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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他絕不會放手

    他知道之前自己有負于她, 不該如此質問,可面對萍萍一次又一次的冷漠,人心都是肉長的, 還是忍不住出口。

    柳湛心里難受得要命, 別過頭, 微揚起下巴,喉頭滑了又滑。

    過會,稍微調整了些, 才重轉回頭看向萍萍, 咬牙吞咽:“對不起,我方才話說重了。”

    萍萍始終安靜注視柳湛, 聽見這句,心里突然就打一浪,啪地拍上岸。

    自重逢起始終平靜的她,竟重泛出一絲怨恨,也可能是今晚喝了酒,沖口而出:“我以前也對你好過的!”

    是他自己把她的心踐踏到地上,碾碎。

    她低頭瞥地, 干凈利落:“我們就這樣算了吧。”

    柳湛訥然失語。

    他知道萍萍是攢夠了失望才離開, 她的愛是逐漸消散, 可他不是啊!明明離京前還你儂我儂, 她在他懷里答應得好好的,他離開她房中時回望一眼,她甚至都在沖他笑。

    他滿懷希冀籌謀著他們的未來, 她卻驟然離開,整個人兀地消失在世間。

    叫他怎么甘心!

    直至此刻,他依舊滿心滿眼都是她, 也忘不了她全心全意愛他的樣子。

    柳湛暗攥雙拳,自己不可能放手,更不可能眼睜睜送她去愛別人。

    “郎君。”一隨侍忽自幽暗中現身,在柳湛背后埋首作揖。

    柳湛垂簾不語,不是下過命令?隨侍不得輕易現身。

    隨侍亦恐柳湛惱怒,頭垂得更下:“郎君,事情緊急。”

    萍萍在不遠處聽見,轉身就走,她不聽墻角。

    柳湛眼急:“萍萍!”

    隨侍在柳湛身畔低語“那人已經帶到”,柳湛卻只瞅著遠離越遠的心上人,急忙表態:“我不會放棄的!”

    萍萍聽進耳中,腳下不停。

    她往山上走,回自己廂房,一路步子都比平時快,因此眼睛瞧見路邊提燈的張安,腳卻沒停,越過兩步,重倒回來:“張安?”

    他怎么沒回家?

    張安看穿她的疑問,笑著頷首:“太晚,堂主留我在堂里住一宿。”

    萍萍點頭:“是,這么晚看不清,山路陡容易出事。你早些歇息吧!”

    說罷便辭行,張安跟著她走了好幾步,才踟躕開口:“萍娘子!”

    他磕巴了下:“鄙、鄙人有話想同你說。”

    萍萍駐足,轉身。

    燈籠光照在二人臉上,周遭青松梧桐皆只幽暗輪廓,草叢黑得完全看不清。

    夜風掠過,張安身上起雞皮疙瘩。非禮勿視,他方才不是有意去窺萍娘子和柳大官人,但是瞧見了,就很緊迫,怕有些話真拖到高中就晚了

    張安攥緊燈籠桿,有手汗蹭到竹桿上:“娘子聰慧情致,慈悲純善,鄙人已悄然傾心,愿高中之日聘娘子為妻。”

    萍萍斂笑,肅然回絕:“我對郎君無意。”

    夜風依舊掠過,燈籠里的火苗躍動,張安極力再爭取:“鄙人雖然眼下清貧,但來日——”

    “相信郎君來日定能高中,一展抱負!”萍萍打斷他,“只是郎君非我傾心,‘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采而佩,于蘭何傷’。”

    張安整個人都黯淡下來,十分難過,但萍娘子將他喻為蘭草,想來又可以接受。

    她不傾心自己,那傾心何人?

    他還是有些不甘,想知道自己輸給了誰:“娘子傾心之人是柳大官人嗎?”

    萍萍被問得一怔。

    自己還傾心柳湛嗎?

    應該沒有……

    以后,也許她還會重新敞開心扉,愛上別人,但很肯定再難像從前那樣,至誠至性、濃烈綿長——因為飛蛾一生只撲一次火,義無反顧,翅身俱焚。

    忽地,萍萍覺著側邊草叢里有什么東西晃了一下。

    她隨之扭頭,難不成想什么來什么,是飛蛾?

    不對,飛蛾沒那么大動靜。

    “萍娘子,你在瞧什么?”張安還沒走,湊過來問。

    萍萍想到他手上有燈籠,便道:“張安,你跟我去草叢那邊瞧瞧,好像有動靜。”

    “有嗎?”張安并未有聽到過,但還是依從萍萍,一道小心翼翼靠近草叢,甚至不由自主弓起背,將燈籠舉高。

    照清楚了,草叢里什么都沒有,只開著幾朵沒晃的小花。

    “你看錯了。”張安笑道。

    *

    柳湛留了些隨侍收拾桌椅并看護善堂,余下的隨他下山。

    青城縣小驛正修繕,住不得人,一行人直奔灌州官驛。那人得了通傳,房門一開,柳湛尚未跨進,她就跪地參拜陛下。

    只是言語含糊不清,口中似含物,柳湛往桌上掃了一眼,除卻一盤兔頭差不多啃完,旁的飯菜都才動筷子。想來千里奔襲,應該趕了許久路,這會才填肚子。

    柳湛便在允起身后多添一句:“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當年奴婢欠陛下一份情,這輩子都會報答陛下!”

    柳湛抿了下唇:“兔頭合口味?再上一盤?”

    “真的還能再上嗎?”

    她似乎不相信,柳湛臉上表情稍微嚴肅了些:“君無戲言。”

    “郎君!”外面隨侍奏報,“姚帥臣闖關入城!”

    姚拱辰如今入職樞密院,手握重兵,他不駐守京畿,奔來灌州做甚?

    柳湛自知疑人不用,卻難免生擒王猜想,心沉下,面上同房內那人依然溫和:“不耽誤你用膳

    了。今晚辛苦你一下,待會吃完就別睡了,隨朕上山。”

    柳湛說罷果決跨出房門,往館外走,兩袖生風,冷聲詢問:“姚拱辰帶了多少兵馬?”

    “單槍匹馬。”隨侍話音落地時,柳湛已經步至驛館門口,親眼瞧見姚拱辰一人一騎,從街尾疾馳,越來越近,馬蹄急促,明月照影。

    到近前急剎,駕霧高高揚起一對前蹄,姚拱辰勒韁正馬頭,胸口起伏輕喘,直到瞧見柳湛,神色一霎從焦急變作茫然:“陛下。”

    柳湛川渟岳峙:“京中出事?”

    “無、無事。”姚拱辰囁嚅。

    “朝中生事?”

    “也、也無。”

    “那是你自己的事?”柳湛冷峻追問。

    “臣也無事!”姚拱辰立馬否認,勒韁調轉馬頭,“臣魔怔了,這就歸京。”

    “拱辰,”柳湛叫住姚拱辰,“你是不是為廢后案而來?”

    姚拱辰人在馬上一滯,半晌如石塑,而后僵硬著扭轉身子,人看向柳湛,勒韁的手和馬頭仍朝城門。

    “臣——”他吞吞吐吐,“臣、臣只是……”

    柳湛撩起眼皮,猜姚拱辰是想確認那一船人是否真的全部殞命:“廢后陰毒,如詔所言。”

    姚拱辰瞪大眼睛,一霎間悲痛絕望迷茫懊悔,逐一在臉上閃現,身微顫抖:“陛下……如何猜到臣要問這?”

    柳湛啟唇合唇,此刻百感交集:“因為你最后一回去揚州,朕也在船上。”

    *

    翌日,萍萍一早去伙房,柳湛依舊親手給她準備了早膳。

    他竟然系了條合圍,擦干凈手上面粉,才給萍萍端上一籠熱騰騰的籠灌漿饅頭,這又叫湯汁包子,包餡時一并包入凝固湯凍。

    萍萍低頭又抬頭,看他一眼,今日不是湯餅了。

    “汽小心燙著,”柳湛邊叮囑邊幫她擋了下,繼而笑道,“想著接連幾日皆是湯餅,怕你吃膩,換了口味。”

    他隔空逐個指著解釋:“這倆豬肉餡,這兩個是蝦肉,這個江魚,你撿合口的吃。”說罷轉身,又去灶上端來一碗湯湯水水,“要是都吃不慣,這里還有餛飩。”

    萍萍掃了眼,是筍蕨餛飩,這個季節難得還囤有筍蕨。

    她久不應聲,柳湛扯了扯嘴角:“要是還想繼續吃湯餅,我再去煮。”

    柳湛說著朝灶臺方向扭身子,站起。

    “不用了。”萍萍阻攔,“這些我都吃不完。”

    說著就當著柳湛的面,將那碗餛飩分給別的小娘子。

    柳湛改站為蹲,伏低身子賠笑:“我頭回學做,只怕不好吃。”

    “還好。”萍萍抽筷低頭,要吃灌湯饅頭,柳湛忍不住再叮囑:“里頭有湯汁,當心燙嘴。”

    萍萍頓了下,回道:“多謝提醒。”

    她難得額外多回,柳湛笑逐顏開,又覺今日要做的事有希望。

    萍萍一開始吃那兩只蝦餡時尚未察覺,等吃到肉餡,就覺出不對勁了——伙房里的人怎么突然少去許多?除了她和柳湛,只剩下兩位小娘子,連灶后面都沒人了。

    緊接著,那兩小娘子也貓腰離開,走時頻頻往萍萍這邊瞅,跨出門檻那一霎,改走為奔。

    四隨侍旋即進門,其中二人各端一木盤,另二人執杖。

    吱呀一聲,隨侍將大門緊閉。

    “你要做什么?”萍萍警覺,昂首質問柳湛。

    柳湛心一痛,她覺得他會害她嗎?

    這會真心口疼,卻不敢流露,怕她又喚醫婆加走人。

    柳湛努力揚高嘴角,維持笑意:“萍萍,我以后再也不會傷你。”

    他分腿撩起袍子,又掀里衣,露出縱橫交錯,猙獰滿腹的疤痕:“分別兩年,我每念你一回,就在這上面劃一刀。”

    隨侍將木盤中的兩碗湯藥逐一放到桌上,里面各有各的黑乎乎。柳湛盯著萍萍的臉道:“一碗附子,一碗避子,我加了量,都和你飲下相當。”柳湛抬手端碗,萍萍還沒反應過來他就喝光那碗附子熬的湯藥,接著又要喝避子湯,還道:“欠你的板子稍候便打。”

    “夠了。”萍萍抬手抓碗,一碗湯藥灑出大半。

    “都不用!”自重逢后,她眼角第1回 泛起紅潮,“你以為這樣做我就會原諒你嗎?”

    萍萍哽咽。

    柳湛目不轉睛看著她,表情始終肅穆:“你自然不會原諒我。”他堅定道,“因為我做得還不夠。”

    柳湛兩臂垂回膝上,微微轉身:“我還欠你一個人。”

    二隨侍打開對開的大門,夕照從門外亮處走進來,和一束陽光一起跨進伙房。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可為也,不可執也。……

    萍萍愣了會, 猛地坐起,朝門口奔去。

    夕照見她如此反應,也立馬淌下眼淚, 二人展臂相擁, 緊緊箍著, 都有點透不過氣,但心里卻無比高興,還想再摟緊些。

    良久才分開。

    “夕照, 真的是你?”萍萍掐一把大腿, 疼的,卻仍怕是夢中, 抬手還想摸夕照的臉,手才剛抬起,夕照就一把抓起萍萍的手,主動摁到自己臉上,掌貼著頰:“我現在不叫夕照,叫回苔花兒啦。”

    “苔花兒,你怎么會……”萍萍沒繼續問下去, 凝視夕照笑了會, 改口, “真好。”

    夕照記得自個任務, 將話,且都是好話引到柳湛身上:“當年多虧了陛下,既允我親手報仇, 又保全我性命。”

    當年對外宣稱她被棰殺,但先皇無力,如今的官家, 彼時的太子一手遮天,那重杖不曾有一棒打到夕照身上。她好吃好喝,坐著馬車出宮又出京。

    萍萍沉默須臾,再開口,另起了話頭:“你這些年過得怎樣?”

    她沖夕照笑一笑,扭頭再看向柳湛時,笑就斂了些,續問,“住在哪里?都做什么?”

    柳湛旋即會意,鎖住萍萍雙目,沉聲篤定:“我沒行監坐守。”

    他真沒派人跟蹤夕照,這會找夕照,亦尋許久。

    柳湛一念忽轉:沒有跟蹤,那萍萍會不會責他沒繼續保護夕照?

    這么一想,心慌得亂了一拍。

    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柳湛做任何關于她的事,接觸任何她在乎的人,都會患得患失,想她一切都好,又唯恐自己做得不對,令她失望。

    夕照聽得柳湛言語,忙幫著解釋:“陛下沒有拘著我啦……出了京,他就放我海闊魚躍,天高鳥飛了!”

    夕照說時暗暗感嘆,官家在萍萍面前竟然不自稱朕:“我這幾年天涯海角,四處亂逛!”

    “我也是!”萍萍眼睛一亮。

    夕照笑道:“我離京先去了姚司膳總提的壽春,然后沿路下了你說的江南……”到這夕照卡了下,“江南美是美,就是吃不太慣。”

    萍萍一笑,很高興夕照經歷許多后,還愿意在她面前實話實話。

    夕照不察,續道:“還不如灌州呢,這兒對味。對了,灌州的兔頭你嘗過沒有?”

    “嘗了——”萍萍笑,“我猜你肯定愛吃。”

    夕照撓撓腦袋:“反正我是頭回入蜀,這么一說,要不在這先玩半年?”

    她有股沖動想邀萍萍同游,但同時清楚,官家不會應允,所以邀請的話還沒從肚腹提上喉管,就夭

    折。

    “那你就從灌州往下玩……”身為過來人的萍萍給夕照規劃起路線。

    柳湛在旁沉默且貪婪地注視著一切,如果自己和萍萍的重逢也這樣千歡萬喜,無話不說,該多好。

    萍萍自覺沒有筆紙,比劃不清:“唉,要不我干脆和你一起去吧?”

    “那怎么成!”夕照尖嗓,“你還要陪陛下回宮的!”

    萍萍身上一冷,須臾反問:“我為什么要和他回宮?”

    “陛下找了你這么久也等了這么久……”夕照終于覺出不對勁了,聲音越講越小,“總要守得云開見月明,你說是不是?”

    方才說那句海闊魚躍時,她就憶起自家娘子的教授,但僅一帶而過。這會氣氛低迷,心緒就受到感染,陰沉沉,一句月明禁不住來來回回追憶。

    夕照合上唇,也沒了笑。

    萍萍不知如何接話,與夕照兩廂沉默。

    柳湛睹著萍萍的表情越來越不對,心漸緊縮。

    片刻后,萍萍側首看向柳湛,他心又被拽著一揪,急嗓聲干:“我不是要挾恩圖報。”

    他覺得有必要解釋,沒想過要挾她,更不希望她有負擔,最重要的,他和她之間,他求的不是恩情,不是償還!

    萍萍再次陷入沉默,事實上她始終沒再開口——此刻,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莫名心煩意亂。

    良久,柳湛難得逮到一回對視,立馬扯嘴角一笑,無聲詢問:那你會和我回去嗎?

    萍萍眼皮直眨,避開對視。

    她不會回去的。

    她的行動給予了答案,柳湛一顆心沉沉下墜。他苦笑,嗓和鼻都發酸:自己做得還是不夠,對嗎?

    萍萍睹見柳湛神色,愈發煩躁,像胸腔里有一堆亂麻,必須限時解開,卻越扯越亂,怎么也理不清。

    她已經意識到這兩天原本平靜的心變得容易激動。

    她有些逃避這變化,撩眼皮瞪向柳湛:“你為什么總是要在我眼前出現?”她聲音恨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柳湛愣怔,分唇。

    他突然想起之前爭天下時,思忖過的一段話:“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為也,不可執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

    強求天下,是行不通的。

    你想要將天下攥在手里,刻意去占有,去束縛和掌控,最終往往注定失敗。

    這是老子的無為。

    彼時柳湛嗤之以鼻,此刻卻若棒喝,由天下推及情愛——越刻意強求,她就退得越遠。

    也許這世間所有事,都不可執相,不可強求。

    她有她自己的意志,她不情愿,攥得再緊也會像沙子一樣從指縫滑走。

    柳湛起身,黯然神傷。

    他不愿最后留在她心里的形象,只剩追著乞著,苦苦相逼。于是轉身拖著步子往門口走。

    三、兩步,忍不住最后一次回首:“萍萍。”

    萍萍還在心煩意亂,既覺得方才話說重了,又開不了口道歉。

    柳湛見她一直垂首,頭都不肯抬下,笑了笑:“君當如月妾如星。”他搖首,“其實你不是星辰,是赤日。”

    她說得對,他也不是月亮,他是草木大地,凡夫俗子,皎月可以無星,但草木和人都離不開太陽。

    一旦沒了太陽,就活不下去。

    不管萍萍看沒看他,聽沒聽進去,柳湛覺得說出這句話,都了無遺憾了,他看向桌上:“灌湯冷了就別吃了,潑了吧。”

    說罷掉頭而去。

    隨侍們得了命令,隨官家下山,雖然沿路官家面無表情,他們卻覺滿臉皆是哀戚,傷痛欲絕。

    一行人正沿山腰石階下山,忽然左右射來近百飛箭,兩廂夾擊,湛藍淬毒,嗖嗖作響。

    前方路亦被毀,地上突然多出數十吐芯毒蛇并毒蟲。

    “護駕!”

    “保護郎君!”

    隨侍們拔刀撥箭,護著柳湛退進竹林,一只被削尖的竹籠從天而降。

    “郎君閃避!”隨侍們提醒柳湛左躲,柳湛卻比他們反應更快往右縱身,翻腕袖旋,不僅躲過竹籠,手中薄劍還砍斷機關。

    見隨侍大多往左,柳湛蹙眉:“當心地陷!”

    天羅地網往往成套為機關。

    往左落的隨侍們剛一觸地,地就塌陷,現出里面挖空的尖竹坑。

    隨侍們腳跟不敢落,腳尖上一點,再次躍起,有兩個功夫差些的遲反應,被竹扎穿了腿。其余隨侍立即營救二人,柳湛卻突然記起揚州那一船人,害怕極了。

    “不要管這里,你們速去善堂!”他吼道,“快去,都去!”

    機關已破,又躍出一撥蒙面刺客,柳湛劍舞梨花,口中再叮囑:“別讓他們知道,把每一個人都暗中護好了……”

    “可是郎君您——”

    柳湛眼見著隨侍們只去了一部分,還有一部分踟躕仍留他身邊,柳湛怒道:“聽見沒有?去善堂!”

    他伸臂,搶在隨侍前面擋下一擊,表明自己一個人也能應付:“如有違令,便是抗旨不遵!”

    余下隨侍這才咬牙應喏,運氣輕功往山上趕。

    柳湛心慌亂跳,并非畏懼眼前刺客,只怕揚州之事重蹈覆轍。

    他一人獨戰十余刺客,二、三十回合便試出破綻,劍往回一勾再一刺,就破了陣。刺客們四散后退,武功高的尚能持劍抵御,武功低的,倒的倒,跪的跪。

    柳湛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向一名跪地被打落兵刃的刺客,不容看清就劍橫脖頸:“說,誰派你來的?”

    刺客聞言就要脖頸撞劍,柳湛揮臂讓劍,刺客身子抖了下,下一剎如張紙軟趴趴躺下去——這情形柳湛甚熟,是刺客服毒自絕。

    柳湛劍尖一轉,挑開刺客面巾,面容已被炭燒毀。

    見是死士,他再不留活口,一順轉過,削竹砍筍般逐個削掉腦袋。

    柳湛出手向來果決、干凈,斬草必除根,這回卻在剩下最后一名刺客時,陡地停手,整個人定住。

    之前喝的那一碗劑量過大的附子湯發作了,手腳麻痹,他腕一抖,劍脫手墜地。

    哐當一聲成了提醒刺客的號角,那刺客從地上爬起,撿起一截斷竹,抱著朝柳湛沖去。

    柳湛耳聞目睹,身卻不聽使喚,艱難移步,還是躲得慢了,雖未刺中心臟,仍偏刺入左肩胛骨下。

    刺客存了同歸于盡之志,尖竹如錐幾將肉刺穿,刺客脫手后那截斷竹就如飛鏢,定在柳湛身上。

    刺客見一擊沒有殺死柳湛,蹲下去找刀再砍。千鈞一發之際,柳湛終于找回了對身體的控制,一面后仰躲避刀砍,一面咬牙忍痛,拔出斷竹,掉轉被血染紅的尖頭,狠狠朝刺客刺去,毫不猶豫將其脖頸捅穿。

    終于,都殺盡了。

    他脫力,收不住后仰力道,整個人倒栽跌進身后瀑潭。

    半晌,兩只血淋淋的手先伸出來,扒上潭邊泥地,緊緊摳著。接著,柳湛撐臂,自己從潭中爬出來。

    他瞇著眼,翹起嘴角冷笑——就算受傷,就算服毒,也自信可以撐住,爬也要爬回善堂,親眼見到萍萍安全。

    下一霎,柳湛暈厥潭邊。

    *

    山上,善堂。

    柳湛并一眾內侍撤離后,伙房內分外安靜。

    夕照縮肩沉默半晌,撅起嘴,聲細如蚊:“銀照,你可能傷陛下的心了。”

    話亦像蚊子在萍萍心上叮了一口,她聽著哪哪難受,不舒服。

    其實自己也覺得剛才話說太重,低頭,死盯余下的灌湯饅頭。

    “你吃吧,我上山前吃飽了。”夕照道。

    萍萍似乎是不想掃夕照的興,才低頭拾筷,將余下的灌湯饅頭一個一個,全部吃完。

    不帶偏見地講,哪怕湯汁涼了,也非常好吃。

    “挺好吃的。”她呢喃。

    “這話你該在陛下在的時候講啊!”夕照拍大腿,又說沒事,陛下還會再來,到時候再說給他聽。

    可一整天,柳湛都沒再出現,沒忙于灶臺,沒幫忙打掃,也沒和

    大伙坐樹下談天說地,打成一片。善堂里最打眼的柳大官人,今日竟哪哪都找不見。

    “陛下被你傷著了,得緩緩,”夕照同萍萍唏噓,“估計得幾日,養好了臉皮和心,才會重新上山。”

    真是這樣嗎?萍萍蹙眉,四下張望,房頂屋后,樹叢石壁都掃了掃,看有沒有藏著柳湛的隨侍。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孤家寡人

    萍萍沒找見一個隨侍。

    但她并沒放心下來, 反而靈機一動,撫了下夕照手背:“你先忙著,我去喝口水。”

    夕照不疑, 點頭讓她快去, 萍萍卻沒有回房, 反而沿著石階下山。

    她逮著身后窸窸窣窣聲音,迅速回頭。

    空無一人。

    萍萍歪頭傾身等了會,一只螳螂從她眼前跳過, 躍進草叢。

    萍萍回身, 接著往下山走。

    過了會,還是覺著有人跟蹤, 甚至那人都繞到她前面去了,似要阻攔下山。

    萍萍心里有了判斷后,駐足不再等待,徑直呼喚:“有人嗎?”她笑問,“不知是哪位大官人?”

    片刻,從樹林里挪出來兩名內侍,你看我我看你, 十分踟躕。

    萍萍拜道:“見過二位大官人。”

    “萍娘子切莫這樣稱呼, 卑職們惶恐。”隨侍急忙回, 又道, “尾隨失禮,還請萍娘子別見怪。”

    “哪里哪里,”萍萍笑道, “你們都跑到我前面去了,哪里是尾隨呢?”她笑淡了些,“下面是出了什么事嗎?”

    二隨侍一個唇粘起, 另一個道:“萍娘子,您還是回去善堂吧。”

    萍萍斂笑:“你家郎君現在何處?我要見他。”

    兩個悶葫蘆,石頭人,不回話。

    “你們不說我就接著下山了!”萍萍邁大步徑直從二隨侍旁邊擦身,隨侍急阻:“萍娘子留步!”

    但仍囁囁嚅嚅,萍萍遂朝二隨侍深鞠一躬:“我向二位保證,絕不會告訴你家郎君是你們告訴我的,還請如實告知。”

    隨侍們還忙禮,將遇險之事逐一道來。

    萍萍越聽越急:怎么不早說!

    但事已至此,眼下最要緊的不是苛責隨侍,而是確保山上眾人和柳湛安全。萍萍自己做主,告知堂主,繼而通報普照寺,和山上的廟宇,山宿都通氣,互相照應。

    普照寺派了武僧來幫忙,善堂里的小娘子婆子也不全儀仗他人,自己隨身攜帶起剪子菜刀,實在不行鍋鏟搟面棍,定要撿一件武器防身。

    萍萍自己則在交待后,就急急抽調七、八隨侍,要去尋柳湛。

    隨侍哪里會允:“郎君若知萍娘子涉險,定會怪罪我們。您不要去,我們去尋就行。”

    “這山上你們不熟,我熟。”萍萍堅持。

    隨侍便道:“可以差個師父和我們一起去。”

    “是啊,我們也熟這上山下山,十八條道。萍娘子你就在堂里等消息吧,”“武僧附和,雙手合十,“佛祖保佑,柳施主定會逢兇化吉。”

    萍萍卻還是堅持,誰勸都不聽,沒奈何,隨侍們只得允她跟著一道去找。

    萍萍原先被護在隊伍中間,漸漸的,她就走到前面領路,從石階穿進竹林,下坡陡,她腳下明顯變快,隨侍擔心她摔著,急忙前趕準備扶,萍萍卻先一步抓住一棵翠竹,自己穩住。

    數顆石子往下滾。

    林子里的竹子倒的倒,斷的斷,滿地的打斗痕跡,地下還有機關,萍萍看得眉心直跳。

    “我們往那邊尋。”萍萍一指右側,沒察覺自己破了音。

    隨侍們卻察言觀色,為首那人快步趕至萍萍身邊:“萍娘子,您不用太擔心郎君,他武功冠絕,且吉人天相,定然不會有事,估摸已經解決完那幫歹人。”

    萍萍旋即扭頭反問:“如果沒事,他怎么這么久都不回來善堂?”

    隨侍啞口:當時伙房里,不是您不讓官家在您面前晃嗎?

    因為沿途尋找時,官家曾多次孤身離隊,所以隨侍們并不覺稀奇,皆以為官家不回善堂,是避讓萍娘子,依從她的心愿。

    竹林越往深走越黑,萍萍回頭急問:“你們有沒有帶火折子?”

    隨侍們唰唰全點起來,同時遞給萍萍一根,她舉著火把慢慢走,眼睛上下左右掃,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恍覺青竹表面也浸出冷汗。

    還未至潭邊,就聽瀑布湍急,再走近,那岸邊黑黢黢一個人。柳湛穿的是白袍子啊,萍萍想著心一沉,蹲下來細照,發現他的袍子紅了,清潭里也全是血水,她心中頓時翻江倒海。

    隨侍們蜂擁圍來,處理傷口,包扎,并往柳湛嘴里喂了顆丹藥。柳湛悠悠轉醒,將一睜開眼,萍萍就激動質問:“難道你不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嗎?”

    她吼完了,猶扯著喉嚨,緊緊盯著他。

    隨侍在旁輕聲向柳湛解釋:“郎君,萍娘子牽掛您,說什么都要來尋。”

    萍萍一愣,自己一路的揪心和激動,是因為牽掛柳湛嗎?

    武僧就在這時上前告知柳湛近日寺里和山舍久住的住客情況,并允諾待會回善堂,奉上詳細。

    萍萍見狀,也趕緊告知:“昨晚上善堂附近的草叢,也有異動。”

    柳湛聞言,望著她笑,輕喘一聲。

    火折子照得他忽明忽暗,臉色蒼白,之前西子捧心萍萍不為所動,這會卻心冷不丁抽了一下。

    “多謝諸位,我心里有數了。”柳湛虛弱的聲音像無腳云,天上飄。

    隨侍們最初打算將柳湛搬回善堂,他一聽臉色更白,眼眺著萍萍啟唇:“不用,我自己走。”

    “那哪行?眼下郎君如何走得!”隨侍們不允。兩廂僵持,隨侍們退讓一步,改搬為馱。那隨侍都已經蹲下了,柳湛就是不上去,一臉慍色,堅持要自己走。聽得武僧都雙掌合十:“阿彌陀佛——”

    萍萍已經猜到原因,咬牙回首,瞪他一眼:“你不要逞強。”

    柳湛耳根偷紅,輕聲吩咐隨侍:“你們攙著我。”

    兩名隨侍一左一右,肩馱住柳湛手臂,將他攙回善堂。

    大伙將就柳湛,都走得極慢,萍萍原先在柳湛前面領路,總覺得背上灼熱,慢慢就落到他后面。

    柳湛能聽見她的呼吸吐納,知道她一直跟在身后,默默笑濃。

    到了善堂自有隨侍照料柳湛,再不濟還有醫婆,但不知怎地,總有人托萍萍往柳湛的廂房里送東西。

    隔三差五,去著去著,有一回房中沒有第三人,柳湛又剛好在換藥——他單手往左肩上纏繞紗布,因為不方便而緩慢、笨拙,動右臂時應該也扯動左肋傷口,柳湛臉色恍白,唇裂滲汗,卻低頭專注,不曾央求萍萍一個字,甚至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萍萍等了會,不見隨侍進來幫忙,心底嘆了口氣:“我來幫你吧。”

    “不用。”柳湛果斷拒絕,反倒是萍萍怔了一下。

    他手上快了些,卻怎么也打不好最后那個收尾的結。

    “還是我來吧。”萍萍走近,沒有坐上床沿,扭著身子空出一段距離幫他打結——縱然如此,還是離得太近,兩個人都能聽見對方的呼吸聲,柳湛的臉越來越燙,忍不住用余光偷瞥萍萍,剛好瞧見她臉上汗毛,他心一慌,做賊般飛快收回目光。

    萍萍這邊,則是不由自主想起當年在畫舫上照顧柳湛的情形。

    也是這樣,平時房內里能嗅到淡淡的血腥味,一拆開紗布,腥味就驟然濃烈數十倍,迅速彌漫。

    她想起那些趴床沿短眠的日子,想起二人的相互依偎,床頭絮語,心里竟生暖意。

    萍萍趕緊抑下暖意,試圖驅散回憶,它們卻像水上的浮標,摁下去,又浮上來,再摁下,再浮起……

    萍萍心虛,之后再有人托她送東西,她都借故推辭,哪怕夕照急著將托盤往她手里一塞:“幫我送去郎君房里,人有三急,我不行了!”

    她也只道:“我在這里等你回來你去送!”

    然后竟真等在原地,將托盤原封不動還給夕照。

    這事自然傳回柳湛耳中,他沉默良

    久,低低開口:“知道了。”

    “那郎君——”

    “回宮吧。”柳湛輕道,本來就答應了不再出現在她眼前,如果不是出了這檔子事,不會返回善堂。

    柳湛傷剛好一點,就下山回京,臨行留了一半多的隨侍并通知州府,保衛善堂,同時還命人將毀壞的山路、竹林逐一修繕。

    回去既處理刺君一案,柳湛手段雷厲,不出一月便查清真相——七大王柳沛已知曉昔年太后毒害之事,心生怨恨,暗中派人跟蹤姚拱辰,尋得柳湛落腳處,布天羅地網,欲取而代之。

    而告知柳沛真相的,是一位曾經侍奉過先帝的內侍,追查深挖,這內侍竟由八大王的母家舉薦入宮。

    八大王今年才八歲。

    柳湛查清一切時,既沒有冷笑,也沒有憤怒、震驚,亦或悲涼,這一刻竟平靜得沒有任何情緒。

    然后不緊不慢下詔,賜死柳沛于內省,貶為庶人,國除。

    八大王廢為庶人,流放雷州。

    本來這不關九大王的事,九大王卻在府中惶懼自殺。

    柳湛收到消息那夜,一封急報亦從江陵傳回,呈進寢殿——八大王還未到雷州就不慎跌足落水,溺亡。

    “都退下吧。”柳湛將急報疊摞在九大王那張訃告上。

    此時此刻,他心里不自覺想起的,竟是柳沛。

    柳沛行刑時,柳湛在閣中遠眺監斬,確保他人頭落地。

    再之前,柳湛拒絕了柳沛臨刑前的面圣請求。

    他沒有召見這位弟弟,給予兄弟詳談的機會。

    談什么呢?他想。那個每回都粘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馬尾搖來晃去的少年,是不是會滿腔憤慨質問,六哥哥緣何心狠至此?

    要真面對這一句他怎么回呢?

    難不成他說,阿七,朕亦待你不薄。

    “陛下。”一聲嬌滴滴的女聲,喚回柳湛神思。他這才發現,有一位宮人竟未退出寢殿,反而走來他身旁。

    她眼口鼻都生得精絕,未化妝便已是絕色,身段亦凸凹曲致,是一等一的尤物。

    柳湛不動聲色:“你是哪個宮的?”

    “回陛下,奴就是福寧宮添香的司寢。”宮人聲音婉轉,尋常作答在她口中似咒語,惑人去用指腹蹂躪她的水潤朱唇。

    “來人!”柳湛沉聲下令,很快召來禁衛,由蔣望回負責,徹查絕色佳人。

    通宵一夜就查清——工部尚書見官家后宮空置,動了歪心,遍訪天下尋來這名美人,獻進司寢司,那香里亦加料。

    “朕真是給你們膽子了!”柳湛掌在桌上重重一拍。繼任之初,就有不少官員奏請立后納妃,延綿皇嗣,為社稷之福,為天下己任,皆被柳湛一一駁回。官家在這事上嚴詞厲色,堅決又鐵血,漸漸聲音小了,再無人議。

    這會竟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柳湛氣笑。

    然而這尚書的理由卻不同:“不知陛下可曾耳聞過某些……某些有損陛下天顏的謠言?”

    柳湛臉一沉,明白了——最近宮里宮外,是有一小撮人在傳他不行。

    還是待這些人太寬容。

    尚書舉臂直身,又伏地磕頭,額頭撞擊地面的聲音響亮:“陛下春秋鼎盛,本來只要幸了這女,謠言就不攻自破啊!”

    良久,柳湛緩緩回應:“李尚書,人皆有欲,貴在律己。”

    他重罰了添香案一干人等,以儆效尤。

    禁衛們將尚書押下,蔣望回最后離開寢殿,回看一眼柳湛,默默帶上殿門。

    柳湛杜坐在龍椅上,微往左歪身,兩腿分開弓起,這官家的寢殿封閉遠甚東宮,連扇望月的窗子都沒有,只能瞧著將殿內照透亮的煌煌長明燈。

    柳湛勾唇譏笑,這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身上仍披著一個時辰半前接到急報,急起披上的龍袍。

    想來離天亮也沒多久,柳湛索性不再就寢,傳了內侍,研墨提筆,批起奏折,他看報說灌州遇著小震,心頭一緊,屏息一個字一個字往下看,看到無人員傷亡,松了口氣。

    柳湛疾筆,撥款灌州賑災。

    想了想,又額外下了條馳援善堂的密令,封在信里送出去。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晨鐘暮鼓,打破了無限……

    *

    山搖屋晃, 萍萍眼睜睜看見桌上燭臺傾倒,她愣了一霎,沒扶燭臺, 而是毫不猶豫沖出屋外。

    外頭曠地上已經聚了不少人, 堂主瞧見萍萍, 立馬喚道:“萍萍,來幫忙!”

    她幫著照料孩童,眼見溪水蕩出, 房屋裂縫, 萬幸無人壓殺。

    待晃動平復,所有人都先下山, 暫居在青城縣臨時搭起的布棚里。

    發放完被褥,終于得閑,萍萍腦子里突然冒出柳湛遇震下山的畫面,竟還是她攙扶他下去的——因為他受傷了,不方便跑。

    見鬼了,柳湛明明已經回京了,傷也好得差不多, 她卻瞎想一些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萍萍!”堂主在遠處呼喚。

    “來了!”萍萍撐手站起, 一路小跑到堂主身邊, 原來是讓她幫忙施粥。

    萍萍二話不說應下, 和另一位小娘子分工合作,小娘子吆喝、維持秩序,萍萍負責在桶后舀粥、分粥。

    大家讓小童們排在前面, 人小木桶高,小童踮腳高高舉碗,仍夠不著, 萍萍趕忙舀起滿滿一勺,從桶后的臺階上繞下來,貓腰將粥盛進小童碗里。

    堂主在旁和青城縣的主薄交涉,一心二用,眼瞥見萍萍,不由漾笑,他愛吩咐她,就是因為她做事放心、省心。

    之后,眾人在布棚住了一個多月,等損壞的善堂修好,就重搬回山上。

    夕照沒按原計劃游歷,跟著萍萍回了善堂,她在正堂佇了須臾,跑出去,仰頭打量,接著又跑進來:“銀照,我上回來的善堂,是這個樣子嗎?”

    怎么覺得變高大寬敞了?還有這桌椅板凳,怎么覺得木頭都不一樣了,好像全換了?

    夕照怕是自己來得少,記錯了。

    “你沒看錯,就是都變了。”萍萍斂笑,房屋翻新重修,家具換了黃花梨,耗資不菲。

    正好堂主領著一隊差役進來,萍萍快步迎上去:“堂主,屋子是縣衙給我們修的嗎?”

    堂主一愣,這不是大伙都曉得的事嗎?

    雖然知縣大人這回過于恩慈,但這是好事。

    “是啊。”堂主簡短回答完萍萍,就繼續招呼那幫差役:“唉、唉,箱子放這里,放這就行,辛苦各位官爺了!”

    萍萍脖子隨箱子移動,她看了下,有米面油、布匹,還有一箱藥物——不是藥材,是裝在瓷瓶里煉好的丸藥。

    “這些也是縣衙送的?”話音剛落,外面就響起轟轟叫聲,萍萍回首一眺,官府竟還將十數頭豬、牛、羊趕上山。

    萍萍呆立。

    “唉,小心!”旁邊有孩童毽子踢偏,眼看就要打到萍萍身上,夕照扒了萍萍一下,她才回神。

    萍萍抬首,綠色的銀杏葉間有一小撮漏洞,太陽光從中照下來,射出數刀橙紅光芒。萍萍盯著中間那個明亮的白點久了,漸漸恍惚,覺白點無限放大,吞沒了銀杏樹也吞沒了周遭的人并聲音,白光里竟然現出柳湛的背影。

    柳湛喜好穿白,這次她幻覺里他卻著玄青圓領袍,頭戴星簪,回首一顧。

    ……

    郊道上,柳湛與一眾隨侍皆著黑衣,風馳電掣,廣袖與塵土一齊揚起。

    他還是放心不下萍萍,決意去趟灌州。

    “駕!”柳湛正策馬揚鞭,卻不知怎地,抿唇凝目,抬頭望了眼天上太陽。

    ……

    “萍萍。”

    “萍萍。”

    萍萍恍覺白光里的柳湛在喚她。

    被拽著晃了下,才發現是夕照喚人連帶拉扯。

    夕照見萍萍一直仰面望天,起初擔心她淌鼻血,繼而發現是走神。

    “想什么呢?發這么久呆?”夕照追問。

    萍萍臉一熱,沖夕照心虛笑了下,還好夕照不察。

    近一個月后,她又一次夢到了柳湛。

    夢里,他就站在她床邊,萍萍始終沒有夢到柳湛的表情  ,但能聽見他略微混亂的呼吸和輕微的衣料摩挲聲。

    幾近真實。

    寅時,萍萍晨醒,迷糊了會,便將此事拋擲腦后。

    白日里照常忙活,直到她在花房除草時,整個人突然定住,手攥著草,雙唇微分:他不會真來過吧?!

    萍萍猛地揪下一撮草,倘若草能人言,此刻定大叫一聲痛。

    萍萍暫擱下手中活計,飛也似跑回臥房,看圓凳,沒被挪動過,瞧桌上的壺盞,沒人喝過水,窗戶是她自己早上開的,萍萍努力回憶沒打開前的窗戶……

    不放過蛛絲馬跡,腦海和肉眼卻始終尋不見一星半點柳湛來過的痕跡。

    她之前驟然提起的心,緩緩落回心底草地,墜地無聲,唯有春草蔓生。

    之后數月,萍萍害了回傷風,小毛病,一兩日就好了。之后也是將近一個月,進入伏天,床榻上鋪起涼席的第一日,她第二次夢到了柳湛。

    這回不僅有呼吸和摩挲衣料,還多了一只蚊子,繞著她的臉飛,撩起輕風,但就是不叮她的臉。

    仿佛是誰想觸又不敢碰的手。

    于是,在那只蚊子再次飛近萍萍臉頰時,她在夢里猛地一抓,明顯抓住了肉,萍萍倏地坐起,見帳簾飄,窗戶敞,一道白影一晃逃遠。

    天熱她睡覺穿得少,上身僅一件肚兜,沒奈何穿衣綰發,才再追出去,哪還有柳湛蹤影。

    天亮得早,但瀼瀼清霧,青山綠水皆罩一層銀紗。

    萍萍只能在茫茫霧中呼喚:“柳湛!”

    她在飄渺中回身,綰漏的一縷發絲隨之翩躚:“柳湛!”

    “柳湛!”

    四面八方,轉著圈喊,卻一直無人應,萍萍生氣,高囔一句:“你給我出來柳湛!”

    甚至有一霎她想,要是今天他一直躲著做縮頭烏龜,又見不著,她一定會想個辦法,下次勢必將他引出來。

    但這個辦法肯定不是把她自己弄病,也不是天災人禍。

    迷蒙霧氣聚了又散,散了再聚,萍萍陡然瞅見霧后有一白影,和霧的區別就像玉與雪,霜與梨花,極容易看漏。

    萍萍記得那邊是石欄,再后面是石澗、小瀑和細竹,有一只尾巴極長,對她開過好幾回屏的白孔雀總愛停在那里。

    是孔雀,不是柳湛。

    萍萍還沒走近就以為認錯,心緩慢下沉。

    及至近前,卻又被氣得笑一聲,才不是什么白孔雀,佇在石欄前的男子背對著她,細腰長臂,長身玉立,晨霧中愈顯清塵脫俗。

    濃霧漸薄,她竟能清晰眺見他耳后小痣。

    萍萍勾了下唇角。

    而背對的柳湛,雖然巋然不動,亦不發聲,內心卻早已歡呼雀躍:她這回沒有再喚他陛下,直呼其名!

    有多久,多久她沒有這樣喚過!

    比仙樂還動聽!

    柳湛的心仿佛剛才欄后那只受驚的麻雀,從溪石振翅直飛到最高峰上。

    但是他怕惹萍萍厭惡,不敢轉身面對,怯情和歡喜打擂的結果,就是一顆心劇烈鼓動,一會想蹦出胸腔,一會又想躍出喉嚨,不知道該怎么跳。

    “你病好些了嗎?”柳湛顫聲關切。

    都痊愈一個月了!

    而且就是普通傷風!

    萍萍鼓腮:“你不是知道嗎?”

    不信他沒有探子密報。

    “對不起。”柳湛三個字幾乎是前字踩后字,急切異常。

    他曉得萍萍已經康復,但哪怕親眼瞧見,也不能全然放心。

    總隨陰晴圓缺牽掛她……

    萍萍盯著柳湛,咬唇,再咬唇,假裝咬牙切齒:“是不是要我再喚你,你才肯轉過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柳湛忙不迭回身,面對萍萍,“因為你說不想見到我,所以我不敢出現在你面前。可還是忍不住想你,忍不住偷偷來看你……”柳湛唇合上,喘了口氣,才黯然續道,“對不起。”

    他說完視線即刻瞟向地面,不敢再對視,怕從她眼中讀出這也不行。

    良久,不聞萍萍回應,柳湛心底自嘲地笑了笑,知道又到了告別的時候。

    他這段日子又想明白許多,抬眼原本打算開口,卻一對上萍萍的眼,就情不自禁來回流連,將她眉眼口鼻都細看了一回,才啟唇:“我還要向你道個歉,那年重下江南,哪怕我沒憶起從前,也不應該折辱你。”做錯了,就要認,所以柳湛自出聲起,就牢牢鎖住萍萍雙目,絕不回避,“這話不是因為我后來喜歡你了,才這樣講。一個人沒有肆意侮辱另一個人的權利,哪怕沒有喜歡上她,也不該踐踏她的真心。”

    人誠心謝罪,理當免冠、徒跣、肉袒亦或泥首,柳湛用萍萍送的星簪束發,沒有戴冠,于是褪下鞋襪提在手上,赤足離去。

    萍萍低頭看他腳底一沾地,即刻布滿草木和泥土,他一步一步碾在砂石上,一國之君若苦行僧。

    “你其實——”萍萍出聲,柳湛頓足。

    她續道:“你其實可以大大方方出現在我面前。”輕嘆,“你總拿日與月做比,可人生又有幾個日升月落呢?”

    既然已經做了決定,就不扭捏,她大大方方沖著柳湛的方向笑:“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柳湛肩顫地下,欣喜回身,腳被石子劃到卻不覺疼。普照寺在這一刻撞起晨鐘,宏大響亮,如棒喝,若醍醐,驅散過往魔障,打破無限機關。

    柳湛激動往回走,至近前,幾與萍萍腳尖抵腳尖,卻無了話,只不住喘氣。

    良久,柳湛滿面笑容問:“你吃早膳沒有?”

    萍萍亦笑,飛他一眼:“我不剛被你吵醒么?”

    “對不起。”柳湛忙認錯,少頃,他小心翼翼告知:“我也沒吃。”

    “那一起去伙房?”

    柳湛一聽這話,感動不已:萍萍主動要和他一起走!

    伙房要往回走,萍萍等了柳湛一步,他又感動:她主動等他!

    柳湛心田里默默淌著暖流。

    他和她離得這樣近,牽手的念頭似棵芽苗,破土而出,柳湛搓手指,想牽又不敢牽。已經并排走出去數十步,他手還在萍萍胳膊旁邊晃,她一側首看過來,他又即刻把手收回去。

    去伙房要上一段石階,柳湛道:“小心。”

    萍萍笑,這平坦的十幾步臺階遠不至于摔倒,她無意垂首,然后就瞧見柳湛的指尖觸著她的袖口——他的動作太輕了,以至于她不低頭看,都無法察覺。

    柳湛屏息觀察萍萍臉色,確定沒有慍惱,才敢指再探數厘,從袖口挪到她手上,指覆著指。

    因為兩人始終在行走,這個姿勢極累且別扭,柳湛卻神采奕奕,終于在快到伙房時鼓起勇氣,一把抓住萍萍整只手,牢牢握緊。

    萍萍瞟了眼兩人的手,這才發現早上夢中抓那一下,她的指甲劃傷了柳湛手背,留下兩道淺紅痕。

    柳湛卻完全猜不到她在想這些,他興奮不已,萍萍對他真好,都沒有抽開手,這簡直是老天最大的恩賜!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人心不足

    “你手要不要擦點藥?”萍萍問。劃都劃了, 她是不打算道歉的。

    柳湛聞聲看去,才發現手上有傷。

    “沒事。”他笑呵呵,萍萍關心他, 自己簡直就被幸福包圍了。

    二人尚未跨入伙房, 身在門外, 伙房里的人已經眼見瞅見他倆緊牽的手:“哎喲喲,瞧誰來了?”

    “來就來,手怎么牽還牽到一起去了呢?”

    “你懂什么, 這叫牽著手把人領來!”

    各種起哄, 甚至還有鼓掌的,萍萍本來沒覺不好意思, 這一鬧,反而臉紅,別首。

    柳湛咬了下唇,笑著將她的手攥得更緊。

    他領著她跨進伙房,即刻有相熟男子迎上:“柳大官人稀客啊!”男子拍柳湛肩膀,語重心長:“你這也算跛腳的王。八只要步不停,也能爬千里!”

    這句應該是跛鱉千里, 終有一成。

    雖然不中聽, 但柳湛滿心歡喜, 不以為意, 甚至還附和了一聲。

    倒是旁的婆子覺出不對:“麻子,

    你把大官人比什么呢?大老粗別張嘴!”

    “好,我大老粗, 我不張嘴,你來——”男子不服氣,沖婆子做了個請的姿勢。

    婆子連哼帶白眼, 而后換一副面孔,笑嘻嘻同柳湛拱手:“恭喜大官人,賀喜大官人!烈女怕纏郎,大官人的鐵杵終于磨成繡花針啦!”

    柳湛唇翹嘴抿,眼珠動了下。

    夕照晚起,比柳湛萍萍還來得遲,才將進來聽個大概,就激動湊近柳湛耳邊:“恭喜恭喜,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柳湛低頭一笑。

    夕照瞧他這么開心,反倒眨了眨眼,心虛了——本來她對兩個人都有話說,接下來還要叮囑萍萍:要是他再對你不好,你還跑!

    夕照不敢說了。

    就在這時,四、五婆子一齊擁到萍萍和柳湛周圍:“既然和好了,那不如——趁熱打鐵,百年好合?”

    “對對,什么時候再辦喜事呀?到時候婚宴上我們可都要坐頭桌!”

    當初萍萍和柳湛對峙婚書的事滿堂皆曉,這會就有人開玩笑,叫柳湛吃一塹長一智:“大官人這回可得記著,趕緊把婚書簽了,別又牛上田坎扯尾巴——遲了!”

    說到柳湛心坎上,他當然希望越快越好,毫不猶豫,想到這,柳湛滿懷笑意凝睇萍萍,卻發現她笑得很淺,微微頷首,目光游移。

    顯然她有幾分尷尬,且沒有接話。

    柳湛的心像被根線劃了。

    但在萍萍面前,還是笑得毫無陰郁,溫言細語:“想吃什么?還是我給你煮湯餅?”

    萍萍進門就瞧見灶上一鍋碧油正炸馓子,金黃澄亮,散發酥香。她不委屈自己,直言:“不用,我今天想吃馓子。”

    說著就自個去要了一盤,又舀碗豆漿,柳湛效仿也要了一盤一碗,二人前后腳重新落座。

    面對著面,萍萍掰下數根馓子,沾上豆漿,一咬一大口。

    見她吃得津津有味,柳湛禁不住也食欲大開,嘗了一口,果然好吃!

    他笑意更濃,卻忽然意識到,萍萍自始至終都在吃自己的,沒有招呼他,更沒有向他分享、介紹美食。

    從前她會等他一道分享酥油鮑螺,滔滔不絕,剖析肝膽,想把自己從里到外全說給他聽。

    柳湛經歷過至真至純,有比較,能分辨,面上不動聲色,心里那根線卻又劃了下,還一扯,疼,仿佛是根風箏線。

    萍萍盤里尚未吃完,更沒再要,廚娘卻主動遞過來一盤新的:“我們萍萍就喜歡吃這個!”

    廚娘對著柳湛伸出三指:“只要炸馓子,她最少吃三盤!”

    左邊那桌的小娘子聞言轉過身來,補充萍萍的糗事:“她還會把早上剩下沒吃完的裝麻袋里,就當零嘴,一邊和我們聊天一邊吃,一袋子一天就吃光!”

    “然后就被油到,喝這個茶解膩。”右邊那桌小娘子提壺走來萍萍這桌,給她倒了碗紫蘇、桂花煎的茶湯。

    諸人同柳湛說笑:“就你,天天讓人家吃湯餅!”

    柳湛勉力回笑。

    萍萍抬眼看了下柳湛,他和顏悅色詢問:“你什么時候喜歡這些的?”

    馓子、茶湯,從前都沒有的。

    “這兩年。”萍萍笑答。

    柳湛心里緩緩地想:問一答一,她完全沒打算分享更多。

    他的欣喜和幸福頃刻消散。

    但想著萍萍愛吃這個,過會還是起身,主動去幫忙炸馓子。廚娘搓好面,柳湛一根根往油鍋里下,長筷翻面,終因心沉有一下動作大了點,熱油飛濺到他手上,被燙了下。

    柳湛挪眼瞥向自己手背。

    “鮮少有官人做給娘子吃的,你這一聽她喜歡吃,就立馬下廚,”廚娘邊和面邊感嘆。

    世間夫為妻綱,女子侍奉夫君,仿佛天經地義。像廚娘,當年成親后,就開始為夫君一家老小烹飪三餐,卻不曾吃過一碗夫君親手下的湯餅。

    如此兩年,自以為無錯處,卻還是惹婆婆不滿,被夫君休棄,躲進善堂。

    廚娘不由贊許柳湛:“大官人這般矜貴人,還能做到這種程度,實屬難得。”

    柳湛聞言卻泛起一笑,反夸萍萍:“她也經常做給我吃,比我給她做的要多得多,而且她廚藝比我好,小排湯餅、酥油鮑螺,皆是一絕。她連洗面湯都調得比別人舒服。”

    柳湛不由自主望向還在吃的萍萍,滿目柔情,緩緩地想:她是這世上最好的娘子。

    ……

    眼下天熱,許多人躲進山里避暑,山居和普照寺忙不過來,便請了善堂的人做短工——因為寺里和山居經常接濟善堂,大伙都沒要報酬。

    用完早膳,男子就去普照寺,女子去各山居。

    萍萍分到的這家叫“秋暝精舍”,她負責打掃院落并灌滿水缸。

    萍萍打算先挑水,柳湛卻先一步拿起扁擔:“我來挑,你先掃吧。”

    萍萍旋即福身:“辛苦郎君了。”

    柳湛手上一頓,繼而笑挑起空桶,走到門口時回首再眺萍萍一眼,她正背對他打掃,兩側樹葉油綠,她剛好穿著也是條綠褶裙,腰肢曲致。

    柳湛想起那聲郎君,心中一澀,轉回頭挑起空桶向山井走去。

    要走五、六個來回才能灌滿一缸。

    他暗中用了輕功,走得快,水缸盛滿時萍萍仍未掃完,柳湛自然而然奪過掃帚:“我來掃,你歇著。”

    萍萍道了聲謝,不推讓,掃帚遞給給他。

    她看柳湛往東南方向掃,不由提醒:“陛下。”

    柳湛整個人一僵,緩慢回頭。

    萍萍指西邊:“那邊有落葉。”

    柳湛頷首,走去西側角落,三兩下將落葉掃盡。

    等一切忙完,二人沿著山路折返,柳湛先牽住她的手,才緩緩發問:“你怎么……又喚回陛下、郎君?”

    他垂眼瞥二人相牽處,萍萍雖任由他攥著,但也僅僅只是攥著,不像從前,她會主動回應,穿過他的指縫,變成十指緊扣。對他更好點的時候,還會主動讓兩臂也纏住,臉貼上他胳膊。

    柳湛突然極羨慕從前的自己。

    萍萍不察,亦未深想,已經開始一五一十解釋:“沒人的時候可以喚你陛下,但剛才你拿扁擔時,店主人經過,所以我有所顧忌,改喚郎君。”

    柳湛愈發聽得不是滋味,陛下是什么非常親密的稱呼嗎?

    他側首看向萍萍,剛好萍萍也扭頭看柳湛,目光對上,萍萍猜出他在無聲問:那為何之前直呼柳湛?

    便答:“之前不是要確認是不是陛下嘛,我如果喊郎君,誰知道是哪一位?所以只能冒犯陛下,直呼姓名。”

    但事后再想,萍萍其實是有幾分懊悔和后怕的,天底下誰不知道官家姓名?

    柳湛只對善堂眾人介紹過自己的姓,從未提及名字。

    萬幸那會石欄周圍沒人,不然就被她暴露了。

    “我那時有些沖動了。”萍萍壓低下巴,唏噓,“要是三思后行,我絕對不會那樣喊。”

    柳湛更絕望了。

    他深吸口氣,改望向前方,卻發現隨侍等在遠處,柳湛頃刻隱去一切表情。

    待相逢,隨侍拱手躬身:“郎君。”

    萍萍見狀要繞過去,避開,柳湛卻不放手,反將她往自己身邊拉近:“不用避。”

    萍萍于是定足低頭,眼觀鼻,鼻觀心。

    隨侍向柳湛稟奏了些政務,總而言之,未免怠政,又要回京。

    柳湛心底輕嘆一口,來匆匆,去匆匆,總似雨后霓虹短暫。

    他眼神示意隨侍退下,而后回身看向萍萍,告知:“過幾日我要回宮。”

    萍萍剛才都聽見了,此刻柳湛再重復一遍,她表情并沒有什么變化。

    柳湛緊緊盯著她的臉,害怕呀,甚至怕得不敢繼續問下去:“你愿意……和我一道回去嗎?”

    萍萍點頭,既然說了來者可追,那就是要和他繼續走下去。

    柳湛卻覺不真切,心里那根風箏線再次扯動,又好像他自己就是個在狂風暴雨風里放風箏的人,雖然現在風箏還在眼前飛舞,卻總覺線要斷。

    柳湛牢牢抓著萍萍的手,好不容易再次牽住,他是不會放的,可怎么既高興又不安……

    二人回善堂時,將過午后,堂主來找萍萍,說是近來捐款善人多,之前的《心經》已經回饋完了,讓萍萍幫忙再抄些。

    堂主道:“你抄個三、四十份就好。”

    萍萍估算了下,善人多的話,幾十份一兩天就能發完:“不夠用吧?”

    堂主笑道:“張安說好了明日要上來抄,你管夠今日就好。”

    “我幫著一起抄,可以多抄些。”柳湛旋即插話。

    “哎呀你瞧我這!”堂主拍了下自個腦袋,“忘了大官人您也是吃墨水的!”

    堂主道過謝,匆匆離去。

    萍萍將柳湛領去往常和張安一起抄經、做賬的次間,柳湛進門既眺窗外,綠樹成蔭,偶聞蟬鳴。

    昔日窗外望窗里,今日終能窗里望窗外。他鼻酸,吸了下。

    彼時嫌張安和她坐得太

    近,眼下卻覺兩張桌離太遠,銀河也不過如此。

    柳湛想搬椅子和她坐同一張桌上抄,卻又不敢。

    重修舊好,可這好卻修得誠惶誠恐,他心底自嘲一笑。

    柳湛默默吞咽一口,好像要把這苦水吞回肚里。

    這《心經》全名《摩訶般若波羅蜜大明咒經》,如今流傳的是玄奘法師的譯本。

    算是最耳熟能詳的經文,不管信不信佛,都聽過一二。

    柳湛少時就會背,然而抄到“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這句,卻似雷劈電打,嚇得丟下毫筆。

    動靜頗大,萍萍聞聲望來,還來不及啟唇詢問,柳湛就已狂奔到她面前,急急蹲下,袍角隨之旋起,在地上展開。他手箍著她的腰,腦袋亦貼在萍萍腰間,因為害怕,乞求的聲音沾上幾分顫抖:“你不要無掛礙。”

    他好怕她無掛礙,就不要他了。

    萍萍怔住,自己不是已經答應和好了嗎?怎么他還患得患失?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娘子

    她仔細思考了很久, 才意識到自己很多時候沒有給予柳湛回應。

    她是真心想和好,但也是真的,做不出從前的轟轟烈烈, 除非演。

    萍萍抬臂, 緩慢攬住柳湛的背, 遲緩笨拙得像第一次擁抱愛人。她言語上也嘗試著回應他:“不會的。要不……我們早點回宮吧?明日?”

    可說出口的語氣習慣性平淡,柳湛沒有覺出半點示好意味,依舊忐忑。他也不敢接話, 怕多說多錯, 只將萍萍摟得更緊,兩只胳膊并臉頰都貼著她衣料。

    三伏天, 縱使堂里陰涼,萍萍還是被柳湛粘出汗,熱得慌,她改摟為推,讓他起身:“接著抄,起碼要抄四十份呢。”

    柳湛雖仍不安,但還是順從站起, 坐回自己那張桌后。

    方才慌張擲筆, 墨不僅污了張快抄好的, 還連帶報廢七、八張白紙。柳湛默吁口氣, 沉下心腰背挺直,一手摁紙,一手執筆, 重新開始謄寫: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他和萍萍攏共謄抄一百來份,交給堂主。堂主翻了幾張, 停住:“萍萍,這份是你抄的還是柳大官人抄的?”

    “我寫的。”柳湛接話,“怎么了?”

    堂主視線在那張經文上流連:“大官人字寫得真好。我是個粗人,說不出哪好,但就瞧著賞心悅目。”

    堂主將經文合攏,遞還給萍萍和柳湛:“我忙不過來,還得勞煩你們幫忙跑一趟。”

    柳湛不明所以,看向萍萍。

    萍萍卻笑應堂主:“好,行!”

    她捧上經文,和柳湛邊走邊解釋,回饋善人的經文都要送去普照寺,讓僧人們對著經文念一遍開光,這樣才靈。

    柳湛垂眼,不置可否。

    待跨進普照寺,院中全是煙味,中央銅爐圍滿好幾層香客。

    柳湛抬手,撩了撩眼前的煙。萍萍在旁道:“據說這里的菩薩很靈,所以香火旺盛。”

    這話被前面的香客聽見,扭頭搭話:“因為普照寺的菩薩是我們灌州最心軟最慈悲的,你求什么他都會應。”

    萍萍同那香客笑了笑,和柳湛繼續往前走,邁入大雄寶殿。

    “郎君。”

    萍萍又喚他郎君了,柳湛心一沉。

    她吩咐:“你在這等會,我把經文拿進去。”

    柳湛笑望著她,點了點頭,萍萍便往里去。他自在這里,視線默默掠過一眾虔誠香客。

    八只蒲團,全部跪滿。之前和他們搭訕的香客搶到一個,正一邊磕頭一邊叨叨:“菩薩保佑我今年發大財,明年也發大財……”

    旁邊蒲團,則跪了個半大男童,另有一婦人徑直跪在地板上,壓著男童一起叩拜:“懇請菩薩保佑,我兒將來高中秀才!”

    他不茍言笑,緩慢揚起下巴,將視線移至菩薩身上——銅鑄的,非泥塑。銅肝鐵膽,當真能心軟么?

    柳湛默退兩步,排到隊伍最末,待輪到他時,手一撩袍,屈膝跪上蒲團。

    萍萍剛好捧著開了光的經文出來,睹見柳湛跪拜,萬分詫異,瞪大了杏眼:天下至尊,他還求什么名利?

    柳湛拜完起身,剛好瞧見萍萍,翹起唇角,快步走到她身邊。

    萍萍笑問:“你求什么呢?”

    柳湛所求唯一人,斟酌片刻,決定如實相告:“我求我們能永遠在一起。”

    萍萍低頭,泛起淺笑——她不敢說永遠,只把握今朝。

    柳湛再眺一眼銅像,二人仍在大雄寶殿內,但萍萍并沒有像他一樣,跪拜懇求,反而朝殿外走去。

    柳湛喉頭滑了下,抑下不安,快步跟上,同時安慰自己——他一個人求就夠了。

    “我來拿吧。”柳湛說著,輕柔接過萍萍手上經文。

    原路返回善堂,因雙手捧經文,他沒法牽她,于是頻頻側首。

    可惜一次都沒同萍萍目光對上,她眺著前方,邊走邊問:“明日返京,陛下覺得如何?”

    柳湛沉默,又退回陛下了。

    有時候萍萍覺得他很奇怪,非要求回應,她回應了,他自己卻沒下文。上回她提議回京,他就沒答,眼下追問,還是不吭聲。

    “好與不好,陛下給個說法。”萍萍兩分煩,眼瞅著前面一蛙跳過去。

    “好。”柳湛低低應道。

    他抬首,她扭頭,四目對上,他才驚覺她誤會了,以為自只答一個好字是敷衍。柳湛急著想解釋,卻發現詞窮,點下巴,眼睛也不知道往哪里瞧:“我真覺得好。”

    萍萍笑著點頭。

    走了十來步,柳湛才再開口,未出聲先耳紅,低沉道:“我天天就盼著你跟我回去。”

    萍萍笑笑,二人繼續同行了一會,已經到了善堂前,萍萍才輕輕回應:“知道啦。”

    她說的時候柳湛正好瞥地面,她的聲音像一縷微風吹進他耳中,雖未眼見,但能聽出聲中笑意。于是柳湛也立刻笑了,又覺短短三個字,就撓得他心癢。一交完心經,他就牽住她。

    堂主依舊忙不停,二人等到晚上,才同堂主商量離開善堂的事。

    堂主連連稱好,翌日知會所有人,再第三日,辦了場歡送宴,才辭行。

    堂里人送了柳湛和萍萍許多特產,讓捎回京,其中就有萍萍愛吃的馓子——堂內所有廚娘熬夜炸了四大包。

    萍萍看得眼熱。

    堂里的娘子們連忙制止她:“唉別哭啊,以后又不是見不到。”

    “就是,以后我們上京找你們玩去!”雖然大多數人心里清楚,一輩子難出灌州,但此刻都開始撒謊,“成親,你倆成親我們肯定要去的!”

    “到時候包吃包住,別耍賴哦!”

    “對、對,還要帶我們逛東京!”

    萍萍側首瞥柳湛,柳湛與她對了一眼,笑望向眾人,逐一許諾:“諸位來京盡管吩咐,我一定盡地主之誼。”

    柳湛瞟一眼夕照,輕輕吩咐:“到時候你帶他們來。”

    要分別了夕照心里難過,一聲“陛下放心”差點應出口,噎了下,扯萍萍袖子,哽咽:“我在這里再多玩會,就去找你。”

    萍萍雖也不舍,但想之前兩年,夕照天南海北,自由自在,不能因為自己改變夕照的計劃,拘束住她。萍萍便道:“你不是還有許多想去沒去的地方嗎?你就照之前想的,別被我左右。”

    夕照低泣,說不出話。

    柳湛牽起萍萍的手,隨侍們幫著抱土特產,揮手下山。

    山下已候著數輛馬車,柳湛牽她到中間那輛,她發現拉車的馬比尋常馬都高大,毛發油亮,像是千里寶駒,不由問柳湛:“這馬是什么品種?”

    “這是騰云啊。”柳湛輕嘆。他只要對視就不會放過萍萍臉上任何表情,自然捕捉到她一閃而過的驚訝。

    她忘了。

    柳湛心涌難過,但不敢掛臉,怕惹萍萍不快。

    “你讓騰云拉車?”萍萍反問,她不由自主聯系起《戰國策》里的驥服鹽車和《馬說》里的千里馬受祗辱。

    柳湛猜了下她在想什么,回道:“灌州東京,千里

    之遙。”

    千里馬行千里路,合理。

    柳湛心想,這車載的是自己和萍萍,非要說驥服鹽車,那豈不是……

    “再說……”他眺眼看她,大膽一回,“你是鹽嗎?”

    萍萍瞪他一眼,柳湛連忙躬身,手護住頭:“錯了錯了,我是鹽巴,我是鹽巴。”

    “你躲什么,我又沒說要打——”萍萍之前壓根沒想過動手,眼下柳湛護了,反倒裝樣子舉起手。

    柳湛見狀反而放下手,不擋了,一時忘形,自然而然笑道:“要打就打,娘子恕罪,為夫該打。”

    萍萍的笑一下子僵在臉上。

    柳湛睹見,亦變僵硬。

    兩人驟然都冷了場。

    四下全是隨侍,沒旁的人,萍萍扭頭望向車內:“陛下,上車吧。”

    “好。”柳湛后腳應聲,抬手要扶她踩腳凳,遲一霎,萍萍自己蹬上去了。她鉆進車廂,幫他挑著簾子,他也鉆進來,回身接那車簾,萍萍見狀松手,簾子就將將落到柳湛掌上。

    他滯了會,輕輕放下錦簾。

    夏日炎炎,車廂悶熱。

    柳湛不愿意第三人待在車廂內,便自己代替內侍,車還未跑,就拾起扇子給萍萍扇風。

    萍萍環視一圈,只有柳湛手中那一把扇,于是道:“你自己也扇。”

    柳湛不眨眼:“這樣我也有風。”

    萍萍抬手要奪扇子:“我來扇一會吧。”

    柳湛手臂抬高,輕松躲開:“沒事,我來。”

    少傾,他又道:“待會馬跑來,就有風了,會涼快些。”

    不一會騰云馳騁,的確有風送進綠紗窗,然而全是熱風,吹得人不僅燥還癢。

    “哎呀這風吹不得快關上。”萍萍邊說邊下意識用掌扇風。

    柳湛瞅見她動作,又不動聲色瞥向自己手中羽扇,終究無言。

    他先關窗,而后默默去里間取了一碗冰飲子,遞給萍萍:“這個消暑,喝了會好些。”

    萍萍接過碗,問柳湛:“你不喝嗎?”

    柳湛搖頭,過會,幽幽道:“我有內功心法。”

    萍萍正喝著,聞言哦了一聲,繼續喝。

    柳湛心道,扇風時暗中運了內功,加注力道,她卻還覺得熱,要自己用手扇。

    他就這么沒用嗎?

    柳湛一陣挫敗,心煩意亂,眺向緊閉的窗戶深吸吐納了幾口,平復之后,才轉回目光,猝不及防瞥見萍萍在擦汗。

    她低著腦袋,用一方布手帕擦拭后脖頸,纖細未染丹寇的五指反復拂過兩回,那雪白的后脖頸上就迅速浮現薄紅。

    天實在太熱了,剛擦完,后脖頸就又滲出密密的汗珠。

    柳湛漸漸覺得自己身上也在發汗,燥得慌。

    他一雙瞳眸極其緩慢下瞥,蜀地女子消夏穿得極其大膽,只著無袖背心,萍萍亦如是,罩了件紗羅背心,露兩只藕臂。如今發汗,背心貼到身上成透明,內里那件琥珀色抹胸一覽無遺。

    她又生得豐腴,溝壑和峰巒隨呼吸起伏。

    柳湛心頭火熱,某地亦然,分開雙腿,遮掩異樣。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好事近

    曠久, 他當然想了。

    但不知道和好之后,萍萍對那事的態度。

    柳湛怕乍然親近,惹她不快, 更怕她因為這一怒, 重新將他推遠, 甚至分別。

    那他之前小心翼翼地靠近,全力以赴的努力就都白廢了。

    他不能允許自己功虧一簣,功敗垂成。

    柳湛不動聲色觀察, 萍萍擦汗就單單只是擦汗, 并沒有那個意思。

    他愈發不敢冒犯,強摁住想要掠奪的沖動, 亦壓下心頭火。他知道此刻應該不再看萍萍,斷掉誘。惑源頭,眼睛卻不受控,一霎都舍不得從萍萍身上挪開。

    半晌,柳湛閉上眼。

    萍萍擦完汗,稍微靜了點,才順著涼風吹來的方向, 留意柳湛。見他分腿端坐, 這么熱的天背依舊挺得筆直, 閉著兩眼, 悠悠打著扇子,面身皆干凈,看起來沒出過汗。

    萍萍不禁好奇:“你怎么一點也不熱?”

    不熱?

    柳湛暗自苦笑, 他焚心似火。

    “你怎么做到的?”萍萍追問。

    少頃,柳湛不睜眼,只緩緩啟唇, 神色淡然,語氣輕飄:“心靜自然涼。”

    萍萍聽完心里立馬冒出一個詞——世外高人。

    她學柳湛閉起眼睛,嗯,熱還是熱,不管用。

    到了晚上,吹的仍是熱風,下馬車入住驛館,一踩著地面,明明已沒太陽,卻仍覺石板發燙,能炙肉蒸糕。

    去年這個時候,萍萍剛好在荊湖北路,那地方比這還酷熱,晚上家家戶戶都擺竹床到大路上,就這么天被地床,一巷子人挨著睡,方得涼爽。

    萍萍學著睡了兩晚,看了兩晚星星。

    她頭回經歷,覺著稀奇,記進心里,這會想同柳湛說說,已經笑著看向他了,卻轉念忽想:一國天子,什么沒見過?

    瞬間沒了分享欲望,重扭回頭。

    柳湛瞧得分明,面上笑容不減,心里卻早思忖:是什么話她欲言又止?

    胡亂猜測一通,都不怎么好,他將她的手牽得更緊。

    萍萍呲了一聲,柳湛忙賠禮,說自己不知輕重,手上也不得不松開,

    明月高照,一眾官員并兩位先到驛館,知會安排的隨侍已恭候門前。

    大家見到柳湛,齊齊掀袍叩拜,為首一位,自報家門,萍萍這才曉得,原來這撥官員中不僅只館吏,還有灌州的知州。

    這位大人,似乎有政務要向柳湛稟報。

    于是萍萍壓低聲音同柳湛商量:“我先回房?”

    柳湛心弦一撥。

    他玩了個巧,一路沒有明確提及今晚倆人是同住,還是分房。

    總想在含糊中掙得一線希望。

    見柳湛垂目不語,萍萍以為默許,便向館吏小聲詢問:“請問……我的房間在哪里?”

    館吏翻掌抬手:“娘子這邊請。”

    她感到手上被一扯,低頭看去,柳湛不僅沒放手,還道:“我跟你一起去吧。”

    館吏引路,過了葡萄架和金魚池,繞到后面一座幽靜主院,三面游廊。館吏領進當中一間,萍萍環視一圈,躬身詢問:“請問晚上館里還能燒水沐浴嗎?”

    今日不知出了多少身汗,總

    覺得要洗個澡才睡得著。

    “當然能!娘子稍候,下官這就吩咐她們準備!”

    館吏退下不久,就有一干女使抬桶端盆,執著衣物手帕等等,有條不紊入內。她們屈膝默行一禮,開始熟練地拉屏風,調水溫。

    萍萍以前也見過這陣仗,忙阻道:“謝謝,謝謝大家,你們都放著吧,我一個人就行。”

    其實衣裳首飾也不需要,她從善堂里帶回許多。

    女使們全被勸退,一個不留。

    佇立一旁的柳湛始終垂首不語。

    他好像心事沉沉,某一霎無意識抬頭,才發現萍萍在看他。柳湛即刻漾起嘴角,笑道:“那我也先回去了?”不見萍萍挽留,柳湛心里黯然,面上燦爛,“我就在隔壁,有事隨時喊一聲。”

    萍萍的確還沒做好同住的準備,點頭應好。

    柳湛帶笑轉身,往外走,萍萍猶豫一霎,追上去送他到門口。

    她反鎖好門后,才著手沐浴。

    柳湛這邊,兩位館吏面面相覷——提前來的隨侍報的是官家和娘子同住,沒有額外安排第二間房。

    好在館吏們皆是人精,迅速布置起萍萍隔壁廂房,和柳湛說給萍萍聽的話不謀而合。

    女使們還在鋪床,柳湛就淡淡下令:“好了,都出去。”

    女使、館吏和隨侍們紛紛退下,柳湛扭頭吩咐當中一位隨侍:“叫劉忠嗣先回去,他的奏章朕已經看了,明早回復。”

    劉忠嗣就是之前候在館外的灌州知州。

    隨侍應喏,順手帶上門。

    房中復歸寂靜。

    因此隔壁廂房內的嘩嘩水聲顯得格外清晰,一下下澆在柳湛心里。

    他一步一步,走近與萍萍相隔的那堵墻,輕到沒有腳步聲。

    柳湛繃著臉,眸也深沉,車廂里的渴求并沒有紓解,反而因佳人出浴引出無限遐想,愈濃愈重。

    他解玉佩,解玉帶,都放到桌上,再褪白袍,修長的手指不緊不慢扶住。

    很快,干凈的額頭和翹挺的鼻梁上都滲出汗,仿佛隔壁的水珠浸在他身上。裸背緊繃,脈絡分張,一滴汗也順背滑過到腰間,再至臀。

    他隨著水聲的輕重快慢,想象萍萍如何執起那濕噠噠的巾帕,桶里的水都澆在了何處。他愿化作那方巾帕,時而輕拂,時而狠狠擦拭,又愿化作那一桶浴水,無限包容住她。

    他回想往日她扭動的腰肢若水波起伏。

    柳湛身后,燭火閃爍。

    他揚起下頜朝天呼出一口氣,而后閉眼,喉頭不住滑動,喘息越來越重,情動時終于忍不住低喚:“娘子……”

    百丈深瀑,飛流直下。

    *

    柳湛不愿萍萍峽江涉險,寧肯多繞陸路,上興元府,走京西南路回宮。

    這一日,馬車陡然前攙,柳湛伸手撫穩萍萍,而后松開。她自己也抓了窗子,柳湛有瞟見,只當未見。

    “怎么回事?”他沉聲詢問車廂外。

    趕車的隨侍聲音傳來:“啟稟郎君,車陷住了。”

    柳湛修長的食指和中指并攏,挑開車簾,見前方一路皆是泥地,所乘這輛車兩只輪子都陷在泥濘中。

    “郎君稍候,屬下們推車。”隨侍說罷下車,泥巴瞬間沒上小腿。其余隨侍亦迅速聚攏,合力將馬車推出泥洼。

    然而沒走幾步,又是一磕,馬車再次陷進去,這回,連騰云也扭頭發出不滿的嘶鳴。

    萍萍一直觀察著外面的情況,前面都是泥地,推是推不完的。她看向柳湛:“陛下,走過去吧?”

    尾音揚高,語氣詢問,隨侍可以一身泥濘,她也可以,但不知道萬乘至尊行不行?

    “好。”柳湛應聲,他也打算淌過去,但是……

    柳湛手一撐跳下車,皂靴瞬間被稀泥淹沒,瞧不見了。他抬手去牽萍萍:“來,我背你。”

    萍萍正準備跨下去的腿一縮,停在車軾上。

    他定定看著她,泥地路滑暗坑多,擔心她摔跤擔心她跌到,怕她一身泥濘弄臟了衣裙會傷心。

    還怕前路漫漫,她一腳深一腳淺,走多了會累,會辛苦。

    但凡出現以上任何一種情況,他都舍不得。

    “來吧,我背你。”柳湛央道。

    萍萍伸臂,柳湛順手抓到自己肩膀上。她兩手扣緊,他則在反手馱時默默一褶褶收好她的裙子,免得待會掃到泥。

    他感覺萍萍雖然在自己背上,但脖子始終耿直,脖頸及以上都沒有貼到他背上。

    柳湛沉默著繼續前行了十余步,萍萍依舊如此。

    她這樣是很累的,柳湛心想。

    但情愿累,也不愿放松身體,完全依附于他。

    成親,回去必須成親!他突然咬牙切齒地想,成親,封后,生娃娃!兩個人成了親人,做了家人,就沒有一家人再分開的道理。

    那樣就可以確保萍萍一輩子不離開他。

    柳湛再走幾步,又泛起悲涼,想想自己曾經的親人家人,也不一定……

    該怎么辦呢?

    他正迷茫著,忽覺背上一重,萍萍終于把腦袋擱到他身上,柳湛瞬間陰轉晴,一會覺得萍萍那下巴擱著他的骨頭可真舒服,一會覺得背上變輕了,一會又重,他反背的兩只胳膊暗中收了收,將她再護好些。

    他甚至開始情不自禁幻想背上的萍萍白了發,變成老婆婆,自己也成鶴發老翁,然后就這樣一直背到白頭。

    柳湛腳步輕快,又一步步極穩。

    比起前些日子,萍萍敏感了些,這回竟覺出柳湛的欣喜,她泛起笑意,現出兩個酒窩。

    柳湛頻頻扭頭,想瞧背上卻總瞧不著,發絲掃到了萍萍也不自知。她吸了吸鼻子,再忍不住要打噴嚏了:“陛下的頭發掃到我了。”

    “對不起。”柳湛忙賠禮。

    少頃,萍萍小聲道:“陛下不用和我說對不起。”

    柳湛笑意更甚。

    “陛下。”

    “嗯?”

    “辛苦了。”

    柳湛終于忍不住輕輕笑出聲,她聲音真好聽呀,叮咚的泉水一樣。

    ……

    走出泥地后三日,一行人抵達興元府驛館。

    柳湛神秘兮兮,非要邀她聽琴。

    水榭中架起七弦,池塘上蓮葉接天,蜻蜓亂飛,萍萍看他掀袍坐端正,抬起雙手,心想:不會又是《松入風》吧?

    是也行,反正他彈得好聽,而好聽的曲子會帶給人好心情。

    她轉念就想通,微笑望他。

    柳湛一揮手,便叮叮咚咚,好生愉快。萍萍仿佛置身上元的燈會,張燈結彩,歡天喜地。

    曲子聽到一半,她就已經從微笑變成笑瞇瞇,情不自禁跟著拍子點頭,甚至想跳一跳。

    一曲終了,萍萍禁不住問:“這是什么曲子?”

    “這是我專門為你譜的曲子。”柳湛含笑凝睇。

    萍萍也是學過幾天琴的,曉得這曲牌是《好事近》。

    她眨眼,抿唇,唇角微翹。

    柳湛笑道:“今日七夕,這首曲子是我送你的第一件禮物。”

    今日七月初七?

    萍萍完全過忘記日子了!

    “還有第二件。”他說著探向左手袖袋,萍萍忙打斷:“可是我沒有為陛下準備禮物。”

    “不要緊。”柳湛覺得該說的還是要說,“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勝過所有禮物。”

    這不是和好后第1回 聽他甜言蜜語,卻是頭回萍萍聽見后,心里淌過暖意。

    柳湛掏出一物,走到萍萍身邊雙手遞出。她連忙接了瞧,是枚平安符——照著她送柳湛那枚繡的,但多繡了一圈同心紋,更精致巧思。

    柳湛道:“我給你也繡了一個,但是針腳不好,不要笑話。”

    萍萍還在想那句勝過所有禮物,她突然想讓他知道,雙方的付出都是能被看見并給予肯定的,不管多么微小的事情。

    萍萍仔細將平安符系在身上,而后鎖住柳湛雙目:“我也會盡快補給陛下一份禮物。”

    她頓了頓:“一定。”

    還情嗎?

    柳湛望著她想。

    一時拿不準她是回應,還是人情客套。

    這兩樣差別可太大了。

    萍萍想送到他心坎上,于是詢問:“陛下想要什么樣的禮物?”

    問別人想要什么禮物,更偏向償還人情。柳湛微垂眼皮,藏住眸中黯淡:“再繡一個平安符也行,我一起掛著。”

    萍萍看向柳湛腰間,假想了下,掛兩個不大好看:“兩個都要掛出來嗎?”

    “要,”柳湛堅定,“只要是你繡的,我都掛著。”

    萍萍眉蹙得更狠,片刻,反問:“我繡十個你掛十個嗎?”

    “掛啊!”

    萍萍想象下那場景,不禁大笑出聲,不僅露出皓齒,還重現了酒窩。

    柳湛恍覺那酒窩是她脈脈杏眼里濺出的笑意凝成,這笑還同時飛濺進他心口里。

    他想抬手撫她臉頰,觸一觸那酒窩,看是不是像鐵花、煙火,星辰,一切飛濺的東西那樣滾燙。

    柳湛無形摁住自己的手,先詢問:“我可

    以摸一摸你的臉嗎?”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交心

    萍萍正笑著, 突然聽見這個請求,十分意外,不由愣住。

    但她并不反感, 又笑了一聲:“好啊。”

    柳湛緩緩抬手, 指尖一點點探向萍萍酒窩, 心竟像少年時那樣劇烈鼓動,卻又不全似少年心境,千回百轉, 多數分滄桑。

    萍萍臉頰熱乎, 柳湛指腹微涼,觸及那一霎她笑道:“你手還挺冰的。”

    消暑降溫, 剛剛好。

    柳湛聞言指腹在她臉上緩緩摩挲,為她帶走熱氣。他翹著嘴角,跟自己也能笑出酒窩似的。

    過了會,突然想起一事,急問:“我手糙,有沒有弄疼你?”

    萍萍搖頭,他的手始終粘在她臉上, 隨之移動。

    她挑眼皮:“摸都摸了, 還說這樣的話。”

    柳湛低頭微笑。

    少頃, 他改摸為捧, 兩只掌都貼在她臉頰上,一眨不眨,仔細端詳。

    萍萍起先幾分無措, 四處亂看,隨后就想扭捏什么?也大大方方同柳湛對視。柳湛手不動,目光不挪, 腦袋卻越湊越近。

    二人的呼吸皆撲在對方臉上。

    一聲聲,愈來愈粗重。

    眼看鼻尖就要抵上鼻尖,萍萍臉紅:“光天化日的。”

    她呼的氣掠過柳湛雙唇,他覺得香香的,浸人心脾。柳湛左手后挪扣住萍萍后腦勺,右手遮面就吻了上去,正對著封住她的雙唇。縱然只有荷花蜻蜓,也不許偷看。

    柳湛閉眼扭頭,鼻尖稍微錯開,額頭卻又抵上萍萍額頭。二人皆情不自禁微分雙唇,四瓣交錯,柳湛指腹往前移,拇指正扶在她的酒窩上,就著分開的唇,一點點挑起她的上唇輕啄,從一側唇角到另一側唇角,本來還想這樣啄她的下唇,忍不了了,狠狠吮吸起來。

    蜻蜓在池上亂飛,盤根錯節的蓮葉中一朵紅蓮亭亭玉立,花瓣似她被吮得紅透欲滴,罩滿水汽的唇。

    ……

    萍萍最后送給柳湛的七夕禮物是一把折扇。

    怎么是扇子?柳湛揣測,但不敢問。

    萍萍送扇其實有出典故。

    大伙一路趕回東京,沿途沒有閑逛,那她也不能做出為了挑禮物,在某一城某一處逛街耽誤趕路的事。于是找館吏討筆墨顏料,打算畫幅畫,題句詩送給柳湛。

    館吏卻道,館中正好有一批未畫的扇面,送她一把,題在扇上,豈不更鄭重?

    萍萍不在柳湛面前提這些,只笑問:“車里就一把扇子,多添一把,不為過吧?”

    “不為過,不為過。”柳湛慢答。

    “你展開瞧瞧呢。”她笑。

    柳湛緩緩打開折扇,才半扇就瞧見數枚碧葉,一根長枝,寫意一枝柳。

    他笑愈深。

    但見還有題字,眼下折著,僅露一個“妾”字。柳湛一點點接下往下展,逐漸多出“意”、“柳”二字。他猜一猜,心中默道:妾意——柳枝長。

    話音落地,扇面全攤開,后面果然是“枝”與“長”,與猜想不謀而合。

    妾意柳枝長。

    柳湛悄笑,唇角高掛,怎么也撇不下來。

    他看她指間有一縷極淺淡的,洗過但沒完全洗掉的辰砂。

    應該是畫畫時不慎沾到手上。

    但柳葉青青,幾時會用朱紅辰砂?

    她還畫了別的東西?

    給誰畫的?畫了什么?

    別人也有?

    柳湛忍不住想猜測,甚至窺探、查證,抿唇滑了下喉頭,努力抑下這些念頭——有時候她想做的事情,他不應該過多干涉。

    手腕一翻,微扇涼風,這就用起來,輕柔的聲音隨風飄蕩:“我很喜歡。”

    禮物被喜歡,萍萍也高興得笑。她早忘了手上的顏料——那是扇面畫起興了,覺得不過癮,又隨便在紙上勾勒兩幅,手挨著畫,一不小心蹭到。

    翌日,柳湛送萍萍一只金鐲,中間寬逐漸向兩頭收細,狀若柳葉,世人又稱柳葉鐲。

    他說是昨日的還禮,抓了萍萍的手,小心翼翼往她腕上套,剛好是她的尺寸。

    萍萍人定著,瞅那鐲子,心想雖然“來而不往非禮也”,但……她挑眼看向柳湛:“這樣你送我,我送你,你再送我,沒完沒了了!”

    趕緊打住!

    柳湛卻聽得聳肩一笑,樂不可支:她說沒完沒了,她要跟他沒完沒了,好啊好啊,求之不得。

    似那柳葉輕輕撥動他的心尖。

    車仍往東行,轱轆轉動發出聲響,車廂微顛,柳湛給她沏了龍鳳團餅,細細撇沫,她往窗外瞧去,見一座八層巍峨木塔,臺體青磚,頗為莊嚴,不由扒窗發問:“這到哪了?”

    柳湛瞟一眼:“鄢陵。”沏好茶,先遞給萍萍飲,“鄭伯克段于鄢,便是此處。”

    “沒來過。”萍萍嘀咕,呷了口茶。

    柳湛原本已執起自己那盞,聞言重新放下,凝睇著萍萍問:“以后還想周游四海嗎?”

    萍萍想了想,目光從窗外收回,投到柳湛臉上:“我要說想呢?”

    他毫不猶豫接口:“陪你海角天涯。”

    萍萍反倒深吸口氣,聳肩。

    柳湛頓生惶恐,抿唇鎮定神色。

    萍萍癟嘴:“這是你真心所愿嗎?”

    總覺得有時候他在刻意迎合她的心思,天子不應該這樣畏畏縮縮,當盎然自若。

    她假裝扭頭不理他,柳湛慌了,伸手抓她手臂——他只是害怕她離開,很害怕。

    萍萍另一只胳膊抬起,掌心覆在柳湛手背上:“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真實的想法。

    柳湛沉默良久,低低道:“我當然想和你一起周游,你的每一件事我都想參與,不想錯過。”

    他再次陷入沉默。

    只剩車轱轆和馬蹄聲。

    “但是我可以考察民情,但不能去得太久,太遠,耽誤國事。”他很艱難地說心里話,“但讓你一個人去,我是放心不下,擔憂路上遇險,難受你這一生中,又多幾件沒有我的事。”

    柳湛設想了下,神情凝重,“而且我會非常思念你。”

    這一次他終于沒有紅耳根,反而在心底長長吁了口氣,都講出來,舒坦多了。

    萍萍撫了撫柳湛手背,這就對了。

    他仿佛收到鼓勵的小犬,抬起頭神采奕奕望著她。

    四目相對,萍萍笑道:“你看我們上回從揚州回京,亦是盛夏,就遇到旱災、苛稅,還有勞民修皇陵的。”因為眼前人就是官家,所以她敢講,扭頭眺向窗外,“但這回回京,路上沒有遇到一個餓殍,人人有衣穿,吃飽肚,這都是因為陛下堅持剛才那樣的想法,心懷社稷,才會天下成平。”

    她收回目光,先低頭笑望二人手覆手處,繼而抬手尋向柳湛臉,對著他的眼睛說話才更肯定:“我也不能拖陛下的后腿,就算周游,也不會去太遠,太久的地方。”

    人一生哪能逛遍四海九州?總有遺憾。

    分清孰輕孰重,便知足。

    柳湛右手一翻,反與她手交握。

    他大膽一把,五指伸展,和好后第1回 穿過她指縫。見萍萍沒有抗拒,他本就劇烈跳動的心蹦得愈頻愈高,幾為澎湃。

    萍萍笑問:“你想聽聽

    我這兩年都去了哪些地方嗎?”

    柳湛一怔。

    “我去了襄州謁隆……”她娓娓道來。

    柳湛眸光乍亮,心里有個聲音吶喊:她跟我分享她經歷的事情了!她終于肯分享了!

    萍萍睹見柳湛臉上掩不住的變化,暗暗偷笑:他方才那段話她都記著呢,下面來小小的彌補一點錯過。

    她講完襄州就不講了——因為口渴了,要好好喝茶。

    剩下的留到以后他表現好再講。

    萍萍笑瞇瞇喝茶,柳湛身量高出許多,她一低頭,他還想看她的臉就得貓腰躬背,伏低身段。

    柳湛找見了她的臉,才問:“是不是渴了?要不要再來點?”

    萍萍將空茶盞將往他那邊推了些,他就忙不迭添茶。

    等萍萍喝完,他才扶額垂首:“其實慶豐十三年,是我第1回 出京,之前哪里都沒去過。”

    少年前十七年皆拘宮中,一葉障目。

    “猜到了。”萍萍輕道,“所以你才會那么笨,什么騙都上,什么刀都挨。”

    說完她覺得不該說笨,該用赤子心。

    “我現在也愿意為你去死。”柳湛盯著她,一字一句。

    她想起崖邊瞰江,周正的少年星眸粼粼,腹上纏了紗布,抬手扶上她的臉,唇色虛白,聲音堅定:“我愿意為你去死。”

    仿佛只在昨日,江風仍真實地刮過耳畔。

    “但和十七歲的愿意為你去死不一樣。”他仍目不轉睛,得了萍萍鼓勵,偶爾敢試探著說出點真實想法。

    萍萍猜完,明知故問:“怎么不一樣?”

    柳湛一笑:“現在深思熟慮。”

    他萬萬不敢告訴她,當年擋刀,絕對是十足十的心甘情愿,赤誠無雜念,但到底年少,沖動、腦熱。

    那是流星綻放的一霎,極盡炙熱,不問將來。他想,這興許就是為什么后來會忘了她。

    但現在不同了,千回百轉,紅塵幾番來回,才是真正的堅定。

    倘若現在再喝那忘情酒,定不會忘了。

    但他才不會再喝,他要和她順順利利,無磕無碰到白頭。

    “那再過幾十年,你會不會又覺得現在也不夠深思熟慮?”萍萍突然發問。

    “郎君,到驛館了。”車廂外隨侍奏報。

    片刻,柳湛翹嘴角,答萍萍:“你說得對。”

    說罷躬身湊近,親了下她的嘴角,接著跳下車扶她。

    她這么問說明往后幾十年還想和他在一起,怎么不對呢?

    好事,天大的好事!

    柳湛正偷樂,又來一輛馬車停駐在他身后。來人將挑起車簾就出聲:“陛——郎君?”

    來人急忙攜夫人下車,跪拜柳湛。而萍萍已被柳湛扶著下車踏地,瞧清來人,欣喜道:“經略相公!”

    雖然她跟蔣望回生嫌隙生疏,但子錯不及父,萍萍依舊敬仰蔣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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