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如輕羽般緩緩落在了她唇角
裴霽曦到了關押俘虜的地方, 祈允、墨語、方若淵和嚴奇勝都在里面,他看看祈允,道:“做得不錯。”
祈允垂眸道:“都是將軍的計策好。”
裴霽曦在帶初雪晴走之前, 吩咐祁允在地勢險要處做好陷阱, 誘敵深入,未料竟是北狄公主親自帶兵追擊,真是意外驚喜。
面前被縛的烏尤拉“呸”了一聲, “卑鄙小人,竟用反間計讓我損失一員大將,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喊一聲疼我就不是公主!”
嚴奇勝一聽氣就來了, 嚷嚷道:“許你們派細作,不許我們反間計, 這他娘的什么道理!”
嚴奇勝沖到刑具旁,隨手拿起一個短刀, 大步跨到烏尤拉身旁, 短刀抵著她的臉,“我看, 先把這張臉毀了,看你還敢亂吠不!”
方若淵上前拽住嚴奇勝的手臂,看向裴霽曦, 等著裴霽曦發話。
烏尤拉下意識臉往后撤了一下, 但是眼神也不見懼色。
裴霽曦道:“嚴將軍, 不必如此。”
他看著烏尤拉繼續道:“素聞北狄公主乃戰場女殺神, 今日被俘, 寧可受刑也不辱巾幗英雄之名,令人佩服。不過大寧與北狄終有國土之爭, 若以公主性命,能換來兩國相安,想必也不負公主之名。”
烏尤拉惡狠狠道:“黃口小兒,別想用我要挾北狄,有本事殺了我!”
裴霽曦緩緩道:“公主的軍權也不是憑空得來的,手上染了多少部落的血才得了‘殺神’的名號。既為將軍,終究是要死在戰場上,此時求死,多少有些不堪。”
裴霽曦上前,解開了縛住烏尤拉的繩索,一旁的嚴奇勝雖有不解,也忍住沒有制止。
烏尤拉看著眼前的少年將軍,早就聽聞定遠侯的兒子年少成名,戰場上絲毫不遜定遠侯,雖然比自己還小了幾歲,但是絲毫不顯少年人的稚嫩,沉著的眸光讓人不自主地想要遵從。
可這個人用兵詭譎,他表面上的善意也許還藏著什么計謀,烏尤拉問道:“你想用我談什么?”
裴霽曦淡淡道:“公主雖是被俘,但在我們這里,不會受到什么虐待。至于談什么,我們只是打仗的,朝中自然會派專人出面。”
言罷,吩咐墨語著人好生看管,走了出去。
方若淵和嚴奇勝跟在他身后,出了帳子,嚴奇勝還是沒沉住氣,問他道:“為啥不給她用刑?說不定能問出點北狄軍情呢。”
不等裴霽曦解釋,方若淵就在一旁道:“北狄公主好歹是個將軍,豈是用刑就能逼出來話的?”
裴霽曦點點頭:“北狄公主雖然為人多疑,但是在北狄軍中威望頗足,北狄王不會輕易放棄北狄公主,如今北狄公主在我們手中,北狄那邊多少也有所顧慮。”
他看著眼前漆黑夜色下的連綿山川,一切靜謐都難能可貴,如若息戰止戈,他寧愿刀槍生銹,明珠蒙塵。
他們幾人各自回帳,裴霽曦在初雪晴帳前停下,本欲進去看看她是否安好,卻聽見里面傳來細微的水聲,想到她在梳洗,可他實在擔心她的傷,便提聲沖著帳內道:“冬雪,你腿傷未愈,自己不要亂動。”
帳內的初雪晴嚇了一跳,她不方便沐浴,只能讓人幫著拎了點水進來,扶著床簡單擦洗,被裴霽曦的聲音一嚇,幸虧挨著床榻,狠狠跌到了床上,她“嘶”了一聲,又忍著傷口的疼痛,對外面道:“世子,我沒事,你別進來。”
裴霽曦在帳外滿臉通紅,他只是擔憂而已,被初雪晴這么一攔,方覺不妥。他徘徊幾步,想要尋人過來守在帳外,又覺得帳內的水聲擾人心緒,怕被別人聽到,干脆自己守在帳外。
裴霽曦為了掩飾守帳的尷尬,繞著帳門佯作散步。
帳內的初雪晴看外面沒了聲音,以為裴霽曦已經走了,這才放下心來,勉強收拾好了自己。
稍傾,裴霽曦繞圈的時候,看見祁允拿著什么東西在夜色中向著這里走來,忙又繞到帳門處,假裝不經意碰見祁允,淡然道:“祁允,來找冬雪?”
祁允看見裴霽曦,一愣,不自然地默默將手背在身后,答道:“我知道冬雪受了傷,拿點藥來看看她。”
裴霽曦側身擋著帳門,“嗯,給我吧,我一道拿給她。 ”
初雪晴聽到帳外聲音,拄著拐挪到帳外,掀開帳簾一看,裴霽曦和祁允二人都在門口。
裴霽曦見她竟然拄拐出來了,忙道:“說了不要亂動,怎么還出來了?”說著就去扶她。
“世子,我沒事的,傷口都已經包扎好了,服過藥,也沒那么疼了。”說著她轉向祁允,問,“祁允,你是來看我嗎?”
祁允在一旁面露尷尬,只道:“聽說你受傷了,給你送點藥”,他伸出手遞出手中藥瓶,“我家祖上學武,這是祖傳的傷藥,治療外傷有奇效。”
“謝謝。”初雪晴笑著接過。
裴霽曦心中莫名不悅,扶著初雪晴的手略微使力,對初雪晴道:“你趕緊歇著吧。”
“將軍。”祁允突然叫道,“我想問……是否因為要迷惑細作,才連我一并提拔了?”
裴霽曦皺皺眉頭,他的確是因為想要迷惑何生,一道提拔了祁允,不過這也是因為祁允本身也足夠優秀,他正欲答話,身旁的初雪晴道:“祁允,要不是你足夠優秀,想要做迷惑何生的障眼法都不夠格,無論如何,世子都提拔了你不是嗎? ”
裴霽曦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小丫頭倒是不避諱地在他面前夸別的男人,他只得順著初雪晴淡然道:“的確如此,此番你抓北狄公主,立一大功,也不枉之前的提拔,日后還要好好表現,等著你獨當一面。”
祁允向裴霽曦鄭重行禮,“定不辜負將軍期望。”
祁允告辭后,裴霽曦把初雪晴扶到帳內。
初雪晴坐在床榻上,裴霽曦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腿也抬到床上,初雪晴別扭地縮了一縮,裴霽曦道了聲“別動”,還面色坦然地給她蓋上了薄被。
裴霽曦傾身看著燭光映照下初雪晴通紅的臉龐,壓了壓意欲上揚的唇角道:“明日讓墨語把你送回鄴清,你好好養傷,家中那么多書,你好好看,等抽空我回去考你。”
“可紙上談兵,哪有跟著世子學到的多呢?”初雪晴低聲反駁著。
裴霽曦的唇角還是沒忍住翹了起來,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鎮定道:“那讓你一直做我的軍師可好?”
“我……”初雪晴頓了頓,赧然道,“我還不夠格……”
裴霽曦將手輕輕放在她的肩上,“除了武藝不佳,你的頭腦比很多士兵都強,何況你還這么小,還可以慢慢學。”
初雪晴垂眸道:“謝謝世子,我努力。”
“早些休息吧。”裴霽曦轉身,看到旁邊初雪晴剛洗漱過還未來及倒掉的水盆,很自然地端了起來。
初雪晴見狀,急了起來,怎能讓世子給自己倒臟水呢,她顧不上自己腿上的傷,急忙起身要攔下裴霽曦。
裴霽曦見她起身,反應迅速地放下水盆要去扶她,可剛放下水盆,初雪晴恰被自己的傷腿絆倒,直直地向他撲了過來。
初雪晴整個人撲到了裴霽曦的懷中,裴霽曦急忙抱住她,問道:“傷到腿了嗎?疼嗎?”
初雪晴的臉埋在裴霽曦胸膛,意識到此時姿勢不妥,臉漲得更紅了,傷腿有些疼,但她忍下了,答道:“不疼,沒事。”急忙要掙脫裴霽曦的懷抱。
裴霽曦放下心來,才覺察此時懷中軟玉溫香,他怕初雪晴的掙扎傷到傷口,干脆抱起了她,輕輕放到床上。
可起身的時候,看著初雪晴面上的紅暈,還有那秋水盈盈的眼眸,鬼使神差舍不得離開。
呼吸的熱度在彼此面前傳遞,初雪晴有些發懵,直覺一種不同以往的情愫在兩人之間流淌,黏得扯不開兩人的距離。
裴霽曦甚至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咚咚咚地慫恿著自己靠近她。
兩人的距離一點點靠近,初雪晴腦中紛繁雜亂,不能思考,本能地一動不動,甚至在眼前的光一點點被遮住的時候,閉上了眼睛。
她的眼睛一閉,似乎給了裴霽曦莫大的鼓勵,裴霽曦的唇如輕羽般緩緩落在了她的唇角,又如重石般狠狠撞向她的心房。
肌膚相觸的時候,兩人誰也沒敢動,甚至不約而同憋起了氣。
這觸感太過溫軟,讓裴霽曦忍不住想要更加靠近,他輕輕轉了轉頭,正好觸到了她的唇珠,微微用力研磨了一下。
就是這微微的研磨,讓兩人都終于憋不住氣,粗重的呼吸聲打亂了此時的寂靜,裴霽曦感到對方灼熱的呼吸灑在自己唇上的位置,才回過神來自己做了什么,忙直起身退開。
乍然分開的距離讓初雪晴從云端回到了現實,她抬頭看了看眼前的少年,燭光籠在他的面龐上,似是染了一層光暈,灼得她不敢多看,忙低垂下了眼眸。
她腦中凌亂,發生了什么,世子為何吻她?她為什么沒有拒絕?難道自己真的一直有這種心思?
裴霽曦控制不住自己呼吸的節奏,胸腔不斷地起伏著,他本能覺得自己應該在此時說些什么,可又覺得什么話語都不該在此時出現。
空氣中只有燭花爆了的“滋噗”聲,以及兩人凌亂的呼吸聲。
不知這樣沉默了多久,裴霽曦的胸膛起伏漸漸平緩,他微微向前靠近了一步,慢慢將初雪晴攏在了自己的懷里,輕聲道:“我會給你你想要的。”
第32章 我有一舊友與初大人面目相似
寒冬的凜風中里摻雜著零星的雪花, 這次的初雪沒有那么肆意,下了很久,地上也只淺淺的一層, 風一吹就露出下面的泥土。
時光的荏苒悄悄掩蓋那些厚重的記憶, 抹去歷經歲月的少年氣,如今,一個是被俘的大將軍, 一個是出使的使臣。
初學清和吳長逸一行人已至北狄大營,但北狄侍衛攔下了吳長逸等人, 只讓初學清進賬。
北狄營帳里,大寧使臣初學清挺直背脊, 拱手行禮:“大寧國使臣初學清,見過公主。”
即使行禮, 脊背也沒有一絲弧度,周身的氣度絲毫不減。
前方坐著北狄公主烏尤拉, 烏尤拉如同男人一樣雙腿翹在身前的桌上, 雙手抱胸,靠著椅背觀察著初學清, 道:“大寧男兒郎都這么好看嗎?好像只要一個駙馬都可惜了。”
初學清神色未變,雙眸毫不避諱地盯著烏尤拉,眼中寒意抖升, “久聞公主大名, 聽聞也是戰場上不可一世的北狄女殺神, 今日終得一見, 可一見, 終不如百聞。”
烏尤拉一腳踹開桌上的盛著糕點的盤盞,盤盞落地, 伴隨著嘩啦一聲,驚得周圍的北狄隨侍連忙下跪,只除了一位長須謀士,淡定地立在那里。
初學清毫無懼色,不慌不忙道:“兩國邦交之所,公主卻耽于男色,整軍治戰之能,可見一斑。”
長須謀士名喚巴木塔,見初學清如此不尊,便喝道:“放肆,你有什么資格評說公主殿下?”
烏尤拉嗤笑一聲,定睛看著初學清,屈身向前,嘲道:“你膽子不小。”
“非初某膽大,今日支撐我站在這里的,不是個人膽色,而是身后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的大寧。”
烏尤拉不屑道:“你說說,你準備怎么贖回你們的大將軍呢?”
初學清緩緩道:“初某此次來訪,主要是向北狄表達我朝陛下的慰問,貴國新皇登基,略備薄禮,以表祝賀。至于裴將軍,他先初某一步,來北狄出使,想必此刻還在貴國營中做客,不知可否方便讓裴將軍出來相見呢?”
烏尤拉嗤笑一聲:“這么說來,裴霽曦也是使臣了?”
初學清面不改色:“正是。”
“你以為你這么說,我就不把你們怎么樣了?正如你們大寧人總說的那樣,我們北狄是蠻夷之邦,可不講究什么兩國相交,不斬來使。”烏尤拉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初學清,“不過,既然你們派出兩個美男子來出使,想必是知道本公主的喜好了,那就兩個都留下吧。”
初學清并不閃避烏尤拉的直視,回道:“公主的喜好是什么,初某并不知情。但初某只知道,此次來訪,傳達到我朝陛下的慰問即可,也請公主收下我朝薄禮,目的既已達到,我國使臣也請公主放回。”
“呵,笑話。”烏尤拉不屑地回道,“你膽子不小,你就不怕我把你像裴霽曦一樣抓起來?”
“信鴿傳遞了噩耗,便要誅殺信鴿,此乃莽人所為,相信北狄公主,一軍之將,非此魯莽之輩。”
烏尤拉正要動怒,她身旁的巴木塔輕咳一聲。
烏尤拉瞥了那巴木塔一眼,身邊有個兄長的眼線著實麻煩,她隨即冷言道:“巧舌如簧,跟你說話,沒什么意思,我可以把你這只信鴿放了,回去傳個信,就說裴霽曦我留下了,就不用指著他回去打仗了。”
巴木塔走到初學清近前,伸手道請,初學清撣撣衣袖,走出帳外。
吳長逸等在公主營帳門口,見初學清出來,瞥了一眼她的手指,只見她食指輕輕動了兩下,他心下了然。
初學清后面跟著巴木塔,吳長逸上前道:“禮單尚不知應交予何人?”
巴木塔聞言,縷縷胡須道:“交予我便可。”
吳長逸并未遞出禮單,拱手道:“禮雖薄,但畢竟是我朝心意,可否允在下隨行核對禮單?”
巴木塔疑惑片刻,看吳長逸言中有未盡之意,便點頭應允,并遣人帶初學清到其他帳內等候。
待初學清走遠,吳長逸才對身旁的巴木塔道:“雖然此番在下護送初大人前來出使,可在下亦有任務在身,可否與先生借一步說話?”
巴木塔恍然明白,怪不得眼前小將非要一起核對禮單,原來是要支開初學清,他聞言便與吳長逸找了處僻靜的帳子,商談起來。
吳長逸開門見山道:“我朝使臣初侍郎與定遠侯交好,兩人在大寧共同發起變法,也是眾人皆知的事情。我朝陛下令初侍郎出使,本意是要贖回太子殿下,誰知人質換成了定遠侯,那初侍郎就不是使臣最佳人選了。”
巴木塔挑眉詫異道:“此話怎講?”
吳長逸撇撇唇角:“因為定遠侯功高蓋主,西北邊境甚至只識定遠侯,不識我朝陛下,試問哪個君主能容得下如此亂臣賊子呢?”
“那寧帝的意思是?”
“在下今日才接到陛下密詔,此次出使,換使臣已來不及,但陛下令我務必阻止初侍郎救出定遠侯,必要時,可以直接除掉定遠侯。”
巴木塔驚詫不已,飛鳥盡良弓藏,北狄與大寧戰事未了,怎的就要除掉裴霽曦了?他仍覺得這是一個圈套,只捋著胡須,不作言語。
吳長逸添油加醋道:“貴國公主殿下,囚禁定遠侯這般久,都沒有殺掉定遠侯,聽聞,是色令智昏,被定遠侯的皮囊唬住了。女子怎堪為將,在國家大義面前,只會想著兒女私情。”
巴木塔被說中憂慮,也嘆道:“可公主殿下在軍中威望頗高,即便我王有意除掉定遠侯,可要顧及公主殿下的意思。”
吳長逸笑道:“我可為大人解決此事,只要大人行個方便,我便安排人馬來刺殺定遠侯,屆時大人只要把定遠侯的死,推到大寧內斗即可。當然,我朝對內,也會說定遠侯死在北狄軍營。”
巴木塔雖內心仍有疑慮,可若真依吳長逸之計行事,既可以向王上交代,又可以不忤逆公主殿下的意思,實在一舉兩得。
*
初學清在另一帳子等候,估摸著時間,隨著他們交談愈久,心下愈發淡定。
據他們此前打探,巴木塔實乃北狄新王薩力青的謀臣,被新皇派來監視公主。畢竟烏尤拉既是薩力青的妹妹,也是北狄先王覺羅爾穆的妹妹。薩力青殺兄上位終不光彩,即使烏尤拉有征戰之能,也要時刻監察。
烏尤拉抓到裴霽曦后,沒有第一時間殺死裴霽曦,他們便知道了烏尤拉的態度,想必烏尤拉是想利用裴霽曦在日后作戰時發揮作用。
但北狄內部未必都如烏尤拉一般想。
裴霽曦曾經屠盡西羌三萬兵馬,不留活口,西羌人對裴霽曦恨之入骨。
此番西羌和北狄聯合作戰,北狄抓到裴霽曦,若留著不殺,西羌人必定有意見。
方才初學清試探了烏尤拉,對方并沒有要立刻誅殺裴霽曦的意思,他們現在,就可以依計行事了。
初學清靜等片刻,吳長逸和巴木塔商談完畢,他們便一起離營。
直到遠離北狄大營,確定沒有北狄人跟著,吳長逸才對初學清低語:“已經通知了方將軍,一切果然如初侍郎所料,巴木塔果然是北狄王派來監視烏尤拉的,北狄王想盡快殺了定遠侯,但烏尤拉百般阻撓,想必要不是礙著烏尤拉的軍權,北狄王早已下了殺手。”
初學清點點頭:“烏尤拉知道定遠軍不會因離了定遠侯就散架,想要定遠侯做日后戰爭的籌碼,北狄王卻想殺了定遠侯給西羌人看,以表合作誠意,所以給他一個機會借刀殺人,又能在烏尤拉面前撇清自己的責任,他自會接受。”
吳長逸此時方覺自己這個情敵,真不是只是官場上耍耍聰明的花架子,忽而理解了桑靜榆為什么選了初學清,他順著初學清的話道:“是,巴木塔一聽我是朝中派來刺殺定遠侯的,只猶豫片刻便告知了我定遠侯被囚在哪個營帳,待夜半之時,我便與方將軍帶人去營救定遠侯。巴木塔等著我去刺殺,也會提前在看管的人上做些手腳,更方便我們行事。”
他們沒等多久,方若淵帶著一行人前來和他們匯合,聽到一切果然如計劃一般,登時對面前的初學清起了敬重,他對初學清深深行了一禮,正色道:“此番若真能救回裴將軍,初大人對定遠軍之恩,沒齒難忘,定當結草銜環以報。”
初學清只道:“方將軍言重了,定遠軍對大寧之恩,才當得我等結草銜環。”
方若淵看著眼前面目清朗的初學清,沒忍住問道:“我有一舊友,與初大人面目相似,初大人家中可還有什么親戚?”
初學清頓了頓,恍神片刻,意識到自己出神,忙追回了思緒,道:“早年家中貧寒,又遭了饑荒,親人皆已去世,唯一的胞妹,也在那次饑荒中走散了,多年來尋人未果。方將軍可是見過舍妹?”
方若淵恍然大悟般,竟有些激動起來,可片刻便冷靜了下來,如今就算找到淵源,他們也尋不到舊人的影子,也沒必要說出來舊事。
想到這,方若淵定了定神道:“非也,可能人有相似吧。”
初學清點點頭,不再言語。
那段軍中的日子,恍如隔世。可如今眼前被點點白雪覆蓋的連綿陰山,這縈繞著松香味的茂密松林,還有略染風霜的軍中舊友,都一點點將塵封的記憶拽離塵埃,見得日光。
風雪經年,故人已不是故人。
他們一行人吃了些胡餅果腹,一直等到深夜,方若淵和吳長逸帶著一小隊人馬,換上夜行衣,前去前去北狄大營。
初學清則在此地等候,留在這里接應他們。
第33章 多謝初侍郎,救命之恩必銘記于心
初冬的夜, 山間涼意更濃。初學清近年來在南方風景秀麗的樟安做過知府,任期滿又回到四季分明的京中,都沒有再體驗過北境的寒冷。
風聲中夾雜著松林的沙沙聲, 在寂靜的冬夜離顯得格外凄冷, 初學清裹緊身上的寒裘,心中的不安隨著時間的流逝愈發明顯。
難道出了差錯?
不,不能有差錯。
可萬一呢?
初學清不敢深想, 她深知今生是與裴霽曦無緣了,可無緣歸無緣, 生離的苦澀只是深夜無人時的胡思亂想,可死別是不敢想象的痛, 從此記憶中的人也就只是記憶而已,再也沒有機會沾染塵世的氣息, 徒留腦中虛影。
就在她忐忑不安之際,方若淵和吳長逸一行人終于回來了, 夜色中方若淵騎著高馬, 身前護著一個虛弱的身影。
方若淵勒馬停下,急促道:“我們留了一個尸體在哪, 但想必北狄人也會馬上發現,裴將軍受傷過重,不宜在馬上奔波, 還是要趕緊換馬車。”
他們提前在此備下了馬車, 就是怕裴霽曦受傷不宜騎馬。
裴霽曦昏迷不醒, 身上裹著方若淵為他披上的狐裘, 臉色蒼白, 有斑駁的血跡從凌亂的發間延伸到脖頸,狐裘遮住了他身上的傷, 但也能從臉色上判斷出他傷的很重。
他們把裴霽曦抬到馬車上,馬車上有厚厚的毯子墊著,初學清上了馬車照顧他,其他人騎馬護送。
雖是乘著馬車,但山間的路也難免顛簸。初學清坐在躺著的裴霽曦身旁,護著他不讓他磕碰到車壁。
初學清撥開裴霽曦臉上的碎發,看著他臉上的血跡心疼不已。都說將士身上的傷是過往的功勛,可這些傷背后的驚心動魄,卻不是一個疤能夠概括的。
她的手輕輕撫著裴霽曦的頭發,可竟摸到一片粘膩,她才發現裴霽曦的后腦有嚴重的破口,似是被撞傷的,北狄人真是對他用刑至酷。
她稍稍側了下裴霽曦的頭,將他的頭枕在自己的手心上,防止破口被摩擦。
她的手就這么被裴霽曦的頭壓了一路,回到望北關大營的時候,已經沒了知覺,但還是守護搬微曲的姿勢。
眾人將裴霽曦送入營帳,軍醫也忙上前來醫治。初學清始終守在裴霽曦不遠的地方,見軍醫解開狐裘,露出裴霽曦破爛不堪的衣服,他的衣服已然被血漬浸染。軍醫剪開了衣服,他們才看見,裴霽曦身上竟遍布傷痕,鞭痕,刀割,燙傷……
初學清閉了閉雙眸,壓抑住心中酸澀,她手上還沾著裴霽曦的血,已然風干,烙印在手指的紋路之中,那絲絲縷縷的血跡竟不像是沾上去的,像是從她自己手中流出的一般疼痛。
她轉身出了營帳,尋到吳長逸,對他道:“吳將軍,定遠侯傷勢過重,勞煩你接我夫人過來幫忙醫治,多個大夫幫手,對定遠侯的傷也好。”
吳長逸應了之后,就騎馬出營去請桑靜榆。可出了營才反應過來,初學清又不是定遠侯什么人,也沒必要在這守著,她去接桑靜榆不是更好,自己去接別人的夫人,算什么事。
桑靜榆半夜被吳長逸從客棧中接出來,雖說身為大夫,半夜被叫醒是常事,可叫人的換成吳長逸,她就來了氣。她一邊上馬,一遍念叨:“那會兒我說我跟著你們去軍營,你非說軍營都是男人不方便,連我夫君都不介意,你在那管什么閑事。”
吳長逸面色赧然,他的確覺得定遠軍中有軍醫,用不上桑靜榆,誰知初學清非要讓她也來呢。
桑靜榆嘴上不停:“看吧,還是得用上我。還要我半夜趕路,我倒不是怕麻煩,這要耽誤了定遠侯治療,我夫君不得宰了你。”
吳長逸被懟得也氣不順,“軍營里那么多軍醫,誰知初侍郎抽什么瘋非要把你叫過去,你以為我想半夜來接你么?這大晚上的,你不在意名聲,我還怕傳出去丟人呢。”
桑靜榆一拍馬屁股,她的馬湊到吳長逸的馬旁,她的腳伸過去踹了吳長逸一下,輕哼道:“滿腦子齷齪思想,也幸虧我沒嫁給你。”言罷加快了速度超越吳長逸。
吳長逸腿上被踹了一腳,臉上卻生了紅暈,幸虧有夜色的遮掩,能讓這些惱人的心思有個遮羞布,他收斂心神,抓緊跟了上去。
他二人用最快的速度到了望北關大營,吳長逸帶著桑靜榆到了裴霽曦營帳前,桑靜榆徑直就要掀簾進賬,吳長逸攔住了她,道:“我先進去說一聲。”
吳長逸進到內賬,看到方若淵和初學清還守在帳內,墨語扶著裴霽曦,軍醫正在為裴霽曦上藥包扎,裴霽曦還沒有轉醒的跡象。
他告訴初學清已經接到人了,初學清折身欲到帳外叫桑靜榆進來,吳長逸攔住她道:“定遠侯這樣,初夫人不方便進來吧?”
裴霽曦身上傷口太多,上身裸著,方便軍醫治療。
初學清瞥了吳長逸一眼,當作沒聽到他的話,去帳外拉了桑靜榆進來。
帳內燈火通明,眾人臉上皆是擔憂的神色。
桑靜榆徑直走到內賬床旁,大致看了看裴霽曦的傷情,又和軍醫聊了聊,就對初學清道:“其他傷都好說,就是要好好養著,主要是他頭上的傷,似是被人抓著頭撞墻,現下他沒醒,誰都無法預估這傷有沒有其他影響。”
初學清眉頭緊皺,眼眸定在裴霽曦身上,無法移開。
桑靜榆拍拍她的肩,低語道:“別擔心,定遠侯身體底子好,早晚會恢復的。”
裴霽曦背上有一處傷口潰爛嚴重,* 軍醫要割去腐肉,桑靜榆上前搭手,就在小刀割入皮膚的時候,裴霽曦因疼痛轉醒。
就連醒了,他也沒有因疼痛叫出聲來,只是咬緊牙關,忍著疼痛。
初學清見他醒了,本能地上前去,又在邁開腳步的時候,停了在了一旁。
裴霽曦的眼神沒有聚焦,感覺到是有人在幫他療傷,他用沙啞的嗓音問道:“這是在哪?”
方若淵見他轉醒,大喜道:“咱們是在望北關大營,已經離開北狄地界了。”
裴霽曦長呼了一口氣,又問:“為何不掌燈?”
眾人皆是一愣,軍醫問他:“將軍,現在帳內燈火通明,您看得到光嗎?”
裴霽曦愣怔片刻,道:“看不到……”
初學清連日奔波沒有休息,本來眼睛干澀異常,此時卻感到眼睛慢慢濕潤了起來,她忙緊緊攥拳,止住眼底涌上的那股悲傷。
她看著眼前的裴霽曦,他的眼眸從來都是明亮而有神,在他對敵時,眸中是徹骨寒意,仿若陰山山頂常年的冰雪,化不開的冰冷;在他訓兵時,眸中是凜冽威嚴,帶著不怒自威的氣勢,讓人忍不住遵從;在他看向自己時,眸中是春意暖陽,帶著撩人的青山綠水,要把人融在這春水之中。
如今這眼眸,只有一片茫然的濃霧。
桑靜榆和軍醫檢查了一番,軍醫搖搖頭,斟酌道:“將軍頭部傷處有淤血,想必眼患是與此有關,如若淤血能清,想必還是能復明的。”
方若淵問道:“那如何能清了淤血呢?”
軍醫答:“我開些活血化瘀的藥,至于什么時候淤血能散了,還是要看造化。”
相較于眾人的錯愕,裴霽曦面色平淡,只道:“能活著回來,已是大幸了。”他抬頭循著方才方若淵發聲的方向,“你們是如何救出我的?”
方若淵看看一旁一直站立著的初學清,答道:“是禮部侍郎初學清大人前去和談,用計離間北狄內部,北狄王一派以為朝中會派人暗殺你,行了方便,結果卻方便了我們救你出來。現下嚴將軍在整頓邊防,以防北狄人發現后強攻。”
“初侍郎?初侍郎現在何處?”
初學清此時才走上前,穩了穩聲音道:“下官在這里。”
裴霽曦循著聲音轉頭,感激道:“多謝初侍郎妙計,救命之恩必銘記于心。”
“侯爺言重了,此次下官出使本是為救太子殿下,侯爺已提前將太子殿下救出,下官要感激侯爺才是。”
“好了好了,你們不要寒暄了,定遠侯剛受傷,此處不宜這么多人圍著,散了吧。”桑靜榆見不得初學清和裴霽曦這樣你來我往,打斷了他們的寒暄。
裴霽曦聽到女子聲音,愣怔片刻,身旁的墨語小聲告訴他,是初夫人來幫忙醫治。
身旁軍醫也道,有些傷口還未處理好,眾人這才散去。
帳內只留下軍醫和墨語幫著裴霽曦處理傷口,方才在眾人面前,裴霽曦很快接受了自己不能看見的事實,可他身為主將,不能在眾人面前倒塌,哪怕失明,也必須裝作不在乎一般。
身上的傷口一個個被處理,這種疼痛已經不能對他產生什么影響,他只深深閉上眼睛,良久,復又睜開,還是一片黑暗。
在北狄營中,是過往的那一點點回憶支撐他熬過種種刑罰,他仍覺得能找到冬雪,只是如今,哪怕找到了,他也再看不見她了。
他問身旁的墨語:“輕風可有消息?”
之前聽說樟安有個女商,雷厲風行,叱咤整個樟安商會,帶著江南一帶愈發繁榮,便派了輕風前去打探,是否會是冬雪,即使那女商不是,她手下也有好幾個女掌柜,都有這個可能。
墨語低聲答:“沒有。”
初侍郎和冬雪長得很像,他本猶豫是否要告知裴霽曦,可今日方將軍回來后告訴他,初侍郎有可能是冬雪失散的兄長,如今初侍郎也沒有冬雪的消息,他便不忍再讓裴霽曦有希望后再次失望。
裴霽曦的眼眸看不見情緒波動,再次沉默下來,任由軍醫一點點割著腐肉,不吭一聲。
第34章 一別經年,卻又要兄弟相稱。
桑靜榆拉著初學清出帳, 夜色下的初學清帶著風塵仆仆的倦色,這倦色之中又有濃得化不開的憂慮。她看到初學清手上還有血跡,將自己的帕子浸濕, 讓她自己擦干凈。
她無奈對初學清道:“你這是關心則亂呢, 怎么把我也叫過來了,軍醫的醫術不比我差。”
初學清擦著手上的血跡,血跡凝固久了, 需要很用力才能擦干凈。她輕聲道:“我只是太害怕了。”怕一絲他死亡的可能,因為不能承擔這種后果, 所以把所有能想到的都做到。
她問桑靜榆:“定遠侯的眼睛可有希望?”
桑靜榆搖搖頭:“方才不是說了么,頭部受傷, 可大可小,如今只是失明, 都是萬幸了。外敷內服,好好調養, 興許還有復明的可能, 如果一直讓定遠侯這么忙碌,那可夠嗆了。”
初學清手中的帕子已經變為紅色, 她的手也露出本來顏色,可她仍覺得她的手似流血般疼痛。她低語道:“他身上擔子重,很難有放下的時候。”
桑靜榆瞥了她一眼:“和你一樣啊, 你也沒有放下擔子的時候。”說著挽住她的手臂, “不過呢, 你還有我嘛, 你自從見了定遠侯, 眉頭就沒解開過,有什么心事可以和我說說呀, 別總憋在心里。”
初學清對誰都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樣,可桑靜榆知道,她心里緊閉的很,誰都走不進去,桑靜榆自詡閨蜜,可初學清也鮮少向她傾訴。
初學清用手輕輕撫了撫自己的眉頭,竟把心事帶到了臉上,實在不該,她轉頭沖桑靜榆笑笑,“無事,人也救出來了,若下一步和談順利,我們也就該回了。”
“唉,看你狀態不好,我都不好和你說,但是實在憋不住。”桑靜榆湊近初學清的耳朵道,“我在鄴清聽聞,定遠侯先夫人給他生了個女兒,現在都六歲了。”
桑靜榆說出來,是想讓初學清別再念著那點舊日情誼,為定遠侯費力傷神。
初學清愣怔片刻,只輕輕應了聲“哦”。
六歲,也就是她離開沒多久,裴霽曦就成親了。
她心中說不上是什么滋味,似是一直以來自己不敢踏足的凈土,早已有人至,甚至留下了紛雜的足跡。
而她,卻永遠去不了那方凈土了。
在她二人身后,吳長逸遠遠地看著她們,雖然夜色深重,可習武之人目力極好,他甚至能看清桑靜榆緊緊挽著初學清耳語的神情,還有初學清沖桑靜榆微笑的模樣。
他和桑靜榆也算是青梅竹馬,一直以為會這樣順利成親,相伴到老。可誰知他只是說了不愿桑靜榆拋頭露面行醫,桑靜榆就毀了婚約,另嫁他人。
他一直覺得錯的不是自己,也一直看初學清不順眼,可近日看到他二人相處的方式,忽而覺得,或許錯的,就是自己。
*
翌日,太子得知裴霽曦被救回,親自去向裴霽曦道謝,坦言了自己的魯莽,致一軍之將遭此橫禍。
初學清去探望裴霽曦的時候,就看見太子涕淚橫流,痛哭懺悔的模樣。
她心中暗嘆,太子和景王的氣度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奈何陛下就是如此溺愛太子,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就因為先皇后生景王后難產而死,陛下對景王就如此薄待。用裴霽曦來換太子的平安,她更是覺得不值。
太子見她來了,止住了哭聲,帶著點嗚咽對初學清道:“這次多虧了初侍郎妙計,救出了定遠侯,不然孤真是難辭其咎啊!”
初學清淡聲道:“此乃臣子的本分。”
裴霽曦聽到初學清來,應是尋自己有事,便道:“太子殿下,臣已大好了,多謝殿下關愛,實在擔不得殿下如此擔憂,您明日即將回京,還是好生歇息吧。”言罷讓一旁候著的墨語送太子回帳。
太子心思純,也沒多想,抽噎著出去了。
帳內只剩下裴霽曦和初學清二人。
初學清坐在裴霽曦身旁,看了看裴霽曦渙散的眸光,收斂心神道:“下官前來,是向侯爺告別。”
“告別?初侍郎要回京?”
初學清否認道:“不是回京,是去長戎出使。”
裴霽曦瞬間領略了初學清的意思,“長戎在北狄與西羌西方,初侍郎莫非是想遠交近攻?”
“是。”初學清點頭道,“長戎一直以來持中立的邦交態度,此番北狄與西羌聯手攻打大寧,難免以后再聯手攻打長戎,如果長戎能出一份力,讓北狄西羌腹背受敵,大寧邊境之困可解。”
“可長戎若不肯出兵呢?難道陛下有意和親?”
初學清答道:“兩國交好,不僅僅是和親這一條路,將兩國關系系于一樁姻緣,也太過草率。我曾在樟安任知府,樟安商業興盛,手工業發達,我來之前與樟安好友通信,好友愿遣工匠織女協助長戎,以互通有無,只有利益的一致,才是邦交的長久所在。”
裴霽曦嘆道:“初侍郎果然足智多謀,怪不得舅父對你贊嘆有加。”
“我一直覺得,國界只是地理的分割,不應該是人種的區分。北狄和西羌一味想要入主中原,也是因為土地貧瘠,國力不濟,若不是眼前的征戰局面,與他們和談,也不是不可能的。若能讓本國子民過上好日子,想必他們也不愿連年征戰。”
裴霽曦聽到此番話,不禁想起來,他在屠盡西羌三萬兵馬后,冬雪對他的叱罵。在那個女子心中,眾生平等,不論國界。
裴霽曦緩緩心神,低聲道:“初侍郎,我與你一見如故,初侍郎所謀,正是我一直想做卻做不到的,如若初侍郎不嫌棄,你我兄弟相稱如何?”
初學清愣了一愣,他們曾互訴衷腸,極致纏綿,是彼此那時的摯愛;如今對面不識,一別經年,卻又要兄弟相稱。
她心中五味雜陳,但仍不露聲色道:“怎會嫌棄,先前變法一事,侯爺鼎力相助,讓下官一直銘記于心。”頓了頓,叫道,“裴兄。”
裴霽曦笑道:“好一聲裴兄,沖這一聲裴兄,學清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我會全力相助,為兄也盼著早日能見到更加開明的世道。”
初學清看著眼前裴霽曦難得的笑顏,不禁晃神想到了她還是冬雪時,裴霽曦就是這樣,平日對別人端著將軍的冰冷面龐,對自己卻是笑意炎炎。自從重逢以來,已許久沒見過這樣的笑容了。
初學清垂下眸子,掩飾自己被這笑顏晃動的心神,問道:“北狄王與公主不和,此次用離間計將裴兄救出,北狄那邊勢必不會善罷甘休,定遠軍要做好準備。”
“你放心,雖則他們已知曉自己中計,但有定遠軍守著,加之太子殿下已經知曉輕重,我們絕不會讓北狄踏過陰山一步,學清你安心出使長戎,后方有我。”
初學清看著他失神的眸子,心疼道:“裴兄也要安心養傷,如今你的身體才是重中之重,切勿太過操勞。”
“我會的,畢竟我還要上戰場,只要有復明的可能,我就不會放棄。”裴霽曦頓了頓,話鋒一轉,狀似不經意道:“方才學清說,在樟安做過知府,可聽說過樟安商會會長葉氏?”
“方才我說的好友,就是她,葉馨兒。”
裴霽曦心中燃起一絲希望道:“商人重利,她能將自家技藝貢獻出來做邦交手段,屬實不易。”
初學清道:“她心中有大義,確實是不一般的女子。”
裴霽曦心中莫名篤定,葉馨兒就是自己要尋的人。
初學清趁著裴霽曦失明,便肆無忌憚地看著他的臉,此去長戎山高路遠,危機重重,那就趁此,好好看看他,用以慰藉前路漫漫。
*
北狄營帳之中,裴霽曦被救的消息已然傳遍,烏尤拉查出是巴木塔泄露的俘虜位置,便當機立斷讓人綁了巴木塔。
巴木塔被五花大綁押到營地正中,烏尤拉陰狠狠地看著他,不留情面的當胸一踹,巴木塔大聲呼痛,又求饒道:“公主殿下,這一切都是那個使臣的陰謀,我只是和那個小將核對了下禮單,并沒有透露俘虜在哪個地方,是他們的離間計,小人是冤枉的啊!”
烏尤拉嗤道:“冤枉?不是你想借刀殺人嗎?”
巴木塔顫聲道:“不是,什么借刀殺人,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大王還等著我回去稟報呢!”
烏尤拉沒好氣道:“怎么?拿王兄來壓我?知道維力斯是怎么死的嗎?”
巴木塔瞪大雙眼,面色瞬間蒼白,他只知因為裴霽曦的離間計,維力斯被誤解成細作,被烏尤拉殺死,原來烏尤拉是順勢除掉先王在她身邊安插的人,反應過來后,他扭曲著被縛的身子,用力磕著頭,哭喊道:“殿下,您是北狄殺神,我一向最崇敬您,您留我一條命,我為您做牛做馬……”
可他求饒的話還未說完,烏尤拉抽出長刀,一刀了結了他的性命。
烏尤拉看了眼滿地的血跡,隨意對身旁人道:“奏報大王,巴木塔通敵叛國,證據確鑿。”
無論是哪個兄長在王位上,她都不允許自己的身邊有眼睛。
待身旁人領命去寫奏報,烏尤拉看了眼大寧的方向,自言自語道:“初學清,有意思。”
*
遠在京城的皇宮之中,建禎帝因擔憂太子安危,一病不起,在他的寢宮壽昌殿內,賢王與景王一同侍疾。
建禎帝躺在龍床上,隔一會便問一句,北境傳來消息沒,次次得到否定,建禎帝也氣急敗壞,打翻了賢王端著的藥碗:“我的兒在北狄營中受苦,你們兩個,就知道在這里閑觀,不知道為你們皇兄去奔走,你們……你們也到北境去……”
賢王和景王同時跪地,賢王覺得甚是可笑,他和景王,一個母妃不受寵,一個出生就害先皇后丟了性命,都不入不得建禎帝的眼,建禎帝眼中,只有他的嫡長子一個兒子。
就在此時,有內侍前來通傳,帶來了北境的消息——裴霽曦代替太子被俘,初學清又將裴霽曦救回,可裴霽曦卻因傷致盲,而初學清按計劃出使長戎。
聞言,建禎帝總算安了心,他長舒一口氣,“我兒總算平安。”他又略微思忖,道,“定遠侯當真瞎了?”
聽到內侍肯定的回答,他才道:“傳令,待長戎和談完畢,著吳指揮使護送初侍郎去西羌出使,務必確保西羌停戰,還有,定遠侯一并前去。”
聽到這個命令,景王眸光一滯,怔愕道:“父皇,西羌人甚是仇恨定遠侯,此番讓定遠侯去西羌,無異于火上澆油,西羌人怎肯罷戰?”
賢王瞥了景王一眼,毫不在意道:“定遠侯去了西羌,我們才有談判的籌碼。”
建禎帝看賢王如此直接挑明自己的想法,瞪了他一眼,冷冷道:“定遠侯是我大寧的功臣,西境本也是定遠軍在守,他去西境,理所應當。”
景王垂眸不語,他知道多說無益,但有初學清在,父皇的謀算,多半要落空。
第35章 裴兄尋的,是什么人?
初學清出使長戎, 來回用了整整一月,回到鄴清時,深冬的大雪漫漫, 因為太過寒冷, 冰雪都凝不到一起,冷風一吹,漫天飄雪。
桑靜榆一直在鄴清等著初學清, 她本要一起前往,可畢竟出使長戎要經過北狄和西羌的邊境線, 危機四伏,吳長逸堅持不讓初學清帶她, 她只得一直在鄴清待著。
不過她經常去軍營幫忙照看傷員,有裴霽曦的照拂, 很快定遠軍都知道了這個聰明伶俐的女醫。
可惜明履營如今都在西境鎮守,她不能見識見識女兵的英姿, 也是憾事。
今日她終于盼到了初學清回來, 早早便等在望北關大營門口,守營的士兵職責在身, 不能同她閑聊,她便一直在自言自語:“怎么還不來呢,莫不是風雪阻路, 耽擱路程了?”
“這么久不來, 難道是姓吳的使壞了?”
直到夜色朦朧, 才遠遠看見一行車馬緩緩而來, 桑靜榆忙奔向前去。
初學清看見迎接她的桑靜榆, 不禁露出微笑,走到她近前, 翻身下馬。
桑靜榆迎面撲過去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你們可終于回來了,軍營的傷兵都不夠我看了呢。”
初學清忙止住她的口無遮攔,“胡言亂語,沒有傷兵才是最好的。”
桑靜榆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道:“對對,沒有傷兵最好,長戎發兵的消息一傳來,北狄就撤兵了,聽說西羌也快了,以后再也沒有傷兵了!”
他們身后的吳長逸也下馬上前,輕咳了一聲。
桑靜榆瞥了他一眼,松開了初學清,對初學清道:“回去我給你檢查檢查,看你有沒有受傷,要是傷到了一分,那可是吳將軍失職了,回去給他告上一狀!”
吳長逸沒好氣道:“初夫人放心,初大人毫發未傷,吳某可不敢讓初大人涉險。 ”
初學清笑著解釋道:“吳將軍莫氣,內子愛開玩笑。”
“別理他,定遠侯讓人準備了宴席,就在營地上,燃起篝火烤全羊吃,為夫君接風洗塵,快走!”
桑靜榆拉著初學清返營,吳長逸在原地僵了半晌,才挪動腳步跟了上去。
營地中已燃起一團團的篝火,眾將士都圍著篝火,方若淵見他們歸來,忙引著他們到了最中間的那簇篝火旁,裴霽曦早已就座,聽聞初學清歸來,也起身相迎。
初學清看著那雙濃霧般的眸子,即使眼旁帶了笑意,也掩不住眸中的失色。
印象中那剛毅果敢的眼神,失了往日的凌厲。但裴霽曦的身形仍然挺拔,篝火映照下的鎧甲熠熠生輝,泛著久經沙場仍舊如初的光澤。
初學清上前幾步扶住裴霽曦:“侯爺重傷初愈,怎的還披甲著鎧,如今戰事暫歇,侯爺也要好好調養才是。”
裴霽曦反而不以為意,他雖眼盲,但近日也一直在練習騎射,以免武藝生疏。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朗聲道:“學清此次攜功而返,真是我大寧的功臣!不過怎么出使了趟長戎,就又對我換了稱呼。”
初學清忙改口:“是我的不是,裴兄。”
初學清要扶他坐下,裴霽曦擺擺手,“為兄身上的傷已然痊愈,即便仍舊眼盲,但我已習慣了,平日起居也無需人照顧。”
初學清這才放下手,坐到了他身旁。桑靜榆跟著坐到初學清另一邊,宛如主人一般張羅大家吃肉喝酒。吳長逸也跟著坐到了稍遠的位置。
方若淵坐在他們對面,溫聲笑道:“初侍郎可是大寧的功臣,沒上戰場,就搞定了北狄小兒。咱們大家伙都來敬初侍郎一杯!”
初學清笑著舉起酒杯,卻見一旁的裴霽曦,也摸索著拿到眼前酒杯,舉了起來。初學清忙抬起手按住他的手腕,止住了他,“裴兄重傷初愈,還是莫要飲酒了。”
裴霽曦愣了愣,上次有人管他喝酒,還是冬雪。手腕上傳來的溫度稍涼,不知怎的,就讓他想起腦中幾乎快忘記模樣的身影。
周圍有人起哄道:“初侍郎,莫不是你被婆娘管著不讓喝酒,就不讓裴將軍喝啊!”
初學清反應過來,忙道:“內子也不會拘著我。不讓裴將軍喝,是內子的醫囑,他腦中仍有淤血,不宜飲酒。”
一旁的桑靜榆嘻嘻笑道:“對,是我的醫囑。”
裴霽曦回過神道:“今日難得開懷,只少飲些。”
又有人嚷嚷道:“初侍郎莫要擔心,往常咱們喝酒,都是拿碗的!今日照顧你是文臣,又帶著家眷,咱們就都斯文點!”
初學清赧然一笑,他們拿碗喝酒的樣子,自己不僅見過,還參與過。
空氣中彌漫著烤肉的香氣,鄴清獨有的烈雪散發著辛辣的酒香,甫一入喉,便喚起了她久遠的記憶。圍著篝火歡呼的將士,互相灌酒的戰友,還有這辛辣無比的烈雪,都仿佛是前世的事情。
京城的酒,遠沒有烈雪的醇厚,她往往要喝上好幾壺,才能遮住心中的口子。
她環視了一圈,大部分人都已經不認識了,之前與北狄發生過的惡戰,損失了太多定遠軍的精英。
方若淵還如以往一樣端著酒杯小口啜飲,舉手投足盡顯儒將風范;墨語還是一樣坐在裴霽曦身旁默不作聲地切著肉,即便如今做到參將的位置,還是習慣了照顧裴霽曦。
初學清低聲問身旁的裴霽曦:“怎么不見嚴奇勝將軍?”
裴霽曦聞言,沉默了一會,才道:“北狄撤軍,本是好事。可對于與北狄有血海深仇的人來說,卻失去了報仇的機會。”
定遠軍有太多的戰友,喪命在北狄鐵馬之下,這中間的家仇國恨,是他們每個人戰場廝殺的動力。可憑借外交辭令的暫時止戈,也會讓這一腔怒火無處投放。
初學清經歷過戰爭的殘酷,也知道每一位將士身上,背負了多少戰友未竟的征途。百姓期盼和平,最好能兵不血刃。可過往已經犧牲過的累累人命,說的出名的,說不出名的,只是化作一捧黃土,連著對敵軍的恨意,留在了戰友的心中。
兵不血刃,可刃卻失了光芒。
在她胡思亂想時,裴霽曦仿佛從這沉默中聽到了她的心聲,又道:“學清此番出使,做到了將士打仗多年,都換不來的結果。凡有戰,必有犧牲,但犧牲的將士們,也希望不用以戰止戰,就能得太平,即使兵器蒙塵,也能得長久心安。”
一旁的桑靜榆留意到他們的對話,沒聽懂話里的深意,卻聽到了最后一句,插嘴道:“是啊,我們當醫師的,也希望沒有人生病,自己一身醫術,沒處用才好呢!”
遠處吳長逸只聽到了桑靜榆的話,便跟著道:“可我看初夫人,見到了病患,比見到初侍郎還要興奮。”
桑靜榆順手撿起身旁一塊小石頭,朝吳長逸扔了過去,正中打在他的胸膛,吳長逸愣怔一下,有些懊惱自己又沒管住嘴,怎的就接了這個話。
初學清看到兩人的打鬧,不禁微彎了唇角。
一旁的裴霽曦稍稍轉身靠近她,對她低聲道:“學清,我帶你轉轉可好?”
篝火將營地映照地明亮無比,可身邊人的低語,帶著低沉的磁性,讓初雪晴覺得眼前有些模糊,還未反應過來,便點了頭,意識到對方看不見,才應了句好。
裴霽曦沒用人攙扶就起了身,初學清跟著起來,一旁的墨語見他二人要折身離去,忙起身跟上,裴霽曦感受到墨語的腳步,只對他道不用跟著,便和初學清離開了。
裴霽曦的步速不似往常一樣快,但也正好搭上了初學清的節奏,絲毫不受眼盲的影響。初學清沒忍住,還是扶住了他的胳膊,裴霽曦笑道:“這營地我熟得很,以前閉著眼睛都不會迷路,如今也只當是閉上了眼睛,學清不必擔心。”
初學清默默放下了手,不自然地在身旁垂著。冬日的冷風從身旁呼嘯而過,穿過指縫,留下一手的冰冷。
他們走到營地外的一處隘口,夜色下星星點點的火把順著城墻排列,士兵們安靜地列隊巡視,城墻下綿延的山脈在月光與白雪的映照下稍顯冷清。
裴霽曦停下腳步,聲音在空曠的山野間顯得格外溫醇:“學清幫我看看,遠處是否有一處山頭,形似臥佛。”
初學清知道他指的哪里,順著記憶中的方向望去,星空微芒下有一處山脈的起伏,恰似一張躺著的人臉——凹陷下去的是眼睛,高挺著的一處是鼻梁,還有微微起伏的一處,恰似微彎的唇。
初學清輕答:“看到了。”
裴霽曦繼續道:“望北關是大寧北方的命脈,正北方向,那處臥佛,在北狄人眼中,是神圣的陰山山神,守護他們世代的安居。可在我定遠軍眼中,那是邊境線,是不能被逾越的關口。
可曾經有一個人對我說,臥佛之所以躺在邊境線上,是因為兩邊都是天下子民,它要滌凈殺戮,喚得太平。”
初學清愣怔片刻,才憶起,第一次和裴霽曦來到這里的情形,這番話,就是從前的冬雪口中說出的。
那時的她,即使在明履營待了很長時間,也看不慣戰場的殺戮,裴霽曦帶她來看臥佛,本是要提醒她此處關口的緊要,她卻對臥佛下了新的定義。
初學清穿過層層回憶,恍然回神,緩緩道:“殺戮不是目的,只是手段,想必說這話的人,定是少不經事。 ”
裴霽曦搖搖頭,茫然的眼神穿過黑暗,仿佛能看到眼前的蒼茫河山,“她不是少不經事,她是見了太多的殺戮,不忍人命在戰場上如此輕賤。”
初學清抬頭看向裴霽曦,夜色模糊了他的輪廓,也柔和了他的線條,過往的剛毅此刻都化在沉溺的回憶中,他忽然彎了彎唇角,溫聲道:“學清,有件事想向你打聽一下。”
這笑容讓初學清有些晃神,她忙回道: “裴兄請講。”
“上次你說過,樟安商會會長葉氏……葉馨兒是你之友,那你可知,她是何時到樟安的?”
初學清不知為何他會問起葉馨兒,但還是答道:“她是葉家獨女,自幼喪母,在鄉下跟著祖母生活,直到及笄才回到樟安。自老會長過世后,接起了葉家的擔子。”
“她手下有一女掌柜,楊氏,專管酒樓食肆,你可認得?”
初學清心中一驚,腦中仿佛想到了什么,卻又抓不住,只得茫然道:“認得,在樟安做知府時,打過幾次交道。”
裴霽曦笑容加深,繼續問:“那楊氏之前,可是在京城待過?”
初學清愣怔片刻,答道:“這就不知了。”
“那她可是一個寡婦,以前賣豆腐出身?”
初學清下意識搖搖頭,面色緊繃地反問:“裴兄問這些,可是葉馨兒有什么不對?”
裴霽曦嘆笑一聲,“不是不對,是希望對。葉馨兒可能是……還不確定,等輕風的消息傳回來,可能還需要你幫忙確認一下。 ”
初學清恍然大悟,怪不得一直不見輕風在他身邊,原來是被派到樟安打探消息。難道他一直在找自己?以為葉馨兒是自己?現在是打聽到了楊若柳,知道楊若柳曾經和她有過交集,更加確認葉馨兒就是冬雪?
初學清試探問道:“裴兄可是在尋人?”
“是。”裴霽曦答道,“這么多年,一直在尋。”
“那裴兄尋的,是什么人?”
裴霽曦垂下頭,聲音低沉卻有力:“是我摯愛之人。”
冬風呼嘯而過,松濤聲聲似在悲鳴,松木冷香盤山縈繞,暗夜中滿山白色清冷寂寥,與當年的北境一般無二。
初學清沉默不語,摯愛之人——隱隱覺得他說的是自己,可又不敢自認這個稱呼,畢竟七年時間,滄海桑田,他已娶妻生子,而她也有了新的身份。
上一次的自作多情,已經讓兩人生了齟齬。
那是在他們的初吻之后了。
第36章 輕風偷偷摸摸塞給他那本書
初雪晴在一片懵然中擁有了初吻, 自詡聰明的她,在那一刻忘記了問這個吻的意義,可翌日裴霽曦就讓墨語把她送回了鄴清養傷, 換了輕風隨軍侍候世子, 便就此錯過了提問的最佳時機。
裴霽曦是知道她的志向的,又說了會給她想要的,難道這就是互許心意?一個侯府世子, 在如此等級森嚴的世道,能堅守如一嗎?
這個吻, 也讓初雪晴意識到了自己的心意。裴霽曦是照亮她的一道光,帶她出了泥淖, 給她指明了方向,她一直壓抑內心的情動, 是不信任這世道,而不是不信任這個人。
如果, 裴霽曦愿意帶她沖破這世道, 那她敢追隨嗎?
初雪晴理不清自己的思緒,只得在鄴清養傷的時候, 不停看書,練字……若不是身體尚未康復,她甚至想要練武。
也許自己真的做出一些成績, 他們之間的阻礙就會少一些。
而她做的這些, 在同為世子丫鬟的霜華眼中, 就是煞費苦心的勾引。
如今侯府的主子, 不是在戰場, 就是在京中,鄴清的侯府沒有主子, 下人們就輕松許多,經常閑聊是非,也只有裴霽曦的奶娘趙嬤嬤管一管他們。
初雪晴剛回鄴清時,霜華就明里暗里地打聽她為什么受傷,好在墨語囑咐了趙嬤嬤,趙嬤嬤斥責了霜華之后,她便不再打聽了。
轉眼春暖花開,鄴清的春日是北境難得的好時節,上巳節的鄴清褪去了冬日的冷白,侯府里的花也開始爭奇斗艷,聽臘梅說,街上更是熱鬧,可惜初雪晴的腿傷未愈,不能外出,只能對著窗前粉白的桃花看書。
她正看書的時候,臘梅歡快地跑了進來,興奮道:“冬雪,冬雪!你猜我給你帶了什么!”
初雪晴抬起頭來,對臘梅笑道:“你是去街上買東西了?”
“不對!方才輕風回來了一趟,拿了些東西就急著走了,但是給你留了一封世子的信,讓我交給你!”說著,臘梅從懷中掏出了信,遞給了她。
初雪晴接過信,摩挲著上面的“冬雪”二字,壓住嘴角的笑意。
臘梅挑著眉揶揄她:“以后是不是就要叫你主子啦!”
初雪晴倏然看向她,搖了搖頭道:“不要亂說。”
臘梅吐了吐舌頭:“那你悄悄看信,我就不打擾你啦!”
臘梅走后,初雪晴小心翼翼的拆開信,宣紙上仿佛還帶著裴霽曦的溫度,暗黃色的紙上,黑色的字跡依舊蒼勁有力。
“望北關以北,有處山頭,形似人臉,靜躺于地,謂之臥佛。吾巡視之時,遠望臥佛,霞光滿鋪,嘆此美景,應與卿共賞。”
初雪晴小心地將信貼在胸口* ,撫慰那躁動的心跳。
趙嬤嬤在院子里遠遠看見初雪晴面帶紅暈,嘴角微彎,走近前喚了聲:“冬雪丫頭!”
初雪晴被嚇了一跳,抬頭看見趙嬤嬤,忙把拿著信的手背到身后。
“藏什么,世子給你捎了信,大家都知道了。”趙嬤嬤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
“丫頭好福氣,只是日后不要再去軍營了,耽誤了世子治軍,可就說不清了。這要是老夫人在,肯定不會讓世子帶你去軍營的。”
初雪晴緩緩抬起頭來,只道:“可我在軍營,也是有用的。”
趙嬤嬤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想陪著世子,可治軍是大事,你在那容易壞了世子的名聲。”
“我是想進明履營,不是想陪著世子。”
趙嬤嬤被她的想法驚到了,“哎呦我的老天爺,你個小丫鬟還想進明履營,打仗是那么好玩的事情么!現在世子瞧上你了,安心地跟著世子在侯府享樂不好么!”
初雪晴垂首把手中的信放進信封里,不再言語。
趙嬤嬤沒料到這丫頭這么驚世駭俗,又補充道:“你這個福氣是多少人盼不來的,霜華那頭那么使勁,現在都近不了世子的身,你知足吧。”
趙嬤嬤的一席話,讓本想給裴霽曦回信的初雪晴,都沒了心氣。
臥佛有多美,她不知道,可眼前的路有多窄,她是知道了。
*
能看見臥佛的人,正立在隘口眺望遠方。春日的望北關還留有一絲清冷,這絲清冷被落霞的光暈撫慰,讓人身心舒適。
北狄撤出石喙嶺后,裴霽曦和方若淵帶部分人馬回到了望北關,只留嚴奇勝還在支援石喙嶺,以防北狄去而復返。
北狄大部仍在望北關徘徊,時不時偷襲一下,但都在定遠軍的掌控之中。
望北關雖離鄴清更近,但裴霽曦也并未返回鄴清,只在上巳節這天,讓輕風去送一封信。
輕風送信回來,一路小跑在隘口處找到了裴霽曦,氣喘吁吁道:“世子,找遍了整個集市,都沒找到雪花形狀的簪子,只找到這個。”
輕風遞出手中玉簪,簡單的白玉,簪頭是一個圓形,沒有任何裝飾。輕風念叨著:“我找店家要了點工具,不行我就給刻一下,看能不能刻出個雪花來。”
裴霽曦接過玉簪,輕笑一聲:“就你那畫工?還是我來吧。”
輕風“哎呦呦”叫了一聲,道“世子,您這現在不僅愛笑了,還開始打趣我了,冬雪的本事不小呀!”
裴霽曦瞥他一眼,又恢復了日常的冷臉。
輕風又道:“您什么時候收了冬雪?就憑您親自為她做簪子這份心意,她知道了不得感動壞了。不過她好像還未及笄吧,您是要等她及笄了再收房?”
裴霽曦打住了他的天馬行空:“不要胡言亂語,做好你分內的事。墨語都入了軍籍,你呢?跑幾步就氣喘吁吁。”
“別呀!”輕風忙擺手道,“我可不敢上戰場,那腥風血雨的,得把我嚇死,您就讓我一輩子在您身邊伺候,我就知足啦!”
裴霽曦拇指摩挲著玉簪,折身走回營地,道:“工具給我送來。”
輕風心中暗道,世子這般著急,這就開始要磨簪子了,冬雪這是鐵定要飛上枝頭了。
*
與北狄這場戰事,持續到了這年初冬,經過幾輪的談判,烏尤拉被放回北狄,兩方簽署了止戰書,北狄終是禁不起如此持久消耗,全部撤軍了。
初雪晴的傷已大好,侯府的書都被她翻了個遍,就連鄙陋不堪的字跡也都突飛猛進,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信手拈來。
可裴霽曦一直沒回鄴清,只是在節日的時候會捎來書信,她也不好自己去望北關。直到停戰的消息傳來,整個侯府復又忙了起來,要迎定遠侯和世子回府。
伴著鄴清初雪的飄舞,定遠侯和裴霽曦一同回到了侯府。
這是初雪晴第一次見定遠侯,隔著請安的下人們,她在角落躬身候著,侯爺讓他們起身的時候,她才抬眼遠遠看了一眼。
定遠侯身量和裴霽曦差不多,莊嚴冷峻的面龐上一雙眸子目光如劍,年近不惑卻依舊英朗不凡,裴霽曦的相貌看來是隨了定遠侯,連整日里擺出的那副生人莫近的嚴肅,也是肖似定遠侯。
初雪晴只是抬眼一瞬,卻被裴霽曦抓住了目光,裴霽曦目光灼熱地看向她,眸中似有絲絲縷縷的線,纏繞住了她,惹得她不得不趕緊垂下頭,假裝沒看見那道目光。
裴霽曦見她垂首,便收回了目光,跟著定遠侯走遠。
此番停戰,定遠侯還要去京中述職,也希望能一并將家眷接回鄴清。畢竟大寧寸土未失,還逼的北狄奉上歲貢,也算大功一件。
直到入夜,裴霽曦才從父親身邊抽出身來,迫不及待回到自己院中。
初雪晴早已將屋中打掃得一塵不染,也備好了熱水。
裴霽曦進屋,見初雪晴正在香爐旁焚香,屋內的松木清香,似被雪覆住的松樹,醇厚卻低調。
初雪晴見他歸來,身旁也沒帶小廝,實在是一個坦露心聲的好時機。她憋了很久的疑問,還有對未來的不確定,都想要在裴霽曦這里尋得答案。
可當這個人真正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那些縈繞心頭的疑惑仿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眼前的人,風塵仆仆,卻不顯疲態,目光就那么定定得粘在自己身上。
初雪晴卻不知該說什么,仿佛那個戰場上為她披荊斬棘的少年將軍,已經很遠了,而他們那個沉寂在夜晚的朦朧的吻,也已經很遠很遠了。她屈身行禮,道了聲世子。
可裴霽曦卻并不覺得遠,在每晚摩挲著那支雪花簪的時候,心中念著的就是眼前的人,他傾身上前,用力抱住了初雪晴。
初雪晴將臉埋在裴霽曦胸前,用力吸著他身上夾雜著遠山寒意的塵土味,雙手也漸漸抬起,虛虛搭在裴霽曦腰間。
感受到懷中人的回應,裴霽曦才略略松了手,從懷中掏出不知被他摩挲了多少遍的簪子,插在了初雪晴的頭上,輕輕道:“終于還是在你及笄這天趕回來了。”
初雪晴抬手摸了摸頭上的東西,手感溫潤的玉簪,還帶著裴霽曦懷中的溫度,“我及笄?我是今日生辰嗎?”
初雪晴并不知道自己生辰,也從未過過生辰,裴霽曦笑道:“小糊涂,連自己生辰都不記得。要不是我翻了你的身契,你連及笄的日子都忘記了。”
裴霽曦又輕輕推開初雪晴,“忘記了我身上臟,我先去洗洗。”
待裴霽曦去了水房,初雪晴摘下了頭上的玉簪,輕輕撫著。簪頭是雪花的形狀,六瓣的雪花仿若裊娜輕舞的精靈,瑩白的顏色通透剔亮。想必也是裴霽曦費盡心思才找到的,特地趕在她及笄這日,這是定情信物嗎?
裴霽曦洗了很久,不像平常在軍營那邊囫圇對付,徹底洗干凈了,又穿上初雪晴為他備好的衣物,聞著衣物上熏染的松木香,又想到前幾日輕風塞給他的那本書。
輕風偷偷摸摸塞給他那本書時,神情揶揄,“世子,冬雪可要及笄了,您也得先學習學習,不然你們兩個啥都不懂……”
臭小子,就跟他有經驗似的。
第37章 唯有躁動的心跳,擾亂這一室旖旎
裴霽曦整了整衣襟, 確認身上得體,才又走進正屋。
初雪晴正在為他鋪床,身子微彎, 連背影的弧度, 都讓裴霽曦心跳不已。
裴霽曦穩了穩呼吸,走上前去,拉住了初雪晴的手。
她的手柔軟卻沒那么光滑, 好在比初見她時的滿手凍瘡要好多了,裴霽曦低聲問:“身子可養好了?”
初雪晴手心微癢, 想要撤出手,卻被裴霽曦又攥緊了些, 她答道:“已經大好了,都這么長時間了。”
裴霽曦一手拉著她, 一手撫上她的臉頰,輕捋她的鬢發, 燭光映照下的面龐帶著一絲紅暈, 白皙俏麗,兩泓清泉帶著欲語還休的煙波, 鼻翼翕動,唇似桃花般粉嫩,引著人想要探究一番。
裴霽曦順著自己的心意低頭去探索那株桃花, 直到唇瓣挨在一起, 才回憶起上次親吻時的躁動。可這次, 已經不滿于簡單的摩挲, 他探入她的唇, 感受相觸的悸動,向深處擷取她的溫度。
初雪晴本想鋪完床就回屋, 待裴霽曦好好歇一晚再明確他們之間的事情。可兩人糾纏的唇舌,讓她也一步步沉淪,似是一片飄落在溫泉的雪花,化在氤氳的熱氣之中。
唯有躁動的心跳,擾亂這一室旖旎。
初雪晴身子發軟,不知不覺就癱到了床上,只覺身處云霧之中,如夢似幻,卻又心如擂鼓,唇舌的糾纏是那般鮮明。
仿佛溺水的人,唯一的浮木就是對方的唇,從對方的唇中汲取著生機和力量。
這一吻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初雪晴完全失了力氣,任眼前的人采擷。
裴霽曦的唇終于離開,卻緊接著復又向下,灼熱的呼吸撒在初雪晴的脖頸,讓初雪晴微微發顫,理智都在這一刻喪失,只有眼前人的溫度,真實地撫慰著彼此。
裴霽曦的手輕輕扯開了她的衣帶,順著衣襟向內。
初雪晴腦中一直緊繃的弦倏然斷裂,她瞪大了眼睛,忽然明白了今夜眼前的人想做什么。
而做這事,又意味著什么,她也恍然明白了。
也許情動是真的,但兩人的所需又是不同的,一個是到了年齡該收通房的世家子弟,一個是想要掙扎出泥淖的卑微丫鬟。可世人眼中的捷徑,卻不是初雪晴想要走的路。
原來是她自作多情,以為裴霽曦要帶她沖破枷鎖,可未料,有新的枷鎖在等她。
她猛然掙扎開來,推開了正在作亂的裴霽曦。
她收緊衣襟,慌亂地系好衣帶,退開幾步,跪在了地上。
周身的溫度迅速下降,她瑟瑟發抖,額頭挨著冰涼的地面,眼眶不自覺就蓄滿了淚水,滴落在地上,氤氳開來兩點水漬。
裴霽曦在床上僵著,猶如冷水潑身般狼狽,他沒料到兩人情到濃時她卻遽然推開了他。
空氣中松香味依舊,燭影晃動,擾亂一室寂靜。
等到身體平復了先前的躁動,他才緩緩低頭看向地上的人,想問什么,卻問不出口。
初雪晴平復了呼吸,顫聲道:“奴婢,奴婢……”
這聲“奴婢”,讓裴霽曦如墜冰窟,他啞聲問:“你不愿?”
初雪晴眨了眨眼,將蓄滿眼眶的淚水灑到地上,才深呼吸一口,道:“奴婢卑賤,配不上世子的抬愛。”
奴婢,奴婢……裴霽曦心中倏爾泄了勁般無力,他何時把她當作奴婢?明明在軍營時,兩人是那般契合,如同并肩奮戰的戰友,又是教學相長的師生,還是心意相通的愛侶……
總不單單是主仆,為何才半年多,就生疏至此呢?
裴霽曦理了理凌亂的衣襟,默默走下床,扶起了初雪晴。
初雪晴發絲凌亂,眼眶還紅著,唇也微微腫起,她始終低著眼簾,沒有抬頭看裴霽曦。
裴霽曦輕嘆了口氣:“你出去吧。”
初雪晴應了聲“是”,折身往外走。
“等等。”
初雪晴頓住腳步,心也揪了起來,若他強要,她也沒有掙脫命運的資本。
裴霽曦猶豫道:“你……流血了。”
初雪晴忙用手去捂身后,她看向床鋪,上面也有星星點點的血跡。她正在小日子,方才動作太大,竟弄臟了床鋪。
她又忙去收拾床鋪,裴霽曦輕聲制止道:“你回去休息吧,這里不用管了。”
初雪晴這才停下了手,“嗯”了一聲,轉身離開。
裴霽曦看著地上氤氳的兩點水霧,腦中混亂一片。
他走到床邊,打開窗子,冷風嗖嗖地灌進來,直到身體徹底冷下來,他腦中才清明了一些。裴霽曦一直以為初雪晴是愿意的,若早知她不愿,裴霽曦又怎會將他二人陷入此番境地?
可明明她是有回應的,不管是在軍營那次,還是今晚開始時,裴霽曦能感受到她也是有著炙熱滾燙的情感,難道是因為小日子?可若僅僅因為小日子,她又為何哭呢?
抑或是,她是礙于主仆身份,沒有拒絕,可真到了那一步,又開始害怕?
裴霽曦不敢深想,因為想到到深處,就是害怕的那種……自作多情。
*
初雪晴躺在自己的床上翻來覆去,一夜未眠,裴霽曦承諾過給她想要的,可如今看來,兩人對她想要的,看法并不一致。
天光大亮,她才緩緩起身。身為裴霽曦的貼身丫鬟,她不需要干什么粗重的活,只需要收拾裴霽曦的屋子。可如今這情境,她卻拖著不想去見裴霽曦。
她的眼和唇已經不腫了,可脖子上還有一些痕跡,她找了件高領的棉衫遮住。
未等她想好要怎么面對裴霽曦,趙嬤嬤就端著一碗湯來到她的屋子,一進來就上下打量她,她只能不自在地又拉了拉領子。
趙嬤嬤將湯藥放在一旁的桌上,笑道:“今早我去給世子收拾屋子,那褥子上有落紅,我都知道了,你還遮掩什么,這是好事。”趙嬤嬤拉過她的手輕拍了幾下,“以后好好伺候世子,將來有的福享。”
初雪晴臉色僵住,不自然地抽出了手。
她想要解釋,又覺得沒甚可解釋的,裴霽曦的確存了那份心思,而她,也的確會錯了意。就算解釋了,也沒人會相信她的清白。
趙嬤嬤端起放在桌上的湯,道:“來,補身子的,趁熱喝掉。”
那湯色發烏,上面漂著一些浮沫,滿滿一大碗,初雪晴隱隱知道這是什么,世家子弟,是不能在正妻入門之前有庶子的。
“嬤嬤,我沒有……”
趙嬤嬤拍了拍她的肩,打斷了她的話:“還是要喝的,別壞了規矩。”
初雪晴咬了咬牙,還是沒有拒絕,端起來全喝了。
太苦了,那苦澀繞著口腔,粘在喉嚨上,怎么都下不去。
趙嬤嬤滿意地收回空碗,“你今兒就好好歇著,世子那不需要你伺候,侯爺今日要入京,他還得去侯爺那。”
趙嬤嬤見她一直不語,只當是經歷了初次的小丫頭,不知所措,也沒再說什么,端著碗走了。
初雪晴本已看見曙光的前途倏爾晦暗了下來,有些可笑的是,她竟然還妄想過拼命去掙一個前途,以配得上裴霽曦的身份,不枉裴霽曦對她的情誼。
可所謂情誼,原來根本不是在一個平等的身份前提下,只是這個世道下,大多世家子弟輕許的那一點憐愛而已。
如果是一個世家小姐,想必裴霽曦也不會如此行事,未定下終身,未經三媒六聘,莽撞地要她。
還是在她及笄的日子里。
她對及笄沒有認識,只記得上次侯府庶女裴雨檀及笄之時,哪怕為了不張揚簡單辦了一場,也是傾盡侯府的人力。
可原來她的及笄,只意味著可以行周公之禮,收成通房罷了。
初雪晴雖無那么強的貞操觀念,可她也明白,在這個世道之下,裴霽曦的行為意味著什么。
如果這份輕飄飄的憐愛能稍微久一些,她也許還能混個小妾的身份,可若新婦進門,不允婚前的荒唐,那她便是發賣出府的的命運。
初雪晴收起裴霽曦送的那根雪花簪,用帕子包好。
她候在裴霽曦屋外,裴霽曦不在,她也沒有再擅自進屋,只是在冷風穿堂而過的廊下靜靜立著。
不知是不是早上那晚藥,從未作亂的小日子,竟開始惹得腹痛。她忍著腹中疼痛,立在冷風里,感受身體散發出的寒意,以及口中尚存的苦澀之感。
不知過了多久,裴霽曦應是送走了定遠侯,走進院子里,身后跟著輕風。
裴霽曦遠遠看見她,愣怔片刻沒有上前。
反倒是身旁的輕風老遠就開始打招呼:“冬雪。”可叫完又想起如今冬雪身份不一樣了,忙看看身旁的世子,見他面無表情,才放心下來。
裴霽曦緩過神,慢慢走上前,輕風跟著上來,看見冬雪頭上仍舊是簡單的木簪,納悶道:“你怎么沒帶上世子送你的簪子呢?那可是世子親自……”
裴霽曦打斷了輕風的多言:“你下去吧。”
輕風這才感受到兩人之間的怪異,忙應了聲,逃離這個氣氛詭異的地方。
裴霽曦問初雪晴:“怎么不進屋,外面這么冷。”
他推開房門,初雪晴跟在身后,他回身看見初雪晴眼眸微垂,面色與唇色都略顯蒼白,他欲拉起她的手試試溫度,剛抬起手又停在半空,不自然的握了握拳,他落座后,讓初雪晴也坐下。
可初雪晴卻一直立在一旁,聲音平靜問道:“世子,之前您說過戰時不便進明履營,現在停戰了,奴婢何時可以去明履營呢?”
裴霽曦愣怔片刻,答道:“我本想把你帶在身邊,就不去明履營了。”
初雪晴卻道:“奴婢在世子身邊,對您的名譽有損,還是明履營合適些。”
裴霽曦沉默片刻,她的話中都是推拒和遠離,本以為兩人是心意相通,如今看真的是自己一廂情愿,可也許他還應再明確一些。
他試探問道:“你不想跟著我?”
第38章 請世子尊重奴婢自己的意愿
初雪晴垂下頭, 很想反問裴霽曦,就想讓我這么跟著你?一個通房?
她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只道:“世子說過, 明履營全是女子, 練兵也是根據女子的體質來,更適合奴婢。”
裴霽曦站起身,更加靠近初雪晴, “你知道我問的是什么吧。”
初雪晴后退一步,語氣卻堅定依然:“奴婢不愿。”
不愿做你身邊的金絲雀, 不愿把命運系于他人手中,不愿所有價值耗盡在一方宅院的勾心斗角。
初雪晴拿出用帕子包著的雪花簪, 雙手遞給裴霽曦:“世子,奴婢想要去明履營參軍, 世子答應過奴婢的。至于這簪子,奴婢素慣了, 用不到。”
裴霽曦盯著初雪晴手中的雪花簪, 想起那些在繁忙軍務中抽出的罅隙,他不斷地磨著那根簪子, 就是為了讓它更貼切“冬雪”二字,簪子在他的打磨下愈發圓潤剔透,他時常將簪子揣在胸口, 貼在心跳的位置, 似乎簪子離他越近, 他就離眼前這個人越近。
可此時, 這簪子竟還要回到自己的手中。
裴霽曦不是一個會強人所難的人, 可此時他竟十分不想要接下這簪子,仿佛只要這簪子還回來, 一切就止步于此,他故作平靜道:“這簪子你留著吧,只是你的及笄之禮,沒有別的意思。 ”
初雪晴見他不接,便將簪子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之上:“奴婢身份卑賤,從未過過生辰,也不在意什么及笄不及笄的,還是不要糟蹋了好物。”
“誰說過你卑賤?”裴霽曦心中忽而升起莫名怒火,語氣在克制中還是難掩加重了些,“我會讓卑賤之人隨軍?會教卑賤之人讀書習字?會對卑賤之人交心?”
初雪晴卻覺得有些諷刺,那通房在他眼中是什么人?妾室在他眼中又是什么人?如果不把她當作卑賤之人,會這么理所應當地認為收她做通房,是對她的恩寵嗎?
她努力提了提嘴角,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既然世子不覺得奴婢卑賤,那也請世子尊重奴婢自己的意愿。”
裴霽曦緊緊攥著自己的手,盯著眼前假笑著的女子,卻怎么也合不上腦中那個日思夜想的面孔,二人經歷過的片段如風吹塵散般飄遠,半晌,他才泄了力般輕聲道:“你準備準備,明日送你去明履營。”
“那奴婢便回去準備了。”言罷,初雪晴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裴霽曦無力地靠在椅子上,伸手輕輕拿起桌上的雪花簪,雪花簪外包著一方素凈的白帕,連個刺繡都沒有,一點念想都不留給他,真的是避嫌。
他將簪子重新揣入懷中,可此刻卻覺得這簪子真如雪花般冰冷,冷到了骨子里,用什么都暖不過來。
*
初雪晴進明履營,在趙嬤嬤眼中,是不舍世子,要去軍營陪著;在丫鬟臘梅眼中,是自找苦吃,留在府中沒甚粗活吃吃喝喝不好么;在一心想當通房的霜華眼中,是狐媚子手段,勾得世子一刻也離不開……
只有初雪晴自己知道,她是要走一條自己的路,既然知道裴霽曦存了什么心思,那他們兩人之間便絕無可能了,她只能通過自己去奮力一搏,興許還能活出點價值。
至于感情,如果不是一段平等關系下的相知相伴,那還不如孑然一身,起碼落得自在。
裴霽曦遵照約定,翌日即帶她前往望北關。到了望北關,便讓墨語帶著她去找明履營的方淼將軍。
方淼是方若淵的姑母,也是嚴奇勝的妻子。方家是前朝武將世家,朝代更迭之時,選對了路,跟著老定遠侯,也在定遠軍中立了足。
據說嚴奇勝是小兵出身,憑借一身膽識,娶到了方淼,兩人無子無女,方淼連年征戰,身體有損,不易有孕。嚴奇勝雖表面上不似什么鐘情之人,嘴上葷素也沒個把門,可從未動過找小妾的心思。
墨語將人帶到便離開了,留下初雪晴一人,面對方淼的審視。
方淼年過而立,可整個人神采奕奕,盔甲下身軀挺直,英氣凜凜。
初雪晴立在營帳之中,背脊挺直著,可頭卻微垂著,不失風骨卻也恭敬有加。
方淼審視的看了她半晌,上前來捏了捏她的肩膀,初雪晴吃痛皺眉,忍著沒有出聲。方淼又踢了踢她的腿,她沒站穩,趔趄了一下。
方淼搖搖頭道:“你的身體底子不行啊。”
初雪晴抬頭直視方淼,“身體可以練,可膽識是天生的,我之前在石喙嶺隨軍侍奉世子,也有幸獻過計謀。如能進入明履營,那是我身為女子最大的榮耀。”
方淼輕笑兩聲:“最大的榮耀?你是裴霽曦的丫鬟?什么丫鬟?”
初雪晴平靜道:“普通丫鬟而已。 ”
方淼回到書案之后就座,指了指身后角落的位置,“你先在那立會兒。”隨即埋頭寫開公文。
初雪晴明白,自己被舉薦的方式容易讓人產生誤會,方淼恐怕是在給自己下馬威,想要杜絕這樣的“關系戶”。
但是她也不怕這樣的考驗,只靜默地走到她身后直挺挺地立著。
不知過了多久,帳外忽而響起渾厚響亮的嗓音:“夫人,夫人我回來啦!”
方淼聽見聲音,忙站起身,剛走到帳簾處,就見嚴奇勝撩開帳簾大喇喇進來,迎面抱起方淼轉了個圈,方淼忙推他,卻聽嚴奇勝壓低了嗓音道:“素了那么久,讓我抱抱。”
營帳就這么點大,嚴奇勝雖然壓低了嗓音,帳外聽不到,可那句話初雪晴是聽得一清二楚,她忙垂頭降低存在感。
方淼急道:“帳里有人!”
嚴奇勝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冬雪,放下方淼,“嘿嘿”笑了兩聲,只道:“是冬雪丫頭啊!沒事沒事,自己人。”
方淼瞪了他一眼,“你怎么回來了?”
“北狄都撤軍了,石喙嶺那個地方交給盧桀妥妥的了,我還不得趕緊回來。”嚴奇勝一拍腦門,又道,“之前裴小將軍讓我舉薦冬雪給你,怪不得今日他讓我趕緊回來!夫人,這丫頭不簡單,之前用計離間了北狄內部,可聰明著呢。”
嚴奇勝沒忘記裴霽曦的囑托,又說了幾句初雪晴的好話。
方淼本想給冬雪個下馬威,沒想到自家夫君一直在這拆臺,不悅推了他一把,“你先回去,我這還有事。”
嚴奇勝看看角落里立著的初雪晴,又看看眼前的夫人,知道夫人這是在新兵面前樹立威信,可還是舍不得這么快走,他囑咐道:“那你晚上找我去啊!一定啊!”
方淼低聲喝道:“你說什么呢!這是軍營。”
嚴奇勝摸摸腦袋,“我沒說啥啊,我就是,就是和你說說石喙嶺之前的戰事。”說完又偷偷捏了把方淼的手,趁她生氣前灰溜溜走了。
方淼被拆了臺,不僅下馬威沒立好,這點將軍的顏面也被嚴奇勝丟的差不多了。要不是嚴奇勝跑得快,她多少也得打他幾下出氣。
她清了清嗓音,問一直默默不語的初雪晴:“你為何來明履營?”
初雪晴聞言,堅定道:“我想有一番功績。”
“要功績做什么?”方淼追問。
“不做什么,只是做自己,讓自己懂的、會的,能發揮價值,而不是蹉跎在一方宅院。 ”
方淼輕笑兩聲:“我以為,你是想掙得功績,好配得上裴霽曦。”
初雪晴默默搖頭,“與人作妾,幸者得育子女,徒留姓氏,悲者與奴仆無異,甚至連姓都沒有,只留主子賜名。”
“那你找個平頭百姓,做個正妻不就得了?裴霽曦如此看重你,想必為你脫了奴籍也不難。 ”
初雪晴繼續道:“為人正妻,相夫教子,囿于后宅,冠以夫姓……我只想做一個有名字的人。”
方淼難得點了點頭,面露欣賞,可過了半晌,她才道:“你可知,明履營有多少人。”
“聽聞,是三千人。”
方淼又問:“那你可知,明履營開始有人少人?”
不等初雪晴回答,方淼便沉重道:“萬人有余,大多是開國時,被前朝苛政壓迫,失了親人的寡婦孤女,后又有經歷饑荒,無處可去的難民。可之后嫁人的嫁人,犧牲的犧牲,零零散散也招些無路可走的女子,如今就只剩下三千人,你還要來?”
初雪晴目光堅定看向方淼:“方將軍不必如此妄自菲薄,雖是寡婦孤女居多,但明履營從來沒丟過定遠軍的顏面,我也聽聞,定遠軍最好的弩手隊,就在明履營,即使人少,也是定遠軍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方淼似乎快被這個小女孩打動了,可她也知道入明履營對一個女子而言意味著什么,近年來陸陸續續離開明履營的女子,她見的不少了。誰都希望建功立業,可這個世道對女子的衡量,從不是軍功,而是世道賦予她的身份,女兒、妻子、母親……
“你挺能說的。”方淼道,“但是還得看你做的怎么樣,明天開始,跟著大伙一塊訓練。”
初雪晴這才松了口氣,道:“定不會讓將軍失望。”
第39章 你不會就想討冬雪暖被窩吧
初雪晴這次在明履營, 就沒有之前跟著裴霽曦時的優待,只能跟著大家伙睡通鋪。好在明履營的士兵都是些身世坎坷的女子,沒有因她是侯府的人就優待, 也沒有因她丫鬟身份就薄待, 如尋常接納新兵的老兵,向她介紹了些軍營的規矩。
日常帶他們訓練的參將據說是舞陽將軍原來的丫鬟,戚荷, 日常都冷著臉,不茍言笑, 訓練時也狠,初雪晴本以為明履營的訓練會比男兵簡單一些, 可沒想到強度并不比男兵那邊差,只是更加注重靈活性的培養。
她第一日訓練, 戚荷就讓她跟著老兵負重跑十圈,雖說以前跟著裴霽曦訓練時也經常跑步, 可沒有一次性跑這么遠, 待到她硬挺著跑完了,只感覺腿都麻木了, 嗓子火辣辣的疼。
別的老兵跑完,照常集合,可她不僅跑在最后, 停下來的時候, 也原地喘著粗氣, 緩不過來。
戚荷立在她的身旁, 只道:“集合, 跟不上的出去。”
初雪晴忍著身上的不適,迅速跟上隊伍。
同是女子, 她又如此年輕,可她的體力竟和老兵差這么多,不禁讓她對之前的大話有些汗顏。
她完全憑著意志跟著大家訓練的節奏,可身體底子在這里,一日訓練下來,疲憊不堪,最終在下午練習布陣時暈倒了。
*
當輕風有意無意地,在裴霽曦耳邊提起初雪晴暈倒的消息時,裴霽曦最終還是沒能按捺住躁動的心情,直奔明履營找方淼。
可到了才知,方淼去找了舞陽將軍,他便又轉去裴夢芝的營帳。
他到時,方淼與裴夢芝正坐在一起談笑,兩人對他的到來也并未感到意外,仿佛知道他會到來似的。
他行過禮,拿出一卷冊子,遞給裴夢芝,“姑母,這是之前新兵訓練時,新擬的章程,侄兒覺得,日后可以照此訓練新兵。”
裴夢芝接過冊子,嘴角含笑瞥了他一眼道:“之前倒是聽嚴將軍提過,這個章程是誰擬的呢。”
聽裴夢芝這么問,裴霽曦心下稍定,道出了準備好的回答:“是我之前的丫鬟冬雪擬的,如今她已加入明履營。”
裴夢芝轉頭問方淼:“方將軍可見了此人?如何?”
方淼毫不掩飾地笑了兩聲,道:“裴小將軍培養出來的人才,腦子自然差不了,就是體質差了些,今日訓練,都暈倒了。”
裴夢芝“咦”了一聲,問裴霽曦:“曦兒可是因為聽聞冬雪暈倒的消息才來的? ”
裴霽曦不動聲色否認道:“并非如此,只是順嘴提到她而已。新兵入營,難免跟不上節奏,待她適應一段時間,想必便能展露鋒芒了。”
方淼起身,抬頭揶揄看向裴霽曦:“不是心疼了吧!”
裴霽曦眉頭微蹙,“方將軍說笑了。”
方淼話中有話道:“我說也是么,那丫頭心氣高的很,不愿做妾,我說讓她找個平頭百姓嫁做正妻,她又道不愿困在后宅,裴小將軍既然把她送到軍營,想必是沒有別的心思的。”
方淼邊說,邊觀察著裴霽曦的神情,她要知道,自己的新兵究竟是什么身份,是單純來當一個兵,還是拿明履營當跳板,去到更高的枝頭。
裴霽曦愣怔看向方淼,困頓在心頭幾日的思緒忽而有了出路,回過神來,只道營中還有別的事,便告辭了。
方淼看著他離開的背影,便知他與那丫鬟的關系沒有那般簡單。
裴夢芝見裴霽曦走了,才對方淼道:“你呀,就沒安什么好心思吧,怎么剛入營的小丫* 頭,就給放到老兵里頭一起訓練了,曦兒不心疼才怪。”
方淼嗤笑一聲,“并非我不通人情,只是那丫頭不是當兵的料,體質太差,端看她有沒有這個毅力了,我是想讓她知道當兵有多苦,沒這個毅力,趁早離開。”
裴夢芝展開手里的冊子,略過幾眼,“這丫頭要是體質實在差,在軍營里做些文書的工作也尚可,她才智過人,日后,往軍師的方向培養培養。”
方淼不置可否:“軍師也得有自保能力吧!就她那體格,連自己也護不住,早晚也是拖累。”
裴夢芝搖搖頭,“她不想著嫁人,這心氣,倒是挺符合明履營的,明履營里,不是你這樣把夫婿管得死死的母老虎,就是立志不嫁的巾幗女兒。”
方淼瞪她一眼:“誰是母老虎?說的跟你不是似的。”
裴夢芝笑道:“我才不是,我對我夫婿溫柔得很,只是對你們嚴厲罷了。”
方淼“呦呦”調笑了兩聲,又道:“話說回來,這次軍資,多虧姐夫暗中協調,怪不得老將軍要將你嫁一個商人,關鍵時候,還真靠得住。”
“胡說什么,我們是兩情相悅,才不是父母之言。”裴夢芝反駁道,“他那是為了幫我,才放棄科舉,立志從商的。”
方淼忙道:“是是是,我說錯話了,舞陽將軍莫怪!話說回來,戰事都歇了,也該回家看看了,你又不像我,你還有個女兒呢。”
如今定遠侯京城述職,裴夢芝需要鎮守在營中,她嘆口氣:“再不回去,估計我女兒都不認識娘了。等等斥候的消息,若北狄大軍完全撤回境內,就讓大伙輪流省親。”
*
冬夜的冷風涼得徹骨,卷起地上未來及清掃的雪粒子,撲在臉上冷意沁人。
裴霽曦在營地徘徊許久,卻始終不敢靠近明履營。
是他莽撞了,他知道初雪晴有多么特別,和他見過的所有丫鬟,甚至所有女子都不一樣。
她不似普通丫鬟一樣囫圇度日,她拼命學習,捧起書來就舍不得放下。也不似明履營的女兵一樣粗獷,她待人溫潤,卻有難以察覺的疏離。
聞得方淼的一席話,裴霽曦才茅塞頓開。他怎會以為初雪晴是會愿意做通房的普通丫鬟呢?怎會以為他想給的就是初雪晴想要的呢?
直到繞著營地走了五圈,始終繞開明履營,心中仍是紛亂不堪,最終去找了方若淵。
他到的時候,嚴奇勝也在帳中。
打過招呼,三人圍著炭盆取暖,嚴奇勝對裴霽曦道:“我這等了一晚上了,我媳婦還在舞陽將軍那,你去,找你姑母說說話,把我媳婦放回來。”
方若淵一邊撥著炭火一邊揶揄:“姑父這好不容易盼到能回望北關,結果還是寒衾孤枕哪。”
嚴奇勝對著炭火搓著手,不屑道:“就算等再長時間,我總是能等到媳婦的,你們兩個小破孩,沒有媳婦,是不曉得這滋味嘍。”
方若淵笑道:“我們倆還年少,不用急。”
裴霽曦在迷茫中抬眼看向嚴奇勝,嚴奇勝從籍籍無名的小兵,一刀一槍殺出條血路,又娶了意中人,人前也從來不避諱對妻子的愛慕,他不禁想討教一二,問嚴奇勝道:“不如講講,你是如何求娶方將軍的?”
“咋了,想偷師啊?”嚴奇勝嘿嘿笑道,“你臉皮薄,學不來。讓我猜猜是哪家小姐,讓咱們裴小將軍動了春心呢?”
裴霽曦赧然低頭,辯駁道:“胡言亂語。”
方若淵了然一笑,“姑父,別總猜小姐,說不定是個丫鬟呢。”
嚴奇勝拍拍腦門,大聲道:“原來是冬雪啊!”
裴霽曦忙道:“你們小聲點!”
“哎哎,就你這臉皮這么薄,怎么能討到媳婦呢!想當初我喜歡阿淼,全軍營的人都知道,有啥可藏著掖著的。”
方若淵也是世家出身,自然知道裴霽曦的難處,他搖搖頭道:“姑父,不一樣,你那是討媳婦。”
“有啥不一樣!”嚴奇勝忽而驚詫地看向裴霽曦,“你不會是就想討冬雪暖被窩,不給人名分吧?怪不得藏著掖著呢!”
方若淵替裴霽曦解釋道:“姑父,冬雪是個丫鬟,霽曦是世子,將來要襲爵的。”
“丫鬟咋了,我瞅那丫頭聰明得很,配你個世子,綽綽有余。”嚴奇勝想到了自己的出身,忿忿道,“你們這些世家子弟啊,別瞧不起人,說不定將來扒著別人,別人都不屑呢。”
“我不是……”裴霽曦想反駁,又止住了,不是什么呢,這點齷齪心思,已經被揭開了。只有嚴奇勝這種出身草根的人,才不會被門第之見左右,才能從冬雪丫鬟的身份下,看到璞玉的珍貴。
而自己呢,以為懂得賞玉,其實只是拿來把玩罷了,真正不配的人,是他。
“你不是!對,就是你的不是,兩情相悅,那就好好對人家,要人家暖被窩,回頭再娶個大小姐,坐享齊人之福。”嚴奇勝嗤道,“我雖然話糙,嘴上沒把門的,但我可從來沒找過別的女人,就這點,你就學不來!”
方若淵看嚴奇勝罵起來便收不住,忙調和道:“姑父,你出身草根,自然不了解我們的難處。”
“呸!”嚴奇勝啐道,“難處?什么難處?想要向我請教如何討媳婦,先把自己的身份擺正吧!”
嚴奇勝氣呼呼要走,卻聽見裴霽曦說了一句:“的確,是我的不是。”
裴霽曦抬眼看向嚴奇勝:“嚴將軍言之有理,是我沒認清自己的身份。”
炭火噼啪作響,裴霽曦心上的浮躁卻一掃而空,漸漸沉靜下來。
第40章 你不愿做的事,我不會勉強你。
裴霽曦回到自己營帳后, 輕風正在帳內等他,見他回來,忙道:“世子, 我去打聽了一下, 冬雪已經醒了,大夫說就是勞累過度,休息休息就好了。”
裴霽曦垂下眸子, 坐在桌前隨手拿起一本書冊翻看,裝作不經意地“嗯”了一聲。
輕風見他反應平淡, 正思忖是怎么回事,裴霽曦的眼眸從書冊中抬起, 問道:“就這些?”
輕風沒忍住笑了出來,這才是正常的反應, 世子怎么可能聽到冬雪的消息沒反應呢,當然是裝的, 輕風忍著收斂了笑聲, “聽說冬雪跟明履營的人關系不錯,也是, 冬雪那么聰明,對誰都笑意盈盈的,明履營的人不會欺負新兵的!”
裴霽曦隨意翻著書頁, 可目光卻好似穿過書上的文字, 看不進什么東西, 只能聽得到輕風話語間冬雪的名字。
輕風繼續道:“但是冬雪武藝差些, 雖說跟著您練了那么長時間, 也頂多是強身健體,和老兵是沒法比的。好在她還小嘛, 估摸著再練一段時間也就好了。”
往常裴霽曦總覺得輕風聒噪,可現在覺得輕風的話應該再多些,每次停頓,他都等著下文,又怕沒有下文,他干脆放下書冊,抬眼看向輕風:“還有呢?”
輕風“嘿嘿”一樂,“世子,我又進不去明履營,只是在外打探打探,要是您還想知道別的消息,您自個去看看冬雪多好。”
裴霽曦垂眸不語,他不是不想,是不敢。
自以為是地要將她收進房中,但這不是初雪晴想要的,這只是他自己的私心罷了。
他明明是不屑于要通房的,世人都說父親深情,母親走后不再續娶,可他知道,李氏一直橫亙在父母之間,母親的郁郁寡歡,多少也跟李氏有些關系。父親哪里為了母親是不再續娶,明明有李氏就夠了。
當他意識到自己對初雪晴動了心思,用世家子弟都有通房這個惡劣的理由來安慰自己。他知道她有多好,可他竟把這種好糟踐了。
他又有什么資格去看望她呢?
如果進明履營是她想要的,莫不如就成全她吧。
就這樣,裴霽曦沒有再去打擾初雪晴,只是默默關注著她在明履營的動靜。
從初冬的微冷到深冬的酷寒,對望北關的定遠軍來說都已習慣,即使戰事暫歇,也從未停下他們訓練的腳步。初雪晴努力跟上訓練的節奏,偶爾還會發些小病,但好在大體能跟上,但也僅限于“跟上”而已。
和那些身經百戰的老兵相比,她僅僅是憑著一腔毅力在撐著。
武藝也講求天賦,她的箭永遠射不準靶心,她的長槍也近不了對手的身,甚至她的盾總是慢于對手出招的速度,弄得身上常常青一片紫一片。
方淼最開始對她還有些期待,可漸漸也不再管她,可能若不是裴霽曦的關系,她早就作為次等兵被淘汰了。
在春節前夕,北狄按照約定,大軍全部撤回境內,且奉上了歲貢,定遠侯還在京城,舞陽將軍下令讓一半的士兵回家省親,在士兵休假前,定遠軍組織了一場軍內的比武。
深冬的風雪凜冽,今日的雪雖不大,但伴著冷風刮在臉上,皮膚如要割裂一般。可對常年在北境作戰的定遠軍而言,這種天氣打仗也是常事,所以并未因風雪取消比武。
校場上,昨夜剛被打掃過的演武場,又覆上了薄薄一層冰雪,踩上去是沙沙的聲音。可漸漸踩的人多了,地便開始有些滑,更加考驗比武的人。
各個營都派出了最厲害的兵,明履營也不例外。
作為明履營里資歷最淺、武藝最差的初雪晴,只能在人群之中,看著臺上的人各展神通。
明履營的參將戚荷,不僅弓箭射的準,耍槍也耍得狠,接連好些個男兵都敗在她手下。
同樣是丫鬟出身,戚荷怎就有這般武藝。
初雪晴愣愣地看著臺上,戚荷身上光芒太盛,那是她向往的女子的模樣。只有在明履營,才能讓她對這世道燃起一絲絲希望。可想到自己拙劣的武藝,又覺得自己離那模樣太遠。
仿佛之前跟在裴霽曦身邊出謀劃策的小丫頭,已經離她太遠了。訓練了兩個月,連身邊的戰友都看出來,她沒這個天賦。
臺上激戰之時,輕風擠過人群,湊到了初雪晴身邊,“冬雪,世子找你呢!你跟我走。”
初雪晴愣怔片刻,反應過來后,未多做言語,還是跟輕風離開了。
輕風邊走邊念叨著:“你們明履營訓練也排得太滿了,我都找不到機會去找你。世子就在營外,咱們趕緊過去,一會他要去別處了就不好找了。”
“世子找我何事?”初雪晴不解問道,既然世子找她,為何輕風又怕他去別處?
“啊,我也不知道啊……”輕風語塞。
初雪晴恍然明白,這是輕風自己拉她過來的。可她沒有戳破,只是默默跟著輕風。
畢竟,她也兩月未見那人了。
到了營外,輕風興奮地指著不遠處的裴霽曦,“你看,世子就在那,還好他沒換地,你趕緊過去。”
初雪晴猶豫片刻,終于還是走了過去。
輕風見她走到裴霽曦身邊,這才放心地轉頭跑了。
風雪刮來裴霽曦身上松木的氣味,看來她不在時,輕風也是接著用原來的松木香為他熏衣。
初雪晴對著裴霽曦行禮:“世子,輕風說您找我。”
裴霽曦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初雪晴,兩月不見,她面頰都消瘦了,不知是不是訓練太過疲累,連眼神都失了以往的光澤。
裴霽曦半晌才反應過來,定是輕風自做主張來幫他的,他只得尋了個借口:“之前給你寫信,提到過臥佛,還是想帶你來看看。”
初雪晴順著裴霽曦的目光看去,遠處覆蓋著冰雪的連綿山脈,有一處形似躺著的人臉,可惜今日有風雪,看不到他信中所說的“霞光滿鋪”。
裴霽曦繼續道:“望北關是北境最重要的關口,而臥佛,不僅是北狄人眼中的陰山山神,更是我軍不能被逾越的關口。定遠軍一直守在這里,就是要讓臥佛見證,此處,絕不會放進北狄一兵一卒。”
初雪晴搖搖頭,有什么不可逾越的呢,人為劃分的邊境線,兩國之間不斷的征戰,沙場上的尸橫遍野,是臥佛想見到的嗎?
她輕聲道:“臥佛之所以躺在邊境線上,是因為兩邊都是天下子民,它要滌凈殺戮,喚得太平。定遠軍守在這里,不是要阻擋什么人,而是要保護自己的子民而已。如果能兩國交好,那無謂的殺戮則可免了。”
裴霽曦詫異看向她,裴霽曦從未用這個角度去思考過臥佛的意義,只將邊境線以外的人,看做是是敵人,是侵略者,是必然要成為定遠軍刀下亡魂的。
裴霽曦道:“你這樣的想法,不應該是一個軍人的想法。”
初雪晴目光從遠處的臥佛收回,默默垂下頭,低語:“也許我不適合做個軍人。”
看著她失落的神色,裴霽曦真想把她擁進懷中,撫撫她的頭,讓她能在自己的懷中找到依靠。可他也知道,初雪晴不需要什么依靠,她一直有自己的路要走,而自己,甚至不能為她指路,只能告訴她,那條路有什么,走不走,都只能是她自己決定。
“沒有什么適不適合,我說過,我會給你你想要的,如果當兵是你想要的,我會幫你。”裴霽曦頓了頓,繼續道,“之前,會錯了意,是我的不對。你放心,你不愿做的事,我不會勉強你。”
初雪晴抬眼看向裴霽曦,只一眼,就看到那溫潤的眸子,帶著能軟化冰雪的溫暖,她忙錯開眼,不敢再看,怕自己溺在那溫暖之中。
*
初雪晴告別裴霽曦,往營地走。
裴霽曦如今的態度,并未對她強求什么,她應該放心的,可心中不知為何,又有一絲落寞。
若是尋常丫鬟,主子能有一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便是天大的喜事。可她不同,她不愿帶著底層的卑微去仰望。若能有比肩之人同路而行,自是幸事,若沒有,那這條路,她自己走。
可笑的是,她以為自己找到了比肩之人,她以為裴霽曦會和這個世道的人都不同,可他仍只把她當作可以隨意收用的丫鬟。
這個世道,大概也只有明履營這個一條路,可以容下她的驚世駭俗了。
今日大部分人都在校場那邊,留下一些值崗的士兵,和方才校場的熱鬧不同,周邊安靜得只聽到呼嘯而過的風聲。
走著走著,她忽聞一段悠揚的輕哼,隨著風聲,帶著節奏飄來。
她不禁駐足,感受那曲調里的悲愴。
初時的悠揚,仿佛思鄉的哀愁,似是在告別親人,帶著必死的決心奔赴戰場;可曲調漸漸加急,是沙場的戰馬嘶鳴,刀劍鏘鏘,漫天風沙掩不住酣戰的千軍萬馬;正當心弦繃緊時,曲調又陡然直下,血染沙場的殘酷終究是露了出來,尸橫遍野,斷劍殘刀;聲音慢慢幾不可聞,是失去戰友的嗚咽,是回不去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