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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我明履營的士兵,只有贏,和死

    初雪晴順著聲音走過去, 卻聽見有人喚她。

    “冬雪。”是祈允,手持長刀站崗。

    初雪晴詫異問道:“你怎么沒去比武?”

    祈允淡淡道:“是你說的,當將軍, 武藝在其次, 更重要的是要馭人,這些出風頭的事情,留給別人吧。”

    初雪晴回想起之前勸慰祈允的話, 不禁搖搖頭,勸人易, 規己難。如今她從小兵做起,馭人還遠著, 她連武藝這一關都過不了。

    祈允繼續道:“我在這里看守俘虜,你怎的來這里了?”

    初雪晴這才想起方才聽到的曲調, 問道:“方才聽見有人哼曲,順著聲音過來了。”

    祈允皺皺眉, 不屑道:“是北狄俘虜, 這次和談,北狄只肯贖回公主, 不肯付其他俘虜的贖金。”

    “那就這樣一直這么關著他們?”

    祈允低聲答:“舞陽將軍下令,在除夕送他們上路,也算慰勞我軍亡魂。”

    初雪晴思緒紛繁, 難怪她從方才的曲調聽出那樣的悲愴, 她輕聲問:“我可以看看他們嗎?”

    祈允眉頭微皺, “為何?”

    初雪晴垂眸道:“曲子很好聽。”

    祈允凝神沉思片刻, 只道:“軍令如山, 不可探視。”

    初雪晴慢慢點了點頭,“我明白。”

    初雪晴折身欲走的時候, 祈允又道:“該放飯了,我還要站崗,你幫我去伙房拿過來他們的吃食吧。”

    初雪晴微微抬眉,詫異看向祈允,沉默了半晌,便朝著伙房的方向走去。

    待初雪晴拿飯回來,祈允囑咐她:“不可和他們說話,放下吃食就出來。”

    初雪晴點點頭,掀開帳簾,帳內放著一個巨大的木制牢籠,里面有五六個俘虜,皆是衣衫襤褸,蓬頭垢面,身上還有未結痂的傷痕。

    帳內沒有取暖的東西,并不比帳外暖多少,可這些俘虜身上只有深色的破舊布料,像是被血水染透又干了的顏色。

    他們看見有人來送飯,都往前湊,身上的鐐銬劃過地面發出“嘩啦”的聲響。

    初雪晴將食盒放在牢籠口,他們爭先恐后地取出食盒里的吃食,用臟手往嘴里送。

    有一個俘虜,并未去搶吃食,反而一直盯著初雪晴,半晌,嘶啞著聲音道:“阿妹,是你嗎阿妹?”

    初雪晴對上那雙眼睛,那雙眼布滿血絲,直愣愣地盯著自己。

    那個俘虜自顧自說著:“阿妹,阿兄回不去了,你照顧好阿爹阿娘,和你嫂嫂說一聲不要等我,讓她帶著兩個孩子改嫁吧。”

    那俘虜說完,又仿佛清醒過來,倏地開始跪下磕頭,“你不是阿妹,你是定遠軍的人,求求你們,放我們回去吧,我們對你們沒有用處了,可我們家里還有親人要照顧,我們保證以后不參軍,只是想回家和親人團聚。”

    初雪晴緊閉雙眸,恰聽見外面祈允的聲音:“冬雪,送完飯快出來。”

    她這才回神,跑了出去。

    她沒有理門口的祈允,一路跑回了明履營。

    到了方淼的帳子外,她停下腳步,大口大口地呼吸,冷風見縫插針地鉆進胸腔,讓她通身都被寒意包裹。細細的雪粒子伴著風吹入眼中,她眨了眨眼,有些看不清路。

    她平復呼吸,待侍衛通報后,便挺直脊背,掀簾進帳。

    方淼自案牘前抬眼看了看她,隨意道:“怎么沒去看比武,自己武藝不行,連別人比武都不敢看么?”

    初雪晴垂下眸子,思索片刻道:“屬下學藝不精,看過諸位高手過招,只覺自己差距過大。”

    方淼淡淡道:“知道自己差得遠,還不趕緊練。武藝學不好,起碼把體力練好吧!”

    初雪晴頓了頓,她腦中不斷回響著方才那首思鄉的曲音,雖知道不合時宜,但還是將悶在心中的話說了出來:“屬下方才回營時,聽見一曲小調,被勾起了些思鄉之情。一問才知,那小調是北狄俘虜哼唱的。屬下有一事不明,請將軍賜教。”

    方淼瞥了她一眼:“說。”

    “為何北狄已降,俘虜還不放回呢?”

    方淼瞇起眼睛,盯著初雪晴,初雪晴并未被這目光嚇到,坦然回視。

    方淼不屑道:“你是在為北狄俘虜求情?”

    “不是。”初雪晴道,“屬下只是想到,若我明履營的士兵在戰中被俘,我希望他們有回來的機會。”

    “放屁!”方淼忽然拍桌起身,怒道,“我明履營,從來沒有俘虜!”

    初雪晴忙辯解道:“我不是詛咒,只是以己度人,希望俘虜都能和家人團聚。”

    “我明履營的士兵,”方淼咬著牙一字一頓道,“只有贏,和死,從來沒有被俘這個選擇。”

    “可……”

    初雪晴的話被方淼打斷:“因為我明履營,全是女子,連尸身都必須是干凈的,決不會讓大寧蒙羞。”

    初雪晴臉色刷得變白,她才聽明白,方淼所說的,沒有俘虜,不是明履營的士兵不會被俘,而是一旦被俘,會立刻自盡,以免名節受辱。

    她腳步虛浮,訥訥道歉,退出了帳子。

    她以為明履營的女子,是卓然于世,不被世俗所傅,不被禮教約束。即使世人不解,飛短流長,可她們自己是不屑于用這些眼光去衡量自己的。

    可她們只是敢在這森嚴禮教的層層束縛之下,掀起一個小縫,拼命呼吸罷了。

    她又想到京城時遇到的楊若柳,明明是被壞人擄走,卻要承受惡語相向。

    原來都是,身不由己。

    *

    除夕這日,如祈允所說,舞陽將軍下令將俘虜綁至高臺行刑。

    眾人歡呼著勝利,叱罵著北狄,那些俘虜的殞命,似是眾人最喜歡的節目。

    篝火早早就在校場燃了起來,“主菜”俘虜們被押至高臺。

    初雪晴隱在眾人之中,沒有跟著眾人一起吶喊,只是靜靜看著臺上。

    方淼卻走到了她的身邊,拽著她的胳膊往前,穿過人群,到高臺正下方。方淼厲聲道:“看他們值得同情是嗎?可你知道他們手上有多少條定遠軍的人命嗎?知道他們有多該死嗎?”

    初雪晴咬著牙,定定睜著眼看向前方的俘虜,那是戰爭的代價,是活生生的人命,是無數個家庭的支離破碎換來的。

    劊子手邁著大步走向高臺,其中一個俘虜抬起頭,正是那日瘋言瘋語的一個。他抬頭掃一眼,四周都是看戲般的眼神,他們的命就是一臺大戲。直到看到初雪晴,他露出惡狠狠的笑容,喊道:“我見過你,我們抓到過你,你的胳膊真是又白又滑啊,你……”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飛來的一個長槍插住了胸膛,他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前面。

    是裴霽曦,他像是被閃電撕裂的烏云般憤怒,沖向臺上,從劊子手中奪過長刀,又往那俘虜身上砍去。

    初雪晴被眼前的一幕驚到,面色蒼白,渾身繃緊。

    方淼看著眼前失控的裴霽曦,又看看身旁嚇呆的初雪晴,吩咐了身邊的人,把初雪晴送回去。

    方淼上前攔住裴霽曦,把他拽下高臺,問他:“怎么回事?冬雪被俘過嗎?”

    裴霽曦眸中仇恨的怒火未歇,咬著牙盯著臺上俘虜的尸體。

    方淼見他不答,心下了然,搖頭道:“她竟然還同情這些俘虜。”

    方才那俘虜的喊話,被很多人聽到了。

    裴霽曦從來不覺得明履營的士兵要以死保節,在初雪晴被俘后,他只是怕來不及去救她,更怕她會在被救前就自盡,好在她并未太過在意此事。

    可當這件事以如此慘烈的方式呈現在眾人面前,他更加對當時沒有及時處置何生而后悔,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裴霽曦壓住心中翻騰的怒火,對方淼道:“若你覺得冬雪不適合在明履營,我就把她接出來,放在我身邊。”

    方淼并未作答,明履營本就是不容于世,承擔了太多的罵名,她不希望再有臟水潑來。可她也深知,這不是冬雪的錯。

    裴霽曦大步離開,本想直接去接冬雪,可看看自己一身的污血,便用最快的速度回去清洗好,換了衣衫。

    他來到明履營,眾人還在校場未散去,明履營只有稀稀拉拉幾個士兵,他問了初雪晴的位置,直奔那個營帳。

    有兩個女兵在陪著初雪晴,見他來了,都識趣地走開了。

    初雪晴怔怔地坐在塌邊,對于他的到來也沒有反應。

    裴霽曦在她面前蹲下身子,輕聲道:“沒事了,他們已經死了。”

    初雪晴緩緩將目光移向他,訥訥道:“我是不是不該來明履營?”

    裴霽曦顧不得克制,緊緊握住她的手,心疼不已,“你沒有任何錯。”

    “你還記得在京城賣豆腐的楊氏嗎?”初雪晴喃喃道,“之前你救了她。可你知道她為什么被歹人欺負嗎?因為她之前就被歹人擄走過,被夫君休棄,被眾人唾棄,人人都覺得可以欺負她。這就是女子應該遭受的嗎?”

    裴霽曦搖頭,“不是的,我從來不覺得這是女子的錯。”

    “明履營真的有人為了名節而自盡嗎?”初雪晴問道。

    裴霽曦堅定道:“那不是忠義,是愚蠢。留著一條命,能殺多少敵軍,徒留一個貞節牌坊給誰看。”

    “可大多人不是這么覺得吧。”初雪晴苦笑道。

    裴霽曦忽然怕了起來,更加用力地握著她的手,厲聲道:“我不許你瞎想,不要想那些愚蠢的聲音。”

    她諷刺般輕笑了一聲,“世子不必擔心,我不會自戕。”

    要變的不是她,是這世道。

    第42章 世子,我是不是個逃兵?

    鄴清的年節雖不似京城那般繁華, 卻也是家家張燈結彩,戶戶鞭炮齊鳴。尤其是今年定遠軍打了勝仗,更是讓百姓們歡欣鼓舞, 奔走相賀。

    明明是一派闔家歡樂的模樣, 可從望北關回到鄴清侯府的初雪晴,卻絲毫感受不到這份節日的喜慶。

    裴霽曦問她是否還要留在軍中,她拒絕了。她本想在軍中為自己掙一份前途, 可她發現,世道如此, 就算自己拼出了前途,區別只是在于, 是那波濤洶涌的海上扁舟,還是迎風起航的巨輪而已。海就在那里, 無論怎樣航行,它自洶涌澎湃。

    何況她的確不適合留在軍營, 武藝最差不說, 那點泛濫的同情心,在命如草芥的軍中, 不僅格格不入,還有可能帶來不幸。

    裴霽曦和初雪晴一起回到了鄴清,臨行前, 裴夢芝語重心長對裴霽曦道, 她不覺得明履營的女兵需要受名節束縛, 且冬雪雖然武藝不佳, 但聰明睿智, 只要有人從旁提點,必有大用。

    可裴霽曦還是尊重了初雪晴的意見, 她既不愿在軍營待著,便是覺得此路不通。恰京中的定遠侯傳信交給裴霽曦一樁差事,他便一起回到鄴清。

    春節第一日的晚膳,作為鄴清侯府現下唯一的主子,裴霽曦讓當值的下人都散了去休息,只讓輕風把初雪晴叫來一起用膳。

    輕風沒在耳房找到初雪晴,在府中尋了一圈,最終在小校場上尋到了她。

    今日風雪較昨日更甚,地上的積雪已漫過腳踝,校場無人訓練,便是平整的一片雪地,茫茫白色之中,只有初雪晴的一行腳印,孤零零印在雪地之中。

    她就一個人,身著天青色素棉厚襖,立在雪地之中,宛如一片白云中露出的一線天光。

    “冬雪!”輕風喚道,“世子喚你一起用膳。”

    初雪晴聽到呼喊,緩緩折身,順著來時的腳印,一步步走出校場。

    輕風聽聞了昨夜軍中的事,見初雪晴還是郁郁寡歡,撓撓頭道:“今日晚膳可豐富了,世子讓旁人都散值休息去了,只讓你我二人陪他用膳,墨語是沒這個口福啦,只能在軍中繼續操練了。”

    初雪晴并未搭話,在一旁安靜地走著。

    輕風習慣了初雪晴笑意盈盈的樣子,可自打冬雪從石喙嶺受傷歸來,便很少再笑了。

    輕風大大咧咧,不知道如何安慰初雪晴,雖說女子貞潔大過天,可世子也并未嫌棄她,輕風又道:“冬雪,那個……被擄走也不是你的錯,何況世子不是及時把你救回來了么。世子對你這么好,你也沒必要這么傷心。”

    初雪晴抬眼看了看他,擠出一抹淡笑,“趕緊走吧。”

    輕風見她笑了,即使笑容很勉強,但覺得興許是自己的安慰起了作用,畢竟以后冬雪也是要當半個主子的人,比一般丫鬟的命強多了,也沒甚可不知足的。

    二人回去以后,但見一桌子菜,只有裴霽曦一人在旁。

    桌上有三副碗筷,二人依次落座。

    裴霽曦拿起筷箸,第一筷卻不是夾給自己,反而是夾了一塊酥羊肉,放在初雪晴面前。

    初雪晴愣怔片刻,便起身道:“奴婢為世子布菜。”

    裴霽曦制止道:“今日無主仆,我們三人補個年夜飯。”

    輕風口中嚼著一個丸子,含糊不清道:“冬雪,你又不是沒和世子吃過飯,客氣什么呢。”

    裴霽曦指關節敲敲桌子,對輕風道:“在軍營野慣了,咽下去再說話。”

    輕風趕忙囫圇咽了下去,“嘿嘿”一聲,“忘了忘了,都被嚴將軍帶壞了。”

    初雪晴這才坐下,靜靜吃眼前的菜。

    裴霽曦見她食欲不大,便又夾了些菜給她。

    輕風嚷嚷著:“冬雪,你多吃些吧,看你去明履營才兩個月,都瘦成什么樣了。”

    初雪晴聞言,手中的筷忽而停了下來,似是反應了一會,才“嗯”了一聲,繼續夾著眼前的菜。

    一頓飯,也只有輕風嘮嘮叨叨的聲音,和裴霽曦偶爾的回應。

    三人用得差不多,裴霽曦道:“本應小酌一杯,但明日有樁差事耽誤不得,就不飲酒了。”頓了頓,他接著道,“陛下有意讓定遠軍接管西境,父親派我先行去西境打探消息。”

    輕風詫異問道:“世子,西境不是西境軍在管嗎?”

    裴霽曦答:“近年來大寧與西羌征戰不斷,雖說有得有失,但細算下來,得的,是貧瘠之地,失的,是重鎮要塞。若不是實無他法,陛下也不會讓定遠軍去接手。”

    輕風義憤填膺道:“看定遠軍連連勝仗,這會想起我們了?現下還壓著老夫人不讓回鄴清,這會不忌憚侯府了?”

    “慎言。”裴霽曦提醒道,“既交給了我們,接著便是,只是現在消息還未傳出,我需要偽裝身份去西境探個底,你二人隨我一起吧。”

    初雪晴怔忡地看著他。

    裴霽曦繼續道:“姑父一直在邊境從商,他幫我尋了個身份,扮作一個西境的商人,名叫商煦。待我們到了西境的勐城,會有商隊接應我們。你二人就是隨行的丫鬟小廝,可好?”

    輕風干脆道:“世子,我沒問題。”

    “此番行程隱秘,切忌走漏風聲。”

    “妥嘞,那我先給世子準備下行裝。”言罷,輕風折身離開。

    裴霽曦看向初雪晴,猶豫問道:“冬雪,你可有問題?”

    初雪晴垂下眸子,“世子為何帶我和輕風,不帶墨語呢?”

    裴霽曦淡笑反問:“為何不能帶你們,要帶墨語呢?”

    “墨語* 武功高強,我和輕風也不能保護世子。”

    “你覺得我需要被保護嗎?”

    “可我……會拖累世子。”

    裴霽曦搖搖頭:“墨語是一個好兵,但是此番我去探查,需要聰明機警的助手。墨語擅于執行命令,而輕風則圓滑很多,能打探到一般人探查不到的消息。但是論機智,你在他們二人之上。”

    初雪晴愣怔片刻,明白了裴霽曦的意思。他不希望她在離開軍營后就否定自己,用輕風和墨語的區別來告訴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用處。

    初雪晴訥訥道:“世子,我是不是個逃兵?”

    裴霽曦感受到初雪晴的難過,有種想要將她擁入懷中的沖動,可還是壓制住了這種想法,只道:“別貶低自己,每個人都有不擅長的事情,我帶兵的第一天,父親就告訴我,要用人所長。你所長,已經助我良多。”

    初雪晴躲開裴霽曦炙熱的目光,低語道:“我不知自己還能做什么。”

    裴霽曦試探道:“既然尚不知要做何事,那先助我一番如何?或者,會碰上什么機緣。”

    “世子的吩咐,奴婢自會遵從的。”

    她的自稱,又從“我”換成了“奴婢”。裴霽曦想要她不要再自稱“奴婢”,可又怕太過逼她,會適得其反,只得笑笑:“好,那你也準備一下,你平日穿得素凈,待上路后為你采買一些鮮艷的衣服,畢竟商人的丫鬟,也不好太過樸素。”

    初雪晴應是,起身欲收拾桌上殘羹剩飯,裴霽曦道:“喚別人過來收拾吧,你還是早早歇下,明日一早就要上路。”

    *

    初雪晴去到丫鬟的屋中,看到臘梅和懷綠正在嬉鬧,一旁的霜華在繡花。

    她略過霜華,對臘梅道:“臘梅,可否幫忙去世子那收拾下碗筷。”

    臘梅笑瞇瞇道:“好嘞,這就去。”

    一旁的霜華放下手中的繡活,冷冷道:“臘梅,說讓你去干什么你就去?是世子吩咐的,今夜讓大伙休息一下,怎的就你這么勤快。”

    臘梅尷尬道:“這不是……冬雪讓我去的么。”

    霜華輕叱一聲:“冬雪怎么了,她一個失了貞的女子,你真當她以后能當上主子呢?”

    初雪晴倏地看向霜華,聲音凌厲問道:“你從哪聽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霜華忿忿道,“今兒個下晌,輕風和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你被擄走過,誰知道干凈不干凈。”

    臘梅和懷綠都被霜華的話嚇到了,可臘梅最先反應過來,急忙道:“霜華,你可別胡說,女子的名聲多重要呢,你怎么能這么污蔑冬雪呢。”

    懷綠訥訥道:“這……不可能吧。”

    霜華不屑地看向初雪晴,道:“是真是假,冬雪你自己說說。”

    初雪晴冷冷一笑,她一直沒認為被擄走是一件多么大的事,因為裴霽曦沒瞧不起她,新兵營里知道這件事的人沒有瞧不起她。可第一次是明履營的人,第二次是侯府的丫鬟,是這個世道中最沒有人權的女性,不斷提醒她是一個失貞的人。

    “你們覺得,這重要嗎?”初雪晴看著眼前三個丫鬟,懷綠的不可置信,霜華的嗤之以鼻,以及臘梅的憂心忡忡,都讓人無力。

    初雪晴沒再理她們,折身出屋。

    冬夜的冷風嗚嗚地叫著,簌簌飛旋的雪花隨著風飄零著,有一粒雪花飄在她的眼睛里,她眨了眨眼,似是雪花融化在眼中,帶出了一滴淚水。

    她木然走回自己的屋子,沒有管身上粘的雪粒子,直接倒在了床榻上。

    太累了。

    *

    翌日一早,連天的雪終于停了,只有地上積雪的厚度,昭示著昨夜的風雪肆虐。天色仍舊晦暗,似是預示著這場雪只是暫歇,并未離開。

    初雪晴收拾好行裝,她到門口的時候,裴霽曦和輕風正在說著什么,見她到了,裴霽曦指了指身旁的一匹黑馬,“冬雪,你試試,這匹馬怎么樣。”

    這匹黑馬毛色光澤,四肢纖長,一看就是匹好馬,她翻身上馬,發現這匹馬還很溫順,并不排斥她。

    裴霽曦翻身騎上自己的坐騎流光,到她身邊,“雖然武藝我沒能教好你,但你的騎術我是放心的。”頓了頓,又道,“我已讓趙嬤嬤把霜華打發出府,也讓她囑咐了臘梅和懷綠,她們不敢再亂說了。”

    初雪晴詫異看向裴霽曦,“打發出府?”

    “你放心,只是找戶人家把她嫁了。”

    初雪晴問:“世子怎么知道昨晚的事?”

    裴霽曦還未答話,輕風跟上來道:“冬雪,昨個夜里臘梅來找我,告訴我霜華在那胡說八道,你放心,世子當然是向著你的。”

    “好了,出發吧,時間緊。”言罷裴霽曦打馬前行。

    輕風迅速跟上,“世子,雖然您的馬最好,但是我和冬雪的騎術都不賴,放心,跟得上您。”

    初雪晴抬眼看向前方馬上的二人,茫茫雪地之上,兩匹馬行過的痕跡揚起一片雪花,她也打馬跟上。

    順著地上紛揚的雪花,奔向前路。

    第43章 學清怎么知道我的馬叫流光?

    年節也沒有打亂定遠軍訓練的節奏, 天未大亮,望北關大營就響起了士兵訓練的號子聲,合著整齊的腳步聲與兵器的鏘鏘聲, 喚醒了沉睡的桑靜榆。

    她睜開眼, 看到身旁已經沒有了初學清的身影。昨夜初學清回來已經很晚,一整夜又輾轉反側,也不知裴霽曦和她聊了什么讓她如此心神不寧。

    桑靜榆洗漱完出了帳, 四處轉了轉,去伙房里蹭了點飯, 又去找軍醫聊了一會,終于在繞到校場邊的時候, 看到了初學清。

    初學清身著暮云灰色長袍,在清冷的冬日顯得有些單薄。她立在身披鎧甲的墨語身旁, 眼神放在正在訓練的士兵身上,和墨語在低語著什么。

    桑靜榆走近了, 才聽清初學清的話:“輕風不在, 就沒再給他安排個小廝嗎?他現下畢竟看不見,做事沒人在身旁幫襯也不方便。”

    墨語垂首片刻, 答道:“將軍不喜有人伺候,本來我要去服侍他起居,可他說我已做到參將, 不能再做回小廝。”

    初學清無奈道:“他不該如此逞強, 你們應該勸勸他。”

    “勸了, 可將軍不喜在人前示弱, 即便輕風在, 他約莫也不會讓輕風伺候。”墨語跟了裴霽曦這么久,是裴霽曦一手將他帶出來, 從小廝變成參將,他現在當然不會介意做小廝做的事,哪怕給裴霽曦當牛做馬都可,只是他說過很多次,裴霽曦也不許他去伺候。

    桑靜榆走上前去,輕拍了初學清后背,“我說你,還操心別人的事哪。”

    初學清見她前來,像是被發現做錯事的孩子,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桑靜榆不喜她這幅為裴霽曦擔憂的模樣,離開一年裴霽曦就娶妻生子,能有多深的感情,虧得初學清還在這里為他擔憂。

    恰在這時,吳長逸一臉焦急跑過來,沖初學清道:“初侍郎,宮中傳來旨意,讓我們即刻出使西羌,不得有誤。”言罷將信函遞給初學清。

    是給吳長逸和初學清二人的旨意,信函上的火漆已被吳長逸拆了,初學清展開信函,上書除了讓他二人即刻出使西羌外,言明裴霽曦對西羌更為了解,此番和談帶上裴霽曦,不惜一切代價與西羌停戰。

    初學清閱畢,想通其中關節,臉色霎時灰白,拿著信函的手都有些發顫。思量片刻,她深深呼吸幾番,強自鎮定下來,問吳長逸:“定遠侯眼疾的事情,吳將軍可是上報朝廷了?”

    吳長逸皺了皺眉,答:“這是大事,當然要上報。 ”

    初學清心中宛如重石砸落,狠狠地沉了下去。

    她未料陛下此番做事已經如此不遮掩了,定遠軍現承擔守衛西境與北境的重責,陛下早就忌憚裴霽曦的軍權,現下裴霽曦瞎了,定遠軍不會有一個瞎了的主將,他不需要在北境坐鎮了。

    西羌人自勐城水戰后,對裴霽曦恨意滔天,近年來,裴霽曦也很少去西境巡視,而是交給了祁允帶兵。如今陛下讓她帶裴霽曦去西羌和談,明顯是要把裴霽曦當作一個和談籌碼。

    以一個定遠侯,換與西羌的停戰,這個理由,合情合理。

    若裴霽曦不愿,那西境之戰,他就是罪魁禍首;若他愿了,犧牲他一人,西境停戰,定遠軍慢慢會從裴家過渡到朝廷委派的武將手中。

    身旁的桑靜榆問道:“這么快又要去西羌了嗎?北狄呢?北狄撤兵了就不用去出使了嗎?”

    吳長逸止住了她的問題:“你只是一個女子,不要妄議朝政。”

    桑靜榆瞪他一眼,心中腹誹,你面前這位救回將軍,止住了戰爭的侍郎大人,就是女子。

    初學清回過神,對桑靜榆道:“夫人,你收拾下行裝,隨我一起去西境。我去找下定遠侯。”

    吳長逸見她又讓桑靜榆隨行,道了聲“你……”,又止住了話頭,算了,北境都已經跟來了,西境又有什么區別呢。

    *

    初學清去找裴霽曦的路上,吳長逸手下的一個侍衛在暗中遞給她一張紙條,她到無人處查看,是三皇子景王的筆跡——“保住定遠侯”。

    景王志在鴻鵠,卻也知曉以國為先,定不愿大寧損失一員大將。她也知道景王一直存著拉裴霽曦站隊的心思,可她不忍讓裴霽曦牽扯進黨爭之中。不過,就算沒有景王的吩咐,她也一定不會將裴霽曦置于險地。

    她按捺心中慌亂,疾步到了裴霽曦營帳,見他睜著眸子,眼神渙散,在擦他的長槍,不禁心中酸澀不已,“裴兄,方才接到陛下急詔,令我前往西羌和談。”頓了頓,才道,“陛下還令裴兄一同前往西境。”

    裴霽曦怔了怔,隨即恍然般輕笑,只道:“好,我隨你去。”

    初學清走近幾步,輕輕握住裴霽曦手中的長槍,啞聲道:“裴兄可知,此去西境,意味著什么?”

    裴霽曦循著初學清的聲音抬頭,緩緩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初學清握住長槍的手緊了緊, “敢問裴兄,你忠的是誰?”

    “自然是大寧。”裴霽曦鎮定答。

    “是那座上之人,還是大寧百姓?”

    裴霽曦皺皺眉,輕輕拍了拍初學清握在長槍上的手,“那學清忠的又是誰呢?”

    初學清斬釘截鐵道:“我忠的是我心中的道。”

    “學清這話,萬勿再對旁人講了。”他緩緩推開初學清緊握的手,“我忠的,是需要定遠軍守護的萬千百姓。可你又怎知,讓臣死的,不是這萬千百姓呢?何況,本就是我造過的孽,早就該還了。”

    初學清無力地松了手,她方才心中有個瘋狂的念頭,哪怕裴霽曦有一絲不愿去西境的意思,她都會想方設法幫他。

    一個國之棟梁無數次戰場的廝殺,換來的是成為交易的籌碼。這不僅關乎裴霽曦個人的安危,而是整個大寧的榮辱。

    可百姓厭戰,如果能用一個瞎了的將軍,換回西境的太平,誰又會管這個將軍之前的赫赫戰功呢?

    可能會有歌功頌德的詩文,和供人膜拜的雕像,但也是僅此而已。

    “裴兄,”初學清定定看著裴霽曦,堅定道,“即使眾人皆認為這是捷徑,但是我不會走這條路。”

    裴霽曦搖搖頭,“學清莫要感情用事。”

    “這不是感情用事,真走到這一步,那是大寧的恥辱。”

    裴霽曦嘆口氣,放下手中長槍,“談不上恥辱,你應該聽說過,多年前的勐城水戰,我屠盡西羌三萬士兵,無人生還,如今,是該還債的時候了。”

    初學清眸色黯了黯,只道:“那是一個將軍守城的職責。”

    裴霽曦垂眸片刻,似是在回憶什么,半晌才道:“有人和我說,我不只殺了三萬人,我還毀了三萬個家。”

    初學清眼眶泛紅,她咬緊牙冠,控制著不讓眼淚流下,顫著聲音道:“那這個人,定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不,”裴霽曦否認道,“她只是心懷天下而已。”

    初學清被悔意纏繞,曾經那些意氣之下的刻薄言語,像鈍刀一般割在心上,她諷刺著以前的自己:“那不是心懷天下,是不在其位的頤指氣使罷了,裴兄不應放在心上。”

    “學清,不必多言了,既然是陛下急詔,就趕緊出發吧。”

    初學清咽下心中酸澀,“我幫你收拾行囊吧。”

    裴霽曦不由笑道:“你自己怕是還要尊夫人給收拾行囊吧,放心,雖然為兄現在瞎了,這些小事還是難不倒我的。”

    *

    少傾,眾人收拾好行裝,在營地口集合。

    冷風忽起,卷起地上還未壓實的積雪,四散空中。綿延浩瀚的山野,似是借著冬風的悲鳴,送別這片土地上的戰神。

    初學清立于馬旁,見裴霽曦牽著他的坐騎“流光”自遠處而來,墨語跟在他的身后。

    他身披玄色大氅,身姿傲然挺立,邁著從容不迫的步子,逆著風雪走來。

    他一直是這樣,處變不驚,哪怕是赴死,也是一片慨然。

    初學清壓下心中的紛亂思緒,走上前去,對裴霽曦道:“裴兄還是坐馬車吧。”

    裴霽曦搖搖頭,“無妨,老馬識途,我這匹馬,也經歷了不少風雨,只要你們帶好路,我自然跟得上。”

    墨語在一旁道:“還是讓我跟著將軍吧,路途遙遠,多有不便。”

    裴霽曦拒絕道:“你現在的身份,不是能說走就走的。你放心,我已無大礙了。”

    初學清沉聲道:“我們會照顧好侯爺的,一定會讓他平安回來的。”

    流光在一旁晃動著腦袋,發出輕輕的“嘶嘶”聲。

    初學清上前輕撫流光頭上的白色鬃毛,這么多年過去,流光依舊矯健壯實。流光似是見到了故人,尾巴一甩一甩的,扭扭頭蹭著初學清的手臂。

    桑靜榆見了,也上前要摸馬,初學清趕緊制止了她,“流光怕生,夫人小心。”

    吳長逸聞言道:“既然怕生,怎的這馬就不排斥初侍郎呢?”

    初學清愕然片刻,忘記了此刻的自己不應知道流光,但流光曾載著她與裴霽曦一起馳騁,即便物換星移,流光依舊沒有忘記她。

    裴霽曦聽到他們的對話,也問道:“學清怎么知道我的馬叫流光?”

    第44章 那刺客持劍欲刺向初學清

    桑靜榆在一旁解圍道:“我在望北關待了這么長時間, 連誰家幾口人都知道了,這馬的事跡還是我講給夫君聽的。我夫君騎術了得,莫說侯爺的馬, 野馬他都訓得呢!”

    裴霽曦并未發現異常, 只嘆道:“想不到學清一介文臣,騎術如此了得。”

    初學清垂下頭,道:“師父教的好罷了。”

    只是“師父”就在眼前, 流光認得出,可師父卻認不出徒弟了。

    吳長逸不屑地瞥了眼垂著頭的初學清, “就會點騎術,還值得拿出炫耀一番。”

    桑靜榆聞言不服氣道:“什么叫就會點騎術, 我夫君此番是不是立了大功?朝中那么多大臣,一個個縮著腦袋不敢應聲, 只有我夫君,提著腦袋出使, 又兵不血刃地完成和談, 試問哪個男人有我夫君這般本事。”

    裴霽曦應和道:“學清的確是有勇有謀,難得的棟梁之才。”

    吳長逸抿抿嘴, 雖然沒說話,但心中又在暗罵自己多嘴。

    初學清有些赧然,低聲對桑靜榆道:“夫人倒不必如此自夸。”

    桑靜榆反駁道:“怎么了, 我夫君就是厲害, 比某些天天在京城里待著的武將強多了。”

    初學清拍了拍桑靜榆的手, 低聲斥她:“夠了。”

    一旁的吳長逸已然變了臉色, 不悅地駕馬離去。

    裴霽曦笑笑:“初夫人真性情, 學清也不必自謙了。你二人的感情真好,真是羨煞旁人。 ”

    桑靜榆心情不順, 順嘴就懟了回去:“羨慕什么,你自己也找一個呀。”

    “靜榆!”初學清提高了聲音,正要說什么,裴霽曦止住了她:“無妨,初夫人性情豪爽,這才幾月,就把我定遠軍的人心都收買了。 ”

    “她哪是性情豪爽,這是口無遮攔。”

    “初學清!”桑靜榆不悅噘嘴道,“我一直夸你,你一直貶損我是不是?”

    初學清看桑靜榆生氣了,忙笑著道歉:“是我口無遮攔了,夫人莫怪。”

    幾句吵鬧,把前路的陰霾驅散了幾分。

    只是前路,依舊遙遠。

    *

    一行人疾行上路,初學清本來顧及裴霽曦的眼疾想慢些走,可流光似是在跟她的馬較勁一般,一路都緊隨著她,兩匹馬兒你爭我趕地向前奔,每每轉向的時候,初學清都會刻意放慢速度,提醒著裴霽曦。

    直至暮色四垂,他們才趕到北鳴驛,投宿館舍之中。

    安排客房時,初學清特意住在了裴霽曦隔壁。

    用過晚膳,她到裴霽曦的房內,點燃燭火,將桌椅都靠墻放好,又將裴霽曦的行囊放置于窗邊矮塌上,收拾好東西,還沏了壺茶。

    裴霽曦聽到初學清忙前忙后的聲音,不禁笑了:“學清,我是習武之人,即使目不能視,耳力也尚可,照顧自己不成問題,不用你這么費心的。”

    初學清倒出一杯茶,確認茶杯沒那么燙,才遞給裴霽曦,道:“我答應了墨語,要好好照顧你的。對了,我臨行前向軍醫討教了下,你身上的傷最好每日繼續涂些藥,以防日后陰天下雨的時候受罪。等會你洗漱完,我再為你涂藥。”

    裴霽曦接過茶杯,慢慢啜飲,“傷已好得差不多了,在軍營中,也是想起來才用些藥膏,現在基本不用了。”

    “不妥,既然軍醫讓你每日涂藥,自有他的道理,怎能不遵醫囑呢?或者我讓靜榆再來給你瞧瞧,你若信不過我,讓她給你上藥。還有你的眼疾,靜榆正在驛站的后廚為你煎藥,一會還得喝藥。”

    裴霽曦摸索著桌沿,將茶杯放上去,笑道:“軍營里都沒人這么管我。”

    初學清看著他摸桌沿的動作,心中一澀,道:“你回去的時候,定會比現在更好。”

    裴霽曦坦然道:“學清,你知道的,我此行,是做了赴死的準備。”

    “但有我在,這種事情就不會發生。”初學清堅定道。

    裴霽曦不想她為難,如今自己成了累贅,莫不如把他這個累贅變為她和談的籌碼。

    初學清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轉而道:“對了,我讓他們趕緊給你送熱水來,我幫你把換洗衣物放到浴桶旁,你……自己可以嗎?”

    初學清周到得讓裴霽曦有些不自在,只得答道:“自是可以。”

    初學清腦中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一些晦澀的畫面,垂眸道:“那……我一會再來給你上藥。”

    言罷初學清慌亂地走了出去。

    初學清闔上門,長舒口氣,背靠在門上,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又慣常地帶入了丫鬟的角色。

    桑靜榆自遠處看到的,就是初學清面紅耳赤地靠著門,她走過去戲謔道:“這是看見什么不該看的了嗎?”

    直到桑靜榆發出聲音,初學清才意識到身邊有人過來,忙道:“胡說什么。你不是在煎藥嗎?這么快煎好了?”

    桑靜榆氣道:“就記著他的藥,驛站里有廚娘,你還非得讓我親自盯著啊?這究竟你們是夫妻,還是咱們是夫妻呀?”

    初學清忙捂住她的嘴,把她拽到旁邊的房內,闔上門道:“求你可別再胡言亂語了。”

    桑靜榆拍掉她捂著自己的手,低聲道:“瞧你這出息,一見到他,就又變成丫鬟啦?”

    “我只是……”初學清訥訥道,“他現在……需要人照顧。”

    桑靜榆輕哼一聲,“我就是看在他瞎了的份上,先把夫君讓給他幾天。等我把他醫好了,趁早讓他哪來回哪。”

    初學清聞言,莞爾一笑,“謝謝你,靜榆。”

    *

    裴霽曦自打看不見后,耳力愈發好了。他聽到桑靜榆在門口調笑初學清和他像夫妻,兩人回屋后的話便聽不到了。

    自冬雪離開后,他也逐步培養輕風做些別的事情,身邊漸漸少了人伺候。他本就獨立,也不習慣身邊有人鞍前馬后,即使看不見,也適應著自己做事。如今初學清這般照料,倒讓他覺得不妥。

    而且看來桑靜榆也有些不滿,都開起了這般不合時宜的玩笑。

    他洗漱完,自己囫圇抹了藥。然后便拿出包袱里的刻刀與木塊,撫摸著木頭的紋路,用刻刀,沿著腦中的記憶,一點點在木塊上刻出規律的線條。

    這么多年,他已形成了習慣,刻木頭、石頭、玉石……一有空閑,手中便要忙碌起來。

    初學清端著藥湯又來到裴霽曦房內的時候,就被告知他已經涂了藥。

    房內燭火微弱地搖曳著,昏暗的燭光下,裴霽曦衣衫整潔,在桌旁坐著,手中拿著刻刀,桌上擺著一個木塊,木塊旁散落一堆木屑。

    初學清坐到他身旁,擔憂道:“裴兄在刻什么?你眼睛還未恢復,這樣容易傷到手。”

    “隨便刻點東西,你放心,我經常刻東西,即便看不見,也不影響我拿刻刀的手感。”

    初學清又問:“傷口恢復得如何,還是讓內子來看看吧。”

    裴霽曦想到桑靜榆方才的玩笑,看來初學清就是這般操心的性子,溫言拒絕道:“傷口都已大好。”

    初學清將藥湯遞給裴霽曦:“那先把這藥喝了,治眼疾的。”

    裴霽曦接過藥,似是嘗不出藥的清苦一般,一飲而盡,才道:“今日舟車勞頓,你又一直忙著照顧我,還是早些休息吧。”

    初學清見他不需自己照顧,心中反而莫名失落,“裴兄為大義隨我出使,我自是要照顧裴兄周全,萬莫如此客氣了。 ”

    就在初學清寒暄之際,忽聽裴霽曦大喝一聲“誰!”,便猛地拿起隨身佩劍,立于初學清身前。

    只見兩個蒙面黑衣男子,皆手持長劍,破窗而入,兩把長劍刺過來,裴霽曦聞聲持劍擋開,順勢一挑,逼得兩人后退幾步。

    初學清片刻后反應過來,急忙用衣袖撲滅桌上燭火,房間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對于常人而言,由明轉暗,需要時間適應。可對于已經瞎了的裴霽曦而言,有沒有燭光照亮都是一樣的。

    他循著兩名刺客衣料的窸窣聲向前攻擊,其中一名刺客肩膀被刺,手中武器被挑。另一人聽見同伴呼和,忙向前刺去。可暗中實在難辨方向,這一刺被裴霽曦輕松擋去。

    武器相撞的鏘鏘聲,桌椅翻倒的哐啷聲,還有刺客被傷的悶哼聲,無一不挑動著初學清的心緒。她極力地隱蔽自己,知道此時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添亂。

    混亂中腦海閃過以前數次裴霽曦擋在她身前搏斗的畫面,每一次他都竭盡全力地保護著她,可她卻一次次成為他的負累。

    待慢慢適應了黑暗,兩名刺客也能大致看清裴霽曦的身形,可裴霽曦身手矯健,絲毫不受黑暗的影響,他們其中一人又已受傷,眼下情況實非對手。

    未受傷的那名刺客,看見裴霽曦身后躲著的初學清,便順勢轉了攻擊方向,繞到裴霽曦身后。

    裴霽曦察覺他的意圖,一手拿劍刺向已受傷的那人,另一手順勢拽住正欲襲擊初學清的刺客,手指如鐐銬一般鉗住那人手腕,用力已扭,嘎達一聲脆響,那人手腕被扭斷。

    可那刺客顯然是訓練有素,只一悶哼,便不再管受傷的地方,持劍用力往前,欲刺向初學清。

    第45章 憑我讓她做桑靜榆而不只是初夫人

    裴霽曦迅速折身, 用劍擋住那刺客,只聽噗呲一聲,是劍刺入血肉的聲音, 那刺客也受傷了。

    只是裴霽曦分身乏術, 另一受傷刺客見他又要保護初學清,又要應付二人,便趁次間隙, 揮劍上前,裴霽曦一時難以分身, 只得用左手空手去擋,劍刃刺到了他的左臂, 他卻未管,拔出刺客身體里的劍, 再揮向另一人。

    二人皆在黑暗中被裴霽曦制住,眼見刺殺失敗, 二人抽出懷中備好的匕首, 皆刺入自己的胸膛。

    初學清忍住瑟瑟發抖的身體,找到火折子, 點燃了桌上燭火。

    她在舌戰群儒的朝堂上沒有怕過,在天子威嚴的怒目下沒有怕過,可唯有面對裴霽曦的安危, 她總是控制不住的害怕。怕他出事, 還怕自己又連累了他。

    燭火微光中, 兩個刺客躺在一片血泊之中, 黑衣看不出血的顏色, 但卻見身下血色蔓延,屋內充斥這一片腥嘔之氣。

    初學清一眼便看見裴霽曦受傷的手臂, 忍住心中酸澀,忙上前捧起他的手臂,問道:“可有別處受傷了?”

    “沒有,我并無大礙,你沒事吧?”

    初學清澀然道:“有裴兄在前護著,我怎會有事。”

    一切皆已落定,吳長逸才率侍衛姍姍來遲。

    吳長逸環視四周,又令人檢查了兩名刺客,并未得到什么線索,才對裴霽曦道:“讓侯爺受驚了,是我等看護不利,讓刺客有機可乘。”

    初學清冷聲道:“吳將軍,這是在官驛之中,又有眾多護衛把守,此二人還能公然行刺,可見我們的疏漏。”

    吳長逸知道自己失職,便承諾道:“我會讓他們加強防范,這種事情不會再發生了。”

    此時桑靜榆被爭斗聲吵到,穿過人群,走進屋中,見此凌亂場景,驚呼道:“夫君你沒事吧?”

    初學清見桑靜榆來了,忙道:“我沒事,裴兄受傷了,你快來瞧瞧。 ”

    桑靜榆放下心來,大致看了下裴霽曦的手臂,扔給初學清一瓶藥,“小傷,涂點藥就好。”

    “劍上可有毒?”初學清不放心問道。

    桑靜榆又仔細瞧了瞧,“現下看是無毒的,再觀察看看,應該并無大礙。

    她說著又去瞧躺在地上的兩具尸體,正欲檢查,一旁的吳長逸喝到:“你在做什么?”

    桑靜榆沒好氣道:“在場唯一一個大夫就是我,這不順手幫你們驗尸么。”

    吳長逸上前隔在她與尸體中間,“你是大夫,又不是仵作,多管閑事做什么,驛丞自會去找仵作來。 ”

    桑靜榆撇撇嘴,嘟囔著:“我見過的尸體說不定比仵作見過的都多。”

    匆匆趕來的驛丞又為裴霽曦安排了新的房間,口中不停地致歉。初學清讓桑靜榆回去休息,跟著裴霽曦到了房內,她親自為裴霽曦上藥。

    新的房間較小,屋內只有一張床,還有床邊一個杌子。裴霽曦坐在床沿上,右手解開上衣,利落地脫下來。

    初學清坐在一旁的杌子上,看到了裴霽曦身上的傷疤,那里有戰場上廝殺的證據,也有敵營中受虐的痕跡,她的心不停地沉著,壓下心中苦澀,一手捧起裴霽曦的左臂,另一手輕輕地將藥灑上去。

    還好裴霽曦看不見,不然她沒忍住的淚水就會泄露她的情緒。

    她輕輕將傷口包扎好,眨了眨眼,擠掉懸在眼眶的淚水,借著包扎的姿勢,迅速用衣袖蹭干了淚水。又掃視了一下裴霽曦的身上,確定沒有新增的傷口,才讓他好好休息,便退出了房間。

    甫一開門,便見吳長逸靠在墻側環臂而立。

    初學清輕輕關上門,便問吳長逸:“吳將軍是在等我?”

    吳長逸瞥她一眼,不屑道:“今夜刺客來襲,初侍郎還要眼盲的定遠侯來保護,真是好男兒啊。”

    初學清聽出他的譏諷,沉了沉臉色,“吳將軍特意等在這里,就是來嘲諷我的?”

    吳長逸低著頭看著眼前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男人”,軒輕哼一聲:“你有那么重要么?”頓了頓,又道,“出了事,你不第一時間回房看看自己夫人,反而一直擔憂定遠侯那點小傷,是為人夫君該做的事嗎?”

    初學清心下了然,略微思索,便輕笑道:“吳將軍再看不慣,靜榆的夫君仍然是我。”

    吳長逸咬著牙,一字一頓道:“初學清,你憑什么?”

    “憑我不阻攔靜榆行醫,憑我不介意世人眼光,憑我讓她做桑靜榆而不只是初夫人,憑我尊之重之,敬之愛之。”

    吳長逸只覺自己一直隱藏著的那點卑劣心思翻涌而出,似被狠狠扇了耳光。他沉默片刻,才道:“你所行之路,危機重重,為何要把她也帶入險境?”

    初學清抬頭定定看著吳長逸,正色答道:“不是我把她帶入險境,是她自己可以選擇走什么路,只是恰巧與我隨行。”

    吳長逸不再言語,心中沉悶異常,以為可以挑釁的地方,卻被對方堵得無話可說。

    初學清見他面色不虞,又道:“我不知道自己的路能走多長。如果……如果有什么不測,而靜榆又愿意有新的選擇,我也希望她能幸福。”

    吳長逸詫異看向初學清,卻見初學清淡淡一笑,轉身離去。

    吳長逸此時覺得自己輸的徹底,每每看見初學清對桑靜榆的一點疏忽,他都能放大百倍,并以此作為桑靜榆選擇錯誤的證據。殊不知,真正錯誤的人,是自己。

    隔著一扇門的房內,裴霽曦清晰地聽到他們的對話。不阻攔她做自己想做的事,不介意世人的眼光,尊之重之,敬之愛之——若他早聽到這番話,若他早做到這些,是不是如今也能畫眉舉案、和如琴瑟呢?

    *

    西境不似北境般嚴寒,殘冬的余寒已是強弩之末,混在微弱的風中,挾著清河的濕意,撲在人的臉上,卻不覺得難受。

    如今的新勐城,距離舊址不足百里,像復刻一般,將勐城昔日的繁華印在新城之中。和緩的日光輕灑在這座城中,整潔的街道上炊煙裊裊,鱗次櫛比的房屋顯示著這座新城的煙火之氣。

    初學清一行人總算到了勐城,吳長逸查出之前的刺客是西羌人,看來西羌人已經得到風聲,知曉了此次出使有裴霽曦同行,便提前派人來試探。這也正說明了,此次和談險阻多* 端。

    勐城的知府曾彥早早候在城門等待迎接。

    曾彥文質彬彬,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他行過禮,便讓大家換乘準備好的馬車。

    初學清翻身下馬,不忘站在裴霽曦馬旁,以免他下馬時跌倒,可裴霽曦也沒用人扶,利落下馬。

    初學清對裴霽曦道:“聽聞舞陽將軍恰在勐城養病,我公務在身,不便到訪,可否允內子代為拜訪,順便為她調理下身體?”

    裴霽曦驚詫片刻,瞬間便明白了初學清的好意,裴夢芝近年來疾病纏身,若能得桑靜榆當面醫治必然大有益處,他誠摯道:“多謝。”

    初學清笑道:“裴兄客氣了,醫者仁心,何況舞陽將軍為大寧立下汗馬功勞,我等也希望她能身體康健。”

    桑靜榆雖不喜裴霽曦,但對舞陽將軍仍是敬慕有加,早就和初學清商量好來勐城后拜訪。她在一旁道:“舞陽將軍乃女中豪杰,我早就想去拜訪了。還有明履營,待我為將軍診治后,也要去明履營看一看,那里多的是我巾幗英雄。”

    裴霽曦愈發覺得桑靜榆與初學清實乃良配,兩人雖性子南轅北轍,但皆是純善之輩。

    桑靜榆告別他們去往將軍府,初學清護著裴霽曦上了馬車,吳長逸也隨之上馬車。

    曾彥在馬車上為他們介紹如今的勐城現狀。

    西羌此次出征,是西羌王御駕親征,勐城是防守的重中之重。

    自舊勐城淹沒在水戰一役中,為保邊境安穩,朝廷主導新勐城的建設,舊城之人遷徙到了這里。經過多年的休養生息,新勐城如今已是接袂成帷,車水馬龍。

    曾彥說著說著,又定定看著身旁二人:“說起來,侯爺和初侍郎實乃下官的恩人。”

    初學清并沒有忘記曾彥,當年她初任吏部侍郎,在吏部銓選之時,勐城新遷不久,百廢待興,是個容易出功績的地方,許多人想要到此大展拳腳。她覺得曾彥才華滿腹,且乃勐城舊人,最知勐城不易,因此力排眾議推他到了勐城。

    這些年來,她雖未親至勐城,但從御史口中得知勐城如今的樣貌,曾彥的確沒有辜負她的期望。

    吳長逸并不知其中淵源,聞言詫異問道:“此話怎講?”

    曾彥笑答:“下官祖籍勐城,當年水戰,我一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沒能為國效力,幸得侯爺帶領明履營保護了勐城百姓,救我一家性命。”

    曾彥又看向初學清:“當年吏部銓選,下官出身寒門,本未對選官抱有什么希望,可初侍郎念我才華,給我機會,讓我為新勐城的建設出一份力。所以二位皆乃下官恩人,今日有幸同時得見二位,幸甚之至,待得此間事了,一定給我個機會好好招待。”

    初學清看向一旁沉默著的裴霽曦,自打進入勐城地界,裴霽曦便沉默寡言,她知道當年那場戰爭實在太過殘酷,讓初聞的人難免有所誤解。她也是后來經歷官場浮沉,身擔重責之后,才能明白當初裴霽曦的選擇。

    這只是道德兩難問題,并不是誰的孽。

    第46章 他們是要你的命!

    初學清道:“曾大人將勐城治理得很好, 實乃勐城之幸。不知如今當年舊城之人,是否大多在此安居?”

    曾彥笑答:“如今勐城人口,十之八九是當年舊城遷徙過來的。”頓了頓, 他看向裴霽曦, “侯爺,不管西羌人怎么鬧,勐城如今的百姓, 都視您為再生父母。”

    裴霽曦面上情緒晦暗不明,他垂眸道:“受之有愧。”

    曾彥道:“侯爺過謙, 若不是舞陽將軍攔著,勐城百姓本想塑座您的雕像, 以示感激。”

    初學清看著沉默的裴霽曦,不禁回想起當年她那些刺耳之言, 沉默片刻,才道:“侵略者妄圖用士兵的犧牲扭曲戰爭的真相, 是在掩蓋自己的罪行, 當年水戰,死的若不是西羌三萬士兵, 便是勐城的數十萬百姓。如今西羌借口復仇,實在是無恥之至。”

    裴霽曦聞言,神色微動, 初學清的話一語中的, 他從未因當初冬雪的斥責懷疑過自己的決定, 只是苦于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不能將其中利弊盡數告訴冬雪。

    同為武將的吳長逸也看出裴霽曦的異樣, 只道:“怎么,難道還要本國的將軍去為敵國士兵的死亡負責嗎?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曾彥試探著道:“這次倒不曾想過侯爺會來……是來視察軍情嗎?”

    即使曾彥語調中做了遮掩, 但初學清仍能聽出他的試探。

    西羌即使在腹背受敵的情況下也未像北狄一樣撤兵,意圖昭昭,無非是想借著為三萬士兵報仇的由頭,掩蓋自己的惡劣罪行。

    這個節骨眼上,裴霽曦,一個瞎了的將軍陪同使臣來到勐城,難免讓人多想。

    但初學清仍舊堅定道:“曾大人放心,西羌沒有資格和我們談條件。”

    吳長逸看向初學清,其實他們這些人心知肚明,為何將裴霽曦帶到西羌和談。雖然他不曾在邊疆效力,但同樣能體會這種為國征戰后被當作棋子的無奈,他悶聲道:“侯府一門為國征戰,百姓也不允許西羌宵小染指大寧忠烈。”

    眾人或明或暗的安慰,并沒有讓裴霽曦對于活著有什么僥幸。眼盲至今三月有余,他幾乎對復明不抱希望。而一個瞎了的將軍,顯然失去了作戰能力,或許他最后的作用,就在于西羌止戈。

    一行人到達西境大營,曾彥公務在身,就此拜別,臨別前又私下和初學清言語一番。裴霽曦雖耳力好,可二人特地避開了他,他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但也大致能猜到,一個在擔憂,一個在承諾。

    曾彥剛走,西境定遠軍的副將林玥怡就前來迎接。

    林玥怡是裴霽曦的表妹,裴夢芝的女兒,如今帶領明履營在西境輔助祈允。

    她筆挺的身材在盔甲的映襯中更顯颯爽,模樣是個俏麗的姑娘,卻絲毫沒有小女兒的作態,舉手投足盡顯英氣,隔著老遠,她揮著雙手,開口就是爽朗的大喊:“表兄!”

    跑到跟前,她圍著裴霽曦:“表兄,聽說你來,我早早就讓大家擺了擂,要給咱們定遠軍主將看看西境定遠軍的風采,你這么多年都沒來過西境,可得好好指教指教咱們。”

    裴霽曦渙散著眸光,點了點頭:“我知道你們做得很好。”

    林玥怡這才察覺不對,伸出手在裴霽曦眼前晃了晃,被裴霽曦無奈隔開,裴霽曦解釋道:“是看不見了,不用試了。”

    “為什么?北狄人干的?”

    初學清知道林玥怡也是直言直語的性子,擔心她說太多刺激到裴霽曦,忙在一旁解釋:“侯爺的眼疾也并非不能痊愈,只是要注意多加療養。”

    林玥怡打量了下初學清,“你是救出我表兄的初侍郎?”

    “不敢居功。”初學清謙虛道。

    林玥怡覺得她面善,可怎么也想不起在哪見過她,畢竟上次見到身為冬雪的初學清時,林玥怡還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女娃。

    林玥怡又問道:“既然表兄身患眼疾,為何不在鄴清休養,來到西境呢?初侍郎來西境不是來和談了嗎?表兄來做什么?”

    初學清不知如何開口解釋,身后的吳長逸上前道:“是陛下旨意,因定遠侯熟悉西羌情況,派定遠侯協助初侍郎和談。”

    “熟悉個屁!”林玥怡罵道,“論熟悉,祈將軍在西境七年,不比我表兄熟悉嗎?讓他舟車勞頓跑這么遠干什么?給西羌送人頭嗎?”

    “玥怡!”裴霽曦止住了林玥怡的話頭,安慰道,“初侍郎先出使北狄,救我于水火;后出使長戎,止兵戈于無形。你要相信她。”

    林玥怡蛾眉倒蹙,鳳目圓瞪,不敢相信朝廷此舉背后的無恥意圖。

    裴霽曦岔開話題:“祈將軍呢?”

    林玥怡沒好氣道:“在翔云關視察前線呢,長戎雖然配合我軍對西羌出兵,但是西羌王倔得很,就是守在勐城外不肯撤軍,放心,我們已經把他們打退了二十里,祁將軍不放心,正守在翔云關。”

    曾經的小將祈允,如今已經統管西境大軍,初學清不禁回想起那個沉默寡言的少年,真想看看他領兵時是何模樣。不過眼下她的身份,還是少見故人為妙。

    林玥怡抬眼看了看武將打扮的吳長逸,問道:“你就是護送初侍郎出使的羽林衛指揮使吧?”

    “正是在下。”

    林玥怡對他方才那副高高在上的京官姿態不滿,諷刺道:“我們在這提著腦袋打西羌人,就是為了你們能在京城安心地多抓幾個小賊呢!”

    吳長逸垂下頭,并未反駁什么。

    裴霽曦厲聲喝道:“林玥怡!何時有了這般陰陽怪氣的毛病?”

    林玥怡心中氣不過,緊緊攥著身上的佩刀:“他們是要你的命!”

    裴霽曦微微皺眉,緩了緩語氣,道:“都是朝之棟梁,各司其職,我也有自己要履行的責任。”

    初學清輕輕嘆口氣,上前對林玥怡行禮,緩聲道:“沒能讓林副將放心,是初某失職。但初某以性命擔保,和談絕不能被西羌左右,絕不會以出賣國之棟梁,換取一時茍安。”

    別人不知初學清這句承諾的重量,吳長逸卻知道。

    因為陛下詔令上的“不惜一切代價停戰”,明明就是把初學清逼到了唯一的那條路上,雖未明言,但身為臣子,理當按此行事。

    看來之前變法風波,傳言定遠侯與初侍郎有舊,也不是空穴來風。

    她甚至可以用性命來為裴霽曦作保,難怪裴霽曦愿意為變法站臺。

    林玥怡神色稍緩,問道:“初侍郎可有把握?”

    初學清正色答道:“若沒有背后雄厚的國力,沒有邊疆戰士強勁的軍力,但憑我有三寸不爛之舌,也只能因國力衰弱而任人魚肉。但西境軍屢屢得勝,若此時還要一再退讓,屬實不配為人臣。”

    林玥怡問:“你什么時候去西羌大營和談?”

    “我已著人先行送拜帖,最遲后日。”

    林玥怡瞥了她一眼:“那就信你一次。”頓了頓又道,“但若西羌有什么非分之念的話,我西境的定遠軍可不是擺設。”

    裴霽曦沉聲道:“主不可因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制戰①,玥怡,在定遠軍待了這么多年,你還不懂這個道理嗎?”

    林玥怡抬眼看了看目光渙散的裴霽曦,咬了咬牙,忍下了心中不快。

    *

    到了出使這天,裴霽曦留在西境大營,吳長逸護送初學清前往西羌營地。

    可進入營地的時候,西羌士兵只允許初學清一人進入,吳長逸本擔憂初學清安危要一同進入,可西羌態度強硬,最終還是初學清自己進去的。

    西羌士兵把初學清引到一個帳內,讓她再次等候。可她等了一炷香的時間,還是沒等到來人,看來西羌是想要殺殺大寧威風。

    初學清最終決定不再等待,只對門口守著的侍衛道,若西羌王沒時間接待她,她也不愿浪費時間在此,既無和談誠意,不如在戰場上談。

    終于在她此番話后,西羌王召見了她。

    西羌的中軍大帳內,西羌王坐于主位之上,桌前擺滿美酒佳肴。兩側是西羌眾武將,都分坐在兩列桌旁,每人的面前也都擺著美食。

    所謂的沒時間,原來是在宴飲。

    初學清立于眾人之中的空地上,現下站著的人,除了初學清,就是侍候的奴仆。

    初學清淡淡一笑:“原來這就是西羌的待客之道。”

    一旁有武將輕哼道:“怎么,大寧的文臣,站都站不住嗎?”

    初學清淡然回道:“非也,只是貴國營地后撤了二十里,初某一路奔來有些累了。”

    初學清借此諷刺西羌被定遠軍打得撤退了二十里,西羌王聽出她言語中的諷刺之意,面色不虞,坐在高位上不屑問:“據聞大寧使臣去往北狄和談時,可是備了不少禮,不知今日來我西羌,都備了些什么?”

    去北狄和談備的禮,本是為了贖回太子,最終作為贖回裴霽曦的障眼之法,送給了北狄。

    初學清面色不改回道:“送給北狄的禮,是祝賀北狄新王繼位。不知西羌是否也要有此喜事,才開口要禮呢?”

    一旁有脾氣沖的武將已拍案而起,這不是咒他們大王死呢?

    但西羌王畢竟是一國國君,并沒有輕易被激怒,他用眼神制止了發作的武將,只道:“怪不得初侍郎能以一己之力,游說長戎出兵,果然是能言善辯。”

    西羌王隨意拿起桌上酒盞,輕呡一口,單側嘴角輕輕揚起,道:“可西羌和長戎不一樣,大寧欠西羌三萬士兵的命。”

    第47章 桃子過敏的人,原來不止冬雪

    初學清并未被武將的沖動和西羌王的笑里藏刀嚇道, 正色道:“那三萬士兵的命,是葬于戰場之上,但真正要為他們的命負責的, 不是為了保衛國土而抵抗的軍人, 而是厚顏無恥發動戰爭的人。”

    西羌王拿著酒盞的手霎時收緊,眼神陰翳,厲聲道:“看來初侍郎真是不怕死。”

    “并非是初某不怕死, 而是身后的定遠軍給了初某底氣。”

    西羌王輕哼道:“初侍郎今日若是來和談,不若拿出和談的誠意來。”頓了頓, 又冷冷道:“西羌只有一個條件——裴霽曦的項上人頭。”

    初學清道:“不知西羌有什么底氣,提出這么不切實際的條件。”

    “你難道不知, 我西羌公主已嫁于北狄新王,如今北狄與西羌締結秦晉之好, 大寧的西北境危矣。”

    初學清笑道:“不知西羌公主是哪位大臣的女兒,又是北狄新王第幾個妃子?既然已結秦晉之好, 怎么北狄不想著為西羌三萬將士報仇?之前我朝定遠侯去北狄作客的時候, 可沒有人像西羌這般要取他性命。”

    “那是因為北狄公主貪戀男色,要他做駙馬罷了。”西羌王反駁道。

    “貴國真的以為, 北狄公主,北狄軍權最大的人,一個戰場女殺神, 只是耽于男色的人?她只是知道, 定遠侯不能殺, 哀兵必勝的道理, 北狄公主是知道的。所謂的駙馬, 也不過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罷了。”

    西羌王瞇起眼睛,揣摩片刻, 想清楚后,手中酒盞重重地扔到了桌上。

    初學清見他有所動容,繼續道:“北狄如今以長戎出兵為由從大寧撤兵,可孰不知,長戎只是給了北狄撤兵的借口罷了。北狄內部政權尚不明朗,新任的王與手握重權的公主,現下實在不是他們出兵的最佳時機。”

    西羌王不屑道:“再有權,那也只是個公主罷了。 ”

    “可在北狄公主之前,北狄人也不會想到會有個女將軍。既然女將軍都當得,女王怎么就當不得。”

    初學清停頓片刻,給了他們充分的思索時間,又添油加醋道:“如果北狄政權更迭,那西羌與北狄的秦晉之好,不就消散無形了?屆時西羌孤軍奮戰,又如何敵得過東西夾擊呢?當然,現下耗著國力強撐在勐城外,無非是打腫臉充胖子罷了。”

    西羌王定定看著初學清,道:“你此行是想要什么結果?”

    初學清聽出對方口中的松動之意,緩緩道:“初某先前出使長戎,曾允諾長戎國君,愿遣工匠織女赴長戎協助當地發展,互通有無,這一條件,也對西羌適用。”

    頓了頓,她又道:“當然,我國也并非無所圖,開放互市,對大寧也有好處。有如此互利共贏之事,何必要用流血征戰這種方式呢?”

    西羌王沉默片刻,只低聲道:“本王需要考慮考慮。”

    初學清此行,陛下下令必須停戰,她沒有退路,也沒有讓西羌王考慮的時間,她挺直脊背,淡淡道:“此次初某出使,朝中也是爭議參半,大部分朝臣,因大寧屢屢得勝,還是主戰派。和談的機會,初某只爭取到這一次,您需要時間考慮,可主戰派卻不給初某時間,今日初某一旦回去,定遠軍的腳步恐就止不住了。”

    “笑話,定遠軍難道還敢侵犯我西羌國土不成,你別忘了,當初定遠軍北征,在北狄吃了多大的虧,你們那個老定遠侯,不也死在了北狄么。”

    初學清只道:“北狄地勢復雜,定遠軍虧在地勢不利。可西羌地勢與大寧類似,對定遠軍來說,去西羌作戰,和在本土防衛,可沒什么區別。若您無意和談,初某還是告辭了。”

    西羌王雙拳緊攥,可半晌過后,無奈松了松拳,只道:“初侍郎留步,不如坐下慢慢商談停戰條款。”

    初學清緊繃的神經這才松下來,可她面上并未顯現出來,只是沉著地與西羌王對條款討價還價。

    終于,她做到了。

    *

    當初學清帶著停戰協議回到勐城的時候,已是暮色四合。知府曾彥提前得知了結果,早早準備上慶功宴,初學清一進城,就被接到了勐城最大的酒樓之中。

    吳長逸借口有事,沒有跟去,實則是又被初學清的手腕驚到,震驚之下,今日不想再面對桑靜榆。

    座上人除了裴霽曦、曾彥、林玥怡,還有桑靜榆。可惜祈允怕西羌反悔,還在翔云關盯著,不能前來。

    曾彥引他們落座,初學清坐在桑靜榆和裴霽曦中間,桑靜榆另一邊是林玥怡,倆人性子相像,初學清還沒來的時候,桑靜榆就已經和林玥怡有說有笑,都是不拘一格的女子,很快熟稔起來,林玥怡覺得桑靜榆也面善,就是不知在何處見過。

    眾人落座,曾彥帶大家舉杯,慶賀此番出使順利。

    桑靜榆聞著酒味不對,問了句:“這是什么酒呢?”

    曾彥答:“今日有巾幗在場,特意備的桃子酒,這是勐城特產,味甘香醇,也不上頭。”

    桑靜榆趕忙道:“我夫君桃子過敏,不能喝桃子酒。”

    裴霽曦聞言一愣,仿佛有什么塵封的記憶被輕輕撥動,桃子過敏的人,原來不止冬雪。他不禁問了出來:“學清是自小就桃子過敏?”

    初學清心中咯噔一下,面色一變,一時不知如何應答。

    桑靜榆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忙補充道:“是啊,夫君自小就過敏,桃子這個東西,有許多人都過敏的,先前我還有個病人,連桃子的味道都不能聞。”

    裴霽曦聽到一個醫者這樣說,垂下那晦暗的眸子,喃喃自語:“是,許多人都對桃子過敏。”

    曾彥忙讓人為初學清換了酒,初學清不經意打量著裴霽曦的神情,見他并未察覺什么,才放下心來。

    初學清舉杯的同時,不忘照料身旁的裴霽曦,見他摸索著酒杯,就幫他把酒杯遞過去。

    一旁的林玥怡看見了,就打趣桑靜榆:“桑姐姐,你夫君真是個細致的人,你這姻緣實在讓人羨慕,真是少見初侍郎這樣不拘世俗的人。”

    桑靜榆夾了一筷子菜,放到初學清面前,笑道:“真不知細致到哪去了,光顧著照料別人,自己也吃啊。”

    裴霽曦聞言一怔,覺察到桑靜榆的不喜,只輕聲對初學清道:“學清莫要顧我了,今日你奔波一路,多吃些。”

    初學清倒是不介意桑靜榆的話中帶刺,循著記憶里裴霽曦的喜好,夾了一些菜到他面前,“裴兄不用擔心我,幫你夾了一些菜,嘗嘗合不合胃口。”

    林玥怡舉起面前酒杯,對初學清道:“初大人,初見之時,小妹口無遮攔多有得罪。現在看來,真是我有眼不識金鑲玉,您真是定遠侯府的恩人。”

    “林副將言重了,初某也只是做了份內之事。”

    “初大人可不要自謙了,這使臣若不是您,真不知定遠侯府是何命運。”言罷,林玥怡一飲而盡。

    初學清也笑著端起酒杯滿杯飲盡。

    桑靜榆在一旁道:“是得好好感謝,夫君你不知道,西羌早一天停戰,林妹妹就能早一天成親呢。”

    “是么,不知何人有這福氣呢?”初學清問道。

    “是祁將軍,是不是很般配?”桑靜榆眨巴著眼睛問她。

    初學清笑了笑,想起了曾經小姑娘拽著裴霽曦的袖子,不讓他娶親的樣子。終于,她還是嫁給了一個將軍,“的確,二位均是人中龍鳳,真乃天作之合。”

    林玥怡難得羞赧,趕忙轉移話題:“對了,你們從鄴清來,不知見到我那小外甥女裴萱沒,都說她和我長得像,這么長時間沒回鄴清,真不知她變成什么樣了。表兄,萱兒可還好嗎?”

    裴霽曦緩緩答道:“我也一直在望北關,鮮少回鄴清。”

    桑靜榆撇撇嘴:“我在鄴清的時候見了,跟你們兄妹倆長得都像。”

    初學清手中的筷停了停,不知為何,方才飲下的酒莫名開始翻騰。

    林玥怡笑道:“我就說嘛,肯定還是像裴家多一些,剛生下來的時候,我還和嚴將軍爭過,是像方家多還是像裴家多,現在看來,也對得起這個姓了!”

    初學清緩緩側目,瞧著身旁的裴霽曦,真難以想象,一個和他有血緣關系的小孩,會長什么樣子。

    太久了,終究還是物是人非。他們許過的情,會許給別人;他們做過的事,也會和別人做。

    初學清心中酸澀,不自覺就多飲了幾杯。

    曾彥問道:“不知初大人在勐城能待多久?”

    初學清緩緩神,答道:“明日準備動身去往樟安,有些事情要辦。”

    一旁的裴霽曦愣怔片刻,問道:“學清,可否讓我與你同行?我之前說要尋的人,可能也在樟安。”

    初學清腦中思緒紛繁,尋什么人,是她嗎?都已物是人非,他都成親生子了,為何還來擾人清夢呢?難道是因為夫人去世,就又想起她了?

    她多想問問他,為何那么快就娶親,曾經那些不舍和情深都是裝出來的嗎?他也對別人那般溫柔嗎?也會和別人耳鬢廝磨,共赴巫山嗎?

    可她已沒有資格問這些了。

    她木著腦袋答道:“好。”

    裴霽曦由衷說道:“學清幾次三番救我于水火,一個謝字都太輕了。”

    初學清轉頭看向他,訥訥問道:“我保護你了嗎?”

    “當然,你保護了我很多次。”

    初學清眨眨眼,手緩緩向身旁伸去,輕輕拽住了他的衣角,摩挲片刻,又緊緊攥住,眼淚不期然墜落,“我終于能保護你了。”

    終于不再是你的負累,不再是躲在你身后無能為力的小姑娘。

    桑靜榆見她失態,忙道:“看來我夫君真是壓力太大了,這么點酒就醉了。”

    裴霽曦愣怔片刻,只覺得初學清許是累了,才會顯出醉態。

    桑靜榆忙去拽初學清的手,可初學清死死拽著裴霽曦的衣角不肯松開,口中一直低喃著“保護你……”

    保護他,這是當年的冬雪,一直無能為力的事情。

    第48章 冬雪桃子過敏,吃不得桃子酒

    初雪晴一直覺得她和輕風不能保護裴霽曦, 還是應當讓墨語隨侍,輕風武功一般,而她甚至不能自保, 說不定還會成為拖累。

    所幸他們一路到西境也算順遂。

    同是邊境小鎮, 勐城要比鄴清繁華一些。北境以陰山作為天然屏障,西境則是以清河作為護城河,四面環水。

    清河的水源自西遙山山脈, 勐城處于下游,為了保證雨季不會造成洪災, 上游修建了一座堤壩,保證了百姓的安居樂業。

    因守著清河, 勐城的冬日更加濕冷,好在他們到勐城的時候, 已是殘冬,習慣了鄴清的風雪, 倒覺勐城的冬更加溫和一些。

    勐城有商隊接應他們, 他們安頓在了勐城最大的客棧,裴霽曦住三層天字號客房, 其他人住二層。商隊的人也同住客棧,以免露出馬腳。

    小二見來了出手這么闊綽的客人,忙前忙后伺候著, 又備了滿滿一桌飯菜送到天字號客房之中, 他只覺這商人氣度不凡, 不茍言笑, 不似一般商人那樣總是滿臉堆笑。

    反倒是隨行的丫鬟和小廝更加親切些, 尤其是那小廝,跟他聊了半天, 他見對方熱情,把勐城的坊市分布、風土人情、甚至權勢家的風流韻事都說了個遍。直到菜品上齊,才從房間告退。

    小二走了以后,裴霽曦喚初雪晴和輕風一起用餐。

    三人一路行來,風餐露宿,難得有這么豐盛的晚膳。

    輕風落座后,感慨了一番一路行來的不易,見裴霽曦開始動筷,就不客氣地風卷殘云起來。

    裴霽曦見他吃得囫圇吞棗,給他遞了杯茶,“明日還有正事要辦,今日就不飲酒了。”

    輕風插話道:“可惜了,勐城的桃子酒盛名遠揚,早就想來嘗嘗!”

    “冬雪桃子過敏,吃不得桃子酒,你莫要提這個饞她。”裴霽曦道。

    初雪晴夾菜的手頓了頓,她不知裴霽曦竟還知道這個,她輕聲道:“我不饞酒的。”

    裴霽曦想到了她第一次醉酒說要當將軍的樣子,恍如隔世,輕咳了下,換了話題:“你們可都背過了我的身份?”

    輕風“嗯嗯”兩聲,沖初雪晴使眼色,示意初雪晴先說。

    她只得道:“背過了,世子名喚商煦,樟安人士,十九歲,自小隨父做生意,家中買賣涉及絲綢、成衣等,此次是來西境開設分店。”頓了頓,她又道,“世子,奴婢覺得,這種身份,距離接觸到西境軍事狀況,差得有些遠。”

    裴霽曦抬眉問道:“那你覺得,怎樣的身份更合適?”

    初雪晴索性停筷,將筷子放在一旁,認真道:“普通的商人,即使有再多財富,在貪官眼中,也只是能夠刮油的肥肉罷了。但如果這個商人,想打通西羌商路,甚至暗中做著兵器的買賣,膽大妄為,若西境主將汪實有什么異心,來個黑吃黑,也不無可能。”

    輕風咽下口中吃食,忙道:“冬雪,你瘋了嗎,這樣我們也很危險呀。”

    裴霽曦反而點點頭:“有道理,陛下懷疑汪實和西羌勾結,苦無證據,若我們制造一些‘證據’,說不定能釣他上鉤。”

    輕風苦著臉色道:“世子,我怎么覺得,咱們來西境,比墨語在北境還要危險呢!”

    裴霽曦笑笑,“注意你們的稱呼,要叫少爺。”

    輕風撇嘴道:“對、對,少爺,別到時候西境軍沒接觸到,咱們先被抓起來了。”

    裴霽曦道:“不下重注,又如何入局呢。你方才同小二都聊了什么?”

    輕風此次隨行的作用,就是靠他的八面玲瓏多收集些信息,他也沒辜負裴霽曦的期望,興沖沖道:“那小二也挺熱情,把他們這的市井雜聞都給我講了個遍。勐城知府張守同,原來是刑部尚書張德雍張家的旁支。 ”

    “張貴妃?”裴霽曦問。

    “對對,就是張貴妃那個張家。他雖然是個旁支,但這個人也是有點才華的,憑自己本事參加科考,只是當了幾年官后,風評不太好。”

    “張守同和汪家聯系多嗎?”

    “這個小二也沒說,不過,方才商隊里常年在勐城做生意的人說,要想打開勐城商路,除了張守同,還要賄賂汪家。”

    裴霽曦點點頭,“我們可以從張守同入手,慢慢接近汪家。明日便送拜帖給知府,記得多送些銀兩。”

    輕風嘆道:“唉,可惜這些銀兩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呀。”

    “能釣出大魚,這銀錢花的也值得。”裴霽曦又看向冬雪,道,“明日若張守同肯見我,冬雪隨我一起去吧。”

    輕風插嘴道:“世子……不不,少爺,您隨身怎么也得跟個小廝吧?”

    裴霽曦瞥了他一眼:“怕你話多,壞事。冬雪扮好男裝,跟我同去。”

    輕風揶揄看向二人,那眼神仿佛裴霽曦帶冬雪不是怕壞事,是一刻舍不得分開。

    初雪晴猶豫片刻,怕自己拖裴霽曦后退,輕聲道:“少爺,其實輕風雖然話多,但也許能在那探得更多消息。”

    “到了人家的地盤,再像今日一樣拉個小二問東問西,豈不引人懷疑。”裴霽曦否定道。

    “可……”

    裴霽曦打斷初雪晴的話:“輕風另有任務,明日跟著商隊,去看看鋪子,既然做戲,怎么也要做真一些。”

    初雪晴只得應下來,她又看了看裴霽曦,猶豫道:“少爺,其實……您最好也偽裝一下,一般的商人,都是舌燦蓮花,喜眉笑眼的。”

    裴霽曦怔了怔,嘆口氣,揚起唇角問:“是這樣嗎?”說完不等初雪晴回答,又道,“不對,眼睛也要笑。”

    他還記得當初在軍營,初雪晴教祁允笑時,食指畫出的弧度,就宛如初雪晴待人接物時的微笑一般。

    裴霽曦的笑容太過燦爛,讓初雪晴難以抑制地慌亂了起來,她垂頭訥訥道:“是這樣。”

    是這樣燦爛的少年,只是不能同路。

    *

    翌日,裴霽曦送往勐城知府張守同府上的拜帖得到了回應,邀他當晚前去府中宴飲。

    張守同的府邸從外并不顯眼,暗紅的朱漆大門已有些斑駁,門上一排排的鐵制浮漚釘也有些生銹,門前的題字也是中規中矩的黑底黃漆。

    可繞過前院,穿過垂花門,庭院之中的蒼松翠柏、假山綠池、亭臺樓閣皆是如畫美景,抄手游廊的每個綠柱中間,都點著大紅垂幔燈籠,富麗堂皇,雍容華貴。

    侍者引著裴霽曦到堂屋落座,初雪晴跟著張府的下人在一旁候著。

    正座上的張守同起身相迎,幾番寒暄之后,兩人開始推杯換盞。裴霽曦顯然聽進去昨日初雪晴的建議,笑容滿面,八面玲瓏。

    席間,裴霽曦狀似無意無意地提起:“商某此次在勐城開設分店,其實也是看重勐城的地理位置。”

    張守同笑問:“此話怎講?”

    裴霽曦壓低聲音:“雖說勐城處于西境邊關,但是正是因為如此,才能賺一些外人的錢。”

    張守同假作糊涂:“外人?不知商公子所言的外人是?”

    “自然是西羌人。”*

    張守同故作震驚:“這、這……”

    裴霽曦鎮定道:“大人不必如此驚詫,想那西羌對大寧國土虎視眈眈,我們賺他們的錢,是為國出力。在下此次也是誠意滿滿,為國效力的事,大人不得行個方便。”

    裴霽曦揮揮手,初雪晴見狀上前,遞出去早已準備好的書。

    裴霽曦接過書,走上前遞給了張守同,“此書上面記載西羌風土人情,值得一觀,大人不妨好好看看。”

    張守同接過書,輕輕掀了下書角,露出不同于書頁的銀票,忙合上書,笑道:“商公子推薦的書,自然是好書。”

    “對了,大人能否搭個線,在下對汪將軍敬慕已久,不知能否有機會結識?”

    張守同面色為難道:“汪將軍軍務繁忙,不知商公子是有何要事,要找汪將軍呢?”

    裴霽曦笑笑,輕聲道:“商某家中主做絲綢生意,但,也有些其他上不得臺面的貨物,大人放心,都是些官府允許販賣的短兵器之類,盔甲弩箭,不敢輕易沾。”

    大寧允許民間販賣短兵器,只是不能銷往其他國家。但對盔甲弩箭的管控非常嚴格,裴霽曦不知張守同底線,因此話也不敢說得太滿,只說不敢輕易沾,但也沒說不敢沾。

    張守同聽出了裴霽曦的話外之音,思索片刻,只道:“我后日會在明御樓設宴,屆時會邀請汪將軍前去,商公子若有意,不若后日一同前往如何?”

    裴霽曦點頭笑道:“多謝張大人,托張大人的福,日后若有為國效力的機會,必定也會幫大人出一份力。”

    *

    從張府出來以后,已是月色朦朧時分,勐城的夜不似鄴清般冷清,家家戶戶府門前高懸的燈籠照亮了街道,遠處西市燈火通明,和天上的繁星相映成彰。

    裴霽曦收起臉上堆疊的笑容,坐上門口候著的馬車,初雪晴跟著他的腳步,和車夫一起坐在馬車前方,直至裴霽曦喊她進去,她才掀簾進入車廂。

    “坐。”裴霽曦隨意道,“我方才裝得像嗎?”

    初雪晴在馬車角落坐下,答道:“像,和您平常很不一樣。”

    裴霽曦揉揉眉心,無奈道:“裝得還挺累的。”

    初雪晴見他疲累,猶豫片刻,問道:“用不用奴婢幫您揉揉頭?”

    裴霽曦放下手,怔怔得看向初雪晴,半晌才道:“不用。”

    馬車外的喧囂,絲毫不影響馬車內的沉悶異常。兩人各懷心思,連日來他們都努力裝作什么都沒發生過,裝作他們只是主子和仆人,一個用“奴婢”代替“我”拉開了身份,一個狀似無意如同對待普通小廝般待她。

    可那些橫亙在兩人中間的過往,以及藏在心底的那點心思,已經讓彼此不能用以前的方式相處。

    有輕風在時還好,他的插科打諢往往能化解這種尷尬,但只余兩人的時候,他們已經不知道如何待對方了。

    裴霽曦靠著車壁假寐,初雪晴垂著頭盯著車底。

    只能借車外的喧囂,和顛簸的車身,掩蓋這惱人的心跳。

    第49章 將她抱到了自己的腿上

    勐城的明御樓在西市最繁華的地段, 之所以著名,是因為它既是正經的酒樓,旁邊又守著不正經的百花院。

    自當年太子和刑部尚書之子張阜為一歌姬爭執, 張阜殞命后, 大寧便禁止官員去往聲樂場所。

    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百花院開門做老百姓的生意,但若官員有需求, 也可至明御樓,暗中叫上幾個百花樓的姑娘來陪。

    張守同設宴的地方在明御樓三樓的宴廳, 黑胡桃木地板上鋪著朱紅暗花地毯,云紋帷幔是比地毯顏色稍淺的鵝冠紅, 廊柱上雕刻著精美的花紋,廳內擺著三個桌子, 供客人分桌而食,余下空間很大, 想必是酒樓為了他們三人撤了些桌子, 桌子上擺著金銀器皿,在無數高懸的燈燭照耀下閃閃發光。

    初雪晴即使跟著裴霽曦, 也從未涉足這樣奢靡的地方,此刻她穿著男裝,立在裴霽曦身后, 看著滿臉堆笑的裴霽曦和張守同、汪實推杯換盞。

    相比于張守同的大腹便便, 汪實還是有著武將的魁梧身材, 只是在放松狀態下, 單手舉杯倚著桌子, 身子稍歪,顯得有些頹靡。

    酒過三巡, 裴霽曦的面色也開始紅潤起來,但還是漸漸誘著他們一步步落入備好的陷阱之中,甚至在觥籌交錯間,暗暗透出,即便盔甲弩箭,裴霽曦也能弄來。

    汪實聞言,輕咳了兩聲,才道:“商公子有所不知,短兵器這類采買,皆是兵部做主。不過商公子若想要些路子,我倒是認識一些鏢局、武館的朋友,也能幫商公子介紹介紹。”

    裴霽曦高舉杯盞,“那就多謝汪將軍了。”

    張守同見他們商議得差不多,便喚了小二上來,囑咐了幾句。

    沒多久,三個身著軟紗,濃妝艷抹的女子端著酒壺走進宴廳。

    三個女子分三個方向,分別為裴霽曦三人斟酒。為裴霽曦斟酒的這個,一看裴霽曦是座上最年輕英俊的,面上的胭脂更紅了,那涂滿丹寇的手指斟完酒,順勢搭在了裴霽曦的肩膀上。

    裴霽曦面色不虞,拂開了那個女子。

    張守同和汪實倒是一人摟了一個,張守同見裴霽曦不識風情,便道:“商公子,今晚的酒可有些助興的作用。這勐城的女子,可是和你們樟安的不同,你要好好品品才知道其中樂趣呢。 ”

    裴霽曦壓下心中不快,面上浮出淺笑,看了眼身后的初雪晴,做了個手勢讓她上前。初雪晴上前兩步,只見裴霽曦順勢摟上她的腰,將她抱到了自己的腿上。裴霽曦輕輕抽出她發間的木簪,讓她一頭烏黑的發絲散落。

    裴霽曦嘴角浮上一抹輕浮的笑容,“有些事,商某不喜歡和外人做,家花可比野花干凈多了。”

    初雪晴就這么坐在裴霽曦的腿上,僵著身子動彈不得,她怕自己露餡,只得使勁垂頭,用發絲掩蓋面上的表情。

    汪實見狀,調笑道:“商公子還自備糧食呢。”

    裴霽曦的呼吸就灑在初雪晴的脖頸上,燙得灼人。他湊到初雪晴耳邊,狀似親昵地耳語道:“對不住,迫不得已。”

    而后他抱著初雪晴起身,對那二位道:“商某先行告退了,二位大人好好享受。”

    裴霽曦到樓下對掌柜道,帳記在他身上,就抱著初雪晴到了門外候著的馬車上。

    一進馬車,他將初雪晴放在馬車上,便坐在離初雪晴稍遠的位置。他面色開始泛紅,額角沁著汗珠。明明殘冬的余寒還未消退,他卻已經燥熱無比。

    他皺著眉對另一側的初雪晴道:“馬車太悶,你坐到外面吧。”

    初雪晴慌亂地掀開車窗,冷風自簾外涌入,她坐到車沿上,任冷風吹散身上的燥意。她身上現在還有裴霽曦殘留的溫度,心中似有什么東西在激烈地沖擊著,不斷翻騰。

    她捏了捏自己的耳朵,似乎裴霽曦的氣息就灌入了耳內不斷涌動,似是癢著,卻又像是在耳鳴,怎么也撫不去這種奇異的感覺。

    她甚至懷疑自己也喝了那酒一般,像是被熱火炙烤著,只能希望這冷風更肆虐一點,把那烈火撲滅。

    直到馬車行至客棧門口,初雪晴身上的熱度才被一路的冷風吹散,方覺察出來夜色的微涼。

    馬車停了半晌,也不見裴霽曦下來,初雪晴隔著車窗道:“少爺,咱們到了。”

    莫非是睡著了?

    初雪晴緩緩掀開車簾一角,只見里面的裴霽曦弓著腰,將頭埋在手臂之間,覺察到車簾掀開沁入的冷風,他緩緩抬頭,面上的紅暈擴散到眼角,眸中是濃得化不開的漣漪。

    初雪晴忙放下車簾,只聽里面傳來裴霽曦沙啞的嗓音:“讓小二備點冷水到我屋內。”

    初雪晴應是,忙下了馬車。

    輕風見他們歸來,出來迎接,初雪晴見他來了,便道:“你等著少爺,我去讓小二備點冷水。”

    輕風一臉疑惑問道:“少爺怎么了?”

    初雪晴垂頭小聲道:“中了藥了。”

    “什么?有毒藥?”輕風急切問。

    “不是毒藥,是……那種藥。”

    輕風瞪大眼睛,一臉不可思議,初雪晴沒等他反應,忙跑回客棧。

    初雪晴讓小二備了冷水,幫裴霽曦準備好換洗衣物,就在裴霽曦房門口候著。

    少傾,見裴霽曦快步走來,衣袂生風,頭也不回地進屋,砰的一聲關上房門。

    輕風跟在身后,看看緊閉著的門,又看看門口垂著頭的初雪晴,不解問道:“你怎么還不進去。”

    初雪晴詫異看向他,“我進去做什么?”

    輕風囁嚅著道:“你就是解藥啊。”

    初雪晴的臉騰得燒起來,“你胡說什么。”

    輕風見她真的沒打算進去,才著急起來,“你早晚都是少爺的人,在這害羞什么呢?沒看見少爺都成那樣了嗎?”

    初雪晴如被冷水澆身,面上的熱度瞬間消散,原來大伙都是這么看的,她只是裴霽曦的所有物罷了。無論裴霽曦怎么表態,她怎么拒絕,一個貼身丫鬟,作用就是給主子暖床。

    初雪晴冷冷道:“我不去。”

    輕風被她的強硬驚到了,“你……你……你真沒良心,少爺救了你多少次了,要擱平常女子,早以身相許八百回了。”

    初雪晴冷冷瞥他,“難道女子報恩,就只有身子這點東西嗎?”

    輕風氣得跺腳,他實在不理解,一個丫鬟,能得主子青睞,還在這拿喬什么。他沒辦法說服初雪晴,便轉身跑下樓去。

    初雪晴木木地站在房門口,自打從明履營出來,她就迷茫極了。不知出路,不辨方向,只是日復一日如同機械一般,裴霽曦讓她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懷疑再這么下去,她會和這世道上千千萬萬的女子一樣,慢慢變得卑賤、自輕、不能自立于世。

    半晌,只見輕風帶著個花枝招展的女子跑上樓來,那女子一步一扭,輕風急了起來,吼道:“你快點,等著救命呢!”

    “小哥急什么。”那女子捂嘴笑著。

    輕風瞪了門口的初雪晴一眼,打開房門,將那女子推了進去。

    初雪晴愣愣的看著眼前的一切,“你這是做什么?”

    輕風理所當然道:“你忍心看著少爺難受,我不忍心,女子不都一個樣,你不去,想去的人多的是。快走吧,難道你要在這聽墻角嗎?”

    初雪晴嘴唇緊繃,咬著牙瞪著輕風,她內心既生氣又糾結,她不愿做裴霽曦的解藥,更不愿裴霽曦隨便找別的女人解決。可輕風就這么打破她的糾結,直接給了裴霽曦選擇的結果。

    輕風沒有理她,轉身欲下樓。

    初雪晴沒有厘清自己的思緒,但她知道,眼下的她,無法容忍別的女子隨意染指自己心里的光風霽月,她沒做好決定,但手已經放在房門上。

    正要推開房門的時候,只聽“砰”的一聲,什么東西砸落在地的聲音,緊接著那女子推開房門跑出來,額頭上紅了一片,她哭嚷道:“不愿意就不愿意嘛,這要是破了相,你們可得負責。”

    樓梯上的輕風訝異地看著那女子,急忙折身回來,“你……”他嘆口氣,“算了,你要多少銀錢,我賠給你便是。”

    初雪晴不知自己現在是松了口氣,還是更加糾結,只是順著手上的動作,推開了房門。

    門口的輕風見她進去,這才放心地下樓。

    初雪晴轉身插上了門栓,她的心劇烈地跳著,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她不愿,可就這么走進來了,面對著可預知的后果,卻沒有停下腳步。

    屏風后面有粗重的呼吸聲,她緩緩走過去,只聽裴霽曦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滾。”

    地上是裴霽曦剛扔的胰子,想必那女子就是被這東西砸到了頭。

    她走到屏風后頭,只見裴霽曦背身坐在浴桶之中,發絲粘著水珠,服帖地披在背上,精壯的肩膀上,不知是汗液還是冷水,在燭光的映照下熠熠發光。

    初雪晴放空腦袋,從懷中抽出帕子,走上前,輕輕道:“世子,是我。”

    裴霽曦身上一抖,呼吸加重,初雪晴等了半晌,卻沒見他有多余的動作。

    初雪晴走到浴桶邊上,拿著帕子,想要擦拭裴霽曦的肩膀。帕子瞬間就濕了,可她拿著帕子的手卻不敢再動了,顫抖著,搭在裴霽曦的肩膀上。

    第50章 任那無法平息的浪潮發泄出來

    裴霽曦感受到肩上那只手的顫抖, 啞著嗓音道:“出去。”

    初雪晴驚詫片刻,她以為,裴霽曦不會排斥要她, 畢竟他以前就有這種想法, 她訥訥道:“世子,奴婢……可以……”

    “出去!”裴霽曦的語氣加重了些。

    初雪晴腦中轟然一響,倏地回神, 方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她松開帕子, 跑了出去。

    裴霽曦直到聽見門被關上的聲音,才粗粗喘了口長氣。

    冷水不夠冷, 無法讓他冷靜下來,他起身邁出浴桶, 卻見初雪晴的帕子掉落在浴桶沿上。

    他拾起帕子,用帕子蓋住臉, 本想冷靜下來, 可帕子上傳來的氣味卻讓他愈加燥熱。

    洶涌的浪潮無法平復,不停地擾亂他的意志力, 他聞著帕子上的氣息,腦中想著初雪晴的樣子,任那無法平息的浪潮發泄出來。

    *

    翌日, 裴霽曦面色如常地到客棧一樓用膳, 輕風早早候在那里, 見裴霽曦神清氣爽, 克制住想偷笑的心情, 幫裴霽曦擺好碗筷,狀似無意地問了句:“冬雪還沒起呢?”

    裴霽曦愣怔片刻, 想起自己昨夜荒唐的幻想,又覺無法面對初雪晴,只道:“讓她多睡一會吧。”

    可這話到了輕風耳中,就是另一層意思了——的確是要心疼心疼冬雪,畢竟昨夜應該也挺累的——他并不知道后來冬雪從房中跑出來的事。

    輕風也端起碗筷坐在裴霽曦旁邊吃飯,邊吃邊道:“少爺,一早有匯興鏢局的人來送信,說是汪將軍介紹的,您要是得空了,可以去他們鏢局看看。”

    恰在此時,身著男裝的初雪晴從樓上下來,目光在半空中和裴霽曦的對上,忙錯開了,盯著腳下的臺階。

    昨夜她竟如歡場女子般自薦枕席,若不是裴霽曦拒絕了,她現在豈不是落入她最不恥的那種軌道之中,如菟絲花般攀附著別人生存下去。

    所以她今日猶猶豫豫的,不敢面對裴霽曦,仿似已經將最不堪的自己,徹底暴露了出來,如今想藏也藏不住。

    輕風瞧見初雪晴,眨巴著眼睛揶揄道:“冬雪怎么不多睡會?”

    裴霽曦也想到了昨日的畫面,初雪晴放在他肩膀上的那只顫抖的手,仿佛還有余溫殘留在他肩上,最終是那句“奴婢可以”讓他清醒了過來。

    他在屋內浸入冷水之中時,明明聽見初雪晴對輕風說的那句“我不去”,可她最終還是礙于主仆的身份,逼著自己道出“奴婢可以”。

    可裴霽曦不可以,他不想自己頭一回的傾心,就被“權勢迫人”這四個字沾染上,他想讓初雪晴心悅自己,但不是因奴婢對主子的遵從,而是真的心悅,可目前看來,她已用“奴婢”二字,將彼此拉得遠遠的。

    裴霽曦狀似隨意道:“冬雪,快點用飯,一會隨我去匯興鏢局走一趟。”

    輕風詫異地看向裴霽曦,“少爺,今日還是讓我陪您去吧,讓冬雪歇歇。”他心中暗道,世子竟然這么不懂得心疼人。

    裴霽曦否定道:“不用,你去打聽打聽,匯興鏢局和汪家有什么關系,越細越好。”

    輕風見有正事,便不再堅持,囫圇吞了面前的飯,便出去了。

    待初雪晴隨意吃了兩口,兩人便沉默著搭上馬車,往匯興鏢局而去。

    初雪晴本想還坐在車外,裴霽曦制止了她,昨夜是裴霽曦怕自己做什么禽獸事,才讓她坐在車外,天氣清寒,不能總讓一個小姑娘在外忍受冷風。

    可兩人坐在車內,即使距離較遠,還是有種詭異的沉默。

    裴霽曦不敢看初雪晴,一看,就想起自己腦中那些齷齪畫面;初雪晴也不敢看裴霽曦,一看,就如同把最卑劣那部分自己,扯出來供人恥笑。

    就這么各懷心思,忍到了鏢局門口。

    匯興鏢局院內,幾個鏢師懶散地靠在椅上,一旁的兵器架子上,刀劍擺放凌亂,一眼看去,那些刀上竟然還有銹點,刃上也有豁口。

    鏢師們見他們來了,有一個鏢師坐在椅上隨便問道:“來干什么的?”

    裴霽曦答道:“我們是汪將軍介紹來,做點生意的。”

    那鏢師聞言,即刻起身,引著他們到了正堂。

    正堂上高高懸掛“威震四方”的牌匾,倒是和前院那些人的狀態格格不入,頗有些諷刺意味 。

    他們等了一會,才見一個有著油滑胖臉的中年男子過來。院中那幾個鏢師只是看上去懶散,但起碼身材魁梧。眼前這個男子就完全和鏢局行當看不出關系,倒像是個精明的商人,他抱拳作揖,滿臉含笑道:“商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呀!”

    裴霽曦也寒暄道:“汪將軍介紹我來,想必匯興鏢局定是行業翹楚,不知您如何稱呼?”

    “在下郭罡,一直在勐城做鏢局生意。”郭罡引著裴霽曦落座,“商公子快請坐。”

    兩人一坐定,郭罡又瞄了眼裴霽曦身后的初雪晴,笑瞇瞇道:“商公子還真是到哪都帶著家花啊!  ”

    裴霽曦臉色微變,即刻遮掩道:“心頭所好,還是得放到眼前。”

    初雪晴垂眸,身子朝裴霽曦移了移,遮住郭罡的視線。

    郭罡一臉了然道:“理解理解,我成親前也有個通房,那真是捧在手里地寵著啊!”

    裴霽曦一怔,生怕讓初雪晴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但眼前正事要緊,他只得按捺住自己的胡思亂想,裝作贊同地沖郭罡笑笑。

    郭罡頓了頓又道,“只是今日我們商談要事,不若讓小娘子到偏廳休息休息?”

    初雪晴一直站在裴霽曦身后,垂首看向地面,可她也在用余光觀察著郭罡。

    裴霽曦輕笑道:“無妨,生意上的事她也不懂,咱們說咱們的。”

    郭罡這下徹底把裴霽曦當成了耽于美色的小少年,笑道:“聽聞商公子手上有批短兵器,在找出路?”

    裴霽曦點點頭:“正是,不知匯興鏢局能否吃下一點呢?”

    “商公子有所不知,我匯興鏢局分號遍布南北,而且我還開了幾個武館,不知你手中有多少貨呢?我這胃口可是很大的。”

    裴霽曦思索片刻道:“我此行本是來開設布匹分店,所以現貨不多,若是您要的話,第一批可以先運來一部分,咱們先看看成色,若是可以,日后長期合作。”

    “那就這么說定了,兵器這玩意也是有損耗的,以后商公子有什么好貨多想著點咱們。可惜就可惜在,鎧甲弩箭管控太嚴,若是有這些,能讓鏢師門見識見識也好啊!”

    裴霽曦聽出他言語中的暗示,低聲道:“要是誠心要,也不是沒有門路,只是……”

    郭罡忙道:“價錢不成問題! ”

    “郭老板痛快,咱們是不是先簽個契書,我也好先把第一批貨發來。”

    郭罡生怕他反悔似的,立時讓人拿來文書,兩人商議了幾番,擬好條款,當場就簽了契。

    回客棧的馬車上,裴霽曦把契書遞給初雪晴,“冬雪,你看看這契書。此番事成,你又立一功。”

    初雪晴接過契書,邊仔細檢查著,邊道:“少爺說笑了,奴婢又沒幫上什么忙。”

    裴霽曦溫言道:“怎么沒有,若不是你提議做些兵器買賣,他們也沒這么快上鉤。你覺得,接下來該如何做呢?”

    初雪晴思量半晌,道:“汪實既然不愿出面做這買賣,就要找一個他信得過的人辦事,咱們要挖出來他們之間的關系,少爺今晨已經讓輕風去打聽匯興鏢局和汪家的關系,我們已做到了第一步。而且郭罡今日無意說出了‘家花’,想必汪實應當是事無巨細都與郭罡講了,兩人必是關系匪淺。 ”

    頓了頓,她清了清嗓子掩飾自己的尷尬,畢竟她便是這朵“家花”。

    她接著道:“ 第二步,我們要趕緊收些短兵器交貨,雖然時間緊,但只要肯出銀子,湊足他們要的數也不難。第三步,就是要看這批貨,最終流到了哪里。”

    大寧雖不限制短兵器出售,但是嚴禁銷往外國,若這短兵器最終流到了西羌,就證明汪實的確和西羌有所勾結。

    初雪晴補充道:“從今日匯興鏢局的樣子來看,他們應也不是正經做鏢局或武館生意的,更像是披了鏢局的皮,在做別的勾當。如果我們深挖一下,他們也必然有別的破綻。”

    裴霽曦肯定道:“的確,那些鏢師匪氣滿滿,兵器也都隨意擺放,應也就是充充場面罷了。”

    初雪晴繼續道:“所以我們還可以看看他們鏢局以前都做了什么生意,既然能擺出這幅場面,以前應該也幫著汪實做了不少上不得臺面的事。 ”

    裴霽曦贊賞地點點頭,“你想得果然周全。”

    談正事時兩人可以滔滔不絕,可正事說完,就又是那種詭異的沉默。

    直到馬車停下,初雪晴要掀簾出去,裴霽曦才叫住她:“冬雪。”

    初雪晴回頭,對上裴霽曦的目光,不自覺又垂下眸子。

    “以后,就做我的軍師如何?”裴霽曦輕聲問。

    初雪晴頭垂得更低了,“少爺抬舉我了。”

    裴霽曦語氣急切了些,“你不必如此自輕,你跟我這么長時間,幫到我的也不少,每次遇到瓶頸,只要和你聊上幾句,我就會茅塞頓開。我讓你留在我身邊,絕非只是因為心悅你,更是欣賞你的才華。你不知道,連舞陽將軍都說你必有大用。”

    初雪晴緩緩抬頭,怔怔看向裴霽曦,“少爺方才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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