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冬雪,我知道你不喜我
她這么一問, 裴霽曦陡然想起,自己竟不經(jīng)意把“心悅你”這種話說出來了,此時才覺不妥, 面上又開始燥熱, 他遲疑一下道:“我說,舞陽將軍都說你必有大用。”
他知道初雪晴問的是什么,可當那層遮羞布扯下來, 他竟沒有勇氣再坦然把自己剖開,答非所問, 既希望初雪晴能追問下去,又怕她追問下去。
初雪晴也沒有勇氣追問, 她是聽清了的,可又不敢確認, 只得訥訥道了聲“噢”。
兩人都僵著,須臾, 裴霽曦才打破了這沉默, “那你是答應了?”
初雪晴低聲答:“少爺讓奴婢做什么,奴婢自然會去做。”
“不要再稱‘奴婢’了, 我是讓你做軍師,不是讓你做丫鬟。”裴霽曦有些生氣,他已撇開私人感情, 初雪晴仍是用主仆關(guān)系框住二人, 他索性攤開來講, “我知道你不喜我, 但我也承諾過, 不會強迫于你。如今我只是單純希望你能幫我,這也不可以嗎?”
初雪晴詫異片刻, 悶聲道:“我沒有不喜世子。”
“總之不是我這般。”都已經(jīng)說出口了,裴霽曦突然有些自暴自棄,似是被拋棄的情郎般,語氣中帶著一絲抱怨。
“不是……我……”初雪晴要脫口而出的話,在舌尖打了個轉(zhuǎn),又咽了回去。能說什么呢,即使兩人真的互相傾慕又如何呢?再心悅,左不過是通房丫鬟的命運。
裴霽曦卻在她的支支吾吾里聽出了一絲希望,猛地起身靠近她,試探問道:“你也……也是一樣嗎?”
初雪晴卻開始擔心,真要捅破這層窗紙,裴霽曦還能任她自立嗎?
她解釋道:“您是主子,奴婢怎敢不喜您?”
裴霽曦的眸色暗了暗,壓抑著心底那股失望,只道:“那以后,把我當上官,可好?”
初雪晴點點頭,“好。”
“若是日后……”裴霽曦方出口,又止住了話頭,日后怎樣呢,你我相處多了,你若是不厭煩我,能否試著把我放在心上?
罷了,日子還長,能有的自然會有,沒有的,也不能勉強。
*
裴霽曦按照既定的計劃,先是讓商隊的人幫忙在外地收短兵器,但又不能大張旗鼓,因此進展稍顯緩慢。待籌集夠了,送到匯興鏢局,已是又過了半月有余。
貨既送到了匯興鏢局,下一步就是探查匯興鏢局如何將貨出手了。
而探查的任務,必須要由一個武功高強,聰慧機敏的人去做。輕風武功一般,初雪晴更不必提。而商隊的人都是姑父手下實實在在的商人,更不能擔此重任。
裴霽曦決定親自去跟,以防萬一,讓輕風提前和青州巡按御史盛承岸取得聯(lián)系,一有消息,就讓對方派人協(xié)助。
另一方面,讓初雪晴暗中疏散商隊人員,以免出現(xiàn)意外會波及無辜。
為了不引人注目,初雪晴分批將商隊的人遣散,再慢慢雇些當?shù)氐娜耍@樣并不顯得商隊的人變少,可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商隊的人已經(jīng)慢慢撤離。
殘冬的寒冷被初春的暖意驅(qū)散,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當初雪晴忙完自己的事,便忐忑地在客棧等裴霽曦的消息。
天還未入夜,如尋常一般,初雪晴佯裝在商鋪忙完,回到客棧不久,便有一黑衣人闖入她房中,她如有預感一般并未害怕,果然,眼前的黑衣人正是出行多日的裴霽曦。
裴霽曦跌坐在椅子上,摘下黑色面巾,露出蒼白的面龐,聲音虛弱道:“我已讓輕風去聯(lián)系巡按御史,你也快走,車夫在客棧外等你。”
初雪晴忙問道:“世子您是受傷了?”
裴霽曦擺擺手,“你先走,不用管我。”
“輕風去找巡按御史,我又走了,誰來照顧您?”焦急的初雪晴,忘記了自稱奴婢。
“我會藏起來,待巡按御史派人來了,再出面。”
“傷成這樣,怎能一個人藏起來呢?”初雪晴迅速找出一件黑色披風還有治傷的藥,卻沒有立刻給裴霽曦療傷,反是扶著他,“我們一起先到馬車上去。”
裴霽曦本還欲拒絕,可初雪晴緊緊地扶著他的手臂,他愣怔中竟跟著初雪晴上了馬車。
上了馬車,初雪晴才仔細查看裴霽曦的傷勢,他傷在肩上,并不致命,可顯然他一路奔波,來不及療傷,導致失血過多,玄色的衣袍遮住了血色,但也能從胸前背后濕透的衣袍看出他的傷勢嚴重。
初雪晴不禁自責:“若世子這回帶的是墨語,便不用親自上陣了。”
“你是說,墨語去了就不會受傷嗎?”裴霽曦虛弱回道。
“不是……只是就不會傷到世子了。”
裴霽曦緩緩看向面色擔憂的初雪晴,露出蒼白的笑容,“墨語傷到了就沒事嗎?”
初雪晴愕然,她只想著裴霽曦重要,但顯然她也漸漸被這世道所吞噬,竟也將生命分了高低貴賤,她垂眸未答,只道:“世子快將上衣脫了,奴婢為您上藥。”
裴霽曦愣怔片刻,才緩緩松了松衣帶,他慢慢將左肩衣物褪去,只是行進中的馬車有些顛簸,他不小心靠到車壁,傷口被撞,他卻只是皺了皺眉頭。
初雪晴忙將手護在他背后,幫著他一起,這才露出了傷口。
她先用濕布小心翼翼擦著傷口周圍,傷口是一個箭矢形狀的洞,汩汩往外冒著血。她忍著心中酸澀,挑著馬車平穩(wěn)的時候,在傷口處緩緩撒上藥,慢慢包扎上。
馬車駛出了城,城門還未戒嚴,看來對方的動作還沒這么快。
伴著夜幕的降臨,馬車外沒有了城內(nèi)的喧囂,只有疾行中的馬蹄噠噠,與空曠野外的夜風颯颯。
初雪晴為裴霽曦包扎好,將軟墊靠在裴霽曦背后,以防馬車的顛簸對他傷口不利。初雪晴忙完,才坐在不遠的地方,問道:“世子可有收獲?”
裴霽曦面色稍緩,他看了眼夜色朦朧中隨著馬車顛簸微微搖晃的初雪晴,掩去眸中情緒,道:“他們果然與西羌有所交易,那些短兵器都賣給了西羌人。我偷到了他們賬本,放到了安全的地方。”
初雪晴詫異看向他,她未料裴霽曦能一舉找到對方罪證,可不免又開始擔憂,如此重要的罪證在手,對方必要趕盡殺絕。
裴霽曦又正色道:“到前方岔路,你和車夫先走,我自會躲去安全的地方,待御史到后,再露面指證他們。”
初雪晴思索片刻,直接起身掀簾對車夫道:“李叔,您到前方岔路,自己駕車去往安全的地方,帶著我們您不安全。”
裴霽曦聞言,忙啞聲對初雪晴道:“不可,你不能跟我一起,太危險。”
初雪晴未理睬裴霽曦的命令,和車夫交代完,才又坐到他身邊,堅定道:“若世子沒有受傷,我自然也不會在世子身邊做個拖累。可世子現(xiàn)在負傷在身,我雖武藝不強,但好歹能幫著世子躲藏,世子讓我做軍師,難道軍師在戰(zhàn)場上,會不顧將軍死活嗎?”
裴霽曦怔愣間竟不知如何反駁。
到了岔路,初雪晴扶著裴霽曦下車,車夫架著空馬車前行。
今夜出奇的黑,星月掩在黑色的天幕之后,周邊的景物都遁入夜色之中,模糊不清。周邊只有微風掃過樹葉的沙沙聲,以及小河流水的潺潺聲。
西境不似北境一般,有連綿的山脈做天然遮擋,但這里有綿密的樹林,以及蜿蜒的小河。
初雪晴觀察了下周圍的地形,樹林是天然屏障,可肯定也是重點搜尋對象。河水約有百步寬,看似不寬,但河上并無渡河工具,裴霽曦現(xiàn)在顯然也不適合鳧水。
正在她猶豫間,裴霽曦輕聲道:“前方不遠處有座石橋,我們可以到橋下先躲著,以青州到此的距離,大概明日御史便會過來。”
初雪晴上前要扶著裴霽曦,裴霽曦本想拒絕,可當初雪晴把他的手架在自己脖頸后面,裴霽曦忽然舍* 不得拒絕了,就這樣搭著初雪晴的肩膀,繞過一片密林,兩人走到了石橋處。
石拱小橋如聳肩駝背的老嫗,高高橫跨在小河之上,將身下的水掩在夜色之中,迷迷蒙蒙看不清楚。
橋邊的土坡較為陡峭,河水的沖刷也讓這里泥濘不堪,雜草叢生。
初雪晴小心翼翼地在前面探路,走兩步,確定不會滑倒,便拉住裴霽曦的手,扶著他過來。
可她踩到一處雜草叢時,腳下一滑,一只腳就踩到了河水之中。裴霽曦見狀,連忙伸手拽住她。
好在河邊水較淺,水堪堪沒過她的膝蓋,她忙道:“世子不要用力,別扯到了傷口。”說著抬起腳,長袍的下擺濕漉漉的,沾著泥水。
她繼續(xù)邊探路,邊向后拉著裴霽曦走,終于到了橋下,她摸著石橋的下沿,跨了過去,可顯然若躲在橋下,即便是在邊角處,半個身子還是要泡在水里的。
初春夜晚的河水還是微涼,初雪晴整個下身泡在水中,不禁打了個寒顫,她對裴霽曦道:“世子,躲在橋下就要泡水,恐怕對您傷勢不利。”
“無妨,快躲起來吧,想必鏢局的人應也通知到汪實了。”
初雪晴伸出手,裴霽曦拉住她的手,也順勢跨入水中。
躲到了橋下,裴霽曦也未松開手,似是忘了,也似是借力站在水中,兩人的手也泡在水中,仿佛能從對方的手上,汲取溫暖。
第52章 他發(fā)現(xiàn)自己也只著褻褲
夜色濃郁, 四野無光,他們躲在黑黢黢的橋洞之下,一切不安掩在夜幕之中。橋洞中, 彼此的呼吸清晰可聞, 他們緊緊靠著彼此,抵抗清冷河水帶來的微涼。
不知過了多久,地面上傳來凌亂的馬蹄聲。
初雪晴的手不自覺緊了緊, 裴霽曦感受到她的緊張,拇指摩挲了下她的手背, 以示安慰。
可拉著是拉著,這么一摩挲, 就讓初雪晴本就緊張的心更加砰砰亂跳,忍住想要抽出手的想法, 放緩呼吸,平復躁亂的心跳。
地面上有人聲響起:“樹林搜過了, 沒人。”
“難道他已經(jīng)跑去青州報信了?不好, 快往前追,務必不能讓他找到御史。”
隨后便是急急馬蹄駛離的聲音。
初雪晴他們并未出聲, 過了良久,初雪晴才低聲道:“世子,我們可以上去了嗎?”
想必這些人急著要阻止他們找御史, 應不會再回來了。可輕風早早便趕往青州, 此刻應不會被他們追上。
裴霽曦在水中時間長了, 加上傷口未愈, 讓他反應有些慢, 回了回神,他才啞聲道:“上去吧。”
他一出聲, 初雪晴才從他的聲音聽出,他比方才還要虛弱。
待兩人上了岸,初雪晴借著幾點寒星的微光看著裴霽曦,才發(fā)現(xiàn)他面色更加蒼白。她伸手試了試裴霽曦額頭的溫度,果然燙得灼人。
她扶著裴霽曦,走到密林深處,尋了一處青草較多的地方,讓裴霽曦躺在哪里。
裴霽曦幾乎一躺在地上,便徹底昏睡了過去。
初雪晴忙生了堆火,撿了些樹枝架起來,先將披風掛上去晾干,再等披風干了,褪去裴霽曦濕透的衣物,重新包扎了傷口,為他蓋上披風。
裴霽曦的懷中有一方手帕,她沒仔細看,手帕本就被河水浸濕,她便將帕子覆在他的額頭上為他降溫。
一番折騰下來,她已經(jīng)汗流浹背,絲毫感受不到春夜的微涼了。
忙完裴霽曦,她才顧上自己,身上還濕著,她看了看昏迷的裴霽曦,一點醒的跡象都沒有,便褪去了外袍,只著中衣,守在裴霽曦身旁。
兩人的衣物都架在火邊烤著,迎著樹林里的微風輕輕擺動,彼此衣袖相卷,衣擺相觸。
她看著火光下雙眸緊閉的裴霽曦,仍舊是一副蒼白面色,方才為他換衣的時候,看見了他身上遍布的疤痕,每一道都是功勛,卻也是生死。
生命的確是平等的,可有些人的存在,就是有著更大的意義,因此,她想,無論是墨語、輕風,還是她,抑或是定遠軍千千萬萬個士兵,都愿意為了這個人赴死。
無關(guān)情誼,更無關(guān)情愛。
對,無關(guān)情愛。
裴霽曦渾渾噩噩,可腦中始終有一根弦緊繃著,讓他在昏迷時也不得放松。頭痛欲裂,可他有更重要的事要擔心。
他努力睜開雙眸,卻見只著中衣的初雪晴坐在他身旁,一錯不錯地盯著他。
他抬手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也只著褻褲,蓋著披風。
初雪晴反應了一會,才發(fā)現(xiàn)裴霽曦醒了,她未料到裴霽曦這么快就醒了,意識到兩人的狀態(tài),她支支吾吾解釋道:“世子衣物都濕了,我便放在火邊烤著。”
她忙起身到兩人晾著的衣服后面,披上自己的外袍,又拿起裴霽曦的衣物,一摸也都干了。
她將衣服放在裴霽曦身邊,猶豫問道:“世子,我?guī)湍┥弦路俊?br />
裴霽曦清了清嗓子,“不用,我自己來。”
初雪晴走到遠處,背過身去。
裴霽曦起身的時候,發(fā)現(xiàn)額頭上的帕子,他忙將帕子藏在手心,看了看不遠處的初雪晴,復又松開了手。
這是初雪晴的帕子,白色素帕上,用白線繡著不起眼的雪花。
裴霽曦穿好衣物,猶豫了一瞬,還是把帕子揣入懷中——她既然沒有拿走,便當她送給他了吧。
“冬雪。”裴霽曦輕聲喚,“把火滅了吧。”
目標太大,萬一對方回來,會循著火光找到他們。
初雪晴將火熄滅,才折身回到裴霽曦身旁,她問道:“世子好些了嗎?”
裴霽曦靠在樹上,面上恢復了些血色,“好多了。”
他看向初雪晴,夜色朦朧,掩住了她清秀面龐的羞赧,鬢角被薄汗打濕,雙眸微垂,看不出神情。
裴霽曦想起方才她只著中衣看著自己那一幕,啞聲道:“冬雪,你知道的,我愿意為你負責。”
初雪晴抬眸,眼神中露出一絲驚詫,隨后復而平靜,“世子,我的貞操觀沒有那么重。事急從權(quán),男女之別在性命攸關(guān)面前,根本不算什么。 ”
頓了頓,她又道:“世間大多女子,為貞操枷鎖所累,女醫(yī)又少,她們病了不能醫(yī)治,就連定遠軍中的女兵,有好些難言之隱的病癥,也只得拖著,等女醫(yī)有空了才能醫(yī)治。”
定遠軍中的女醫(yī)只有一個,還要時常回家照顧幼子。
裴霽曦鼓足勇氣說出口的話,被初雪晴轉(zhuǎn)了話頭。他靜默片刻,道:“是我們疏忽了。 ”
“世子已經(jīng)比大多人做得好多了。”初雪晴提了提嘴角,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我被敵軍擄走,世子沒有嫌棄,好心要將我收房,我不知足,要去明履營,世子也不攔著。到了定遠軍,我才知道,被擄走,對女子,尤其是定遠軍的女兵,是多么恥辱的事情。”
“冬雪。”裴霽曦打斷她的話,“世人眼淺,被甩來的污漬蒙蔽,不愿了解背后的真相。而當權(quán)者,不愿女子出頭,因此縛了眾多枷鎖,但你要知道,這枷鎖是別人給的,不應是自己綁上的。”
他的姑母,付出了多少,才做到了將軍的位置,他自小看著,自是知曉女子的不易。
初雪晴定定看著裴霽曦,良久,緩緩點了點頭。
*
翌日天光微亮,初雪晴和裴霽曦借著密林和雜草的掩飾,趴伏在青州到勐城必經(jīng)之路上,等待輕風將御史的人馬帶過來。
他們現(xiàn)在不能回城,賬本既失,鏢局的人就會告知汪實,汪實必是已伙同知府張守同大力抓捕他們。
但他們也必須抓緊時間回城,一旦汪實知道御史會來,必然會將鏢局的人滅口,以防朝廷順著鏢局的線查到他身上。
無論如何,鏢局的人能在西境軍眼皮子底下和西羌做短兵器生意,汪實是逃脫不了責任的——即便不是主謀,也要有失職之責,不過兩者的罪名不可相提并論。
此刻,只能先盼著御史的人先行到來,這樣他們就可以隨行回城,揭發(fā)汪實的陰謀。
他們等到晌午的時候,先到的不是御史的人馬,而是昨夜搜尋他們的人,只見這批人快馬疾馳而過,也并未對周圍進行搜尋。
裴霽曦雙眉緊皺,這些人必然是知道事情敗露,趕在御史到來之前回去復命。
他對一旁的初雪晴道:“你在這等著輕風,我要混進城去。”
初雪晴似是猜到了裴霽曦的想法,制止道:“世子,您現(xiàn)在回去,以您現(xiàn)在的狀態(tài),非但阻止不了汪實對鏢局的人滅口,還可能傷及自身。”
“可一旦他們得知御史要來,便會對鏢局的人動手。汪實這個主謀,就會變成失職而已。”
初雪晴堅定道:“世子,您在這等著,光憑我和輕風,御史不會輕易相信我們,只有您在這里,御史才會進城后直接抓人。”
“你武藝不佳,不可冒險。”裴霽曦否定道。
初雪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雜草,“此事不需要武藝,我只要想法透露給鏢局的人消息,他們自會逃命。”言罷初雪晴便折身離去。
裴霽曦深知此事危險,可他也知道這樣是最好的安排。
他只能看著這個小丫頭,毅然決然的背影,瘦弱,卻有力。
*
初雪晴到了城門口附近,遠遠看見門口貼了他們的畫像,畫像上的她身著男裝,而此刻她也是扮著男裝。
她思索片刻,散開束著的發(fā),隨意挽了個發(fā)髻,又將自己的衣服扯了幾個破口,在進城的人之中四下觀望了一圈,湊到一輛馬車旁邊。馬車簡陋,不像是大戶人家,但看車轍的印子,車上東西必然不少,可見是行囊滿滿要搬進城的人家。
她走上前去,對著駕車的中年大叔道:“大叔,我和弟弟進城尋親,可中途遇見了歹徒,行囊丟了,和弟弟也走散了,身上只有些碎銀子,能否先買你家女眷一件衣服穿,不然進了城,恐要遭親戚嫌棄。”
大叔正在猶豫,還沒答話,只見車簾掀開,一個婦人露出頭來,瞧了瞧她破爛的衣衫,心疼道:“這是遇到什么事了,可憐的娃,快上車來。”
大叔還要制止,怕惹禍上身,那婦人就已將初雪晴拉上了車。
馬車內(nèi),還有一個和初雪晴年齡相仿的女孩,看樣子應是他們的女兒。
那婦人挑了一件女孩的衣服,遞給初雪晴,道:“趕緊換了,莫要再穿著這身衣服。”猶豫一下又問道,“你沒被欺負吧?”
初雪晴垂下頭,答非所問:“等我找到弟弟就好了,謝謝嬸子了。”
婦人見狀,嘆了口氣。
初雪晴迅速換上女裝,給那婦人留了銀子,那婦人推托不要,初雪晴也未拿回,連忙下車,道了聲謝便混入進城的人群之中。
第53章 早就答應會抬我做妾
進城后, 她在路過的書齋借了紙筆,寫了一張字條——“御史來勐,汪欲過河拆橋”, 隨后她將紙條揣到袖中。
她用最快的速度走到匯興鏢局, 見附近還沒有官兵,稍稍放下心來。
鬧市里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她不能明目張膽前去送信。
她繞到鏢局一側(cè)墻外, 此處稍微偏僻些,墻內(nèi)正好是她上次見過鏢師練武的院子, 一般情況下都有鏢師在那假模假樣練武或休息。
她撿起一塊石頭,將字條綁在石頭上, 扔進了院內(nèi),隨后便佯裝路人, 混在鬧市人群之中,在附近的攤子挑著首飾。
直到她余光中看見鏢局老板郭罡帶了幾人從院內(nèi)慌亂逃出, 才放下心來。
可郭罡他們前腳剛走, 后腳就見官府的人把匯興鏢局圍了起來,官兵看見鏢局內(nèi)空無一人, 便開始盤問周邊的人。
可鬧市這么多商鋪,誰會留意一個門可羅雀的鏢局呢,官兵一連問了好些人, 都沒有人注意到郭罡他們。
初雪晴故作鎮(zhèn)定地放下手中拿的釵子, 隨口說了句不好看, 從匯興鏢局門前路過。
如她所料, 一個官兵叫住了她, 問她可見過鏢局的人。
她隨意答道:“方才見幾人從鏢局出來,往北邊走了。 ”
郭罡他們逃離的方向, 是南邊。
官兵聞言,留了部分人守著鏢局,大部分人往北邊追去。
初雪晴見狀,慢悠悠地往南邊走著,直到遠離鏢局,才開始加快速度。
她的心跳和她的腳步一樣速度,她必須保證郭罡的安全,不然他們之前所做將功虧一簣。
她在城門口附近發(fā)現(xiàn)了徘徊著的郭罡,顯然城門也收到了逮捕他們的命令,郭罡讓一個手下試探著出城,他那手下已經(jīng)被抓了起來。
郭罡只得放棄出城,在城內(nèi)尋藏身之地,慌亂間,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一直跟著他的初雪晴。
初雪晴跟著他繞了幾個路口,可官兵越來越多,初雪晴甚至在抓捕的人群中看到了知府張守同,眼見張守同要注意到逃竄的郭罡,初雪晴沒了法子,便故意碰到張守同身旁的官兵,佯裝跌倒。
張守同本沒有留意官兵撞倒了誰,一心只想著汪實的命令,抓住郭罡。
可那官兵撞到的小丫頭,太過慌亂,不似一般平民,他仔細端詳了一下,心下一驚,忙命令四周官兵:“抓住那個丫頭!”
初雪晴被兩個官兵押著,動彈不得,張守同憤恨道:“原來是‘家花’啊!”他低聲吩咐身旁的人,“速去告知汪將軍,抓到了那個丫鬟。”
初雪晴見官兵們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來,雖知自身的危險,但也并未懼怕,總之現(xiàn)下郭罡是安全了,只是不知裴霽曦能否找到郭罡。
初雪晴被一路帶回府衙的大牢,大牢內(nèi)陰森潮濕,她單薄的衣衫根本無法抵擋此間陰冷,她身體不禁被這冷意逼得顫了一顫。
可這顫抖的樣子,看在知府張守同眼中,就是小丫頭怕了。
他坐在刑訊室內(nèi)的高椅上,居高臨下地看著眼前顫抖的丫頭,不屑道:“裴家的丫鬟?”
初雪晴心中一驚,看來裴霽曦的身份已經(jīng)被他們發(fā)現(xiàn),可她轉(zhuǎn)念思索片刻,又鎮(zhèn)定了下來,只道:“大人,我不是普通丫鬟,我是世子的通房丫鬟,世子最喜愛我,早就答應我會抬我做妾,您可不能對我用刑。”
張守同嗤笑一聲:“他裴霽曦在北境是將軍,在我西境可什么都不是,你以為我會怕他?”
“可……可……”初雪晴裝作害怕的樣子,哆哆嗦嗦道,“世子說他早晚要接管西境軍的!”
張守同拍案而起,怒道:“你胡說什么!”
初雪晴裝作被嚇到,跌坐在地,“我沒有胡說,世子說過,他是來調(diào)查汪家的,汪家販賣短兵器,還與西羌人合作,西境軍早晚會到定遠侯手中。”
張守同思量半晌,道:“可他沒有證據(jù)。”
“有的,有的!”初雪晴忙道,“世子已經(jīng)把鏢局的賬本給了御史大人,只要再找到鏢局的人,鏢局的人手中定有與汪實勾結(jié)的證據(jù),那汪實就賴不掉了!”
張守同譏笑道:“可他還沒找到鏢局的人,汪家頂多是失察之罪,何至于失了西境軍。”
初雪晴此刻無比慶幸抓到她的人是張守同,而不是汪實,這張守同有個致命的弱點——他是張家人,就注定是二皇子賢王的人。
她心中略作思量,顫聲道:“就算是失察,世子也有辦法接管西境軍的,畢竟定遠軍剛打了勝仗,汪家又犯了失察之罪。大人,您放了我,世子定會承您的情,世子多喜愛我您是看見了的,他從不肯碰別的女人,就怕我不高興,真的! ”
張守同盯著眼前慌亂的小丫頭,他和汪實打好關(guān)系,就是在為張家鋪路——有一個軍隊的支持,對賢王奪嫡太重要了。
可如果汪實已經(jīng)失去西境軍的掌控權(quán),他現(xiàn)在最重要的,不應該是撇清自己的關(guān)系,外加爭取定遠軍的支持么?
可定遠侯從不在黨爭中站隊,定遠侯世子,又能承他的情嗎?
初雪晴見張守同一直不語,便添油加火道:“張大人,您莫不是也和汪實有勾結(jié)吧?”
張守同怒目而視:“胡說八道!”
初雪晴忙跪下道:“我胡說的,大人,您千萬別怪我。如果您和汪實沒有關(guān)系,那現(xiàn)在就要趕緊撇清啊!不然汪實販賣兵器,那只是圖利,如果和您有關(guān)系——您畢竟是張家人,那汪實豈不是……”
謀逆之罪!如果查到汪實和張家的關(guān)系,皇子與武將勾結(jié),販賣兵器到西羌,就不單單是汪家販賣兵器這么簡單的了!
張守同想到這一層,渾身沁出一層冷汗,他忙對手下道:“把這丫頭帶到府衙偏廳,好生伺候著。”
初雪晴這才松口氣,張守同現(xiàn)在定要趕忙撇清與汪實的關(guān)系,毀去兩人來往的痕跡——而汪實忙著找鏢局的人,此刻應還未想到這一層,張守同還來得及。
就算她不提醒張守同,張家勢大,也定能撇清在此事間的關(guān)系,區(qū)別只在于是否犧牲張守同罷了。但現(xiàn)在張守同只要不幫汪實,裴霽曦就會有更大的把握拉汪實下馬。
*
另一頭,裴霽曦與巡按御史盛承岸匯合后,即刻進城捉拿匯興鏢局的人。好在初雪晴拖了一拖,讓他們在汪實之前,找到了鏢局老板郭罡。
而郭罡得知汪實要殺他滅口,早就對汪實寒了心,未經(jīng)刑訊逼供,便奉上他私藏的與汪實來往的證據(jù)。
如此一來,汪實便成了主謀,定逃脫不了責任。
他們隨后去西境軍中捉拿汪實,可汪實早就離開了西境軍,就連汪府里也找不到他。
而汪實此刻沒有退路,只能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張守同。
畢竟張守同前一刻才告知他,抓到了裴霽曦的丫鬟。
張守同此刻忙著在御史到來之前,抹去他與汪實來往的證據(jù),并未留意府衙內(nèi)的情境。
汪實混入府衙內(nèi)的時候,從屋側(cè)看見裴霽曦的丫鬟,正在府衙偏廳大搖大擺地品茶。見此情形,他就知道自己被張守同出賣了。
他心中迅速生了一計,趁著府衙官兵不注意,混入書房之中,不知去做了什么事情。
不久,他潛入偏廳,初雪晴還沒反應過來,汪實便來到她身側(cè)。
恰在此時,裴霽曦趕來了府衙,看見汪實的動作,迅速上前。
汪實來不及抓住初雪晴,只來得及拿手中匕首揮向初雪晴,初雪晴拿右臂去檔,那匕首便將她衣袖劃破,滲出血來。
裴霽曦忙將初雪晴拽至身后,與汪實搏斗起來。裴霽曦左手抓住汪實拿著匕首的手腕,右手抽出腰間長劍,長劍閃過銀芒,帶著森冷的殺意。
汪實也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軍,不會輕易被制住,他左手抓住裴霽曦刺來的長劍劍刃,手上鮮血滲出,右手手腕被裴霽曦抓著,向后一撤,想要掙脫裴霽曦的束縛。
可裴霽曦力道著實大,他抽回長劍,用腳踹向汪實胸口,汪實手中匕首掉落地面。
裴霽曦拿長劍架在汪實的脖子上。
汪實見已無力掙脫,嗤笑一聲:“裴世子,你也不用得意,你定遠軍若不是賣了女兒,也得跟我一樣走上這條路,朝廷那點撥款,就算養(yǎng)得起軍隊,養(yǎng)得起那些犧牲士兵的家屬嗎?”
裴霽曦怒目圓瞪,汪實竟如此侮辱定遠軍,這是在暗示定遠軍是靠姑母嫁給了一個商人,才養(yǎng)得起軍隊的。
汪實又喊道:“你抓住我又如何,你心愛的‘家花’已中了我汪家秘制毒藥,最遲明日,便會腸穿肚爛而亡,你若想救她,就要先救我。 ”
裴霽曦臉色大變,怒意自眸間迸發(fā)而出,握劍的手又向前頂了頂,劍刃劃破汪實脖頸,一絲鮮血順著劍尖掉落在地。
汪實大笑:“看見了吧,紅色的血,你再看看那丫鬟的血,是黑的!”
裴霽曦不可思議地盯著初雪晴的手臂。
黑色,竟真的是黑色。
第54章 我也心慕世子
裴霽曦的劍緊緊抵著汪實的脖頸, 卻不敢再向前用力,初雪晴右臂上的黑色讓他恐慌無比,他咬著牙道:“解藥在哪!”
“解藥?”汪實抬手, 手指輕輕搭在裴霽曦的劍上, 微微用力,卻推不開,他哼道, “你把你手中的證據(jù)給我,我就給你解藥。”
此時, 輕風和御史才跟上裴霽曦的速度,將將來到府衙偏廳。
官兵們不敢上前, 都持刀在一旁等候命令。
輕風見初雪晴受傷,忙找來紗布, 欲要給初雪晴包扎。
汪實卻道:“你們別想給她包扎,越碰她的右臂, 毒就發(fā)作得越快, 要想她活命,裴霽曦, 你知道該怎么做!”
初雪晴從最初的怔然中回神,看著眼前青筋暴起的裴霽曦,伸出左臂, 拽了拽他的衣角, “世子, 不要聽他的, 把他交給御史吧。”
裴霽曦緩緩回頭, 看到初雪晴面上一片平靜,他忍住心中恐慌, 只道:“不可。”
身后的巡按御史盛承岸走上前來,對裴霽曦道:“裴世子,如今汪實通敵之罪,人證物證俱在,把他交給本官吧。”
汪實仍抱有最后一絲希望,他緊盯著裴霽曦,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裴霽曦,這是你最后的機會。”
初雪晴向前兩步,擋在裴霽曦與汪實中間,“汪將軍,不,汪實,這是你最后的機會,如果你識時務,就不用在這里威脅世子,做無謂的反抗,而應當好好交代你的罪行。”
言罷,初雪晴抬起左臂,推開裴霽曦的劍。
裴霽曦的劍被推開,“哐當”落在地上,他拿劍的手不停抖著,目光緊緊纏在初雪晴身上。
盛承岸令人上前捉拿了汪實,汪實口中仍不斷叫喊,威脅著裴霽曦。
直到汪實被人押走,聲音漸漸遠去,裴霽曦才反應過來,自己竟有多么無能。
身后人群之中,知府張守同走了出來,他方才在后面瞧見那荒謬一幕,發(fā)現(xiàn)眼前這個丫頭,根本不似先前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恐慌,反而有種久經(jīng)沙場的沉穩(wěn),他才驚覺,自己竟一直被這個丫頭引導,舍了汪實,助了裴霽曦。
可此時也不是他后悔的時候,他走上前,對裴霽曦諂媚道:“裴世子放心,我已讓人把全城最好的大夫請過來,您這位……定會沒事的。”
一旁的御史盛承岸輕哼一聲,張守同自己的罪還未厘清,竟再此討好裴霽曦,他正色道:“張知府,還請你跟本官走一趟,協(xié)助本官梳理案情。”
張守同弓下腰,點頭稱是,便跟著盛承岸一行人走了出去。
裴霽曦輕輕握住初雪晴的左臂,忍住手上的顫抖,扶著她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他在一旁蹲下,緊緊握住她的左手,對身后的輕風道:“把全城的大夫,都給我找來。”
輕風應是,忙折身出去。
“疼嗎?”裴霽曦低喃問。
初雪晴搖搖頭,“不疼。”
裴霽曦不敢看她的右臂,那團黑色,不斷提醒他的無能。
初雪晴此刻仿佛釋然一般,笑道:“世子,我來這個世上一遭,其實也夠本了。”
裴霽曦睫毛輕顫,這句話輕飄飄的,卻仿佛重重打在了他的心上——這話中那么濃重的離別意味,讓他想捂住初雪晴的嘴,可他又想聽下去,怕再也聽不到這個聲音。
“有幸跟著世子,看了那么多書,走了那么多地方,已經(jīng)比一般的丫鬟幸運多了。”初雪晴笑著搖搖頭,“但我的確沒能配得上世子的栽培,連個普通的女兵都當不了。”
裴霽曦心中壓不住的凄澀,像毒蛇一樣啃噬著他,他的眼眶漸漸泛紅,頭越垂越低,目光似是放在初雪晴的手上,又似是飄在遠方。
初雪晴感到手上有種濡濕的感覺,她心下明了那是什么,卻沒有點破,繼續(xù)道:“世子不必不舍,我覺得這是‘軍師’最好的歸宿。不是在垂垂老矣的病床上,也不是在尸橫遍野的沙場上——你知道的,我怕死人。現(xiàn)下剛抓到一個惡人,為民除害,我功成身退,好歹也死得其所。”
這個“死”字戳破了裴霽曦緊繃的神經(jīng),他用微啞的嗓音低喊道:“不……不會……”他猛地起身,松開初雪晴的手,“我去找汪實。”
“世子!”初雪晴也站起身,拉住他的手,“不要找他,我還有話沒說完。”
裴霽曦眼眶通紅,他緩緩搖著頭,似個無助的老者,神色悲戚,目光蒼涼。
初雪晴緩緩靠近裴霽曦,左臂輕輕環(huán)上他的腰,慢慢把頭靠在他的懷中,“世子,我一直沒敢告訴你……我也心慕世子。”
裴霽曦怔在原地,僵著身子,不敢動彈,半晌,才訥訥道:“你是拖著我,怕我去找汪實。”
初雪晴愕然,她的確怕他再去找汪實,可也不全是因為這個。
她緊了緊環(huán)在他腰上的左臂,緩緩道:“不只是這樣,還有被死亡將至逼出來的勇氣。之前不愿,是因為雖然心慕世子,但更怕一份不平等的感情,怕一世為妾,囿于后宅,仰人鼻息的生活。”
裴霽曦的右手慢慢抬起,輕輕環(huán)住她的后背,忍著哽咽道:“是我的錯。”
沒有會錯情,卻會錯了意,是他的輕賤,配不上她的情重。
輕風帶大夫來的時候,就看見二人相擁的畫面,可再是生離死別依偎繾綣,救初雪晴的命更重要,他咳了咳,“世子,大夫來了。”
裴霽曦松開初雪晴,扶她坐下,示意大夫上前診治。
那大夫滿鬢銀絲,面似靴皮,他顫顫巍巍上前,見是女眷,拿起一方絲帕,覆在初雪晴的手腕之上,診起脈來。
半晌,大夫詫異地問:“可知中了何毒?”
輕風在旁邊嚷道:“要知道中了什么毒,找你來什么。”
那大夫退開一步,屈身行禮,道:“恕老朽愚鈍,實在看不出姑娘所中何毒,更不知如何醫(yī)治。”
裴霽曦忍住心中怒意,對輕風道:“再找!”
裴霽曦已經(jīng)做好準備再去找汪實,只是正在想用什么理由離開而不讓初雪晴懷疑。他不能冒著失去初雪晴的風險,賭一個見過這毒藥的大夫,他必須從汪實口中套出解藥,不管任何代價。
可初雪晴一直盯著他,他稍微有要走的意思,初雪晴就會攔住他。
如此翻來覆去,前后有三四個大夫都來診過脈,可無一人能說出初雪晴中了什么毒,又如何解毒。
直到輕風都已不報希望,最后竟帶了一個小少年來,他怕裴霽曦怪他,忙解釋:“這小少年雖然年紀小,可他才來勐城幾天,就醫(yī)好了許多人”。
輕風帶來的少年大夫眉清目秀,卻身材矮小,看上去比初雪晴還小。
那少年上前來直接就用手去觸碰初雪晴的右手,裴霽曦忙攔住他:“不能碰她右手,這毒不能包扎,不能碰,否則散得更快。”
那少年嗤笑一聲:“誰說的?”
輕風插嘴答道:“是下毒之人說的。”
那少年暼了他一眼,就直接診脈,不像其他大夫隔著絲帕,他直接覆手上去,半晌過后,他又將鼻子湊到初雪晴右臂上,連初雪晴都被他這古怪的動作嚇到了。
裴霽曦正欲發(fā)怒,就見那少年哈哈大笑:“你們真是群傻子,什么毒啊,明明是墨汁嘛!”
幾人聞言,都怔住了。
那少年抬起初雪晴右手,將袖子卷上去,露出傷口,他叫道:“你們看,傷口下面明明是紅色的血,上面只是覆了些墨汁而已!”
裴霽曦這才反應過來,上前仔細觀察初雪晴的手臂,他復又折身去撿地上汪實掉落的匕首,這才看到,匕首刃尖上,也涂的是墨汁。
看來汪實根本沒有什么秘制毒藥,是時間緊迫,來不及下毒,拿墨汁詐他們的。
裴霽曦心情大起大落,跑到初雪晴面前緊緊將她擁住,口中喃喃著“沒事了,沒事了……”
初雪晴也一時沒從這荒謬之事上反應過來,任他緊緊抱著自己。
一旁的輕風也笑著喊道:“真是關(guān)心則亂啊,咱們竟然都上了那糟老頭子的當了。”
“喂!喂”那少年大夫嚷嚷著,“就算是沒中毒,也得包扎一下啊。”
裴霽曦這才松開初雪晴,忙屈身向少年大夫鄭重行禮,“多謝大夫。”
若不是這大夫,他沒準會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來。
少年大夫打開藥箱,拿出藥為初雪晴療傷,嘴上念叨著:“還官府的人呢,這點小伎倆都識破不了。之前那好幾個大夫也都是棒槌,就不知道看看傷口嗎?”
待包扎完畢,他又對初雪晴道:“對了,你有些宮寒,是不是小日子的時候腹痛呢?注意少接觸冷水,你年紀還小,就不給你開藥了,注意調(diào)養(yǎng)吧。”
裴霽曦聞言,想到前日讓初雪晴在冰冷的河水里泡了那么長時間,頓覺內(nèi)疚。
輕風尷尬極了,忙送大夫出門,屋內(nèi)又留下裴霽曦和初雪晴二人。
初雪晴以為大限將至,才讓那見不得日光的隱秘心思宣之于口,可如今竟是烏龍一場,而那些說出口的話卻也不能收回,她站起身,不自然地躲開裴霽曦的眼神,在這靜默的尷尬中慌亂道:“那……既然沒事,世子還是去幫御史大人吧,我……先回客棧。”
裴霽曦卻不想再讓她掩藏下去,失而復得的喜悅充斥他的心房,他向前一步靠近初雪晴,緩緩抬手欲握住她的手,想了想又放下,輕聲道:“冬雪,之前是我的錯,不該如此輕待你……你可愿再給我個機會?”
初雪晴退后一步,詫異看向裴霽曦,她好似聽懂了,又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意思,半晌才低聲問道:“世子……是什么意思?”
裴霽曦定定看著她,輕聲道:“在你之前,我從未想過自己相攜一生的人是什么樣子,可你走進來之后,我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樣的相伴。”
他復又垂頭,緩緩道:“之前是我不好,沒能以平等的身份看你,輕賤了我的感情,也配不上你的心意。我欲求娶你* ,做我的夫人,你可愿意?”
初雪晴被這話語驚到,她不是沒想過這場景——她在鄴清療傷時,一直在想,自己究竟怎樣才能配得上這樣出類拔萃的少年將軍,可當現(xiàn)實以如此不堪的姿態(tài)展現(xiàn)時,她就將這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深埋心底。
如今這一幕真實發(fā)生在眼前的時候,她反而怕了,低訥道:“這……不可能的。”
裴霽曦卻又逼近一步,堅定道:“只要你和我有一樣的心思,就不會不可能。我看到你寫給郭罡的字條,是你以自己的落網(wǎng)攔住了他們,讓他們沒能抓到郭罡,這才讓我們有機會找到汪實通敵的證據(jù)。
還有,不知你用了什么法子,竟在張守同手中毫發(fā)無損,還讓他撤回搜尋官兵,與汪實對立,這樣聰慧的你,做將軍夫人,綽綽有余。”
“可我們……我只是個丫鬟……”
“冬雪,我想娶你,不是因為你是誰,是因為我心向之。”裴霽曦終還是上前握住了她的手,緩緩問,“我欲向山,卿可愿同行?”
初雪晴雙肩微微顫動,是裴霽曦讓她沒有因丫鬟的身份就限制了視野,也是他一點點引導她融入這個世道,她在這里沒有親友,可因為裴霽曦的存在,讓這個世道不那么冰冷。
尤其是幾番生死與共,讓她已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不再心動。
如果仍是不平等的憐愛與仰望,那她還有拒絕的理由。可如今他低了下來,讓她從仰望變成了平視,又如何讓人拒絕呢?
眼淚不自覺奪眶而出,幸甚至哉,在她一點也不喜歡的世道里,碰到了這么喜歡的人,而這人,竟要與她一起打破這世道。
她輕輕回握裴霽曦的手,哽咽道:“山路崎嶇,但有君相伴,便無所畏懼。”
遠山高大,遙不可及,可有相攜之人,路就不那么難走。
第55章 我知曉了為何你要退親
宿醉的不適讓初學清第二日還在頭痛, 她只記得昨日宴飲,心情不佳,一時多喝了幾杯。可她的酒量不止于此, 如何就失了昨夜的記憶, 恐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夜晚夢到許多舊事,醒來后,好半天才意識到自己身在客棧, 忙洗漱好,出去一看, 眾人已在客棧一層用膳。
桑靜榆遠遠見了她,高聲問:“夫君怎的不多睡一會, 昨日醉成了那個樣子。”
初學清走上前去,見吳長逸和裴霽曦都在, 便道:“今日便該離開了,耽誤不得。”
裴霽曦放下手中筷箸, 問道:“學清昨日醉得不輕, 身上可還難受?”
初學清笑道:“還好,我酒量沒那么差, 興許昨日是累了。”
桑靜榆看見她沖裴霽曦笑的模樣,撇了撇嘴,明明是聽到那人有了小孩, 心緒不暢罷了, 就初學清在家獨酌的量, 也不只如此了。
初學清坐到桑靜榆身旁, 接過桑靜榆遞來的碗筷, 道:“夫人,我有事需要去樟安一趟, 你能否隨吳將軍一起回京?”
“你去樟安,那我也去。”桑靜榆道。
初學清搖搖頭,“昨日收到了岳父的口信,說身體不適,讓你早日回京,回娘家看看。若不是我公務在身,也是要早些回去的。”
桑靜榆不快地攪拌著碗里的粥,念叨著:“什么身體不適,明明是不想我跟著你出來,名聲不好罷了。”
初學清對吳長逸道:“那就勞煩吳將軍,幫忙照顧我家夫人了。”
吳長逸抬眼看了看初學清,半晌才道:“你確定讓她跟我一起走?”
桑靜榆一聽不樂意了,嚷嚷道:“誰稀罕他照顧,我自己回京,才不沾他們的光。”
初學清無奈道:“好了,別鬧,我去樟安辦完事就會回京。”
吳長逸又垂下了頭,這對夫妻,一個愛鬧,一個能哄,真是般配。想自己那般狹隘,在有安邦定國之能的初學清面前,真是鄙薄得可憐。
裴霽曦見幾人定了去向,對初學清道:“學清沒有忘記昨晚和我說的事吧?”
初學清愣怔片刻,回想了一下,實在沒有印象,只得道:“昨晚醉的厲害,裴兄見諒。”
裴霽曦道:“我恰巧有事,隨你一起去樟安。”
初學清訥訥點點頭,隨即又道:“本應去拜訪舞陽將軍的,可公務緊急,僅托了內(nèi)子拜訪,實在有失禮數(shù)。”
她的確是不想去見裴夢芝,畢竟多見一個舊人,就多一分暴露的風險。
裴霽曦卻笑道:“學清多慮了,昨日我也去見了姑母,姑母還托我向你致謝,尊夫人的醫(yī)術(shù)實在高明,姑母還想回頭派幾個明履營的女醫(yī),去京中向尊夫人學習。”
桑靜榆插嘴道:“行啊,明履營全是女兵,好些個病癥,男大夫不是不會治,就是不屑治,還得多培養(yǎng)幾個女醫(yī)才行呢。”
裴霽曦點點頭:“是,最早的時候,只有一個女醫(yī),后來……”他說到這里停了下來,是因為冬雪提出這個問題,他才注意到,又讓軍醫(yī)培養(yǎng)了好些個女醫(yī)。
只是如今女醫(yī)多了,卻不知該如何告訴她。
初學清也是想到了曾經(jīng)的事情,接話道:“明履營都是巾幗英雄,能為她們做些事,我們也是榮幸之至。”
*
飯畢,幾人就收拾行裝,分頭出發(fā)。
吳長逸帶著大隊人馬回京復命,桑靜榆便騎馬跟在隊伍里。
吳長逸想不通初學清為何就對他這般放心,正常夫君,怎會放心讓自己的夫人與退過親的男子在一起?雖然他此行隱隱明白了桑靜榆為何離開自己,也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一點比不上初學清,但習慣使然,總會不自覺去挖掘初學清的錯處。
他騎行到桑靜榆身邊,狀似無意道:“你還是坐馬車吧,這一路奔波,都來不及好好歇歇。”
桑靜榆不以為意:“我游歷四方慣了,不覺得累,別拖慢了隊伍。”
吳長逸頓了頓,道:“經(jīng)過此行,我知曉了為何你要退親。”
桑靜榆一怔,未料他竟主動提起,面上現(xiàn)出一抹尷尬,“提這個作甚。”
吳長逸一直克制自己那點見不得人的心思,這么多年,都是能避嫌就避嫌,頂多在忍不住的時候,刺初學清幾句,可對桑靜榆,他連偶遇,都要退避三舍。
“她對我說,你選她,是因為她對你尊之重之,敬之愛之。”吳長逸看了眼桑靜榆波瀾不驚的面龐,繼續(xù)道,“我知自己不如她,她心懷天下,情系蒼生,且的確尊你敬你。”
桑靜榆挑挑眉,她總覺得吳長逸不會這么好心夸初學清。
果然,吳長逸又道:“可她有一點不如我。”
桑靜榆撇撇嘴,“莫不是身高吧?”
吳長逸搖搖頭,“她的確尊你敬你,給你選擇的自由,可我感受不到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愛慕。”
吳長逸知道此話逾矩,可不久之前,初學清還在暗示他,若她有什么不測,不會阻撓靜榆的選擇。
他知初學清心懷大義,不懼生死,可他卻覺得,她更多是把桑靜榆當作同路人,而非妻子。
“我若娶妻,必眼里心理,只容得下她,將她放在第一位,也不會把她推給別的男子。如今我已明白前緣已盡,只是提醒你,在她心中,天下永遠在第一位。我和她不同,經(jīng)此一路,我也知曉自己該放下,我會娶妻,會尋到我的那個第一位。”
桑靜榆在馬上的身形僵了僵,一股難言的酸澀竟涌了上來。她忽的想起,當初她問吳長逸,婚后可否行醫(yī),吳長逸是怎么說的。
“女醫(yī)拋頭露面終是不妥,你若想行醫(yī),家中諸多女眷,都可讓你練手。但你放心,我會為你掙誥命,會將你放在第一位,讓全京城的貴女都羨慕你的好姻緣。”
彼時那個鄭重承諾著的少年,不知她的少女有著怎樣的抱負,可那個少年,是將少女放在第一位的。
可她要的不是誥命,不是別人的歆羨,她要的是杏林妙手,是懸壺濟世。
如今吳長逸似是終于走出來了,他打馬走到隊伍最前,不再與她同行。
桑靜榆的心中似乎倏地缺了一塊,又仿佛,那塊一直缺著。
*
吳長逸本欲撥幾個護衛(wèi)給初學清,可初學清卻道此行不宜聲張,愣是一個護衛(wèi)都沒帶。
桑靜榆臨行前也叮囑了她半天,生怕她一個人帶著個瞎子照顧不好自己。
初學清卻知道,沒準她還要靠這個看不見的人來保護。
殘冬的余寒在他們往樟安行進的路上漸漸消失,伴著盈盈的春意柳綠草長,百花含苞。
初學清在路上為裴霽曦講述了自己在樟安做知府的那段日子。
那時她剛在科舉中嶄露頭角,躊躇滿志地要在樟安大干一番,可初到樟安,不識官場的人情世故,也吃了不少虧。
總是要在宦海中沉浮一番,才會收一收棱角。
尤其那時她初與桑靜榆成親,兩人的親事并不那么好聽,畢竟是退婚再嫁女,與寒門出頭士子,而這些風花雪月,永遠比一個人的才干要傳的快。
何況知府夫人拋頭露面,甚至為男人診治,先開始來治病的甚至不是病人,而是要一睹知府夫人芳容的閑人。
兩人都咬著牙堅持著,一個不被官場陋習浸染,秉持原則卻有所通融;一個不被世俗目光所擾,治病救人也不分男女貧富。
直至那年樟安出了時疫,初學清協(xié)調(diào)各方資源,桑靜榆親自診病,終是讓樟安順利度過了那次災難,至此桑靜榆甚至得了“桑仙姑”的稱號。
樟安處于南北樞紐,往來客商云集,因此初學清大力發(fā)展樟安商業(yè),讓樟安成了南北貨物的中轉(zhuǎn)站。
現(xiàn)在的樟安商會會長葉馨兒,當時只是一個孤女,父親去世,身邊只有繼母和幼妹。初學清見她有經(jīng)商天賦,便暗中點撥了幾句。雖未給予其他便利,但只要初學清待她,與待其他男人一視同仁,便是對這個女商最大的扶持了。
而葉馨兒也不負她所望,帶領(lǐng)整個商會,振興樟安商業(yè)。
其實初學清與樟安,是互相成全。沒有她,樟安可能也只是一個中轉(zhuǎn)站;沒有樟安的業(yè)績,她也不會任滿直接調(diào)任吏部。
聽到這一切的裴霽曦,愈發(fā)覺得初學清是如此與眾不同,她才華橫溢,卻沒有恃才傲物。為寒門,她可以大興變法,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官途;為女子,她可以冒天下之不韙,讓妻子為男人看病,舉女人做商會會長。
這樣的人,他只識得一個,便是冬雪,在她的眼中,高低貴賤,甚至國別,都只是身份,不是區(qū)分人等級的枷鎖。可惜她女子之身,無法像初學清這般做這么多。
初學清講述這些的時候,并沒有自傲的語氣,只是淡淡陳述著,仿佛是在講述一個平淡的故事。
她的聲音伴著噠噠馬蹄,與沙沙春風,夾雜著微風中青草的味道,讓這漫長的旅途也顯得春意盎然。
這讓即使看不到春色的裴霽曦,也感受都了萬物復蘇的生機。
第56章 他身下的濡濕,是那幻夢的罪證
初學清此行到樟安, 是為了找葉馨兒商議遠派織女匠人之事,此事并不是什么肥差,即使朝廷出面, 也不一定能找到愿意協(xié)助的商人。建禎帝命她發(fā)動自愿出人的商戶, 她第一個想到了葉馨兒。
而她之前是提前與葉馨兒通信,得到了肯定答復,心中有底后, 才帶著條件去長戎和談的。
可此事現(xiàn)下不能擺在明面上,一旦其他人知道此事已提前商議好, 便容易讓她有個官商勾結(jié)的頭銜。這差事,朝廷派下來不一定有人接, 但提前找人接,就是問題了, 沒有利益可圖,也容易讓人琢磨出利益來。
她只能私下再與葉馨兒商議好細節(jié)后, 再稟告陛下, 過明路后再實行,方能名正言順。
因此她與裴霽曦一路并未住官驛, 遇見客棧就住客棧,遇不見,便在春夜野外露天而宿。
雖一路風餐露宿, 但裴霽曦總覺得, 越與初學清接觸, 就越覺相見恨晚, 這一路, 也并不虛度。
可不住官驛,就難免會有意外情況。
就比如今夜, 客棧只剩一間房間,行軍之人不拘小節(jié),連大通鋪都睡過,裴霽曦自然不介意。
可初學清即使介意,也不能說出來,只能裝作泰然自若的樣子,仿佛這并不是什么大事。
偏這剩余的一間房,臥榻窄小不說,連屏風也無,連續(xù)風餐露宿幾日的二人,都需要沐浴一番,裴霽曦自是不知初學清心中的糾結(jié),也不覺這有甚尷尬的。
小二送了熱水,初學清讓裴霽曦先洗。
她知道裴霽曦完全可以自理,便坐在椅上,背過身去,只聽得身后嘩啦啦的水聲,擾得她心神大亂。
她記得那古銅色的肌膚,與有著虬勁線條的肌肉,甚至不自覺在水聲的影響下,腦海中出現(xiàn)了畫面感。
她只得胡亂翻著手中的書冊,來趕走腦海中不合時宜的畫面。
裴霽曦洗完,讓小二換了水,只著中衣,摸索著走到床前,問道:“學清習慣睡外面還是里面?”
“我睡外面。”一出口,初學清才發(fā)現(xiàn)自己嗓音啞得厲害,忙清了清嗓子。
裴霽曦既看不見,初學清倒也不必防他,走到浴桶旁,看見架子上,搭著一個素色帕子,還有他換下的貼身衣物。
她用最快的速度沐浴完畢,還小心翼翼地纏上裹胸。
她轉(zhuǎn)過身,看見裴霽曦背對著她坐在窗前,手中把玩著一塊木頭,她此刻心中慌亂,也無心看他手中是什么。
裴霽曦聽見她洗完的動靜,將手中東西塞入包袱中,這一路行來,他都沒有時間再刻了,只得把玩著之前刻好的木頭。
裴霽曦起身躺在床里側(cè),緊緊靠著墻,給她留了不小的位置。
她熄了燭火,緩緩坐下,沿著床邊躺好,幾乎半個身子都懸空著。
似是在往里一點,就會碰到被詛咒的禁忌。
裴霽曦似是從這慢吞吞的動作中覺察到了她的不自在,輕笑道:“學清許是不習慣吧,我自小在軍營長大,大通鋪都睡過,忽略了你的不適。”
“沒有。”初學清忙道,“地為席天為被都能接受,怎會不習慣。”
四下靜默,偶爾能聽到微風吹打窗楞的聲音,窗楞不夠結(jié)實,吧嗒吧嗒的響聲不斷。
客棧的確年久失修,連稍微翻個身,都會聽到床板的咯吱聲。
眼前的昏暗讓初學清覺得有些不自在,一動不動時間長了,身子也開始有些發(fā)僵。
黑暗太容易讓人胡思亂想。
“學清。”裴霽曦的聲音在幽暗中響起,“變法之事,你攬于一身,我本以為你的仕途就到此為止,沒想到最后只是調(diào)任禮部。”
初學清啞然片刻,許是多日的相處,讓彼此慢慢卸下心房,連這種敏感的問題都問出了,思索一番,她答道:“是景王殿下,他托了太子,太子對陛下道我是他的人,陛下一心為太子鋪路,這才保下了我。”
“景王很看重你,不惜向太子暴露你是他的人。”裴霽曦肯定道。
初學清由衷道:“他是我見過最特別的上位者,從不因外在身份去衡量一個人,要不是他,我一屆寒門,是不會走到今天的。只是,無形中讓裴兄站了隊,實在對不住,但你放心,沒幾個人知道我是景王的人,景王也不會逼迫你做什么。”
裴霽曦緩緩道:“我不會是任何人的棋子。即使你我親如兄弟,我也不會在奪嫡中站隊,望你諒解。”
“我理解。”初學清道,“我已身在局中,但若此局能助力開平盛世,也不枉我沉入局中。”
“如今西羌與北狄都因你的出使而息戰(zhàn),好在如今你在明面上是太子的人,想必陛下為了給太子鋪路,也必會重用你。你于變法一事上受到的不公,總算有了善果。”
初學清卻沒有這么樂觀,她只道:“就算我真是太子的人,現(xiàn)在還有二皇子背后的張家在虎視眈眈,他們不會允許我把這個功勞算在己身的。就如同當初,裴兄發(fā)現(xiàn)了汪實勾結(jié)西羌倒賣兵器,可最終西境的軍權(quán)也沒有第一時間給到定遠軍。”
裴霽曦聞言,回想起當初與冬雪、輕風在西境的日子,一時沒有回初學清的話。
初學清繼續(xù)道:“那汪實罪有應得,可陛下將他入獄之后,卻派了朝中其他武將接管西境,沒有處罰當時的勐城知府,也沒有獎勵發(fā)現(xiàn)汪實罪責的你,實在是……”
裴霽曦忙打斷初學清的大不敬:“學清,莫要多言。”
他當時去勐城,的確是在陛下暗示下,以為要將西境軍權(quán)統(tǒng)一交給定遠軍,才在前期收集汪實罪證,可未料汪實入獄后,接管西境的也不是定遠侯。
汪實的背后,少不了張家的勢力,當時的陛下,需要一個能不計后果對付張家的人,因而才給了定遠侯暗示,可定遠侯也本在陛下的忌憚之中,又怎會痛快的把西境軍權(quán)給到定遠軍呢。
裴霽曦沒有想到初學清對這段往事也知之甚多,可能是景王對她講過。
初學清道:“不過裴兄可能不知,那張守同就算調(diào)任他處,變法實施后,他這種靠裙帶關(guān)系上位的官員,考績自然不合格,已被罷黜歸鄉(xiāng)了。”
裴霽曦輕嘆一聲:“怪不得張家要如此針對你。”
“他們怎么做我并不在意,只要變法真正實行起來,吏治自然會更加昌明。世家大族盤根錯節(jié),京中和地方都有與世家沾親帶故的人,誠然不能一次厘清,但一步步來,總有清算的時候。對了,明日就要到樟安了,那邊可有接應裴兄的人?”
“我的手下一早便在樟安等我,只是咱們離開鄴清后,連日奔波,斷了音訊,不過到了樟安,便能聯(lián)系上了,我也就能找到答案了。”
初學清輕聲問:“裴兄的答案,是葉馨兒?”
裴霽曦沉默半晌,才道:“不知她是不是舊人。”
初學清有些疑惑,葉馨兒究竟與冬雪有什么聯(lián)系,讓裴霽曦產(chǎn)生了這樣的誤解。她不解問道:“為何裴兄會認為葉馨兒是舊人?”
黑暗中裴霽曦彎了彎唇角,語氣愈發(fā)柔和:“因為我要尋之人,是天下最特別的女子,不管她如今在做什么,一定是不同于常人。”
初學清默然失語,她從未想過裴霽曦會一直尋她,她選擇離開的時候,就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將兩人這段過去抹掉。
她一直認為,裴霽曦對她動情,是因為自小接觸的女子太少,就算明履營中女子多,但與他年紀相適的也幾乎沒有,他又不讓丫鬟近身伺候。那時的冬雪,是唯一一個一直在他眼前晃的適齡女子。
縱然他們一同經(jīng)歷過生死,但換個人,興許也會和他一起經(jīng)歷這一切,只是換個人,可能就甘于做他的通房了。
可她未料到,在裴霽曦的心中,她是天下最特別的女子。
可特別又有何用呢?皎如天上月,燦若滿河星,也終究只能過眼而已,那星月終究是遠方的,唯有枕畔的呼吸,才最為真切。
如他早逝的發(fā)妻。
應也和他們現(xiàn)在一般,躺在同一張床上,在夜色中互吐心聲。但又和現(xiàn)在不同,他們應更加親密,宛如曾經(jīng)的他與冬雪。
想到這里,初學清的心隱隱發(fā)疼,雖已知這一切不屬于自己,但仍難忍那一抹酸澀。
初學清微微轉(zhuǎn)頭,借著透過窗牖的晦暗月光,描繪著他的輪廓。
他們已經(jīng)許久沒有這般近了,她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左臂緊挨著他的右臂,隔著兩床被子,感受他的溫度。
還有靜謐夜色中,他清淺的呼吸聲,勻稱而輕柔地鉆入她的耳中。
以及沐浴過后,那股熟悉的松木淺香,誘惑著她靠近。
可她不能靠近,只能回以同樣清淺的呼吸。
夜談在兩個人各自的沉默中結(jié)束。
許是談到了冬雪,裴霽曦在睡夢中似是聞到了冬雪的味道,仿若她就在他身邊,極近的位置,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體溫,透過薄薄的中衣,傳到了他的肌膚之上。
一如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她靠了過來,手輕輕環(huán)在他的腰上,慢慢收緊。
兩個人的彼此試探,如細膩的春風,吹過的地方,讓人又癢又酥,帶著一點點的暖意,融化在身上。
慢慢風開始變大,疾風驟雨的呼喝,讓人懼怕,又讓人沉醉。
緊緊纏繞于身的風,是那般灼熱,刮過了身上每一個角落,所到之地,帶給人極致的快樂。
滾燙的汗水,就是狂熱的驟雨,從他的身上,淋到她的身上。
可遠遠不夠,風不夠烈,雨不夠燙,風雨抵死相依,極致纏綿,不知是風里有了雨,還是雨融入了風中。
風雨在纏繞中終于銷聲匿跡。
驟雨初歇的時候,似是日光照了進來。
是真的日光,不是夢里的日光。
裴霽曦猛然驚醒,眼前雖是黑暗一片,但他覺察到身邊之人的細微的挪動,知道現(xiàn)在,定是日光乍泄。
而他身下的濡濕,是那幻夢的罪證。
第57章 我……我讓小二送點水來。
日光透過窗牖灑進客房, 帶著碎金般的光澤喚醒沉睡的人。
初學清聞到了一股怪味,她反應了好一會,才想起那是什么味道, 躊躇起身后, 眼睛不自覺就瞟了一眼那里。
當她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竟不知該如何反應,呆愣地坐著。
裴霽曦隨后驚醒, 意識到自己的情況,忙伸手去夠了夠昨晚踢掉的被子, 遮住那一團尷尬。
初學清慌亂中起了身,迅速穿上外裳, 支吾道:“我……我讓小二送點水來。”
裴霽曦喉結(jié)上下動了動,不知如何接話, 只聽見她往外走時慌亂的腳步聲,與不小心碰到桌角的吱呀聲, 最后終結(jié)在砰的關(guān)門聲。
怎的就在這時做了那樣的夢。
他已經(jīng)許久沒有夢到過冬雪了, 她的面容都已經(jīng)在歲月流逝中逐漸模糊,她的聲音隨著時間流淌變得朦朧, 就連她的氣味也都慢慢消散。
可昨日的夢,竟那般真實,似是她就在身邊, 清晰的面容觸手可及, 幽幽的嗓音溢出輕喘, 那氣味也近在咫尺, 和自己融在一起。
許是快到樟安, 近鄉(xiāng)情怯的忐忑;或是夜談太久,拳拳在念的回憶。
可后果就是, 兩個男人,一個出了這種狀況,偏另一個似是比自己還驚詫,讓他都無法裝作若無其事揭過此頁。
一身狼藉,他用了半晌才收拾好。
隨后他推開門,聽見腳步微微挪動的聲音,初學清的聲音隨即響起:“我……買了些包子,裴兄快用吧。”
一個油紙包塞到了他的手上,他僵著手接過。
油紙包已經(jīng)沒那么溫了,看來初學清在門外等了不短的時間。
“我……下去等裴兄。”初學清的聲音低如蚊蚋。
裴霽曦本來也只是有些尷尬,但畢竟都是男子,想初學清也能理解,未料她看上去更不自在,讓這尷尬無形中又加重了幾分。
兩人出發(fā)的時候,一人一馬,只知疾馳,不像前些日子,兩人路上休息的時候,便隨意找個地方做下暢聊,聊官場、軍政、天氣、風土人情,無話不談。
初學清也總是體諒他眼盲,常常侃侃而談,生怕她如果沉默下來,會讓什么都看不見的他不適。
可今日誰都沒提出中途休息,一路奔馳,只在晌午的時候,稍作休息吃了點干糧,便即刻出發(fā)了。
倒也不是不言語,只是一個刻意裝作若無其事,一個說兩句就戛然而止不知如何繼續(xù)話題。
好在他們趕在夜幕降臨之前到了樟安。
正值樟安盛春,晚風和煦,吹散江南流水氤氳,樟安的熱鬧不會被暮色掩蓋,不似鄴清的沉寂,也不似京城的規(guī)矩,樟安的繁華有著不拘一格的味道。
輕風得了信,早早便在城門口等著他們。
見他二人到了,輕風行禮后就用那機靈的眼睛狀似無意地上下打量了下初學清。
初學清身著青色棉布素面直裰,襯得她文質(zhì)彬彬,濃密的眉毛下是一雙烏黑漆亮的眼眸,目光溫厚,沒有半點高官的架子,唇角微揚,沖輕風笑著。
輕風心中慨嘆,果然是有些像冬雪的。
要不是墨語提前來信,讓他不要告訴裴霽曦,初學清有可能是冬雪的兄長,他還真管不住自己的嘴。
他也動用了這些年建立的情報網(wǎng)查了一下,初學清的確早年有一走散的親妹,多年來未有音訊。
可見到初學清,輕風便知曉,那葉馨兒定然不是冬雪,否則初學清在樟安任知府這么久,遇見與自己相像的女子,怎會不知那是自己走散的親妹。
但輕風不能說,挑破這層關(guān)系,初學清與裴霽曦便不好相處了。
輕風拉著馬,為二人帶路,邊走,邊嘴上不停地感謝著初學清:“我家侯爺就是個嘴硬的,若早知他患了眼疾,我就該一早回鄴清去照顧他,多虧了初大人一路照拂,不然我真是在樟安待不住了。”
裴霽曦耳邊許久沒有這么聒噪,自眼盲后,身邊的人一旦沉默,他會有些許的不適,因他無法觀察對方的神情。
今日與初學清這一路走來,尤其不適。
好在有了輕風這個話癆,終是打破這種可怕的沉默。
裴霽曦心下稍松,問輕風:“可見到了葉氏?”
輕風拍拍腦袋,竟忘了第一時間向裴霽曦匯報,他忙道:“不巧的很,葉氏這幾個月一直在外做生意,連年節(jié)都沒回來,我又不敢離開楊氏,就只能一直在這守著。可這么久以來,的確沒在楊氏周圍看見像冬雪的人。”
初學清驟然聽到“冬雪”這個名字,恍如隔世。
她雖一直猜測裴霽曦在找自己,但還是第一次這么明確地聽到自己的名字。
她掩飾著內(nèi)心的慌亂,似隨口問道:“你們說的楊氏,可是葉馨兒手下掌柜楊若柳?”
“是,是!”輕風興奮道,“莫非初大人認識楊氏?”
初學清答;“以前在樟安做知府時,有過接觸。”
輕風歡喜道:“那可太好了,我怕打草驚蛇,一直沒有正面問過楊氏,若是初大人能幫忙打聽打聽,可是能省我不少事呢。”
輕風仍抱有希望,就算葉馨兒不是冬雪,冬雪說不定也找過楊氏。
不用初學清問,輕風就嘰里咕嚕把事情說明白了,“我們要尋的人叫冬雪,原是侯爺丫鬟,她離開時,認識的人也就局限在府內(nèi)和軍中,我尋了好久,找到楊氏才想起,侯爺和冬雪救過楊氏,興許冬雪離開以后會找楊氏呢。”
一旁的裴霽曦不悅道:“她不只是丫鬟。”
“瞧我這嘴!”輕風忙拍了拍自己的嘴,“冬雪要是不離開,就是侯夫人了。”
輕風興奮地想,若他們真的尋回冬雪,那可就真的和話本子一樣了!
身份低微的丫鬟與世子相戀,礙于世俗無法在一起,丫鬟出走后世子遍尋不得,丫鬟卻有了一個做高官的兄長。成為侯爺?shù)氖雷記]了長輩可以自己做主婚事,使盡渾身解數(shù)追妻。丫鬟的兄長對侯爺百般刁難為妹妹出氣,最終一波三折有情人終成眷屬。
這話本,誰寫誰賺錢!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現(xiàn)在還沒找到冬雪,輕風不自覺嘆了口氣,嘀咕出聲:“真和話本子一樣啊!”
裴霽曦問:“什么話本子?”
輕風意識到自己竟說出了心聲,差點泄露初侍郎和冬雪的關(guān)系,忙道:“就是侯爺和冬雪的故事,真和話本子一樣,為心愛之人沖破身份枷鎖……”
裴霽曦打斷了他:“少看那些話本子,你若和墨語一樣好學,憑你的聰明勁,早做將軍了。”
“光聰明也不行呀,冬雪也很聰明,還不是從明履營出來了。”輕風不小心又說錯了話,忙止住話頭。
裴霽曦神色一暗,默然不語。
初學清斂了斂眸,面上狀似無意地試探道:“她多大了?是何模樣?”
輕風忙答:“冬雪離開時不到十七歲,今年應當二十有四了,所以現(xiàn)在應該有些變樣,不過……她和大人一樣,也是英眉俊眼,何況那楊氏見過冬雪,如果冬雪真找過她,她應當知道的,怕就怕她會瞞著我們,大人最好旁敲側(cè)擊問問。”
“楊掌柜為何要瞞你們?”初學清故作不知。
輕風嘆道:“冬雪是因為不想在府里待了才走的,我們都找了好幾年了,一開始是循著周邊人的線索,但這么多年都沒找到,若她有心,早就自己回來了。從去歲開始,我們才開始拜訪一些奇女子,看會不會是她隱姓埋名換了身份。”
“為何要尋奇女子?”
輕風不知該不該答這個問題,卻聽見裴霽曦道:“我不知她在哪,她有可能行醫(yī)救人,也有可能著書立說,甚至行商、教書……我只知,她不會甘于平庸,無論在做什么,都必是卓爾不凡,我已失了她的線索,只能如此去碰運氣。”
初學清淡淡道:“既是她自己離開,為何還要尋她?”
輕風瞟了瞟裴霽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沖著初學清使眼色,初侍郎怎么能說話這般直白呢。
裴霽曦垂下眸子,沉聲回答了這個問題:“是我的執(zhí)念,只是想知道她好不好,若她過得好,便是不想回來,我也能放心了。”
初學清沉默不語,她能感受到裴霽曦尋人的迫切,也看得出這迫切之中藏了許多情誼,但兩人中間相隔的,又豈止是這八年的時光。
若他真的如此迫切尋人,為何又會娶妻生子?是老夫人給的壓力嗎?
夜幕漸漸沉下,樟安的夜喧囂而熱鬧,紛紛行駛的馬車,肩摩踵接的人群,連河邊的垂柳也隨著鼎沸人聲拂著水面,水面微漾的波紋一團團往前飄著,趕著河上的行舟搖擺向前,行舟上傳來悠揚的古琴樂聲,飄蕩在濃重的夜幕之下。
這種熱鬧,掩蓋了初學清的沉默。
輕風看裴霽* 曦心緒不佳,便道:“對了侯爺,江南玉石多,我收集了許多適合雕刻的玉石,都給您留著呢。只是您現(xiàn)在看不見,還是少刻為好。”
裴霽曦點點頭。
初學清以前見過裴霽曦刻石頭,刻木頭,不知他何時添的這個癖好,便問道:“裴兄喜歡雕刻?”
不等裴霽曦回答,輕風就搶著說道:“侯爺只喜歡刻雪花,雪花簪、雪花玉佩,不光玉石,普通的石頭、木頭,摸著什么刻什么。”
初學清怔住了,想到自己那個深藏在書房暗格里的雪花簪,心中怦然跳動。
裴霽曦聽到輕風的快言快語,嘆口氣:“隨便刻刻罷了。”
第58章 楊掌柜真的沒見過冬雪嗎?
一路到了客棧, 初學清的房間推開窗就可以看到河上石橋,與不斷穿過橋洞的行舟,行舟燈盞熠熠, 如跌落河水的星辰, 在河水的波光粼粼中閃耀。
這座城鎮(zhèn),是她踏入官場的一個試金石,好在, 樟安用自己現(xiàn)今的繁華艷麗,向世人展示她在任三年的成果。
即使已又過去這許多年, 樟安現(xiàn)任知府仍遵循著她當年的政策,大興商業(yè), 讓這座城鎮(zhèn)保持著這種繁盛。
她其實很想讓裴霽曦看看現(xiàn)在的樟安,讓他了解她離開后做了什么。
但是不要知道她受過的苦, 那些初入官場得到的冷眼與薄待,還有那時世人的誤解與嘲諷, 已經(jīng)捱過去的, 就不算什么。
可惜他現(xiàn)在看不見,不然她定要帶著他, 踏遍每一塊青磚,劃過每一條河道,用樟安現(xiàn)在的興旺, 證明她選擇的正確。
可她已經(jīng)不是冬雪, 只是他眼中, 一個為國為民的好官, 一個志同道合的兄弟。
許久沒見到輕風, 雖他今日一如既往的聒噪,但初學清聽著他一路說不盡的話, 只慶幸這聒噪掩蓋了她內(nèi)心的慌亂。
裴霽曦一直在尋人,一直在刻雪花……他究竟還做了什么?
這讓當初不告而別的她,顯得如此寡情薄幸。
可他的夫人知道嗎?他在他夫人身邊的時候,也會刻雪花嗎?這樣豈不是又辜負了一個無辜的女子?
還是,在男子眼中,家中應有掌管中饋的主母,但心中也可以有愛而不得的女子,這兩者,并不沖突。
可她不愿相信,裴霽曦是這樣的人。
*
翌日,輕風將他們二人帶到楊若柳管的成衣鋪子附近,初學清本也是為了找葉馨兒才來的樟安,如今葉馨兒不在,也只能先找楊若柳了。
鋪子在街上最熱鬧的地段,來往的行人比肩接踵,初學清和輕風一個在裴霽曦左邊,一個在他右邊,默契地將他護在中間。
鋪子前栽了幾顆桃樹,比幾年前更加高大,如今花蕊初現(xiàn),一樹粉嫩,在晨光的照耀下柔美無比。
鋪子也和初學清離開時不一樣了,白墻青瓦,雕欄玉砌,飛檐椽頭上是卷草石榴彩畫,門上是三交六椀菱花格心,看上去華麗卻不失溫馨。
輕風在一旁對初學清道:“楊氏現(xiàn)下應該還在店里,初大人您進去吧,我們畢竟不認識她,就不去了。”
恰在此時,他們面前倏地出現(xiàn)一個中年壯漢,揪著輕風的領(lǐng)子把他提了起來。
壯漢惡狠狠道:“臭小子,我看見你好幾天了,總是鬼鬼祟祟在附近游蕩,今天又帶了幫手,你在打什么主意?”
一旁的裴霽曦聞言正欲出手,初學清忙按住他手臂,又對那壯漢道:“壯士,此事是誤會。”
“誤會什么,要有正事,直接進去就可,為何就在門口盤桓?”
初學清淡定道:“我與楊掌柜乃舊交,不信你可喚她出來對峙。”
那壯漢緩緩松開抓著輕風的手,眼神仍然戒備著,“那你們跟我走。”
壯漢帶著他們進了鋪子,楊若柳恰在此時出來,看見壯漢,笑道:“柴大哥,你從順州回來啦?”
壯漢回道:“早幾天就回來了,看你忙,就沒進來。”他從身后拽過輕風,“這人鬼鬼祟祟在門口轉(zhuǎn)了好幾日,今兒還帶了幫手來,說與你是舊識,你且看看,認不認識他們。”
輕風撓撓頭,往后縮了縮,閃出位置,初學清走上前去,溫言笑道:“楊掌柜,許久不見了。”
楊若柳反應了一會,才嘆道:“初大人,您可是好幾年沒回來了!快進,快進!”
楊若柳熱情地招呼著他們,邊引著他們到二樓,邊對一旁的壯漢解釋,“柴大哥,初大人之前是樟安知府,若不是她,咱們樟安現(xiàn)在可沒這么繁華呢。”
柴富貴隨意打量了下初學清,垂頭不語。
因為要上樓,初學清低聲對身后的裴霽曦道了句“小心臺階”,一旁的輕風忙上前扶著裴霽曦,楊若柳這才注意到初學清身旁竟跟了個盲人。
幾人上樓后,楊若柳引著他們到憑欄的方桌旁坐下,并吩咐下人看茶。
楊若柳向初學清介紹那壯漢:“初大人,這位是柴富貴,在臨街開了間打鐵鋪。”言罷彎了彎眉眼,兩人的關(guān)系沒有道明,但是有心人都聽得出來。
可柴富貴即便聽到方才楊若柳稱呼初學清為“初大人”,現(xiàn)在看上去也沒有百姓見官那種敬畏或殷勤,目光平靜,不卑不亢。
初學清也介紹道:“這二位是我的朋友,隨我一同出來辦事的……”
還未等她介紹名字,楊若柳恍然般道:“世子……不對,現(xiàn)在是侯爺了。”她又看向初學清,目光在二人之間打轉(zhuǎn)。
初學清未料到楊若柳竟還記得裴霽曦的模樣,忙解釋:“楊掌柜竟認得侯爺。”頓了頓,又道,“但此行不宜聲張,還望楊掌柜萬勿對人言。”
楊若柳點點頭:“初大人放心,我與柴大哥都不是話多之人,可侯爺這眼睛……”
既然已經(jīng)被認出,裴霽曦索性也不再遮掩,直接道:“受了點傷,暫時看不見了。實不相瞞,我此次來樟安,是想向您打聽一人,之前我們府里的冬雪,您可還記得?”
楊若柳像木頭一樣愣怔了一下,她忍住想要看向初學清的沖動,緩了緩神色,笑道:“侯爺和冬雪對我有救命之恩,我豈會忘記。”
裴霽曦難掩心中忐忑,這么多年來,這是距她的消息最近的一次,他繼續(xù)問道:“那自當年你離開京城后,可再見過冬雪?”
初學清聞言,垂下了頭,看向茶杯中漂浮著的一片茶梗,目光悠遠。
這感覺很怪異,裴霽曦當著初學清的面,問楊若柳是否見過冬雪。
楊若柳下意識看了眼初學清,見她垂眸不語,便知道了她的意思。楊若柳緩緩道:“冬雪不是一直在您的府上嗎?她不見了嗎?”
裴霽曦的神色瞬時黯了下來,仿若滿天星辰被倏忽飄過的烏云遮掩,只余一片蒼茫,他沉默半晌,才道:“是不見了,若有她的消息,勞煩相告。”
“侯爺放心,有消息定會告訴您,只是我的確許久未見冬雪了,都快忘記她的模樣了。”
輕風看了眼一旁的初學清,若楊掌柜記得冬雪的模樣,見到初學清,不會懷疑嗎?他疑惑道:“可是楊掌柜方才一眼就認出了侯爺,怎的偏就忘記了冬雪的模樣?”
楊若柳頓了頓,淡定答:“我見冬雪時,她才13歲,那個年齡的女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雖有些印象,但也把不準她現(xiàn)在的模樣。倒是侯爺,風采更勝從前。”
輕風自言自語:“也是,冬雪剛進府時還沒長開,也瘦小,與她及笄后的樣子大不一樣呢。”
裴霽曦的心幾經(jīng)起伏,如今卻如死水一般,烏壓壓沉了下來。
楊若柳端起茶盞,呡了一口,順勢轉(zhuǎn)了話題,“初大人此次來是幫侯爺找人的?
初學清抬眸,露出個只有她們二人懂的淡笑,是在感激她的遮掩,“本是來尋葉老板的,不知她什么時候回來?”
“她本在溪澤選料,之前接到您的信,我便讓人送去了給她,她也說是這一兩日回來,只沒料到您這么快就來了。”
“無妨,那我便在樟安等等她。”
“誒誒。”一旁的輕風打斷了她們的敘舊,“楊掌柜真的沒見過冬雪嗎?那葉老板不是冬雪嗎?”
楊若柳詫異看向他,笑道:“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怎么你們會這么想?”
裴霽曦本就無光的眼眸,徹底暗了下來,仿佛快要到終點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走錯了方向,臉上如結(jié)霜的松針般,沒有一點溫度。
他知道葉馨兒的年齡與身份都與冬雪有所差距,可他總覺得,冬雪那樣的人,只要還在這世上,就一定不會泯然眾人,她會是最特別的那個女子。
所以在已經(jīng)沒有絲毫尋人的線索之后,他換了方向,找了許多奇女子,聽到那些女子的故事,就覺得會是她那樣的人,一次次的失望過后,難得終于有個希望,又是特立獨行,又認識侯府舊識的女子。
只是,又是空歡喜一場。
輕風的聒噪仍在繼續(xù):“怎么會呢?冬雪本來都不認識什么外面的人啊,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舊識,怎么會錯了呢?對了,您看初大人,不覺得眼熟嗎?”
輕風沒法明說初學清和冬雪長得像,只得試探著問了出來。
楊若柳故作疑惑地皺了皺眉,喃喃道:“初大人是長得面善,可我本就認識初大人,何為眼熟呢?”
輕風抿唇不語,他怕說多了,被裴霽曦發(fā)現(xiàn)初學清與冬雪的關(guān)系。
裴霽曦心下慌亂,并未察覺出輕風的試探。他知道此時在這也沒有什么意義,竟覺得已經(jīng)沒有心氣在此間應酬,撲面而來的疲憊感如密布的烏云壓在他的四周,找不到可以透氣的方向。
他用最后的教養(yǎng)提起精神道:“學清,我有些不適,先回客棧了,你和楊掌柜慢聊。”
初學清專注地看著他的神色,想要從那偽裝好的平靜下挖掘出他真實的心緒,可又不忍就這么把他剖開,只道:“好,輕風,照顧好侯爺。”
“可是侯爺,不再待會了?”輕風還是不相信,如今的楊若柳變化太大,從一個賣豆腐的寡婦到一個鋪面的掌柜,從以前的唯唯諾諾到現(xiàn)在的端莊大方,太像受到什么人的影響了,他能想到的就是冬雪。
可裴霽曦臉上的疲憊感越來越遮不住,輕風這才趕緊扶著裴霽曦下樓。
初學清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
第59章 就是為了比對冬雪的字跡
裴霽曦走后, 一直未開口的柴富貴問道:“那位輕風,是侯爺?shù)男P?”
初學清將目光從裴霽曦下樓的背影上移開,答道:“是小廝, 不過早去了奴籍, 如今給侯爺做事。”
柴富貴若有所思道:“怪不得小廝也能同桌而坐。”
楊若柳輕笑一下,道:“柴大哥你有所不知,定遠侯和別的富貴人家不一樣, 他待下人好是出了名的。”
柴富貴詫異道:“定遠侯?他是定遠侯?他怎么瞎了? ”
楊若柳這才意識到,方才并無人提及裴霽曦是什么侯爺, 暗怪自己說漏了嘴,忙道:“柴大哥萬莫說出去了, 定遠侯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以前救過你?”
雖是救命之恩,但那是關(guān)于一個女子不堪的回憶, 初學清想到這里,忙打了圓場:“定遠侯府樂善好施, 又常年鎮(zhèn)守邊疆, 他救過的人,不計其數(shù)。”
楊若柳垂下頭, 并不想回憶當年那些烏糟。
“想不到真的有王侯世家能如此對待下人。”柴富貴嘆道。
初學清此時看柴富貴,頗有些娘家人看女婿的味道,柴富貴身形健碩, 一看就是常年習武, 黑黝黝的方臉上五官端正, 看上去倒是正氣凜然的樣子。
只是他似是對王侯世家有所敵意, 從他問的話和表現(xiàn)上, 似是不相信王侯世家有好人,看來也是憤世嫉俗之人。
若人品沒問題, 倒是配得上楊若柳。
楊若柳之前,過得太苦了。
初學清當年初來樟安,也未料到竟然能遇見楊若柳,楊若柳雖也認出了她,但也并未挑破她的身份。
現(xiàn)在知道初學清真實身份的人,除了桑靜榆和景王,就是楊若柳了。
彼時楊若柳過得很苦,從京城回到順州老家,娘家也容不下她一個下堂婦,她輾轉(zhuǎn)來到樟安討生活,唯一的念想就是多攢點錢,以后留給兒子。
她能吃苦,什么都做過,賣過豆腐,做過漿洗,后來又在葉馨兒的鋪子做織女。
葉馨兒知道她與初學清是舊識,也多加照顧,楊若柳自己又能干,沒幾年就當上了掌柜。
“柴兄自己開的鋪子嗎?”初學清用娘家人的眼光審視著柴富貴。
柴富貴皺了皺眉,他沒有把初學清當楊若柳的娘家人,他只覺那是一個當官的慣有的審問語氣,便隨意答是。
“可曾娶親?”
柴富貴不解看向初學清,又看了看一旁的楊若柳,頓時明白了初學清的意思,臉騰的灼燒起來,那黝黑皮膚甚至慢慢滲出了點紅色。
“未曾娶親。”
初學清疑惑看著他,按理說他這個年紀,又能自己開得起鋪子,身子也健壯,長相也尚可,她以為應是個鰥夫,未料竟沒娶過親,的確有些怪異。
“可是因為何事耽誤了?”
楊若柳見初學清越問越尖銳,也跟著紅了臉,但還是拿出當掌柜的八面玲瓏來,笑道:“初大人這是審問犯人呢?”
初學清也跟著笑了笑,“柴兄莫見怪,只是和楊掌柜相交已久,如今她有了歸宿,不免多問了幾句。”
楊若柳面頰緋紅,垂下眉眼,忙嗔道:“初大人胡說什么,柴大哥只是鄰居而已。”
初學清挑挑眉,原來兩人還未挑明,“抱歉,是初某錯認了。”
柴富貴抬眼瞟了下楊若柳,見她垂著頭,忙移開視線。
楊若柳深呼口氣,生硬地轉(zhuǎn)了話題:“葉老板打算在京城開分店了。”
“是么?”初學清驚詫道,“她生意真是越做越大了。”
楊若柳偷瞄了眼一旁的柴富貴,低聲道:“若沒有意外,我會跟著一起去京城,這里就交給新來的掌柜。”
初學清打量了下眼前二人的神色,了然道:“你一直想去京城,這次也算得償所愿。”
畢竟楊若柳的兒子還跟著前夫在京城。
柴富貴抬眼看著楊若柳,訥訥道:“怎么之前沒聽你提過?”
“也沒甚好提的……”楊若柳答道,“早晚要走的。”
柴富貴慌亂撇開了視線,手隨意拿起桌上杯盞,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我還有事,先走了。”
柴富貴倉皇離開的身影,讓楊若柳久久未語。
初學清嘆道,“楊姐,你都有了新生活,回到京城也不一定能見到你兒子,這是何必呢?”
楊若柳眼尾泛紅,壓下心中酸澀,“你沒生過孩子,你不懂,哪怕見不到,離得近些也好,我真的……太想我兒了……希望現(xiàn)在過去,不會再給他丟人了。”
初學清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如今已不是當初了,何況,你本未做錯過什么。”
楊若柳勉強擠了個笑容,“你這幾年可好?”
現(xiàn)在她問的,不是初侍郎,而是冬雪。
初學清坦言道:“很好,做了很多不敢想的事,也不枉來這世上一遭。”
“我也聽說了你那些事,現(xiàn)在連酒樓里說書的都在說,初侍郎氣宇軒昂,舌燦蓮花,不卑不亢,為國爭光呢!”
初學清笑笑:“太過夸大了。”
“你受得起,這些個詞,可沒有一個夸大的。”楊若柳頓了頓,又道,“只是我一直擔心你,畢竟你的身份……太不易了。”
“想要自在活的女子,都不容易。”初學清舉起手中杯盞,“以茶代酒,敬女子。”
楊若柳笑著,眼角卻閃出了淚花。“敬女子。”
只有她們經(jīng)歷過這些的女子,才知道想要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需要付出怎樣的艱辛。
正飲著茶,聽見樓下傳來喧嘩聲。
楊若柳怕有鬧事者,忙要下去查看,初學清也跟上了她。
只見在鋪子門口,柴富貴揪起輕風的領(lǐng)口,在質(zhì)問著什么。
楊若柳嚇了一跳,忙跑上前,問道:“柴大哥,這是做何?”
初學清也跟上來問道:“輕風,發(fā)生什么了?”
柴富貴松開手,沒好氣道:“再是什么身份,也不能去偷翻別人賬本。”
輕風焦急辯解道:“不是,我真沒別的意思,只是實在尋人心切,想著我們要尋的人畢竟認識楊掌柜,怕楊掌柜把人藏起來,便來碰碰運氣,看看店里這些賬本或者其他物什上有沒有冬雪的字跡。真的,我連冬雪之前的札記都帶過來了,就是為了比對字跡。”
初學清看著輕風從懷中掏出一本札記,才想起來,這是自己曾經(jīng)看書時寫的札記,侯府里應有許多本這樣的札記。
柴富貴奪過輕風手中札記,直接上手撕了。
輕風急道:“我都說了我不是小偷,只是尋人,方才還在一起飲茶,怎么說翻臉就翻臉!”
楊若柳勸著柴富貴,她也能理解輕風的舉動,畢竟自己的確在幫“冬雪”隱瞞。
有一些札記碎片不知被風吹到了何處,初學清撿起還未被吹走的札記,瞥了一眼,自己曾經(jīng)的簪花小楷工工整整,和她如今利落的行書大不相同,心下稍定。
她問:“是裴兄讓你來的?”
輕風使勁搖頭:“當然不是,我把主子送回客棧,他心神不寧,我自己偷偷過來的,總要驗證一下的。”
楊掌柜打著圓場:“都是誤會,這樣,今晚我做東,請大家去明月樓飲酒如何?”
輕風知道始終是自己的不是,灰溜溜道:“對不住了,楊掌柜,我們實在是找了太多年,好不容易有點線索,我不忍讓主子再這么難受下去了,這才出此下策,我哪還有臉讓您請吃酒。”
初學清把那殘破的札記遞給輕風,解圍道:“那你趕緊回客棧,照料裴兄吧。”
柴富貴見楊若柳都不怪輕風了,也知自己那無名火發(fā)到了輕風身上,垂頭看了看楊若柳,打了聲招呼便走了。
初學清笑笑:“那就只能你我二人去酒樓一敘了。”
“求之不得!”楊若柳回道。
*
初學清與楊若柳自酒樓分別,已見暮色。與舊友暢談一日,好不痛快。
她有些微醺,沿著河邊的青石板路回客棧的時候,看著眼前熟悉的小橋流水,烏篷燈影,忽而覺得釋然。
她現(xiàn)在過得很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還能為這世道帶來一絲改變,這是曾經(jīng)的冬雪不敢想象的。
她應該代表冬雪,讓裴霽曦也放下的。
憑著這股沖動,她到客棧找到了裴霽曦,開口就是邀他夜游樟安。
裴霽曦仍處于泄了氣的疲憊之中,可聽初學清語氣這般輕快,聯(lián)想到之前兩人之間的尷尬,也有意重修舊好,終是被她拉了出來。
裴霽曦眼盲不便,初學清想帶他游船,也未騎馬,她便拉著他的衣袖,引著他一路走到烏篷船旁。
她扶著裴霽曦上了船,笑得滿面含春,似是河上的漣漪,在燈火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是仗著眼前的人看不見,便卸下了偽裝。如同與心上人游船的少女,只想與他分享眼前美景。
裴霽曦雖看不見,但也能感受到初學清的心情愉悅,兩人連日來的尷尬被輕風插科打諢的地揭了過去,如今又能和之前一樣,他也跟著放下些今日壓在頭上的烏云。
只是他看不見,不然定能感受到,落在他身上的那道目光,是多么飽含情意,似是透過他這個人,將過往所有美好牢牢記住,然后,隨著水面漂走的漣漪,碎在日后漫長的歲月長河之中。
記住,然后再忘記。
第60章 裴兄的手真暖
晚風如溫順的兔子, 帶著春日里的幾許暖意,在人面頰上蹭過去。空氣濕漉漉的,潤過白墻青瓦, 融到水面倒映的燈影之中。
初學清眼神肆無忌憚的落在裴霽曦身上, 描繪過他微抿的唇,高挺的鼻梁,濃密的劍眉, 又落到他寒星般的眸子上。
只是那寒星,沒了光芒。
兩人進入船篷, 坐在一個矮桌的兩旁,桌上一壺兩杯, 初學清拿起酒壺,向杯中倒了些酒, “裴兄,難得來了樟安, 嘗一嘗樟安的醉煙雨, 比不得烈雪的辛辣,但好在醇厚馥郁, 入口回甘。”
她遞過一個杯子到裴霽曦手中,兩人的手指微觸,裴霽曦的手溫熱厚實, 初學清的手卻有一絲冰涼, 裴霽曦接過酒盞, 便道:“學清可是冷了?”
初學清手上似是還殘存了些裴霽曦的溫度, 笑了笑道:“不冷, 我的手腳常年是涼的,已經(jīng)習慣了。”
裴霽曦想到了冬雪, 那個丫頭的手也總是冷的,恍然間又想到今天楊若柳的話,不經(jīng)意間長嘆了口氣。
一路奔波,眼盲不便,他不覺得累,可是當支撐自己走來的希望破滅的時候,他終是泄了力。
他舉起手中酒盞,一飲而盡。
初學清見他飲盡,便問道:“怎樣,味道如何?”
裴霽曦感受著醉煙雨順著喉嚨淌過,似是帶著江南煙雨的朦朧,但又泛起了一絲甘甜,果然不似烈雪的辛辣,也讓人覺得不夠勁。
“味道不錯,只是不夠刺激。”
初學清輕笑一聲,“裴兄這是喝慣了烈雪,但不要小看醉煙雨,它的后勁還是很足的,你腦中還有淤血,喝一杯嘗嘗鮮就好,剩下的就歸我了。”
初學清也舉起杯盞,手肘微晃,將酒置于鼻下聞了聞,清香綿甜,正如這江南風景,帶著點朦朧的美感,溫酒入喉,綿軟悠長。
“我初飲時也很不適,總覺得如此清淡,不能一解愁腸,可習慣了以后,才發(fā)現(xiàn),有的愁,是需要放在歲月里慢慢沉淀,讓它變得醇厚、悠遠,讓人一提起,只道尋常。”
初學清的聲音略帶磁性,隨著晚風飄在濕漉漉的空氣中,沉在人的耳中,似是她口中的愁腸,在慢慢被河水滌蕩。
“學清所愁為何?”裴霽曦問出口,便在心中自己給出了答案,初學清這樣的官場清貴,自然是愁的世道不明。
初學清卻給出了不一樣的答案:“愁前路漫漫,卻要踽踽獨行。”
裴霽曦愣怔片刻,倏爾又明白了,初學清在官場特立獨行,的確很少人能理解,不過,她總比自己幸運。
“學清此言差矣,雖是獨行,但你身后總有人等著你。像你和初夫人這樣兩情相悅,又能相伴相守的,已經(jīng)是大幸了。”
初學清笑笑,并未答話。
她知道自己身后有很多人支持,可她仍然覺得自己始終是一個人在走。景王是上司,蘇尚書是恩師,靜榆是閨蜜,她知道他們始終與她一起,她也從不設(shè)心防。
只是心里總有一塊,是不肯打開的,靜靜關(guān)閉在那里,在每次遇到難處時,便時不時出來刺她一下,而她也不敢把這傷痕示人。
烏篷船穿過橋洞,一時遮住了外面的萬千燈盞與滿天星子,略暗的環(huán)境,讓某些情愫不斷發(fā)酵,讓人醉在這擾人的情愫之中。
初學清看著暗中的裴霽曦,光影漸漸從他臉上消失,又隨著走出橋洞一點點顯現(xiàn)。可惜他看不見,第一次來江南,只能感受這人聲鼎沸,好不遺憾。
“裴兄,你曾經(jīng)可來過江南?”
裴霽曦搖搖頭:“未曾。”
初學清看向周邊的萬家燈火,不禁道:“那我給你講講這江南美景可好?”
裴霽曦的眼眸依然無神,卻倒映著點點燈光,閃著碎金般的光芒,“愿聞其詳。”
初學清娓娓道來:“裴兄去過西境,但這里和西境的清河不同,清河都在城鎮(zhèn)的外圍,樟安的河卻穿過了城鎮(zhèn),房屋都鱗次櫛比建在河邊,一律的白墻青瓦,如今我們正坐在烏篷船上,在寶石綠的小河上飄著。”
她邊說,邊向杯中斟酒,一杯一杯地獨飲。
她看向船頭的船夫,低聲道:“我們的船夫是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伯,不過雖然年紀看著大了,身形卻健壯的很,不比裴兄你差,瞧我們的船多穩(wěn)。”
裴霽曦聽著初學清郎朗的嗓音,如同細雨灑落在木板上發(fā)出的聲音,渾厚中帶著一絲清涼,眼前不禁就浮現(xiàn)了她所描繪的畫面。
“現(xiàn)下雖然已是戌時,夜色正濃,可不似鄴清那般沉寂,樟安的夜,總是透亮的。岸上的商鋪都垂掛著燈盞,照得河邊一片通明,連這碧綠色的河水,都倒映著千燈萬盞,如我們頭頂上的夜空一樣,似懸掛著無數(shù)星子,耀眼極了。”
初學清邊看邊說,身體越來越放松,借著醉煙雨的后勁,靠在船舷上。
“河邊一排垂柳,隨著春風飄著。靠近河邊的石板上,還有些青苔。都說柳樹好成活,要我說,這青苔才頑強,柳樹好歹要插柳,這青苔無人干涉,卻自成一片,你說,像誰呢?”
初學清沒等裴霽曦回答,又借著酒勁自言自語:“反正不像我,我一路遇到太多貴人,靜榆、景王、恩師……還有你,你是我最大的貴人。”
裴霽曦沉浸在初學清所描繪的江南美景中,一時還未抽出,便被點了名,不禁笑了笑,“學清才是我的貴人。”
初學清似是被這笑容晃了眼,啞聲道:“你笑得真好看。”
裴霽曦沒有意識到自己竟然笑了,今日種種沉悶都壓在心尖,若不是初學清,他定然是悶在客棧,興許也會要一壺酒,可這醉煙雨太過輕柔,無法把那些沉悶趕走。
可這些沉悶就在初學清越來越慵懶的嗓音中慢慢消解,竟讓他笑了起來,想來初學清定是醉了,從她說話的語調(diào),以及這肆意的措辭看,醉煙雨的后勁果然很大。
“學清醉了吧?”
初學清晃了晃腦袋,“沒有,我就是,所見皆美景,所言皆真意。我想把眼前美景都告訴你,想當你的眼睛……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你比這些美景都美。”
裴霽曦這下確定,初學清是真的醉了。
他摸索著桌子,想要夠到酒壺,不讓初學清再飲了,結(jié)果初學清見他找酒,忙奪過他的杯子,笑道:“想要偷酒喝,被我發(fā)現(xiàn)了吧!算了,賞你一杯。”
初學清晃悠悠拿著酒壺,向他杯中倒了一杯,緩緩遞給他。
裴霽曦無奈接過,只是碰到初學清的手,發(fā)現(xiàn)她的手已經(jīng)比方才暖了一些,看來這酒還挺暖身。
初學清將手覆在他手上,一時沒有松開,杯盞在兩人手中晃了晃,灑出了一些,滴到初學清手上。
初學清這才松開了手,不講究地把手背往身上蹭了蹭,完全不似她平日的作風。
“裴兄的手真暖,真暖。”
裴霽曦無奈極了,上次見初學清喝醉的時候,還沒有這般無理取鬧,只是拽著他的衣角哭泣,這次竟像個浪蕩公子,調(diào)戲起了他。
可惜這次周圍又沒人幫手,他一個瞎子,可怎么回去。
他正想要讓船家掉頭,只聽初學清又道:“裴兄,你為何一直執(zhí)迷不悟呢,人找到了又怎樣,她既是走了,便是不愿回來。她一定過得很好,你找她干什么呢?”
那種沉悶的感覺,又一次襲來,裴霽曦沉默不語,面對一個醉了的初學清,又能說什么呢?
“她沒回來,就說明她不需要你了,你應該去找需要你的人,日子還長,得給自己點別的盼頭。”初學清語無倫次,卻始終惦記著,自己要放下,裴霽曦也要放下,她必須勸裴霽曦停下。
“你不懂。”裴霽曦終是出聲反駁,“我對不住她,她走是應該的。我只是想知道,她過得如何,有個消息也是好的。若她覺得還需要我,也許我們還能……還能……”
“她不需要了……她要往前走了,你也別困在原地了,也該走了……”
“你不是她,你怎知她不需要我呢?”裴霽曦對醉鬼生不起來氣,可心中煩悶,還是無法紓解。
“我知道。”初學清的聲音開始有些悶了,“我就是知道。你都成親生子了,還想著以前干什么?”
裴霽曦心中訝異,這醉鬼,不僅胡言亂語,還捏造事實了,看來和她是說不清楚了。裴霽曦向船家喊著,讓他掉頭往回走。
初學清懵懵的,支吾道:“回去……不能回去,你要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學清,看來你的酒量真不似你說的千杯不醉。”簡直是一杯就醉。
烏篷船悠悠往回走著,劃槳時水面的嘩嘩聲,岸上人群的嘈雜聲,伴著空氣里濕潤的青草味道,讓江南水景在裴霽曦眼中鮮活起來。
拋開初學清醉酒的胡言亂語,今夜還是值得的,起碼讓他“看”到了江南美景。
只是太遺憾,這美景不能與冬雪共賞。
就像臥佛晚霞,如斯美景,一直說要與卿共賞,可真正共賞的時候,已經(jīng)生了齟齬,算不得“賞”了。
不知他還有沒有機會,帶想要的人,來賞此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