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aaaaa_无码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_嫩草影院永久久久精品_被黑人粗黑大肉奉视频_久久久久亚洲最大xxxx_特级a欧美做爰片毛片

    第61章 扒到我們侯爺身上就不下來了

    船行至來處靠岸, 初學清還在說著讓裴霽曦往前走。

    裴霽曦向前摸索著,摸到初學清的臂膀,拉起她, 扶著她低頭鉆出半圓形的船蓬, 直起身子,沒想到,他一個瞎子, 還要扶起一個醉鬼。

    一出船篷,撲面的晚風帶著一絲清涼, 吹散了醉煙雨的酒香,初學清有一瞬的清明。那些借著醉意脫口而出的話語, 仿佛一句句踏在她的心上,那些壓抑許久的思念、抱怨與愁緒, 都在這江南的夜里流淌出來。

    裴霽曦的手,就架在她的腋下, 扶著她往前走。

    她有些恍神, 這是哪呢,怎么兩人又開始并行了呢, 不是已經離開他了嗎?

    是上天垂簾吧,她孤獨太久,給她送來一場溫夢, 讓她能找個懷抱, 歇一歇。

    她捉住身側的手, 轉了個方向, 面對著裴霽曦, 緊緊擁上去。

    用力,把自己嵌進這個懷抱,*  狠狠吸著他身上的味道。

    還是那遙遠的松木清香,仿佛又讓她回到北境,看到了初雪覆蓋著的挺拔松木,成片成片地窩在綿延的陰山山脈,蒼茫悠遠,靜默不語。

    太想他了,想到又控制不住,哭了起來,她的手緊緊攥著他后背的衣衫,用力擁著。

    裴霽曦一時怔住了,已經太久沒有被人這么抱住了,他都已經忘記上次是何時擁抱了,但只知道那個人一定是冬雪。

    被抱住的一剎那,腦中就閃過冬雪在他懷里的畫面,她身上會帶著一絲涼意,鉆進他的懷里,她的手不會抱的這么緊,總是猶猶豫豫,緩緩地環住他。

    她也不會在他懷中肆意哭泣,只會悶悶的,說幾句不相干的話,藏住自己的情緒。

    只是每次,都會擾亂他的心跳,他的心臟如同疾行的馬,就要沖破身體,跳下懸崖。

    有一瞬的恍神,心跳也如那般快了起來,仿佛是被冬雪撲了進來一般。

    只是醒神的時候,知道自己被一個男人這般擁抱,心跳才漸漸放緩。

    他長嘆口氣,萬分慶幸自己此時是瞎的,不用看見別人詫異的眼光。

    “學清,你醉得厲害。”

    這聲“學清”,叫回了初學清混沌的思緒,她仿佛知道今夕何夕,也知道他非他,她也非她了。

    可人已經在他懷里了,怎么喝了幾杯酒,就泄露了真心呢。

    初學清仿佛知道自己闖禍了,又有點貪戀這個懷抱,半晌,自作聰明地喊了句:“靜榆……”

    裴霽曦啞然失笑,這是把他當夫人了,他用了點力氣,緩緩扯開身上纏著的手,無奈道:“該醒醒了。”

    初學清怔然,任他扯開自己的手。

    是該醒醒了。

    *

    晨光熹微的時候,初學清從醉夢中清醒過來。

    和上次酒醉不同,這次她清楚地記著昨夜發生的一切,甚至恍然間覺得,自己身上也有了松木清香。

    是在那個懷抱里沾上的吧。

    她洗漱完出去,看見裴霽曦和輕風正在大堂用早膳。

    輕風一見她來,聒噪道:“初大人,您昨夜怎的不叫我,就把我家侯爺拐出去了?要不是我聽老板說了你們去游船,專門在那等著,您可讓我們侯爺怎么把一個醉鬼帶回來啊?”

    初學清想起昨夜下船時,輕風已經在岸上等候多時,輕風本欲背她回,她借著酒勁非要裴霽曦背她,最后只得裴霽曦背著她,輕風引著路,一路回到客棧。

    她裝著什么也不記得的樣子,坐到裴霽曦對面,道:“昨夜興之所至,就拉著裴兄出去游船了,只是后來發生了什么,怎么都想不起了。”

    輕風嘰里咕嚕把昨夜怎么回來的又念叨了一遍,末了不忘說:“初大人,您醉酒后真是判若兩人啊,扒到我們侯爺身上就不下來了,我說我背您吧,您還哭開了。我們侯爺眼睛又看不見,背著您一步步上臺階,真是難為他了。”

    “好了。”裴霽曦打斷輕風的絮叨,“你喝多的時候也不比學清好到哪去。”

    初學清赧然一笑,“真是勞煩你們了,我一般沒這么容易醉,許是太久沒喝江南的酒了……”

    “恩,醉煙雨后勁的確大。”裴霽曦附和著。

    可初學清從他的附和里聽出一絲調侃——上次在勐城,也是這么容易就醉的。

    初學清尷尬轉了話題:“裴兄之后有什么打算呢?”

    既已知道了葉馨兒不是他要找的人,似乎他在樟安也沒什么意義了。

    這也是初學清昨夜沖動想要和他一起游船的原因之一,如此,也算好好告別一番。

    裴霽曦思量半晌才答:“還是等一等,再回鄴清。”

    等葉馨兒回來了,確定她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才能真正死心。

    初學清沉默地用著早膳,輕風偶爾念叨的聲音也進不去她的耳中,她記得昨夜一直在勸裴霽曦向前走,看來她的勸慰并沒有什么作用。

    他們剛用完飯,初學清便聽到一聲輕喚:“初大人。”

    初學清一抬頭,看見客棧門口佇立的人,她一身絳紫蹙金海棠長裙,襯得她膚色很白,盈盈杏眼微微含笑,櫻紅嘴唇微彎,比初學清前幾年見她的時候,似是長開了般,添了幾分艷麗,少了幾分稚嫩。

    是許久不見的葉馨兒。

    她款款走來,行了一禮,朗聲笑道:“緊趕慢趕,還是趕在了大人后面,昨夜我才回來,怕打擾到大人,今兒一早趕緊來拜訪您,怕耽誤了您的正事。”

    初學清起身迎她,“葉老板還親自來了,真是要替大寧百姓感謝你的慷慨。”

    “初大人這樣就把帽子扣下來了,我不答應都不行了。”葉馨兒看向初學清身后,問道,“桑姐姐沒來么?”

    “家中有事,她先行回京了。”初學清又為葉馨兒介紹,“這二位是我的朋友,裴公子,輕公子。”

    裴霽曦一直默默聽著他們的聲音,越聽,心越往下沉。

    不一樣的聲音,不一樣的語氣,驗證了楊氏的說法,果真不是一人。

    “見過二位公子。”葉馨兒落落大方,沒有一點閨閣女子的嬌羞。

    裴霽曦和輕風起身還了禮,裴霽曦面無表情,輕風來回打量著葉馨兒。

    “真的不是啊。”輕風沒忍住說出了口,又低聲問裴霽曦,“那咱們還待在樟安嗎?”

    裴霽曦垂首片刻,再抬頭時,嘴角帶了抹淡笑,只是那笑容極勉強,他緩聲道:“學清,我們此間事已了,今日便啟程回鄴清了,你公務要緊,先去忙吧。”

    初學清愣了愣,“今日便回?”

    “是,此一別,不知何時,才能與學清繼續把酒言歡。”裴霽曦的語氣夾雜這一些遺憾。

    初學清沉默片刻,不知如何回應。這就是告別了?沒有十里相送,沒有依依不舍,就這樣輕飄飄一句話,下次見面,不知何時,或者,沒有下次。

    兩人行路都如履薄冰,此番一別,焉知不是生離死別?

    可也只能這樣。

    初學清緩過神來,淡淡一笑,“好,那……裴兄多多保重,就此別過。”

    她這次離京,走了太遠的路,但有信念撐著,一直都繃著神經,此刻方覺疲憊,有東西沉沉地壓在心上,讓她不得舒展。

    她沒有著急和葉馨兒走,而是看著輕風拿下收拾好的行囊,引著裴霽曦上了馬車,她端著笑容,送別裴霽曦。

    只像是送別一個普通的好友,她面上掛著端方的笑容,眸中是惜別知己的遺憾,口中說著后會有期這種常見的送別詞。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道別什么。

    若沒有那段漫長當丫鬟的歲月,也不會有如今的初學清。她有幸得裴霽曦的栽培,試過錯,知道哪條路不適合自己。也是在那段歲月,知道了真正需要改變的,不是一個橫空出世的將軍,而是底層人們腦中的觀念。

    如今,一切都在向著她想要的方向行進,她相信,早晚有一天,不會有女子因受辱而無法存活在這世上,不會用名節捆綁住女子的姓名。

    不會有因被人擄走就被夫君休棄的楊若柳,不會有寧愿自戕也不愿被俘的明履營士兵。

    只是,那段歲月里最重要的那道身影,如今切實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終將又變成一道遠離的背影。

    裴霽曦聽著周圍喧囂,那空落落的心漸漸沉了下去。他沒忘端起笑容,循著初學清聲音的方向與她道別。

    好在這一路得至交陪伴,有幸“見”到江南美景,也算不虛此行。至于他要尋的,這么多次的懷抱希望又變成失望,他早已習慣。

    直到馬車消失在鼎沸人群之中,初學清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隨葉馨兒離開。

    葉馨兒帶她到各個作坊都看了看,講述了下預備讓哪些人去外邦,也說了具體的傳授計劃。

    初學清被離愁占滿的心緒,漸漸被眼前的景象充盈。看大伙都如火如荼地干著,有膽子大的還跟她說要第一個去外邦,好讓蠻夷見識見識中土文明。

    初學清疲憊的心似乎慢慢被填滿了,縱是繼續踽踽獨行,她已不是從前的她,她已無所畏懼。

    第62章 能找到初大人這樣的如意郎君

    初學清參觀完畢, 葉馨兒請她到作坊內的一間書房議事。

    作坊內書房簡陋,一桌一椅,一旁還擺了兩個客人用的八仙椅。書案上放著筆墨紙硯, 還有幾本賬冊。

    她們便在這簡陋的書房商議了許久, 對織女和工匠的傳授技法章程也做了規劃。

    桑靜榆腦中有自己的想法,如何安排,怎樣傳授, 都有條不紊娓娓道來,與初學清商議后, 落筆于紙上。

    初學清原以為技藝作為手工業的核心,很難說服一個商人為了國家大義貢獻出來, 她不禁感嘆道:“原本給你寄信時,沒想到你能這么痛快答應, 未料你的回信那么快,連討價還價都沒有, 還以為當初那個小丫頭在商場浸淫幾年, 會變的市儈一些,可你一點都沒變。不過, 這些人走了以后,你這里人手不足了怎么辦?”

    “再慢慢找吧。”葉馨兒笑笑收好手札,遞給初學清, “不過, 初大人有一句說錯了, 我可不是小丫頭了, 我都快要到二十歲了。”

    初學清愣怔一下, 未料時光這么快,初識葉馨兒的時候, 她才及笄,一晃五年過去了。

    那時葉父是樟安首屈一指的富商,原配早逝,只留了葉馨兒一個女兒,續弦也只生了一個女兒。初學清初任樟安知府,實施政策的時候,葉父給了很大幫助,帶頭支持初學清。

    只是葉父出了意外身亡,家中只有繼室與兩個孤女,族中的人為了爭家產,紛紛勸說他的繼室過繼個兒子。

    本來都是葉家家務事,初學清不該插手,但葉父臨終前不放心孤兒寡母,給初學清留了封信,拖她照顧孤兒寡母,并要他的長女葉馨兒接手家產。

    初學清便出面幫葉馨兒拿回了家產。

    葉馨兒也不負葉父所托,因著她自小跟著葉父走南闖北,也練就了八面玲瓏的性子,就這樣一個孤女撐起了偌大的家業。

    到后來,她還擔任了樟安商會的會長。

    自然會有一些風言風語,甚至有人傳過她背后的靠山就是初學清,桃色傳聞總比正經的東西傳得快。

    不過初學清一直和桑靜榆伉儷情深,也是出了名的,這些傳聞就在桑靜榆正主的否認下不攻自破。

    而他們也的確讓樟安的商業振興,成了南北交易的重要樞紐,甚至隱隱傳出“商都”的稱號。

    如今一晃葉馨兒已年近二十,初學清不禁嘆道:“白駒過隙,歲月如流,還好初心都在。”

    “初大人。”葉馨兒看向她,彎了彎唇角,聲音清脆響亮,不似江南女子的婉轉,“一般人聽聞我的年齡,都會感嘆我為何還不嫁人,只有您,在嘆我的初心未改。”

    初學清搖搖頭:“世人看女子,多看家世、姻緣,可我看女子,只看她品性、作為,只是……二十若不婚配,就要官媒出面了。”

    葉馨兒垂下眸子,眼神中一閃而過的凄涼,余光中是初學清一身青衫落拓:“我名聲不好,尋上門的姻緣,多是看重我家家產,我總覺得,若尋不到自己想要的姻緣,不如就自己過,大不了繳些罰金。”

    初學清感嘆道:“不知何時,女子才有選擇的自由。”

    葉馨兒抬起眸子,“好羨慕桑姐姐,能找到初大人這樣的如意郎君。見過你們那樣的感情,我實在不想隨便找個人成婚。”

    “是,總要找個合心意的,聽聞你不日即將入京,屆時為你介紹些青年才俊。”初學清揶揄道。

    葉馨兒噗嗤一笑,“那可得像初大人一樣一表人才,不然,我可不去見。”

    “定要比我強的,才配得上你。”初學清笑著道。

    兩人邊說邊往外走,初學清又對葉馨兒的鼎力相助多番感謝。

    葉馨兒身邊的丫鬟見初學清這般言笑晏晏,便也插嘴道:“初大人,也就是我們家小姐仁義,這些工匠織女才能讓去哪就去哪的,這要是換做周老板家,肯定誰也不聽他的。”

    葉馨兒讓丫鬟莫要多嘴,初學清卻不介意,還讓她接著說。

    小丫鬟便接著道:“周老板對下人極為苛刻,動輒打罵。前一陣,他兒子要收個通房丫鬟,哪知那丫鬟已與他家小廝私定了終身,周老板竟然將那小廝活活打死了,那丫鬟也為了小廝殉情了。”

    初學清知道周老板,他也是樟安商會一員,曾經葉馨兒當上會長之前,沒少被他找麻煩,可以前也算守規矩,未料如今竟然如此無法無天,初學清正色問道:“那知府也不管嗎?”

    “現在的知府哪比得上您在那會兒,要不然把我家小姐都逼走樟安了呢!”

    葉馨兒喝止了丫鬟的多嘴,忙道:“初大人莫聽小丫頭胡言,我去京城,也有其他方面的考量,何況樟安的生意也不會放下,只是交給手下的掌柜們罷了。”

    初學清沉下了臉,她知道,這不是一個小廝的性命,這是一個階層的性命。律法雖嚴苛,可到了下面,怎樣執行,卻有很多的余地。尤其是,小廝是奴籍,加上之前私定終身,隨便安個罪名,便可丟了性命。

    她這些年做了很多,可如今也只是為寒門爭取些出路,這世道的不公還有很多,單推動一點就已如此之難,那橫亙在眼前的層巒疊嶂,又如何推平呢。

    寒門、農民、商人、奴隸、女人……要想有話語權,必須有所用。大寧開國以后,急需休養生息,大力發展扶農政策,重農抑商,農民的生活才稍緩過來。

    及至她當上樟安知府,南方糧食不僅做到自給自足,還能供給北方,這才讓商業有了發展的機會,商人才不像開國之初那樣備受打壓。

    而今朝堂多為世家子弟,難以深入百姓,朝廷對人才的的渴望,才讓她的變法有了可以實施的土壤,才讓寒門有了向上的可能。

    可奴仆、女人、還有更多賤籍的人,朝代更迭也不曾改變他們的地位,長此以往,他們自己甚至也習慣了仰人鼻息。

    初學清請了宋大娘一家幫自己操持家務,但只是支付工錢,并未讓他們入奴籍,便有多個同僚勸她,這樣會讓下人生了二心,沒有身籍在手,無法掌控他們。

    她只嘆可笑,她這樣的,竟成了朝官中的另類。

    究竟何時,才能達到她想要的世道。

    *

    烏金西斜,薄暮灑在河上化作片片磷光。

    葉馨兒和初學清在作坊內議事時,楊若柳在成衣店內等著葉馨兒回來商議去京城的事宜。

    可未料卻等來了柴富貴。

    楊若柳本以為昨日她都已經說了,會隨葉馨兒去京城謀事,柴富貴定然也不會像往日一般殷勤。

    柴富貴對她存著心思,她是知道的,她先前的確想過也許能再嫁,可當葉馨兒提議去京城時,她還是毫不猶豫選擇了跟去,畢竟她唯一的孩子還在京城,為了不影響他的前途,已多年未見,如今有了機會,哪怕默默守著他也好。

    還是要辜負柴富貴了。

    柴富貴跟著楊若柳到了二樓窗邊,他也沒心思看窗外的明媚春光,只盯著眼前看似弱柳扶風,實際外柔內剛的女子,小心翼翼地問道:“你何時去京城呢? ”

    楊若柳為他斟了杯茶,遞了過去,按捺住心中的酸澀,微彎唇角:“應是這個月就動身。”

    “我……”柴富貴支支吾吾的,黝黑的臉都憋紅了,卻也沒憋出個句子。

    楊若柳似是知道他要說什么,打斷道:“你也知道,我孩兒還在京城,原本我名聲不好,便想著離他遠些,可近年來跟著葉老板,生意越做越好,好似有了些底氣,想試著離他近些。”

    柴富貴默默垂下了頭,只低聲道:“子不嫌母丑,你畢竟是他親娘,他若敢不認你,我……”

    “我可不圖他認我,只要遠遠能看著他就好,如今他都十二歲了,也都懂事了,應是也知道了我從前的事,我哪有臉去認他。”

    柴富貴臉色微變,忙道:“哪是你的錯,都是……都是那些混賬,欺軟怕硬,專挑婦孺欺負。”

    “都過去了,我也不想再提。”楊若柳道,“這兩年,承蒙柴大哥照顧,待我走了,你也要好生顧著自己。對了,你順州的事處理完了嗎?鋪子忙的過來嗎?”

    “鋪子我關了。”柴富貴悶聲道。

    “關了?”楊若柳訝異問道,“好好的,怎就關了?”

    柴富貴抬眼看了看她,語氣倏爾變得堅定,鼓足勇氣,提高嗓音道:“我跟你去京城!”

    楊若柳驚得險些打碎手中的茶杯,她未料柴富貴竟能說出這種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向來是女方跟著男方走,若不是孩兒在京城,她恐怕也難以狠心拋下柴富貴去京城。

    兩人雖誰都未挑明過,但柴富貴三天兩頭往這里跑,周圍人都是這般默認的,連她自己都馬上要拋下糾結,動了二嫁的念頭。

    可她終是做了決定去京城,便在昨日那般明說,一般男子,要么說服她留下來,要么就此罷了,可柴富貴竟什么都沒勸她,就這樣要隨她去京城。

    可她怎能如此自私地讓柴富貴拋下這里的一切呢?

    第63章 她就在這里,何來冬雪的親筆信?

    柴富貴怕她不信, 又補充道:“我順州老家還有些事,處理完了,就去京城, 打鐵鋪在哪開不是開, 你去京城,我就在你們店鋪附近,找個地方接著開打鐵鋪。我把這里的鋪子盤出去, 伙計愿意跟過去就跟過去,不愿意就跟著新東家, 沒啥可操心的。”

    楊若柳穩了穩心緒,道:“柴大哥, 你莫要沖動,樟安畢竟離你老家順州近些, 老家的事照顧起來也方便,京城那么遠……”

    “你不用勸我, 我都已經和牙行說了鋪子盤出去的事情了。”柴富貴打斷了她的勸阻, “你走了,我在這里也是孤家寡人, 守著個破鋪子有什么用。”

    楊若柳心中的震驚漸漸消退,緩過神來,這般直白的表意, 她若還裝糊涂, 就說不過去了。

    楊若柳垂下眸子, 輕聲道:“可我……嫁過人, 生過孩子, 還被歹人虜走過,名聲不好。”

    柴富貴欲要反駁, 楊若柳卻繼續道:“昨日告訴你,定遠侯救過我,可我卻沒告訴你他救我的原因……那是在我偷偷跟著前夫去了京城后,讓人知道了以前的事情,被歹人盯上,把我擄至后山,欲行不軌,還好被定遠侯和他的丫鬟救了。”

    楊若柳看到柴富貴眸中的驚色,心下微涼,長舒了口氣,無論如何,總算說出來了。她知道這件事不是她的錯,可任何男子聽到這種事情,恐怕都會嫌棄。他如果非要拋下一切和她去京城,不若用這個,勸退他吧。

    柴富貴卻面露痛色,他緩緩伸出手,覆在她的手上,微微用力,“對不住,沒能早點遇見你。”

    楊若柳手上傳來的暖意讓她那埋藏許久的委屈瞬間傾瀉而出,她眼淚撲簌簌落下,這些年來,她承受過太多冷眼與謾罵,排擠與欺辱。一旦有過污點,即使那臟污非她之過,她也成了眾矢之的。

    可在嘈雜的罵聲中,總有一二善意的聲音,讓她撐下去。

    如今,她竟也能得到如此珍視的目光,何德何能。

    柴富貴見她落淚,忙走到她身邊幫她拭淚,可他又沒有帶帕子的習慣,只得用衣袖去蹭干凈她的淚珠。

    楊若柳被粗糲的布料蹭在臉上,不禁噗嗤一笑,從懷中抽出自己的帕子,擦干凈眼淚。

    “我……我以后備著帕子。”柴富貴慌亂道。

    “那你是還想看我哭嗎?”楊若柳反問道。

    “當然不是!”柴富貴高聲道,話一出口又覺得自己語氣過重,緩了聲道,“我以后,不惹你哭。”

    “咳咳。”在他二人四目相對,眼波流轉之時,不合時宜的輕咳響了起來。

    原是從作坊回來的葉馨兒與初學清。

    柴富貴忙起開身,對來人點了點頭。

    葉馨兒一眼就看明白了兩人之間的暗流涌動,打趣道:“咱們的京城之行,還能走嗎?”

    楊若柳啥雙頰飛起紅暈,低聲道:“去是去的,就是……多帶個人。”

    初學清見楊若柳難得的小女兒嬌羞,心下一暖。她見證過楊若柳的坎坷,一個被莫須有污點加諸在身的女子,一路行來諸多不易,好在終能守得云開。

    初學清莞爾而笑:“本是來同楊掌柜道別,未料正巧來道喜,看來到京城之后,是有喜酒喝了。”

    柴富貴看了看楊若柳,垂頭并未回應。

    楊若柳羞意難掩,只得假作忽略了她的后半句話,只對前半句作回應:“初大人要回京了?”

    “是,明日就回。”初學清今日和葉馨兒理出了頭緒,便要寫好折子回京。

    “那今晚要備上好酒好菜為初大人送行。”楊若柳道。

    “不了,只是要和你說一聲,便要回客棧了。”初學清還要回去寫折子,本是要和楊若柳道個別,如今還見證了一場好事。

    葉馨兒打了個圓場:“不久還會在京城相見的,初大人還有正事,我們就不多耽擱了。”

    初學清就此告別,回到了客棧。

    世間事,不圓滿多過圓滿,而今別人的圓滿,似也能將初學清心中那片空缺稍作撫慰。

    她沒有允許自己對裴霽曦的離開傷春悲秋,只沉浸在今日與葉馨兒商議的事中,打開今日葉馨兒所記手札,先畫了張魚骨圖,梳理今日所議,又將她們的規劃洋洋灑灑寫了一篇折子。

    直到燈盞代替夕陽映在河面上,江南的夜伴著河面偶爾傳來的絲竹之聲悄然而至。

    初學清起身點燃燭火,便要繼續伏案。

    只是不經意從窗遠眺,看見河面上劃行著的點點烏篷,倏爾想到昨日的游船。醉酒的她,借著酒意,擁住了他,那是時隔多年,他們最近的一次,仿佛所有空白都被填滿了。

    那藏起的離別之苦,似又被昨夜記憶里仍舊鮮活的面龐一點點勾起,昨日難得的放肆,圓滿了她壓抑多年的空缺。

    只是太過短暫,那樣的直抒胸臆,都已在歲月的日漸打磨中消失,她已許久不敢痛快地訴說情感。只當自己是一個踽踽獨行的旅人,只能看見自己的目的地,心無旁騖。可人非草木,怎能真正的心無旁騖呢?無非是強作自苦,壓抑心緒罷了。好在,還能借著酒意,將真情掩在醉話之中。

    折子寫好了,她不知在遠眺中沉思了多久。

    突然響起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這敲門聲又急又響,她忙起身去看。

    拉開門一看,竟是今晨已經離開的輕風。

    輕風閃身進來,忙急匆匆道:“初大人,我和侯爺回鄴清路上,看到了行跡詭異的大隊人馬,行進的方向正是樟安,便前來報信,侯爺去了知府府上,我便來通知你一聲。”

    “什么樣的人馬?”初學清問道。

    “不像正規軍隊,卻披甲執矛,不走大道,偏在小路行進,鬼鬼祟祟,肯定有陰謀。”輕風答,“我還要去接應我家侯爺,侯爺留了人護送您離開鄴清,初大人千萬小心。”

    可初學清卻拒絕了他的提議,反而道:“我和你一起去。”

    “可我家侯爺交代,您此行隱秘,不得聲張,最好早日離漳。”

    “無妨,正事要緊,快帶我去。”

    輕風撓撓頭,這語氣怎么和自家侯爺這么像。

    他折身帶初學清往外走,不經意瞥見書桌上的紙,上面畫著一副莫名其妙的圖,密密麻麻寫了許多字,他也在冬雪的手札中見過這樣的圖案,怪不得他們是兄妹呢,連思考方式都如此相像。

    他二人急匆匆從客棧趕往知府府上,現任樟安知府馮炳是張家旁支的女婿,初學清此行不欲聲張,也有張家的原因,她如今明面上是太子的人,二皇子背后的張家勢力本就與她敵對,若知她來樟安,不定會做什么文章。

    可如今既然裴霽曦覺察到了異狀,定然是有大事發生,此時也顧不上那么多了。

    到了知府府上,才得知裴霽曦已和知府馮炳去了城門部署。

    樟安畢竟不是邊境之地,布防自是沒有邊境那般精密,常備守軍也不多。但樟安是南北樞紐之地,后備的糧食相對充足。

    如果有叛亂,關鍵就在于守住城門,以及尋求援軍。

    初學清不斷想著,如今西北邊境剛剛停戰,又是什么勢力會在內陸異動呢?

    他們又急忙趕往城門處。

    濃夜幽深,燈火稀疏。

    有幾隊士兵急匆匆在街上挨個通知各家閉門鎖戶,商戶們急忙閉店,小販挑起自己的擔子趕忙跑著,畫舫上的船夫急匆匆將船靠了岸,船上的人紛紛上岸,腳步紛亂。

    往常要熱鬧整夜的街市,如今都陷入一片充滿緊張而沉重的漆黑之中。

    到了城門處,他們看到城門的鐵鏈被拉起,沉重的木門隔絕了城外的異動,守城士兵警惕地巡邏著。

    初學清遠遠看向城墻高處,一眼就認出了那個挺拔的背影,他認真地在和身旁的守將說著什么,原以為的離別猝不及防又變成了重逢。

    初學清正欲上城樓,被輕風攔了下來。

    輕風焦急道:“初大人,我在這里有些人馬,侯爺特地叮囑,趁未起亂,把您護送出樟安,您別再上去了,樟安知府還在上面。”

    “無妨。”初學清未等他多說,便向守城軍報了身份,踏著石階上去。

    她曾經見過許多次裴霽曦前往戰場的背影,而她只能留在府中遙目相送,但如今不一樣了,她不會再像從前一般,除了等待什么都做不了。她亦是朝中重臣,她肩上亦負擔著黎民百姓的安穩。

    輕風攔不住,只得跟著上去。

    “投石車、滾木、弓弩按方才說的就位,雖然我們軍力不充足,但好在城墻夠高,對方就算有足夠長的云梯,也容納不了多少人。”裴霽曦有條不紊地對身旁守將說著戰略。

    那夜色中的身影,一如多年前在戰場上的英姿勃發,縱使眼眸失了往日光彩,但他那沉著冷靜的聲音,鎮定自若的神色,仍舊是那個叱咤沙場的柱國將軍。

    看到他這樣的姿態,讓初學清即便知道今夜會有危險,但仍莫名心安。

    “侯爺!”輕風走到裴霽曦身前,無奈道,“她不肯走……”

    輕風用“她”代替“初大人”,怕給初學清帶來麻煩。

    裴霽曦眉頭緊皺,不等他說話,初學清就走上前去:“裴兄,我方才想了想,如今這個形勢下,有足夠人馬,且專挑和談完興起叛亂的,有可能是多年前的順州燕雀軍。”

    裴霽曦聽到初學清的聲音,順著聲音的方向道:“你還是趕快離開樟安吧。”

    一旁的樟安知府馮炳見到初學清,問道:“敢問這位是?”

    初學清行禮道:“在下禮部侍郎初學清。”

    裴霽曦眉頭皺得更深,他未料初學清就這么暴露了身份,馮炳本就是賢王一派,若要趁此對初學清不利可如何是好。

    馮炳詫異片刻,回禮道:“不知初大人來樟安有何貴干?”

    “和談完來會一會舊友。”初學清一語揭過,又繼續方才的話題,“多年前順州起義,燕雀軍多是由賤籍的奴仆以及部分農民組成的,當年是吳長逸將軍來順州平亂,他曾對我提及過,當時燕雀軍忽然銷聲匿跡,并非外傳的燕雀軍戰敗,而是恰逢西境被攻,許是不忍大寧內憂外患,他們才突然撤軍。”

    裴霽曦忽而想到當年他在西境的勐城之戰,道:“當年我在勐城撤離當地百姓時,手下只有明履營三千人馬,分身乏術,幸而有外地來的大隊人馬,幫忙護送百姓,才讓我無后顧之憂,用了水攻。只是戰爭結束,再尋不到這隊人馬。”

    馮炳嗤笑一聲:“侯爺多想了,那叛軍皆是忤逆之輩,怎會好心幫忙運送百姓?”

    裴霽曦沒理會馮炳的質疑,又問道:“學清,關于燕雀軍,你可還知道些什么? ”

    初學清答:“聽吳將軍提起過,當年燕雀軍人數在一萬左右,他帶了兩萬精兵剿匪,可燕雀軍在順州附近的深山活動,有地勢之利,吳將軍很難攻克,將將與他們打成平手,可見他們不管從軍械武力,還是戰術部署,都不亞于朝廷軍。”

    “當初是一萬,現在就不一定了。”裴霽曦沉聲道。

    初學清問道:“馮知府可派了人尋援軍?”

    馮炳答:“定遠侯剛來尋下官的時候,就囑咐了下官,我已派人將消息送了出去。好在如今又有初大人與定遠侯助力,城內物資也不成問題,想必是能堅持一陣的。”

    馮炳的眼神在初學清與裴霽曦身上來回打轉,對他二人為何在樟安仔細思索了一番,可也未得出什么結論。如今初學清樹大招風,又是太子的人,他不得不想法應對。

    對他而言,尚未到達的燕雀軍,與眼前的初學清,同樣是要防范的敵人。而裴霽曦雖然還未站隊,可外界盛傳他與初學清是生死之交,初學清才會為救裴霽曦深入敵營。

    他一邊應付著裴霽曦軍防的問題,一邊還要思索著應對他二人的辦法。

    初學清忽然道:“馮知府,近兩日可有順州來的,行跡詭異的人?”

    馮炳這才想到,莫不是有探子造了假路引先行進城,忙叫手下的人去查近兩日入城的外鄉人。

    初學清叫來一旁的輕風,囑咐他辦點事。

    輕風撓撓頭,“可是初大人,我家侯爺看不見,我還得守著他。”

    初學清卻道:“我定會寸步不離守在裴兄身旁,你先去辦事。”

    裴霽曦也囑咐他:“你安心去辦學清交代的差事,我這里你放心。”

    待輕風走后* ,裴霽曦繼續對守將作部署,馮炳聽著裴霽曦井井有條的話,不禁后心生涼,瞎了的定遠侯,還是那個叱咤戰場的名將,如果裴霽曦站了隊,那太子的地位就再難撼動了。

    果然不出裴霽曦所料,午夜時分,有大批軍隊向城門行進,看樣子本是要趁夜突襲。

    守城軍隊按照裴霽曦的部排,按部就班地射箭、投石、投放滾木。

    燕雀軍未料想到樟安城防如此堅固,見突襲的計劃失敗,索性燃起了火把照亮。

    火光照耀下,密密麻麻的人呼喝著,他們搬起云梯,向城樓上爬,上面的人被滾石砸中,就換個人繼續爬,人海戰術,不要命般進攻著。

    初學清在裴霽曦耳邊描述著前方的軍情,裴霽曦就根據初學清的描述,判斷下一步的動作。

    身經百戰的將軍,即使眼盲,但依舊成竹在胸。

    守城軍知道今夜是定遠侯指揮,各個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不給敵人一絲機會。

    初學清一瞬不錯地盯著前方戰場,快速地組織語言,不停地對裴霽曦描述著眼前的血雨腥風。

    箭弩在空中簌簌飛著,城墻上的守軍也有受傷的,不斷替換。

    云梯上的燕雀軍沒有一個能爬上來的,不斷下落的滾木與巨石,伴著轟隆的巨響砸下,血肉橫飛。

    初學清按捺心中那鼓不斷掙扎的悲天憫人的情懷,盡量讓自己客觀地陳述著。

    那些被砸下的人,也是大寧百姓,甚至是最底層的百姓。

    可她不能這么去想,她的立場,首先是護住身后樟安的百姓。

    樟安的城墻,如臥龍一般,盤踞在繁華的樟安城外,在蒼穹繁星的照耀下,在大地火影重重中,抵擋著風霜雨雪,守護著一城之安。

    樟安的熱鬧,不再是河上的絲竹管樂,岸上的人聲鼎沸,而是將熱鬧變成激烈,是城外的喊殺與嘶鳴,是兵甲鏘鏘與滾石鏗鏗,是血肉飛濺與火光熊熊。

    城內的百姓已在官兵的通知下鎖門閉戶,那戰場的廝殺傳入百姓的耳中,讓人心驚膽戰。

    樟安久安,太長時間沒有經歷過如此殘虐的戰爭。

    而這殘虐,不是來自于敵國的攻打,而是自相殘殺。

    這讓初學清無比心寒。

    她在敵營舌戰群儒,止兵戈于無形,卻眼睜睜看著城墻下的燕雀軍,一批又一批地倒下,血色在火光中染遍了城墻,鋪在大地上,一副駭人景象。

    不知過了多久,燕雀軍終于放棄,帶著戰友的尸體撤退。

    戰場的廝殺漸漸歸于平靜,唯有一地的血色,還有星星點點遺落的火把,證明著方才的激烈。

    守城軍呼喊著勝利,歡呼聲打破夜的蒼茫。

    初學清的嗓子已經嘶啞,隨著燕雀軍的撤退,她再無力向裴霽曦說什么,眼神空洞,望向那一地狼藉。

    裴霽曦從周邊人的歡呼聲中,也知道了勝利,緊繃的神經終于稍稍松了下。

    將士們興奮極了,他們在定遠侯的指揮下打了勝仗,他們竟有幸能短暫地受定遠侯指揮,有沉不住氣的小將興奮地喊著定遠侯,甚至有膽大的上前快速抱了抱裴霽曦,迅速閃身,生怕定遠侯記住了誰抱了他。

    可裴霽曦并未對這場勝利流露出太多的欣喜,他撥開圍著他的人群,叫著初學清。

    初學清被裴霽曦的呼喚叫回了神,看向裴霽曦。

    他趕路一天,又連夜回來,方才戰事激烈,一直未見疲色,如今才在眉眼間看出一絲疲憊。

    他面上未見喜色,初學清忽而從他面上的疲憊中,讀出了與她同樣的心緒。

    他沒有被勝利沖昏頭腦,定不是因為他習慣了勝利,而是因此刻的勝利,是自相殘殺。

    初學清上前,握住裴霽曦的手,嘶啞著嗓音道:“裴兄,燕雀軍撤了。”

    “死傷如何?”裴霽曦問道。

    “我軍,只有些傷員;燕雀軍……大約死了千余人。”

    裴霽曦面色一沉,接著問道:“馮知府呢?”

    初學清向四周看了看,不見馮炳的身影,戰事開始后,她沒顧上留意馮炳,可印象中,馮炳一直也沒在周圍。

    “許是去安排善后了。”初學清答道。

    裴霽曦緊了緊拳,初學清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抓著他的手,可此刻也不想松開,便道:“我帶裴兄下去。”

    他們穿過歡呼的人群,沿著夜色下的石階,慢慢走下城墻。

    兩人的身影,和周邊的歡呼格格不入,在夜色籠罩下,格外寂寥。

    樟安往日沒有宵禁,常常徹夜燈火通明,如今家家鎖門庇護,熄滅門前燈籠,難得的黑暗夾著微涼的夜色彌漫四周,讓人有些看不清前路。

    “學清。”裴霽曦的聲音低沉,“你覺得會是當年的燕雀軍嗎?”

    初學清嗓音微啞:“有如此多人馬,沒有多年的積累,很難實現,大抵就是他們了。”

    “如果和吳將軍說的一致,那當年,他們是去援助西境,才從順州銷聲匿跡了的。可惜當年我要指揮戰事,無緣得見,甚至沒能道一聲謝。”裴霽曦遺憾道。

    不僅沒能道謝,如今,還指揮著守城軍,對燕雀軍大肆殺戮。

    他是無情的戰場閻羅,人命如草芥,他便是肆虐奪命的火。

    如當年勐城喪生的西羌軍隊,如今日在滾石與弩箭下喪命的燕雀軍。

    初學清停下腳步,定定看著裴霽曦,“你是將軍,指揮士兵,守衛百姓,是你的天職。無論是當初勐城水戰下喪生的敵軍,還是今日喪生的燕雀軍,都不應算在你頭上。”

    她這話,說給眼前的裴霽曦,也說給當年水戰之后的裴霽曦。

    “勐城水戰喪生的西羌士兵的命,要算在發動戰爭的西羌王身上;而今日喪生燕雀軍的命,要算在不公的世道上。”初學清語氣堅定,這是從前狹隘的她沒有看到的,也是如今滄海桑田后她領悟到的。

    裴霽曦空洞的眼神中,似是聚起了些迷霧,他眨了眨眼,輕聲道謝。

    “凡是變革,通常都伴著鮮血和死亡,我先前興起變法,就是希望能通過溫和的手段,帶來些許的公道。”初學清靜靜道。

    裴霽曦肯定道:“你的確為寒門帶來很多機遇。”

    “裴兄知我心中所向,可你知為何,我所擬變法,為寒門鳴不平,卻并未對其他底層人民施恩嗎?”

    裴霽曦思索片刻,答道:“因讀書開民智,寒門地位雖卑,可他們苦讀詩書,見識過古往今來大儒的思想,是底層人民中,最容易覺醒的。”

    初學清的所思所想,被裴霽曦輕易道出,她溫聲道:“裴兄所言甚是,正因如此,變法以寒門為先,是希望在不流血犧牲的前提下,改變一點點世道。經過今日之事,我知道下一步,該去為誰爭取了。”

    她頓了頓,繼續道:“誠然,世上的不公又豈是眼前所見,大多人,習慣逆來順受,即使為他們去爭取,他們也不一定會接受。”

    如困在后宅的女子,習慣了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真給她們機會見識廣闊天地,她們也不一定愿意邁開腳步。

    “你心中大義,著實讓人佩服。可你身陷黨爭,心中卻并無黨爭之弦,恐怕自身安危都會受到威脅,又何談心中大道呢?”

    初學清愣怔片刻,才道:“裴兄是怨我在馮炳面前暴露身份?”

    “你如今面上是太子的人,現在在張家的地盤,萬事小心。”

    初學清淡淡一笑:“我還記得當初裴兄給我的信,留存薪火,以待燎原,我明白,但既是燕雀軍來攻,有一些事情,需要借助我的名號去做。”

    “你是想招安?”裴霽曦問道。

    “是。”初學清肯定道,“既然起義,必受不公,而我是變法的興起人,想必燕雀軍也有所耳聞,若由我去談判,未必不能和戰。”

    “這太危險。”裴霽曦擔憂道。

    初學清卻道:“總比出使安全多了。”

    裴霽曦聽出初學清的堅定不容置喙,不禁慨嘆:“大寧有學清,實乃百姓之福。”

    初學清看著夜色中裴霽曦英挺的輪廓,心念微動,卻只道:“裴兄在外,護得大寧平安,我在內,開拓人間大道,你我攜手,打破這世道。”

    裴霽曦心中暖流涌動,他好友甚多,大多是戰場上搏命換來的,可從未有一人,和初學清一樣,既像高山一樣讓他敬仰無比,又如流水一般讓他心中熨帖。

    他們觀念相合,志趣相投,總能理解對方言語之外的意思。

    他能為她擔變法之名,不惜陷入黨爭;她能為他深入敵營,拋卻自身安危營救他于水火。

    初學清不僅像他的戰友,可以互相托付性命,還像他另一半殘缺的靈魂,勇敢地完成著他做不到的事情。

    裴霽曦順著初學清聲音的方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激動地稍稍用了些力,朗聲道:“有友如此,何其有幸!”

    他看不到的是,黑暗中的初學清,面上有摯友在畔的暖色,也有遙不可及的蒼涼。

    能做心中摯友,卻不能做心上之人。

    *

    初學清帶著裴霽曦去尋輕風,在他們約定的地點沒看到輕風,于是便折身前往楊若柳家附近,果然在那里看到了蟄伏的輕風。

    此時即使百姓們都聽到了城門處的歡呼,但沒有官府的命令,誰也不敢開門,黑暗的街道空無一人。

    輕風見他們來了,便低聲問他們:“侯爺,初大人,我老遠就聽到了城門的歡呼聲,就知道咱們肯定打了勝仗了,對吧?”

    初學清點點頭,隨即問道:“托你辦的事,如何了?”

    輕風對他們道:“我在柴富貴家沒看到人影,便尋來了楊掌柜家,果然柴富貴擔憂楊掌柜安危,這會兒就守在院子里呢。”

    戰事開始前,初學清就讓輕風來守著柴富貴,一個來自順州的鐵匠,前一陣子又去順州辦事,加上談話時柴富貴對官員那種不卑不亢的態度,讓初學清心中心中存疑。

    裴霽曦聞言,便問初學清:“此人有何不妥?”

    初學清輕聲答:“他是順州人,雖然來樟安許久,但前一陣回了順州辦事,我只是以防萬一罷了。”

    畢竟,這涉及到了楊若柳,無論是出于私交還是出于官府的立場,如果此人真是有所隱瞞,她必須要查清楚。

    裴霽曦沉思片刻,又道:“若他真是和燕雀軍有什么關系,輕風今夜的行蹤,必然落在了他的眼中。”

    初學清怔了一下,她忘記從習武之人的角度看問題。輕風功夫一般,若平常百姓,自是察覺不到輕風的動作,但若是習武之人,輕風是瞞不過去的。

    “是我思量欠妥。”初學清很快承認了自己的錯誤。

    輕風急道:“侯爺,我這些年也有所精進了,這一般的人是察覺不到我的行蹤的。”

    初學清解釋道:“輕風,和你的功夫無關,若柴富貴真是燕雀軍的人,少說也練了十來年的武,加上他本身身份有問題,更要謹小慎微。今夜還是要多謝你,讓他知道自己被盯上了也不見得是壞事,沒準更容易露出馬腳。”

    “初大人客氣了。”輕風撓撓頭,“我還要多謝大人今夜一直守著我家侯爺呢,我這人沒啥大毛病,就是怕見血。”

    初學清笑了笑,她當然知道輕風怕上戰場,不然早就和墨語一樣取得軍銜了。

    忙碌一晚,再盯下去也不會有什么結果,他們三人便回客棧休息了。

    *

    翌日,知府馮炳早早候著他們,待初學清和裴霽曦出來,忙對他們道:“昨夜真是多虧了二位,下官昨夜忙著善后,也沒來及為二位大人安排食宿,實在是罪過。”

    初學清此行本就不欲聲張,無奈戰事一起不得不暴露身份,可她還是盡量要離馮炳遠一些,省得遭了張家的計算。

    故他二人拒絕了馮炳為他們安排食宿的建議,只道在這家客棧住慣了。

    昨夜戰事一起,馮炳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如今倒是殷勤,這樟安得守的功勞,估計還是要算在他的頭上,畢竟裴霽曦只是定遠軍的主將,昨夜事急從權,他協助可以,但再插手就不妥了。

    可馮炳還說是請裴霽曦幫忙守城,昨夜雖取得勝利,可燕雀軍隨時可能卷土重來。

    裴霽曦推脫不掉,又加上的確擔心樟安的城防,便只道:“本就是因私事來的樟安,從旁協助自是義不容辭,但也只是協助罷了。”

    “下官明白。”馮炳滿面堆笑道。

    恰在此時,又有人來報,燕雀軍的第二次進攻開始了。

    裴霽曦和初學清急忙去往城門處。

    昨日半夜他們才撤軍,如今幾乎沒有休息多久,他們便又發起了進攻,著實讓人琢磨不透。

    可初學清他們趕到的時候,就見他們一直在城門外虛張聲勢,浩浩蕩蕩的隊伍就在外面不停地變換陣型,高喊著整齊的口號,但并未真的進攻,甚至連云梯都沒有往前送。

    初學清向裴霽曦描述了眼前情況,裴霽曦正皺眉思索,對方虛晃一槍,背后必然有其他目的。可即便對方不撤軍,他此刻也必須待在這里,以防對方留有后手。

    燕雀軍沒有進一步動作,裴霽曦也令守城軍嚴陣以待。

    江南重城已安逸許久,可昨日的血腥氣卻將這安逸打破,連春風也不似往日和煦,似是帶著肅殺的寒意。

    不多時,本該留在客棧的輕風,從城門下一路小跑,趕到了他們身邊。

    輕風到了他們跟前,氣喘吁吁道:“侯爺,您剛走,就有人來客棧傳信,是冬雪,冬雪的親筆信!我比對過筆跡了,就是她的字!”

    裴霽曦原本沉浸在思索中的面龐驟然變色,那不能聚焦的眸子滿是難以置信,他半晌才顫抖問:“信上寫了什么?”

    初學清也滿臉震驚,怎么可能會有所謂的“冬雪”來信?真正的冬雪就站在這里,又是何人冒充冬雪?

    輕風激動道:“冬雪說,知君經年尋覓,望能一見,以解心結。順州,荊楚客棧,今日,靜待君來。”

    初學清奪過輕風手中的信,厲色道:“這信定然是假的,字跡誰都可以仿冒,何況裴兄尋人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定是有人要利用此事,將裴兄誆騙出城,再給燕雀軍攻城行方便。”

    輕風反駁道:“我比對了字跡,確確實實是冬雪的字,何況,說不定真是冬雪聽說了侯爺在尋人,才派人來送信的。”

    初學清看向沉默著的裴霽曦,堅定道:“絕無可能!裴兄莫要上當,此時正是守城關鍵的時候,你不能離開!”

    裴霽曦緩緩伸出手,“把信給我。”

    初學清定睛看著他,他的手一直伸在哪里,她沒辦法,認命般將信遞給了他。

    裴霽曦接過信,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好,將信放入懷中,隨后,緩緩抬頭,渙散的眸光望向城外燕雀軍的方向。

    他輕聲道:“他們在等,等我出城。”

    聽到這句話,初學清松了口氣,可心里又莫名空落落的。

    輕風知道裴霽曦尋人下了多大功夫,有些不忍,“可世子,萬一呢……”

    裴霽曦的眼前是茫然的墨色,懷中的信,無論真假,有著和她一樣的字跡。不似往日,他只能一遍遍翻看著冬雪留下的札記,反復摩挲,不斷想象她獨自一人在侯府時,是懷著怎樣的心緒在讀書,又是經歷了多少失望,才決絕地留下那封離別信。

    可此刻的他,是護城的將軍,城外燕雀軍虎視眈眈,而誘餌就在他懷中,在距心跳最近的地方。

    將軍知道哪個選擇是正確的,只是那如墜黑窟的心,總是和理智背離。

    “若真是冬雪,她會知道我在做什么。”裴霽曦苦澀道。他雖然這樣說著,可心中也有鈍痛傳來,明知那是陷阱,幾乎錯漏百出的陷阱,但有人用冬雪去騙他,仍讓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靜。

    輕風看著外面擺陣的燕雀軍,倏地道:“侯爺,你說,冬雪會不會加入了燕雀軍?”

    初學清不可思議地看向輕風,他怎會如此想?想要澄清的話就掛在嘴邊,卻不知該怎么說。

    “不會。”裴霽曦篤定的聲音響起。

    初學清緩緩吐出郁結在心的那口氣,還好裴霽曦不像輕風這般糊涂。

    “怎么不會呢,冬雪最是看不慣世間不平事,她說不準會幫著他們起義。”

    裴霽曦搖搖頭:“她的確心存大義,但她絕不會用這么多人命堆起一個虛妄的結果。”

    初學清默默垂下頭,她不忍再聽裴霽曦提起冬雪,他口中的冬雪是如此美好,如此特立獨行,可事實上,她只是一個薄情之人。

    輕風嘆口氣,“好不容易有了消息,誰知竟是敵軍的計謀。”他頓了頓,又忽然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前日我拿冬雪札記去比對楊掌柜成衣店的賬本字跡,那本札記被柴富貴撕了,定是他留存了一些,用來仿冒字跡!怪不得初大人讓我去盯著柴富貴,他定是有問題!”

    初學清了然道:“等燕雀軍撤退后,我去試試他。”

    城外,燕雀軍果然只是虛張聲勢,一直待在城外,也不再布陣,似在等著什么,只有戰旗在風中搖曳著。

    烏金斜照,泛著血紅的金光,春日輕風徐徐吹來,裴霽曦身著鎧甲,佇立在城墻之上,他渙散的眸光就這么“看”向遠方,顯得孤獨而堅定。

    他心中方才經歷了天人交戰,他拒絕了一個錯漏百出的陷阱,他明明知道一切都是最正確的選擇,可許是太久沒有聽到她的消息,連假消息都彌足珍貴。

    他面上的剛毅里夾雜著一絲落寞,銀色盔甲映射著夕陽的光芒,凜冽而肅殺。

    初學清就這么靜靜看著裴霽曦,她慶幸那拙劣的把戲沒能騙住裴霽曦,卻有一個奇怪的想法在心中冒了頭——若是她真的給裴霽曦寫了一封信,裴霽曦會撇下一切去見她嗎?

    但她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正如裴霽曦所說,她不會在如此緊要的時刻,用多余的事情去干擾一個守城將軍。

    何況,她亦不會再以冬雪的身份出現在他的面前,她再也不是冬雪了,她有她的路要走,要不是燕雀軍的事,他們現在早已分道揚鑣。

    第64章 眼前一切,亟待破局。

    燕雀軍終究在天黑前撤了軍。

    他們不敢大意, 輕風跟著裴霽曦繼續在城門守著,初學清獨自一人去尋楊若柳。

    戰事不穩,街上的商鋪也都關著, 往日繁華的樟安遍布蕭條, 唯有河上的粼粼波光還如往日般映著殘陽的余暉。

    街道還是那個街道,船只也安靜地被栓在岸邊,商鋪雖然閉門, 卻依舊展示著自己的雕梁畫棟。

    可沒有人,便沒有了熱鬧。

    初學清到了楊若柳家, 輕叩大門。

    半晌,門吱呀打開, 可開門的不是楊若柳,而是柴富貴。

    他一臉警惕地看著初學清, 初學清行了一禮,坦然道:“昨夜叛軍攻城, 幸虧城防堅固, 沒能讓叛軍得逞,我擔憂楊掌柜安危, 特來探視。”

    聽到初學清的聲音,躲在院中的楊若柳這才現身,她擔憂地看著初學清:“昨夜戰事一起, 柴大哥便來我院子守著, 我一切都好, 倒是大人您面色不好, 可是沒休息好?”

    初學清笑道:“昨夜定遠侯在城門處協助守城軍, 我也隨同去了,忙了一夜, 好在對方死傷慘重,樟安得守。 ”

    初學清余光一直留意著柴富貴,柴富貴聽聞對方死傷慘重,也只是垂頭不語,神色不明。

    “那就好。初大人快進來坐會歇歇吧。”

    初學清隨楊若柳進到院中,院子雖小,卻滿滿煙火氣,院中有一處石桌石凳,楊若柳引她落座。

    柴富貴在她一旁落座,警惕地盯著她。

    楊若柳察覺到柴富貴的警惕,卻只當他是不滿她將外男帶到院中,徑自對初學清道:“昨夜官府讓大伙都閉門鎖戶,柴大哥便急忙跑來我這,怕有危險,一直在院中守著。”

    初學清環視一圈,并未見有下人,便問:“你都做到了掌柜,怎的不請個丫鬟照顧你?”

    楊若柳端起桌上茶壺,為初學清斟了杯茶,答道:“我吃苦吃慣了,讓人伺候我還不習慣呢。”

    初學清看向柴富貴,“那要多謝柴兄如此照顧楊姐了,楊姐早年吃了不少苦,如今終于覓得良人。”

    初學清將稱呼換作“楊姐”,這讓柴富貴聽得很不舒服。

    初學清又問道:“我記得楊姐是順州人,柴兄也是嗎?”

    柴富貴“嗯”了一聲,沒有多余言語。

    初學清嘆了口氣:“他鄉遇故知,實在難得。只是你們可知,昨日攻城的,很可能是當年順州的燕雀軍。”

    柴富貴垂頭不語,楊若柳愣怔了一下,搖搖頭道:“都那么長時間了,那些叛軍竟然還在,當年不是被鎮壓了嗎? ”

    一句“叛軍”,讓柴富貴抬起了頭,他故作鎮定地瞟了一眼楊若柳,眼神又飄忽轉向其他地方,不敢注視她。

    初學清默默觀察著眼前二人,忽而想起什么,茅塞頓開:“楊姐,當年你在順州被擄,可是燕雀軍的人干的?”

    楊若柳猛地被問起那段苦痛,一時沒回過神。

    初學清忙補充道:“只是想多了解些燕雀軍的消息,若是楊姐為難,就不必說了。”

    楊若柳垂眸片刻,才道:“沒什么不能說的,當年叛軍被朝廷大軍圍困在山上,缺吃少糧,便有那么一隊人偷偷下山,繞道順州取糧。我當時正在街上買完東西要回家,恰碰到官府在圍捕他們的頭目,那人見退無可退,便擄了我作人質。”

    “那你可還記得他長什么樣?”

    楊若柳搖搖頭:“那人一直蒙著面,我只記得他身材壯實,其他沒有印象了,他一路也并未與我說話,只是逃出了順州地界,才放了我。我回到家中,不久發現懷孕了,雖然我知道自己沒有被侮辱,可別人卻不信……”

    初學清安慰道:“楊姐,都過去了。”

    “你不用勸慰我,我如今已經看開了,不覺得那有何恥辱的,要恥辱,也該是作惡的人恥辱。初大人你如今千萬要小心,那些個叛軍最是厭惡朝廷之人與富貴人家。”

    “楊姐不用擔心我,其實燕雀軍中也并非都是十惡不赦之徒,他們的初衷也不過是想爭取做人的尊嚴罷了,只是靠流血犧牲,不一定能換回他們想要的東西。歷朝歷代,不乏揭竿起義改朝換代之人,可一旦坐到了高位,就忘記了初衷。所以真正重要的,不是誰起義,誰勝利,而是如何施政。”

    楊若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我聽說過初大人的變法,讓寒門學子都多了出路,這樣的變法不比用人命換來的起義好多了么。”

    楊若柳無意中的話,正幫到了初學清。初學清順著她的話道:“的確,他們想要的東西,有更多的方法得到。楊姐,近幾日不太平,若你有事尋我,就到同祥客棧。”

    楊若柳笑笑:“我知道,你對我提過的。”

    柴富貴一直沉默不語,他昨日就察覺到自己被輕風盯上,今日更覺得初學清話里有話,甚至覺得初學清知道了一切,那“同祥客棧”幾個字,不是說與楊若柳的,是說與他的。

    初學清端起面前茶盞,細細品了口茶,“如今事亂,能得空品一品這江南春茶,也是幸事一樁。楊姐給我留些茶,此間事了再與你討茶喝。不過下次可能是喝你們的喜酒了。”

    楊若柳羞赧一笑,她看向一旁的柴富貴,卻發覺柴富貴仍舊一臉警惕,心道這醋勁真大。

    初學清放下茶盞,起身道別。

    夜色朦朧,整個樟安像是陷入沉睡,除了路邊的扶柳懶洋洋地隨風晃蕩,一切都是靜止的。

    初學清走在這靜止的街道上,明明沒有起霧,她卻覺得一切朦朧起來。

    這不是樟安應該有的樣子。

    她忽而聽到一聲稚嫩的嗓音,側頭去看,發現了一個五六歲的孩童,從一戶高門大院的狗洞里爬了出來,頭碰到墻,“哎呦”一聲。

    她走過去,扶起那個孩童,問道:“這么晚了,你是偷跑出來的吧?”

    孩童張大眼睛,忙伸出一根手指,比在嘴前,“噓”了一聲,道:“大哥哥,你聲音別這么大,被我爹發現我就慘了。”

    初學清被他的樣子逗笑,又問:“你可知為何你爹不讓你出門?”

    “我知道呀,打仗了嘛!”稚嫩的聲音并沒有一絲恐懼,仿佛打仗是件很普通的事。

    “知道打仗了,你還亂跑,小心跑出來回不了家。”

    “可是,我昨天和嬋兒妹妹約好了去撈魚的,我好不容易挨到晚上趁著爹爹不注意溜出來的,打仗就不能撈魚了嗎?要是我食言了,嬋兒妹妹以后該不理我了。”

    初學清看著眼前的稚童,有些晃了神,半晌笑道:“現在不能撈魚,打仗了魚兒都嚇得躲了起來,何況這么晚了,魚兒也都睡了,你們是撈不到魚的。你的嬋兒妹妹也在家待著,等不打仗了,你們再去,好不好?”

    孩童噘著嘴,不說話。

    初學清牽起孩童的手,轉到這家的正門,才想起來,這是葉馨兒的府邸。

    她敲敲門,等了半晌,才見有人謹慎地問是何人。

    她自報了身份與來意。

    只見大門嘎吱打開,一個管家模樣的人看見躲在她身后的孩童,就拽出來他,毫不手軟地打著那孩童的屁股。

    這時葉馨兒才匆忙走出來,喝止道:“劉叔,小孩貪玩正常,別打那么狠。”她看向初學清,初學清面上還有奔波一夜的疲色,“初大人,多謝您把管家的孩子送回來。”

    初學清笑道:“路過順手,未料竟是你家的家生子。”

    那孩子吱哇亂叫,管家怕失禮,忙道了歉拽著孩子到后院去了。

    “初大人面色不好,可是昨夜忙碌?”葉馨兒擔憂問道。

    初學清未直接作答,只道:“你在家好好待著,別亂跑,這幾天不太平。”

    她雖未作答,可葉馨兒知道,她一定是昨夜跟著守城軍在忙碌,護著樟安平安。葉馨兒道:“若是有需要,我這里還有些存糧。”

    初學清推拒道:“暫時還用不到,應該不會到那個地步。我先回了,你也小心。”

    葉馨兒看著初學清轉身而去的背影,一身青衫落拓。

    初學清在樟安,眼前的戰爭似也沒那么可怕了。

    *

    如今城內有裴霽曦坐鎮,燕雀軍想要攻入,并非易事。

    初學清以為,這場仗不會用太久,畢竟知府馮炳已向外尋援軍。可未料援軍一直未到,就這么生生拖了二十天。

    燕雀軍屢屢進攻,守城軍雖有城門防護,可畢竟敵眾我寡,尤其是燕雀軍的進攻總是出其不備,這讓守城軍不得不時刻戒備。

    可守城軍總共這么些人,大家輪流守衛,也總有要休息的時候。

    人手的不足只是其次,城中的存糧雖充足,可禁不住人們哄搶屯糧,造成部分人搶不到糧。官府已經數次開倉放糧,到后來,葉馨兒發動眾富商捐糧,這才撐過了兩旬。

    初學清已數次向燕雀軍傳遞要和談的信號,可燕雀軍軟硬不吃,甚至提出了三點要求。

    一是交出富商周曜,他強迫丫鬟做兒子的通房,又打死丫鬟的相好小廝,據傳小廝是燕雀軍成員的兒子,如今不明冤死,卻求不到公道,燕雀軍才直奔樟安而來。

    但初學清知道,這只是導火索,樟安交通便利,占據樟安,就堵塞了大寧南北東西的要道,他們是想以此威脅朝廷。

    知府馮炳護著周家,不肯交出周曜,只道不能被叛軍牽著鼻子走。

    燕雀軍第二個要求,是打開城門,讓燕雀軍進城駐扎,他們保證不傷百姓。

    但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城門一開,誰能保證燕雀軍不會大廝殺虐?

    第三個要求,要與朝廷談判,廢除賤籍制度,讓賤籍也可以參加科舉,與良籍通婚,不再任人魚肉。

    初學清是想與他們談談這第三個要求的,可第一個和第二個要求不答應他們,他們根本不談,只是一味進攻。

    眼前一切,亟待破局。

    第65章 我想成家了。

    又一場鏖戰之后, 眾將士難掩疲色,都蔫頭耷腦地靠在墻根。

    初學清一直守在裴霽曦身邊,像前幾次一樣, 為他講解戰況, 讓他好有充足的信息做判斷,指揮戰事。

    也虧得有裴霽曦坐鎮,不然憑這么點守城軍, 能堅持到現在,已是奇跡。

    空氣中充斥著血腥味, 裴霽曦即使看不見,也感受到軍心一日不如一日, 長此以往不分日夜地守城,將士們都身心俱疲。

    裴霽曦對身旁的初學清道:“這樣下去不行, 最近的援軍是鎮守在東邊霖城之外的朔東軍,可依他們的距離, 早該到了, 遲遲不來,必是有變。”

    初學清皺眉道:“裴兄, 我今晨找了馮炳,才得知,他的求援信只送到京城, 并未送往朔東軍。”

    裴霽曦怒道:“胡鬧!戰事緊急, 等京城援軍到, 得拖到什么時候!我……”

    初學清打斷了他的話:“裴兄, 你不要想著以你的名義求援朔東軍, 馮炳的算盤就是這么打的,他要你越權, 好在戰后參你一本。”

    她知道裴霽曦的打算,用自己的名義去求援朔東軍,朔東軍必然來援,但如此一來,恰落入馮炳的圈套。裴霽曦本就被建禎帝忌憚,若他越權求援,必然會被事后清算。

    裴霽曦按壓怒火:“官場的彎彎繞繞我不參與,但身后是無辜的樟安百姓,他們不能成為官場爭利的犧牲品。 ”

    話一出口,突覺自己怒火發錯了方向,裴霽曦又道:“我不是說你。”

    “我也不喜這些彎彎繞繞。”初學清并不介意他的失言,只道,“不用步入他的圈套,也有其他法子。既然援軍不來,我們必須要盡快和談。 ”

    “* 可燕雀軍拒絕和談,只知進攻。”裴霽曦憂心道。

    初學清道:“我在等一個人。”

    “柴富貴?”裴霽曦猜到了初學清的打算。

    “是,但他需要一把火。”初學清頓了頓,繼續道,“之前聽輕風說,你們在樟安也有人手,能否幫我做件事?”

    “何事?”

    “讓援軍即將到達的消息,傳遍整座樟安城。”

    *

    僅僅一天的時間,關于援軍的傳言就遍布樟安大街小巷,這個消息對于困居家中已久的百姓而言是希望,對于如履薄冰的柴富貴而言是懸在頭上的閘刀。

    初學清回到客棧,待了沒多久,就有人輕敲她的房門。

    如她所料,是柴富貴,他面色疲憊,連胡茬也未清理。

    見他來了,初學清面上一副坦然模樣,緩緩關上房門,請他落座。

    柴富貴不肯坐下,直挺挺立在那里,對初學清道:“你知道我的身份。”

    似是問句,卻是肯定的語氣說出來的。

    初學清淺笑道:“是。”

    “那你為何不揭發我?”

    初學清的聲音緩緩響起:“其一,我不認為燕雀軍是十惡不赦之徒,他們只是被逼無奈;其二,楊姐好不容覓得良人,我不希望毀在我手上;其三,時機到了,你自然會找我。”

    “要是我一直不來呢?”

    初學清坦然道:“那你便不是楊姐的良人,我便沒必要維護了。”

    柴富貴垂下頭,他是要重新開始的,為自己多年前種下的惡果,也為自己好不容易取得的新生,可援軍一旦到達,燕雀軍腹背受敵,內有裴霽曦這個西北戰神,外有援軍壓迫,根本不可能勝利,他不能眼睜睜看自己的兄弟送死。

    初學清繼續道:“冬雪的信,是你偽造的吧?”

    柴富貴未料到初學清連這個都才道了,垂頭道:“是我。我本是與兄弟們去道別,得知了他們的攻城計劃,我并不贊成他們攻城,可也不忍他們送死。我知道定遠侯在城中,定會對樟安施以援手,燕雀軍必然死傷慘重。我不忍兄弟們這般送死,只得為他們施了一計,只是想把定遠侯引離樟安,未料定遠侯并不上當。”

    初學清繼續逼問:“你前幾月一直在順州,為何他們要發動起義,你反而回來了?”

    柴富貴半晌才答:“我想成家了。”

    柴富貴斷斷續續講了他的事,原來他真的是當年擄走楊若柳的人,但他也沒想到給楊若柳帶來了這么大的麻煩。在樟安與楊若柳重逢后,他知道了自己造的惡果,便打算能幫襯幫襯楊若柳,沒想到幫著幫著把自己陷進去了。

    他曾經是燕雀軍的首領,自打西境一戰后,看見戰爭帶來的民不聊生,知道休養生息對于大寧的重要性,便做主遣散了大家。

    可燕雀軍散了之后,賤籍的地位每況日下,他曾經的戰友看他沒了斗志,便做主召集了大家,要重新發動起義。

    他前幾月去順州,正是商議此事,他不贊同起義,可他戰友卻堅持起義,最終他只得自己回到樟安。

    初學清了解清楚前因后果,便勸道:“你也知道,我主導過變法,為一個人爭也是爭,為一群人爭也是爭,但困在樟安,我沒辦法面圣陳情。我想與燕雀軍談判,但他們不給這個機會,你可能助我?”

    柴富貴雖然從楊若柳處得知了初學清為人,可他不能把上萬兄弟的性命交托到一個官府之人手中,他仍存著忐忑與懷疑,“若我助你,你能帶給我們什么?”

    “我將一直為世間公平道奮戰,不死不休。”

    初學清堅定的目光里,是破釜沉舟的勇氣,與矢志不渝的決心。

    柴富貴特意去了解過初學清先前施行的變法,能在世家的虎視眈眈下,為寒門學子發聲,想必她不是一般的官。

    但他還是要一個結果,“我兄弟們的命,你可能保下?”

    初學清認真道:“只要他們肯和談,我就有把握保下他們。”

    柴富貴對眼前的人產生了莫名的信任,似乎只要初學清在這官場,底層的人民就有希望。不知燕雀軍里眾多奴仆出身的人,是否也能像變法里的寒門一樣,得到更多的出路。

    只是,他心頭還有記掛。他猶豫道:“另外,我不想暴露身份。”

    初學清了然,但仍搖了搖頭:“我會幫你在眾人面前隱藏身份,但你不能欺瞞楊姐。”

    柴富貴一直以來猶豫不決的原因正是因為楊若柳,可他也深知瞞得一時,瞞不了一世,他要給楊若柳選擇的權利,只是仍沒有勇氣坦露自己。畢竟,楊若柳一切的不幸,皆是源自于他。

    “好。”柴富貴最終下決心道,“待事成,我自己和她說。”

    *

    翌日,在柴富貴悄悄出城不久后,燕雀軍同意了和談,但卻要求只見初學清和裴霽曦二人。

    夕陽之下,本該艷麗的春光,在連日征戰的殺戮之中,蒙上了一層悲戚的血腥色。春風里夾雜著暖陽的溫度,刮在人身上,卻沁涼入骨。

    燕雀軍應要求后撤十里,只有十余人留在城墻下不遠處,等待初學清談判。

    初學清和裴霽曦騎著馬出了城門。

    他們不疾不徐地前行,初學清甚至慢悠悠對身旁的裴霽曦道:“待此間事了,我們去撈魚如何?”

    “撈魚?”裴霽曦不解問。

    初學清輕笑出聲:“不,我們還是垂釣吧,孩童才撈魚,為了城里想撈魚的孩子,咱們今日也必須談出個結果。”

    初學清的語氣輕快,但裴霽曦知道,這是在用漫不經心來掩飾自己被重任強壓下的緊張,他忽然很想看看初學清的臉,想知道她是用怎樣的表情應對這紛雜的局勢。

    裴霽曦也故作輕松道:“學清可是找到一個我不擅長的東西了,是欺我看不見,搶不到你的魚嗎?”

    “你就是那姜太公,不用魚餌,魚也都能圍著你轉。”初學清笑道。

    兩人就這般閑適的姿態走著。

    待到燕雀軍面前,初學清翻身下馬后,便去扶裴霽曦。

    一切變故,發生在他們剛剛面對面要談的時候。

    一只利箭,穿破長空,自城門而來。

    裴霽曦只一心聽著前方的動靜,以防燕雀軍對他們不利,卻忽略了背后的冷箭。

    利箭直沖初學清背后,箭入骨肉,鮮血在初學清的青衫上蔓延開來,劇痛令她意識渙散。

    裴霽曦聽到這聲音,忙去扶初學清,初學清若無骨般靠在他身上,他顫抖著手去摸初學清的后背,卻摸到一手黏膩。

    城門處傳來高呼:“叛軍殺人啦!叛軍殺了初大人!”

    仍在城墻處的知府馮炳見初學清倒下,終于放下了心,命令守城軍射箭反攻。

    輕風在馮炳旁看到這一幕,忙呼喊:“我家侯爺還在那,不能射箭,不能射箭!”

    燕雀軍畢竟連日來都聽裴霽曦指揮,方才的冷箭也不知是何人所射,眾人心中也在打鼓,難道真是燕雀軍的暗箭?

    馮炳讓手下綁了輕風,說他干擾作戰,輕風的喊叫并沒有拖延守城軍多久,最終守城軍的箭還是如瓢潑大雨般犀利落下。

    燕雀軍前來談判的十余人見此陣勢,才恍悟他們是朝堂權謀下的犧牲品,可還是有人憤恨地對裴霽曦道:“你們使詐!”

    裴霽曦怒吼道:“初侍郎要是出事了,你們連和談的機會都沒有!”

    有人反應過來,幫著攔后面的箭雨,裴霽曦將初學清抱上馬,甫一上馬,久經沙場的坐騎流光便憑著多年戰場的經驗帶他們狂奔。

    一如之前他們經歷過的血雨腥風,多年前,少年護著懷中的少女,殺出敵軍的包圍;如今,將軍護著侍郎,逃離同僚的陰冷暗箭。

    還是那兩個緊緊相靠的身影,還是那匹識途的戰馬,只是時過境遷,馬背上的兩人,已不是從前模樣。

    第66章 不經意碰到她蝴蝶骨上微凸的痣

    深夜的山間空冷而寂寥, 迷蒙灰暗的霧色帶著潮濕之氣。殘月的微光黯淡,隱隱打在重重的樹影之中,樹葉在微風的鼓舞下發出沙沙的響聲, 襯得這夜更加凄清。

    誰也沒想到, 燕雀軍在樟安地界的荒山上駐扎著。

    營地中,大部分人土地為席,天幕為被, 有的人則在零散的帳篷中休息,還有的人在附近的山洞中休息。

    他們沒有軍資, 只能如此簡陋。

    他們給初學清騰了一個帳篷出來,裴霽曦將初學清抱了進去。

    帳篷狹小逼仄, 裴霽曦坐在初學清身后,讓她趴伏在自己的腿上, 燕雀軍里的醫師擠進帳內,看著初學清肩上大片的血漬搖頭。

    初學清長年以來緊繃的神經提醒她必須醒來, 她從腦中灰蒙蒙一片的濃霧中掙扎出來, 在有人解她衣帶時推開那人。

    解她衣帶的是醫師,見初學清醒了, 就道:“你這箭必須馬上拔出來,雖然位置射偏了,但看你體魄不佳, 還是有危險。”

    “出去。”初學清啞著嗓子道。

    裴霽曦一直將初學清抱在懷中, 此時聽見初學清的聲音, 也道:“學清, 我們現在在燕雀軍的營地, 今日射箭的不是他們,定是馮炳的陰謀。”

    初學清忍著疼痛, 攥住裴霽曦的胳膊,“讓他出去,你為我拔箭。”

    “可我看不到。”

    “讓他出去。”初學清無力地重復著。

    裴霽曦當是初學清的警惕心作怪,只好讓醫師留下藥物出去。

    初學清喃喃道:“不用褪去衣物,直接剪開吧。”

    她的身份不能暴露,尤其不能在談判前夕暴露在燕雀軍面前。

    裴霽曦輕輕扶起初學清,摸索著地上的剪刀,道:“我看不見,若碰到傷處,你提醒我。”

    他小心翼翼地確定了初學清的傷處,拿起剪刀,輕輕剪掉患處的衣物。

    他已在路上將箭桿砍斷,如今只留著箭簇留在血肉之中,可箭簇有倒鉤,愣拔肯定會帶出血肉,他怕初學清受不了。

    剪掉了肩上的布,他摸索著將藥粉撒在患處,卻聽見初學清的悶哼。

    他停下了動作,“還是讓醫師來吧,我畢竟看不見。”

    初學清咬牙忍著疼痛,擠出了一句:“你若不拔,我自己來也行。”

    裴霽曦未料到初學清這般執拗,只得按住她的肩,猛地用力將箭簇拔了出來。

    他聽到初學清吃痛的叫了一聲,忙用布捂住流血的傷口,按了許久,血不停地滲出,他換了一塊又一塊布,直到感覺血滲得少了些,才趕緊上藥包扎。

    他包扎的時候,不經意碰到了初學清蝴蝶骨上微微凸起的痣,愣神了片刻,腦中閃過什么,卻沒有抓住。

    包扎好后,他脫下外袍,罩在初學清身上。

    初學清面色蒼白,雙眼無力地閉著,她不敢用力呼吸,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肩上的傷突突地跳著,似有刀一直在箭傷處割著,絞著她的血肉,一刻不停。

    裴霽曦為她攏上外袍后,她攥緊了衣襟,深怕泄露自己秘密,可聞到外袍上的松木香氣,忽而放松了下來,靠在了裴霽曦身上。

    裴霽曦不敢亂動,怕一動會碰到初學清傷處,他僵著身子,支撐著初學清。

    不知過了多久,初學清開始微微發抖,裴霽曦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燙的嚇人。

    他輕輕放平了初學清,起身到外面,找別人要了條被子,回來輕輕蓋在初學清身上。

    “裴霽曦。”

    一聲輕輕的呼喚,讓他愣住了神,那是昏睡中的初學清發出的聲音,可她怎么會在夢中連名帶姓地叫他?

    莫不是夢到了什么危險?

    逼仄的帳篷內,充斥著血腥氣,漏縫處有涼風偷偷灌入。

    他靠在初學清身旁,擋住外面灌入的涼風,身上的疲憊感終于傾瀉而出,他們懷著一腔希望來和談,抱著對燕雀軍的信任沒有多加防范,可未料最痛的一刀來自背后的同僚。

    因為黨爭,置滿城百姓的生命于不顧,這就是層層選拔上來的大寧朝臣。

    他察覺到身旁的初學清在發抖,恐怕是高熱的反應。他攏了攏她身上的被子,可初學清還是在不停顫抖。

    他索性躺在初學清身邊,避開她的傷口,將她攏近自己懷中。

    初學清感受到一個溫暖的熱源將自己包裹,她已經許久沒被這般溫暖過了,夢中分不清歲月流逝,身上太疼了,這種疼,就像上次她被細作何生綁走后受的傷一般。

    她恍惚間以為是在多年前的北境,自己剛被裴霽曦從敵軍中救出來,被裴霽曦抱在懷中呵護。心中的不安漸漸沉寂下來,讓她陷入更深的沉睡。

    倏爾外面傳入凌亂的腳步聲,還有并不清晰的爭論聲,打破了山間的寂靜,裴霽曦忙松開初學清,起身出帳。

    黑暗中,本都歇息著的人們都站了起來,密密麻麻遍布山間,正中有幾人壓低聲音爭論著,隱隱都有動手的趨勢。

    裴霽曦忙走過去,只聽柴富貴低吼著:“你們現在去是送死!送死啊!”

    一個粗獷的聲音不屑道:“柴大哥!定遠侯都不指揮他們了,援軍又還沒到,不趁此時攻城何時再去!”

    他們見裴霽曦走來,停止了爭吵。

    裴霽曦鎮定地對著那個粗獷的聲音道:“我記得你的聲音,當年的勐城水戰,謝謝你們。”

    擁有粗獷聲音的,是一個絡腮胡大漢,叫王昆,當年雖是柴富貴帶隊,但是唯一和裴霽曦有接觸的人就是王昆,裴霽曦手下人手不足,他裝作普通百姓,自告奮勇說帶隊護送百姓出城,其他人分散開來,都混在人群中幫忙護送百姓。

    他的聲音糙中帶啞,很有辨識度,讓裴霽曦印象深刻,之后再去尋他們,卻了無蹤跡。

    如今再見,一個是叛軍首領,一個是瞎眼將軍,造化弄人。

    王昆瞥了眼裴霽曦,“當年我們是為了百姓,不求感謝,今日我們也是為了百姓,要翻個天地,我們敬你是條漢子,只要你不阻撓我們,咱們就當沒見過。”

    “你們不是要翻天地。”裴霽曦道,“你們只是在做無謂的犧牲。”

    王昆輕哼一聲:“我們今日答應你們和談,誰知道你們自己人還勾心斗角,柴大哥說的那套不流血犧牲的變法,根本就沒什么指望!”

    裴霽曦此刻希望自己能有初學清那張利嘴,能夠勸服眼前這些失去理智的人,可他不知此刻該說什么。

    王昆大喊:“兄弟們,咱們今夜必要殺他個頭破血流,把樟安給我攻下來!”

    裴霽曦忙制止道:“你們要攻城,就憑這一個月以來的人海戰術?后面的人踩著前面人的尸體爬云梯嗎?”

    他的聲音,帶著將軍久經沙場的威嚴,讓王昆愣住了。

    “你們有幾萬人?就算讓你們攻下樟安,之后呢?再攻哪?樟安不是軍事要地,屯兵少,但周邊的軍隊,隨便來一支,就足夠碾壓你們的,屆時受苦的,不就是樟安的百姓嗎? ”

    裴霽曦從軍事角度,讓他們看清楚之后的路,這殘酷冰冷的現實,讓他們沉默了下來。

    “你們這么多人,沒有軍資,靠什么維持下去?強搶民糧嗎?”裴霽曦緩了緩,繼續道,“你們且等等,初侍郎自有她的法子,等她醒了,咱們再從長計議。”

    柴富貴見大家有所動搖,忙幫襯道:“是啊,初大人是個好官,幾百年來世家把持朝政,還不是讓她一個變法,給了寒門更多的出路么!她能變一次法,就能變兩次、三次!有她,咱們就有希望!”

    王昆咬著牙道:“那就聽柴大哥的,等姓初的醒了,咱們談出個一二三,最遲明天!明天談不出個結果,照樣攻城!”

    夜終于繼續沉寂了下來,只有夜風還偶爾躁動。

    柴富貴為裴霽曦送來兩套衣服,又看了一眼昏睡中的初學清,藏不住的滿目焦急,卻也沒忍心再打擾他們。

    裴霽曦探了探初學清的額頭,終于褪熱了,可惜山上物資緊缺,除了治傷的藥,其他的都沒有,還是要等回城后,讓初學清好好調理調理。

    一個文臣,身負重傷能堅持到現在,實屬不易。

    裴霽曦靠在一旁,思索著明日初學清會如何應對燕雀軍,隱隱生出擔憂,但又想到初學清面對西羌和北狄都不曾怯場,慢慢也睡了過去。

    恍惚中,他又聽到了“裴霽曦”三個字。

    可這三個字,不是初學清的聲音,是冬雪,帶著一絲羞怯,卻大著膽子喊他全名。

    他追逐那個聲音而去,用力奔跑,可總辨不明方向,那聲音若有似無,由遠及近,卻又四散開來。

    可他的腿慢慢灌鉛般無力,步伐越來越沉重,他追不上她,這個認知令他崩潰,可他沒有停下腳步,仍在努力辨別聲音的方向。

    “裴兄。”

    不是“裴霽曦”。

    他猛然驚醒,明明是不一樣的聲音,他卻恍然覺得是冬雪在喚他。

    察覺身旁有輕微的動作,他才意識到是初學清的聲音。

    第67章 總覺得冬雪就在身邊

    裴霽曦忙摸索著拿來水囊, 扶起初學清,問她感覺如何。

    初學清肩上的疼痛仍在,且這疼痛彌散到了全身, 可她知道此時事態緊急, 忍住了疼,只問:“我們在哪里?”

    裴霽曦講了她中箭之后發生的事,初學清接過水囊, 抿了幾口,干涸的唇稍微濕潤了些。

    裴霽曦又拿起昨日柴富貴送來的衣服, 想要幫她更衣。

    初學清按住他的手,“我自己來。”

    裴霽曦又一次感受到了初學清的執拗, 他聽到一旁初學清窸窸窣窣換衣服的聲音,偶爾伴有強壓著的悶哼, 想必還是很疼,可他也沒有再插手, 一個文人的風骨, 可能比一個武將更加凜然。

    腦中還殘存著夢中那聲音的余音,不知為何, 以往很難夢到的冬雪,已經是這么長時間以來第二次入夢了。

    太過真切,讓他都難以從夢境中抽出, 總覺得, 在看不見的茫茫黑暗中, 冬雪就在身邊。

    山間日光熹微, 漫山遍野的綠色夾雜著艷麗的春花, 清脆的鳥鳴伴著山風逶迤飄來,在空曠的山間回蕩。

    裴霽曦扶著初學清緩行出帳, 卻見柴富貴和王昆他們在不遠處等待。

    柴富貴跑過來要幫忙扶著初學清,初學清笑著拒絕了他,他們就在空地上席地而坐。

    初學清觀察著面前幾人,柴富貴為他介紹了燕雀軍幾個重要人物,其中就有被周曜打死的小廝的父親,趙群。趙群本不是燕雀軍的核心人物,但此次起義的名頭由他而起,因此談判也叫上了他,他佝僂著身子蹲在那,等著對兒子的“交待”。

    絡腮胡的王昆等不到柴富貴介紹,自報了家門,開門見山道:“昨日我們約好和談,你卻遭自己人暗算,那如今你又有何打算?”

    初學清卻道:“關鍵不是我如何打算,而是你們如何打算。禮部侍郎在眾目睽睽之下,與燕雀軍和談時中箭身亡,尤其是一個剛剛平息戰亂和談歸來的三品高官,一個興起變法廣受寒門高歌贊揚的清廉朝官,死在燕雀軍之手,那燕雀軍所起之義,必然是背離人心的。”

    王昆“呸”了一聲:“你他娘的還活生生坐在這,怎么就給我們扣這么個鍋!”

    “不是我想讓你們背鍋。”初學清面色仍然蒼白,可神情卻不可一世,她嗤笑一聲,“是有人要我死,再把鍋扣到你們身上,一石二鳥。”

    王昆不客氣道:“你別忘了,現在你和定遠侯都在我們手中,我們拿你們二人談條件,什么要不來?”

    裴霽曦將手中長劍立于身旁,發出鏘鏘的聲音,不怒自威,這讓剛剛放狠話的王昆心中莫名發顫。

    初學清見狀道:“剛剛我說漏了,死于你們手中的,不僅僅是一個三品大員,還有一個戰功累累的定遠侯。”

    “你!”王昆橫眉瞪目,卻又不敢看裴霽曦,只死死盯著初學清。

    初學清的聲音不疾不徐:“你們這個月來,也見識了,就算定遠侯看不見,也沒讓你們在他手上討到一點好處。難道你們看不出來,他念在勐城之恩,對你們是手下留情了的。”

    這話說得裴霽曦心中有愧,一旦在戰場上,他只是一個守衛百姓的將軍,前恩盡銷,哪有什么手下留情,不過初學清這么說,他便也就這么認。

    柴富貴在一旁調解道:“初大人,我們深知你和定遠侯都是重情重義,明事理的人,所以才指明要你二人前來和談,不知你們能幫到我們什么?”

    “燕雀軍走到如今的地步,圖的是什么,你們還記得嗎?”初學清不答反問。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還是柴富貴給了答案:“就圖奴籍賤籍的人,也不能活得那么窩囊!”

    “可現在你們走的路,能求得所圖嗎?”初學清繼續逼問。

    柴富貴垂頭不語,他就是知道這條路走不通,才要求退出。

    王昆卻沒有被初學清的話左右,他嗤笑問道:“那你說,我們能怎么辦?”

    初學清的聲音不疾不徐:“古往今來,抗爭都伴隨著流血犧牲,但抗爭的結果不一定都是好的。就連變法,也往往都要有祭旗人,可你們知道為何我所興起的變法,無人犧牲嗎?”

    面前眾人被她的話帶著陷入沉思,卻無一人答出她的問題。

    初學清頓了頓,繼續道:“因為讀書人覺醒了,而他們的覺醒,被當權者看到了,這種覺醒,不僅能夠為自己爭取權益,還能夠為當權所用,所以變法,只是順應趨勢而已。”

    燕雀軍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覺醒,是什么意思,他們似懂非懂。

    初學清又道:“但起義,不代表奴籍賤籍的覺醒。你們的覺醒,是要告知當權者,你們的用處,不僅在伺候主子,下田耕地上,更是代表萬民之心,載舟覆舟,頃刻之間。”

    一席話,說得眾人沉默。

    裴霽曦從未跟著初學清一起談判過,此刻也因她的話而心潮澎湃。他能想象此刻初學清的神情,也許還是病容滿面,但一定是神采飛揚。

    她的話鏗鏘有力:“我愿代表這萬民之心,愿這世道,不以男女、貧富、地位論人。不僅是代表你們抗爭,更要代表深耕苦讀的寒門、囿于后宅的女子、還有千千萬萬被不公的世道壓迫著的人們。”

    一席話說得眾人沉默,有的人盯著初學清,目光炯炯,似是在看前路的希望;有的人垂下頭,不敢看前方,怕被對方蠱惑;有的人卻仍是不屑,讀書人的咬文嚼字,沒有眼前能吃到的饃饃實在。

    可痛失愛子的趙群并沒有被初學清打動,他關心的,是如何為自己枉死的兒子討回公道,他操著家鄉話問:“我兒子白死了嗎?”

    王昆也生怕眾人被這巧舌如簧蠱惑了去,放棄了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說的那么好聽,你就說,你怎么幫我們?”

    柴富貴猶豫著也并未說話,他雖則被初學清那一席話說得熱血沸騰,能有一個官場中的“異類”,帶著底層的聲音去抗爭,這正是他們打了許久打不來的話語權,他應該附和,可他卻對王昆的步步緊逼又存了一些希望,盼能讓初學清做出什么承諾。

    初學清身體仍舊虛弱,用力說了那么一番話,難免有些精神不濟,沒忍住輕咳了兩聲,裴霽曦聽到她的咳聲,連忙遞過去水囊,但初學清按住他的手腕,并沒有接過,此時喝水,打斷王昆的提問,難免讓對方覺得心不誠。

    可她的手也沒有移開,就這么扶著裴霽曦的手腕,仿佛又汲取了些力量,繼續道:“我需要你們先隱蔽實力,留存青山,待合適的時機,再燒一把旺柴。”

    “笑話!”王昆大喝起身,“你他娘的就是想不費一兵一卒讓我們撤軍!”

    裴霽曦聽見聲音,舉劍護在初學清身前,對著王昆的方向喝道:“還談不談?”

    明明是一個瞎眼的,可許是定遠侯的名聲在他們心中根深蒂固,加上那通身的將軍氣派,王昆還是斂了些怒氣,哼了一聲復又坐下。

    初學清輕輕拍了拍裴霽曦的手腕,裴霽曦才放下了劍。

    初學清不疾不徐道:“樟安富商周曜,我會想辦法處理,這等不拿家仆當人看的,不用你們說,我也會出手,結果定讓你們滿意。”

    趙群抬了抬眼,他不知道初學清所言“滿意”是什么意思,但他一定是不滿意的,無論怎樣處理,都無法滿意。可他不能再說什么,燕雀軍已經犧牲了太多人,他不能因自己的事再讓大伙做什么,有什么事,也只能他自己去做。

    初學清繼續道:“你們也知道,我剛剛同長戎、西羌和談過,不過有些許細節并未對外言明。大寧需要派許多能人巧匠去西羌與長戎,傳授技藝,而這么多人去了他國,就會有很多用人的缺口,我會牽線,給你們尋個營生。”

    裴霽曦聞言,靠近初學清,對她耳語了幾句。

    初學清感受著耳邊溫熱的氣息,晃神了片刻,又笑了笑道:“當然,如果你們不愿做這些,西北境的商隊,或是定遠軍在補錄新兵時,都有你們的去處。”

    這些話,對他們這種居無定所、食不果腹、常年隱匿在深山野林的人來說,太具有誘惑力。尤其是,定遠軍,簡直是行軍人心中的神祇。

    這下,連王昆都隱隱露出猶豫之色。

    初學清見狀,扭頭沖裴霽曦笑笑,“裴兄,要慷你之慨了。”

    裴霽曦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這些錢,給兄弟們過度用。”

    柴富貴上前顫顫巍巍接過銀票,看到金額,又震驚地看了看眼前二人,深深鞠了一躬。

    眾人見狀,這才認同了初學清的說法,他們也知自己沒有什么退路。趙群被人扶起來,任命般顫顫巍巍地走了。王昆看了眼初學清,見她仍舊一副堅定模樣,咬了咬牙,也離開了。

    初學清緊繃的身體,這才稍稍松下來。原本昨日就能談成的結果,如此一波三折,而肩上的疼痛,提醒她回去還要找人清算。

    第68章 若有人改了戶籍,可能尋到?

    初學清心中大石落地, 她看了看裴霽曦,從他手中拿過水囊,輕飲了幾口。

    裴霽曦聽著那輕輕的啜飲聲, 又擔憂初學清的傷勢, 忙問柴富貴:“初侍郎身負重傷,一大早起來,還未用膳, 可有些吃食?”

    “有!有!”柴富貴找了塊干糧,遞給初學清。

    初學清身上的疼痛仍沒緩過來, 并沒有什么胃口,她將干糧遞給裴霽曦, “我胃口不佳,裴兄用吧。”

    裴霽曦卻推了回去, “不行,必須吃點, 吃完咱們就回去。”

    他們二人失蹤這么長時間, 想必什么罪名都要安過來了,不趕緊回去, 不定會傳成什么樣。

    初學清掰了一小口,她忍著身體不適咽了下去,偷瞄了下裴霽曦, 又想起他看不見, 光明正大地看了看他, 將剩下的干糧塞進袖口, 又裝模作樣地吃了半天, 鎮定道:“嗯,吃完了。”

    裴霽曦笑笑, 手摸上她的袖口,一下子摸到了鼓鼓的干糧,拿出來,又塞到了初學清的嘴里,“欺負我個瞎子!”

    初學清被堵著嘴,詫異地看著裴霽曦,無奈又吃了幾口,可肩上的疼隱隱發作,她只得道;“真吃不下了。”

    裴霽曦估摸著她咀嚼的時間,覺得也差不多,伸手接過她剩的干糧,囫圇吞棗地吃完了。

    初學清看著裴霽曦鼓著的腮幫子,那是自己剛剛吃剩的,兩個人分食一塊干糧,這個認知讓她有些羞赧,可這羞意剛涌上來的時候,又想到兩人現在親如兄弟,心中不禁自嘲了一番,壓下了難言的心思。

    裴霽曦吃完,又問初學清:“方才與他們談的,為他們謀出路,可他們的戶籍又如何處置呢?”

    “我會去信景王,讓他幫忙處理。”

    裴霽曦不可置信道:“連戶籍都可以作假?”

    初學清點點頭:“現有的戶籍制度,的確有漏洞,但這世上能插手的人并不多。”

    裴霽曦忽而想到,他這么多年,明路暗路都查過,就是沒有冬雪的蹤影,他當時給了冬雪身籍,可順著身籍查,也并未尋得一二,難道是因為她也改了戶籍?

    想到這里,他略帶忐忑地問初學清:“若有人改了戶籍,學清可有門路尋到?”

    初學清這才意識到裴霽曦在問什么,她盡量平靜著答:“若是改了戶籍,那原來的是戶籍定是不作數的,難尋。”

    裴霽曦垂下眉眼,心中空落落的,耳邊仿佛還回響著昨夜夢中的聲音,可那聲音太遠,怎樣才能尋到呢?

    *

    初學清和裴霽曦與燕雀軍告別后,共乘一馬,沿小路回樟安,一路上也小心翼翼,防著馮炳派人追殺他們。

    林間微風徐徐,馬蹄噠噠伴著樹葉被風吹過的沙沙聲,讓初學清想到了許久之前和裴霽曦共騎的場景,只是現在再無當初的旖旎。如今還是老馬流光,載著二人,穿過無數的危機,奔赴他們的坦途。

    初學清讓裴霽曦停在了樟安不遠處的一處廢舊古廟之中,古廟年久失修,入目即是荒草頹垣,殘碑斷碣,廟中唯一一個佛像,也已看不清是什么佛,被荒草和蛛網掩著,隱約露出一些脫落的殘漆。

    裴霽曦摸索著用枯草攏出一個墊子,扶著初學清坐了上去,自己則在她身旁席地而坐,問道:“你讓我停在此廟中,是在等何人?”

    初學清若不是肩傷擾個不停,也不想讓一個盲人如此照料自己,她看著身旁未見疲累的裴霽曦,答道:“之前讓輕風散出去援軍即將到達的傳言,并非捏造的,靜榆給我傳了信,她偷偷跟著前來剿匪的吳長逸,一路來樟安,估摸這兩天就到了,這條路是去樟安的必經之路,碰到他們,我們便能光明正大回城了。”

    裴霽曦笑道:* “初夫人心系郎君,真是難舍難分。”

    初學清卻搖頭道:“她來不是為了我,是知道樟安出事才會過來。若非我在京為官,她早就云游四海去了。”

    裴霽曦愕然片刻,又覺得是自己狹隘了,那般肆意灑脫的女子,是和初學清一樣時刻發光發熱的。他一直覺得初學清有一種讓他仰望的東西,現在卻愈發明白,那個東西,是對別人的尊敬,是等而視之。

    “也只有學清這樣胸懷寬廣的人,才配得上這般女子。若我能早想通這一點,如今也不至于孤家寡人。”

    若他能有初學清的胸懷,將冬雪放在同等的地位,可能冬雪早就是他的夫人和軍師了。只遺憾不能早些認識初學清,早些從他身上學到這些。

    初學清聽出她言外之意,只訥訥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他們的分離,不是誰做錯了什么,而是時運使然。

    *

    桑靜榆甫一回京,便從街頭巷尾聽見初學清出使事跡的各個版本,無一不把初學清樹立成救世濟民,定傾扶危的清官。

    本來沾沾自喜的她,很快從她爹那聽到了另一種版本,就是她這個不安于室的侍郎夫人,一刻離不開初學清,非要跟著去邊關,添了許多麻煩。她爹也是因這個傳聞,急忙把她叫了回來。

    桑靜榆憤憤不平,為什么男子就能是建功立業,女子就是去搗亂呢?她在娘家又和父親大吵一架,聽聞樟安出事,便偷偷跟著吳長逸的軍隊出了城。

    她知道吳長逸定不會讓她跟著,她便東躲西藏,只是終究還是被吳長逸發現了,她在躲藏的時候,還不慎崴了腳。

    讓她意想不到的是,吳長逸發現她跟著,也并未趕她回去,還想要雇輛馬車,留幾個人護送她去樟安。

    可她哪肯慢慢悠悠去樟安呢,樟安已經水深火熱,她再坐個馬車晃蕩過去,豈不是什么忙都幫不上,只能去接初學清回家了,這才真是搗亂去了。

    她本想要騎馬跟著軍隊,可崴了腳的她,上馬都是個問題,別說馭馬了。

    她提出和吳長逸共乘一馬時,著實驚到了吳長逸。

    也許桑靜榆是心無旁騖的,可吳長逸并不是問心無愧的,他怎能讓自己陷入如此境地,放任自己的心思越來越歪呢?

    何況,軍隊中這么多雙眼睛看著,即便桑靜榆現在身著男裝,可誰看不出她是個女子。他不介意眾人污他夾帶私貨,但他不能讓桑靜榆的名聲有損。

    雖然現在大伙都不知道她是初學清的妻子,可一旦她的身份泄露出去,他們兩個如何自證清白。而且,他的心思,本身也不清白。

    他不肯帶著桑靜榆,桑靜榆一急,非要自己騎馬。

    軍情緊急,吳長逸也見識了桑靜榆在之前的路上給予他們的幫助,無奈順從了她,騎馬帶著她直奔樟安。

    一路風餐露宿,桑靜榆時不時還幫路上患病的士兵治病,也著實幫到了他們。

    到達樟安前一晚,他們照例在叢林中過夜,吳長逸為桑靜榆支了一個簡易的帳篷,將她和士兵隔開。

    可這晚不一樣的是,吳長逸讓提前到達的先頭軍準備了些熱面,讓大家伙今晚吃了頓熱乎的,養足精神明日去打仗。

    吳長逸端了一碗熱面,送到桑靜榆的帳篷外。

    桑靜榆的腳還沒好,拄著拐起來去接,吳長逸忙讓她坐下,她便席地而坐,雙手捧過熱面,大快朵頤。

    林間夜色微涼,月光透過密林打下昏暗的霜色,桑靜榆吃著熱面,不時還吸吸鼻子,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都沒有。

    吳長逸在一旁看著她,她一直是這樣的,從他們青梅竹馬長大,便是這幅灑脫不羈的模樣,和所有他認識的大家閨秀都不同。

    吳長逸出身世家,若不是桑靜榆身為太醫院院使的父親,救過吳長逸的父親,他們也不會結親的。

    桑父每次來他們家,身后都跟著一個小尾巴,認認真真地跟著父親學醫。

    桑父根本不是為了讓她學醫才帶她去吳家的,主要是想讓她和吳長逸培養感情。可吳長逸的感情培養起來了,桑靜榆卻只培養起對醫術的感情。

    吳長逸總是記起,14歲的桑靜榆問他,嫁人以后可否繼續行醫。當時他周圍簪纓世家的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便以為所有世家主母,都應當如此,便直截了當回了桑靜榆。只是未料,自己那時理所應當的否認,讓自己痛失摯愛。

    桑靜榆離家出走,云游四海去了,桑父登門道歉,只當沒有這個女兒,兩家便退了親。

    再見的時候,經年流轉,她已經成了初夫人。

    他一直心懷怨念,心中埋怨桑靜榆只給了他一句話的機會,卻不肯同他好好商量,因此也一直找初學清的麻煩,那樣瘦弱的文官,怎么配得上這般肆意灑脫的女子。

    可如今,卻知道是自己狹隘了。

    現下再看這個不拘小節的姑娘,只能把過去的遺憾當作飛揚的塵,散在往日回憶之中,知曉自己犯過的錯,再遇到其他姑娘時,別再有遺憾。

    他對桑靜榆道:“這么多年,我只是沒遇見合心意的,不是還想著你。”

    桑靜榆拿著筷子的手頓了一下,愣怔片刻,囫圇咽下口中的面,才道:“你和我說這個干什么。”

    吳長逸卻笑笑:“初侍郎是個好官,也是個好夫婿,你們在一起很好。”

    桑靜榆撇撇嘴:“還用你說。”

    “我也會去努力找一個,能與自己攜手前行的人。”吳長逸似是對著她說,也似是對著自己說。

    這話,他上次就已經說過,如今又說起來,不知是說給她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第69章 那顆他曾虔誠吻過的痣

    桑靜榆垂著頭, 盯著面湯上油腥,油腥隨著碗的晃動飄來飄去,她的目光也沒移開過碗。

    “生辰快樂。”吳長逸說完這句, 起身走了。

    桑靜榆捧在手中的面, 卻忽然沒那么香了。

    一連多日的冷干糧,卻在今晚換成了熱湯面,是因為今日是她的生辰嗎?若吳長逸不提, 她都忘記了。

    她自小便知,吳長逸是她未來夫婿, 京城里的小姐妹,有很多人羨慕她, 世家公子,又一表人才, 武將出身,也不用駐守邊境, 明明是她這個院使的女兒沾了光。

    吳長逸對她也很好, 好到周圍姐妹都羨慕,可吳長逸越這樣, 她越覺得自己是高攀了,便習慣性動不動和他吵嘴,最后用一句話判定了他的態度, 毅然決然悔婚而去。

    她早就做了取舍, 在人人艷羨的夫婿, 和她喜愛的醫術之間, 選擇了后者。如今, 也沒什么遺憾的。

    只是翌日她再和吳長逸共乘一馬的時候,怎么都覺得別扭。

    騎行速度太快, 她總是能感覺到后背敦實的身軀。

    春風不夠冷,耳邊總有呼吸的熱氣。

    就連日頭也吝嗇得很,躲在陰云后面,讓本就不亮堂的心更加沉悶。

    快到樟安時,吳長逸遠遠看見有兩人坐在路邊,身邊一匹神俊戰馬煞是顯眼。當他意識到那是初學清和裴霽曦時,莫名的心虛涌上來。

    他示意大軍停下腳步,當他們騎到近前,桑靜榆認出初學清時,被初學清蒼白的面色驚到,慌亂間下馬,竟忘了自己的腳還崴著,摔了下來。

    吳長逸忙去扶她,可剛扶起,又想起什么,松開了手,這讓桑靜榆又摔了一跤。

    桑靜榆瞪他一眼,“你扶就扶,不扶就不扶,故意耍我呢!”

    吳長逸沒說什么,拿起馬上綁著的拐,遞給了她。

    桑靜榆拄著拐走到初學清面前,“你受傷了?”

    初學清笑道:“只是小傷。”

    一旁的裴霽曦卻正色道:“冷箭入后心,差些要了命,弟妹快為她瞧瞧。”

    桑靜榆卻知道,現在這么多人在,不方便為初學清瞧傷。

    初學清只道:“靜榆,我有些事與吳將軍商量。”

    桑靜榆和裴霽曦識趣地走開,吳長逸卻心虛不敢上前。

    他想解釋,是桑靜榆受傷了,才迫不得已和他共騎的,可又覺得自己的齷齪心思昭然若揭。

    他還想說,現下軍情緊要,這等小事等平了叛軍再說,可又覺自己在顧左右而言他。

    卻不料初學清根本不在意此事,只道:“吳將軍,你可知,近日攻打樟安的,是當年你負責剿匪的那支燕雀軍。”

    吳長逸這才意識到初學清是要與自己說正事,忙回了神道:“我猜到了,正因如此,陛下才派我來剿匪。 ”

    初學清又將近日來發生的事告訴了吳長逸,又道:“如今燕雀軍已隱入山林,蹤跡難尋,可我身上這支冷箭,卻不能不查。”

    吳長逸思索片刻,才道:“初侍郎,樟安知府身后的勢力,想必你也知道。我吳家從不參與黨爭,哪怕你是太子的人,我們也不會成為你手中的棋子。查,是要查,但這不是我的任務。”

    初學清厲色道:“吳將軍,現在不是黨爭的問題。我出使一番,長戎與西羌都簽了和解條約,唯有北狄至今未曾表態。而大寧內亂一起,官府與燕雀軍和談的過程中,就有冷箭射出,我懷疑是北狄細作所為。 ”

    吳長逸怔住了,他沒想到初學清竟光明正大把黨爭的事扯到北狄細作上面,這是明知把他當了傻子,他還不得不配合。

    他又好氣又好笑,只得無奈道:“既是北狄細作,那我必然要徹查了。只是朝廷還會派御史前來,我帶軍先行,御史估摸過兩天也就到了。我此行主要任務是剿匪,還是要先尋叛軍的蹤跡。”

    “事急從權。”初學清不緊不慢道,“在內憂與外亂面前,想必吳將軍清楚什么更重要。”

    吳長逸又一次佩服起初學清,這是逼得他不得不照著初學清的想法去做事。他忽然意識到,往年每次給初學清找茬,不是初學清傻到任他捉弄,而是初學清不屑于與他去爭。

    正如他爭不贏的,桑靜榆。

    *

    回樟安的時候,吳長逸想讓初學清帶著桑靜榆騎馬,奈何初學清還負傷在身,自己都要裴霽曦騎馬帶著,吳長逸只得繼續和桑靜榆共乘,可他總覺得,背后粘著初學清的目光,讓他渾身不自在。

    終于捱到了樟安城門,知府馮炳見吳長逸帶軍援助,連忙打開城門。

    只是讓馮炳意料不到的是,初學清和裴霽曦竟然完好無損地回來了,還跟著吳長逸大大方方地回來了。

    他看著馬上的初學清二人,后背直冒冷汗,好在初學清沒有證據指明冷箭是何人所射,他只得強裝鎮定地迎著吳長逸。

    大軍在城外駐扎,吳長逸跟著初學清一起進城,向馮炳表明了要徹查北狄細作。

    馮炳那濕透的后背更僵了,他未料到初學清竟將此事扯到了北狄細作身上,只得任吳長逸帶人盤問那日在城門上的士兵。

    好在射箭的人位置隱蔽,已經讓他藏起來了。

    可他的一石二鳥之計,就這么被初學清彈了回來,明明可以除掉初學清的同時,把罪過推到燕雀軍上,如今卻白白浪費了這么個絕佳的機會。

    當裴霽曦問他輕風在何處時,他幾乎已經挺不直背了。事發時他本來控制住了輕風,誰知那小子機靈得很,不知怎么打通了守衛,逃了出去,不過城門戒嚴,想必那小子此刻還在城中。

    馮炳只得虛與委蛇道:“輕風小哥自侯爺出城和談,就不見了蹤跡,許是擔心侯爺,出城去尋吧! ”

    裴霽曦并未信他的鬼話,但是他這么高調進城,想必輕風看見了,也會盡快回來。

    吳長逸留下去審守城軍,初學清也懶得與馮炳虛與委蛇,便和桑靜榆、裴霽曦一起回了客棧。

    到了客棧,桑靜榆自己還拄著拐,卻著急要看初學清的傷勢,裴霽曦本來要幫忙,卻被她趕了出去。

    桑靜榆掀開衣物看到傷口,著實被嚇了一跳,“這傷是怎么治的?直接拔的嗎?肉都爛了!”

    初學清忍著傷口的疼痛,虛弱道:“當時沒法子,不能讓醫師看見身子,好在定遠侯看不見,就讓他把箭拔了出去。”

    “瘋了!瘋了!箭簇倒勾,是會連著血肉一起被拔出的啊!怎么也得切開一點再做治療,當你真是個糙漢子嗎?”

    桑靜榆嘴里不停埋怨著,一邊忍著心疼為她割去腐肉。

    桑靜榆不禁嘆道:“怎的女子做個官,就這么難呢?生死關頭,還得想著不能暴露。唉,你的肩上,是鐵定要留疤了。”

    割腐肉太過疼痛,初學清忍著悶哼,根本分不出力氣回應桑靜榆的話。

    “不過還好定遠侯看不見,不然他一見你后背上這顆痣,你就暴露了。”

    初學清分出心思聽到了這句,猛然想起裴霽曦為她包扎時,手指曾輕輕撫過那顆凸起的痣。

    那顆他曾虔誠吻過的痣。

    只是身上的疼痛再次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不斷提醒她,她現在的身份與責任。

    待桑靜榆包扎好,敲門聲適時響起。

    原是輕風回來了,裴霽曦與他一道來找初學清議事。

    輕風喋喋不休把這兩日發生的事都告訴他們。

    他這兩日,沒去別處,就躲在了知府馮炳家中,讓馮炳燈下黑,哪都尋不到。他也沒白躲,在知府家中,發現了富商周曜來尋馮炳,周曜給馮炳送了本書,想必那書里定是藏著銀票。他蹲守后,終于發現馮炳藏金銀的地方。

    輕風感嘆道,怪不得之前馮炳一直不肯交出周曜,這是給馮炳交著“保護費”呢。

    初學清聞言卻露出一抹虛弱的笑容,不怕他們有關系,就怕他們沒有關系。只是既然吳長逸說御史即將到達,她無法判定來的是哪個御史,立場如何,必須盡快先把局勢定下來。

    她顫巍巍起身,“我要去找趟葉馨兒。”

    “祖宗!你都這樣了還跑什么,我去把葉馨兒請來吧!”桑靜榆趕忙道。

    “別!別!”輕風連忙擺手,“您幾位,一個傷著,一個瞎著,一個瘸著,還是我去請吧!”

    桑靜榆“噗嗤”一笑,未料到定遠侯的小廝這么有趣,“得,就你一個正常人,利落點趕緊去吧。”

    輕風道:“妥嘞,這說好回鄴清沒回成,趕緊把這邊事忙完,回去看媳婦和娃呀。”

    初學清聞言,詫異問:“輕風成親了?”

    “娃都倆了!可不能跟我們侯爺一樣一直孤家寡人。”

    裴霽曦打斷他的亂扯:“城中戒嚴,你打著我的名號去。”

    “放心吧,馮炳那老頭現在正怵我呢,我請個人還是沒啥問題的。”輕風轉身利落離去。

    初學清看向一旁的裴霽曦,沒忍住問道:“輕風娶了誰家姑娘呢?”

    “是府里的丫頭。”裴霽曦答。

    初學清還想問是府里哪個丫頭,可意識到她現下的身份,應該是不認識定遠侯府丫頭的,還是忍住了,沒再發問。

    桑靜榆看了輕風對裴霽曦說話的態度,不似主仆,又想到了初學清,裴霽曦與她真是有許多相像的地方。她問道:“沒想到定遠侯的下人說話這么沒大沒小啊!”

    不等裴霽曦答話,初學清替他答道:“輕風不是下人,是兄弟。”

    裴霽曦莞爾一笑,還是初學清懂他,“對,他和我一起長大,多次出生入死,是兄弟。”

    桑靜榆道:“沒想到你和我夫君還挺像的嘛,她也從來不要下人,我們府里做事的,身契都在自己手上,哦,除了我的丫鬟,她的身契在我娘家。”

    裴霽曦卻搖頭:“我和學清還差得遠。”

    “的確差得遠!”桑靜榆瞥他一眼,想要諷刺他另娶他人,“我夫君多專一。”

    這話里帶刺,裴霽曦正訝異自己為何給桑靜榆留了一個不專一的印象,敲門聲便響起了。

    第70章 如今,卻只能兄友弟恭

    剛審完守城軍的吳長逸來了, 他進門后自己為自己斟了杯茶,一飲而盡,看這一屋子也沒有外人, 便直接道:“審了一圈, 沒人看到當天是誰射的冷箭,都以為是中了叛軍的埋伏,他們才跟著射箭的。”

    “辛苦吳將軍了, 百密總有一疏,想必憑吳將軍的本事早晚能找到他們的馬腳。”

    初學清這話給吳長逸戴了個高帽, 讓他不得不接。

    “放心,我派人繼續審著呢。來是想順便問問你們, 當天有沒有什么可疑的跡象。”

    裴霽曦答:“我們也和守城軍一同作戰了二十余天,想必冷箭不是他們射的, 吳將軍不妨從馮炳身邊的人查起。”

    吳長逸嘆口氣,“馮炳好歹是個知府, 不是我說查就能查的, 過兩天御史就到了,他查起來會方便很多。”

    初學清順便問了句:“吳將軍可知是哪位御史來呢?”

    “我走的時候還沒定, 不過我估計是盛大人。”

    初學清松了口氣,盛道文不入黨爭,想必來了也不會特意偏袒誰, 這于她是好事, 若在他來之前定了局勢, 那便可放心了。

    她向裴霽曦解釋:“御史盛道文是我師兄, 也師從蘇大人。”

    “我知道, 舅父說過,你們一個寫得好詩, 一個做得好事。”裴霽曦道,“不過我與盛大人,也有些前緣,多年前去勐城時,曾有幸與他父親老御史盛承岸相交,他父親剛直不阿,想必他也會如此。”

    “正直是正直。”桑靜榆插話道,“就是有些恃才傲物,見到我夫君的時候從來都是斜眼看人。”

    “靜榆!”初學清佯怒道,“口無遮攔,吳將軍還在呢,你不怕他給你告狀。”

    吳長逸尷尬地看了看桑靜榆,初學清沒點裴霽曦會告狀,偏點他會告狀,這不是明擺著提醒他呢。

    “放心,初夫人口無遮攔的何止這一件事,告狀哪告得過來。”吳長逸順嘴就諷刺了桑靜榆一番,話出口才覺得這習慣使然,真是害人,這口無遮攔的不知是誰。

    桑靜榆和吳長逸嗆嗆了兩句,把吳長逸趕走了。

    初學清看著桑靜榆和吳長逸吵嘴,總覺得他們之間雖然和以前一樣相處,但仍有些地方怪異得很,像是為了掩飾什么,裝作和從前一樣。

    桑靜榆不是真的生氣要拌嘴,吳長逸也不是特意在諷刺她,兩人似是使勁用慣常的方式相處,卻略顯生澀。

    初學清猶豫開口:“對了,岳父身體可好?”

    一提這個,桑靜榆像被點燃的炮仗,噼里啪啦把京城的流言,還有她父親裝病叫她回去的目的都說了。

    初學清料到她會被說成救國濟世的英雄,畢竟她現在是“太子的人”,陛下偏寵太子,必然會捧高太子的幕僚。

    可流言這么抹黑一個女子,卻讓她生出一股無力。

    沒等初學清說話,裴霽曦卻道:“流言如此,是因為他們沒有見識過初夫人的風采,如今整個定遠軍都知道初夫人的醫者仁心,回頭我要去信院使桑大人,好好感謝一番才是。”

    桑靜榆眸子一轉,燦然笑道:“那就多謝定遠侯正名了!”

    也許對于別人來說是小事,可裴霽曦愿意為這小事出面,這讓初學清心中一暖,恍如當初那個愿意在流言蜚語中堅定擋在她身前的將軍。

    只是流言不似利箭總有來處,它無孔不入。就如當初的冬雪與裴霽曦,本來已經相許,即將明朗的關系,何嘗不是被流言所傷呢。

    須臾,輕風帶著葉馨兒來了,身后還跟了楊若柳。

    她們二人見初學清傷成這樣,皆是一臉焦急。

    桑靜榆只好向她們解釋,初學清的傷并不致命,好好調養便能痊愈。

    葉馨兒收斂面上的焦急,“桑姐姐的醫術高明,有桑姐姐照料,想必初大人定能吉人天相。”

    “小丫頭嘴還是這么甜哪。”桑靜榆沒忍住調戲道。

    葉馨兒垂眸,“不是小丫頭了。”

    “行,大丫頭,把你初哥哥交給我,保管她生龍活虎。”

    桑靜榆忙道:“都是小時候亂叫的,桑姐姐別再取笑我了。”

    初學清把話扯到了正題上:“楊姐來,是有何事呢?”

    她并未讓輕風帶來楊若柳,楊若柳卻來了,想必是另有要事。

    “我……”楊若柳猶豫道,“柴大哥前幾天說來尋初大人,之后就再沒見過他……”

    “楊姐莫要擔心,我托柴兄做些事,事情辦完,他就會回來。”初學清答道,“另外,還有些事,要拜托下葉老板。”

    “初大人您盡管說。”葉馨兒回道。

    “燕雀軍攻城這些天,想必樟安的商戶都損失不少吧”

    “一直戒嚴,進貨進不了,出城出不去,就連買賣也都偷摸進行,的確損失不少。”

    初學清淡然一笑:“此次燕雀軍打的名號是要交出虐殺下人的周老板,那這些商戶要找誰追責,顯而易見。”

    葉馨兒瞬間領會初學清的意思:“我明白了,回去就發動商戶們聲討周家。”

    *

    不知不覺天色已暗,窗外夕陽的余光灑在河水之上。全城戒嚴下,寂靜的河水落寞地推動著粼粼波光向前飄去,連水流的聲音都是沉悶的,只有零星幾個士兵在街上巡邏著。

    待葉馨兒和楊若柳走后,裴霽曦才問初學清:“你是想把周家逼到無路可走,讓他拖馮炳下水? ”

    “正有此意。”初學清答,“既然馮炳收了周家這么多錢,就要有所回報。”

    輕風恍然想到什么,快嘴道:“哈!想當初我們在勐城,收拾當時的西境主將汪實,也是靠他合作的商戶——一家鏢局去突破的,那鏢局老板被抓后,沒審幾句就把汪實給供出來了,這種官商相護,最不牢靠了!”

    初學清猛然被拽回那段回憶,不禁恍了神。

    桑靜榆卻沒忍住笑了出聲——那時十四歲的她第一次離家出走,去到了勐城,沒想到看了一個烏龍的“毒傷”,那是她第一次見初學清,一個被墨汁染了的傷口卻讓裴霽曦驚慌失措,想想就覺好笑。

    她意識到自己不合時宜地發出了笑聲,忙補救道:“我是覺得,這些貪官還真是傻!”

    初學清回神,聽出來桑靜榆為什么笑,卻沒有如她一樣覺得好笑。

    那次烏龍的“墨汁毒”,卻陰錯陽差讓裴霽曦和她互表了心意。

    應當也是,那段感情里最純粹的一段時光了。

    只有兩人的互相傾慕,沒有考慮身份、地位,沒有流言蜚語的侵擾,只有面對心上人的坦然相待。

    初學清定定看向裴霽曦,她的眸色漸漸變得黯淡。

    如今,卻只能兄友弟恭。

    *

    葉馨兒的動作很快,沒兩日,關于燕雀軍只是要向周家報仇,才攻打樟安的消息就傳遍了大街小巷,周家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

    可惜樟安仍在戒嚴之中,不然惹了眾怒的周家,肯定會被圍攻。

    周耀被傳言所擾,慌不擇路地偷跑去知府馮炳家中,尋求馮炳的庇護。

    只是馮炳也聽說御史大人即將抵達樟安,哪肯給自己惹一身騷,對周耀閉門不見,讓士兵把他遣返回家。

    吃了閉門羹的周耀更加心慌,一旦馮炳拋下他,那他這么多年對馮炳的“孝敬”都打了水漂,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怎么可能手里不留點把柄呢。

    輕風暗中觀察了許久,知道此時便是初學清所言最合適的時機,適時地出現在周耀家中。

    輕風并未自報家門,只抱著劍對站在院中撓頭的周耀道:“周老板,這幾日可好過?”

    周耀見眼前的人悄無聲息就進了自己家中,嚇了一跳,顫聲道:“大俠……你是……”

    輕風憋住笑,正色道:“你可知御史大人不日即將來到樟安。”

    “難道你是御史的人?”周耀不可思議地問。

    輕風才不會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道:“樟安知府馮炳,在任期間貪贓枉法,甚至在樟安水深火熱期間,私通北狄細作,破壞禮部侍郎與燕雀軍的和談,刺殺朝廷命官。而你,與他官商相護,助紂為虐,你可知罪?”

    周耀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大人!我只是一個商人!可萬萬不敢做那通敵叛國的事啊!您說的事我真是一點都不知道!我只是給馮炳送錢,尋求庇護而已啊!”

    輕風將手中的劍往身旁一立,裝腔作勢道:“你說你給馮炳送錢,可有證據?”

    周耀稀里糊涂地脫口道:“有!有!我這么些年給馮炳送的錢,都有記賬!還有給他送過的孤品,都能有人證實是從我手中流出的,他愛好古玩,肯定不舍得賣,大人去搜他家中,定能搜到啊!”

    輕風按照初學清教他的問道:“既然都送錢了,那他幫你辦了什么事呢?”

    “我只是想在樟安做大,只是托他幫忙給別家使了點絆子而已!我真不知道他通敵叛國的事啊!”

    輕風壓下嘴角得意的弧度:“既然你不知道,只要你把馮炳其他犯罪的證據交出來,就可以戴罪立功。”

    周耀瞧見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卻忽然回神過來:“不,不,我沒有給馮炳送錢,我和馮炳根本不熟!我是冤枉的!”

    輕風利劍出鞘,架在了周耀的肩膀上,“現在說不熟,晚了,是我砍掉這腦袋自己找證據,還是你乖乖把證據交上來呢?”

    周耀被抵著喉嚨,癱坐在地,認命地支吾道:“我交……我交……”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偌大家業,竟然毀在了一個被打死的下人身上。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国产人成精品香港三级在线|国产乱人伦偷精品视频免观看|男女无套免费视频软件|中文无码一区二区不卡αv|91短视频免费|亚洲美女精品区人人人人 | 各处沟厕大尺度偷拍女厕嘘嘘|亚洲一区二区不卡视频|亚洲淫片|又黄又爽又色成人网站|999这里只有精品|免费国产乱理伦片在线观看 | 亚洲免费福利|亚洲性夜夜时|亚洲第二页|日本羞羞视频在线观看|私人影院在线|热久久99热 | 亚洲永久免费观看|苏州到黄山|欧美多人片高潮野外做片黑人|91=a=a=a国产|免费观着女人高潮视频|不卡的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欧美日韩精品综久久久久久|99热这里只有精品99|国产成人综合精品|无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免费N鬼逝|无码人妻=aⅤ一区二区三区麻豆|69xx×在线观看 | 模特写真福利内部视频|性高朝久久久久久久3小时|天天插夜夜爽|亚州综合视频|日韩免费一区二区三区|九九热线有精品视频99 | 荡乳欲妇在线观看|小次郎=av收藏家|国产亚洲日韩在线=a不卡|亚洲天堂久久久久久久|国产精品福利在线播放|国产成人无码=a片免费 | 日本公交车上xxxxhd少妇|五月开心六月伊人色婷婷|97国产suv精品一区二区62|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久久清纯|精品国产欧美日韩|黄色网页入口 | 99免费在线播放99久久免费|伊人久久在|在线观看91精品视频|国产精品国产三级国产=a|毛片视频大全|亚洲黄色片免费看 激情综合欧美|日本一区欧美|97色伦欧美一区二区日韩|国产东北女人做受=av|又色又爽又黄又粗暴的小说|中文字幕无码日韩欧毛 | 综合亚洲网|亚洲综合成人亚洲|日本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粗大猛烈进出呻吟声的视频|绝世武魂短剧免费观看|黄色一级免费大片 | 视频麻豆|91嫩草在线免费观看|久久国产午夜|黑人与日本少妇J=aP=aNESE|免费大片黄在线观看|91色一区二区三区 | 日本公交车上xxxxhd少妇|五月开心六月伊人色婷婷|97国产suv精品一区二区62|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久久清纯|精品国产欧美日韩|黄色网页入口 | 在线观看免费黄网|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鸭|91社影院|日本一区免费网站|尹人香蕉久久99天天拍|任我爽橹在线精品视频 | 日本三级日本三级韩国三级视|国产精品国产自线拍免费|CHIN=a男男互插网站|女邻居丰满的奶水在线观看|免费国产v=a在线观看|国产乱子伦无套一区二区三区 | 免费极品=aV一视觉盛宴|大陆少妇xxxx做受|懂色一区二区二区=av免费观看|女人的超长巨茎人妖在线视频|欧美激情国产精品视频一区二区|精产国品久久一二三产区区别 | 国内揄拍国内精品人妻浪潮=aV|亚洲人成在线观看一区二区|日韩一区欧美|毛片在线播放=a|亚洲=av最新天堂网址|vr视频高清3d羞羞的铁拳 | 亚洲乱熟|中文综合在线观|国产精品一区二区在线观看|免费看成人=aV片|在线看=a视频|国产成人影院在线观看 | 亚洲久久综合|久久伊甸园|青草国产超碰人人添人人碱|91资源在线播放|九九九免费观看视频|又黄又爽的免费视频 | 铠甲勇士全52集免费播放|饥渴丰满少妇大力进入|免费女人高潮流视频在线观看|欧美国产国产综合|麻豆tv在线观看|男人操女人的免费视频 | 桃色=aV久久无码线观看|东方=aⅴ免费观看久久=av|深夜福利1000|成本人片无码中文字幕免费|成人国产精品一级毛片视频|免费一级黄色毛片 男同免费|久久久久久草莓香蕉步兵|亚洲女女女同性VIDEO|免费的=av不用播放器的|黄频网站在线观看|久久久88 | 欧美高清福利|免费亚洲黄色|黄片毛片免费|亚洲欧美日韩在线资源观看|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午|日本三级播放 | 黄色福利网站在线观看|亚洲深夜福利|免费的爱爱视频|成人国产免费观看|精品欧美一区二区久久|一区美女 | 男人视频在线观看|青青青草国产|国产成=a人亚洲精v品无码性色|91深夜|国产chinese精品露脸|日日日日做夜夜夜夜做无码 | 欧美亚洲成人在线|国产精品拍天天在线|超碰人人91|天下第一社区高清在线播放|欧美黄色成人影院|欧美成人影院在线 | 亚洲=av不卡一区二区三区|日本精品久久无码影院|亚洲福利视频二区|#NAME?|毛片一级做=a爰片性色仙踪林|人妻少妇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 中文字幕在线观看视频www|在线视频网站WWW色|91啦国产|国产社区精品视频|91毛片免费观看|国产一区二区黑人欧美xxxx | 蜜臀91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亚洲中出视频|啪啪玩小处雏女|精品日韩一区二区|久久婷婷综合色丁香五月|亚洲视频在线观看网站 | 国产高跟丝袜脚交视频|最短的距离是圆的高清在线观看|一区二区三区视频播放|国产精品黄页在线播放免费|#NAME?|精品国产乱码久久久久久中文 | 天天爽天天草|久久成人一区二区|国语对白露脸XXXXXX|黄色片视频在线免费观看|川上优在线|中国黄色免费 | 神马午夜羞羞=aV|国产黄色=a级|无码=av专区丝袜专区|国内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长长|久久乐=av|99久久精品一区二区成人 | 日韩一级色|亚洲一级成人|亚洲=aV无码专区亚洲=aV桃花岛|91啦在线观看|性高潮久久久久久久|国产美女国产爽字 | 国产精品成人v=a在线观看|久久网中文字幕|国产精品2区|色费色情人成视频|国产精品一区二区丝瓜|国产亚洲精品自在久久77 | 国产91视频观看|尤物在线精品视频|真人与拘做受免费视频播放|网站一区二区|色屁屁=av|久久一区二区中文字幕 | 少妇被粗黑进进出出在线观看|日日摸夜夜爽无码|免费久久|日韩免费视频|热播短剧玫瑰冠冕免费观看|j=ap=anese精品少妇 | 欧美一区三区在线观看|中国黄色一及片|国产特黄色片|国产精华液一线二线三线|内射合集对白在线|日本免费无码XXXXX视频 | 99精品国产三级在线观看|日本阿v免费观看视频|#NAME?|欧美综合激情网|欧美激情=a=a|国产成人福利 | 东北寡妇特级毛片免费|99热精品国产一区二区在线观看|亚洲=aV永久纯肉无码精品动漫|国产成人一区二区三区|午夜=av一区二区|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动漫 国产1区在线观看|四房播播成人社区|嫩草影视亚洲|免费毛片在线不卡|久久亚洲精品国产一区最新章节|911免费看片 | 亚洲线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亚洲综合中文|特级一级片|在线观看国产视频一区|国产乱码卡1卡二卡3卡四卡|国产v亚洲v天堂无码网站 | 羞羞涩涩网站|亚洲高清免费看|色爱天堂|国产一级无码片在线观看免费|91=av视频观看|推川悠里在线观看=av影片 | 免费=av网址在线|97综合视频|色视频一区二区三区|色天堂视频|欧美美女一级视频|XXX少妇厨房XXX乱 | 成人午夜久久|成人久久18免费网站麻豆|国产精品免费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男人天堂黄色|蜜臀二区|www亚洲免费 | 99视屏|亚洲精品日韩专区|欧美一级国产|久久丫不卡人妻内射中出|欧美日韩另类综合|亚洲色无码=a片中文字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