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我不是你黨爭的工具
輕風拿著證據趕回客棧, 進去卻見一個身著緋紅官袍,脊背挺直,下巴微揚的男子正睥睨著眾人。
來人正是副都御史盛道文, 他今日才來到樟安, 到了府衙就將炮火對準馮炳,怒斥他舍近求遠,不求援朔東軍反求援京城, 導致援軍不能第一時間到達。他又聽聞初學清重傷在身,才從府衙出來, 親自來到客棧尋初學清。
吳長逸正巧也在客棧和初學清他們議事,盛道文到的時候見吳長逸不去剿匪, 反圍著初學清,又怒道:“吳將軍, 你此行是來剿匪,匪呢?聽聞你近幾日揪著城門守軍來回盤問, 守軍里難道藏著叛軍呢?”
吳長逸準備了初學清當初的說辭:“初大人和叛軍談判時被冷箭所傷, 我們懷疑是北狄細作,所以近幾日著重排查細作, 至于叛軍,我也派了隊伍去尋,只是暫時沒有尋到他們的藏身之所。”
盛道文輕嗤一聲, 手中折扇闔著, 敲打著另一只手的手心, 不屑道:“哪來的北狄細作, 你們可有證據?陛下派你剿匪, 不是派你去打北狄。”
吳長逸看不慣盛道文趾高氣昂的樣子,只道自己再去調查叛軍動向, 便告辭了。
初學清見盛道文如此橫眉冷眼,緩和道:“盛兄一來就如此雷厲風行,我都沒來及向你引薦定遠侯。”
盛道文瞥了眼裴霽曦:“定遠侯沒回鄴清,跟著初侍郎來樟安作甚?”
“私事。”裴霽曦簡單作答。
“我還以為定遠侯能預見樟安戰事,提前來布防呢!”
輕風見眼前這御史逮誰咬誰,便護主道:“盛大人,也虧得我家侯爺來了樟安,不然光靠等朝廷的援軍,燕雀軍早就攻占樟安了!”
“哦,這么說,樟安得保,都是定遠侯的功勞了?”
裴霽曦眼神示意輕風禁言,又道:“不敢托大。”
初學清見慣了盛道文這幅做派,并沒有如輕風那般動氣,她這兩日調養的也差不多,氣色已見好,她起身為盛道文斟了杯茶,遞過去:“盛兄,江南的春茶與京城中的不同,甚是清香,你嘗嘗。”
桑靜榆見初學清待盛道文如此客氣,在一旁陰陽怪氣地學盛道文的樣子,雖沒有發出聲音,但那副欠揍的表情卻完美復刻了盛道文的樣子。
盛道文也發現了,他接過初學清的茶,余光瞥著桑靜榆,“我們男人在此議事,不需要家眷相陪,初夫人還是避嫌吧。”
桑靜榆瞪了盛道文一眼:“我夫君因為國事身受重傷,我身為醫師,需要貼身照料,一刻都不能疏忽,盛大人要嫌我礙事,那就別來找我夫君了。”
盛道文皺皺眉,也沒同一個女子一般見識,品了口茶,壓下心中不快,“既是如此,那便遷就一下/體弱的初侍郎。”
初學清笑笑,將話題引到樟安之事,讓輕風拿出了他今日得到的證據。
盛道文翻看著周耀給馮炳的禮單,半晌才道:“初侍郎,我會派人搜馮府,如果馮炳罪證確鑿,我會將他繩之於法,但我不是你黨爭的工具,你休想利用我做什么。”
“盛兄言重了,我查馮炳,也是給樟安百姓一個交代,和黨爭無關。”
盛道文拿著證據轉身要走,臨走前又回身定定看著初學清:“初侍郎,你知道太子和恩師之間的恩怨,卻做了太子黨,不怕恩師寒心?”
他們恩師蘇尚書的獨子,是因扯進太子與張家爭女之事,才送了性命。
初學清垂眸道:“我不是要立于哪個黨派,只是要看哪條路能達到心中的道。”
盛道文只留下一句“好自為之”,便折身走了。
盛道文走后,初學清向輕風道謝:“輕風,多虧你找到這些證據,想必這次馮炳逃不掉了。”
“哪里哪里!”輕風謙虛道,“還是初大人的計策想得好啊。”
裴霽曦囑咐道:“輕風,你不是在馮炳家里看到過他藏財之處嗎,還是跟著盛大人去吧,若他們搜不到,給他們點提示。”
“妥嘞。”輕風連忙跟上盛道文的腳步。
*
本來一切都應順利進行下去,他們得到了周耀賄賂的證據,知道了馮炳藏財之地,甚至副都御使親自來樟安查案。
可他們終歸小覷了張家的勢力。
盛道文帶人搜查馮府,甚至接到輕風暗示,找準地方,掘地三尺,可愣是什么未搜到。
單憑周耀一個自己寫的清單,完全可以說是周耀污蔑,沒有贓物,作不得證據* 。
輕風在馮府外待了一天,盛道文查無所獲,帶人撤走后,輕風急忙回了客棧,向裴霽曦和初學清說明這一情況。
一切功虧一簣,初學清不敢相信,她起身便要去找盛道文。
桑靜榆擔憂她還未痊愈的身體,急道:“你的傷還未痊愈,你要去的話,我同你一起去!”
“你腿腳不便,你留在客棧,我很快便回。”初學清阻止道。
裴霽曦知道初學清的心切,起身跟上道:“我和輕風陪你一起去,弟妹放心,若學清不舒服,我們即刻送她回來。”
他們三人到府衙時天已見黑,卻見盛道文并未閑著,反是讓人搜查府衙內部。看來即便在馮府什么都沒搜到,他并未就此放棄,官署他也要查。
星斗漫天,府衙內仍舊燈影綽綽,忙碌的侍衛們不知疲倦地翻找著,可仍舊一無所獲。
盛道文見他們三人來了,略顯灰敗的神色瞬間收斂起來,微揚著下巴:“初侍郎,幫不到你的太子著急了?”
初學清并未理會他的諷刺,反而道:“如果馮炳得知盛兄會來,有可能提前轉移財物,你們可查了他周邊的人?”
“還用你教我查案?”盛道文斜睨她一眼,“他家后院的土翻新過,明顯轉移了東西,但他不承認我們也沒辦法。他常去一間古玩店,古玩店老板是個寡婦,估計是他姘頭,可無憑無據,我們難道還能搜那寡婦的家不成?”
輕風在一旁插嘴道:“大人們,你們不方便,我去探探路啊!”
“胡鬧。”盛道文不悅道,“你以為查案是鬧著玩,人人都能去呢?”
輕風正想說周耀手中的證據就是他嚇出來的,裴霽曦就適時地制止了他,他也知道此刻不能多言,便不再搭話。
“盛大人,那射冷箭的刺客可有眉目?”裴霽曦問道。
盛道文默了片刻,才道:“今日吳將軍抓到了那刺客,只可惜是個死士,當場吞毒自戕。”
初學清本以為等盛道文一來,一切都會塵埃落定,未料竟出了岔子。預想中最差也會定馮炳貪污的罪,畢竟刺殺禮部侍郎就牽扯到黨爭,不容易定罪,可現在連貪污的證據都沒有。
樟安今日的繁華,是在她治理下一點點改善的,如今有這樣的知府,她都覺得辱了人杰地靈的江南。
可事情總是往最壞的地方發展,在人最有希望的時候,來個措手不及。
*
吳長逸遍尋不到燕雀軍的蹤跡,鑒于樟安戒嚴已久,目前燕雀軍又沒了動靜,城外又有援軍駐守,盛道文便做主取消了樟安的戒嚴。
安靜了近一月的街道再度恢復它本來繁華的樣子,游船重新在顫搖的河面上前行,青石板路上的腳步不停,河岸邊的小攤也支了起來,吆喝聲叫嚷聲連綿不絕,嘈雜的喧囂成了樟安最動聽的樂聲。
但是人們也沒忘記造成這月戒嚴的前因是什么,商戶和部分百姓聯合起來,堵在了周家門口。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充斥著呼喊與怒罵,周家往日造的孽趁此刻都一起來結算了,還有湊熱鬧的閑漢也來助威,這月以來悶在家中的生活太過無趣,現下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引得人們道東說西,何況是往日臭名昭著的周家。
可當有好事者不管不顧,踹開周家大門時候,眼前一幕卻讓眾人啞然。
只見門梁上,周耀直挺挺地吊死在那。
有婦孺被嚇到,尖叫聲響起的時候,周家才出來人,一看到家主慘狀,也都驚得手足無措,連滾帶爬地跑回去稟報。
很快周家人都出來了,哭天搶地的聲音頓時掩蓋住了門口的議論紛紛。
“老爺啊!你說讓我們躲在內屋,不要出來,可你怎么想不開了啊!你讓我們一大家子人怎么活啊……”
官府不多時派人前來,作案人并不高明,偽造的上吊場面破漏百出,仵作一查便看出是他殺而非自殺,混跡在人群中的嫌疑人也很快落網。
是周家被打死小廝的父親——趙群。
原來趙群并未聽從燕雀軍的遣散安排,他等不了初學清動手,他要自己為兒子報仇,城門一開,他就混了進來。
他本以為動手會有多難,可未料到周曜因為心虛怕人報復,讓家人在內院不得出來,而他自己則想要混出府再去找馮炳,恰巧被潛進來的趙群撞上,給了趙群絕佳的復仇機會。
只是趙群初次犯案,匆忙之下并不高明的作案手法根本瞞不過去。
好在他也并未對自己的命有多重視,大不了一命換一命。
這個消息對初學清又是一記打擊,輕風才探得,馮炳常去的那家古玩店已經閉店退鋪,趙群殺死周曜的消息又傳了來。
周曜一死,最重要的人證又消失了。
但是她也無法責怪趙群,喪子之痛,無論她給予什么樣的保證,都無法安撫。
眼前要緊的,是對趙群的處理。一旦趙群被處死,那么好不容易安撫下來的燕雀軍很容易被激怒。可若不處置趙群,律法的莊嚴又會被褻瀆。
樁樁件件擺在眼前,可沒有一個是初學清自己就能左右的。
第72章 為何不成親呢
局面已一團亂麻, 可更糟的是,陛下傳來口諭,令初學清回京復命, 吳長逸留守樟安, 防范燕雀軍,至于其他事宜,則留給盛道文在樟安處理。
且陛下特意交代, 裴霽曦眼疾未愈,京中名醫云集, 可一同回京,令太醫會診。
這樣一來, 初學清則失去了插手的機會。
明日即將出發回京,眼下留給初學清唯一的路, 就是盡可能讓盛道文處理好這些事。可盛道文認定她因黨爭要針對馮炳,因此對她甚是冷漠, 連爭辯的機會都不給她。
裴霽曦見初學清如此一籌莫展, 便提出由他去與盛道文談。
定遠侯府有開國功勛,且從不參與黨爭, 想必盛道文也不會太過為難他。
輕風送裴霽曦到府衙時,暮色漸重,徒留一絲晚霞灑著余光。
盛道文正在桌前伏案, 見裴霽曦來了, 也并未行禮, 似是知曉他為何而來, 只淡淡道:“本官查案講求證據, 若定遠侯是為了初侍郎來當說客,讓我處置馮炳的, 大可不必浪費功夫。”
輕風見盛道文既不行禮,也不請裴霽曦落座,心中暗火騰起,卻記得初學清的囑咐,壓了下來,扶著裴霽曦坐在一旁的八仙椅上,立于裴霽曦身后,學著盛道文的樣子高高揚起下巴,似乎下巴再高一點,就能撐起一些場面。
裴霽曦落座后,也并未計較盛道文的失禮,他已經從初學清那里了解了盛道文的性子,知曉他是這樣一個不拘小節,嘴硬心軟的人。
裴霽曦轉頭向盛道文發聲的方向,道:“盛大人,我定遠侯府從不參與黨爭,所作所為,皆是因臣子之責。但我也從不排斥黨爭,不會因為誰是哪個黨派的人就疏遠他,也不會因為誰是純臣就刻意接近。往別人身上安帽子容易,但用這帽子去識人辨人,是否有些狹隘了? ”
盛道文自案頭抬眸,看了眼裴霽曦失焦的眼神,放下手頭的筆,道:“定遠侯也不必出言諷刺,我與初侍郎有同門之誼,不會因她站了哪一派就否定她這個人。只是御史辦案,不會預設立場。”
“盛大人放心,我此行并非為了馮炳,只是想問一句,盛大人打算如何處置趙群?”
盛道文習慣性拿起身旁的折扇,撫著折扇,反問道:“如何處置,我也不必向定遠侯或者初侍郎交代吧?”
裴霽曦默了片刻,才道:“盛大人自是不必向我們交代,但你要向樟安的百姓交代。趙群是燕雀軍此次攻城尋的借口,若這借口都被朝廷撕毀,那燕雀軍定不會坐以待斃。”
“剿滅叛軍,是吳將軍的事。”
裴霽曦道:“我雖為武將,但也不喜戰。邊疆之戰,尚且讓邊境子民不得安生,身為南北樞紐的樟安要是發動了戰爭,對大寧的影響會比邊境之戰更為惡劣。”
裴霽曦緩了緩,未聽到盛道文的回應,便繼續道:“盛大人若覺得剿匪與自己無關,便大錯特錯。此次初侍郎出使三國,讓大寧邊境免了征戰之苦,這是我們這些武將做不到的,文武相濟,才能保得國泰民安。”
盛道文不悅道:“我與初侍郎不同,她做事會考慮再三,又體諒各方。我做事,只認證據,不講人情。你若想為趙群求情,找錯人了。”
裴霽曦也不惱,只淡然道:“我并非求情,而是衡量大局。趙群此人,代表著底層百姓的利益,殺不得。”
盛道文手中折扇隨意往桌上一拋,輕嗤一聲:“賤籍,骨頭都是賤的,不講理法,不懂規矩,都任他們作案,大寧早就亂了。”
裴霽曦微微皺眉,他未料到盛道文一個朝廷命官,如此詆毀賤籍,連基本的教養都丟了,不知初學清說他嘴硬心軟,軟在何處。
盛道文似也意識到了自己出言不當,補充道:“我并非針對所有賤籍,只是趙群此舉,愚不可及。他讓朝廷和叛軍沒有回旋余地,偏又得民心,若他人也如此效仿,要律法何用?”
裴霽曦并未作答,反而轉了話題:“盛大人可知曉當初的勐城水戰?”
“自是知曉,定遠侯是要說自己威武神勇,剿滅西羌三萬大軍嗎?”盛道文諷刺道。
“此戰并非我一人之功,也并非定遠軍一軍之功。”裴霽曦道,“當初西羌攻城,我手中僅有三千明履營士兵,根本不足應戰,引水淹城實在是無奈之舉。在淹城之前,有一批人馬趕到勐城,幫忙護送百姓,只是戰后便沒了蹤跡,讓我遍尋不得。”
盛道文瞇起眼眸,試探問道:“是燕雀軍?”
裴霽曦徑自道:“當年燕雀軍在順州起義,吳將軍負責剿匪,可燕雀軍卻忽然之間沒了蹤影,我也是月前和燕雀軍對上,才知曉當初援助的人,正是他們。他們因外患放棄了起義,讓大寧少了內憂,連這次起義,也是待初侍郎和談成了,才發動的。”
盛道文不可思議地看向他,在他的認知里,燕雀軍是烏合之眾,怎會行此仁義之舉。他半晌沒有言語,只輕輕合上了面前奏本。
裴霽曦最后說了一句:“順便替初侍郎捎句話——她知道盛大人剛正不阿,但讓盛大人莫忘了,做決策時,可以不顧人情,但前因與后果都要顧及。”
盛道文沉默不語,但內心翻江倒海。
前因是周家不仁,叛軍起義。
那后果呢?處置了趙群,后果幾乎是可以預見的。
裴霽曦見盛道文一直不語,便知曉了他的動搖,起身帶輕風離開了。
回到客棧時,卻不見初學清,桑靜榆只道她應該是出門喝悶酒了——她一有心事就獨自喝悶酒。
裴霽曦想起前兩次初學清醉得一塌糊涂的樣子,問道:“學清的傷可痊愈了?能飲酒嗎?”
卻見桑靜榆絲毫不擔心,“她的傷已經大好,適當飲酒倒也可以。她最近諸事纏身,去吃酒放松下也好。”
裴霽曦仍放心不下,和輕風一起沿著河岸的酒家尋初學清。
夜幕無聲輕垂,月光暗淡,遠不及河邊的燈火通明。四周充斥著叫賣聲,嬉鬧聲,還有畫舫上傳來的悠揚琴音。
他們路過好幾家酒家,都未尋到初學清,最后卻在河邊一個角落里,看到坐在石階上的初學清,身旁還擺著幾個空酒壺。
輕風遠遠地叫著初大人,拉著裴霽曦走到近前,扶裴霽曦坐在她身旁,自己也在一旁坐下。
初學清眼神有些迷茫,認清來人,只分出兩個酒壺,遞給他們。
輕風忙擺手:“我可不能喝,初大人的酒量我又不是沒見識過,一會還得負責送您回去哪。”
初學清笑笑:“只醉了那么一次,就被你記住了。”
裴霽曦輕輕搖了搖頭:“不止一次,在勐城那次,你也醉得不成樣子。”
初學清挑挑眉,想起來了,她晃晃手中的酒壺,“江南的醉煙雨,可惜了,回京就喝不到了。”
“不是可惜醉煙雨吧。”裴霽曦溫聲道,“是可惜事未竟,身卻遠。”
“事未竟,身卻遠。”初學清重復著這句話,她本沒有什么醉意,看到裴霽曦,心中卻軟了下來,不知不覺腦中緊繃的弦松了松,笑出了聲。
可這笑聲,聽到裴霽曦的耳中,卻是另般滋味。笑里的無奈,他聽出了,卻不能替她撫平這無奈,只能拿起手中的酒壺,循著她的方向,碰了一下——清脆響音,碰對了,一口醉煙雨流入喉中,如這江南春日,美不勝收。
“今日盛大人似是有所動搖,想必他不會輕易下判決。”裴霽曦安慰道。
初學清搖搖頭:“不談這個,盡人事,聽天命。”
“好。”裴霽曦道,“本以為要與你道別,沒想到還要一同回京。”
初學清又看向裴霽曦另一邊的輕風,道:“輕風這炕頭,又得是涼的了。”
輕風聽出初學清的意思,嘮叨了半天想念妻兒,每次回都回不成,這下又給支到京城去了。
輕風嘮叨起來沒完,初學清不得不打斷他:“對了,上次聽林副將說到裴兄的女兒,不知你離開這么長時間,誰照料她呢?”
“女兒?”裴霽曦訝異問,“我何來的女兒?”
“不是林副將說的,她的外甥女嗎?”
“我哪有這個福分,我都未曾娶妻,她的外甥女,也是我的外甥女,是我妹妹與方若淵的孩子。我若有女兒,應是她的侄女。”
初學清怔住,她一直以為裴霽曦自她離開不久就娶了方家小姐,畢竟那時周圍人都說裴家會和方家聯姻,但她不曾想過,是裴雨檀與方若淵成親。
初學清怔怔地問:“不是姓裴嗎?”
裴霽曦垂首片刻才道:“我祖母去世前,家妹已經懷孕,祖母等不到我娶親,便去求了方家,讓家妹腹中孩兒隨了母姓,才安心去了。”
初學清久久不語,半晌,訥訥問了句:“裴兄,未曾娶親?”
輕風在一旁插嘴道:“初大人莫非也是聽了那些傳言?說是侯爺已經娶親?那是之前太多人上門提親,侯爺讓我放出他已經定親的謠言,可謠言傳著傳著就變味了,都把侯爺傳成了個鰥夫。”
裴霽曦輕咳兩聲,打斷輕風的口無遮攔。
初學清忙扭過頭去,眨了眨眼,兩行淚水不聽使喚,就這么奔涌而出。她忙端起酒壺,借著夜色的遮掩用袖口擦了擦淚滴,就著這個動作,灌了幾口酒。
只是喝急了,她嗆咳幾聲,喉嚨還是難受得緊,連著眼淚也被咳了出來。
裴霽曦輕輕拍著她的后背,她感受到后背上溫暖的接觸,更是咳得忍不住。
輕風在一旁笑道:“初大人,您這酒量不好,就別喝這么急啊!”
終于停了下來,初學清不敢看身旁的人,只盯著眼前夜色下流動的河水,在春風的推動下,一波一波地向前趕著,盯久了,仿佛河岸跟著在動。
她平靜了許久,才道出一句:“為何不成親呢?”
裴霽曦怔然,半晌才答:“你不是知道么,我在尋人。”
初學清緊緊攥著手中的酒壺,心如這酒壺一樣也被緊緊攥住,酸澀極了,那點酒意就著這鼓酸澀不停翻涌,讓她又忍不住流下淚來。
她知道裴霽曦成親的時候,都沒有這么難過。
以為是自己的念念不忘,卻從未想到會有回音。
以為踽踽獨行,卻不知有人在身后等待。
以為隔著的七年歲月,卻不知有人留在了原地,不肯往前走。
第73章 輕輕吻在了他的唇角
初春的勐城已是百花含苞, 草木萌生,融融的暖陽消解了春風的微涼,撲面是清河帶來的濕潤氣息。可一路向北回到鄴清, 還是能感受到一絲初春的清寒。
可行在這路上的人, 心中卻充盈著暖意。
回程的路上,裴霽曦身上的傷還未痊愈,初雪晴便同他一起乘坐馬車, 輕風就在前駕車。
至于西境軍前主將汪實,則交由御史盛承岸處理。對西境軍的接管, 目前還沒有接到明確旨意,裴康時便傳書讓他們回到鄴清。
馬車的空間很大, 裴霽曦坐正位,初雪晴則坐在側面, 兩人的目光偶爾會相會,初雪晴卻不敢看他看久了, 總是借機掀開窗簾看看窗外的風景。
春風中帶著微涼的氣息, 總算能讓面頰上的熱度褪去一些。
裴霽曦卻舍不得移開目光,小姑娘眼睫微顫, 眸中春色都被外面的的春光奪了去,臉上的紅暈悄聲地透露著羞赧,似含苞的花朵, 欲語還休。
裴霽曦灼熱的目光終是讓初雪晴忍不住了, 她轉過頭, 垂下眸子, 溫聲提醒了他一句:“世子, 別看了。”
她的嗓音平常都是清脆利落,如今卻帶著一絲軟糯, 像是落在心上的蜂蝶,讓人心間癢癢的。
可眼前的一切,總讓裴霽曦覺得不夠真切。如今心上的人就在身邊,更讓人不敢相信的,是自己也住在她的心上。
裴霽曦忍不住靠近了些,可又不敢太近,他始終記得是自己的輕浮推開了初雪晴,如今即使已經互表心意,他也不敢太過逾矩。
可眼神的歸屬,不算逾矩吧。
初雪晴偷偷抬起眼眸,見裴霽曦的目光還未有收斂,干脆抬手捂住了臉。
裴霽曦看她如此,忍不住輕笑出聲。
這笑聲被在外駕車的輕風聽見,他心道這一路上兩人也是如此收斂,不如自己給他們創造點機會,便大聲道:“世子,咱們行程有些慢了,得抓緊趕到前面的北鳴驛,可能會有些顛簸,你們小心啊!”
輕風揚起馬鞭,“駕”的一聲,加快了車速。
初雪晴光顧著捂臉,沒防備突然加快的車速,身體不受控地向一旁倒去,恰倒在裴霽曦身上,被裴霽曦伸出的手環住。
春衫輕薄,隔不住他手上的溫度,被扶住的腰身仿似被灼燒一般,初雪晴忙扶住什么坐好,可慌亂之下扶著的卻是裴霽曦的臂膀。
輕風似是故意一般,本來平穩的車速突然加快不說,還專挑顛簸的路面行駛。
馬車一顛,初雪晴頭栽到了裴霽曦的肩上。
似投懷送抱一般,鋪面而來清冽的氣息,亂了裴霽曦的方寸,他的手收緊了一些,讓懷中的人更加靠近自己。
初雪晴呆住了,慌亂間推了推他。
裴霽曦感受到初雪晴若有似無的抗拒,才松開了手,將她扶到一旁,緊挨著自己,輕聲道:“小心些。”
話一出口,才覺察到自己嗓音暗啞,似有克制不住的欲念藏在其中。
初雪晴別過臉去,輕輕“嗯”了一聲。
兩個人胳膊緊緊挨著,可誰也沒有想起來挪開。用克制的的相觸,感受身旁的溫度。
可馬車行得太快,路程也太短,北鳴驛還是到了。
輕風喚了好幾聲,兩人才從各自的心思回神,初雪晴緩緩起身,裴霽曦卻先她一步下了馬車,伸出手去扶她。
輕風在一旁“嘖嘖”兩聲,這去趟勐城,下車的順序都變了。
還沒走進官驛,就看見一個身著青綠馬面裙的小姑娘從里面跑出來,用歡快的嗓音道:“表兄,你總算來啦!”
裴霽曦瞟了一眼,見到來人,還是先不緊不慢地把初雪晴扶下來,緩緩松開手,才對來人道:“你偷跑過來的?”
小姑娘眨巴著眼睛看看被裴霽曦扶下馬車的女子,才道:“我是來傳軍令的!”
一旁的輕風“噗嗤”一笑:“表小姐,您才多大,都開始傳軍令了。”
小姑娘哼了一聲;“表兄八歲就入了軍營,我如今十一歲了,怎么就不能傳軍令啦?虧我還從鄴清跑到北鳴驛來等你們,這么多年不見,表兄怎么還是那樣冷漠呢!”
“那你傳何軍令?”裴霽曦緩緩問道。
“舅父說,讓你先不用回府,直接去望北關找他。對了,外祖母和表姐也從京城回來了呢,等你們忙完軍務,早些回府給外祖母請安啊!”
裴霽曦一怔,沒想到陛下竟然放祖母回了鄴清。
小姑娘打量著初雪晴,問道:“我聽說表兄就帶了輕風還有一個丫鬟去勐城,你就是冬雪嗎?”
“叫冬雪姐。”裴霽曦有些不悅,又緩了緩神色,對冬雪道,“這是我表妹,舞陽將軍的獨女,林玥怡。”
林玥怡詫異的看著眼前二人,裴霽曦竟讓她管一個丫鬟叫姐姐,實在是不可思議。
初雪晴尷尬地笑笑,行了禮:“表小姐。”
林玥怡滿臉疑惑地叫了聲:“冬雪姐。”
裴霽曦這才不對她板著臉,折身走入官驛。
林玥怡跟在他們身后,又湊到裴霽曦身旁,“表兄,我這些年跟著我爹到處跑商,我還是覺得,做商人太沒意思了,還是當將軍好玩,你幫我跟舅父求求情,讓我也去軍營吧。”
裴霽曦淡淡看她一眼:“姑母同意嗎?”
“我娘肯定是希望我能陪著我爹呀,她身在軍營又不能總在我爹身邊,我若再去了軍營,我爹是有些孤單的。不過我若真去軍營,我爹肯定也支持。”
裴霽曦停下腳步,“想去軍營,你就去和姑母說,明履營歸她管,但你要想清楚,去了軍營就收收性子。”
林玥怡噘著嘴不說話,她滿心歡喜來迎表兄,表兄如此冷淡不說,竟還質疑她想去軍營的決心。
驛丞前來迎接裴霽曦,為他們安排好了房間,又著人送來熱乎飯菜。
輕風還在外面安置馬匹,初雪晴在屋內擺放碗筷,林玥怡用自以為很小的聲音拽拽裴霽曦袖口,問道:“表兄為何讓我管她叫姐姐?”
裴霽曦看看初雪晴,唇角微彎,“她以后是你嫂嫂。”
這話雖壓低了聲音,可初雪晴離得也不遠,聽得清清楚楚,臉騰得紅了。
“這怎么可以!”林玥怡拽緊裴霽曦的袖口,鳳目圓瞪,“你不可以娶別人啊,你以后得娶我!”
“胡說什么!”裴霽曦緊張地看向初雪晴,生怕她誤會什么,忙撇清關系,“你個小丫頭,懂什么是娶親!”
言罷,裴霽曦甩開揪著自己袖口的手,連忙走到初雪晴身邊,握住初雪晴忙碌的手腕:“她胡說的,只是個小丫頭,你別跟她計較。”
“我沒有胡說呀!”林玥怡跟著跑過來,抬頭看向初雪晴,“我早就和我娘說過了,我以后一定要嫁一個大將軍的。”
裴霽曦無奈瞥了眼她:“大將軍多的是,再給你尋一個大將軍。 ”
林玥怡眼珠滴溜溜轉了一圈:“那得給我找個好看的,比你還好看的,不然我就嫁給你。”
初雪晴本來高懸的心才落下來,她聽出來了,這就是一個天真任性的小姑娘,擇偶標準并不是表兄,而是一個好看的將軍。
裴霽曦的手還緊握在自己手腕上,她用另一只手輕輕拍了拍,笑著搖搖頭,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裴霽曦這才放心,生怕他們剛剛萌起的小苗就這么被搗亂的林玥怡拍死。“嫁給我是不可能了,我已經有了要娶的人。”
林玥怡見兩人如此暗波洶涌,似懂非懂地問道:“表兄,你要娶一個丫鬟嗎?”
“她不只是丫鬟。”裴霽曦不悅道。
林玥怡坐到椅子上,晃著雙腿:“也不是不行,我爹就是一個跑商的,我娘都沒嫌棄他,嫁給他了。但我是一定要嫁給大將軍的,這樣以后就算我做不了將軍,我還可以做將軍夫人呢!。”
林玥怡在這里時不時冒出一兩句,總攪得裴霽曦心下難安,生怕她在蹦出什么不該說的話,裴霽曦問道:“你怎么自己來到北鳴驛了?”
“舅父讓我在關口等你給你傳話,我這不是等不及就先來北鳴驛了么,反正你肯定要路過這里的。”
“那你話傳到了,趕緊走吧。”
林玥怡不可思議看向裴霽曦:“表兄,我大老遠來找你,你就是這么對我的啊?我不管,反正這次我要和你一起去望北關。”
裴霽曦不再同她言語,生怕多說多錯。
表兄妹幾年未見,也絲毫未見生疏,反是在家中的庶妹,與裴霽曦的相處倒沒有那么自在,裴雨檀面對嫡兄總是小心翼翼,不似林玥怡這般放得開。
待輕風回來,他們用過晚膳,席間只有輕風不停回應林玥怡的話頭,裴霽曦能少說就少說,初雪晴則是插不上話。
初雪晴慢慢意識到,從勐城回來的這一路,恐怕也是他們最后的安然了,接下來要面對的,可能不只是一個胡言亂語的小姑娘,定情時的沖動讓他們暫時忘記了門第的溝壑,可早晚都要來到這溝壑前,跨過去,或是倒下。
入夜后,初雪晴幫裴霽曦收拾床鋪,裴霽曦走到她身后,手輕輕搭在她的手腕上:“我自己來吧。”
“我做慣了的。”初雪晴笑道。
“以后,由我來做。”裴霽曦定定看著她,“以前,當你是丫鬟,但以后,不能這樣了。”
“世子。”
裴霽曦打斷了她:“叫我名字。”
初雪晴垂下眼眸,煽動的眼睫像黑蝶的翅膀,不斷在裴霽曦心間抖動。
“裴霽曦。”
裴霽曦愣怔片刻,沒想到她直接叫出了他的全名,用那清麗的嗓音,帶著一點婉轉的顫動,將這三個字喚得那么動聽。
這點幾乎察覺不到的顫動尾音,在他的胸腔激蕩,擂鼓般“咚咚”欲掙脫束縛,他不得不用綿長的呼吸去安撫錯亂的心跳,眼神恨不得將眼前這人緊緊包裹起來。
“我可以……”話在嘴尖繞了一下,用刻制的隱忍壓下去,換了個詞,“可以抱你嗎?”
可初雪晴似乎聽出了話外之音,輕輕抬起眸子,將這張眉目分明的俊逸面龐印刻在眸中,踮起腳尖,輕輕吻在了他的唇角。
那是多么輕柔的觸感,又是多么灼熱的溫度,雖然一觸即分,可卻讓他唇角的肌膚像被烙鐵印上了,焚燒般久久不歇。
他不得不用力壓制著胸腔翻滾的熱浪,在初雪晴垂頭之前,雙手攬過她,緊緊擁在自己懷中。
用力地按向自己,任全身的骨節緊繃在一起,似青藤纏繞著墻面,似莬絲花攀附著木槿,緊緊相擁,不留一絲縫隙。
第74章 她的清白身子是給了世子的
鄴清的春日總是比南邊晚了些, 鄴清的街市也遠沒有那么熱鬧。春風里夾雜著一絲清冷,吹在街市上三三兩兩的人身上,讓人不經意攏緊了衣衫。
裴霽曦帶著林玥怡直奔望北關大營, 讓輕風和初雪晴一起回鄴清侯府, 并再三囑咐輕風好好照料初雪晴。
輕風答應得干脆,初雪晴以后是半個主子,不用裴霽曦叮囑他也會做到的。此刻的輕風, 并不知裴霽曦是打算娶初雪晴過門,只當是她在那夜舍身相救后, 裴霽曦要正式收了她。
侯府因老夫人和小姐回來,顯然添了些人氣, 朱紅大門被擦地锃亮,院子里也栽上了新的花草, 奴仆們都在各自忙碌著,但見到輕風, 都熱情地和他打了招呼, 也會順帶問候他身后的初雪晴。
管家劉義見他們回來,讓他們趕緊去拜見老夫人, 輕風理所當然地以為,老夫人盼不到孫子,但也得從他們口中得到一些孫子的消息, 便急忙去了。
老夫人房中, 姨娘李氏正在一旁陪著老夫人說話。
輕風和初雪晴上前軀身行禮, 輕風行完禮正欲和老夫人匯報世子的情況, 只見老夫人耷拉著臉, 淡淡說了句:“跪下。”
周圍的丫鬟們都噤聲不語,小心翼翼地盯著初雪晴。
初雪晴意識到這是和自己說的話, 陡然一驚,心下微涼,緩緩彎下雙腿,跪在地上。
輕風見她跪了,“噗通”一聲也跪在地上,忙道:“老夫人,我沒保護好世子,讓世子受了傷,真是罪過,您罰我吧,冬雪這一路對世子照料有佳,世子真是把她放到心尖尖上疼的,就別讓她跪著了!”
“怎么,我現在讓一個丫鬟跪著,也不行了嗎?”老夫人瞇起眼眸,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
“不、不,當然不是,您想讓誰跪,誰不都得趕緊跪下么,就世子在這,也得聽您的啊!就是……那個……”輕風撓著頭,不知該如何辯解,是說冬雪勐城立了功,可好像也沒什么力度,還不如說世子對她的偏寵。
“老夫人,別嚇壞孩子了。”李氏在一旁勸慰道。
老夫人深吸口氣,平復一腔怒火:“冬雪,你心氣太高,你真想以后做姨娘,我會給你機會,可你為何要隨世子去軍營?為何又要去明履營?你可知我明履營里,從來沒有人在敵軍手上被俘了還回到軍營的!”
那點已經忘了的傷疤,又一次被揭示在眾人面前,仿佛游街示眾般被人聲討,可初雪晴卻沒有羞愧的感覺,她緩緩抬起頭:“老夫人,奴婢并非要給明履營抹黑,只是實在覺得,被俘并不是奴婢的錯。”
老夫人顫顫巍巍攥緊拳頭,聲音顫抖著道:“明履營多么不容易才走到今天,你知道世人都是如何唾罵這些女兵的嗎?她們都知道世人的看法,才拼命立軍功,保名節,你倒好,明知自己被俘過,還要去明履營!”
李氏見老夫人動怒,忙上前拍拍她后背幫她順氣:“您別傷了自己身子,冬雪還小,看著也可憐,以后別讓她去軍營搗亂就是了。 ”
“你可是看著她同病相憐了?”老夫人看向李氏,“她和你不一樣,她若真安生當個通房丫鬟,好好伺候世子,以后會和你一樣過舒坦日子,可她呢?毫不知足!寡廉鮮恥!失了名節還敢去明履營!非讓明履營以后的女兵都待不下去嗎!”
初雪晴忽然覺得眼前一切甚是可笑,一個上過戰場的將門老夫人都容不下被俘虜過的女人,偌大的明履營* 把名節看得比生死更加重要,不知應該可笑世人眼淺,還是要可笑局中人太過在意。
就在此時,世子的乳母趙嬤嬤聽見老夫人的大發雷霆急忙跑進來,見初雪晴和輕風都跪在地上,忙軀身道:“老夫人,您消消氣,冬雪雖然被北狄人擄走過,但她的清白身子是給了世子的,老奴親眼看見了落紅,她是不懂規矩,但是打年后她就沒再去過軍營了,真的!”
初雪晴怔了一怔,才想起那次和裴霽曦慌亂的夜,不小心把小日子的血流到了床褥上,當時心灰意冷懶得向趙嬤嬤解釋,如今竟成了她貞潔的證據。
輕風見趙嬤嬤幫腔,心中也有了點底,忙補充道:“老夫人,奴才作證,冬雪真的只跟過世子一個人,這次去勐城世子中了那種藥,也不肯要奴才找來的女子,只讓冬雪幫他解藥呢!虧得冬雪去了!”
初雪晴的心又沉了沉,未料一個兩個,都把這種事情當作裴霽曦寵愛的證據,當作她清白的證據,甚至趙嬤嬤和輕風都是好心,他們只覺得初雪晴能有姨娘這樣的出路,就已經是大幸了。
她有踏破一切的決心,可她忽然發現,空有決心遠遠不夠,橫亙在他們二人間的千難萬阻,又起是兩個人的決心就可以推翻的?
她不知該說什么,說她沒做過?那她的清白又靠什么證明?說她不甘心嗎?明明這已經是世人眼中最好的局面了。
她身上不知不覺泄了力,高昂的頭顱也漸漸低垂,眉眼間的堅韌也默默消失,似闖進了迷霧的孤雁,看不清方向,只得落在地上。
老夫人聽了趙嬤嬤與輕風的話,怒火漸漸平息,緩了緩道:“既然你已經是世子的人了,就守好本分,今后踏踏實實的,別再給世子添亂,將來,若你安分,抬個姨娘,也不是不可能的。 ”
輕風沖初雪晴使眼色,讓她趕緊謝謝主子的寬宥,趙嬤嬤也在一旁催促道:“冬雪,老夫人寬宏大量,真是你天大的福分,還不趕緊謝過主子!”
初雪晴愣了愣,筆直的背脊終究還是彎了下來,她將頭深深埋在地上,磕了個頭,“奴婢謝過老夫人。”
這是既定的命運,是她這個出身注定的結果。
老夫人允了她起身,趙嬤嬤扶起了她,她不經意看見老夫人身旁的李氏,那就是她以后的結果了吧?她甚至沒有姓,將來叫什么呢?冬氏?
她木著步伐走出老夫人的院子,感受北境夾雜著陰山寒意的冷風,直吹到骨子里,那顆不久前還蓬勃跳動著的心,似乎被封在了冰窖之中,在不見天日的冰雪之中,在四野無人的空寂之中,慢慢死去。
輕風一直跟在初雪晴身后,他也沒敢上前安慰,不過他總覺得,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畢竟老夫人都允了冬雪留在世子身邊,他也算沒辜負世子的交代。
他看初雪晴狀態不對,在初雪晴進屋后,叫來了丫鬟臘梅,囑咐她去陪陪初雪晴。
臘梅聽說老夫人把初雪晴叫去,本來還提心吊膽,可聽輕風說了老夫人那發生的事,打心眼里替初雪晴高興,終于能擺脫一輩子當丫鬟的命運。
她拿上廚娘剛剛給她的棗糕,悄悄走到初雪晴屋外,在門口聽不見動靜,才輕輕敲門。
最早她們都是丫鬟的時候,她沒有這么小心翼翼過,她特別喜歡向初雪晴說心事,初雪晴總是笑笑也不反駁她。可自從初雪晴跟了世子以后,她猜到初雪晴以后會是半個主子,也不敢像以前那么造次了。
不知道初雪晴跟了世子,是不是也會瞧不上她們這些丫鬟。
初雪晴推開門,看見捧著一碟棗糕的臘梅,晃了晃神,才對臘梅扯了個笑容。
她一笑,臘梅就放心了,果然還是不會嫌棄她們這些丫鬟的。
臘梅將棗糕放在桌上,拉著初雪晴坐下,歡快道:“冬雪快吃,這個棗糕可好吃啦,甜甜糯糯的。自從老夫人他們回來了,劉大娘就開始做這些點心,我們每天都可以吃點主子們剩下的。”
初雪晴搖搖頭:“我不餓,你吃吧。”
臘梅“噢”了一聲,她忘記初雪晴一直跟著世子了,想必什么好吃的都見過,自是瞧不上這些,她小心翼翼拿起一塊棗糕,一手拿著,一手捧著,怕掉了碎渣,碎渣也是好吃的。
臘梅吃了一口,感嘆了下美味,又道:“還沒恭喜你呢,聽說老夫人允了你照顧世子,以后還可能把你抬成姨娘。我就知道你和我們不一樣,你又愛看書又上進,還那么聰明,你不當姨娘誰當姨娘呢!”
初雪晴垂頭并未答話,臘梅見她這樣,以為她不好意思,便繼續調笑道:“你放心吧,我都幫你打聽了,侯府以后要和方家聯姻,方家小姐體弱多病,沒準以后你就和李姨娘一樣,上面沒夫人,自己還能帶著自己的孩子,多好呀!”
初雪晴怔了怔,訥訥問道:“要和方家聯姻?怎么……沒聽說過……”
臘梅壓低了聲音:“這種事情,怎么能讓咱們這些丫鬟們知道呢,反正聽說老夫人都和方家定好了,這下你可以放心了,世子肯定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初雪晴扯了扯嘴角,裴霽曦知道嗎?應該是不知道的吧,否則他也不會對她輕許承諾,原來這個世道下,每個人都是被推著往前走的,沒有所謂的選擇,只有被動的接受。連方家的小姐,恐也是被推著走的。
臘梅見她心緒不佳,忐忑道:“你是不是還想著被俘的事啊?世子不是都不嫌棄你么,何況你清白身子也給了世子,他還能不知道么!”
初雪晴輕笑一聲:“我沒事。”
她不在意的事情,別人一再提醒,若真是在這個世道下長成的女子,難道真的要以死明志嗎?
她以為明履營中都是這個世道下最特別的女子,可她低估了明履營的艱難,也低估了世人的苛刻。
臘梅小心翼翼地吃完一塊棗糕,又再三確認初雪晴不吃,才端著棗糕說要分給其他丫鬟,還不忘再一次恭喜初雪晴,讓她當了姨娘以后千萬莫要忘了兩人的情誼。
第75章 我媳婦還在后面!
裴霽曦在營地外的隘口之上, 跟定遠侯裴康時一起北望。
陰山的春日是有層次的,從山腳的山花爛漫,到山腰的綠意盎然, 最后是山頂的白雪皚皚, 云霧繚繞掩蓋下的遠山,帶著悠遠而神秘的韻味,讓人想踏出這望北關, 一路北上。
可北面是北狄的地界,兩國的多次交鋒, 讓望北關成了一個重要的分水嶺,正如臥佛一直看著兩邊的征戰, 望北關也一直橫亙在這里,逾越不得。
他還記得上次與初雪晴在此眺望臥佛, 初雪晴說的那句“滌凈殺戮,喚得太平”, 他之前不理解初雪晴眼中的太平, 可兩人心意相通以后,他似乎明白了一些, 望北關只是一個國別的分界線,望北關外的人,也許是敵人, 但不應低人一等。
但他仍然知道軍人的使命, 就是保護自己該守衛的人, 只是不再對初雪晴的想法那么排斥。
她現在, 也是他要守護的人。
裴霽曦看向一旁的裴康時, 父親不及不惑,鬢角卻已現微霜。
他猶豫要不要向父親說他二人的事, 可又覺得應該先向祖母稟明情況,畢竟他和父親從未說過這些話。
最終還是只向父親匯報了勐城的事情,不過有意無意地,提了下初雪晴在勐城之事上的功勞。
可裴康時卻沒太在意一個丫鬟的功勞,他要思考的事情還很多,他拍拍兒子肩膀道:“你做得不錯,我也未料到只是讓你去探探情報,竟然能直接把汪實拉下馬。”
裴康時又嘆口氣:“可惜,陛下之前本暗示我,想要定遠軍接管西境,但現在旨意遲遲未下,恐又要生變。”
這也在裴霽曦的意料之中,定遠軍已經有了北境這么多軍力,若再接管西境,難免樹大招風,不見得是件好事。
“父親,這么急讓我來望北關,是否還有其他事情?”
裴康時道:“陛下有意要攻打北狄,此前我已派斥候去探北狄情況,以往我軍從未踏足北狄境內,若最終要戰,恐怕是場難打的硬仗。”
裴霽曦不可思議地看向父親,北狄地勢廣闊,北狄人又是游牧民族,定遠軍去北狄境內并無作戰優勢。如今陛下竟要去攻打北狄,圣意屬實難測。
“即使真的要攻,我也不打算讓大部軍隊出擊。”裴康時道,“你姑母常年征戰,如今身體大不如前,我想讓她留守望北關,你則助她留守此地,我帶領方淼將軍和嚴奇勝將軍去北狄。”
裴霽曦卻堅定道:“父親,有若淵在這里協助姑母就夠了,我同您一起攻打北狄。”
如若迫不得已必須去做,他不能躲在后方看著父親孤軍奮戰。
“你也不必太過擔憂,你可知你師傅卜成周近年來都在何處?”裴康時未等他答,接著道,“他一直在北狄,如今北狄的輿圖他已掌握大半,我們也并非是全無勝算。”
彼時的他們,都知道前路兇險,卻因圣意不得退縮。
圣旨難違,軍令如山,都是壓在邊疆戰士頭顱上的一把鍘刀,可定遠軍沒有人退縮,是因為裴康時在前,他們就有信心。
裴霽曦來不及再回到鄴清,只得讓人給初雪晴捎了口信,讓她等他回去。
他只知道他面對的是戰場的刀劍無眼,卻忽略了初雪晴在侯府面對的流言蜚語。
后來的他,無數次后悔,沒有在第一時間向長輩稟明他與冬雪的關系,讓冬雪一人,陷入無援的境地。
*
這場戰爭,對于一直固守國土大寧來說,是史無前例的。作為戰爭發起國,總是要找一些借口,而大寧的借口,便是北狄遲遲沒有繳納的歲貢。
舞陽將軍留守望北關,裴康時帶軍北上,裴霽曦帶隊從左路襲擊,嚴奇勝從右路襲擊,方淼帶隊做后備補充力量,定遠軍從望北關出發,在北狄境內輾轉突襲。
那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役,定遠軍在萬物復蘇的春日出征,歷經焦金爍石的酷夏,萬物蕭瑟的涼秋,直到白雪皚皚的深冬。
戰爭開始時,北狄公主由于先前的莽撞被俘,被奪了兵權。定遠軍借助裴霽曦的師傅卜成周潛伏北狄多年繪制的輿圖,取得了幾場勝仗,裴康時本想見好就收,但陛下執意借機揚眉吐氣,一洗多年屢被來犯的恥辱。
但北狄地廣人稀,王庭又沒有固定的位置,幾場勝仗只是把他們打到退走,他們也不固守領地,這讓打了勝仗的定遠軍也并沒有多大的榮耀感,畢竟占領一片荒蕪之地,還需要人員建設防守,得不償失,因此定遠軍也是打一仗,不多做停留,繼續追蹤北狄軍力的位置。
這樣你來我往數次,耗時半年,定遠軍由于遠離中原,軍需消耗過大,這讓遠在京城的陛下震怒不已,下令給定遠軍最后期限,拿下北狄。
鄴清今年的深冬,比以往都要寒冷。古松被厚厚的積雪壓著,彎下了一直挺立著的枝條。巍峨城墻上佇立的士兵,臉上的胡須已經染上霜花。鄴清沉寂著,肅穆著,仿佛在等待旅人的回歸。
侯府之中,初雪晴手中捧著書,透過房間的窗牖,看著外面飄著的如絮雪花。臘梅怕初雪晴一個人太無聊,拉著懷綠來她房間一起待著。臘梅吃著桌上的點心,懷綠在一旁繡著花。
臘梅見初雪晴一直望著窗外,手中捧著的書許久都不翻一頁,她知道冬雪擔憂世子,便咽下口中點心,試探安慰著:“世子定是一直忙于軍務,才沒有捎信回來。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嘛!對吧,懷綠!”
懷綠停下手中繡針,“可是,我聽別的丫鬟說,因為咱們一直沒有攻下北狄,兵部已經開始克扣糧草了。”
臘梅急道:“那你是只聽了前半段,舞陽將軍已經想辦法調去了糧食,咱們的戰士們肯定能吃飽喝足。”
初雪晴面上平靜,仿佛并未被她們的話語影響。
恰在此時,輕風風塵仆仆地回府,從老夫人那出來,就來找初雪晴,他敲了門進來,見三個丫頭都在,撓撓頭道:“你們怎么都在。”
臘梅撇撇嘴:“我們也擔心大軍呢,你別有消息只告訴冬雪,一塊說說唄。”
初雪晴放下手中的書,問道:“可有什么消息?”
輕風嘆口氣,“北狄雖先前一直敗退,但最近北狄公主奪回了兵權,咱們的軍隊畢竟不熟悉北狄冬日氣候,已經吃了幾場敗仗了。侯爺上書,希望撤軍固守望北關,可被陛下駁回,要求北狄簽訂降書方能撤軍。”
初雪晴眸光一沉,“怒而興師,慍而致戰,就算得勝,北狄逐草而居,王庭可隨時換位置,得到那篇土地卻不能治理,又有何意義呢?”
臘梅眨眨眼,沒聽太懂,便問道:“那世子他們豈不是還不知什么時候回來?”
懷綠也跟著緊張起來:“都已經打了這么久了,就不能講和嗎?”
輕風搖搖頭:“哪有那么容易,如今只盼著侯爺世子他們能平安歸來。
*
然而,天不遂人愿,沒有人想到,建禎十六年冬,那是定遠軍建軍以來最慘烈的一次戰敗。
高原的冬比鄴清的冬更加凜冽,誰也沒有料到這場戰事拖了這么久,軍需過大,單憑裴霽曦的姑父難以供給,朝廷又克扣軍糧與醫藥,裴康時已有退意。
可就在他準備再次上書的時候,北狄方反守為攻,聯合諸多部落,強攻定遠軍各方軍隊。
北風呼嘯,卷起如煙細雪,戰馬在蒼茫雪地中奔馳,那是定遠軍撤退的腳步。
裴康時在凜冽北風中沖著他的兒子怒吼:“快走!帶著大部隊撤退!這是軍令!”
可裴霽曦不愿拋下父親,他堅定道:“我來斷后,定遠軍不能沒有主將!”
裴康時面上有歲月刻下的風霜,但那雙眸子依舊閃爍著不屈的光芒,他的聲音鏗鏘有力:“定遠軍的主將,還有你。只有我殿后,北狄才會用主力與我周旋。”
他們身后是北狄的追兵,戰馬嘶鳴,蹄聲如雷,滾滾而來,裴康時舉起長槍,嘶吼著命令大部隊撤退。
留下與他殿后的士兵,各個視死如歸,即使面對北狄鐵騎,也沒有絲毫畏懼。鼓手敲動戰鼓,戰鼓鏗鏘,覆蓋住北狄鐵騎行進的馬蹄聲,戰士們口中喊著“戰!戰!戰!”聲音嘹亮,響徹四野。
裴霽曦定定看著父親的背影,那是他從小到大仰望的身影。他一直效仿父親,努力讓自己變成和他一樣的大將軍。而此刻,那身影愈發明晰起來,那身影終于走向所有將士最偉大的歸途。
墨語在裴霽曦身旁提醒他:“將軍,快走!”
裴霽曦收回看向父親的目光,高喊:“眾將聽令,隨我撤退!”
所有戰士都明白裴霽曦這一聲號令意味著什么,那留下的殿后軍,有他們的戰友與親人,但每個人都不得不聽令撤退。
裴霽曦撤退的時候,才發現一直跟在他身旁的墨語不見了,墨語已經悄然回到裴康時身旁。
墨語是戰場的遺孤,是裴康時將他從戰場上撿了回去,讓他和裴霽曦一起練武,一起入伍,裴康時對他而言,如師如父。裴霽曦有自己的使命,不能陪在他的父親身邊,但墨語不同,他只是一個小將,他要守護在裴康時身邊。
裴霽曦來不及喊回墨語,只能帶著大軍撤退。
嚴奇勝看了眼撤退的大軍,他焦急地尋找著方淼的身影,可本該與他并肩作戰的方淼此刻卻不見了蹤影。
終于,他在殿后軍中看到了方淼!他耳中已聽不見裴霽曦的命令,也聽不見戰鼓的雷鳴,一切都放空了,他只能看見自己的愛人,被北狄士兵包圍。
他毫不猶豫迅速折身,要逆著行軍方向回去救方淼。
可他剛一掉頭,就被裴霽曦的長槍攔住了方向,裴霽曦大聲吼著:“撤退!這是軍令!”
“我媳婦還在后面!”嚴奇勝暴怒。
“你的士兵還等著你帶他們回家!”裴霽曦嚴肅喊著。
嚴奇勝拿著長刀的手在顫抖,他不可遏制地哭嚎著。
裴霽曦知道他們拋下的是誰,可此刻沒有更好的的辦法,保全主力,方能再戰。
身后的廝殺聲不斷,每一聲嘶吼,都可能伴著他們一個戰友的死亡。
而就在此時,他們身后火光乍現,裴霽曦心下一驚,他知道方淼曾經在明履營中下過的命令,方淼讓明履營的士兵,在戰場上要拼命保護自己的名節。可誰也沒有料到,她竟隨身帶著火油!
如今明履營的士兵都在望北關隨舞陽將軍駐守,戰場上只有方淼一個女將,此刻火光里的身影是誰,再明確不過。火光之中傳來一聲“快走”,那是方淼最后的話語。
而那沖天的火光,火光里凄厲的哀吼,讓他們每個人心中都燃起了漫天大火。
嚴奇勝雙目通紅,什么軍令,什么士兵,他已全然不在乎,他的妻子正在忍受烈火焚身,而他竟然該死的在撤軍!他再也止不住的腳步,終于奔向了方淼。
裴霽曦自己也恨不得回去,可他知道肩上重任,他迅速命令祈允將嚴奇勝打暈,他必須保住主力軍隊。
嚴奇勝拼命向前奔著,耳邊凄厲風聲呼嘯,面上冰冷的雪粒子不斷撲來,他看不清方淼的身影,眼前只有那一團沖天的大火。
身后突如其來的一棒,讓嚴奇勝昏了過去,可那響在他耳邊的嘶吼仍未停歇。
那嘶吼,在冬日荒涼草原的上空,久久盤旋。凄厲、蒼茫、而遙遠。
第76章 陪著他度過漫漫長夜
裴霽曦率主力軍回撤, 守住了北境線,止住了北狄欲南下的腳步。但他們的戰友,卻留在了冰天雪地的蒼茫草原之上。
唯有墨語, 拼死護住裴康時的尸身, 將他帶回了鄴清。
戰爭暫歇后,裴霽曦終于能為定遠軍的將士們,操辦喪禮。
鄴清的冬, 從來沒有這么冷過。
家家哀鳴不斷,戶戶喪幡飄揚。
鵝毛大雪紛紛飄落, 在空中不斷盤旋,猶如有節奏地奏著哀樂, 久久不肯落下。
狂風自陰山以北而來,帶著遠方的哀嚎, 似在為無數亡靈哭訴。
初雪晴看到裴霽曦的時候,他眉目蒼涼, 面無血色, 瘦可見骨,滿身素白的孝衣, 額上縛著一抹白布,手捧牌位,扶靈而來。
他身后的棺木, 躺著帶領大寧打過無數勝仗的裴康時, 唯一一次戰敗, 讓他喪命在北狄。
初雪晴隱在侯府眾人之中, 透過人群, 看著她記憶里的少年,不復離開時的意氣風發。
老夫人痛哭出聲, 撲到棺材上,不斷拍打著,哭喊著。
裴康時妾室李氏怔怔地看著棺材,眼眶通紅,不敢上前,仿佛不上前確認,那個人就不是裴康時。
就連養在后宅的小姐裴雨檀,也失了往日的儀態,抱著李氏的腿跪在地上大哭。
只有裴霽曦,眼淚似流干了一般,空洞而木然。
府外人群中突然沖出一個老嫗,大聲哭喊著:“都是你們要出征,都是定遠侯,還我兒來,我兒犧牲在了北狄,定遠侯起碼尸首回來了,我兒的尸首還在北狄啊!”
老嫗被府衛攔著,但是仍不斷哭喊著。裴霽曦慢慢轉身,看著老嫗悲痛的樣子,緩緩走上前去,雙膝跪地,緩緩叩首。
不知磕了幾個頭,他的頭貼在地上,背影顫抖著。
有百姓過來扶起裴霽曦,但是他仍未起身。
“世子爺,我們知道你們盡力了,若不是定遠候護著,會犧牲更多人的。”
人群中傳來更多勸慰的聲音:“定遠軍給的撫恤銀是所有軍隊中最多的,老婆婆,你兒子也不會希望你這樣難過,還是得過好日子,等著世子為咱們的將士們報仇!”
“對,報仇!找北狄人報仇!”
老嫗痛哭著,“我不要銀子,我只要我兒,他為何要去參軍,我寧愿他一事無成,在家守著我也好!”
裴霽曦還未起身,定定跪在那里。
老嫗被人勸慰著帶走了。
輕風和墨語上前去把裴霽曦扶起來,輕風拽不動裴霽曦,就道:“世子,您總得操辦侯爺的后事。”
裴霽曦仿佛慢慢回神,木然地被攙起。
而后的一切,他都似被推著行動,初雪晴遠遠看著,心臟一揪一揪地疼著。
裴霽曦出征前,只來得及給她一句口信,讓她等他。
這半年多來,她被通房這個身份壓得喘不過氣,只能沉浸在書本中,翻遍書房的書,借著書中的文字,忘記眼前的世界。
每每聽到戰場傳來的消息,她都有深深的無力感,她不能貢獻出半分力量,只能困在侯府迷茫等候。她以為侯府困住了她的前路,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一人的命運浮沉,在國家的榮辱興衰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裴霽曦為亡父守靈,三天三夜不曾合眼,也未曾進食。
裴康時尸身是從北狄運回,不得久置,三天就出殯了。
裴康時出殯這天,裴康時的妾室李氏,在家自縊。
由于妾室不能跟去送葬,她被送葬回來的下人發現的時候已經氣絕而亡。只留下一封書信。她的一生都在為裴康時而活,從他的丫鬟,做到他的通房,最終做了他的妾室,為他誕下女兒。如今裴康時已死,她也只求跟隨。不求葬入裴家祖墳,只求葬得不要太遠。
李氏是妾,是沒有資格與裴康時同穴的。
裴霽曦聽聞這個消息的時候,在茫然一片的悲痛中,莫名升起一陣恐懼,他知道李氏自小跟著父親,感情甚篤,但他未料到李氏竟會如此決絕。若這次犧牲的是他,那冬雪又會如何?他不敢想,他不能讓冬雪陷入那種境地。
裴雨檀接連失去父母,也一病不起,可裴霽曦與老夫人,都已無多余精力再去安撫她。
侯府喪事不斷,整座侯府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本就人丁零落的侯府,如今更加凄涼。
操辦完喪事,裴霽曦才有空回到自己的院子。
直到見到初雪晴,他的靈魂仿佛才從那尸橫遍野的戰場之上回來。
他的腦中充斥著飛濺的鮮血,刀槍下的斷臂殘肢,還有方淼自焚時凄厲的喊聲。
此刻見到心上人,在鵝毛大雪中,立在門前等他,他仿佛才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才感受到自己是一個切實活著的人。
他上前去,用力地將初雪晴擁在懷中,冬是冷的,她身上也是冷的,可貼合在一起,他才能感受到血液的溫度。
當全身緊繃的神經突然卸力的時候,他終于支撐不住倒在了初雪晴懷里。
*
初雪晴一直守在昏迷的裴霽曦身旁,他在睡夢中也很不安穩,一時渾身發抖,一時夢囈連連。
初雪晴近日也一直沉在巨大的悲涼之中,那些她曾短暫相處過的戰友,那些鮮活的生命,就這么留在了北狄的土地之上。她仍能記起,方淼拍著桌子對她道,明履營的士兵,只有贏,和死,從來沒有被俘這個選擇。
而今,方淼用自己的生命證實了這句話。
鄴清的人提起方淼將軍,都是慨嘆與敬佩,可初雪晴卻不只如此覺得,她更覺得太過可悲。縛在明履營將士身上的枷鎖太過沉重,以至于名節要重于生命。
李氏的選擇,也讓她感到同樣的可悲。這世道上的女子,哪怕是明履營里那樣不拘一格的女子,都被重重束縛著。這讓她愈發迷茫,這已不是她去努力做個軍師,去保家衛國,能改變的東西。可她見識過清明世道,又怎能看著這世道下女子的悲涼而無動于衷呢?
僅僅昏迷了半個時辰,裴霽曦就遽然驚醒。
初雪晴端起一直溫在火爐上的暖粥,輕聲道:“世子,你三天未曾進食了,喝些粥吧。”
裴霽曦訥訥看著她,夢中的鮮血淋漓太過可怖,可那又不只是夢,是他從阿鼻地獄走了一圈,帶著受盡煎熬的靈魂,來見心上人。
他急切地推開礙事的碗,將心上人拉到懷中,只有使勁埋在初雪晴的氣味之中,他才能暫時聞不見,那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那碗粥灑落在地,碗瞬間四分五裂。
輕風聞聲推門進來,見狀本想趕緊關門,可初雪晴卻道:“輕風,勞煩你再端一碗粥。”
初雪晴并未掙開裴霽曦的懷抱,只是一下一下撫著他的后背。
輕風默默地收拾好一地狼藉,又端來了一碗粥,悄聲退了出去。
裴霽曦始終一動不動,將頭埋在初雪晴頸間。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初雪晴的肩膀已經發酸,初雪晴輕輕道:“世子,都結束了。”
“不。”裴霽曦的嗓音嘶啞干裂,似被風沙磨過一般,“結束不了。”
“父親讓我們撤退,他卻走在了最后。那些刺向他的刀槍。一直在我腦中揮舞,是我沒有保護好父親。”裴霽曦訥訥說著。
“還有方淼將軍,她為了掩護我們撤退,被北狄人抓住,我不知道她竟隨身攜帶了火油,她將火油全澆在了自己的身上,烈火焚身,剛開始她是大笑的,可火灼之痛讓她的大笑開始變成凄厲的哀吼,嚴將軍眼睜睜看著她在火中煎熬,要不顧一切去救她。可我們都知道,火油在身,方淼將軍必死無疑。”
裴霽曦更加用力地抓住了初雪晴的臂膀,緊緊環著她,“是我!是我命令祁允打暈嚴將軍,是我放棄了方淼將軍。”
初雪晴的心也被緊緊攫住一般,她只知方淼在戰場上為保名節自戕而亡,可未料到竟是如此慘烈!方淼定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尸身,怕為定遠軍招致羞辱才如此的!
初雪晴也緊緊抱著裴霽曦,可她不敢透露自己的心緒,克制著,將心底那點迷茫的凄然壓下去。
裴霽曦愈發顫抖:“戰場上還有更多的尸身,我們來不及帶走,只有墨語將我父親帶了回來,可剩下那些定遠軍的戰士永遠地留在了北狄。是我無能!是我讓他們都不能魂歸故里!”
“世子。”初雪晴也用力地回抱著裴霽曦,“這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我明知這是陛下的意氣之戰,明知定遠軍尚未適應北狄復雜地勢,明知長線作戰軍需吃緊,可我沒有力勸父親,怒而興師,慍而致戰,這場戰爭,注定失敗!我害死了父親!”
初雪晴撫了撫他的后背,緩緩松開他的懷抱,將手放在他的頭上,問道:“你知道,逝去的親人,給我們留下最寶貴的東西是什么嗎?”
裴霽曦眼眶發紅,定定看著初雪晴。
初雪晴用了用力,似從身體里傳遞什么到他的身上,“是力量,讓我們走下去的力量。”
她在這個世界沒有親人,可她前世經歷過親人的離別,她知道,撐下去的力量,是逝去的親人最希望留給她的。
她緩緩撫摸著他的頭:“你會帶著他們給你留下的力量,擊退侵略大寧的外地,守衛著大寧國土,見證著他們期盼的太平盛世。”
裴霽曦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從初雪晴的手上,傳遞給他。
可又不似從她那里傳來的——是沖他喊“撤退”的父親,是嘶吼著快走的方淼,是千千萬萬倒下去,卻永遠不會倒下去的定遠軍人。
他將頭埋在初雪晴頸間,腦中那些猩紅畫面漸漸褪色,慢慢變成蒼茫一片。
初雪晴的聲音溫暖而柔軟:“我會陪著你。”
裴霽曦心中那填不滿的悲涼,緩緩地,藏了起來。
初雪晴見他已從悲痛轉為茫然,便又端過來粥,看著裴霽曦緩緩動勺,一口口咽進去,直到他用完粥,初雪晴才端起粥起身離開。
夜晚太長,裴霽曦被夢魘折磨,很難入睡,甫一入睡,便是漫天血污,尸橫遍野,他便會從顫抖中遽然驚醒。
他起身點燃燈燭,試圖用一室明亮驅散腦中黑暗,可腦中魑魅魍魎仍不斷盤旋,讓他不敢闔眼。
初雪晴擔心他,夜半來看他,只見一個坐在床前垂頭的身影。
她的心跟著被揪住,悄然上前,坐在他身旁,握住他的手,“世子,睡吧。”
他三天未曾合眼了,這樣下去,身體受不住。
裴霽曦感受到手上微涼的觸感,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松懈,緩緩躺下。
可他的手一直未松,他必須要靠手上傳來的力量才能驅散心中惡魔。
初雪晴也不敢再離開,靠在床邊。
就這樣,陪著他度過漫漫長夜。
第77章 誰說沒有落紅就不是處子?
燭火燃了一夜, 從幽靜濃夜到晨光熹微。
初雪晴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躺在裴霽曦身旁,兩人的手還緊握著, 她盯著裴霽曦的睡顏, 他眼下烏青未散,戰場殺伐增添了他臉上的凌厲,在睡夢中也未曾減褪, 緊蹙的眉頭昭示著他正經歷怎樣的夢魘。
她的手輕輕撫上去,想要隔空疏散他的愁結。
裴霽曦忽而驚醒, 直到看見眼前的初雪晴,夢里的血色才褪下去。
初雪晴起身, 裴霽曦的手卻未松開,她拍拍兩人相握的手道:“我去給世子端水洗漱。”
裴霽曦卻跟著起身, “我來。”
昨日脆弱無依的裴霽曦仿佛消失了一般,他又披上了將軍那生人勿進的面具, 如今的他, 越來越像嚴肅冷峻的裴康時。
裴霽曦洗漱完去了老夫人院子,初雪晴就在他屋內收拾。
趙嬤嬤端著一碗濃湯進了屋, 看見初雪晴彎腰收拾床鋪的背影,嘆了口氣,道:“冬雪, 趁熱喝了這個。”
初雪晴走近一看, 烏色的濃湯, 勾起了她久遠的回憶, 當初就是倉皇失措下沒有抗拒地喝了那碗避子湯, 讓趙嬤嬤認定她失身于裴霽曦,這通房的身份就坐定了。
她怔* 了怔道:“趙嬤嬤, 昨夜我與世子并未發生什么,侯爺剛去,世子難捱,我守著他而已。”
趙嬤嬤卻又將避子湯推進了些,道:“冬雪,你不要心存僥幸,莫說侯府不會允許庶長子出現,就是現在侯爺喪期,也不會允許有丑事發生。我沒有去告訴老夫人,已是為你著想了,你若不喝,老夫人知道了此事,不定會怎樣發落你。 ”
初雪晴緩緩伸手端起避子湯,碗的溫度適宜,不知趙嬤嬤等著他們起床時,是否一直在溫著這藥,她知道趙嬤嬤沒有壞心,只是怕她出事,可那刺鼻的藥味,烏黑的湯色,仿佛一遍遍提醒她丫鬟的卑微。
她屏住呼吸,一飲而盡。
趙嬤嬤見她喝了,才放下心來,往她手里塞了一塊飴糖,也不知該再說什么,轉身走了。
初雪晴看了看手中的飴糖,卻并沒有吃下,避子湯的苦味在口中盤旋不去,這種苦,飴糖能遮,可日子的苦,拿什么遮呢。
*
裴霽曦去老夫人院子的時候,裴雨檀正在老夫人跟前哭。
裴雨檀見兄長來了,長久以來對兄長的敬畏,讓她忍住了一直不停的淚水,可又不想離開老夫人回到自己院子,如今那院子太空了,父親不在了,姨娘也跟著走了,她不敢回去。
老夫人拍了拍窩在跟前的孫女,對裴霽曦道:“如今侯府就你們兩個小的了,你以后要多照顧雨檀,我這把老骨頭也不知道能撐到什么時候,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們倆。 ”
裴霽曦上前幾步,跪在了老夫人面前:“祖母,孫兒不孝,沒能保護好父親。”
老夫人的丈夫、長子、次子都犧牲在了戰場上,可她永遠也不能習慣這種生離死別,她悲從中來,錘著桌子,哭道:“我定遠侯府世代忠烈,為何落得如此下場!”
她倏爾盯著裴霽曦,“你不能再去戰場了,好好在家待著,開枝散葉,三年孝期太長,我這就去找方家,讓他家姑娘百日內嫁進來,也不算壞了規矩,還有雨檀,你也趕緊嫁入方家,百日內都辦了!”
“祖母!”裴霽曦看著已然亂了方寸的老夫人,他何時定下了方家姑娘?可他也知道此時不是反駁祖母的時候,緩緩道,“孫兒本想為父守孝三年,可陛下奪情不允,讓我辦完喪事,即刻前去望北關支援姑母,以防北狄反擊。”
老夫人嚎啕道:“這北境離了你就不行了嗎!你現在是裴家獨苗,難道非要我裴家斷子絕孫嗎!”
老夫人痛哭的聲音充斥裴霽曦的耳內,讓他心如刀絞,可他深知肩上重擔,不能被個人心緒耽擱。
待老夫人哭聲漸緩,他才道:“祖母,姑母的身子您是知道的,如今定遠軍損失慘重,方淼去世,嚴奇勝為妻守孝,他們沒有子嗣,方若淵這個唯一的子侄要幫忙操辦,定遠軍幾員大將不在,您讓姑母如何撐下去呢?”
老夫人的淚水在臉上的皺紋中久久不消,可她已經沒力氣再哭嚎,想到現在唯一的女兒還在前線苦苦撐著,她又覺悲痛難耐,定遠侯府守護江山的重擔壓得這個垂暮老人喘不過氣,她無力地垂下頭:“去吧。”
裴霽曦深吸口氣,重重磕了幾個響頭。
他起身要走的時候,身后傳來裴雨檀怯怯的帶著哭腔聲音:“兄長,我會照顧好祖母的。”
他看向自己一直深居后院的庶妹,她雙眼紅腫,可眼神卻不似平常那般怯懦。裴雨檀性子不似他表妹林玥怡那般活潑,他們之間也向來不親近,可此刻似乎是壓在身體里的將門之血沖了出來,讓這個丫頭眼神變得堅毅。
裴霽曦點點頭,末了補充道:“方若淵家中也在操辦喪事,恐怕無暇分身,你莫怪他不來陪你。”
“我知道的。”裴雨檀眨眨眼,懸在眼尾的淚珠滾了下來,她用力揩去,“家中有我,兄長放心。”
*
裴霽曦回到自己院子,看到在屋內不停忙碌的初雪晴,想到方才祖母慌亂之下的亂點鴛鴦,心中沉了沉。現在不適合提兒女私情,而他給她的保證,又不知何時才能實現。
初雪晴見他回來,走到桌前為他倒了杯茶。
裴霽曦接過茶杯,緩緩飲下,他輕輕放下茶杯,從懷中掏出一根玉簪,遞給初雪晴:“這根簪子,你收下吧。”
初雪晴接過來,是曾經裴霽曦送給他那根白玉雪花簪,她曾經在他欲收她做通房后還給了他。直到勐城歸來,兩人表了心意之后,裴霽曦就去了戰場,一直沒顧上再送她,如今這根簪子又回到了她的手上。
初雪晴摩挲著玉簪,玉簪上還帶有裴霽曦的體溫。
裴霽曦又掏出一塊有些污漬的白色素帕,道:“這帕子在戰場上染了血污,你能再給我一塊嗎?”
初雪晴愣愣地看了看眼前的帕子,邊角處有一塊不明顯的白色雪花,是她繡上去的,她也只會繡點這么簡單的花樣,她想了想,才記起,這帕子是之前裴霽曦中了藥,她欲獻身時留在他房中的,沒想到他竟一直留著。
她緩神片刻,才從懷中拿出另一方素帕,遞給了他。
裴霽曦接過,把兩方帕子都放入懷中,緩緩上前,輕輕攬過她,剛開始是虛虛地環住她,可想到將要面對的戰場殺伐,他緊了緊手臂,用力地擁住她,他感受到懷中人的回應,嬌軟的身軀緊緊貼著,仿佛要把缺失的近一年時光狠狠擠出去。
裴霽曦悶悶的聲音響起:“我要走了,要去望北關支援姑母,你等我。”
初雪晴未料到裴霽曦這么快又要重返戰場,她自他懷中抬起頭,不可思議看向他:“怎么這么快?”
“望北關戰役吃緊,陛下奪情不允我守孝,姑母身子不好,不適合長期在前線,如今軍中沒有帥才,我必須過去。”
初雪晴默了片刻,用力抓緊裴霽曦的衣袖道:“我和你一起去。”
“不可。”裴霽曦毫不猶豫拒絕,他仍記得方淼在烈火中的哀吼,他不允初雪晴有一絲落入那種境地的可能性。
初雪晴沒想到他會這么快拒絕,微微一怔,很快道:“我不能單單在這里等著,我會幫你的,絕不像之前在明履營一樣添亂。”
裴霽曦無法直視初雪晴堅定的目光,別過臉去,“不可,正逢戰時,你若想去,以后再去。”
“可是……”
初雪晴的話還沒說完,輕風急切拍門的聲音就響起來:“世子,府門外聚了一批人,在那罵罵咧咧的,您快去看看吧!”
裴霽曦松開初雪晴,急步往外走,初雪晴跟了上去。
到了府門外,看見門口聚集了許多人,正中有一面色蒼白的女子,跪在雪地上哭泣,她身旁站著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憤憤罵著:“定遠侯府給我了個二手貨,當時說好的,是黃花大閨女,可是新婚夜都沒有落紅,我忍了這么久,就等著定遠侯回來給我個說法,好么,這下定遠侯也死了,還害死了這么多定遠軍戰士,果然定遠侯府全是些腌臜事!”
裴霽曦往門口一立,通身冰寒氣息,讓那人不禁住了嘴,裴霽曦冷冷問道:“你是何人?”
那男子瑟縮后退了一下,又抻著脖子支支吾吾喊道:“你就是定遠侯世子吧?你們府上管家和我說嫁給我的丫鬟是黃花閨女,可她早就被你糟蹋了,竟然還來騙我!我是正經農戶,不嫌棄她是奴籍,可你們也不能欺人太甚啊! ”
裴霽曦皺眉看了看雪地上那跪坐的女子,“胡言亂語!什么丫鬟!”
初雪晴上前仔細辨認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女子面色蒼白,瘦弱不堪,竟是之前世子讓嫁出去的霜華,可僅僅一年不到,霜華竟憔悴成這個樣子,世子明明沒有發賣她,只因她家沒有了親戚,做主給她嫁了個農戶,何至于此呢。
輕風也認出了霜華,忙在一旁道:“你們可別亂攀咬,霜華出府前都沒近世子的身,怎么就賴上侯府了?”
那男子見他們不承認,壯了壯膽子道:“反正她身子臟了,定是在你們侯府的事!”
恰在此時,老夫人也被驚動,見眼前一片亂局,顫顫巍巍上前道:“侯府把霜華嫁你,是看你莊稼人老實本分,怎的如此無賴?且我們都沒要你錢財,就圖你好好對她,你竟這般詆毀侯府!怎的剛新婚不敢來呢?偏偏現在來,你是存了什么心思!”
定遠軍打了敗仗回來,他才敢來耍無賴,這是看侯府無人!
霜華在做裴霽曦丫鬟前,一直是跟著老夫人的,老夫人回鄴清才知道裴霽曦把霜華嫁出了府,特地又問了管家那家人如何,知道是老實本分的農戶人才算放心,可未料竟是如此潑皮,專挑定遠軍打了敗仗上門來訛詐。
一直跪在地上的霜華見到許久未見的老夫人,顫抖著膝行上前,哭道:“老夫人,我沒有……我清清白白的身子給了他,他卻如此詆毀于我,求您讓我回去吧! ”
冷風夾雜著地上散落的雪不斷飄舞,沁骨的寒意侵襲著初雪晴的身子,她知道這世道荒謬,可未料竟難堪至此!
她沒忍住,從裴霽曦的背后走出來,正色道:“誰說沒有落紅就不是處子?霜華丫鬟出身,做慣了粗活,難免磕碰,你怎能如此羞辱自己發妻?”
“我呸!你們定遠侯府的丫鬟都干凈不到哪去!”
裴霽曦陡然生怒,將初雪晴護在身后,上前一腳將那男子踹開,“最臟的,是你那張嘴!”
第78章 我會娶她。
周圍看熱鬧的人見侯府世子發怒, 都不禁向后退了退,但仍是有人竊竊私語在議論,初雪晴聽不清他們在議論什么, 但那一幅幅或事不關己, 或幸災樂禍,或同情悲憫的面孔,似都在嘲笑一個卑賤的丫鬟談何清白。
那男子被踹了一腳, 抱腹在地,口中一遍呼痛, 一遍抱怨,只是再也不敢說定遠侯府的壞話, 只說自己媳婦水性楊花。
這時人群中走出一背著藥箱的少年,沖著那男子鄙夷看了看, 道:“那位姐姐說得對,女子初夜本就不一定有落紅, 尤其是做過粗活、經常騎馬的女子、或者年齡大的女子, 你不問青紅皂白就這么侮辱你的妻子,我看沒了清白的是你才對!”
人們看見這少年, 有人叫出了聲:“小神醫,是小神醫!我哥的命就是小神醫救回來的!”
這位少年正是在四海云游的桑靜榆,如今扮作男子在鄴清行醫也有一段時間了, 鄴清如今從北狄戰場上回來的傷兵很多, 她一直留在鄴清也是為此。
她在鄴清行醫一段時間, 已小有名氣, 如今這話從她口中說出, 眾人風向才變了變,開始有人認同初雪晴的話。
老夫人拄著拐下了臺階, 對桑靜榆道:“聽聞鄴清來了個小神醫,原來就是您,也多謝大夫為我侯府正名!”
“我可沒為誰正名啊!只是見不得別人如此詆毀女子!”桑靜榆撇撇嘴道。
老夫人遣人過來,把那男子送官,詆毀朝廷命官,可不是三言兩語就算了的。看看仍跪在雪地上的霜華,嘆口氣,讓管家給了她些銀子。
霜華哭著搖頭:“老夫人,我不要銀子,求您讓我回去伺候您,我保證以后不再亂說話了!”說著又看向初雪晴,“冬雪,對不起,是我亂嚼舌根,求你們讓我回府吧!”
老夫人不悅看看初雪晴,又怕霜華在府門前說出什么,忙道:“你現在已經不是侯府的人,身契都在自己手里,想怎么過活都可以,拿了銀子趕緊走吧。”說著吩咐管家讓人扶起霜華,送走她。
至此,鬧劇結束,周圍的人才慢慢散開。
裴霽曦盯著少年郎中看了看,認出這是之前在勐城為初雪晴看病的大夫,上前行禮道謝:“之前在勐城有緣得大夫醫治,想不到您竟來了鄴清。”
“呦,是你們啊!”桑靜榆也認出來,是這個墨汁毒藥分不清的傻子,看見初雪晴,沖她道,“小娘子可還好?”
初雪晴晃了晃神,答道:“多謝大夫為女子正名。”
桑靜榆擺擺手,“應該的。”
老夫人這時走上來道:“大夫竟然還救過我孫兒,真是多謝了。”她頓了頓,將桑靜榆拉到一旁,斟酌著低聲問道,“老身想問問,方才說的關于女子那番話,可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
老夫人壓低了聲音:“定遠軍的女子,受此污名良久,都被我們壓了下來,能否勞煩大夫,回頭去明履營,給大家講講。”
定遠軍的女子,出嫁的,一般都是歲數大的,且在戰場征戰許久,之前老夫人也聽過有出嫁回來被夫君嫌棄的,能安撫的就安撫,不能安撫的,就和離回營當兵,老夫人自己都不敢完全相信那些士兵的清白,沒想到從醫者口中得到證實,落紅竟不能證明什么,那只是女子身上一道重重的枷鎖。
桑靜榆忙道:“這本沒甚問題,能給大寧英雄們做點事,我義不容辭。但真正應該聽我講這番話的,不是明履營的士兵,是這天下的男子。”
老夫人垂下頭,嘆口氣:“罷了,罷了。”
“唉,也是,要是我能出本醫書,我就把這個寫進去,讓那些個愚昧無知的男子看看!”桑靜榆說完告辭了,背著藥箱趕向下一個病患那去。
老夫人看著桑靜榆遠去的身影,慨嘆自己愚昧無知,竟曾懷疑過明履營士兵的清白,她看向不遠處與初雪晴站在一起的裴霽曦,走上前問道:“曦兒何時去望北關?”
“這就要走了。”
初雪晴聞言,怔怔道:“可世子行囊還未收拾。”
裴霽曦看著初雪晴,緩了神色回道:“無妨,軍營里都有。”他又看向老夫人,“祖母,若順利的話,我讓姑母提早回來。”
“好,回來好,回來好。”老夫人訥訥道。
輕風牽過馬來,裴霽曦翻身上馬,初雪晴望著馬上男子英挺的身影,忍著眼中似要涌出的淚意,如今她的身份,連好好道別都成了奢望。
老夫人又上前抓著馬韁,哭道:“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祖母放心,如今是在我們的地盤,不會再發生那樣的慘劇了!”裴霽曦保證道。
他又看了看初雪晴,無聲用唇語道:“等我。”
初雪晴看懂了,她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口,只能點了點頭。
馬蹄噠噠揚起了地上未化的積雪,積雪伴著冬風一路飄舞,送別奔赴戰場的將軍。
那離去的背影慢慢不見,而初雪晴從那消失的背影中,不僅看見了自己的不舍,還看到往后無數個日子里,她的生活中只剩下了等待。
她想跟上裴霽曦的腳步,一起在前線征戰。可她去過,也知道自己太過仁心不適合戰場廝殺,如今她只能做個無用之人,癡癡等著前線歸來的情郎,一生空耗在后宅之中。
她不知道,這份一直存在等待中的感情,會不會在日復一日的無所事事中慢慢消耗。
*
望北關的冬比往年還要冷,凜冽的寒氣直入骨髓,墮指裂膚,站在城墻上的裴霽曦,眼睫都被覆上一層霜色。
關外是虎視眈眈的北狄軍隊,關內是一場大敗痛失戰友的定遠軍人。
北狄大勝后,本想趁定遠軍群龍無首乘勝追擊,可就算定遠侯不在了,望北關還是遲遲攻不下,北狄公主親自帶兵,一個是北狄女殺神,一個是大寧舞陽將軍,兩方僵持數日,北狄攻不進來,但是也不愿撤兵。
裴夢芝在凜風侵襲中重重咳嗽了幾聲,裴霽曦一臉擔憂看向她,她卻忍住嗓內砂礫碾磨般的疼痛,低沉道:“如今可用的將領不多,我已將祁允提拔起來,再加上你師父卜成周,堪堪可以護住望北關,但要逼退北狄,難。”
裴霽曦攥緊腰間佩劍,手中傳來金屬冰冷的觸感,他斂眸道:“姑母,您身子撐不住,還是盡早回鄴清,祖母已經痛失兩子,您不能再出事了,望北關有我,您放心。”
又是重重幾聲咳,裴夢芝也知自己的身子有可能成為戰時的拖累,可將望北關交給尚未及冠的侄子,即使他身經百戰智勇兼資,也不能把如此重擔甩給他。裴夢芝擺擺手,取下腰間水囊,用冰冷的水潤了潤嗓子,才道:“不妥,如今可用將領太少,我不能走。”
身后傳來鏘鏘的腳步聲,裴夢芝轉頭望過去,兩個身影從遠處走來,一個魁梧彪悍,一個挺拔頎長,是嚴奇勝和方若淵。
“你們怎么來了?不在家守著?”裴夢芝發問,裴霽曦被奪情是有陛下旨意,方淼喪期未過,他們二人怎就來了。
“家里有甚可守的?守幾件衣服嗎?”嚴奇勝黑黢黢的臉布滿風霜,絡腮胡愈發繚亂。自方淼去世,他就如此寥落,說話也總夾槍帶棒,他知道不應怨誰,可腦中總想起方淼自焚時,裴霽曦那句“撤退”,還有被打暈后無邊的黑暗。
方若淵看了看仍滿身帶刺的姑父,嘆道:“在家待著擔個孝的虛名,還不若來戰場上多殺幾個北狄人。”
空中開始飄落小雪,如粉如沙般覆在人身上,躲進衣襟里,帶著癢意的冰涼侵在皮膚上,似是滴落的淚珠。
裴霽曦別過臉,不再看嚴奇勝,對裴夢芝道:“姑母,有他二人在,您可放心了,可否快些回鄴清?”
裴夢芝并未作答,反問道:“你有何計策?”
裴霽曦鎮定道:“北狄此次反擊本來就是聯合了各個部落,難免軍心不齊,我讓細作放出一些部落欲撤軍的消息,瓦解他們內部聯盟。再兵分兩路,一路正面迎擊,一路繞石喙嶺,從右側夾擊,速戰速決。”
裴夢芝思索良久,知道自己在此也是拖累,才同意回鄴養病。
裴霽曦送裴夢芝回營帳內,路上踏著厚重的積雪,猶豫許久,才對裴夢芝道:“姑母回侯府養病吧,解一解祖母的喪子之痛。”
“好,我本就打算回侯府,帶上玥怡和你姑父,家里人多些,母親能好受些。 ”
“侄兒還有一事,想要拜托姑母。”
裴霽曦很少求裴夢芝做什么事,裴夢芝詫異問:“何事?”
“我的丫鬟冬雪,勞煩姑母多照看。”
“只是丫鬟?”
裴霽曦默了默,想起那道嬌弱卻堅毅的身影,眼神柔了柔,堅定道:“我會娶她。”
裴夢芝大吃一驚,她知道那丫頭聰慧過人,也知道裴霽曦欣賞她,但未料到裴霽曦竟動了真心思,她自己已經是侯府的另類,下嫁商賈,可裴霽曦竟然比她還要膽大。
裴夢芝笑了笑,拍了拍裴霽曦厚重的肩膀,“好,姑母替你好好照顧她。”
第79章 我知曦兒心悅你
鄴清的風, 不似望北關那般凜冽,的確適合更適合裴夢芝養病。
裴夢芝一家三口都到侯府小住,侯府總算沒那么冷清。
她去見過老夫人后, 想到裴霽曦的囑托, 特地帶著林玥怡去裴霽曦的院子,尋那個裴霽曦心心念念的丫鬟。
初雪晴忙完了院子里的活,正倚在窗前看書, 手中的書已是第二遍看了,實在是侯府的書都被她看遍了。
“冬雪姐!”林玥怡一見到初雪晴, 就興奮喊著,她可惦記著, 這是自己未來表嫂。
初雪晴目光從書中挪到門前二人,裴夢芝裹著大氅, 雖然面色蒼白,但身軀仍然英挺, 林玥怡比年初見的時候又長高了些, 拉著母親跑過來。
初雪晴起身行禮,“見過將軍, 表小姐。”
裴夢芝端詳了下眼前的女子,面目清秀,舉止穩重, 再想想之前聽說過的那幾件事跡, 應當是配得上裴霽曦的女子, 她笑笑, 扶起初雪晴, “叫我姑母吧。”
初雪晴愣了愣,林玥怡在一旁眨眨眼, 調笑道:“母親,聘禮都沒下,你就想占人便宜,太不地道了。”
“早晚的事。”裴夢芝說著坐到窗前塌上,拍拍身旁的位置,“冬雪,坐這。”
林玥怡拽過初雪晴,拉著她坐下,自己則偎在母親另一邊。
“曦兒跟我說過好幾次你的事,之前在軍營也沒顧上去看你,如今倒是能好好瞧瞧了,果然是不一般的女子。”裴夢芝拉過初雪晴的手,輕輕拍了拍。
“您謬贊了,我實在是當不起“不一般”這幾字,您才是當世女子的楷模。”
“我這樣,也不好。”似是想起戰場上犧牲的方淼,裴夢芝眸中閃過一絲悲哀,很快隱了下去,“能守在家中,也是好的,曦兒在前線殺敵,府中需要有人操持,以你的聰慧,掌管一府中饋定不在話下。”
初雪晴未料到裴夢芝竟這么快接受裴霽曦的想法,原以為侯府中定是都像老夫人一般,期盼裴霽曦娶個門當戶對的高門女子,再納一二良妾開枝散葉。
“我母親那里,你也不用擔心,曦兒堅持,我再從旁協助,到時給你找個好人家,認個義父,母親早晚會讓步的。”
裴夢芝語氣溫婉,初雪晴從未想過一個女將軍還可以是這樣,她以為女將軍應是方淼般冷酷無情,抑或北狄公主般沉溺殺伐,可裴夢芝聲音溫柔似水,笑容慈愛憐惜。
林玥怡撿起方才初雪晴放在窗邊的書,翻了翻,問道:“冬雪姐,這是你寫的批注嗎,你的字真好看,我就寫不出來這么好看的字,讓我練練劍還可以。”
裴夢芝瞟了一眼,笑道:“怎么,講國政的書你也感興趣?”
初雪晴垂眸:“只是書房的書都看的差不多了,隨便翻翻。”
裴夢芝道:“愛看書好,你姑父還有許多書,講各地風土人情的,回頭拿來送你。”
裴夢芝將“你姑父”三字講得如此順口,讓初雪晴尷尬垂頭。
裴夢芝見她害羞,愈發高興,“你還沒叫聲姑母呢!不叫我現在就去告訴母親你們的事。”
“別。”初雪晴忙道,猶豫半天,才叫了聲“姑母”。
“好!真好!”裴夢芝笑道,“你自己待在院中也無聊,我最近在侯府養病,你就跟著我,我可以給你講講之前的戰事,我那里也有許多書,夠你看個過癮。”
裴夢芝忽而劇烈咳嗽了幾聲,初雪晴忙端來茶水給她,她飲下后,面色才緩了緩。
初雪晴道:“前幾日有一位小神醫來到鄴清,雖說看上去才十幾歲,但治好了許多人,要不讓他來給您瞧瞧?”
裴夢芝淺笑著,“不必了,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老軍醫都沒法子,何況一個黃毛小子?我好生養著便是。”
裴夢芝又與初雪晴聊了許久,話語間儼然把她當作侯府未來的女主人,初雪晴耐心應對著,可她不知該為裴夢芝的認同而高興,還是應直接告訴裴夢芝,她不愿困在后宅,她想做像舞陽將軍那般肆意的女子。
可她還是沒有說出口,一個卑賤的通房丫鬟,能得到舞陽將軍的認可,成為她的侄媳,本應是感恩戴德的。
裴夢芝說了半天話,沉疴讓她體力不支,初雪晴見她疲累,和林玥怡一起將她送回房中。
就這樣,裴夢芝得空的時候,初雪晴便去她的院子打發日子,聽裴夢芝講講征戰生涯,看林玥怡舞劍弄槍,偶爾還能瞧見裴夢芝的夫君行商歸來,給她們講講一路趣事。
許是多次這樣,老夫人也聽聞裴夢芝對初雪晴的照拂,一日把初雪晴叫了過去,她沒有像往日那般嚴苛,只像個長輩一般,問了問初雪晴平日做什么,又問了問她之前與裴霽曦在西羌的事。
初雪晴都一一作答,她似是知道老夫人叫她來做什么,做好了被訓話的準備——應是裴夢芝偶爾流露出的態度,讓老夫人也察覺到了裴霽曦的心思。
老夫人卻未像她意料中那般生怒,只語重心長道:“侯府門楣雖高,卻不敢與朝臣結親,曦兒的婚事就這樣耽擱了。好在方家與裴家是世交,檀兒早就定給了方家,如今若淵的妹妹也快十四了,我打算等孝期過了,把他們的婚事也定下來。”
初雪晴垂下頭,她早已做好心理準備,即使裴夢芝那般篤定地要她做侄媳,她也未完全相信,可當老夫人將真相赤裸裸攤開,她的心還是難免沉了沉。
老夫人沉聲道:“我知曦兒心悅你,你也的確算得上幫過他,他要讓你做妾,我是同意的,可若他還有其他什么心思,就算我允了,他也是要受到別人恥笑的,甚至會被人利用這一點,污他耽于女色。不過你放心,侯府待妾室一向很好,你看李氏,自小便與侯爺感情好,侯爺娶妻了也并未苛待她,她的日子是多少婦人羨慕不來的。你也不想,曦兒對你的感情,因外人的恥笑而消磨殆盡吧!”
“奴婢知道了。”初雪晴恭敬應聲。
其實老夫人不必擔憂,因為她已經沒有什么心思了,她愈發覺得自己是一個空耗在后宅的無用婦人。
即使裴霽曦有心為她沖破世道,她也無力跟他一起了,這世道枷鎖重重,不是她一個人解開了枷鎖,這世道便清明的,她厭惡這世道,撕開一個口子又如何,后面又有多少枷鎖等著她。
她也許,不能一直這樣等待下去了。
*
望北關的定遠軍將北狄人牢牢擋在了關外。
裴霽曦依計,讓細作散布了某個部落的謠言,動搖北狄的聯盟,果然,在對戰數日后,北狄兵力見少。
隨后他讓方若淵守關,嚴奇勝和祈允從正面迎戰北狄,他則和師父卜成周繞路石喙嶺,從東攻擊北狄。
他帶兵從石喙嶺趕到伏擊地的時候,嚴奇勝已經發動進攻,迎戰北狄,兩方勢均力敵,震天的喊聲充斥耳中,夾雜著兵器碰撞聲與戰馬嘶鳴聲,空氣中的血腥氣濃重,血色染紅了雪地,溫熱的鮮血淌在雪地上,化開了凍了一冬的冰,但很快又被凍住,卻因馬蹄不斷踩踏,而變得泥濘。
飛濺起的,不知是血水,還是雪水。
戰士們紅著眼,眼中是殺害手足的北狄人。
他們用長槍、用大刀、用石錘……不斷攻打著北狄人,仿佛這不只是戰爭,而是報仇,為千千萬萬死去的親人戰友。
嚴奇勝已經殺紅了眼,嘶吼著一刀解決一個北狄人,他身上也有著多處傷口,可他渾然不覺,身上的傷口似只是扯了下他的衣服,不痛不癢,唯有眼前執刀的北狄人,才能讓他感到疼痛,是那種被仇恨撕扯的疼痛。
裴霽曦和卜成周分兩路上前從側方襲擊北狄,北狄人見有偷襲部隊,慌亂下陣法不及改變,只得強撐。
裴霽曦沖向眾軍掩護下的北狄公主烏尤拉,長槍直直刺向她,烏尤拉見狀,忙用大刀格擋,裴霽曦槍頭繞圈,向上一挑,烏尤拉的頭盔被挑了下去,一頭烏發披散開來。
頭發對于北狄人,是真神的恩賜,烏尤拉大怒,揮刀砍向裴霽曦,裴霽曦長槍格擋,可動作不及烏尤拉快,長槍被烏尤拉的大刀撇開,裴霽曦迅速把長槍一刺,扎中烏尤拉的烈馬。
烈馬嘶吼,烏尤拉忙一手抓緊馬韁,一手抓住裴霽曦的槍頭,手中瞬間布滿鮮血,不留神空出后背沖著裴霽曦。
裴霽曦又迅速抽出腰間佩刀,一刀砍向烏尤拉后背。
烏尤拉雖然及時向前倒意圖避過,可還是被刀砍到后背,刀鋒尖銳,她后背立刻沁出鮮紅,甚至披散在后背的長發也應聲而斷。
這時烏尤拉的護衛迅速上前,圍向裴霽曦,裴霽曦將佩刀一扔,又用他更擅長的長槍,掄圓長槍,他身后的定遠軍也迅速上前支援。
戰爭局勢的突然變化,讓北狄軍隊猝不及防,雨落星散,失了方向,原本膠著的戰勢局面瞬息萬變,烏尤拉斷發凌亂,后背仍汩汩流著血,她狠狠瞪向裴霽曦,及時發出號令,撤軍。
北狄士兵紛紛踩著地上的殘肢和尸體潰逃,可他們的逃竄不是四散各地,而是有方向,有組織的撤退。
定遠軍追出數里,裴霽曦觀察著地形,及時下令停止追擊。
可殺紅了眼的嚴奇勝聽不到任何聲音,只能看見潰散的北狄軍隊,他不知道前方是哪個人曾經參與誅殺方淼,他只知道自己一個都不能放過,每一個人,都要為方淼的死陪葬。
第80章 你說過讓我做你的軍師
嚴奇勝不停駕馬飛馳, 他所轄的軍隊也不敢停下,追著要攔下將軍。
裴霽曦急忙追上,大喊著:“停下, 嚴奇勝!停下!前面是峽谷!易受伏擊!快停!”
可嚴奇勝聽不到了, 他只能看見眼前報仇雪恨的機會,他必須要將北狄軍都殺光,不然他不敢去想念方淼, 他沒有臉去想念。
裴霽曦拼命奔馳到嚴奇勝身旁,大聲沖他喊著, 可嚴奇勝依舊恍若未聞,通紅的雙眼直直盯著前方, 加快了速度。
裴霽曦沒有辦法,掄起長槍, 扎向嚴奇勝座下烈馬的后臀。
戰馬痛苦嘶鳴,抬起前蹄, 又瘋了一般的失了方向亂竄。
嚴奇勝從馬身上滾下來, 身上沾了雪碴子,他掙扎站起, 猩紅著雙眼怒瞪裴霽曦:“為什么!為什么不讓我追!為什么不殺光他們!為什么!為什么要撤軍!為什么丟下她!”
他的聲音愈發悲愴,直到泣不成聲,“為什么連尸首都沒給我留下……”
裴霽曦翻身下馬, 冷冷看著眼前涕淚滂沱的漢子, “你軍令都不聽了嗎?”
嚴奇勝充耳未聞, 抱頭痛哭, “為什么死的不是我!讓我去死吧!”
裴霽曦眼神黯了黯, 他忽然從嚴奇勝身上看到了痛哭的冬雪,似是在哪次他犧牲在戰場上以后, 冬雪也會這般痛哭。
他直愣愣杵在那里,沒有再呵斥嚴奇勝,可他的心卻一點點* 沉下去。
將士的終點是戰場,他一直對此有清晰認知,也毫不畏懼,可看著眼前悲痛的嚴奇勝,他有些懷疑,赴死的人,是自私的。
前方傳來烏尤拉的呼喝聲,只見烏尤拉立在遠處峽谷入口,大聲喊著:“嚴奇勝,我敬你夫人是個英雄,但她愚蠢至極,自我領兵以來,我軍再沒有過折辱尸體的事情,她若不自焚,我還能給你留個全尸!”
嚴奇勝瘋了一般要向前沖去,裴霽曦忙令周圍士兵攔住他,“嚴奇勝,冷靜,這是她的誘敵之計!”
烏尤拉見裴霽曦已經識破她的計策,高聲喝道:“裴霽曦,今日斷發之仇,他日必報,你若有日落在我手中,定讓你生不如死!”
裴霽曦冷冷看著撤退的北狄軍,他正色道:“嚴奇勝,回營自己領軍棍,若不是戰事未平,你的命都保不住!你是想死在戰場上,還是死在軍法下?你這樣,對得起跟著你的兄弟嗎?對得起為了定遠軍留在北狄的方將軍嗎?”
茫茫深山都覆蓋著白雪,冬風不斷呼嘯,似是亙古的哀歌。
嚴奇勝仿若才回過神,眼淚在他面上的溝壑中干涸,他失了力般癱倒,身上的傷這時才開始作痛,痛得他昏死過去。
裴霽曦看著昏死的嚴奇勝,心中沉痛,他也想報仇,他的父親、他的戰友都死在北狄人手中。可他是一軍之帥,不能意氣用事。
嚴奇勝的痛苦,讓他心中生懼,若將來他赴死前線,那冬雪是不是也會這般樣子。
*
北狄大軍經此一役,元氣大傷,大寧適時派出使臣,簽訂停戰協議,雙方約定互不進攻。
裴霽曦一直在前線盯著,以防北狄出爾反爾。
建禎十七年初春,北方戰事剛剛平息,西境軍又鬧出亂子,前西境軍主將汪實落獄后,朝廷派去武將梁豫接管西境,但汪實舊部不服,與梁豫起了齟齬,那梁豫竟在一次醉酒后墜馬而亡,西境軍頓時大亂。
看似意外,可如此巧合,難免讓人懷疑汪實舊部。
一直蠢蠢欲動的西羌得到兵亂消息,對西境發起了進攻。
朝中武將無人愿去蹚這攤渾水,圣旨就落在了剛剛平息了北狄戰爭的裴霽曦身上。
由于西境兵力充足,因此陛下只允裴霽曦帶領三千兵力支援西境,整合西境軍力,以防北狄趁亂反攻。
若不是實在無人可用,想必這差事也不會落在裴霽曦身上,讓他帶三千兵力,已是陛下的底線。
裴霽曦從望北關回到鄴清,休整一日,準備翌日出發。
初春時節,院子里的蘭花都已盛開,萬木吐翠,春風正暖。
老夫人早早等在府門口,見裴霽曦回來,涕淚縱橫,直嘆自己不能親身上陣,只讓孫兒一刻不得歇。
裴霽曦在老夫人院中坐了大半天,陪她用過晚膳,便和裴夢芝一起告退。
裴夢芝經幾月的休養,面色見好,只是仍舊時不時咳嗽。
裴霽曦邊走邊道:“姑母,軍無帥才,是主將失職,此番我去西境,北境就交給您了,讓方若淵協助您,將來,若我……您好好培養方若淵。”
待他走后,裴夢芝還需去望北關坐鎮,好在春日望北關沒那么冷。
裴夢芝聽出他的言外之意,頓覺春日清夜也是涼意沁人,她頓住腳步,看著夜色下尚未及冠卻已少年老成的將軍,道:“梁豫是朝中老將,連他都不能收攏西境軍心,殞命在西境,你如此年輕,又如何抗下這重擔呢?”
“西境之亂,始于汪實。我與他接觸過,汪實雖然私下販賣兵器,打通西羌商路,但在治軍上從未苛待下屬,甚至贓款也有一部分用于軍餉和安撫犧牲士兵家屬,因此西境舊部對新派來的將軍不服,多是為汪實鳴不平。”裴霽曦的聲音冷靜而通透,“此一時彼一時,無論梁豫是否意外而亡,那時西羌并未有所動作,如今大敵在前,若汪實舊部仍舊如此執迷不悟,這樣的兵,不要也罷。”
裴夢芝擔憂道:“可若西境軍不能聽令于你,你僅帶領三千兵力,如何抵抗西羌大軍呢?”
“西境守不守得好,關鍵在勐城,勐城環水,城墻高聳,弓弩手是關鍵,我此番將帶明履營前往,另有師傅和祁允協助,再加上駐守的西境軍,應……”
“那你有沒有想過,若西境軍不配合呢?區區三千人怎夠?”裴夢芝打斷他。
裴霽曦眸中晦色閃過,皺眉道:“姑母,陛下只允我帶三千明履營。”
裴夢芝驚到了,她死死盯著裴霽曦:“是陛下覺得沒了三千明履營,對北境無甚影響?若此行勝,是西境軍軍力強盛,此行敗,是你無能不能收服西境軍心。曦兒,你不能去,這是送死,就算勝了,西境舊部能讓你撿了這個功勞嗎?是你把汪實送進大獄,連無甚關系的梁豫都能殞命,他們想要為汪實報仇,直接在戰亂中殺了你,連借口都不用找了!”
“這些問題,陛下想必都考慮到了。”裴霽曦淡淡道。
裴夢芝疲憊的臉上劃過一絲痛楚,定遠侯府樹大招風,將裴霽曦推到西境,勝則保國土平安,敗則定遠侯府再無血脈,且西境兵力強盛,西羌就算沖破一關,只要西境軍齊心,也難以對大寧造成威脅。
她訥訥道:“我知道了……你此行……保重。”
裴霽曦又道:“我會把身契給了冬雪,若我在戰場出了什么意外,我會放她出府,祖母那邊,您幫忙安撫安撫。”
裴夢芝聽著這近似“遺言”的話,手腳冰涼,用力攥了攥拳,“府上都說,你已收房冬雪,不若,給定遠侯府留點血脈吧。”
裴霽曦皺了皺眉,“無中生有,我何時……罷了,反正她也要出府了,沒必要對府中人多做解釋。”
夜風微涼,輕輕拂在面上,風終歸是太小了,吹不散滿天烏云。
*
初雪晴坐在回廊下面,盯著院門口的方向。
“冬雪。”裴霽曦輕喚。
初雪晴起身迎上,定定站在他身前,目光如水般劃過他的面龐。
裴霽曦避開那如水眼神,不似往日歸來般熱絡,只讓初雪晴跟著他來到書房。
他立在柜子前翻找了一下,取出幾樣東西,遞給初雪晴。
初雪晴接過一看,是她的身契,還有幾張銀票,以及地契若干。
她詫異看向裴霽曦,“世子這是何意?”
裴霽曦不忍看那雙質問的眸子,不忍破壞她眸中這份寧靜,但他更不忍這清秀面龐將來染上痛失摯愛的悲涼。他別過臉道:“我明日啟程去西境,你收好這些東西,若……若我沒有歸來,你就拿著這些東西離開吧。我已安排妥當,你出入府中,走側門,不會有人攔你。”
初雪晴怔怔盯著裴霽曦,她明白了,他這是做好在西境犧牲的準備,為她鋪好后路。她眨眨眼,忍下眼中淚意,問道:“西境很危險嗎?”
裴霽曦眼神黯淡,“西境本就發生兵亂,如今兵亂未平息,西羌又來犯,此行前路未知,我不能耽誤你。”
“我跟你一起去!”初雪晴堅定道。
“不可。”裴霽曦毫不猶豫地拒絕,一字一頓道,“我不會,讓你做第二個方淼。”
初雪晴頓了頓,輕輕上前,握住他的手,“我不會是方將軍,我會比別人更看重自己的性命,也不會為保住名節就舍命赴死,我會很努力地活著,但我要在你身邊,你說過,讓我做你的軍師。”
裴霽曦聲音沉了沉:“此一時彼一時,此行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全身而退,你去了也只是負累。”
初雪晴心中一沉,她從未想過,裴霽曦會覺得她是負累。她已經試過兩次了,明明裴霽曦允她做軍師,可去北狄,他不帶她,這次去西境,他又不帶她。
“可你說過,讓我做你的軍師。”
裴霽曦別過臉不再看她,他知道自己食言了,可看過方淼與李氏的悲劇,他不敢再讓冬雪也變成這般。他若帶她上戰場,她就是下一個方淼;他若不帶她,讓她安心等他,她便是下一個李氏。
唯有,將她推走,憑她的本事,定能讓自己的日子過得有聲有色。何況,他此行,外有西羌人虎視眈眈,內有西境軍的內斗,加之建禎帝的忌憚,他實在沒有把握平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