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留個念想
裴霽曦聽見自己的干澀的聲音響起, 可又仿佛不是他說的,但那幾句話就這么自然流淌出來了:“你不適合上戰場,連方淼這樣武藝高超的將軍, 面臨強敵, 都無法自保,何況你呢?在戰場上,我總不能一直分心照料你。”
聽到裴霽曦這樣說, 初雪晴知道,那模模糊糊在腦中盤旋許久的念頭, 是該成型了。
她是時候離開了。
可她還是故作平靜道:“那我一直在府中等你也好。”
裴霽曦搖搖頭,“我此行, 歸期不定。也許,沒有歸期。你拿著這些, 去做你想做的事。若我……若我能歸來……罷了,你想去哪里, 便去哪里吧。”
初雪晴身契在手, 一直以來渴望的自由近在眼前,她本應是歡快的, 但裴霽曦交代遺言般地拿出這些東西,讓她覺得裴霽曦是要放下牽掛,凜然赴死。
裴霽曦閃躲著她的注視, “早些休息。”言罷便離開了書房。
初雪晴定在原地, 怔怔看著裴霽曦離去的背影。
有涼風自門口灌入, 明明是初春好景, 卻讓人心涼無比。
得了老夫人命令前來的趙嬤嬤, 遠遠看見初雪晴呆呆立在書房門口,焦急上前, 掩住眉間急色,笑著對初雪晴道:“冬雪,世子明日即將出征,你今夜好好伺候世子,好讓他有個念想。”
大戰出征前,都會給士兵省親假,實則是讓士兵回家留后,以免戰場犧牲斷了香火。雖然這次出征的是明履營,也都給了一日與家人道別的休整時間。
老夫人心中憂慮,定遠侯府人丁稀少,此次裴霽曦出征兇多吉少,哪怕仍在熱孝,也沒有別的辦法,這才吩咐了趙嬤嬤前來點初雪晴。
初雪晴聞言,唇角微抿,木然點了點頭。
留個念想,對裴霽曦,也是對她。
裴霽曦為她安排好一切,是要斷了他的念想,可她不能讓他沒有念想,她要讓他活著回來,哪怕自己不能看到,她可以下定決心生離,卻沒有勇氣面對死別。
就讓這個念想,當作他們二人的訣別,他依然會是那個叱咤戰場的將軍,而她,也要去尋她的戰場了。
*
裴霽曦回房沐浴過后,只著中衣從水房出來,洗去沙場浮沉,褪去鎧甲蕭冷,一副少年冠玉面龐,黑發微濕,服帖地粘在背后。
他走進里間,看到立于床榻邊的人,愣在那里。
初雪晴卸了發髻,面色紅潤,眼眸明澈似水,在燭火映照下閃著點點碎光,櫻紅唇角微抿,如春花含苞般鮮艷卻羞澀。
裴霽曦緩了緩心神,微微呼出一口僵在胸中的氣,緩緩上前,“你怎在此?”
初雪晴斂眸,“世子將身契給我,又給我豐厚錢財,是不要我了嗎?”
初雪晴的聲音微顫,她必須用力掩飾住自己內心的慌張,她知道裴霽曦此行是想無牽無掛地赴死般戰斗,可她必須讓他有所牽掛,讓他覺得自己欠下了什么,必須回來,否則一個無欲無求的將軍,在面臨危險時,最先想到的不是保命,而是犧牲自己保全大局。
“身契早該給你,是我疏忽了,你本就是自由的。至于……”裴霽曦眸光略沉,嚴奇勝痛失發妻的嘶吼開始腦中回響,李氏冰冷的尸身也印刻在他腦中,他用力撇去腦中雜音,低沉道,“以后出府,萬事小心,切莫逞強,那些財物也夠你衣食無憂,就當……我給你的嫁妝。 ”
初雪晴上前一步,緊緊握住裴霽曦的手臂,“嫁妝?世子是讓我嫁與旁人?”
裴霽曦后退一步,輕輕撥開初雪晴的手,淡淡道:“從前的事,你忘了吧。”
初雪晴倏地上前,踮起腳來,吻在他的唇上,她極為用力,似是要將那些傷人話語碾碎在廝磨間,讓那些冰冷的距離消失在融合處。
她含住他的下唇,輕輕咬了一下,又輕輕描繪他的唇形,漸漸探入,尋覓更深、更火熱的角落。
酥酥麻麻的感覺讓裴霽曦忘記了披上冰冷的外殼,順著本意開始回應自己的姑娘,她的唇是溫的,舌是燙的,在他的口中不斷肆虐,留下灼人火熱。
箍在腰間的小手似是要嵌進來一般用力,貼在他薄薄的中衣外面,他的手也用力環在她的肩上,把眼前的人按向自己,發瘋一般從對方口中汲取溫熱,似要填補未來可能面對的漫長別離。
四周寂靜無比,只有唇舌交融的曖昧聲音,將空氣都燃得灼熱。
燭花忽得“滋噗”爆了開來,也似是爆在裴霽曦腦中一般,他猛然回神,倏爾停住進攻的節奏,用力分開了粘在身前的姑娘。
他急速喘著氣,胸腔似悶在水下般窒息,他看了看眼前的姑娘,發絲凌亂,眼角含春,紅潤的唇上還有晶瑩的水澤。
他用力閉眼,轉過身去,“你走吧,留著清白的身子,嫁個好人家。”
初雪晴還未從纏綿中抽神,卻聽到這樣的話,似被兜頭澆下一盆冷水,澆滅那熊熊燃著的烈火。
可她不能被熄滅,她知道他去西境存著死志,可她怎能讓他了無牽掛呢?
她緩緩上前,輕輕從背后環住裴霽曦的腰,“今夜來前,我喝了點藥,身上難受得緊,世子幫幫我。”
她其實沒有喝藥,但她知道如果不這么說,他不會碰她。留著她的清白,就好似給她留著后路。可她不在乎,即使她會出府,也不在乎那道義的枷鎖,能讓他心有所掛,遇事努力活下來,她就不怕。
裴霽曦身上一僵,想到方才裴夢芝的話,難道是姑母授意的?他的呼吸漸漸凌亂,但強忍著心中欲念,用力松開緊箍在腰間的手。
“去洗個冷水澡吧。”裴霽曦的聲音沙啞。
初雪晴閉上眼眸,顫抖著又貼上去,回憶著上次裴霽曦中藥的樣子,笨拙模仿著,“世子,我是你的人,你就算不要我,我也在這里等你,無論你回不回來,你現在不碰我,讓我留著清白,又有什么意義呢?”
初雪晴雖然這樣說著,可她知道自己字字句句都是謊言。她從不認為誰該是誰的人,也不認為誰需要一直等著誰。可她此刻必須這么說,她要喚起裴霽曦的生志,她要他牢牢把她這個責任背在身上,讓他做任何事都有所顧忌。
裴霽曦僵著身子,初雪晴的呼吸灑在自己的背上,通過薄薄中衣,灼燒著他的皮膚,他心念紊亂,卻仍舊一動不動。
她的手向他衣襟內伸去。
裴霽曦按住她作亂的手,克制著自己微啞的聲音,“你不要糊涂,我此行,不一定有歸期,可你還有大好年華。”
“你要么帶著我去西羌,要么,留我在這里,不然,我今夜隨便去找個人,正好不讓你給的嫁妝白費。”
裴霽曦攥緊拳頭,他知道她在刺激他,他不應上當,可一想到她有可能會嫁與旁人,就生出一股要把她揉進自己懷中的沖動。
初雪晴的手顫抖著撫著他的衣襟,“我只想,世子給我留個念想。”
初雪晴的聲音顫抖,略帶哭腔,聲聲砸入裴霽曦心中,他深吸一口氣,克制著內心的翻江倒海,喉結上下一滾,克制道:“我給你去尋大夫。”
“世子是要全府的人都知道我喝了藥嗎?”初雪晴的羞澀早就藏了起來,眼前是她的心上人,她的悸動驅使著她的本能,可這份悸動被另一個目的掩蓋,變成了獻祭一般的訣別。
“幫幫我,我快被燒化了,這藥太烈了,我會死的。”她抬手,輕撫他滾動的喉結,喉結上沁出的薄汗,似在揭穿他的偽裝。
他終是轉過身來,猛地抱起她,向床榻走去。
燭火未熄,他看著近在咫尺的人,通過燭光一點點用唇描繪她的輪廓。
好似在戰場,攻城掠地,一點點侵占對方的領地。
卻又不是戰場,因他的動作是那般輕柔,如擦拭心愛兵器,一點點撫拭,一寸不落。
原來她綻放起來是這個樣子,似被濃霧環繞的清冷雪山,終于被旅人踏足,而厚重積雪覆蓋下的,是噴薄而出的火山,如她一般,往日冰涼的手,有了灼燙的溫度,肆意在他身上點火。
她蝴蝶骨上微微凸起的痣,似是茫茫雪地里一株屹立的松,孤冷清絕,讓他忍不住去親近,將吻印在孤松之上。
初雪晴閉上眼睛,他細密的吻如同輕羽一般飄落,落在從未有人踏尋過的雪地,灼燙的風吹起羽毛,這羽毛將這片雪地的每一個角落都輕輕撫過,似是對待珍寶一般,不敢用力。
可在他極力的隱忍下,難免有片刻,那輕羽又化作冰雹一般,重重貼到這片雪地之上。當他意識到冰雹弄疼了她,又克制地幻化成紛揚的雪花,緊緊貼住這片雪地。
如處仙境般虛渺,從未有過的極樂。
卻又那般真實,從未有過如此近的距離,嚴絲合縫。
夜晚太靜,連肌膚相觸的聲音都能聽清。
卻又太吵,交纏的呼吸聲有著繁亂的節奏,胸腔的心跳聲也不甘地快速敲打。
“裴霽曦,裴霽曦……”她迷亂的時候,會帶著氣音喚他。
直呼姓名本是不敬,可裴霽曦卻被這聲音迷住了心智,巴不得她多喚他幾聲。
良久,她的聲音從嘶啞到難耐,終于喚出了她眼角的淚花。
直到聲音稍歇,裴霽曦仍舍不得松開她,此一別,他本是抱了死志,可他的姑娘用這般決絕的方式讓他虧欠于她,他又如何能不保重自己。
初雪晴本已疲累,可她又感受到裴霽曦身體的變化,今晚,不僅是他奔赴戰場的分別,更是她下定決心的逃離。她也舍不得,又循著他的唇,吻了上去。
風雨又至,抵死相依。
可風雨停不下來,與摯愛如此近的距離,讓人忘記近在眼前的別離。唯有更緊密的相貼,才能撫慰兩顆怦然的心臟。
于是幾經風雨,不死不休。
不知過了多久,隨著燈花噼啪作響,一室漸漸歸于沉寂。
第82章 等我,回來娶你。
淡青色的月光悄悄消融在晨光熹微之中, 初雪晴渾身無力,腰間酸軟,感受到蒙蒙晨光, 以及身旁人起床的窸窣聲。
裴霽曦靜靜坐在床上, 盯著初雪晴的睡顏,不舍,卻不得不起身, 本想回來作別,丟下牽掛, 卻未料到牽掛越來越深。
初雪晴緩緩睜眼,對上他深情的目光, 忽而有些心虛,她不是為了要等他才如此沖動, 而是為了讓自己了無遺憾,也讓他有所牽掛, 才做出這個決定。
裴霽曦緩緩俯身, 輕輕吻在她的唇上,只是輕輕的觸碰, 帶著暖陽的溫度,卻很快分開,不能再沉溺了, 他必須出發了。
裴霽曦起身穿衣, 初雪晴本想起來, 可剛坐起, 身上的酸痛之感讓她皺起了眉頭, 裴霽曦按下她,“別送了, 你好好休息。”
“等我,回來娶你。”裴霽曦鄭重道,這不是一句道別,這是一句承諾。
留給初雪晴的,是他挺拔的背影,迎著晨曦,漸漸走遠。
裴霽曦離府前,去到老夫人的房中道別。甫一進屋,他便雙膝跪地,“孫兒不孝,讓祖母擔心了,孫兒此行,定會保重自身,也望祖母多多保重身體。”
他頓了頓,深深磕了一個頭,才道:“孫兒還有一事相求。若孫兒平安歸來,望祖母能允了孫兒,迎娶冬雪。”
老夫人早已泣不成聲,此行前路兇險,定遠侯府唯一的血脈,如今又要奔赴他并不熟悉的西境戰場,讓她這一個白發老人如何放心,此刻裴霽曦提出什么要求,只要能讓他帶著念想回來,她這個當祖母的,又有何理由阻攔呢?
“只要你平安歸來,祖母什么都能應你!”
裴霽曦心中大石落地,終于可以奔赴西境。
*
初雪晴在床上躺了很久,昨夜被他坦然赴死的決絕嚇到,沖動之下讓她無所顧忌,可如今冷靜下來,她不得不好好思索她的出路。
裴霽曦今后是定不會讓她上戰場了,而她太過仁心,本身也不適合戰場殺伐。
她知道裴霽曦若平安歸來,會如約爭取與她成親,正如裴夢芝所言,也許會有阻力,但若能沖破這些阻力,她的日子,就是守著這個侯府,等著裴霽曦在征戰的縫隙中,回府與她相聚。從此榮辱系于丈夫一人身上,相夫教子,讓他有個安心的后院。裴霽曦也要面對眾人嘲笑,也許會慢慢消磨對她的感情。
或許他們不能沖破阻力,她只能等裴霽曦娶了方家小姐后,再抬她做妾室,他可能會和定遠侯一樣,一妻一妾,已然是世人眼中的專情了。而她則會同李氏一般,眼中只有定遠侯,定遠侯犧牲,她也失去了生的欲望。
無論哪種結果,她以后,只是冬氏。
這世道如何與她無關,她可以守在府中,安然一生。
可這不是她。
不能是她。
她看不慣這世道,出身是奴仆,若沒遇到好主子,就難以翻身;身為女子,枷鎖重重,難得有個特立獨行的明履營,也因“清白”二字負重累累。
是被賊人擄走,就被丈夫休棄的楊若柳;是征戰沙場,連尸體都不敢留的方淼;是嫁得老實農戶,卻因沒有落紅備受羞辱的霜華;是滿眼夫君,失去夫君連女兒都不顧,一心自戕的李氏。
或者沒有那么凄慘,只是安于奴仆和女子身份的臘梅,不去想自由和公平,有一盤棗糕吃就心滿意足。
可她做不到安分守己,她太想撕掉這世道的偽裝。
這世道太過丑惡,連兩心相許的美好,都不足以支撐她再忍受。
就到西境戰事結束吧,既然裴霽曦已允了她自由,那等到他平安的消息,也就是她的自由之日。
在此之前,在侯府待著,更易得到前線消息。
她忍著身上不適,起身去尋趙嬤嬤,想要一碗避子湯。
可往常恨不得把避子湯灌進她口中的趙嬤嬤,卻支支吾吾,推脫沒有藥了。
府中人都知道世子此行兇險,想必是有人授意趙嬤嬤不要給她喝避子湯了,哪怕擔著孝期有子的罪名,也不能讓定遠侯府無后。
初雪晴沒有多待,如裴霽曦所言,她從側門出府,并沒有人攔她。
她去了藥鋪,在藥店小廝異樣的目光下,毫不避諱地要避子湯。
藥店小廝看不慣這種恬不知恥的女子,皺眉說道:“一次一包。”
一次一包,那昨晚……還是吃三包安心些。
初雪晴回府避著人熬了藥,三包的量,她忍著腥苦飲下。她要給裴霽曦留一個值得牽掛的念想,但是她不能給自己留一個堵住后路的隱患。
可這次不知是不是吃的量過大,以往喝完藥,只是略微腹痛,這次竟然腹痛難耐,她忍了小半個時辰,腹內如刀絞一般,她疼得趴伏在地,想要扶著椅子起身,卻拽倒了椅子。
臘梅聞聲而來,見初雪晴這般模樣,就要跑去告訴老夫人請大夫。
初雪晴掙扎著叫住了她:“別去,我只是喝了避子湯,有些反應罷了。”
臘梅被嚇到了,急得跺腳道:“我今日還聽趙嬤嬤說,昨夜你在世子房里伺候,沒準侯府能有后,老夫人吩咐,就不給你喝避子湯了,你怎的自己還喝了?”
初雪晴沒力氣告訴她自己的考量,只蒼白著臉色道:“我……忍忍就行……你不必管我……”
臘梅見她如此疼痛,急得冒出淚花,她知道不能任初雪晴這么忍著,忙出去找人。
可走出院子,她又慌亂急了,不能找老夫人,讓她知道初雪晴擅自喝了避子湯定要發怒,也不能找小姐,她一未出閣的女子不能沾上這事。
那唯一可以找的……她忙奔向裴夢芝的院子。
可到了院子,只看到正在收拾行裝的表小姐,林玥怡,至于裴夢芝,一早便去了望北關。
林玥怡看見這個丫頭急出一頭汗,忙問她怎么了。
臘梅看著眼前僅僅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嗚哇一聲哭了出來,這下冬雪是沒救了,喪氣般禿嚕出來初雪晴喝了藥,現下疼得要死。
林玥怡反而比臘梅要冷靜,她讓自己的丫鬟悄悄出門去請大夫,還特意囑咐讓大夫從側門入。
林玥怡和臘梅一起去初雪晴屋內,將她扶上了床。
初雪晴的冷汗已經沁透衣服,無力地躺在床上,方才她還疼得用手壓著腹部,如今連這個力氣都沒有了,靜靜躺在床上,承受著腹內絞痛。
大夫終于到了,丫鬟請的大夫,正是仍留在鄴清的桑靜榆。
桑靜榆為初雪晴把了脈,又看了她喝剩的藥,直皺眉道:“真是不要命了,喝這么多避子湯,沒把你喝死就是好的!”
林玥怡懵懂問:“什么是避子湯?”
桑靜榆口無遮攔:“就是男女歡好后,為了不讓女子懷孕才喝的藥,這藥對身體損傷太大,你又一次喝這么多,能保下命來都是好的。 ”
林玥怡似懂非懂,臘梅見這個大夫如此在未出閣的表小姐面前胡言亂語,氣得直道:“大夫!我們表小姐還沒出閣呢,您也不避諱點!”
桑靜榆瞥她一眼,“未出閣就更要早知道,男人都沒一個好東西,以后可千萬不能為了男人傷身。”
林玥怡卻無所謂道:“小大夫說得在理,男人哪有手里的刀實在,不過……表兄對冬雪姐你真的很好,他還說過要娶你,你為何不肯生下他的孩子呢?”
初雪晴還未作答,桑靜榆就“呸”了一聲,“這些個世家公子,多的是甜言蜜語,哄得你一頭心思陷進去了,再不許你干這不許你干那的,憑什么他們想要生孩子,女子就得給他們生孩子呢?女子就沒自己的事干了嗎?”
初雪晴眼神落在桑靜榆身上,仔細端詳了她白凈的面龐,還有那少年時期微啞的聲音,心下了然,能如此體恤女子的,想必只有女子了。
林玥怡撇撇嘴,她不高興別人這么說她表兄,可又覺得這個小大夫說的有一些道理。
桑靜榆繼續道:“我給你開點藥,再針灸一番,想必能挺過這陣,不過你喝的避子湯藥效太沖,你要長時間調理一下身子,不然肯定落下病根。”
林玥怡忽然道:“呀,對了,冬雪姐要是無礙了,我得趕緊走了,再不走追不上大軍了。”
初雪晴撐著身子,蒼白著臉色問道:“表小姐要去追大軍?”
林玥怡眼珠滴溜溜轉了一圈:“冬雪姐,我不告訴旁人你喝了避子湯,你也別告訴旁人我去西境好不好,表兄十二歲時已在軍營待了四年,我如今卻只能天天跟著父親跑商。如今母親去了望北關,父親在家是待不住的,他今日去安排妥當,定又要帶我跑商,我還是趁他們不注意,跟著表兄去干大事去!”
“可……”初雪晴虛弱道,“世子此行兇險萬分。”
林玥怡拍拍胸自信道:“有何可怕的,我是舞陽將軍的女兒!臘梅,冬雪姐就交給你啦!”
林玥怡粲然一笑,就對她們道別了,幼小的身軀利落地跑了出去。
桑靜榆寫了藥方,交給臘梅,“你快去煎藥,我這就為她施針。”
第83章 無論結果如何,我都跟你走
待臘梅出去, 初雪晴看著挑針的桑靜榆,啞著嗓子輕聲問:“大夫可是女子?”
桑靜榆挑挑眉,挑出一根銀針, 看向初雪晴:“你眼神挺好使, 我還特意變了嗓音,從未被人認出來過,看來這變聲的藥還得再調調。”
桑靜榆一面將針刺入初雪晴手上穴位, 一面道:“不過,你眼神雖好, 但醫理常識卻差得很,將墨汁認作毒藥, 又擅自加重避子湯藥量,小命還在, 也是萬幸。”
初雪晴感覺身上漸漸發熱,“我只是怕萬一懷了, 有了牽掛, 就不好……”
“不好離開?”桑靜榆輕笑道,“你都做了世子的通房丫鬟, 為何還要離開?”
初雪晴沉默片刻,才道:“他說過讓我做他的軍師,可戰事來臨, 他卻不肯讓我上戰場。”
桑靜榆激動地拍了下自己的大腿, “男子真的都一個樣!我之所以一直在外飄著不敢回家, 就是因為我那未婚夫婿不讓我成婚后行醫!那這婚, 不成也罷!”
初雪晴淡淡道:“我以前以為, 自己可以和他同行,做他的軍師, 可沒想到,自己只能是一個拖累。侯府很大,可對我來說,還是太小了。”
“我倒是看出來你不是一般女子,你一個通房丫鬟,離開侯府打算如何過活?”
初雪晴斂眸道:“我也不知,可我總想為改變這世道做點什么。位卑者的困境難破,實在是世人無從獲取信息,才將眼界局限在方寸之間,若世人打開眼界,這世道或許能有所改善,我想先打開自己的眼界,多去各處看看,再做打算。”
桑靜榆來了興致,她鮮少見到同她一樣想法出格的女子,尤其是這個人竟是一個丫鬟,一個已經攀上了世子的丫鬟,“呵!你志向不小,我覺得你文采不錯,你若想改變世道,寫書怎么樣?”
初雪晴晦暗的眸子倏爾有了一點光亮,她虛弱的面龐浮上一點笑意:“待我覽遍山河,著書立說,警醒世人,見我所見,聞我所聞,你說得在理。”
“不過著書之事,稍有不慎就會被打上亂黨標簽。”桑靜榆咬唇思索片刻,又道,“我本想寫些醫書,但我文采有限,不若你先幫我寫些醫書,再慢慢想其他的事?”
初雪晴抬眼看向眼* 前少女,忽而覺得自己那不容于世的想法得到了理解,她給的方向太過誘人,可裴霽曦此行安危未定,她現在怎能拋下一切離開呢?
桑靜榆見她猶豫,就像看到當初那個在吳長逸面前猶豫的自己,不過她已經走出來了,便不想別人也被困在那里。她嘆口氣:“當然,你若舍不得侯府榮華富貴,不愿跟著我云游四海吃苦,我也不勉強你,無非是世間多了一個守著后宅,傷春悲秋的女子罷了。”
桑靜榆故意將話說重,她知道眼前這個女子不會是那般甘于后宅的,她眼中有同自己一樣的不甘,即使斷情絕愛,也要做好自己想做的事,這讓她有種沖動,將這女子拉出來,和她一起離經叛道。
“你可否等我?”銀針作用下,初雪晴身上恢復了些力氣,“等西境戰事平歇,無論結果如何,我都跟你走,行遍四海,踏遍山河,你救死扶傷,我著書立說,從身到心,拉世人出泥淖。”
初雪晴的心跳砰砰,她忽而有了方向,也有了同伴,這讓她忽略身上的隱痛,雀躍無比,似缺水的旅人,迷途中尋到綠洲,那周身的饑渴終于得到緩解,前路也不再迷茫。
桑靜榆一直以來落落寡合,自小和父親行醫,又和叔父去廣闊天地云游,見識過山川大海,就覺京城尺寸之地,貴女也都一副虛假端莊,如今竟和初雪晴有一見如故之感。
桑靜榆朗聲笑道:“那就這么說定了,我在鄴清待到西境戰事平歇,就把你拐跑!”
“好。”初雪晴那茫然了許久的前路,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她看著眼前肆意灑脫的女子,似乎也看到了自己未來的模樣。甚至,會有更多女子,也變成這樣。
只是,心中有一抹不舍,淡淡的纏繞著,可這種不舍,在即將明晰的前路之上,似又微不足道。她的戰場,不能再靠別人的應允才能奔赴,她也會有自己要走的路。
*
西境戰事僵持,大軍仍在祥云關與西羌對峙。裴霽曦攜兵趕到勐城之后,本想即刻去祥云關,可接待的守將卻說如今前線尚能對付,讓他們留守勐城的西境大營。
裴霽曦來之前已看過西境輿圖,勐城四面環水,祥云關在勐城之西,易守難攻,只是祥云關以東是清河水系,河面寬廣綿延,水流湍急不易渡河,雖然是天然屏障,但仍要小心防范,便讓明履營在勐城駐扎。
可到了西境大營,他才知道,汪實舊部已將大軍全數帶往祥云關,徒留給他一個空營地,接待守將只道祥云關是重要關口,守住祥云關勐城便平安。
裴霽曦忍住怒氣,與師父卜成周、祁允在沙盤前商議對策。
裴霽曦指著清河的位置,道:“祥云關雖重要,但西羌人擅水,也要防他們繞東路渡清河偷襲。”
卜成周道:“勐城處于清河下游,上有攬銀壩,如今處于汛期,攬銀壩蓄水改道入洋,防止了勐城的水患,但也要派人巡視,防止西羌在攬銀壩上動手腳。”
祁允一直沉默不語,看裴霽曦和卜成周一直不斷商議,忍不住道:“裴將軍,如今西境守將明顯對您不敬,排擠在先,我們難道就自己守著勐城,不讓他們回援嗎?”
“軍心不齊,此刻回援,我還要防范他們。”裴霽曦眉頭微鎖,視線沒來開沙盤上的清河。
祁允斂眸,汪實舊部巴不得裴霽曦死在西境,想來也不會愿意回援,特意扔下勐城給他們,其中不定有什么陰謀。可他觀裴霽曦神色,似也早想到了這一層。
祥云關守住了,西境軍就不犯錯,可若勐城沒守住,裴霽曦即使沒死在戰場上,也保不住命了。
裴霽曦倏爾又緩了神色,眉頭微松,嘴角噙了一抹笑容,“你說的在理,是得讓他們回援。”
裴霽曦折身走向書案,迅速寫了道軍令,喚人速將軍令傳至祥云關,令一萬大軍回援守勐城。
卜成周見狀,笑道:“如今你是主將,他們若不聽令,就是違抗軍令;若聽令,就要擔勐城之責。”他又看向祁允,笑問:“你猜,他們該當如何?”
祁允略微思索,便道:“他們大概會以祥云關戰事吃緊為由,不來回援。”
“若真不來,那我們就要做好準備了。”裴霽曦正色道。
勐城地勢,想必汪實舊部更清楚,如此作為,即使不至于和西羌有所勾結,想必也是料到西羌會鋌而走險繞東路攻勐城。
卜成周道:“我去東路探探西羌軍隊虛實。”
裴霽曦立刻制止道:“師父,此行危險,我另派斥候去吧。”
“怎么,嫌我年紀大了?”卜成周笑道,“放心,在北狄這么多年我都能毫發無傷,區區西羌,還難不倒我。”
裴霽曦沒再繼續制止,他的大伯因救卜成周年紀輕輕便在戰場犧牲,從此卜成周便為了報仇一直潛伏在北狄,如今又讓年事已高的師父重操舊業,他實在于心不忍,可也知現下沒有比卜成周更好的人選。
恰在此時,士兵來報,有人前來尋裴霽曦。
未等士兵報完,就有一少女掀簾進來,大喊:“表兄!我來助你了!”
裴霽曦不悅皺眉,眼前少女,瘦小的身軀根本撐不起身上寬大的鎧甲,卻挺胸抬頭,眼神亮晶晶地看著他。
“胡鬧,你怎么不跟著姑父,自己跑來西羌?”裴霽曦呵斥道。
林玥怡噘嘴道:“表兄十二歲不知殺了多少敵軍,我如今連死人都沒見過,能算得上將軍之女嗎?”
“你若存著這個心思,趁早回鄴清,你以為當將軍是為了殺戮?”裴霽曦又看向祁允,“祁允,差人送她回鄴清。”
林玥怡一聽,連忙上前,“表兄,我錯了,我不是為了殺戮來的,我是為了保家衛國來的!真的!”
她好不容易一路從鄴清偷偷跟著到了勐城,若被遣送回鄴清,這一路的風餐露宿不是白挨了。
祁允看來看眼前瘦小的女孩,也猜到了來人身份,他道:“將軍,如今勐城內憂外患,實在分不出人回鄴清,可否將她送至青州,待戰事一了,再隨軍回鄴清?”
“我不去青州,我也不去鄴清,我是留在這學打仗的!”林玥怡嚷嚷著,又看了看說話的祁允,見這少年小將眉目清秀,面白如玉,俊朗不亞于裴霽曦,笑道,“表兄,軍營里真的有和你一樣俊的小將啊!”
祁允哪見過這種直白的女子,面上不禁發燙,垂頭不語。
裴霽曦不悅瞥了她一眼,“你到底來干什么的。”
林玥怡連忙捂嘴,自己怎么這么直白夸人家好看,這不顯得自己另有所圖么,她捂著嘴咕囔道:“當然是來打仗的,反正我哪也不去。”
裴霽曦也心知此刻人手緊,再分人去送林玥怡實在不妥。他看了看祁允,問道:“祁允,她是舞陽將軍之女,林玥怡,自小也是習得一身武功,自保能力是有的,只是沒入過軍營,難免失了分寸,讓她這幾天跟著你,可否?”
祁允抬眼看了看林玥怡,見她目光灼灼似有反省,又連忙垂下眼,“末將遵命。”
林玥怡這才笑逐顏開,毫不客氣地拍了拍祁允:“那祁允哥,我就跟你混啦!”
祁允只覺肩上灼燙無比,不知怎的自己就攤上了這么難的差事。
第84章 奈道不相謀,不敢相伴。
只是誰也沒料到, 戰場局勢變化之快,令人防不勝防。汪實舊部拒不回援,只道祥云關戰事膠著, 分不出人回勐城。
可卜成周探聽到的消息也傳了回來, 西羌竟真的分出大半人馬,集結在清河以西,正在調遣船只, 以便渡河。
短時間西羌難以找到這么多的船只,也就是說, 裴霽曦還有時間部署。
他先是下急令從祥云關抽調人馬,同時請求向青州借兵, 只要有足夠援兵,他有把握讓敵軍困在清河以西, 難以進攻。
祥云關的汪實舊部已同意調兵,可卻遲遲未有動作, 青州守將又不敢私自借兵, 只等朝廷命令,裴霽曦雖已上書, 但朝廷命令豈能那么快回傳。
如此焦灼情境之下,卜成周竟探得,汪實舊部與西羌有所勾結, 祥云關外的西羌軍隊只是做足了聲勢, 實際并未集中進攻, 而東路偷襲勐城的西羌軍隊, 至少三萬。
裴霽曦看著輿圖, 用目光描繪著西境領土,萬般無奈下, 做了最后的決定。
明履營士兵協助官府,組織勐城數十萬百姓,連夜遷徙。
人數太多,時間又緊,好在竟有民眾自發組織,幫著明履營一起安排遷徙之事,這些前來幫忙的,其實就是剛剛在順州被官府圍剿的燕雀軍,見國難當頭,放棄已經發起的內亂,來邊境幫忙。
裴霽曦又斷了祥云關與勐城要道,防止消息泄入汪實舊部耳中。
勐城雖是邊疆小城,可其今日繁華,是歷經幾個朝代沉淀下來的,若不是實在沒有退路,裴霽曦也不會犧牲這個城鎮。
他只有三千明履營,護不了勐城。
到西羌軍隊渡河那天,勐城已是一座空城,裴霽曦立于巍峨城墻之上,看著澎湃的清河,與墻內空蕩蕩的城鎮,心中似被無數長鞭不斷鞭笞。
祁允和林玥怡跑上了城墻,祁允看著裴霽曦煢煢孑立的身影,心中一揪,“裴將軍,西羌軍隊已經開始渡河,我們趕緊撤吧!攬銀壩那邊已安排好人手,等西羌人軍隊進入城中,就毀了堤壩,引洪入城,淹死他們!”
裴霽曦搖搖頭,河風吹在他面上,帶著沁涼的濕意,“我留在這里,沒有守將投誠,他們不敢進城。”
祁允驚道:“將軍,您要知道您對定遠軍的意義!讓我留下!我就告訴西羌,百姓都逃亡到青州,我殺了主將投降。”
林玥怡聽到了二人爭著去赴死,喊道:“你們搶著去死有什么意義!只要西羌渡河過來,還怕洪水淹不死他們!”
裴霽曦看向林玥怡,這個年僅十二歲的小姑娘,這段時間協助百姓遷城,又跟著去攬銀壩部署,如今大軍壓境,仍面不改色,不愧流著將門之血。
“我不能賭,他們萬一得了消息,返回去了,就功虧一簣了。”裴霽曦語氣淡淡,仿佛面對的不是死亡,只是赴一個約去。
“你忘了冬雪姐還在鄴清等你嗎?”林玥怡沒有辦法,只得搬出冬雪。
裴霽曦神色微動,他想起自己臨走前對冬雪的承諾,“等我”二字,何其沉重,他怎么輕易就許了?他為何沒管住自己,偏要在臨走前,要了冬雪?
“你要死了,你讓她怎么辦?定遠軍這樣的慘劇還少嗎?”林玥怡嘶喊著,嗓子都已破音。
裴霽曦緊緊攥拳,腦中不斷思索,最終看向祁允:“挑些水性好的,同我埋伏在清河,誘他們過來。”
不等死,去拼一個生機,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辦法。
祁允毫不猶豫回道:“裴將軍,讓我去!”
裴霽曦拒絕道:“你帶著玥怡部署好后路,接應我們,我們的命,就交到你手上了。”
“不愧是定遠侯府的人,師父陪你!”卜成周趕了回來,恰聽到裴霽曦的部署,擔憂之余也知道無法左右裴霽曦的決定,只能盡最大努力護著他。
“師父!您和祈允一起接應我們便可!萬不能來冒險!”
卜成周大笑:“怎么,你留在這里便不是冒險了?”他迎著清河吹來的涼風,坦然道:“侯府為戰場犧牲的人已經夠多了,我要護好你,不然,老頭子我以后也無顏面對你大伯和你父親。”
裴霽曦還欲拒絕,但時間緊迫,他沒法再勸卜成周。
最終,他帶領千人在清河岸邊觀望,遠遠看見西羌船只的影子,便下令敲軍鼓,揚號角,造出嚴陣以待的模樣,待清河上的船只愈發清晰,密密麻麻的船只逆著河浪而來,裴霽曦佯裝被西羌人數嚇到,下令撤軍。
西羌人遠遠看見定遠軍慌亂撤退的樣子,更加信心滿滿,清河難渡,渡河過程中他們已犧牲了許多人馬,但不管多少人過了河,能讓聞名沙場的定遠軍嚇成這樣,也值了。
可他們沒料到的是,等待他們的是怎樣的洪水猛獸。
裴霽曦安排軍隊按照計劃沿東面石橋撤退,他殿后,看到西羌人難以退回的時候,下令發射信號彈。
西羌人只以為這是求救的信號,可從未想過,裴霽曦竟破釜沉舟,毀了攬銀壩。
清河的水,滔滔翻滾,沖破攬銀壩的束縛,似吃人猛獸般,從上游奔騰而下,卷起兩岸的樹木,攜著黃色的泥沙,掩蓋住往昔的清澈,怒吼著奔向勐城。
裴霽曦料到他們會有人來不及撤退,洪水來的時候,他幾乎看到了河岸,可洪水瞬間便沖倒了石橋,他們最后撤退的這批人,被洪水卷著不知到了何處。
手中的刀槍早已不知沖到何處,刀槍可傷敵,可面對滔滔洪水卻毫無用處。
裴霽曦的鼻內灌入混著泥沙的洪水,他自詡水性不錯,可洪水似是帶了無盡怒意,懲罰他這個小覷清河的人,卷著他壓到水下。
恍惚中,他覺得自己要負了初雪晴了,那句承諾可能兌現不了。
可在他已耗盡力氣的時候,一雙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他,是他的師父卜成周。他和師父隨洪水沖到了一處樹旁,腳邊混著泥土的黃水湍流而過,卜成周和他緊緊抱住樹干。
幸運的是,他們比西羌人離岸更近,他看好路線,在漫天洪水沖刷聲中,大聲對師父喊著:“師父,我們走右路!”
他隨身兵器皆已被洪水沖走,只有貼身的匕首還在,他抽出匕首,用最大的力氣砍著樹,身上的冰冷與濕膩已讓他麻木,只一心想著把樹砍倒,借力走出去。
卜成周跟著他一起砍樹,可他心里仿佛預見了什么。十幾年前,裴霽曦的大伯在血雨腥風的戰場中,用命護住了他,而他為報裴家之恩,多年來隱姓埋名潛伏北狄,可經歷過這么多場戰爭,他也似乎明白了,戰場上的救命之恩,是不用還的,因為戰士的命,早就已經交給了戰場,何時獻出去,只是早晚問題。
想到這里,他看了眼裴霽曦,這樣的年少英雄,不應這么早將命交代在這里。
他更加用力地砍著,本就已經泡得發白的手,在一下下的砍擊聲中被振麻了,可他們仿佛不知疲倦。
終于,這課大樹被砍倒,順著他們砍伐的方向,倒向岸上的山坡。
裴霽曦和卜成周相互扶持著,抱著樹干往岸上爬。
只是洪水湍急,他們的身子被洪水不斷拍打著,嘴里已不知灌了多少黃泥,卜成周知前路艱難,便用身子護在裴霽曦旁邊,裴霽曦察覺到他的意圖,要躲開他的相護,可卜成周卻用盡全力擋住了。
裴霽曦只得一手攀著樹,一手拉著師父。
可人的力量在洪水面前太過渺小,一陣激流突然奔涌而過,他們離岸邊一步之遙,卜成周奮力一推,將裴霽曦推到岸上,裴霽曦一手抱住岸邊聳立的大樹,一手去拉卜成周。
可那湍急和洪水,就這樣無情的的把卜成周沖走了,只差一步,他就可以拉住師父,可師父終究還是在他眼前,被黃色的江水覆蓋。
他不斷吶喊著“師父”,可再也沒有人給他回應。
洪水沖擊的聲音,覆蓋了他的喊聲,一個人的聲音,在浩瀚的自然面前,竟是如此無力。他借助洪水的力量擊敗敵人,可也被洪水吞噬了戰友。
他無力攀著樹木,恍然明白了冬雪的那句,滌凈殺戮,喚得太平。
*
三萬西羌軍隊,盡數喪命在勐城,明履營,也犧牲了百余士兵。
北狄之戰,他沒了父親,西羌之戰,他沒了師父。
他甚至,連句道別都沒有,對父親是,對師父亦然。
可裴霽曦甚至沒有時間悲傷,他上書戰事詳情,并呈上汪實舊部與西羌勾結的證據,直斥汪實舊部勾結外敵,只為一己私欲,而他放棄勐城,也是被逼無奈。
汪實舊部下獄,他和祁允重整西境軍隊,待了月余,將軍隊交給祁允,便返回鄴清。
可他沒料到,他拼了命遵守了承諾,可回府,已沒有了初雪晴身影。
只有一封她留下的親筆信。
“聞世子大勝,奴心中歡喜,然驚聞西羌殞命三萬,嘆沙場命如草芥,人似螻蟻。世道之惡,令人作嘔。
且不論男尊女卑,權貴之下,尚有富貴;富貴之下,且有寒門;寒門之下,亦有奴仆;至卑至下,乃是賤籍。奴本卑下,又為女子,唯愿世道論人,不問國別、地位、財富、男女,只問品性、才能。
將軍殺伐果斷,只當三萬敵軍,死不足惜。然奴心中惶恐,三萬背后,許數十萬親眷心死。奴念世子培育之恩,無以為報。奈道不相謀,不敢相伴。
愿世子前路坦蕩,山河無患。
莫尋。”
第85章 如何瞞得了從前的舊人
初學清和裴霽曦奉詔回京, 正是江南春盛之時,回京沒有來樟時那般急,一路上春景艷麗, 伴著春風的柔軟, 抹掉未竟之事帶來的沉悶。
桑靜榆不放心傷勢未愈的初學清,且樟安城也沒有她想象的那么多傷患,她便隨初學清一道回京。
恰逢葉馨兒舉家遷往京城, 便隨他們一道出發。
樟安的未竟之事,就交給了吳長逸與盛道文。
桑靜榆和葉馨兒、楊若柳同乘一車, 她偶爾掀簾看看在馬上和裴霽曦并行的初學清,總覺得初學清看向裴霽曦的眸光復雜得很。以前是帶著悼念過往的佯裝鎮定, 如今竟夾雜了惋惜與隱隱的眷戀。
不過也怪她,竟弄巧成拙, 不僅錯聽了傳言,以為裴霽曦另娶, 還把在鄴清見到的裴家萱兒當成了裴霽曦的女兒。
那夜初學清回來告訴她真相時, 面上并沒有如釋重負的開懷,反而是如牛負重的沉悶。
莫不是這心中的回頭草被江南的春風吹又生, 勾著初學清往回走呢。
可就算沒有另娶又怎樣,她們這幾年的日子就算如履薄冰,但起碼挺胸抬頭, 若是回到當年, 又是困在后院的一個內宅婦人罷了。
想到這里, 桑靜榆又看看身旁的葉馨兒, 難免語重心長地叮囑道:“馨兒, 你如今也到了年紀,可千萬別隨便找人嫁了, 男人大多把女人當作附屬物,就算能容得你繼續經商,但長久下來的閑言碎語,沒幾個男人能容忍的。”
葉馨兒從車簾偶爾被風掀起的縫隙里,看到那抹青衫,笑了笑道:“的確,像初大人這般包容的男子,真是鳳毛麟角。”
桑靜榆嘆口氣,哪里是鳳毛麟角,明明是子虛烏有,只有女子才能懂個中苦楚。她又看了看愁眉不展的楊若柳,雖然初學清說了柴富貴幫她做事,一時回不來,楊若柳還是滿面擔憂,若不是京城新店需要人手,想必楊若柳還是要在樟安等柴富貴的。
這些個為情所困的女子啊!
桑靜榆恍然間想到了還在樟安的吳長逸,使勁搖了搖頭,連忙趕去腦海中不該有的雜亂。
如今自己能做自己的主,是多少后宅女子求不來的,還能奢求什么呢。
中途路過一片湖水,他們便停下稍作歇整。
正午暖陽在碧玉般的湖面上灑下波光粼粼,春風吹皺的湖面如同微褶的絲綢,帶著圓滑瀲滟的褶皺不斷蕩漾。
葉家老管家的的小兒子一路上因為離別了小伙伴悶悶不樂,此刻看見煙波浩渺的湖面,大聲嚷嚷著:“好大的湖!我要去撈魚!”
管家斥責他要懂些規矩,輕風自告奮勇,要帶小孩去撈魚,“大伙等著,給大家午膳加點葷。”
初學清下了馬,看著稚童歡快的步伐,對一旁的裴霽曦道:“先前說要與裴兄垂釣,一直沒機會,不若我們一同過去,給稚子釣幾條魚呢?”
葉家管家聞言,躬身笑道:“初大人,我家混小子給您填了不少亂,您既是想垂釣,我這恰好備著兩根釣竿,您和定遠侯就在這垂釣如何?”
初學清眼睛亮了一瞬,看裴霽曦沒有反對,便坦然收下釣竿,同裴霽曦一起往湖邊走。
她虛虛扶著裴霽曦,緩步走著,恍然間想起了多年前自己留下的那句“道不相謀”,她和裴霽曦現在,不就正走在同一條道上嗎?
只是再也不是從前的身份。
她為了讓裴霽曦對他死心,故意留下了那般絕情之語,可當時的她并不知事情全貌,不知他在那場戰役里失去了自己的師父,回來又要面對她的不告而別。
她那般違心的呵斥,定是在裴霽曦傷口上撒鹽一般。裴霽曦應對她斷了念想的,可未想到他竟尋了她這么多年。
越靠近湖邊,地就越泥濘,他們的鞋已沾上了一圈泥土,還有幾根凌亂的雜草。
低頭就能看到清澈的湖底,甚至能看到在綠色水藻間游動的魚。
初學清折身自然地清理掉裴霽曦鞋周沾上的雜草,再清理了自己的鞋,才在湖水中凈了手。
裴霽曦看不見,卻也知道初學清做了什么:“學清,我這個瞎子,讓你費心了。”
“怎會,順手的事。”
輕風在一旁看見,拿過來兩個草墊,對初學清道:“初大人,您有什么需要就和我說,這些活都是我該干的。”
輕風扶著裴霽曦坐下,裴霽曦順便問道:“湖中有魚嗎?”
輕風低頭看了眼清可見底的湖水,笑嘻嘻答道:“當然有了,可多了!”
裴霽曦等著輕風別的描述,沒有等來,想到之前每次初學清為他描述景色、講解戰爭時的栩栩如生,嘆道:“學清,輕風雖然話多,卻無法把眼前的景描繪出來,每次你講給我,我都彷如賞了一副名畫。”
輕風撓撓腦袋,“得,遭嫌棄了,我還是帶臭小子去旁處撈魚啦!”
輕風看著裴霽曦臉龐上淺淺的笑容,內心不禁感嘆,初學清和冬雪兄妹倆,一樣能讓裴霽曦變得如此愛笑。
看輕風拉上旁邊的稚童跑遠,初學清將手中的魚竿遞給裴霽曦一只,“方才同老管家學了學怎么釣,我已經把魚餌放上去了,咱們再把魚鉤甩到湖中就行。”
“我也從未釣過魚,還得勞你指教了。”裴霽曦順著魚竿往前摸,摸到魚線,將魚鉤拽過來,憑著感覺向前甩出。
初學清噗嗤一笑,兩人的魚竿竟然同時甩出,纏繞到了一起。
裴霽曦也猜到發生了什么,搖搖頭笑道:“一個文臣,一個武將,竟被這小小魚竿難住了。”
正午的陽光灑在裴霽曦的臉上,如雕刻一般的五官似是閃著晶瑩的光澤,鼻尖冒出一些細碎的汗珠,在光映下愈發剔透。
連那無神的眸光,都仿若星子一般被照亮,吸引人沉溺其中。
初學清不知不覺看癡了去。
“嘿,干什么呢!”
身后傳來桑靜榆的聲音,把初學清嚇了一跳。
就像是正在翱翔的大雁被拽了下來,初學清也從明媚的日光中被拽到了現實。
“你們倆不會都沒釣過魚吧?”桑靜榆湊上前問道。
初學清從愣怔中回神,答道:“的確都沒釣過。”
桑靜榆邊幫他們將纏繞的魚線分開,邊對初學清道:“難得你有閑暇做點閑事,別的文臣,就算公務繁忙,起碼人家還有個愛好,琴棋書畫,吃喝……哈哈,總得占一樣,你呢,整天操心公務,都快把自己給丟了。活著嘛,還是要找點樂子。”
終于把纏繞的魚線解開,桑靜榆拍拍手上的灰塵,揶揄道;“那我就不打擾你們了,你們慢慢釣,不過今日的葷菜是不指望你倆了。”
“初夫人放心,今日定讓學清好好放松放松。”裴霽曦笑道。
桑靜榆嘆口氣,不知道這是讓初學清放松,還是讓她沉淪。
隨著桑靜榆離開的腳步聲響起,初學清的心也漸漸低沉,她從這眾多紛雜的俗事中探出頭來,僥幸地貪戀著眼前這一絲光芒,可她終究知道,這光是借來的,她沒有資格擁有。
轉頭看看身旁專心釣魚的男人,偷偷記住這縷光,希望能讓她晦暗的心得到一絲喘息。
裴霽曦輕聲道:“你把擔子都抗在自己身上,早晚有壓垮的一天。正如行軍打仗,不同兵種各司其職,不可能靠一個人贏得戰爭。官場亦是如此。”
初學清盯著眼前的魚竿,湖面平靜,沒有絲毫魚兒上鉤的跡象,她緩緩道:“現在我也有了戰友了,不是嗎,裴兄?”
裴霽曦恍然,戰友,也不只是戰場上的稱呼,他和初學清幾經生死,互相扶持,和戰友又有什么區別呢?
“那我這個戰友,得教教你如何把擔子放一放。初夫人說你沒有嗜好,不若先從嗜好培養起,我教你練武如何,不僅能打發閑暇時間,還能強身健體。”
初學清驀然想起曾經裴霽曦教她練武的日子,不禁笑著搖搖頭:“我不是那塊料子,還是罷了吧。”
“我也教過不少兵,頑石都可變璞玉,你可不要自謙。”
“那裴兄就沒有教不成材的嗎?”初學清試探問道,她自己不就是一個不成材的例子么。
裴霽曦淺笑道:“何謂成材,又何謂不成材?若拿練武當嗜好,只要強身健體即可,若要上戰場,成材與否全在刀槍下見分曉。”
“那若是怎么教都教不會的呢?”
裴霽曦頓了頓,想到那個柔弱卻堅/挺的身影,道:“我曾教過一個人,她不善武藝,卻足智多謀,雖不能上陣殺敵,但幫過我許多,可我埋沒了璞玉。”
初學清見他面色黯淡,也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故作輕松地轉換了話題:“那我可不跟你練武了,說不定我也是璞玉呢,不能被你埋沒了。其實我不是沒有嗜好,只是沒有閑暇罷了,我好騎馬,好飲酒,如今邊賞這一路春光美景,邊騎行趕路,也愜意得很。等回京了,裴兄再陪我暢飲一番,豈不美哉。”
裴霽曦從回憶中抽身,回道:“好,那我得空就陪你騎馬,與你對飲。”
初學清搖搖想到了多年前,那兩個在校場奔馳著的騎馬的身影。她的騎術,便是他教的,每次坐到馬上,便會想起那段夕陽映照下的校場的路。
湖光山色醉人,粼粼波光晃眼,微風帶著暖陽的溫度拂在面上,融在這景色之中的人也變得微醺。
他們二人在此如畫美景之中,時而熱聊,時而沉靜,唇角的弧度出奇得一致,都向上微揚,唯有平靜的魚竿一直沒有回響,似是連魚兒都怕攪了這份靜謐。
“初大人,侯爺,你們半天一條魚也沒釣上來啊!”輕風拎了一大兜子魚,帶著得意的神色瞥向他們身旁空空的魚筐。
連稚童也在嘲笑他們:“好羞好羞!我都撈上來兩條大魚呢!”
初學清和裴霽曦不約而同笑了起來,裴霽曦道:“我若能看見,拿個樹枝就不知能叉上多少條魚了。”
初學清看向那雙失色的眸子,她此刻也沒了先前的擔憂與惋惜,裴霽曦已能拿失明開玩笑,她也稍稍安心。
他們的魚筐雖空,可這晌午的時光,卻是滿的。就算京城有波云詭譎在等著他們,但這滿滿的晌午,卻足以讓他們將那些忘卻片刻。
只是,初學清想不到,甫一入京,便有從前的舊人等著她,她這張與從前太過相似的面龐,如何瞞得了從前的舊人。
第86章 初侍郎……好像冬雪
一路走走停停, 終是是到了京城。
城門口是排隊等待查驗進城的人們,老老少少,比肩接踵。
初學清他們下馬向前望去, 從這排隊進城的人群來看, 京城一如既往的熱鬧,絲毫沒有受邊境戰亂以及樟安內亂的影響。
還未等初學清他們去排隊,遠遠過來一個騎著馬的青年。青年眉目清俊, 一身玄色衣袍,脊背挺直, 不茍言笑,見到裴霽曦, 下馬行禮。
輕風在一旁提醒裴霽曦:“侯爺,是祈允將軍。”
初學清垂首立于一旁, 并未主動打招呼。又是一個舊人,為官數載, 從未見過舊人, 一朝和裴霽曦重逢,昔日舊人一個接一個地見, 不知景王為他準備的冬雪之兄的身份,什么時候會用上。
裴霽曦問道:“祈允,怎么也來京城了?”
祈允皺眉看著裴霽曦的那雙無神的眸子, 答道:“陛下召我回京述職。上次您去勐城, 卑職一直在前線, 只聽說您的眼睛……這么長時間, 還是看不見嗎?”
裴霽曦搖搖頭, 淡然道:“看不見也無妨,如今西北境戰亂都已平歇, 西境有你駐守,北境有方將軍坐鎮,我也放心。”
裴霽曦又道:“對了,你還沒見過大寧和談的功臣,初侍郎。”
祈允這才注意到裴霽曦身后的那抹青衫,他怔怔看著那張似曾相識的面龐,看著初學清淡笑行禮,看著她挺直背脊,又看著她微微垂眸。
祈允不禁道:“好像……冬雪……”
裴霽曦猛然抬頭,他懷疑自己聽錯了,可又對那兩個字無比敏感,他沖著祈允聲音的方向問道:“祈允,你說什么?”
初學清故作鎮定地疑惑抬眸,努力裝著聽不懂的樣子。
輕風連忙上前,想要制止,卻又覺得欲蓋彌彰,他失算了,沒有料到祈允竟會在城門等著他,都讓他來不及交代。若裴霽曦知道了初學清是冬雪兄長,不知又要牽扯幾許心力,若初學清知道裴霽曦把他妹妹弄丟了,又不知會如何對待裴霽曦。
祈允訥訥道:“我說,初侍郎……好像冬雪,你們不覺得嗎?”
裴霽曦怔然失語,他努力回憶初學清的樣子,發現自己竟從未見過初學清的臉,之前是帶著帷帽,后來是他失明了,初學清在他腦海中一直是模* 糊的,沒有具體的面龐,他對她的全部印象都來自于那略帶磁性的聲音。
不對,就算他沒見過,方若淵見了,墨語見了,連輕風也見了,難道只有祈允覺得像嗎?
裴霽曦扶住輕風的胳膊,顫聲問:“輕風,你覺得,像嗎?”
輕風嘆口氣:“哎呀,墨語叮囑我先對您保密來著,我好不容易管住自己的嘴,誰成想碰到了祁將軍呢。”
“保什么密?快說。”裴霽曦焦急道。
“就是……唉……我也查了許多,初侍郎有可能是冬雪失散多年的同胞兄長!”輕風沒有辦法,只得說了出來。他腦中設想的話本情節還是實現不了了,如今冬雪還沒找到,初大人卻提前知道了,這下追妻追不成,連兄弟都沒得做了。
初學清此時再不言語,就會顯得怪異,她迅速思索一番,便裝作有些激動的樣子,問道:“你說什么,你有我胞妹的消息?我尋了她十幾年,一直未尋到,她就是你們一直在找的丫鬟?”
裴霽曦怔怔然失色,他未料到與自己志趣相投的兄弟,竟是冬雪失散的兄長。怪不得他總覺得與初學清一見如故,志同道合,原來竟有如此淵源。
可他又拿什么給初學清交待呢?他把冬雪弄丟了……
輕風見裴霽曦面色不好,忙解釋道:“初大人,我真不是有意瞞您,我們一直在找的人,冬雪,和您長得特別像,我們一直瞞著您和侯爺,也是因為侯爺一直掛心冬雪,怕他知道這一點線索卻仍找不到冬雪會失望,也怕您會因為冬雪的緣故與侯爺生分了,本想找到更多線索再一并和您二位說的。”
此時,桑靜榆、葉馨兒與楊若柳也下車過來,桑靜榆聽到一些他們的話,也想起初學清之前的交代,忙上去打圓場:“你們要尋的人是我夫君失散多年的胞妹?你們怎么不早說呢!當年饑荒,我夫君和唯一的妹妹失散,多年來他想盡辦法,都遍尋不得半點消息,你們既然知道,應該早說啊!”
輕風被說得無地自容,忽而看見跟著過來的楊若柳,忙道:“楊掌柜,您不是也見過冬雪嗎?您最早接觸初大人,您怎么不說呢!”
楊若柳怔了怔,很快反應過來,不疾不徐道:“瞧您說的,我見冬雪時,她才十三歲,都沒長開,那么多年未見,早就模糊了印象,你們說冬雪和初大人像,可我并不覺得如此。”
輕風拍拍腦袋,“也是,初大人身量比冬雪高,膚色沒有冬雪白,也比冬雪壯實一些,眉目間雖有些冬雪的影子,可也沒那么像……”
初學清壓抑住亂了節奏的心跳,故作黯然道:“也就是說,即使她真的是我胞妹,你們現在,也沒有她的消息。”
裴霽曦的身軀一僵,不敢回答,冬雪有親人,她的親人和她一樣,特立獨行,卓然于世,還是如此政績卓然的朝廷命官。若冬雪知道,定是喜不自勝,可是,他們都找不到她。
甚至,她的兄長,屢次三番救他性命,他虧欠他們兄妹良多。
輕風從行囊中翻了翻,抽出一封信,遞給初學清,“初大人,這是我之前查到的您和冬雪的交集,都是在饑荒中與親人走散,年紀也對的上,她和您走散后,在人牙子手上輾轉幾手,來侯府做了丫鬟,后來跟了侯爺……這個給您,看有什么幫助沒,若是您能一起找,我們說不定能早日找到她呢。”
初學清接過信,默了片刻,輕輕折身行禮道謝,然后對身后的桑靜榆道:“既然有人來接定遠侯,我們還是就此別過吧。”
“學清……”裴霽曦怔怔叫了她的名字,可又不知該再說什么,說什么呢,說她珍視的胞妹,是自己的丫鬟?說她一直在尋的人,竟被自己不經意就弄丟了?
初學清沒有再留,與桑靜榆她們一同離開了。
只是腳步的沉頓,只有她自己知道,是用了幾許力氣。
桑靜榆跟上去,葉馨兒和楊若柳還在一旁,她不好問太多,只得跟著初學清的腳步,悄聲安慰道:“沒事啊,沒事。”
葉馨兒跟在身旁,猶豫一番,還是問道:“初大人,我走南闖北,認識的人多,不若我您給我一些線索,我幫您一起尋尋。”
初學清沒有停下腳步,淡淡道:“不用了。”
*
初學清走后,裴霽曦頓在原地,久久不語,半晌才問道:“真的像嗎?”
輕風和祈允互相看看,不知裴霽曦在問誰,輕風嘆口氣,還是如實回道:“侯爺,我都查清楚了,如無意外,初侍郎的確是冬雪失散的兄長,只是沒有更多的線索,怕您失望,才沒敢說。而且,這一攤開,初大人難免心有芥蒂,畢竟,三品大員的胞妹,做了通房……他難免介意。”
通房……裴霽曦心中酸澀,冬雪到離開,都只是通房的身份,他的承諾,恐怕在冬雪看來,只是哄騙。在他征戰沙場的時候,冬雪在侯府中被流言侵擾,可她從未向他傾訴一句,只是默默安慰失去至親的他。
“初侍郎……長什么樣子呢?”裴霽曦訥訥問道。
輕風撓撓頭,不知如何形容,只得道:“就是……眉毛濃濃的,眼睛大大的……就,挺清俊的。”
裴霽曦苦笑一聲,輕風話密,可讓他描述什么,都沒有畫面感,不像初學清,她口中的景色,她口中的戰況,都能栩栩如生地呈現在他腦海中。
如他的眼睛一般。
可如今這番,他第二次失去了眼睛。
輕風看裴霽曦這般失神,知道他們辦錯了事,想要轉移話題,讓裴霽曦別沉浸在冬雪的影子之中,他狀似無意地問祈允:“祁將軍,您不是要同表小姐成婚么?怎么來了京城呢?”
祈允剛從舊友的消息中回神,又被問了這樣的問題,他撇撇嘴,諷刺道:“陛下有詔,這詔令也來的巧,偏在我大婚前令我回京述職,我能怎樣。”
輕風忙道:“怎么這樣?難道陛下不想您大婚?”
裴霽曦緩緩偏過頭,制止了輕風的話頭:“回府吧。”
他已沒有心力,對付這繁雜的勾心斗角。
一個失明的定遠侯,但仍有著日積月累的聲望,方若淵和裴家聯姻已是定局,不能讓祈允再與侯府的人有什么關聯了,否則定遠軍,永遠只能叫定遠軍。
他知道自己來到京中會面對什么,太醫會診只是名頭,如同多年前在京為質一般,定遠侯府一直是陛下的眼中釘,肉中刺,多年前是他的父親,如今是他。
可因為初學清的陪伴,他并未覺得前路艱阻,他有戰友。
可如今,不僅沒有更多冬雪的消息,連戰友也丟了。
第87章 是還認我們侯爺這個兄弟嗎?
今日一見到祈允, 初學清也想到了陛下召他回來的原因,無非是試探祈允,能否從定遠侯府的勢力中剝離出來, 只是身份之事的暴露, 讓她無暇顧及其他,只得假作一個丟失妹妹的兄長,應付過去裴霽曦的懷疑。
送完葉馨兒一行人, 她和桑靜榆回到府中,沒讓丫鬟跟著, 兩人回到屋中,初學清強作鎮定的偽裝卸下來, 便開始不安起來,是否自己裝得太過, 以后又如何與裴霽曦相處。
桑靜榆看出她的憂慮,邊將行囊中的衣物拿出來歸置好, 邊不停安撫她:“你也別太擔心, 回頭找個由頭,說自己思量過后, 覺得不該因此與他生了齟齬,畢竟他以前也不知道那是你妹妹,再與他和好就是了。”
“其實我不怪他的。”初學清低聲道。
“我知道, 你大度, 但是作為一個尋妹多年的兄長, 是要怪他的, 所以你裝得不錯。”桑靜榆把初學清的行囊遞給她, “趕緊把東西歸置好,你裝久了, 還真當自己是一家之主,什么活都不用干啦?”
桑靜榆有意逗她,可初學清只是苦笑了一下,幫桑靜榆一起收拾。
不久,府里的小廝宋久前來稟報,說是有人遞過來一封信便走了。
初學清折身走到書房,才展開信箋。
景王的筆跡,她一眼便認出了。
“蟄伏待令,掩蔽鋒芒。”
此番出使,她鋒芒太盛,許是景王不希望她成為眾矢之的,才做此安排。
她嘆口氣,又摸索到書桌下的暗格,許久不回來,府里的人也不敢動他的書房,這木匣子上都落了灰。
她輕輕打開木匣,里面是一根白玉雪花簪,由于主人長時間摩挲,雪花的棱角已不甚清晰,她默默看了一會,合上木匣,默默摩挲著木匣。
連這木匣的邊角都愈發圓潤。
燕雀軍的未竟之事,裴霽曦面對的鳥盡弓藏,以及和談的后續安排,哪一個都需要她勞心費力,怎么蟄伏得了呢?
*
翌日早朝,初學清遞上厚厚的折子,詳述出使北狄、長戎與西羌的細節,以及南下樟安尋找織女工匠的事宜,順便闡明如今樟安燕雀軍的細節。
建禎帝看了初學清的折子,龍顏大悅,那慣常嚴肅的面龐上難得露出了開懷大笑:“想當初太子欲重用初侍郎,朕還有所斟酌,未料太子如此知人善用,獨具慧眼,初侍郎此行,揚我大寧國威,不負百姓期望,真乃國之棟梁!”
初學清恭順謝過陛下夸獎。
太子在一旁興奮補充道:“父皇,初侍郎此行艱險萬分,如今載譽歸來,您一定要好好賞他啊!”
建禎帝輕咳了一聲,瞥了太子一眼權當警告——賞不賞,不應由太子來提醒。
只是這一眼并不嚴厲,帶著寵溺的苛責。
但建禎帝還是賞賜了初學清不少東西,至于官職——年紀輕輕做到侍郎,已是極限,不宜再提拔了。
與太子的興奮相比,以刑部尚書張德雍為首的二皇子黨派難得沉默起來——樟安知府馮炳應對起義事宜表現不妥,以致作為南北商業樞紐的樟安圍困近一月,暫被停職,建禎帝雖然現在未作處置,也不過是看在張家的面子,他們此刻著實不宜出頭。
初學清上朝時就發現她的恩師蘇尚書并未在列,聽著眾臣不時對陛下的附和,夸贊溢美之詞頻出,與當初她變法時的眾矢之的全然不同。
當然不僅是她出使之功,更是因為她如今是太子一黨。
陛下溺愛太子,如今更是用她的和談之功,悄無聲息地抵掉太子莽撞身陷北狄之過,和談沒成之前,張家甚至拿太子之過鼓動輿論,廢儲傳言日盛,直至初學清和談成功,才變相解了太子之困。
散朝后,初學清追上如今的吏部侍郎范英彥,問他蘇尚書為何沒來上朝。
范英彥帶她遠離眾人,才悄聲答道:“蘇尚書已告病月余,如今在家中養病,初侍郎不知嗎?”
初學清奔波東西,許久不與恩師聯系,未料恩師竟病了許久,她忙問:“什么病,可有大礙?”
范英彥左右環視一圈,確認無人注意,才低聲道:“什么病——無非是定遠侯府親戚的病罷了!”
初學清怔了怔,多年來,就算陛下對定遠侯有所忌憚,但從未累及蘇尚書,這次竟連蘇尚書都自身難保,她道過謝,便欲前往探視恩師。
可范英彥叫住了她,猶猶豫豫問道:“初侍郎,聽說我表妹葉氏,還有姑母都同你一起來的京?”
初學清才想起來,范英彥是葉馨兒繼母的侄子,她答:“許是想安頓好了才同你說吧。”
范英彥試探問:“初侍郎可有他們的住址?”
初學清思量片刻,便告訴了他葉馨兒的住址,畢竟他與葉馨兒是表親,想必只是來得急沒顧上告訴他罷了。
*
去到蘇府時已近正午,蘇府門前冷清,大門緊閉,遠不似往日那般拜帖如云。
小廝通傳后,領她進門,一路走來,她覺得蘇府的下人似乎也變少了。庭院里的西府海棠似是少了打理,也沒有往年那般濃郁。
只是到了客堂,她才發現來得突兀,原來裴霽曦帶著輕風先行來訪,此刻正賓主盡歡。
蘇尚書見她來了,并無往日那般熱絡,請她落座后,甚至沒有主動問問她這一路奔波,是否順當。
裴霽曦即使看不見,也覺察出這當中的氣氛尷尬,他按下昨日與初學清之間的不快,主動起了話頭:“學清剛剛散朝?”
初學清拿捏不好一個失妹兄長的尺寸,垂頭掩飾自己的面色,答道:“今日上朝才知,恩師已告病月余,心有牽掛,前來探望,不知恩師身體可好?”
蘇尚書沉默片刻,才略微抬眼看了看初學清,淡淡道:“我因何告病,想必你也有所耳聞,如今你風頭正盛,還是不要頻繁往來。”
初學清聞言,惶恐涌上心頭,她起身,沖著蘇尚書深深鞠了一躬,愧疚道:“恩師在上,受學生一拜。”
彎身良久,她才緩緩起身,繼續道:“學生自知,投靠太子,惹了恩師不快,可這著實是無奈之舉,學生心中神明仍在,絕不會因黨派之爭就辱了恩師的教誨。”
蘇尚書深深看了她一眼,嘆口氣道:“你有你自己要走的路,不必顧慮為師。只是,為師能教你的,也到此為止了,今后的路,要你自己闖了。”
初學清抬頭看去,蘇尚書眉眼間有難掩的疲憊,面龐清癯,華發已生,已不似之前精神矍鑠,目光炯炯的改革者。
想到曾經蘇尚書不顧流言,收她一個寒門為徒,教她官場行事,授她正直為人,可她辜負了恩師期望,早早在黨爭中站隊,如今更是明面上成了太子一黨。
“學生始終記得心中所向——官場能夠吏治清明,百姓得以自立己身,無論學生在做什么,絕不會令恩師蒙羞。”
蘇尚書閉上雙眼,深吸口氣,無奈道:“為師并未怪你,只是,如今不好牽連你,我明日就會辭官回鄉。”
初學清一怔,不解問道:“恩師不是京城人士嗎?”
蘇尚書笑笑:“你師母是鄴清人,我會回到鄴清,在那守著她——不是余尚書的女兒,我已與她和離,當初和她成親也不過是安一些人的心,如今無官一身輕,是時候做自己了。”
初學清沉默不語,她知道恩師一直和新夫人感情甚淡,新夫人只是用來掩蓋當初那件事的遮羞布,讓陛下覺得蘇尚書有了新人,不會揪著過去不放,如今他即將辭官,余佑威想必也怕遭牽連,兩家和離是最好的選擇。
裴霽曦見狀,也起身道:“舅父,君子無罪,懷璧其罪,是侯府牽連了您。”
“恩師何時離京?讓學生送您一程。”初學清艱難出聲。
蘇尚書揮揮手:“不必了,散了吧,就不留你們用膳了。”
言罷扭過身去,看著墻壁上懸掛的“河清海宴”四字,出神不語。
初學清和裴霽曦他們一同往外走。
她走在裴霽曦身邊,不知該說什么,往日聒噪的輕風,此刻也沉默得緊。
穿過長廊,看見庭院稀稀拉拉的海棠,初學清道了一句:“枝該修了。”
春風正暖,卻吹不開亂了枝的花。
裴霽曦偏頭,他聞見了庭院若有似無的花香,本以為應是一片春色繁榮,可聽初學清的口氣,可能也沒有那般景色,裴霽曦道:“舅父是修枝之人,原本不該被這東西南北風所擾。”
初學清看出裴霽曦的愧疚,安慰道:“裴兄莫要自責,恩師如此,并非侯府牽連,實乃春日風向不正所致。”
若不是她橫插一杠,蘇尚書早已如陛下所望,承擔變法之責,順便捆綁定遠侯府,不得翻身。尤其是,蘇尚書之子因太子與張家齟齬而亡,蘇尚書不可能投靠任一黨派,建禎帝的純臣,卻不是儲君的純臣,下臺只是早晚的事。
身后的輕風聽見初學清這句“裴兄”,連忙跟了上來,遲疑道:“初大人,您方才說‘裴兄’,是還認我們侯爺這個兄弟的意思嗎?”
第88章 我竟未見過學清的廬山真面目
初學清腳步微頓, 如果是冬雪的兄長,此刻該是這個態度嗎?
可她裝不下去了,只略微點頭, 輕聲道:“何時不認了?”
裴霽曦一直緊繃著, 怕初學清提起昨日,又怕她不提,竟有種當初面對冬雪時的無措來, 這會方松了口氣,可他仍知道自己犯過的錯, 對初學清道:“學清寬厚,可我從前就是錯了, 不該輕待冬雪,不僅因為她是你的妹妹, 更是因為……”
“我知道。”初學清抬手止住他的話頭,“陰錯陽差, 造化弄人, 怪不得誰。”
輕風小心翼翼道:“初大人,您也不必一直誤會侯爺, 侯爺當初待冬雪是極好的,教她識字練武,帶她上陣打仗, 雖是丫鬟, 但也是侯夫人的待遇了……”
“輕風!”裴霽曦呵止道, 他哪有資格讓人替他辯駁。
初學清卻點點頭, 她知道裴霽曦待她的好, 可又怕自己漏了餡,補充道:“若是有舍妹的消息, 煩請相告。”
正說著,幾人走到了蘇府門外,未料蘇府外,祈允正在等著他們。
祈允見他們出來,正要對裴霽曦說什么,看見裴霽曦身旁的初學清,欲言又止。
輕風上前道:“祁將軍,您有話就說,初大人是自家兄弟。”
沒準,不僅是兄弟關系,以后還是郎舅關系呢。
祈允這才道:“方才宮中的人到了侯府,先是賜了我一處京中府邸,說是一直讓我借住侯府,會寒了邊將的心。又說侯府常年不住人,陰濕潮冷,不宜養傷,讓侯爺去宮中小住,由太醫會診,好早日治好眼疾。”
初學清知道裴霽曦入京后會被針對,但沒想到來得這么快。她問道:“可說了讓裴兄住多長時間? ”
“未曾言明。”
輕風也急了起來:“到宮里住,不就是被軟禁嗎?當初侯爺為質在京,也能安生住在侯府,如今是欺我侯府沒人,如此明目張膽了嗎?”
“慎言!”裴霽曦急忙阻止輕風的言行無狀。
裴霽曦早做好了準備,如今他孤家寡人,倒沒什么怕的。
初學清也道:“輕風,京中處處是眼線,不似邊城,尤其是跟了裴兄去宮中,你更要謹言慎行。”
輕風蔫頭耷腦應道:“知道了。”
初學清又道:“裴兄,輕風話雖糙,可事實的確如此,入了宮,一切如何就不由己身了,一應吃穿,皆要小心。”
裴霽曦緩緩道:“放心,又不是龍潭虎穴,就算誰要生事端,也要顧及軍心和民心。”
裴霽曦三人向初學清告辭,初學清仍立在原地,看著裴霽曦遠去的背影,他依然邁著將軍氣勢的步伐,唯有輕風扶著他的手,才能泄露一絲他的缺憾。
*
初學清面上什么也沒說,但她已開始為裴霽曦籌謀。
暖風和煦,太過溫柔,吹不散初學清額上急出的細汗。
她跟著小太監福來,一路向東宮走去。
景王在外開府,現在只有太子能幫裴霽曦。
一路蕭墻粉壁,青瓦勾檐,高大的圍墻包裹著每一個宮殿,用肅穆威嚴掩蓋住富麗堂皇。
小太監福來垂著頭,偷瞄初學清幾眼,她面色沉著,許是日頭過暖,額上沁出些薄汗,想到近日來關于這位大寧功臣的傳言,他怯生生起了話頭:“初大人,您出使的事跡都傳開了,奴才是舊勐城人,家鄉的親戚都在夸您救了邊境百姓。”
初學清偏頭笑笑,謙虛道:“略盡綿力而已,是傳言夸大了。公公生在勐城,怎的進了宮?”
福來垂頭道:“當初舊勐城水戰,百姓都遷了出來,我家里沒等到建新勐城,一路輾轉來到京城投奔親戚,可誰知親戚早就不在京城了,沒辦法,爹娘只得把奴才送進了宮,窮人家的孩子,讀不起書,只能另尋出路了。”
初學清頓了頓道:“如今的新勐城,車水馬龍,一派繁榮,比多年前的舊勐城還要熱鬧,新勐城的知府,還是舊城人,帶著勐城的百姓,一點點把當初的勐城復原了,有機會公公真要去看看。”
“初大人說笑了,進了宮的人,怎么還出得去呢。”
初學清搖搖頭:“怎么不能,公公在太子殿下身邊當差,殿下要了解這大寧,少不得將來躬身到民間考察,你能去的地方,還多著呢。”
福來怔了怔,初學清和其他來找太子的大官不同,那些官,要么瞧不起他們太監,頤指氣使,要么偽裝出一副討好的模樣,塞錢給他們,轉身又叱罵他們。
初學清的話里透著真誠,沒有把他當奴才一樣輕視,也沒有敷衍地安慰他,而是提出中肯的建議,仿似他們是閑談的舊友。
福來沉思片刻,低聲道:“初大人,殿下最近有件煩心事,前幾天和賢王殿下比騎射,竟然輸了,他正想找個人好好教他。”
初學清眸子一亮,彎了彎眼睛,沖福來笑笑:“多謝公公,我等臣子,理當為殿下分憂。”
初學清望了望眼前的雕梁畫棟,飛檐斗角,她沿著浮雕踏跺,一步步走進宮殿。
太子見初學清來了,起身快步向她走來,止住初學清行禮的動作,雙手扶起她的手肘,笑瞇瞇道:“初侍郎不必行禮,你和定遠侯都是孤的救命恩人,這些繁文縟節就免了!”
初學清回退一步,撤出手肘,從懷中掏出一個冊子,雙手遞給太子道:“為殿下分憂是臣子的本分,何談救命。微臣將此次出使的細節整理了一番,一些沒能詳盡寫在奏本里,特來呈給殿下。”
太子接過來,掃了一眼,道:“好,好,孤定會好好看看。”
初學清掃視了一下,太子桌案上凌亂散落著幾本書,正攤開的的一本上,畫了些武器圖譜,她隨口問道:“殿下是在研究兵器嗎?”
太子踱身回到桌案前,拿起攤開的武器圖譜,“孤這次去北境,總算見識了真正的邊疆軍隊是什么樣的,定遠軍的士兵各個都是好手,真是讓孤大開眼界,這些畫在書本里的終歸是死的,可惜不能在北境長留。”
初學清狀似隨意道:“這有何難,聽聞定遠侯今日就會入宮請太醫會診,殿下不妨讓他來東宮小住,不僅可以給殿下講解近年來的戰事,還可以傳授殿下騎射功夫,定遠侯即使眼盲,也可聽音辨位,弦無虛發。”
“當真如此!”太子興奮道,“那孤定要請他來東宮住了。 ”
*
一切如初學清所料,裴霽曦甫一入宮,就被太子請來了東宮,建禎帝聽聞,也只是喚太子過去教訓了幾句。
雖說現在建禎帝也不會對裴霽曦出手,但在他眼皮底下,總是要多加小心。裴霽曦在東宮,初學清就放心許多,太子雖然無心政務,但起碼心地純善,不會加害于裴霽曦。
翌日,太醫為裴霽曦診病之時,初學清也找借口去了東宮。
恰巧來的人是初學清的岳丈,院使桑復海,初學清順勢與岳丈寒暄起來,解釋了一番桑靜榆跟他去邊境與樟安救助過的病患,桑復海面色才見好一些。
這個女婿,他們甚少來往,桑復海也一直敬而遠之。叛逆的女兒,碰上一個反骨的女婿,他只當沒了這個女兒,若不是京城傳言太過難聽,他也不愿意去管他們的事。
桑復海為裴霽曦把完脈,初學清遞上了一張桑靜榆給裴霽曦開的藥方,問道:“岳父,您看靜榆開的藥方,可有不妥之處?”
既是桑復海親自來為裴霽曦診脈,初學清放心不少,可還是未雨綢繆,提前備著桑靜榆的藥方,就怕來的太醫胡亂開藥。
桑復海接過藥方,粗看一遍,又不禁點了點頭,桑靜榆總算不負他們醫藥世家的名號,開的方子既不冒進,也不畏縮,的確對癥。
可他還是故作不屑道:“小丫頭開的方子你們也當真,不怕耽誤了病情!”
言罷隨意加了幾劑無關緊要的藥材,遞給初學清,初學清跟著桑靜榆耳濡目染,也看出那幾劑藥材的多余,笑了笑,讓宮人送走了桑復海。
初學清將藥方收好,低聲對裴霽曦道:“看來不會有人在明面上對你不利,太醫院這邊有我岳丈在,應該不會讓人胡來,雖說東宮安全些,可日常的吃食還是要小心些。”
裴霽曦道:“太子邀我來東宮住,我就知道是學清出了力,還得多謝你。”
“你我之間,何談謝字。”
裴霽曦頓了頓,道:“以前總覺得與學清似曾相識,如今才知道,這種感覺來自何處。你與冬雪,太像了。”
初學清怔了怔,掩飾住面上的緊張,狀似無意道:“裴兄是說,長相相似?”
“不。”裴霽曦苦笑一聲,“說來遺憾,我竟未見過學清的廬山真面目,不然一定早就認出。”
初學清裝作恍然大悟般:“上次裴兄來京,我過敏了帶了帷帽,再見就……”
“的確不巧。”裴霽曦陷入回憶,顧自道,“你與冬雪,同樣的胸懷抱負,聰慧機敏,待人也一視同仁,從不因地位、國別、男女而輕視別人。冬雪如此,我一直以為因她出身底層,感同身受,如今才知道,是家教如此。”
初學清不知如何應答,只得順著裴霽曦的話:“許是血脈相連,待人處事就有所相似。”
“我從未把冬雪當作通房,若不是……我是要娶她的。”
初學清神色黯了黯,聲音略帶顫抖:“裴兄這是何必,這么多年都沒尋到她,許是嫁人了,又許是……”
“她定是好好的。”裴霽曦打斷了初學清的猜想,“她生命力很頑強,你只見過兒時的她,可能還不如我了解她,無論她身處何地,在何種情形下,都堅韌無比。至于……是否嫁人,只要能知道她過得如何就好。”
第89章 她不知道自己會露出什么馬腳
初學清找了借口告辭, 再談下去,她不知道自己會露出什么馬腳。
直到初學清走出宮門,她的心仍然七上八下, 她怕裴霽曦認出她, 又怕他一直認不出。
這些年身上的包袱太重,沉沉壓在她的身上,喘息不得。可每每在裴霽曦身旁, 她總恍然回到了當初做丫鬟那些年,與他并肩作戰, 一往無前。
如今她身負重任,卻只能孑然獨行, 如履薄冰。
她徒步回家,途經窄巷, 一輛馬車停在不顯眼的位置,她路過時, 馬車上的車夫叫住了她。
“初大人, 景王請您去府上。”
初學清訥然,她回京后, 為了避嫌,只是與景王鴻雁往來,尚未見面。
她四下看了看, 窄巷無人, 她這才上了馬車。
一路到景王府后門, 小廝引著她去見景王。
她到時, 景王正在庭院中揮毫作畫, 面前是春日桃林,粉嫩欲滴, 可景王筆下,卻無半點春色,畫的是白雪皚皚,萬里城墻。
初學清行過禮,景王也并未停下手中之筆,似是請她來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小廝退下之后,偌大庭院,只余他們二人。
初學清靜靜站著,垂首等景王作畫。
只見景王的畫上,最后填了幾筆,兩個人影,矗立城墻之上,望著萬里山河,指點江山。
他停下筆,看向一直立于一旁的初學清,她立于一片桃林之前,本是女兒嬌色,卻不得不染上這風塵仆仆。
景王這才開口:“初大人如今風頭大的很。”
初學清頭垂得更低,回道:“殿下,并非微臣有意不遵照您的指令,只是世事難料,一步步推到這個地步。”
“本王向皇兄舉薦你,是為了保你的命。”景王厲聲道,“如今你可好,風頭無兩,又是太子心腹,你以為,張家會放任你一直這樣?在早朝出盡風頭,又去東宮為定遠侯鋪路,讓你掩蔽鋒芒,你卻鋒芒畢露,你是不想要命了嗎?”
初學清垂眸道:“殿下,如今并非微臣想要出風頭,而是陛下必須要微臣出風頭。”
建禎帝要給太子立威,太子必須要有拿得出手的棋子,好和張家抗衡,如今百姓心中的和談英雄,就足以給太子一黨加重砝碼。
景王深深吸了口氣,緩緩吐出,平復內心的焦躁,“煦明,你自有雄韜偉略,將來治理江山,海清河晏,必須要有你這樣的人才。但江山未定,你不能止步在奪嫡之上。”
“殿下對微臣有知遇之恩,無論殿下要做什么,微臣定身先士卒,絕不在背后畏畏縮縮。”
“你聽不明白,還是裝傻?”景王提高音調,“本王用你,不是去奪江山,是要治江山,只有你,才有眼界,讓這江山,換個面目!”
景王嘆口氣,又道:“你可知,我為何看重你?”
景王換了自稱,初學清抬起頭,看到景王的澄澈目光。
景王繼續道:“第一次見你時,是在書齋,你還書之時。我看到你的札記,上面錯綜復雜,那樣的思維導圖,我只在前世見過。我同你一樣,不是當世之人。”
初學清愣住了,她一直不知為何景王如此賞識她,甚至明知她女扮男裝,仍要幫她鏟清障礙,推她入朝。
景王的聲音漸漸緩下來:“只有你有這樣的眼界,打破這世道的尊卑高下,助我建一個清明世道。”
初學清恍然大悟,怪不得景王出身王族卻仍悲天憫人,能讓王妃做書畫大家不拘于后宅,也能讓她女扮男裝科舉入仕。
“多謝殿下。”
初學清深深鞠了一躬,前世如夢,讓她總忘記自己見過那樣的清明盛世。如今,竟不只是自己獨行于世,她追隨的明主,心中也有那樣的天地。原來異世之人,不只她一個。此刻,她眼前的道愈發清晰起來。
景王上前扶起她:“你我之間,不必言謝。我只要你和我一同見證這改天換地,但在這之前,你要護好自己。危險之事,你切莫沾手。那燕雀軍之事,留給* 我去解決,你先前說的燕雀軍的聯絡人,直接讓他找我。”
初學清應是,又和景王說起了日后之事。
兩人商談了許久,景王又留初學清在王府用了晚膳,直到戌時,初學清才從王府離開。
初學清離開景王的院子,恰巧遇見正進來的景王妃崔溪,初學清躬身行禮。
崔溪上前扶住她的手臂,端詳著夜色中她的面龐,輕聲道:“許久不見初侍郎了,還是這般風采灼人。”
初學清自謙一番,許是崔溪知道了她的女子身份,如今也并不避諱與她的男女大防了。
崔溪又道:“若我能有初侍郎這般才情,這般膽魄,就好了。”
初學清抬眸,“山水居士之名何人不知?娘娘才情自然是在微臣之上,怎能此妄自菲薄。”
崔溪卻搖頭笑道:“再有才情如何,也只能待在這院子里,不能像初侍郎一般,出入朝堂,成為朝廷供股之臣。”
初學清本欲安慰幾句,崔溪卻并未多寒暄,與她道別,進入院中了。
景王這般尊重妻子的男子,都沒法讓王妃走出后院,初學清望著春日夜空,漆黑一片,不知何時,才能有滿天灼目星辰。
*
為慶賀初學清此番順利和談,讓邊境免于征戰之苦,建禎帝特命人準備了宮宴,邀請文武百官入宮赴宴。
建禎帝在宮宴前單獨傳召了初學清,此次宮宴名目上為她而設,但顯然建禎帝并不單單為了和談慶功這個目的。
勤政殿中,建禎帝難得沒有板著面孔,看向這個力挽狂瀾的文臣,道:“之前變法世家那邊沒法交代,只得委屈愛卿,好在太子力保,朕便把愛卿調往禮部,愛卿果然不負眾望,也不枉費太子一番苦心。”
初學清謙卑道:“陛下謬贊,微臣只是做了為人臣子當做之事。”
“愛卿不必過謙。”建禎帝道,“太子眼光獨道,他信你,朕就信你。”
建禎帝話音未落,忽然猛地咳了起來。身旁太監忙上前遞上手帕,建禎帝擦了擦嘴,不動聲色地折起帕子。
初學清忙道:“陛下保重龍體。”
“無礙,偶感風寒而已。如今眼見太子成器,朕本該安心。但朕心頭仍有一大患,愛卿可知?”
初學清心臟砰砰直跳,不知不覺后背沁出一層細汗,她知道陛下單獨找她,不僅是為了確認她對太子的衷心,更是確認她與裴霽曦的關系,裴霽曦本就是欲藏之弓,如今外界盛傳她與裴霽曦是生死之交,難免讓建禎帝心中不快。
初學清故作鎮定道:“陛下為太子殿下之計深遠,微臣定會不遺余力地協助太子殿下,但陛下心頭所患,不應是他心頭所患。畢竟,他只是太子,他有兄弟手足,尚不能俯瞰天下,自然不能放下良弓。微臣擦拭良弓,只為太子殿下掃清障礙。”
初學清點出了太子之位尚不平穩,賢王對皇位的虎視眈眈,太子需要裴霽曦這個“良弓”,初學清結交裴霽曦,也是為了太子著想。
建禎帝垂眸沉思片刻,他急切想要為太子肅清朝堂,不再有功高蓋主的武將威脅,可他也無法即刻就掃清裴霽曦這個障礙。
初學清正是抓住建禎帝對太子的拳拳之愛,讓她可以名正言順地結交裴霽曦,可她這走的也是一步險棋,萬一建禎帝要趕盡殺絕,她也暫時沒有頭緒,只能賭建禎帝不敢讓太子與裴霽曦交惡,而讓別人有可乘之機。
建禎帝良久才道:“既如此,朕的心患朕自己除,愛卿就一心輔佐太子,把美名留給太子。”
初學清腦中繃著的弦這才松了一些,傾身道:“微臣定當竭盡全力。”
建禎帝起身道:“愛卿同我一起赴宴吧。”
初學清吃了一驚,與陛下一起入宴,這份殊榮可不是誰都有的,她當然知道這不是因為她的和談之功,而是陛下要加重太子的籌碼。
只是如此一來,她這個靶子便當定了,想要如景王所說掩蔽鋒芒,也難以做到了。
*
宮宴開始時,暮色漸濃,傍晚的春風帶著一絲暖意,吹散了初學清方才因緊張沁出的汗,好在她還束著裹胸,看不出來衣服已濕,此刻暖風吹透衣襟,她身上的衣料也漸漸干了,雖是春末,但也讓她覺得有些涼意。
初學清隨建禎帝入席之時,朝臣皆已按品階入席,建禎帝走向主桌,初學清隨后找自己的位置,可她發現,按品階她應在后方,可現下唯一空著的位子,竟是太子下首。
建禎帝看她還未入席,便道:“今日本是為初侍郎慶功而設宴,初侍郎就坐太子身旁吧!”
此話一出,宴上眾人各懷心思。
初學清瞟了一眼,只見禮部尚書余佑戚面色難堪,約莫是如此顛覆禮法,她又是他直屬下屬,讓他不快了;景王面色如常,可她知道景王是不想她如此出風頭當靶子的;裴霽曦在斜對面不遠的位置,雖然雙目失明,但仍循著聲音“看”向她的位置;太子笑著招呼她,讓她趕緊入座。
她屈身入座,狀似不經意地用余光看著不遠處的裴霽曦。
裴霽曦的手挨著酒杯,以防敬酒時他找不到酒杯的位置,面前的珍饈美食仿似與他無關,他不會在宮宴眾官面前摸索菜品的位置。
初學清眉頭輕皺,沒有她或輕風在跟前,想必裴霽曦是不會動筷的,以往每次用膳,她都會自然地為裴霽曦布菜,也總能挑出他愛吃的。
裴霽曦的眼盲,禮部安排時想必是考慮到的,可并未給他安排隨侍的人。初學清藏在袖中的手緊了緊,一個為國征戰的將軍,失去了眼睛,卻得到這個待遇。
第90章 裴兄不若隨我回府
建禎帝仍在說著太子慧眼識才那些話, 初學清木然地笑著,配合建禎帝的盛譽。
酒過三巡,氣氛已沒有開始時那般嚴肅, 已經開始有人說笑。
初學清的余光總是落在裴霽曦那里, 他并未動筷,只是配合著不斷舉杯,身后端著酒壺的宮女不斷地給眾位大臣斟酒, 可竟分不出一人為裴霽曦布菜。
臺下絲竹聲聲繞耳,身著各色紗裙的舞女婀娜蹁躚, 盈盈起舞。
太子喝到興頭上,拍手為舞女叫好, 興奮道:“如此良辰美景,應配上好詩才是, 可惜本朝第一才子盛御史還在樟安處理政務,不知哪位才子能賦詩一首呢?”
太子提到了盛道文的名號, 一時也沒有人敢出來獻丑, 二皇子賢王見狀,嗤笑道:“都知道皇兄好詩, 無論才子才女,都是皇兄的心頭好。若找才子,從文臣中隨意一指即可, 可這才女么, 難啊!”
太子倏爾變了臉色, 早年間他和張家庶子張阜, 也就是賢王的表兄, 爭奪一才名在外的歌姬起了沖突,失手害死了張阜, 隨后張家又使手段害了太子好友——裴霽曦的表兄蘇晟杰,雖說建禎帝插手平息了此事,可這總是太子的一大污點。
如今賢王在宮宴上又點出此事,是要給風頭正聲的太子添堵。
建禎帝聞言也皺了皺眉,善于察言觀色的禮部尚書余佑威插嘴道:“女子之美,在其顏色,微臣看,這些舞女跳得就極好。”
建禎帝瞟了眼一曲舞畢的舞女,不動聲色道:“跳得好,賞!”
就這么岔過去了話題。
有建禎帝這么護著,賢王也沒在繼續嘲諷,只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壓下心中不快。
建禎帝在眾臣中環顧一番道:“西境守將祁允可在?”
下首位置的祁允起身行禮,建禎帝遠遠瞧見,讓他上前來。
建禎帝見他身形挺拔,步姿矯健,不由感嘆道:“果真是一表人才!愛卿此番揮退西羌,實為江山社稷之楷模,又生得如此英武不凡,當配天下最好的女子!長公主之女漢陽郡主年方二八,尚未婚配,不知你意下如何?”
祁允心頭一驚,忙屈身下跪:“臣與西境定遠軍副將林玥怡已定親,望陛下體諒!”
建禎帝瞇了瞇眼,敢這么當中拒絕的人沒幾個,他盯著下方的祁允,片刻才道:“看來做皇家的女婿,沒有做定遠侯府的女婿好啊!”
“臣粗人一個,實在配不上郡主!”
建禎帝輕笑道:“你是粗人,再娶一個武將,將來如何照顧家里?像舞陽將軍那般的女子,就找了個文弱的商人,如此后宅還有人看顧,將來你和林副將都上了戰場,家中如何安寧?”
祁允看了看一旁坐著的裴霽曦,裴霽曦一直冷眼聽著,不發一語,建禎帝瞧見祁允的眼神,又道:“你看定遠侯也并未提出異議,不若就此撥亂反正,回歸正軌呢?”
“撥亂反正”一詞,讓在座眾臣都緘默不語。
初學清桌下的手用力攥緊衣袖,這才控制自己不去出頭。
祁允俯身磕了個響頭,義正言辭道:“臣與林副將兩情相悅,互許終生,望陛下成全!”
建禎帝壓下心中不悅,擺擺手道:“罷了,朕也不強人所難。”
祁允聞言,這才舒口氣,行禮后回了座位。
經此一番,眾人都停下手中筷子,正襟危坐,生怕陛下余怒波及到了自己。
建禎帝見此情形,大笑起來,道:“今日群臣在列,朕的皇子們也都在,讓朕心甚慰,不過,想到仍在樟安平匪患的吳將軍,就覺得還有一絲不如意。”
說著,建禎帝看向吳長逸的父親——兵部尚書吳弘益,問道:“吳尚書,不知吳將軍何時能歸呢?”
吳弘毅忙回道:“回稟陛下,樟安匪患已清,犬子不日即將回京。”
“好!果真是我大寧棟梁!”建禎帝笑道:“可惜了,吳將軍一身本領,被圈在了京中,其實我大寧國土遼闊,用得上吳將軍的地方有很多,西羌北狄雖已退兵,但邊境守衛仍不能松懈,有機會,真應該讓吳將軍去邊境發揮發揮。”
初學清狀似無意地看了眼一直未出聲的裴霽曦,他仍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建禎帝分化祁允不成,如今又用吳長逸來暗示邊境軍權的問題,步步都在打壓定遠侯府。
建禎帝又讓眾人為吳長逸平匪之功舉杯,初學清咽下杯中澀酒,裴霽曦用極少守城軍苦守樟安一月,未聞一句贊揚,反倒吳長逸去撿了現成的功勞。
她知這不是吳長逸本意,卻也難掩心中不平。
杯中酒空,她身后的宮女上前為她斟酒,她心中不快,在宮女后撤時撫了撫衣袖,平歇心中煩悶,未料碰到了宮女,宮女手中的酒不小心灑到了她的身上。
宮女“啊”了一聲,惶恐跪地,引起周圍人的注意,建禎帝不快看向宮女,正欲發落,初學清似是覺察到了建禎帝的怒意,忙道:“不愧是宮廷御酒,灑在身上都是一身酒香,醇厚甘甜,也虧得這一灑,才讓咱們聞到了更濃郁的酒香。”
初學清扶起了跪地的宮女,建禎帝見她善心解圍,也沒再追究。
那宮女偷偷瞧了眼扶她起身的初學清,初學清衣袖沾上了一些酒,暈出一片濕潤,可她看上去并不在意。宮女又匆匆低頭,道謝退下了。
賢王瞧見,輕嗤一聲:“初侍郎對女子太過寬容了,宮女灑酒不怪,妻子行醫不管,如此怎立雄風呢?”
初學清還未反駁,太子就不悅道:“初侍郎與妻子伉儷情深,人家自家的事,外人管的著嗎? ”
“本王當然管不著,但初侍郎為皇兄做了這么多事,將皇兄從北狄手中救了出來,皇兄有了世家風范的太子妃,也不幫著初侍郎正正家風。”
賢王又提起太子被俘北狄的事情,明顯是要給太子難堪。
太子拍桌道:“你什么意思!”
建禎帝也不悅看向賢王,這個兒子,如今是愈發肆無忌憚了。
一直作壁上觀的三皇子景王此時道:“兩位皇兄,此次宮宴正是為了初侍郎和談之功而設,如今西羌北狄都畏我大寧國威,不敢來犯,不若我們一起敬眾人一杯,為我大寧安康舉杯。”
建禎帝瞥了瞥三個兒子,一個是他從小寵到大的,一個是世家制衡君權的產物,一個是讓他痛失發妻的禍首,他子嗣單薄,倒是省去了很多奪嫡的麻煩。
可儲君之位仍然不穩,張家虎視眈眈,賢王封王而不去封地,建禎帝只得讓景王也留在京中制衡。
他只是想讓嫡長子順利繼位,如此名正言順,卻有這么多明槍暗箭。
眾人舉杯后,賢王又道:“聽聞定遠侯近日在東宮調理身體,可如今也未見成效,本王手下倒是有些名醫能士,定遠侯不妨也到本王府中小住,如何?”
建禎帝不悅看向賢王,“定遠侯在宮中,是有太醫會診,你府上的名醫比太醫還厲害?”
賢王忙道:“父皇,太醫畢竟是正統醫道,既然正統醫道行不通,兒臣只是想想其他辦法。何況,聽聞定遠侯整日傳授皇兄兵法要領,兒臣也是想學學,畢竟皇兄日后要榮登大寶,坐鎮京中,這些兵法估計也用不上,兒臣去了封地,為大寧固守國土,才更需要學習。 ”
刑部尚書張德雍也附和道:“賢王殿下此言有理,定遠侯如今雖眼盲,但通身本領沒丟,既有如此良機讓他在京中養病,不若讓他為各位皇子都授課,讓皇子們也都學學真刀真槍的本事。 ”
建禎帝皺皺眉,他將裴霽曦拘在宮中,張家不是不知道什么意思,如今還這么說,想必是要拉攏定遠軍了。
賢王又道:“對了,初侍郎的妻子不也是名醫么,既然在東宮養了這么久都沒有起色,不若讓江湖名醫都來瞧瞧,也好過在東宮空耗時日呢。”
建禎帝不悅瞪了賢王一眼,又看向初學清,想到宮宴前初學清的話,問她:“初侍郎以為如何?”
初學清回道:“微臣以為,大寧名醫,京中最盛,而京中名醫,又以太醫院為首,賢王大可不必質疑太醫的醫術,畢竟定遠侯傷到頭部,淤血化散仍需時日,并非太醫之過。”
建禎帝笑著點點頭,可初學清又道:“不過,雖則太醫醫術無需擔憂,但定遠侯在宮中不方便帶外人伺候,多有不便,不若讓定遠侯回府養傷,讓太醫定期上門復診。”
太子也緊跟著道:“對,孤還怕定遠侯在東宮不自在,如此一來,定遠侯又能得太醫照料,也能好好養傷,但可得說好了,定遠侯要時不時來東宮,孤從定遠侯身上受益匪淺啊!”
建禎帝看初學清和太子一唱一和,心中雖有不快,但也愿意把定遠侯的人情做給太子,便同意了。
宮宴到戌時散了,太子囑咐初學清把定遠侯送回府中,初學清欣然應下,裴霽曦一夜只飲了幾杯酒,卻什么也沒吃,她正準備再與裴霽曦一敘。
從宮中出來,夜色正濃,初學清讓人提前給輕風傳信,輕風便早早駕了馬車侯在宮門外。
初學清在建禎帝那過了明路,這會倒也不用避嫌,跟著裴霽曦上了馬車。
暮春晚風暖暖的,宵禁時間街道上靜悄悄的,只有從宮宴散向各方的歸家臣子。
初學清衣袖上還帶著酒味,她撩開車窗簾,晚風悄悄爬進車廂,初學清看裴霽曦,想到他宮宴上一直未動筷,道:“宮宴喝得不盡興,可京城宵禁嚴格,不似樟安能隨處夜飲。裴兄不若隨我回府,在我府上喝個盡興如何? ”
裴霽曦側轉過頭:“這么晚,府上還備著酒食?”
“我平日里就回得晚,晚膳也總趕不及用,家里人一般都備著夜宵。”初學清笑道。
裴霽曦思索片刻道:“那就多有叨擾了。”
初學清笑笑,掀開車簾,對駕車的輕風說了幾句,輕風響亮的一句“妥嘞”傳來,馬車直奔初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