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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我能摸摸你的臉嗎

    初學清帶著裴霽曦和輕風入府, 宋久見初學清領著兩位客人,忙跟上問是否需要宋大娘準備吃食,桑靜榆聽見動靜也出來, 見狀說道:“你不是去參加宮宴了嗎, 怎么空著肚子回來的?今日知道你去參加宮宴,可沒留你的飯,要招待客人, 你可得自己忙活了。”

    初學清尷尬笑笑,對裴霽曦道:“裴兄今天可有口福了, 我許久未曾下廚了。”

    宋久忙道:“大人,我還是讓我娘去準備吧!”

    初學清忙制止了, 只道自己今天要露一手。其實她是覺得這么晚,不想再勞煩宋大娘起身下廚。

    初學清去廚房準備, 桑靜榆讓宋久去歇著,招待裴霽曦和輕風去了庭院之中, 邊走邊道:“如今這時節天氣正好, 在庭院吹吹風,飲飲酒, 愜意得很。”

    初府的庭院也如初學清人一樣簡單樸素,小小的庭院之中,直直地豎著一片小竹林, 竹葉跟著晚風的節奏沙沙作響, 竹林之中, 一個古樸的小亭子立在那, 里面有石桌石凳, 月光透過竹林灑下來,竹影搖曳, 映在石桌之上。

    桑靜榆引著裴霽曦和輕風坐在石凳上,自己也坐到了一旁,沖裴霽曦道:“我給你把個脈,看看宮里那幫老太醫有什么本事。”

    裴霽曦伸出手來,放在石桌之上,桑靜榆也沒避諱,直接伸手給他把脈,隨后道:“氣血順暢,按說應該會慢慢恢復,藥還是繼續吃著,倒也不必太擔心。”

    輕風這一路走來,被初府的氣氛驚到了,他以為裴霽曦已經是一個體恤下人的好主子,可未料初學清有過之而無不及,不讓小廝在宮門口等著接不說,回來也要自己下廚招待客人,甚至還讓夫人深夜出來給外男診脈,怪不得都說初學清行事不拘一格,這也太不拘一格了。

    輕風沒忍住問道:“初夫人,您府上下人活不多吧?”

    桑靜榆“噗嗤”一笑:“哪有什么下人,不過是讓宋家幫著照顧宅子罷了。宋久如今準備參加科舉,我夫君就不讓他跟著了,宋大娘年齡大了,這么晚不好勞煩人家再起來做飯,哦,我倒是有一個陪嫁丫鬟,身契在娘家我也沒辦法,不過今日隨我去了醫館忙了一天,回來也讓她早早歇下了,怎么,嫌我們招待不周了?”

    “不敢不敢,初大人都親自下廚了,這待遇誰能有啊!”輕風忙道。

    裴霽曦也嘆道:“學清果然宅心仁厚,不愧是敢為寒門出頭的變法先行者。”

    桑靜榆眼神在裴霽曦身上逡巡了一圈,他看上去應該和初學清是一類人,實在想不通,這人當初為什么會讓初學清去做一個通房,不禁酸道:“是啊,沒幾個男人能做到他這樣的。”

    沒多久,初學清端著酒菜來到亭子之中,桑靜榆一邊幫著她擺碗筷,一邊道:“今個醫館病患太多了,都怪你那個師兄盛道文寫的酸詩,好多個女子跟風束腳,如今都出了毛病,又不好跑別的醫館,都來尋我了,可把我累死了,我也跟你們喝幾杯解解乏。”

    初學清不解問:“什么詩?”

    “酸了吧唧的情詩,寫的好多,我沒記住,就記住一句‘金蓮三寸漫舞間,細腰盈握一手環’”桑靜榆噘噘嘴,不悅道,“一聽說這個詩是京城第一才子‘闔扇公子’盛道文寫的,大家都爭相傳頌,這盛道文早年喪妻后一直未娶,好多個世家小姐都有心思,都開始裹足,如今連貧苦人家的女兒也跟著學,可是受大罪了。”

    “和善公子?盛御史可一點也不和善啊!”輕風插嘴道。

    桑靜榆“噗嗤”一笑:“是闔上扇子的‘闔扇’,他除了上朝,手中總拿著一把扇子,卻從來不打開扇子,才得了這個稱號。”

    初學清也同樣訝然,她印象中盛道文從來不會寫情詩,何況是如此露骨的情詩,“是不是弄錯了,他不可能寫這種詩。”

    “那是他少年風流時寫的詩,如今不知為何又流傳開了,的確是他的字跡。”桑靜榆道。

    裴霽曦也道:“我接觸過盛御史,他不似如此輕浮之人。”

    桑靜榆嗤笑道:“你們早年沒在京城,不知道盛道文年少時多么風流,他年少時還包過一個歌姬,不過這事沒幾個人知道,因為他父親對他行了家法,他受傷過重,我爹給他看病,才猜出來的。”

    初學清嘆口氣,女子本就不易,身上枷鎖重重,如今竟為了這小腳細腰之語,又給自己圈住了,“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①。世人接收信息渠道有限,多從書中而來,著書之人不能隨性而行,因為他們就是世人眼中的楚王。”

    桑靜榆道:“是啊,你當初不還想著書立世么?咱們當初寫的那本醫書還被禁了呢!”

    輕風問道:“怎么醫書還要被禁?”

    桑靜榆一臉無奈:“我只是寫一些女科常識,大伙卻說我顛覆人倫,太過露骨,最終還是被禁了。我看,我還得出本醫書,你再幫我潤色潤色,得讓女子知道裹小腳的后果。”

    那是她們剛離開侯府之時,桑靜榆想到被落紅困住的明履營士兵,就讓初學清幫著潤色,寫了本醫書專門講女科,可因為太過顛覆認知,發出不久,便被禁了。后來初學清做了官,想要再行刊印,但桑靜榆覺得時候不到,再印也是一樣的后果,便拒絕了。

    初學清答應下來:“好,我幫你潤色,這次,定不會和上次一樣了。”

    裴霽曦聞言問道:“學清還想過著書么?”

    初學清回想起方離開侯府的那段迷茫日子,曾經著書這個念頭的確有過,只是后來碰見了景王,有了更好的選擇。

    她答:“是,未做官前,覺得世道不公,想要做那啟蒙之人,后來遇到了伯樂,踏上官途,才知思想的啟蒙不應只停留在書本,要靠政策自上而下。”

    裴霽曦點頭:“的確如此,愚昧的不是世人的思想,而是束縛這世道的權力之手。權勢帶來的也不應是地位和金錢,它意味著責任和承擔,學清這點做得極好。”

    自打重逢以來,裴霽曦從不吝嗇對她的夸贊,就如同曾經他對冬雪的夸贊一般。初學清撇下紛繁思緒,垂首道:“盛御史也快回來了,等他回來我去尋他,不能讓這首詩受到如此追捧,耽誤這么多女子。”

    桑靜榆聞言,拿起酒壺,為他們倒上酒,狀似不經意道:“樟安的事處理完了?吳長逸也跟著一起回來是吧,可算平息了。”

    初學清似乎聽出什么,也未點破,只道:“吳長逸撿了個現成的功勞,燕雀軍撤軍退隱,他也毫發未傷。”

    若按桑靜榆曾經的性子,定要附和兩句,跟著諷刺吳長逸一番,只是現下她心中莫名心虛,放下酒壺,并未開口。

    初學清擺好碗筷,自然地為裴霽曦布菜,輕風忙攔下她,攬過布菜的差事。

    裴霽曦嘗了嘗,雖是簡單的青菜,可暖菜入喉,填補了一晚上空空的肚腹,他懷疑初學清看出他一夜未進食,才拉他來初府夜飲,如此心細,著實讓人熨帖。他嘆道:“沒想到學清手藝這么好。”

    “也只會做些家常小菜,果腹而已。”初學清謙虛道,又夾了一筷子臘肉到他盤中,“這是我府上宋大娘腌的臘肉,她是勐城人,臘肉是那里的特色,鮮香美味,很是不錯。”

    輕風看見初學清又搶過了布菜的差事,感覺既好笑又無比自在,他道:“初大人,您真是我見過的最沒有官架子的文官了,我見過的武將多,大都五大三粗,我們在一塊也都隨意慣了,沒大沒小,可沒想到和您這個文官在一起,也能這么放肆!”

    桑靜榆順嘴道:“不是你一個人這么說,想當初我們在樟安的時候,我夫君上山下地,和百姓打成一片,不管是農戶商人還是販夫走卒,她都一視同仁,也就是因為她這樣,葉馨兒一個女人才能不受歧視當上商會會長。”

    初學清被捧得不好意思,順勢岔開話題:“對了,回京之后公務繁忙,一直沒空去看葉老板和楊掌柜,她們還順利嗎?”

    輕風憋著笑,初學清果然與眾不同,不僅不介意夫人拋頭露面為男子看病,陪外男夜飲,還問夫人別的女子安好,也不怕夫人吃醋。

    桑靜榆回道:“別提了,你是不是告訴范英彥葉馨兒她們的住處了?她那表兄早前就向馨兒求過親,馨兒早拒了,誰料你又把這個消息泄露了,他又找上門獻殷勤去了。”

    初學清倒是沒想那么多,她只以為他們是普通親戚,她尷尬道:“我也不知道這些事。”

    “你是不知道,榆木腦袋!”桑靜榆揶揄道,“如今京城盛傳你和葉馨兒的傳聞,說得那個繪聲繪色,葉馨兒在京城的鋪子都受了影響,眾人都當她是你的紅粉知己,還有去罵她不要臉的。”

    初學清詫異道:“怎會這樣?”

    桑靜榆眨眨眼:“當初你在樟安對她多有照顧,回京時我們也是一起的,風言風語就這么冒了出來,我看不過,去了幾次他們的鋪子,想要讓大伙看看,正妻都來了,證明你們沒什么,結果傳得更離譜了,說是葉馨兒要給你做小,連我這個正妻都點頭同意了。”

    裴霽曦不知道桑靜榆的暗指,也看不到桑靜榆的神情,只以為桑靜榆吃味,幫著初學清解釋道:“學清為人正直,她幫葉老板也是為了樟安發展,弟妹莫要誤會了。”

    “我以后少和她接觸就是了。”初學清訥訥道。

    葉馨兒也定是受了她的牽連,她和談歸來,風頭無兩,連說書的都將她和談的經歷編成了段子,她知道這是陛下授意,為了給太子黨鼓風,可眾民之口也不只是一股風,定然也有其他人也想利用民意,這才給她捏造了一些風聞。

    她把葉馨兒當作另一個孤苦無依的自己,順勢幫了一把,可未料給她帶來不便。工匠織女派遣細則已經呈報上去,具體執行也有下面的人把著,應也不用再多接觸,以后還是能避就避。

    “還有楊掌柜,也不太好。她來京想見她兒子,她前夫娶了個世家小姐,又得了個兒子,可前面有楊掌柜的嫡長子壓著,家業也不好繼承,那新夫人攛掇她前夫把兒子給楊掌柜養呢,可條件是不讓她再嫁。”

    初學清見證了楊若柳這艱難的前半生,也知道她現在最大的執念就是自己的兒子,可在樟安她也看見了楊若柳與柴富貴兩心相許,如今這局面,也不知道是好還是壞。

    桑靜榆繼續道:“那柴富貴回來了要見楊掌柜,楊掌柜就避而不見,也不知道兩人日后該當如何呀!”

    初學清詫異問:“柴富貴來京了?”

    “你不知道?他不是給你辦事嗎?”桑靜榆反問道。

    柴富貴的確是在幫初學清安頓燕雀軍,可自打景王說不用她管了以后,她就給柴富貴去了信,讓他直接聯絡景王,看來兩人對上了線,進京也沒有找她。

    “不提這些事了,今夜難得好景,裴兄能出宮回府,還是應當好好慶賀。”初學清把裴霽曦的酒杯遞到他的手中,再端起了自己的酒杯。

    裴霽曦接過酒杯,笑著飲下,雖然京城的酒沒有鄴清的那般濃烈,可此刻初學清帶給他的熨帖,讓他覺得口中甘香甚過宮廷御酒,他放下酒杯,道:“學清文采斐然,又有過著書立世之心,如今我眼盲不愈,心中遺憾滿身本領不得施展,不知你能否幫我個忙?”

    “裴兄但講無妨。”

    “我想把定遠軍多年來的作戰經驗整理出來。”

    初學清了然道:“你來口述,我來整理,如此利國利民之事,我能參與其中,也幸甚至哉。”

    輕風嬉笑道:“侯爺,我也會寫字呀,您怎的就沒吩咐過我做這事呢?”

    桑靜榆挑挑眉:“輕風,你是在跟探花郎比文采嗎?”

    輕風擺擺手道:“不敢不敢!”

    只有初學清知道,她這個探花郎,最開始,都是輕風教她認字的。

    幾人舉杯暢飲,賓主盡歡,陣陣歡笑伴著竹葉沙沙聲響個不停。

    酒過三巡,桑靜榆起身去收拾客房,輕風忙跟上去幫忙。

    晚風吹過,帶來初學清身上的酒香,裴霽曦恍惚聞到遠山清涼,他恍然道:“學清,你長什么樣子?”

    初學清怔住了,如被定住一般,整個身子僵在那里。

    不等她作答,裴霽曦似被那遠山清涼蠱惑一般,問道:“我能摸摸你的臉嗎?”

    是那張眾人口中,與冬雪相似之臉。

    第92章 眼前朦朧的清亮

    時間太久, 明明是刻骨銘心之人,可腦海之中那張臉卻越來越模糊,他努力回想, 也往往隔著一層薄霧。可莫名的, 此刻卻感覺空氣中充滿了冬雪的味道,讓他迫不及待想要記起冬雪的樣子。

    初學清也記起裴霽曦手上的厚繭,曾經撫在她臉上, 粗糙卻溫暖。

    她怔怔的,就這么借著酒意同意了。

    裴霽曦緩緩抬起手, 順著那遠山清涼之味,劃過飽滿的額頭, 細致的眉眼——開始時,是隱忍而克制的, 輕輕地觸著,可那種揭開薄霧的熟悉之感, 揪住他的心臟不斷擠壓——他的手力道漸大, 顫抖著向下,貼上小巧的鼻子, 繞過嘴唇,撫過清瘦的下頜,直至不經意碰到初學清的“喉結”。

    裴霽曦像是猛然緩過神, 忙收回了手。

    初學清臉上熱源移開, 那般遙遠的觸感與溫度, 似是隔了千山萬水與前世今生, 一點點帶回往日的回憶。那蓄在眼眶之中的淚水, 再也忍不住,傾瀉而下。

    繁星如珍珠般鑲嵌在夜空, 星光朦朧,清幽夜幕下,桑靜榆隱在暗處,看著裴霽曦一點點描繪著初學清的輪廓。

    桑靜榆本要幫裴霽曦他們收拾客房,輕風哪敢勞煩女主人,攬過了這活,桑靜榆便來院中要收拾殘羹剩* 飯,可未料看到了眼前這一幕。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裴霽曦那迷霧般的眼眸中,竟閃爍著欲語還休的情意,而初學清那眼眶中的盈盈水光,就要奪眶而出了。

    那淚珠,恰在裴霽曦的手收回的時候滴落。

    桑靜榆嘆口氣,走上前去。

    裴霽曦最先聽見腳步聲,他將顫抖的手藏在衣袖之中,用力調整著呼吸——他失態了,怎能提出如此荒謬的要求呢?是微風吹動竹林,帶來莫名熟悉的氣味,還是那隱忍在內心的惡魔,叫囂著不甘呢?

    初學清也看到了暗處桑靜榆的身影,忙用衣袖掩面咳嗽了一聲,順勢擦去眼角的淚霧。

    二人都自顧自遮掩著自己的慌亂,直到桑靜榆輕快的聲音響起:“客房快收拾好了,今日大家都喝了不少,趕緊歇著去吧。”

    裴霽曦故作鎮定地寒暄客氣一番,輕風來后,扶著他去了客房。

    初學清仍坐在石凳上,心緒太過波動,以致她現在都不想起身。

    直至二人身形漸遠,桑靜榆慢慢站近初學清,撫了撫她的發頂:“怎的哭了呢?”

    初學清怔了怔,她沒想到桑靜榆看見了她的丑態,垂頭不語。

    桑靜榆見她又是這幅模樣,無奈攬過了她的頭:“連我也不能說嗎?”

    初學清的頭靠在桑靜榆腹部,直到感受來自對方的溫暖,心中那波瀾的情緒才又翻騰起來,她又將頭緊緊埋在桑靜榆身上,任眼淚無聲地流。

    “太不容易了。”桑靜榆感受到她難得的脆弱,緊了緊擁著她的手臂,“女子想要做一番事,太難了,得舍棄多少東西,才能有這么一點點成就。”

    桑靜榆輕撫著她的頭,自顧自喋喋不休:“我要行醫,做了那負心的陳世美;你要做官,看著情郎不能相認。好在我們還能做了自己想要的事,可還是太多太多的女子,就算犧牲了許多,仍舊不得自由。”

    桑靜榆忽而把手放在初學清肩上,鄭重道:“初學清,你是我們的希望,我知道你心有大志,你不能動搖,為了千千萬萬被這該死的命壓著的人們,你不能動搖,你只能是初學清!”

    初學清怔怔看著桑靜榆,隔著淚霧看不清晰,她使勁眨了眨眼,擠出了眼中的蒙霧,眼前的人,是桑靜榆,卻不只是桑靜榆。

    是困在后宅郁郁不得志的冬雪,是想要行醫卻被未婚夫一口拒絕的桑靜榆,是被人擄走遭到指指點點的下堂婦楊若柳,是父親去世族人都來搶占家產的葉馨兒,是書畫雙絕卻不得不化名的景王妃,還有更多,從小如此,壓根不知去爭取自由的千千萬萬的女子……

    所以,初學清,必須只能是初學清。

    *

    清晨的日光透過窗牖灑在宿醉的人身上,眼前朦朧的清亮讓裴霽曦睜開了雙眼。

    忽然,他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他不可思議地又睜了睜眼,眼前雖是迷茫一片,但是他感受到了光亮,不似之前永無止境的黑,這是實實在在的光亮。

    太長時間的黑暗,讓他對光明已經失去了希望,可突如其來的改變讓他整個身體又重新沸騰起來。

    他猛地起身,摸索著取過外袍,穿好衣服,踉踉蹌蹌推開門,屋外的光更加刺眼,他不禁閉上了眼睛。

    閉上眼睛,仍能感覺到不同于以往的一片漆黑,連眼簾都遮不住的絲絲光明,讓他心中砰砰直跳。

    輕風從隔壁屋子出來,見裴霽曦閉著眼睛立在那里,不由得趕緊上前,急道:“侯爺,我這也給起晚了,您沒事吧,我讓人給您準備個醒酒湯嗎?”

    裴霽曦卻半晌不說話,緩緩睜開雙眼,感受眼前微弱的光感,伸出手,擋在眼前,他仍看不清手的樣子,只感覺有什么黑色的影子在眼前晃。

    輕風意識到了裴霽曦的不對勁,忙問:“侯爺,您能看見了?”

    裴霽曦搖搖頭,嘴角卻不由得向上微揚,“我感覺到有光了。”

    “太好了!”輕風高興地咧開嘴角露出牙齦,聲音愈發高亢,“我去叫桑大夫!”

    “桑大夫!”輕風甚至忘記這是身在初府,邊跑邊大喊著,不是初夫人,是桑大夫!必須是桑大夫!

    裴霽曦聽到輕風的大喊,也被這話語中的興奮所感染,他不斷閉上眼睛,復又睜開,感受眼前那許久未見的光亮。

    太久了,他都放棄奢望,只以為自己余生都要在這種黑暗之中度過。

    萬幸,星光照拂,讓他又有了希望。

    當桑靜榆坐在屋中為裴霽曦診脈時,圍在一旁的初學清和輕風都不由得緊張起來。

    輕風是怕裴霽曦好不了,只是能看見一點光罷了;初學清卻既希望他好,又怕他好了以后認出自己。

    “昨日我就說你氣血順暢,想來快好了。”桑靜榆診完脈道,“當然還需要細細調養,如今只是有光感,尚不能視物,最好別總在光下,要不給你覆上一層黑布?”

    裴霽曦略略思索,現下他能安然待在京中,不得不說有眼盲的功勞,眼盲的將軍是被拔了牙的獅子,他能感受到建禎帝對他矛盾的心情——一邊防范他,一邊又讓太子拉攏他。

    可一旦他復明了,如今的局勢要如何變化,就難以言明了。

    “好,那就覆上黑布。”裴霽曦道。

    桑靜榆找來一層黑布,輕風接過,為裴霽曦綁在頭上。

    直到那雙烏黑眸子被黑布覆上,初學清心中的忐忑才稍微緩解,“恭喜裴兄了。”

    裴霽曦隨即也道出了自己的擔憂:“此事還需保密,若我真復明了,不知會有什么局面。”

    初學清蹙眉道:“是,起碼在京城時,不能讓人知道此事,還是得想個法子,讓裴兄盡快回到鄴清。”

    盡快回到鄴清,最好在京城的時候不要完全復明,這樣就少了一分認出她的可能性。

    “初大人,您這么說,知道的認為您擔憂侯爺,不知道的還以為您不想我們在京城呢!”輕風玩笑道。

    可他的玩笑恰恰說出了初學清的心聲,初學清忙輕咳一聲,掩飾自己外泄的心緒,“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論在鄴清還是京城,只要裴兄安穩便好。”

    裴霽曦嘴角噙著抹淡笑,從鄴清到勐城,從樟安到京城,一路以來的相伴,讓他尋得如此知己,實在是幸事,若有朝一日回到鄴清,自己也許真的會想念初學清。

    “光覆黑布還不夠,我再搗些藥汁,浸一下黑布,你再戴上,效果更佳。”桑靜榆打斷他們的寒暄,“如此你覆著黑布,就道是我給開的新藥方,這樣也不會惹人懷疑。”

    桑靜榆知道初學清的擔憂,所以她提出覆一層黑布,既對裴霽曦眼睛有利,也能減輕初學清身份暴露的可能性。

    “多謝初夫人了,我們侯爺眼睛能好,真是多虧了您的醫術呢!”輕風誠摯道謝。

    “這會兒是初夫人了,方才誰一直喊桑大夫呢?”桑靜榆撇撇嘴。

    初學清忙解釋道:“夫人說笑了,他們叫你初夫人,是因與我關系親近,而非忽視你的身份。”

    桑靜榆瞥她一眼,就知道護著他們,不知是誰說過,女子的成就不應僅僅體現在“夫人”二字上,說讓她做桑靜榆而不是誰的夫人。

    “唉,瞧我這嘴,您愛聽什么我就叫什么,桑大夫!”輕風嬉笑道。

    裴霽曦也笑道:“桑大夫這個名號,遠比初夫人更響亮。”

    初學清看著裴霽曦的臉,看不到他的眼,只能看到他嘴角的淡笑,她心中澀澀的,從擔憂被認出,到想要他離京,現在腦中竟全是不舍。

    他認可桑靜榆的身份,認可她不只是初夫人。想當初她為了擺脫冬雪的身份,放棄當裴夫人的可能性,一路走來,只為做自己,如今她做到了,不知什么時候,才可以讓他也認可自己的身份呢。

    桑靜榆提筆寫了個方子,邊道:“對,杏林界提我的名字可比初學清好使!叫我初夫人就罷了,千萬別給我冠什么夫姓!怪晦氣的!”

    輕風訝異于桑靜榆直呼夫君姓名,初學清也不生氣,反應過來桑靜榆冠夫姓后是什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初桑氏,出喪事,果然是不能叫啊!”

    幾人都笑了起來,桑靜榆瞪他們一眼,把藥方塞給輕風:“想想就行了,你還說出來,趕緊照著藥方抓藥去,搗成藥汁浸潤黑布。”

    “妥嘞,桑大夫!”輕風應承著,“我先送侯爺回府,初大人可要同行?”

    初學清答:“我去官署,不順路,自己去就好,等下值了,我去侯府,完成昨日約定之事。”

    輕風忙道:“那等您下值了,我去接您回侯府!”輕風心中慨嘆,昨日約定好了,初學清幫裴霽曦寫兵書,她今日就提上日程,可見心里重視。果然她與冬雪兩兄妹,都和裴霽曦投緣得很。

    幾人用過早膳,一同出府。

    甫一出門,卻見祁允在初府門外等著。

    祁允見他們出來,行禮后,對裴霽曦道:“今日末將要啟程返回西境,侯府管家說您今日在初府,末將特來向您告別,您可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裴霽曦思索片刻,道:“你和表妹的婚事,還是稍緩緩吧。”

    第93章 我的心上人該是裴兄

    祁允一怔, 皺了皺眉,不作言語,但顯然不理解。

    初學清忙調和道:“祁將軍, 您才拒了陛下賜婚, 就大辦婚禮,罔顧天顏,是會被針對的。”

    祁允面色冷了下來, 低沉應了一聲,便與他們道別了。

    初學清知道身為武將, 不能一心保家衛國,還要牽扯進這些勾心斗角的無奈。

    她與裴霽曦自府門分別, 懷著心事,一路走向宮門。

    她照舊繞近路從平魯巷走, 巷子路窄,堪堪過一個馬車, 走著走著, 她見前方有一輛紅木雕花馬車駛來,忙側身避讓。

    只是那馬車行至近前, 車夫卻勒緊韁繩停了下來,馬兒蹬著前蹄,險些踏到初學清。

    “初侍郎。”車內傳來一道聲音, “怎的徒步上值呢?不若車上一敘?”

    初學清聽出, 這是二皇子賢王的聲音。

    馬車身后跟著幾位侍衛, 初學清見此情形, 不得不上車。

    初學清掀簾進去, 看見賢王坐在正中央,眉眼彎著, 卻不似在笑,一側嘴角撇上去,下巴微揚,覷著初學清。

    馬車雖然寬敞,但是略為低矮,初學清不得不彎著身子,她行過禮,微彎身子立在那里。

    賢王屈起手指敲了敲車身,車夫猛地駕車前行,初學清踉蹌了一下,忙扶著車身立好。

    “坐吧,初侍郎。”賢王似笑非笑,“馬蹄近前而面不改色,馬車疾行而不慌不忙,不愧是舌戰群儒,力行變法,出使諸國,平亂邊疆的大功臣。”

    初學清緩緩坐在馬車一側,淡淡道:“微臣愧不敢當。”

    “可惜啊,可惜啊!”賢王嘖嘖道,“如果這樣的人,是本王的謀臣就好了。”

    初學清不慌不忙道:“微臣是大寧的臣子,是陛下的臣子,為大寧謀定天下是微臣本分。”

    賢王笑著搖搖頭:“你與本王如今有三仇。你興變法,動了本王身后的世家,此其一仇。你平亂西羌與北狄,交好長戎,本是好事,可這一切的功勞又堆到太子那里,此其二仇。你在樟安又開始作亂,抹黑本王的人,此其三仇。如今你又替太子拉攏定遠侯,你說,本王該拿你如何是好呢?”

    初學清垂下頭,并未言語。

    “本來么,禍不及家人,你身后無家族可助力,可也無家族可牽連,但幸好你不是孤家寡人,還有一個妻子。開醫館的,若是不小心醫死個人,就不好了。”

    初學清猛地抬頭,看向賢王,她對其他威脅從來不懼,本來女身入朝,就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可桑靜榆是無辜的,她不該被自己牽連。

    初學清盯著賢王道:“若微臣的家人出了什么事,微臣必會追究到底,到時太子殿下一幫忙,陛下就會關注,想必賢王也不想牽扯那么多。”

    賢王嗤笑兩聲,如今所有人都知道陛下是太子最堅硬的后盾,可他又有什么錯呢?

    先帝為了打下江山籠絡世家,讓本已娶妻的建禎帝聯姻張家,江山平定卻僅能將母妃封個貴妃,好不容易熬死了皇后,卻讓后位空懸,張貴妃這六宮之主做得不明不白。

    如今天下安穩,建禎帝又興變法清算世家,過河拆橋也沒有這么容易的。

    “本王是無所畏懼,左右本王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但初侍郎可要小心了,風口浪尖,稍有行差踏錯,不僅僅是給太子抹黑的事了。”

    行進的馬車停了下來,賢王挑挑眉,“宮門到了,可惜沒能與初侍郎長談,希望初侍郎,得空了,來尋本王。”

    初學清起身告辭,走下馬車。

    車外是萬里晴空,可她卻覺得風雨欲來。

    *

    賢王見了初學清,便一路去往戲園子,派手下人去接定遠侯一聚。

    戲臺高筑,樂師坐在臺側,帷幕后的伶人已準備就位。

    臺上,是賢王特意讓人準備的好戲,而臺下已然清場,就等著這出戲最重要的看官到了,好戲便會開演。

    輕風陪著裴霽曦赴約,到了戲園子,看到賢王悠然等著開戲的樣子,心中有些憤懣,這是看他家侯爺眼盲,故意約看戲刺激人呢?

    可賢王本意并非如此,他滿面含笑地讓裴霽曦坐在自己身邊,悠悠道:“定遠侯為了救太子皇兄,甘愿冒風險深入敵營,如今被太子牽連毀了眼睛,想必失了不少樂子,今日本王準備了一出好戲,定遠侯只需聽著便可,不必費眼。”

    言罷,敲了敲桌子,臺上的戲便開演了。

    裴霽曦眼前覆著黑布,一片漆黑,耳邊是伶人咿呀唱音。初時他只是靜靜聽著,只是越聽,越心驚。

    這出戲講的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少爺與通房的故事,少爺與通房丫鬟一同長大,青梅竹馬,只是那丫鬟不滿將來只能做妾,便離家出走了。

    少爺尋找多年,都未找到丫鬟下落,可未料到竟然碰到了丫鬟的兄長,那兄長如今已經是朝廷大官,知道自己妹妹曾在少爺府中為奴為婢,怒發沖冠,與那少爺勢不兩立,最終兩人同歸于盡。

    這出戲,每一幕都在演他和冬雪的故事。只是故事最后的走向,是賢王刻意安排的。那成為大官的兄長,明顯是初學清,而他這個負心少爺,如今卻和戲目中表演的相反,與那兄長成為了生死之交。

    戲罷,賢王大笑著拍手叫好,轉頭看向靜默的裴霽曦,問道:“定遠侯覺得這戲如何?”

    裴霽曦平靜道:“賢王準備這么一出戲,是想說什么?”

    “本王知道初侍郎一直在為太子拉攏你。”賢王不緊不慢地端起身旁茶盞,飲了一口,道,“可你們二人之間的恩怨,如今避過不談,不過是因為初侍郎現下為了利益,隱忍不談罷了,將來一旦太子登位,鳥盡弓藏,焉知你們會不會,如戲中結局一樣呢?”

    裴霽曦緩緩起身,道:“戲看完了,裴某也該回府了,這戲可能對賢王胃口,但不合我意,戲本子而已,照本宣科,但誰的日子該怎么過,不是戲本子決定的。”

    賢王重重放下手中杯盞,嗤笑道:“定遠侯被人利用都心甘情愿,可你要知道,如今有一條需要你雪中送炭的路,你偏不走,上趕著給別人錦上添花,將來這小小的添花之誼,恐怕脆弱得不堪一擊,我再給你個機會,雪中送炭之情,將來成了大事,本王必不會忘。”

    “賢王殿下恐怕找錯人了,裴某身上沒什么炭,只有這一腔熱血報效國家,殿下的大事小事與我無關,我更關心的是邊境的安危。”

    言罷,輕風扶著裴霽曦離開戲園子。

    賢王沖著裴霽曦的背影搖搖頭,他查出裴霽曦與初學清的關系后,精心準備了這么一出大戲,原以為最起碼會讓裴霽曦心有芥蒂,可不知那初學清給裴霽曦下了什么迷魂藥,竟讓裴霽曦如此相護。可惜了,戲中的關鍵人物,如今一直沒出場。

    賢王擺手示意身后的手下:“去,給我查查初學清的妹妹究竟在哪里。”

    既然他們二人有如此淵源,不如就深挖一下這個淵源。

    *

    這一出戲,自然也通過裴霽曦,傳到初學清耳中,她知裴霽曦不會受賢王挑唆,他們二人的關系,并非如戲本子里那般簡單。他們之間關系的維系,豈會僅僅是因為當年的冬雪呢。

    可她擔憂賢王對醫館下手,囑咐了桑靜榆小心行事,又雇了些人在醫館護衛,可過了幾日,賢王都沒做什么大動作,越是沒什么事,越是讓人忐忑。

    這幾日,初學清白日下了值,就去侯府幫裴霽曦整理兵書,通常裴霽曦會一邊講著定遠軍的陣法與作戰經驗,一邊用刻刀刻著玉石,而初學清則在他身旁記錄下他所言,然后加以潤色。

    裴霽曦一個眼盲之人,竟從她偶爾的沉默之中,看出了她有心事。他停下手中刻刀,問:“學清可是心有煩憂?”

    初學清不忍再把裴霽曦牽扯進來,并未告訴他賢王的威脅,只得找了個借口,“趙群即將被押解回京,我只是怕趙群會出事。趙群是燕雀軍當初起義的由頭,若這個由頭被抹黑,燕雀軍定是不肯蟄伏了。”

    她最近煩心事的確頗多,豈止是趙群這一件事。

    單單為寒門推行個變法,就已經讓她成為眾矢之的,她還想要為奴仆、為女子……前路漫漫,任重道遠。

    “柴富貴既然進京,且投靠了景王,景王想必會給他們妥善安置的。”裴霽曦寬慰道。

    初學清詫異看向裴霽曦,未料他竟知道柴富貴已聯絡上景王。

    裴霽曦又補充道:“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景王行事如何,我并不關心,只是不忍讓你被當作棋子。”

    “怎會,你并不了解景王殿下,當今世上,少有他這般的男子。”初學清解釋道。

    裴霽曦笑笑:“你這般說話,你若是個女子,我都以為景王是你心上人。”

    初學清訥然語塞,她的心上人,是個瞎子,什么也看不出來。她回道:“我若是女子,我的心上人,合該是裴兄這樣的美男子。”

    裴霽曦握著刻刀的手陡然一頓,那刻刀直直刺入他的食指,瞬間有血流了出來。

    初學清見狀,急忙掏出帕子,握住他的手幫他止血,“怎的這么不小心,裴兄眼盲,本就不該再刻了!”

    裴霽曦的手被初學清緊緊抓著,他方才走神了,莫名心中怦然,可能只是被初學清那句話,勾起了對冬雪的回憶。前幾日賢王那出戲,的確一直在他腦中回放,不過他不是擔心他與初學清生了嫌隙,而是擔心,究竟何時才能找到冬雪。

    初學清見他仍舊走神,無奈笑道:“莫不是我的戲語驚到了裴兄?你當我胡說的就好。”

    如今,她也只能借這些戲語,說出真心話了。

    第94章 太久沒見,想你了。

    待到吳長逸與盛道文從樟安回來, 已是半月之后。

    暮春時節,風光正好,吳長逸攜主要將領駕馬進城, 禮部尚書余佑威在城門迎接。一路上他們受到百姓擁戴, 撒花的撒花,拋手帕的拋手帕,軍樂隊在旁高奏, 好不熱鬧。

    尋常百姓只當他們保了社稷穩定,打敗了亂黨, 加上官方推波助瀾,要作勢給燕雀軍余黨看, 就造成這幅局面。

    初學清沒去湊熱鬧,在官署之中處理公務。

    快下值時, 一路風塵仆仆的吳長逸徑直來到官署,到初學清屋前, 推門而入。

    初學清自案牘之中抬起頭來, 見到來人,手中筆頓了一頓, 又繼續寫下去。

    吳長逸走到近前,猛地拍了下桌子。

    初學清這才停下筆,將筆置于筆擱之上, 問道:“吳將軍不在外接受眾人祝賀, 來尋我所為何事?”

    吳長逸聞言, 垂下頭, 扭身做到一旁圈椅之上, “別人不知道什么情況,你還不知道么?我此行白撿了個功勞, 有什么臉去受別人的禮。”

    初學清輕笑一聲:“的確沒有臉。”

    吳長逸皺眉瞪她一眼,“我許久不在京城,京城里可多了許多你的傳言。”

    初學清抬眸,大概又是那些歌功頌德,說她如何有禮有節,逼退西羌北狄的話,她只當吳長逸見不慣別人這么夸她,解釋道:“我們能聽到的聲音,自然是有人刻意去說的。”

    “刻意去說你如何冷落發妻,要納商女為妾?”

    初學清未料他說的是這個,皺眉道:“何處來的傳言?”

    “如今市井之間都傳遍了,你在樟安就同那商女交好,如今她為了你來京城安家,甚至不惜討好靜榆,就為了入你初府做妾。而靜榆多年無子,你早厭了她,大多睡在書房,只極其偶爾才與她同房……”吳長逸說不下去了,那些烏糟話,真是臟了人的耳朵。

    初學清立起身來,隔著書案問:“你今日方回京,怎就聽到這些傳言?”

    吳長逸一時語塞,他總不能說,自己一直派人關注著桑靜榆的消息,他裝作不耐煩道:“就算這些是子虛烏有,你如何讓這些話傳出去的?你府上下人身契都不在你手上,如何能讓他們為你賣命?”

    初學清看著焦急的吳長逸,一時沉默了下來。

    她素來少眠,為了不影響桑靜榆,一般睡在書房,偶爾和桑靜榆同房,也是為了避免府中人懷疑,做做樣子。

    她倒不覺得是宋家出賣了他們,想要知道她府中的事,多的是渠道。

    自賢王上次威脅她,她一直心中忐忑,就怕連累了桑靜榆,這傳言的流出,想必也是賢王的杰作。如今只是讓桑靜榆名聲受損,接下來還有什么等著她們,卻不得而知了。

    她上下打量著吳長逸,吳長逸眼中急色不是裝的,他是真的關心桑靜榆,奪妻之恨讓吳長逸一直在針對她,可卻從未有過真正的陷害,想必一方面是不甘心,另一方面是真的心疼桑靜榆。

    而桑靜榆的言語之中偶有流露出的關心,也讓初學清看出,桑靜榆對吳長逸已經并不只有抱怨,甚至還有遺憾。

    如果吳長逸已經改了從前的態度,她此時成人之美,不管他們有沒有結果,起碼讓桑靜榆離開她,減少一分危險,豈不是好事。

    吳長逸被初學清看得頭皮發麻,生怕自己暴露了什么心思,又忙道:“我只是,看不慣別人亂說罷了。”

    初學清淡淡道:“傳言也不全是假的。”

    “你說什么?”吳長逸皺起眉頭,起身走到她近前,言語中隱藏不住的怒意帶了出來。

    “我的確少與靜榆同房。”

    “你……”吳長逸未料到初學清這么直接道出夫妻私事,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多年無子,怨我。”

    吳長逸詫異看向初學清,不知她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身患隱疾,因此也不打算納妾,本想尋個時機,與靜榆和離。”

    吳長逸面色一變,他不可思議地看著面色坦然的初學清,緊緊攥拳,忍住揮向她的沖動,“你明知自己情況,為何要與她成親?”

    “靜榆要行醫,我能讓她安心行醫,成親對我們彼此而言,都是好事。”

    吳長逸還是沒忍住,腥紅著眼,隔著書案揪起初學清的衣領,“我呸,你明明是找個人給自己的不堪做掩飾,說得如此冠冕堂皇,竟這樣耽誤她!”

    初學清冷著臉用力拽住吳長逸手腕,“你以為靜榆為什么這么多年,都不與我和離?因為一份能讓她安心行醫的婚姻,比一份青梅竹馬的情誼重要的多!”

    初學清用力甩開吳長逸的手,吳長逸泄了力,似被當頭棒喝,怔怔看著初學清。

    “你若懂得尊重她,她又怎會需要出此下策?”

    吳長逸心如被重石壓下,悶得他喘不過氣,他親眼見了桑靜榆在初學清身邊是怎樣放松的狀態,他一直記得初學清在北鳴驛對他說的話——“不介意世人眼光,讓她做桑靜榆而不是初夫人。”

    彼時他以為二人是真心相愛,只對自己過往行徑汗顏,可若桑靜榆不是背棄他們的情誼,而單純只是想要無后顧之憂地行醫,那他當初那句不準,就是推開桑靜榆的推手,是扼殺他們情誼的劊子手。

    初學清見吳長逸如此模樣,知道他應是懂得反思,只淡然道:“若你知道她要什么,待我與她和離后,你想做什么,便去做罷,但靜榆是否接受,就是她的事了。”

    吳長逸緩緩抬眸:“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以為的那個意思。”初學清慢慢坐回椅中,開口道,“我還有公務,就不送了。”

    吳長逸蔫頭耷腦地走出官署,初學清的話讓他對過往悔恨不已,他知道一切源于桑靜榆婚前問他那句話,他拒了桑靜榆婚后行醫,也斷了他們的可能性。

    可他原本以為,沒有這件事,桑靜榆遇到初學清,還是會移情別戀,可如今一切竟像笑話一般,可嘆可悲。

    他如小人一般窺視著他們的生活,越了解就顯得自己越卑劣,直至他想通了,不再覬覦自己不該有的東西,只默默關心她的生活,竟得知一切是個謊言。

    可這是不是也意味著,他不用放棄,他們還有別的可能性。

    想到這里,他快步走著,步伐越來越輕快,直至跑起來。

    他用最快的速度跑著,甚至嫌馬車慢,到了宮門口也不坐馬車,直至到了桑靜榆醫館所在的東青街,才刻意放緩步伐,穩著自己的呼吸。

    吳長逸用手拽拽衣角,試圖撫平身上不存在的皺痕,再摸了摸頭,確定衣冠齊整,這才邁進醫館。

    多少次,他路過醫館,只能裝作不經意地瞥一眼,幸運的時候,能看到桑靜榆在門口送病患,多數時候是見不到她的,但知道她在里面,就很安心。

    如今光明正大進來,他忐忑地說自己是來找桑大夫的,就有人把他引到診室門口,他前面還有人排隊,他就在那里靜靜等著。

    他坐不住,又起身徘徊,偶爾能聽到桑靜榆從屋內傳出的聲音,“還是要繼續按照方子服藥,慢慢靜養,切忌勞累……”

    這聲音多么悅耳,哪家閨秀能說話如此洪亮,如清泉叮咚咚,似鈴鐺脆生生,直流入他的心中。

    終于輪到他的時候,他邁著緩慢的步伐,靜靜走到她面前。

    桑靜榆埋頭整理醫案,一抬頭,卻見吳長逸淡笑著看向她,眸中似灑著碎光的水波,一錯不錯看向自己。

    桑靜榆愣了一瞬,反應過來問道:“你回來了?來這里做什么?”說著她立起身來,焦急道,“你哪受傷了?怎的耽誤到京城才來問醫?”

    吳長逸笑笑,“我沒受傷,只是來看看你。”

    桑靜榆舒口氣,緊繃的心松了下來,瞪他一眼:“沒受傷來這里作甚,我有什么好看的,外面那么多等著看我的病患,你這不是來搗亂么。”

    吳長逸看著桑靜榆生動的神色,忍住想撫上去的沖動,低聲道:“太久沒見,想你了。”

    桑靜榆驚得瞪大雙眼,跌坐在椅中,“你是……你失心瘋了吧?”

    吳長逸平白被蹉跎了這么多年,已經無法再隱忍,沖口而出的思念豈止是這段時間的不見,而是這么多年的隱忍,終于找到了出口,才如洪水般泄出。

    “京城最近傳言,初學清因你無子要納妾,我去尋她對峙,她告訴我了,她有隱疾的事,你們的婚姻,只是你方便行醫的遮掩罷了,我都知道了,過往種種,都是我的錯,你與她和離以后,能否再給我個機會?我絕不阻撓你行醫了,初學清能做到什么,我都能做到。”

    桑靜榆愣愣看著他,好半天才消化了他的話,初學清這是做什么,為什么說自己身患隱疾?

    她思索片刻,便想通了,定是初學清怕連累她,想與她和離,又怕和離也不保險,這才給她找個更好的“靠山”。

    她看看一臉真誠的吳長逸,想到孑然一身孤身奮戰的初學清,狠心道:“你不要聽我夫君胡說,就算她有隱疾,我是大夫,早晚能治好她,你莫要來破壞我們夫妻感情。”

    吳長逸如被潑了一身冷水,那通身的熱情與激動瞬間被澆涼了,“難道她都那樣了,你還不嫌棄她?”

    “嫌棄她什么?難道夫妻成婚就是為了行那事的?她懂我敬我,義無反顧地支持我,這就夠了。”

    吳長逸定定看著桑靜榆,聲音顫抖:“那我們算什么?我自小就知道你是我未來妻子,從未正眼看過別的女子,就連你背信棄義另嫁他人,我都放不下你,一直關注著你,你又把我當什么?”

    第95章 我心悅你

    桑靜榆乍然聽到這番剖白, 埋在心中的小種子蠢蠢欲動,竟一時不知如何反駁。

    吳長逸繞過書案,走到她身邊, 彎下膝蓋, 與坐著的桑靜榆平視,伸手抓住桑靜榆的手,緊緊攥著, “靜榆,對不起, 那年你問我,婚后能否繼續行醫, 我想也沒想便拒了,是我的錯, 可我更多是不想你太過操勞,若你肯耐心告訴我你的理想, 我也不是那冥頑不化之輩, 你為何不肯再給我個機會呢?難道你我自小的情誼,都換不回這個機會嗎?”

    桑靜榆太過震撼, 一時忘記抽回手去,就這么任他牽著。

    吳長逸把頭埋進手中,遮住自己通紅的雙眼, 喃喃道:“我心悅你, 這么多年, 只有你在我心里, 你別看不到我, 好么?”

    桑靜榆感到手上濕潤,不敢相信眼前的七尺男兒竟然落淚了。她不得不承認, 每次吳長逸說要放下她的時候,她心中都揪著一股勁,她心里有吳長逸,可如今,* 就算吳長逸允她行醫,她也不能同吳長逸在一起了。

    造孽,真是造孽,她不想扔下初學清一個人,成全自己的私心,又舍不得推開吳長逸,一時陷入兩難。

    吳長逸半晌才抬起頭,卻不敢看桑靜榆,只繼續問:“你……愿意嗎?”

    桑靜榆訥訥道:“你讓我想想。”

    吳長逸的手緊了緊,終于,他終于又有了希望,“我等你。”

    等了太久,不差這一時了,何況他此刻過于狼狽,還是不要在她面前現眼了。

    吳長逸起身離開,桑靜榆看著他筆挺的背影,陷入沉思,就連下一個病患到了,她也半晌才回過神。

    *

    初學清去侯府幫裴霽曦編了會兵書,回府時已是戌時。

    暮色漸漸低沉,緩緩染遍蒼穹,鋪陳出一片蒼藍,將白日的種種波折沉淀下來,用四野的靜謐撫平人們的躁動不安。

    除了桑靜榆,還有楊若柳也在等著初學清。

    初學清見到偏廳里等候的楊若柳,寒暄了幾句,楊若柳便說了正事:“幼子頑劣,如今跟了我,也不忍他如此荒廢下去,想把他送到書院去,又沒有門路,才特來求初大人的。”

    初學清引她落座,忙道:“楊姐客氣了,你我的關系何談“求”字。”

    桑靜榆也在一旁道:“我也是這么說的,要不是她公務繁忙,早應該去瞧瞧你們的。”

    楊若柳道:“最近京中傳言過甚,初大人還是避嫌的好,我和葉老板都不知道哪里來的傳言,平白污了你們的名聲。”

    “不提這些。”初學清道,“我倒是與松山書院的山長有些交情,但我還是像先見見令郎,才好向書院開口。”

    “小兒頑劣不堪,又自幼不在我身邊,與我有些生分,待我再勸解勸解,將他帶來你面前看看。”

    桑靜榆在一旁給他們斟上茶水,不經意問:“楊姐,你與柴富貴,就這么算了嗎?”

    楊若柳被這么一問,垂下頭,低聲道:“初大人,柴富貴都與我講了,他幫你做事,你應也是知道的。當年,就是他擄走了我,害我名聲盡毀。”

    初學清頓了頓,才道:“我沒告訴你,也是希望他能自己向你坦白。不過當年之事,他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就可以搭上別人的一生嗎?”楊若柳聲音微顫,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又道,“我不是怪你沒說,只是覺得,日子太苦了。”

    桑靜榆拍拍她的肩膀,“好在如今令郎又回到你的身邊。”

    楊若柳眨眨眼,不禁紅了眼眶:“回到我身邊又如何,在他的眼中,他的母親是不潔的,是害他被人嘲笑,受繼母苛待的元兇,多年離散,讓他對我心生怨懟,又豈是一朝一夕可以彌補的?”

    “可是,造成這種局面的,不僅僅是柴富貴,更是你前夫的不信任,以及世道對女子的苛刻。”初學清正色道。

    楊若柳垂下眸子,她何嘗不知,這不僅僅是柴富貴一人的錯,更是千千萬萬的推手將她推到了那個境地。

    可她好不容易放下過往,投入一段新的感情,對方又是出于愧疚前來補償她的,她豈能接受。

    “我答應了前夫,不再婚嫁,這才能讓我兒回到我身邊,這些事,以后就不想了。”

    “什么歪理,許他另娶生子,不許你再嫁?就是去官府告他苛待嫡子,也讓他們一家有的受的!”桑靜榆忿忿道。

    “你若有心,我可以幫你。”初學清鄭重道。

    楊若柳微彎唇角,勉強擠出個笑來,“不用了,我也沒了那心思,如今只想將孩子撫養成人。”

    說著她起身告辭,初學清和桑靜榆送她出府。

    直至楊若柳的身影漸行漸遠,隱在濃夜之中,初學清才對藏在巷子里的人喊了句:“她走了,你出來吧。”

    漆黑的巷子里,走出個身影,正是許久未見的柴富貴。

    初學清回府前,就瞧見了在巷子里鬼鬼祟祟的柴富貴,這才得知他一直偷偷跟著楊若柳,答應了幫他試探楊若柳的態度。

    柴富貴走上前來,忐忑問:“她……可說了什么?”

    初學清搖搖頭:“她沒有旁的心思,只想安心撫養幼兒。”

    桑靜榆看看一臉失望的柴富貴,忍不住道:“你當初既然做了那樣的事,就活該承擔如今的后果。”

    柴富貴被罵,只垂下頭,訥訥道:“是我的錯。”

    初學清悄聲道:“你如今幫景王殿下做事,往后必有無量前途,若想贖罪,還有機會。”

    柴富貴謝過她,也耷拉著腦袋走了。

    桑靜榆和初學清折身回府,邊走邊道:“你說,終成眷屬,光有情,還是不夠的吧。”

    初學清笑笑:“怎么今日如此多愁善感?”

    桑靜榆瞪她一眼:“你不知道我為何如此嗎?你今日胡亂對吳長逸說了什么?”

    “他去尋你了?我只是沒想到他動作這么快,看來是憋不住了。”

    “我不和離。”桑靜榆沉悶道,“你想甩掉我這包袱,沒那么容易。”

    桑靜榆挽上初學清的手臂,“我們夫妻一體,誰也別想來破壞!”

    初學清豈能不知桑靜榆是如何想的,桑靜榆擔憂她孑然一身會有暴露的風險,“我不是要甩下你,只是如今我行路艱難,你在我身邊,我非但不能保護你,還有可能因你而畏手畏腳,不得行事。”

    桑靜榆把頭靠到初學清肩上,悶聲道:“可我怎么忍心讓你一個人呢?”

    “你若與吳長逸在一起了,多幫我說點好話,到時他也能幫我,我哪里是一個人呢,以后這么多人幫我,你別忘了,我可是有黨派的。”

    桑靜榆拍她一下,“別人亂說,你也這么亂說,黨派不黨派的,不都是實現目的的手段么。”頓了頓,她又鄭重道,“初學清,就算我不在你身邊,你也不能什么都悶在心里,自己扛著,要常常找我,知道嗎?”

    “你不怕未來夫婿吃醋么?”

    “那我們偷偷見面,總之,不能不理我。”桑靜榆聲音帶著哭腔,直到心里做了決定,才發現自己是這么不舍初學清,假夫妻做了這么久,她知道可能再沒有人像初學清這么懂她了,可她也不忍再負了吳長逸了。

    “好,偷偷見面,到時約定個暗號,再找個地方,你我私會用。”初學清調笑道。

    夜色正濃,歡聲笑語,掩蓋了離愁別怨,讓一段知己相伴,隱在未曾說出口的不舍之中。

    *

    翌日早朝后,初學清找到從樟安歸來的盛道文,與他說了京中流傳的關于小腳細腰之詩,本指望他能出面澄清一下,誰知盛道文一聽這些詩,面色大變,竟理也不理她便離去。

    盛道文人雖倨傲,但該有的禮數也是有的,如此失態也是少見。此路不通,初學清只能另作打算。

    她才下值,就收到楊若柳的口信,約她在和興樓見面。

    初學清本不想去酒樓這種地方,畢竟京城人多口雜,難免有行賄之嫌,可送口信的人沒等回復就走了,約莫也是怕她拒絕。

    多年未見,楊若柳越來越生分了,她們之間,何至于用這種人情來往呢。初學清思索片刻,還是決定去見見楊姐的兒子,至于用膳,還是罷了。

    輕風駕車在宮門口等她,本想把她接到侯府,她抱歉道,需要去和興樓見個人,再去侯府。

    輕風一路駕車到和興樓時,暮色已漸漸濃重,他在酒樓外停好馬車,初學清讓他稍等片刻,她聊幾句便出來。

    和興樓并不屬于頂奢華的酒樓,簡單古樸的裝飾,低調卻獨具韻味,酒樓不僅做飯食生意,樓上還可住宿。

    初學清抱著見一面就走的心思,到了約定的房間門口,敲門而入。

    可等在房間里的,并不是楊若柳,而是賢王。

    初學清頓在門口,最近賢王沒有動作,讓她大意了。楊若柳邀她,豈會隨便找人來傳個口信呢?可就算賢王真的派人來請她,她不也是不得不來么。眼見已入局這鴻門宴,她卻沒有正當理由退出去。

    屋內充滿了甜膩的香粉味,悶得很。屋內除了賢王,還有幾個伺候的美婢,扇扇子的,布菜的,還有彈琵琶的,桌上也擺滿了玉盤珍饈。

    “怎么,初侍郎是不敢進了嗎?”賢王看著定定在門口站著的初學清,調笑道。

    初學清知道已沒有退路,這才進屋,行了一禮。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好在今日她不是一個人來的,輕風仍等在酒樓口,想到這里,她心下稍安。

    第96章 亂了,全亂了。

    賢王邀她入座, 一旁婢子又為她斟滿酒。

    “自打上次共乘一車,說好了初侍郎得空來尋本王,可初侍郎實在是大忙人, 沒辦法, 本王只得費盡心思把初侍郎請過來。”

    初學清雖落座卻并未動筷,只道:“不知殿下召微臣所為何事?”

    賢王自顧自喝著酒,笑道:“這酒不錯, 回味悠長,似藏著萬種情思。聽聞初侍郎也是個多情種子, 與夫人琴瑟和鳴不說,外面也有紅顏知己, 她們竟還相處融洽,好生令人羨慕。”

    初學清淡淡道:“望風捕影之事, 怎賢王殿下還當真了。”

    賢王搖搖頭,“此言差矣, 有風有影才能值得捕捉, 不過說到底,也都是傳聞罷了, 有人信,有人不信,總都不是親眼所見。”

    賢王又指向身旁婢子:“你, 去給初侍郎布菜, 沒看見半天初侍郎什么都沒吃么!”

    婢子連忙走到初學清身邊, 為她布菜, 衣袖有意無意的, 總是挨到初學清,她身上香氣濃郁, 逼地初學清不禁側過頭去,避讓開來。

    賢王見狀一側嘴角微揚,輕嗤一聲,“這些個婢子,都上不得臺面,從初夫人還有初侍郎的紅顏知己可以看出,初侍郎是喜歡特立獨行的女子,那些個庸脂俗粉,都近不了初侍郎的身。人看不上,菜還是可以入眼的,和興樓雖一般,但今日的廚子是我帶過來的,初侍郎可得好好品嘗品嘗。 ”

    “殿下今日喚微臣前來,恐不單單是喝酒用膳吧。”

    “有何不可?莫不是王府的廚子,和東宮御廚差得太遠,入不了初侍郎的眼?還是初侍郎怕我在酒菜中下毒,謀害當朝三品大員呢?”

    初學清微微斂眸,留意了下賢王都用了哪些菜,不得已拿起筷箸,“殿下說笑了,郎朗乾坤,微臣的命還不值當賢王冒這個險。 ”

    就在初學清夾起菜,將送入口時,賢王忽而哈哈大笑:“初侍郎,你怎知你的命不值當呢?”

    初學清并未理會賢王的話,照舊吃了下去。

    “好膽量!”賢王點頭道,“好菜配好酒,這酒是本王讓人從江南送來的醉煙雨,初侍郎在樟安當過差,想必對這一口也會懷念吧。”

    初學清方才是看著婢子給賢王倒完酒再給她倒的,她思索片刻,端起酒杯,“那就敬殿下寬厚,不計較微臣的錯處。”

    賢王與她碰杯,盯著她飲下酒,才悠悠然喝下。

    “都說太子寬厚,初侍郎如今竟也將這詞放在本王身上,想必初侍郎還是不夠了解本王。”

    初學清放下酒杯,醉煙雨離了江南的小河烏篷,還是失了些味道,她淡然道:“酒也飲了,菜也用了,微臣還有俗事,就不多陪殿下了。”

    “欸。”賢王見她欲起身,制止道,“上次都說了,你我有三仇,怎得一杯酒就釋了恩怨呢?起碼得三杯起步吧。”

    初學清頓了頓,待婢子斟上酒,起身舉起酒杯,“這一杯,為變法之事,朝廷用人,若一直階層固化,底層失去向上的機會,早晚會發動起義,若要長治久安,必須放出一條向上的通道,若此事礙了殿下,望殿下為大寧江山社稷,原諒則個。”

    飲盡一杯,初學清又舉一杯:“這一杯,為和談之功。太子仁善,在微臣因變法成為眾矢之的時,伸手拉了微臣一把,微臣為自保,必要尋得太子庇護,但微臣一心為了大寧,而非個人的利益。”

    初學清最后又舉起一杯:“這最后一杯,為樟安知府一事。微臣知曉殿下母家對殿下的意義,可若任馮炳這種攀關系的宵小之徒毒害百姓,那只會給殿下抹黑,微臣也是替殿下剔除隱患。”

    三杯酒飲盡,初學清行了一禮,“微臣不勝酒力,怕在殿下面前丟了丑,請殿下允臣告退。”

    賢王仰頭大笑:“初侍郎真是快人快語,若非你是太子的人,本王真是想好好待你啊!不過今日的酒有些沖,本王讓人為初侍郎備好了房間,初侍郎還是在這里好好歇息吧。”

    初學清正欲拒絕,幾個婢子架起了她,這些婢子力氣竟然大得很,讓她無力拒絕。

    她忽而感覺飲下的酒漸漸讓她身子燙了起來,灼燒般炙烤著她的全身,她皺眉看向賢王。

    只見賢王也面色紅潤,笑道:“初侍郎,本王當然不敢下毒害你,但是讓大家都能找找樂子的酒,本王也是不介意多飲幾杯的,本王已為你備好了解藥,放心,包你滿意!”

    初學清被架起拖行到了旁邊的房間,她只見屏風后面的床榻上坐著一個人,瞧不清模樣,婢子將她送到,便將門反鎖了起來。

    初學清身上灼燙難耐,呼吸不順,她扯了扯領口,大口吸著氣,是她疏忽了,她只覺得賢王不會膽大妄為到明著害她,可未料賢王竟用如此卑鄙手段。

    若她沒猜錯,屏風后面的,一定是葉馨兒。

    這么久的風言風語,就是為了今天做準備的。

    她折身拍門,可外面無一人理她。

    賢王這是要讓她毀了葉馨兒的清白,不得不納了她,如此加上葉馨兒皇商的身份,以及她們樟安的過往,她這個官商勾結之罪,是說不清了。

    可賢王不會想到,她是女子之身,根本不會對葉馨兒做什么。

    但這藥也著實讓人難受,她身上細汗已沁濕里衣,內心翻滾的熱浪讓她無處掙扎,只得不停地拍著門。

    “初大人。”身后傳來葉馨兒的聲音,她一向灑脫的嗓音帶了絲柔媚的婉轉,連喘息都加快了,“我被擄至此……被人灌了藥。”

    初學清回身看向葉馨兒,只見她扶著屏風,面色桃紅,額角沁著細汗,眼神迷離而灼熱。

    初學清指甲摳破手掌,讓自己保持清醒,“是我連累了你,你放心,有人在外等著我,定會發現異常,你不會有事的。”

    葉馨兒拖著步子走向初學清,“我不怕,是大人,我就不怕。”

    初學清被藥物折磨得反應慢了些,等她反應過來,葉馨兒已走近她,忽然環住她的腰,緊緊抱著她:“大人,是您給我了新生,帶我走出泥淖,教我做自己,我愿意陪伴大人,哪怕為奴為婢,只要守著大人就好。”

    初學清被驚住了,她忙掙開葉馨兒的懷抱,她知道葉馨兒也中了藥,藥物作用之下,難免神志不清,可如此言語,恐怕也不單單是藥物作用。

    她退后道:“是你自己走出的泥淖。你說我教你做自己,可你現在好不容易守下家業,又要為奴為婢,如此這般,焉有自己?”

    葉馨兒眼角閃著淚花,初學清毫不猶豫的拒絕如當頭棒喝,讓她混亂的思緒有一瞬的清醒,她苦笑道:“讓大人見笑了,我終究不是桑姐姐,無法入了大人的眼。”

    初學清沉默不語,她不能告訴她自己的身份,也不能安撫她。

    初學清從未想過,堅韌如葉馨兒,能在親族爭家產時以一己之力抗下家族重任,面對商會眾多老油條也能游刃有余,在碰到情愛時,竟卑微至此。

    恰在此時,房門被人撞開。

    裴霽曦、輕風、楊若柳都沖了進來。

    輕風見二人衣著尚算齊整,松了口氣,對裴霽曦道:“侯爺,還好沒成事。”

    楊若柳上前扶著葉馨兒,她無奈看眼初學清,她知道二人不會發生什么,但被人瞧見如此狼狽,對葉馨兒名聲也不好,她給葉馨兒戴好帷帽,扶著她往外走。

    初學清見他們進來,一直緊繃的心才松了下來,身上熱度未退,藥性不減,但起碼最壞的情況是不會發生了。

    “初大人,我們送您回府吧。”輕風解釋著,“我見您許久不出,想進來找您,被人攔下才知道出了事,忙把侯爺接來,這事得用侯爺的身份壓一壓。誰知在門口碰到楊掌柜,說葉老板出了事,這才知道賢王的陰謀。”

    “人多嘴雜。”裴霽曦制止了輕風的話頭,“快走吧。”

    初學清盡量穩著步伐,跟著他們出去。

    到了酒樓外的馬車前,她胸腔翻滾的灼燙終是讓她難以忍受,扶著車轅彎著身子,又扯了扯領口,大口呼吸。

    裴霽曦聽見她的呼吸聲,知道她此時并不好受,一把將她抱上馬車,塞了進去,宛如能看見一般熟練。

    初學清的腰一緊,被裴霽曦的手撩撥得更熱了,在他松開手的一剎那,甚至想要拽住他,繼續將他的手環在自己的腰身上。

    輕風在前駕馬,裴霽曦與她一起坐在馬車內。

    空氣中若有似無的松木香味,不斷干擾著初學清,勾著她沉浸在這股本能之中,她腦中浮現了多年前的畫面,那是裴霽曦出征西境前的那夜,顛鸞倒鳳,極致歡愉,噬骨情絲,盡入帷幔。

    她定定看著裴霽曦,黑布遮住了他的雙眼,如雕刻一般的輪廓,隱在黑暗之中,讓人忍不住想探尋。向下是凸起的喉結,那弧度,初學清曾用唇一點點描繪過,堅硬卻又柔軟。

    他玄色外袍下的樣子,她見過,也探尋過。

    內心似有火在灼燒,不斷蒸騰的雜念讓她順應本能,她倏地站起來,沙啞著嗓音喊了聲:“裴霽曦。”然后撲了上去。

    她環住他的肩膀,吻了上去,含住他的下唇,輕輕咬了一下,又輕輕描繪他的唇形,試圖探入。

    一切發生的太快,讓裴霽曦猝不及防,許是那句“裴霽曦”亂了他的分寸,除了嗓音不一樣,那語調,竟讓他想起冬雪喘著喊他的樣子。

    甚至這嘴上的動作,也勾起他久遠的回憶,讓他一時怔忡。

    他猛然推開初學清,初學清是中了藥神志紊亂,可他自己呢?壓在身體里的回憶,喚醒了他多年壓抑的雜念,而這雜念的蘇醒,讓他不敢相信自己身體的反應。

    亂了,全亂了。

    第97章 顛鸞倒鳳,琴瑟和鳴

    吳長逸的馬車一直停在醫館外, 他將車窗掀開一條縫,一直盯著醫館的門口。

    醫館生意著實不錯,即便桑靜榆在京城貴婦人圈內的名聲不好, 但架不住她醫術高超, 來找她醫病的,大多是女子,但也有男子。

    吳長逸看著那些進去的男子頗不順眼, 只得安慰自己,醫館里也有別的大夫, 不一定就是找桑靜榆的。

    就算是找桑靜榆的,他難道心胸沒有初學清開闊么, 初學清都能忍,他也一定能忍。

    從他下值就等在這里, 如今都暮色四合,周邊攤販都陸續撤攤, 可醫館的人就沒斷過。

    直至夜色逐漸變濃, 喧囂的街市也逐漸寂靜下來,才見桑靜榆出來。

    吳長逸忙跳下馬車, 攔在桑靜榆面前:“你昨日說考慮考慮,考慮得如何了?”

    桑靜榆被他嚇了一跳,“才一天而已, 你別在門口堵著, 影響不好。”

    “那去馬車上說。”吳長逸心道, 哪是一天, 他等那么多年, 又豈是這單單一天呢。

    桑靜榆無奈,未免讓更多人瞧見, 只得跟他上了馬車。

    馬車行駛在寂靜的街道上,只聽得見車輪咕嚕作響和馬蹄噠噠前行的聲音。

    吳長逸清清嗓子打破沉默:“初侍郎自己不好坐馬車就罷了,怎的讓你也受這委屈,我若不來,你是要徒步回府嗎? ”

    桑靜榆瞥他一眼:“平日都是宋大叔送我,宋大叔這兩日不舒服才沒來,宋大叔的兒子宋久平時跟著我夫君,我夫君體恤宋久要參加科舉,一直沒讓他跟著,怎的到你嘴里就成委屈了。 ”

    吳長逸語塞,未料隨意起的話頭,遭了白眼,這一句一口的夫君,也聽得他堵心,他補救道:“我是怕這么晚了,你孤身回府不安全,你的車夫不來,你就告訴我,我來接你。”

    桑靜榆習慣性地想要回嘴,一對上吳長逸的灼灼目光,又闔上了嘴。

    吳長逸試探問:“你考慮得如何了?”

    桑靜榆垂下頭,手指撥弄著衣角,低聲道:“那你也得等我先和離了。”

    吳長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忙湊上前,離得更近些,不可思議道:“當真?你當真要和離?和離了嫁我? ”

    桑靜榆臉刷得一紅,避開吳長逸的目光,訥訥道:“只說和離,沒說嫁你呢。”

    吳長逸渾身熱血都沸騰起來,這么多年他從未像此刻一般暢快,他伸手抓住桑靜榆的手,緊握在手中,“我等你,多久都等你,等你愿意嫁我。”

    桑靜榆感覺到他手上傳來的灼熱,渾身都不自在起來,仿若想靠近他,又想遠離些,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無措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又強作鎮定道:“先說好,無論如何,我還是要開醫館的。”

    “好,好,你想做什么都依你!”吳長逸手中溫軟消失,可手上的觸感卻未褪,他定定看著羞赧的桑靜榆,那是他從小到大認定的人,多年夙愿就在眼前,讓他覺得如夢似幻,眼睛也不敢眨,生怕一切都是虛幻。

    “你,你坐好!別盯著我!”桑靜榆被這灼人目光盯得發慌,忙氣沖沖道。

    吳長逸這才緩緩坐回,目光有所收斂,但瞧一會車窗,眼神又飄到她身上,心道,一會看一會不看,就不叫盯了吧?

    馬車停下的時候,吳長逸心內直嘆路程太短,這么快就要道別。

    桑靜榆和吳長逸步下馬車,卻見正好有另一輛馬車自后方駛來。

    是定遠侯府的馬車。

    不一會,只見初學清踉踉蹌蹌從馬車上下來,馬車內傳來一句低沉的嗓音:“輕風,你送初侍郎回府。”

    輕風上前去扶初學清,卻被初學清甩開,桑靜榆見狀,忙奔上前去,看初學清面色潮紅,腳步虛浮,順勢挽住了她,“這是怎的了?”

    輕風尷尬道:“初大人被人暗算,下了那種藥,她可是為您守身如玉,你快將她帶回去吧,別讓她憋壞了……”

    輕風松口氣,見到初夫人,自然就有了解藥,他們去酒樓的時候,就聽里面的小廝議論,賢王叫了二女過去伺候,可見這藥性之烈。

    桑靜榆正要將初學清扶進府,一旁的吳長逸猛然沖上來,拽住她的胳膊,“你剛答應了我的。”

    吳長逸死死盯著桑靜榆,他聽見方才輕風的話和言語間的暗示,這是要桑靜榆給初學清當解藥去嗎?初學清不是有隱疾嗎?難道中了藥隱疾就好了?

    初學清眼神迷離看向吳長逸,她似乎沒聽懂吳長逸在說什么,身上灼燒般的感覺讓她想趕緊鉆進冷水之中,不想再理會無關的人,她掙脫桑靜榆的手,踉蹌著想要回府。

    桑靜榆一急,使勁甩開吳長逸的手,脫口而出一句“你知道什么”,就忙追上初學清,扶著她走進了門。

    吳長逸怔怔地看著他們相偎的背影,從極樂到地獄,只一瞬的功夫。他跌坐在初府門前的臺階上,夜沉似水,帶著暮春的微涼,他失了魂魄一般,一動不動。他的車夫上前來扶他,被他趕走了。

    輕風從頭至尾看了一出戲,聯想到之前他們三人的傳言,自以為是地上前安慰道:“吳將軍,您這是怎么了,人家夫妻倆的事,您在這摻和什么呢。”

    吳長逸緩緩瞥了他一眼,并未理他。

    輕風見他神色倨傲,想要幫初學清趕走這個不速之客,又刺激他道:“初侍郎真是難得的好男人,她都那樣了,還想著回家找夫人,她對桑大夫真是忠貞不二啊。”

    吳長逸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滾。”

    輕風聞言,正欲發作,一旁的馬車里傳來裴霽曦的聲音:“輕風,回府。”

    輕風這才作罷,忿忿瞪了吳長逸一眼,心中暗罵,覬覦人婦的登徒子。

    桑靜榆扶著初學清回屋后,吩咐丫鬟小蝶送些冷水,她則扶著初學清到了內室,幫她松松領子和衣袖,用銀針壓下她的藥性。

    待冷水倒好,她讓小蝶出去,自己帶著初學清,扶著她進了浴桶。

    直到冷水浸身,初學清通身的燥熱才緩解一些。

    她的神色逐漸清明,慢慢回想起了方才在馬車上對裴霽曦的輕薄,懊悔不已,該怎樣向裴霽曦解釋呢?干脆還是裝作神志不清忘記罷。

    “你著了誰的道了?為什么給你下這種藥?”

    桑靜榆的聲音將她從無解的問題中拉了出來,她緩了緩神,答道:“是賢王,他想讓我納了葉馨兒,冠上個官商勾結的名號。葉馨兒也中了藥,讓楊掌柜接回去了。”

    桑靜榆叱罵了幾句,又不忿道:“憑什么這些骯臟的計謀非要搭上一個女子的清白?若不是你,那馨兒不就被毀了么!”

    初學清在冷水之中泡著,逐漸感受到寒意慢慢侵入體內,冷熱交加,著實難受,她微顫著聲道:“葉馨兒……你以后還是少來往吧,她對我,有不該有的心思。”

    桑靜榆瞪大雙眼,不可思議道:“可以呀你!竟然還能撩撥得了小姑娘!”

    “不是玩笑,如今都在傳言你已經同意讓她做妾,還是避避嫌,等咱們和離了,風聲也就過了。”

    桑靜榆趴在浴桶沿上,對冷水中的初學清道:“我不和離了。 ”

    初學清怔了怔,問道:“不是說好了。”

    桑靜榆看初學清唇色漸漸發白,岔開話題:“你快出來吧,緩緩就行了,一直泡著冷水,再引發你的寒癥就不好了。”

    她既然知道了賢王的陰謀,就不能與初學清和離了,一旦和離,讓初學清一個人去面對這些風言風語,還要在波云詭譎的朝堂上艱難求生,她如何對得起兩人相扶這么多年的日子。

    “可我還是難受。”初學清體內說不清是熱還是冷,總之燥意未褪。

    “那用不用把定遠侯叫來給你解解悶啊?”桑靜榆調笑道,看初學清的臉色實在不好,才又道,“這種藥沒辦法的,總不能真的把他叫來,就是得熬過去,要不你再泡一會吧,一會我再叫你。”

    桑靜榆起身出去,勞累一天,如今身上的疲憊才顯現出來,她歪在榻上,想起今日對吳長逸的話,眨巴眨巴眼睛,不知不覺竟擠出了淚珠。

    她隨意掏出帕子,擦擦眼角,誰知這淚珠竟還擦不干凈了。

    她們可能都不配擁有感情,既然選擇了這條路,怎能因為一己私欲就半途而廢呢。

    她可能,又要做那負心的陳世美了。

    *

    綿綿春雨在清晨悄然落下,只濛濛一層,如銀絲一般,隨著悠悠北風在空中飄舞。街道染上薄薄一層濕意,晨起勞作的人們在雨中匆匆疾行。

    桑靜榆推開府門,卻見府門前的臺階上,一個蕭瑟的背影屈在那里,身上濕透的衣衫,讓人不難猜出他應是在這里坐了一夜。

    吳長逸聽見門響,緩緩抬起頭,看見了腫著眼睛桑靜榆。

    是夜里沒睡好嗎?是因為初學清中的藥太烈了嗎?

    吳長逸攥著拳,猛地起身,盯著她質問道:“你昨日答應我的,還算數嗎?”

    桑靜榆閃躲著目光,自暴自棄道:“昨日的事,你忘了吧。 ”

    “你什么意思?”吳長逸咬著牙問。

    “就是……”桑靜榆支支吾吾,“就是我夫君吃了藥身體好了,我們不和離了! ”

    吳長逸抓住桑靜榆的肩膀,惡狠狠道:“你再說一遍。”

    桑靜榆被他一激,口不擇言:“就是我們夫妻顛鸞倒鳳,琴瑟和鳴,你不要再來找我們的麻煩了。”

    “桑靜榆!”吳長逸瘋了一般喝道,“你們欺人太甚!”

    桑靜榆猛地推開他,關上了大門。再繼續下去,她怕自己演不下去了。

    吳長逸抬頭迎著細雨狂笑幾聲,握了握腰間佩劍,緩緩走下臺階,一步一回頭,看著初府的牌匾,眼角猩紅。

    第98章 定遠侯最近金屋藏嬌

    初學清已經習慣了每日下值都要去侯府, 聽裴霽曦回憶他的沙場征戰,再加以潤色,整理成冊。看著逐漸加厚的書冊, 仿佛自己是參與了那七年分別的空白日子。

    今日她下值后, 見到輕風照舊在宮門等她,心下稍安,看來昨日被藥物控制下的胡作非為, 并未被裴霽曦放在心上。

    可當她走到馬車旁,輕風卻笑著道:“初大人, 我家侯爺近幾日事忙,恐怕不能與您再議兵法了, 但他特地囑咐我來送您,您府上小廝不是忙著準備科舉呢, 我來接送您如何?”

    初學清怔了一瞬,很快反應過來, 看來她的沖動還是給裴霽曦留下了陰影, 這就找托辭不見她了。

    她拒絕道:“侯爺事忙,你還是去陪著他吧, 畢竟他一個人也不方便,我自己回府便可。”

    “欸,順路的事, 初大人您可千萬別客氣啊!”

    可初學清笑笑, 并未上馬車, 擺擺手走了。

    經過昨日的混亂, 她也有些疲憊, 今日在宮中還碰到了賢王,賢王計謀落空, 對她冷嘲熱諷一番,讓她也疲于應對。

    她走在喧鬧街道上,路邊攤販的吆喝聲,馬車穿行轱轆碾壓地面的聲音,小兒玩耍嬉鬧的聲音,市井煙火氣息充斥周身,讓她紛繁的思緒漸漸沉淀。

    她可以裝作無事發生,可想必裴霽曦還需幾日消化,若他過幾日還托辭事忙,她定要上門尋他。

    趁他還在京城,趁他還未復明,讓她能得到這一晌貪歡,在案牘勞形之中偷得片刻喘息,讓她覺得自己還活生生地融在這市井煙火之中。

    恰在此時,一路人撞到她,道了聲* 歉便走了。

    她手中多了紙條。

    她拐到無人巷中打開,是景王讓她別院一會。

    想必昨日的事,景王也知道了。

    她到景王別院的時候,景王正在書房內捧著一副畫卷欣賞。

    景王見她來了,讓她上前賞畫。

    初學清細細端詳,看筆法便知這是景王妃崔溪的新作,她贊道:“線條輕細婉轉,筆法瀟灑清逸,色澤清新秀麗,的確是上佳之作!”

    景王瞥了她一眼:“怎么你也學會這阿諛奉承之語了。你不覺得,這幅畫和她以前畫的山水畫相比,拘束了些么。”

    初學清并不擅畫,那些贊嘆之語也是發自肺腑,她辯道:“王妃日日在王府中,自然畫的也是這所見之景,微臣覺得,無論畫的是什么,是否拘束,要看內心。”

    “是本王的錯,近年來也沒機會帶她到處走走。”他看向初學清,“你倒是走得多,踩的坑也不少,昨日沒事吧?”

    “謝殿下關心,幸好昨日定遠侯小廝跟著我,才沒釀成大禍。”

    “他不跟著其實也沒事,本王一直派暗衛護著你,暗衛見昨日有人護你,才沒出手。”

    初學清未料到現如今身邊還一直有暗衛,忙道:“多謝殿下相護。”

    “你我之間,何需如此客套。”景王道,“燕雀軍的事你做得不錯,但后續之事太過危險,你還是莫要參與了。”

    初學清不解道:“如今趙群被押解回京,馮炳仍舊未定罪,微臣參與其中,最知個中細節,若我不干預,怕燕雀軍那里有變。”

    “無妨,本王已安排妥當,趙群的事,會拖著,馮炳早晚會定罪,你就安心罷。如今你面上是太子的人,賢王必會處處針對你,萬事小心。”

    初學清想到昨晚,仍覺不忿,“賢王針對,微臣不怕,只是他將葉馨兒牽扯進來,用這等卑劣行徑,去算計一個女子,實在令人作嘔。”

    “這宮里的腌臜手段,還多得很。”景王嘆道,“像太子皇兄那般純摯的人,生在皇宮,若不是有父皇護著,恐也很難安穩。”

    初學清雖現在是“太子謀臣”,可她并不認為太子是明主,“殿下,微臣知曉您與太子手足情深,可太子心智平庸,著實不是能擔社稷大任的明君。”

    “你倒是不避諱,連太子都敢妄評。”景王瞥她一眼,“這種話,不要在別人面前說,哪怕是定遠侯。本王與太子一母同胞,若不是與你一般身處異世,心中有志未紓,未嘗不想安心輔佐太子。”

    初學清垂眸應是。

    可她心中仍知道,只有景王,這般和她一樣見識過海清河晏的人,才能實現那般近乎于妄想的理想,讓寒門入仕,廢除奴籍,男女平權。

    景王小心翼翼卷起手中畫卷,置于案臺之上,“希望終有一日,山水居士,能用真名示人。有才德之人,不論男女、身份,都能為這社稷出一份力。”

    初學清愈發堅定,只有景王,才能實現她心中抱負。

    “本王得了北狄那邊的消息,傳言北狄內亂,烏尤拉與其兄爭奪王位,有些事情,想聽聽你的看法,今晚一起用膳,知你昨日不舒服,就不備酒了。”

    兩人一齊去往廳堂,初學清邊走邊道:“北狄內亂,對大寧來說,的確是一個機會。如今西羌與長戎都與大寧簽訂了協議,唯獨北狄這邊一直拖著,久則生變。”

    “他們兩方角逐,定有一方勝者,屆時北狄經歷內亂,需要休養生息,正是和談的好時機,若你是和談使臣,你會如何擬條例?”景王道,“不用急于答我,先用膳吧。”

    飯桌上,已備好菜品。

    景王知道初學清不是奢靡之人,菜品也簡單,他吩咐了身邊人:“去和王妃說一聲,今夜本王與初侍郎談事,便不回王府了。”

    兩人圍坐桌前,初學清思量片刻,將她的想法與景王一一道來。

    能在這世道有一“同鄉”,著實難得,許多她驚世駭俗的想法,在景王看來也只是平常。

    能追隨這樣的明主,前方道路,只會愈加清明。

    *

    一連幾日,裴霽曦都對初學清避而不見。

    京中因裹小腳之風受傷的人越來越多,桑靜榆也忙得不可開交,干脆住到了醫館,初學清甚至一連幾天都難能和桑靜榆有坐下閑談的時候。

    可賢王對她頗多針對,她想盡快與桑靜榆和離。

    于是這日,她下值后未回府,直接去醫館找桑靜榆。

    如今大部分患者出問題的是腳,京中女醫又太少,因此桑靜榆這里就人滿為患,甚至連出診都拒了,只接待上門的病患。

    等到桑靜榆終于空下來,已是夜幕高垂,其他大夫見初侍郎都上門來尋夫人了,忙勸說桑靜榆回府歇息。

    初學清接桑靜榆回府后,待洗漱完畢,她找了婚書出來,與桑靜榆商議正事。

    當她又提出和離之事,桑靜榆邊絞著發,邊將她遞過來的婚書推走,“最近忙壞了,對了,近來求醫的多是閨閣女子,我可聽說了一件定遠侯的事。”

    初學清被吸引了注意:“何事?”

    “定遠侯最近金屋藏嬌,藏了一絕色女子在府上,你最近去他那沒看見嗎?”

    初學清愣了愣,她好幾日未去侯府,怎么現在就多了個絕色女子。

    “連你也沒見過啊?我還真好奇,究竟是怎樣的絕色,讓大家伙都說好看呢。”

    初學清心沉了沉,眉眼也垂了下來,她穩聲道:“若是真的,也是好事。 ”

    桑靜榆用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什么好事,一邊號稱對你念念不忘,一邊又溫香軟玉在懷,你作為名義上的大舅子,不得去看看么!”

    初學清回過神,發現她在轉移話題,又問道:“我們何時和離?”

    桑靜榆打個哈欠,往床榻走,“困死了,先讓我好好睡一覺。”

    初學清這下明白了,桑靜榆是在拖著和離之事,“靜榆,為何不愿和離呢?”

    桑靜榆自顧自躺在床上,“我覺得現在的日子挺好的,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沒有什么顧忌,我知道你是想讓吳長逸護著我,可你覺得我需要他護著嗎?我自己一樣過得很好。”

    桑靜榆想到前幾日吳長逸那痛苦的嘶吼,心就覺得被攫住了一般,可她只能用那般決絕的話語,去斷了他們之間最后的可能性,也讓吳長逸徹底死心,讓他能夠像正常男子那般娶妻生子,而不是這樣和她耗著。

    她不能拋下初學清,讓她自己面對那樣的腥風血雨。

    初學清坐到她身邊,嘆道:“可不和離,我做事就會有顧慮。”

    桑靜榆壓下心中那股難言的酸澀,裝作無所謂地笑了笑:“你還嫌我拖累你?若沒我在這擋著,真讓葉馨兒進府,單不說你的身份暴露,就官商勾結這個帽子就夠你受的。”

    “可……”

    “別可可可了,總之,你什么時候讓全天下女子抬頭做人,你能光明正大當女官,我能培養出更多女醫,咱們再和離。”

    桑靜榆拽拽初學清,讓她也躺下,“明個你去探探定遠侯那,看他是不是真的金屋藏嬌,若是真的,你也不虧,你夫人我不比別人嬌么!”

    初學清苦笑一下,“好,有你就夠了。”

    她知道桑靜榆是的擔憂她,才不和離的,可她這樣破壞了別人的姻緣,只為了尋一個身份的掩護,實在自私。

    *

    翌日,初學清下值后直接去了定遠侯府,她雖不信裴霽曦金屋藏嬌,但多日被他這么躲著,也總要打破僵局。

    輕風見她來了,竟然面露慌張,還說要去通報一聲。

    初學清在偏廳等著,她之前來,哪次不是直接去院中和裴霽曦談天說地,如今竟落得個這個待遇,裴霽曦不可能把她輕薄他的事情告訴輕風,那難道是真的金屋藏嬌,不方便她闖入嗎?

    若是真的,身為一個“大舅子”,她該怎樣表現才算得體?

    可她心緒雜亂,無力思考怎樣應對,只覺得心中酸澀,她離開時,就做好了他會有新人的準備,之前誤會他成過親,勸慰勸慰自己,也就接受了。可若真的是在她眼前呈現,她能控制好自己,壓抑住那外泄的心事嗎?

    須臾,輕風來引她入后院。

    春夏之交,庭院中綠蔭如蓋,可惜常年無人打理,沒什么鮮花,不過這滿目蒼綠,也看上去生機盎然。

    坐落于庭院中的八角亭上爬滿了藤蔓,投下一片綠蔭,當初韋先生為裴霽曦講學時,偶爾天氣晴好之時,他們就在亭中授課,如今想來,恍如前世。

    可現在在亭中,立著兩個身影,一個氣宇軒昂,身軀凜凜,忽略那覆在眼上的黑布,便是俊美絕倫;一個婀娜蹁躚,風姿綽約,著實對得起“絕色”二字。

    第99章 侯爺為令妹守身如玉

    初學清穩著步伐, 悄聲走進,只覺得自己足下似踩著熱鐵,不知如何邁步, 才能掩飾自己的慌張。

    直到走進亭子, 初學清才看清那女子的臉。眉如柳葉柔婉,肌若白雪純凈,眼似水波含春, 唇像朱砂紅艷。

    連初學清這種對外貌并不在意的人,都不禁看呆了去。

    裴霽曦并未覺察到初學清的失態, 只慶幸自己蒙著眼睛,遮蓋情緒, 他腦中晃過那夜在馬車上兩人的狼狽,穩了穩心神, 只介紹道:“蓮娘子,這位便是禮部初侍郎。”

    “見過大人。”那女子彎身行禮, 聲音婉轉入耳, 柔媚似其主人一般。

    “學清,這位是蓮娘子。”

    初學清還等著他其他的介紹, 可單單一個名字,并未多作言語,其間曖昧, 讓她不知作何反應, 僵硬著身子回禮。

    輕風見初學清這般怪異, 本想調笑幾句, 可礙于對蓮娘子名聲有損, 也忍下了。

    裴霽曦又對初學清道:“蓮娘子有事求你。”

    初學清一怔,只見蓮娘子忽然下跪, 手中捧起一張紙,對著初學清,那眉目間的悲戚,我見猶憐。

    初學清扶起蓮娘子,接過她手中的紙,才看明白,這是一張狀紙。

    蓮娘子本名蓮覓,如今已二十有七,若不是狀紙陳明,還以為她是雙十年華。她原是京中歌姬,十七歲時自贖己身,回到家鄉溪澤縣,結識一秀才,名叫傅晗。傅晗文采尚可,可心術不正。他騙得蓮覓嫁與他,一方面是覬覦蓮覓家產,另一方面是看重蓮覓才貌。

    傅晗平日寫話本、賣詩詞為聲,與蓮覓成親后,盜用蓮覓詩作,冠上自己名字,收斂錢財,其才子稱號在溪澤甚是響亮。

    蓮覓發現后,欲讓他澄清,他卻不肯,甚至對蓮覓拳腳相加,逼她出新作。蓮覓想要和離,傅晗卻不同意。

    初學清大致看過,心中有數,一直不上不下的心這才定了下來,原來裴霽曦是在幫她,并非有其他心思。

    初學清問道:“你為何不上告,反而來京城了呢。”

    蓮覓垂下頭,低聲答:“因我身份特殊,不宜惹上官司,恰定遠侯來尋我,我便想著,能否不通過官司,通過其他方式,只要能與傅晗和離,哪怕是做下堂婦,我都甘愿。”

    “你為何不宜惹上官司?”

    蓮覓抬眼看了下初學清,很快垂眸,猶豫道:“多年前,太子殿下與張家公子因爭搶歌姬惹了禍事,我便是那名歌姬。太子殿下良善,事后安排我詐死回了家鄉,若不是走投無路,我是定不會回到京城的。”

    初學清心中微驚,當年太子與張家公子張阜爭奪歌姬,導致張阜身死,后來張家又報復到裴霽曦表兄蘇晟杰身上,一場禍事,兩條人命,世人都道紅顏禍水,而如今這紅顏就在眼前。

    裴霽曦補充道:“她夫君,是溪澤傅家人,溪澤屬樟安管轄范圍,我便想著,昔年你在樟安,應與傅家人打過交道。”

    初學清點點頭:“溪澤傅家祖上出過京官,也算書香世家,我任樟安知府時,傅家人曾托人向我舉薦過傅晗,只是我觀他文采雖好,但稍顯空洞,便建議他走科舉的路子。”

    蓮娘子猶豫道:“大人若認識傅家家主,可否從中說和,哪怕休妻,只要能離開他就好。”

    初學清并未立刻應下,她雖任過樟安父母官,可與傅家并無太多關聯,當初向他舉薦傅晗的中間人,其實是葉馨兒,此事若讓葉馨兒去說和,想必效果最佳,可她如今與葉馨兒發生了那樣的事,不知該如何開這個口。

    裴霽曦聽出她的為難,對蓮覓道:“蓮娘子,你先去客房休息吧,讓我與初侍郎商議一番。”

    蓮覓并未強求,她已經受過太多次被拒絕,也早已習以為常,便行禮告退了。

    直至蓮覓走了,輕風忍了半天的話才脫口而出:“初大人,您這么愛妻如命的男子,怎的也被蓮娘子的風采吸引住了,都看呆了去。”

    初學清沒辦法說出自己方才的所思所想,唯有用淡笑掩飾自己的尷尬。

    裴霽曦輕斥道:“胡言亂語。”

    輕風拍拍自己嘴巴,“我這破嘴,您別介意!”

    初學清笑笑,問道:“裴兄是為何去尋蓮娘子的?”

    裴霽曦卻不知如何開口,反而是輕風快人快語:“初大人,您別怪侯爺沒和您說,我們也是怕您擔憂,才瞞著您的。這蓮娘子,是罪臣家眷,當年被賣入人牙子手中,是和冬雪一處的,冬雪和她處得好,連字都是跟她學的。”

    初學清抬眉,瞪大眼睛看著輕風,愣怔半晌,才反應過來。

    她記憶中,的確有一個溫柔的姐姐,在人牙子手中,拿樹枝在地上寫字教她,也教她用桃核惹得過敏,避過青樓選人,只是那個姐姐自己卻進了青樓。

    “我們一直在尋冬雪的線索,都尋到人牙子那里了,找到蓮娘子這條線的時候,才知道她出了事,侯爺這才派人將她接入京城的。可惜她雖記得冬雪,但十來年了,都未再見過冬雪。”輕風仍在說著。

    初學清從未料到,那個姐姐竟是惹得太子和張家爭端的歌姬,如今兜兜轉轉,竟又在如此情境下重逢。

    初學清故作鎮定,穩住心神,道:“既然她幫過舍妹,這個人情,無論如何我都要還的,此事,我來幫她。”

    “還有一事,她方才未說。”裴霽曦道,“當年太子和張阜爭她,并非是看重她美色,而是不忍她落入張阜之手,太子與她并無私情。真正與她有私情的,是盛道文,可盛道文那時認定她輾轉三個男子之間,已是不潔之身,加上張家與蘇家的人命案子,盛老御史為了保住盛道文,抹去盛道文與她交往的痕跡,因此大多人,都不知道此事。”

    輕風補充道:“對,前一陣盛御史傳出的那些惡心人的詩詞,原是寫給她的閨房之樂,只是被她丈夫傅晗拿出來賣錢了,這才流傳開來的。盛御史不知聽了什么風聲,前些天尋到了侯府這里,被侯爺打發了。”

    初學清沉思片刻,若蓮覓正是當年那名歌姬,張家若知曉,必然會要她償命,連太子當時都只能讓她詐死,如今裴霽曦若惹上此事,張家不定會怎么對付他。

    她則不同,她本就與張家有齟齬,也不怕多這一樁。

    想到這里,她沉吟道:“侯府內沒有女眷,多有不便,不若讓她去我那里藏身,也許我夫人能問出更多內情來。”

    裴霽曦聞言,略作思索,就想到了初學清的意圖,他搖頭道:“此事本就是我尋來的,還是讓她在侯府吧。”

    輕風在一旁調笑:“初大人,您莫不是聽了些風言風語,懷疑侯爺與那蓮覓……嘿嘿,您放心,侯爺為令妹守身如玉這么多年,不會被誘惑的。倒是您,帶個這么美艷的女子回去,不怕桑大夫吃醋啊?”

    初學清的面頰忽的燙了起來,什么守身如玉,怎說的這么直白,她低斥了句:“你別亂說。”

    輕風見狀,以為初學清真的是因為蓮覓臉紅的,挑挑眉,不敢再調笑了。

    初學清繼續道:“其實,我與傅家人并無交集,先前也通過葉老板才有過一面之緣,還是讓靜榆出面更為妥帖,今日我將她帶回府中,再與靜榆細細商議。”

    裴霽曦聽到葉老板,便想起他們之前荒唐的一吻,如今看初學清的樣子是什么都不記得了,徒留他尷尬幾日,他忽略心中的異樣,道:“既是我承下的事,理當我來善后。”

    初學清搖搖頭,淡笑道:“兄弟之間,何需區分你我。”

    裴霽曦聞言,忽而為他這幾日的尷尬所不恥,的確,是兄弟,他哪怕有瞬間的錯亂,也是因為眼前之人,和冬雪有著血脈相關,他們的氣息、小動作都有著血脈傳承的相似,他竟然為了這些莫須有的錯亂,徒惹煩惱,讓他們兄弟二人幾日不見,實在不該。

    裴霽曦終是同意了,讓輕風從側門護送初學清與蓮覓去初府。

    到了初府,同樣從側門入府,以免引人耳目。

    就在初學清頭疼如何與葉馨兒商議此事之時,回府卻見桑靜榆正在前廳招待楊若柳。

    蓮覓跟在初學清身后,見到府中女眷,行了行禮。

    桑靜榆盯著蓮覓,也看呆了去,久久才回神:“這莫非天上仙子落了地,來人間歷劫了!”

    初學清笑笑,為她和楊掌柜介紹了蓮覓。

    桑靜榆又盯著蓮覓瞧了半晌,讓蓮覓都羞怯地垂下了頭,桑靜榆才道:“我讓你去探探定遠侯有沒有金屋藏嬌,你倒把嬌給領家里來了。”

    蓮覓聞言,忙解釋道:“初夫人莫要誤會……”

    桑靜榆打斷了她的解釋,她才不會為初學清吃醋,只擺擺手嬉笑道:“我開玩笑的,蓮娘子長得這般標志,我瞧見了心里高興,就胡言亂語了,沒想到嚇到你了。”

    蓮覓見過的女子,多是不喜她的容貌,將她視作假想敵一般,從未遇到如此做派的官家夫人,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楊若柳也打量著眼前女子,猶豫道:“你可是……傅家媳婦?”她曾隨葉馨兒去過溪澤,在傅家見過這位容貌不凡的女子,印象甚是深刻。

    蓮覓垂眸,默默點了點頭。

    初學清隱去太子一段,幫她解釋了她來京的前因后果,又問楊若柳:“楊掌柜,可否幫忙從中說和說和?”

    “葉老板常去溪澤,又與傅家相熟,由她去說和最好不過。”她又瞧了瞧初學清的神色,見初學清略顯尷尬,才道,“我回去與她說吧,她不會不管的。”

    桑靜榆叫來丫鬟小蝶,帶蓮覓去客房安置。

    初學清頓了頓才道:“葉老板……可還好?”

    第100章 冬雪現在在何處?

    楊若柳面色沉了沉, 葉馨兒的確很不好,可她不想再讓更多的人知道,便岔開了話題:“她一切都好。對了, 今日我來, 是帶著那不成器的孩子,想讓您給引薦引薦,想為他尋個合適的書院。”

    桑靜榆道:“楊姐的兒子正在后院自己玩耍呢, 我把他叫來。”

    初學清道:“我們一同去吧。”

    三人到了院子中,卻沒在院中看見什么孩子的身影。

    夜色漸沉, 再頑皮的孩子,也不該在深夜去別人家中做客時亂跑。

    楊若柳焦急地喊了幾聲:“禎兒!禎兒!”

    忽然, 在院中的槐樹上,跳下一個身影, 身形矯健,個子不高。

    原來正是楊若柳的兒子, 今年已經十二歲的席禎。

    他用手拍了拍身上浮塵, 見楊若柳身旁多了個男子,也沒叫人, 只道:“走了?”

    楊若柳嘆口氣,這孩子太不懂禮節,她對初學清抱歉道:“孩子不懂事, 讓初大人見笑了。禎兒, 趕緊來見過初大人。”

    “我不去書院, 你別求人了。”席禎不屑道。

    楊若柳正要訓斥兒子, 被初學清攔了下來, 初學清溫聲道:“為何不去書院?”

    “讀書有什么好,擠破腦袋去做官嗎?就像我繼母她家那樣做到大官, 再欺凌別人嗎?我才不要做官,我要去邊疆當兵去,保家衛國!”

    初學清并不知道楊若柳前夫后娶的妻子是何人,聽來也是作威作福的官場人家,難怪給孩子留下了這樣的印象。

    她并未強求,只道:“那你知道當兵都需要懂些什么嗎?”

    “身體好,會打架!我打架在京城出了名的,沒人敢挑釁我!”

    “光會打架可不夠。”初學清拍拍他的肩膀,“如今京城有一位從邊疆回來的大將軍,你可愿跟著他,學一學本事?”

    楊若柳驚詫地看向初學清,她聽明白了初學清的言外之意,可是定遠侯那般人物,來指教她的孩子,她如何受得起呢。

    席禎問道:“你說的,是定遠軍的將軍嗎?”

    初學清點點頭:“正是。”

    楊若柳忙道:“使不得,使不得,禎兒頑劣,哪里配得上讓定遠侯指教呢?”

    席禎一聽,不樂意了,他是頑劣,可怎就不配讓定遠侯指教了,他還偏要去討教討教了,“定遠侯是吧,那我先去讓他看看,看我配不配進定遠軍!”

    “臭小子挺有脾氣的嘛!”桑靜榆揶揄道,“你放心,定遠侯培養出過那么多將軍,你以后沒準也是個將軍呢!”

    楊若柳見席禎如此堅持,便連忙道謝。

    她好不容易能讓兒子在身邊,可兒子現在在京城的名聲都壞了,好打架,不好讀書,偏脾氣又沖,真不知如何教養孩子,如今初學清幫了她大忙了。

    初學清和桑靜榆送她母子二人出府,見席禎遠遠走在前面,初學清便低聲對楊若柳道:“楊姐,你與柴富貴,真的沒可能了嗎?”

    楊若柳沉默片刻,才道:“初大人早就知道我們的淵源,又何出此問呢?”

    初學清一怔,愧疚道:“怪我當初沒有早些告訴你。”

    楊若柳搖搖頭:“我并非怪大人,只是,我如今一切的不幸,都源于他當年的舉動,就算我能再嫁,也絕不會考慮這個人。他如今離了京,我倒是清凈了。 ”

    “他離京了?”

    “不知道辦什么事去了,總之,我和他說清楚了,以后不再往來了。”

    楊若柳折身告別,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在暗夜中漸漸走遠。

    *

    早朝之上,當太監宣讀了北境的奏報后,建禎帝倏地咳嗽了起來,咳聲似從胸腔底部發出,劇烈而痛苦,身旁太監連忙遞上帕子,建禎帝掩面重重咳了幾聲,才漸漸平復下來,他面色蒼白,呼吸聲中夾著粗糙的雜音,似是肺中帶病。

    建禎帝蒼涼的聲音響起:“北狄內亂,眾愛卿有什么看法?”

    大殿之內,一時沉默了下來。

    當年建禎帝下令北伐,定遠軍的慘敗仍歷歷在目,沒人敢再輕易開口建議北伐。如今就算北狄王與北狄公主之間為爭王位起了內亂,看上去是進攻的好時機,可誰知道是否是北狄設下的誘人陷阱呢?

    初學清出列,躬身奏道:“陛下,微臣以為,北狄地廣人稀,不宜安居,就算此時我國出兵打了勝仗,那么一片貧瘠的土地,仍需耗費更多人力物力去經營,因此不宜出兵,反而要借此機會,與北狄和談,借此良機,在歲貢等問題上對北狄施壓,由此不費一兵一卒,謀得最大利益。”

    對殿內眾人而言,當初的北伐只是奏報上的寥寥幾句蒼白的話語,可對初學清而言,是滿目的喪幡,是眾人的哀哭,是再也回不來的定遠軍眾將士。

    她知道如嚴奇勝這樣在北伐之中失了至親的人,是懷著一腔悲憤,要向北狄報仇的。可兩國征戰,最終仍是百姓受苦,而她,再也不想看見那樣的場面。

    刑部尚書張德雍不屑道:“初侍郎這是幾番和談順利,忘記我大寧是中原霸主了嗎?不趁此良機一舉殲滅北狄,還要等他們內政安穩之后來反擊嗎?”

    張德雍本不愿當這出頭鳥,可初學清站出來主和,若順了她的心意,這和談之功又要落在初學清身上,還不如索性主戰,起碼不能讓她平白添了功績。

    “張尚書此言差矣。”初學清不疾不徐反駁道,“兩國之間的相處模式,不僅僅是你攻我打,更可像如今大寧與長戎一般,互惠互利,方為長久之道。微臣以為,應當讓定遠侯早日回到北境,坐鎮邊關,穩定軍心,威懾北狄,再輔以和談,軟硬兼施,讓北狄不戰而敗。”

    聽到定遠侯三字,建禎帝瞥了初學清一眼,又禁不住咳了幾聲,才轉向一旁站立的太子,問道:“太子如何看?”

    太子看了看初學清,對上她的眼神,似是得到鼓勵,說道:“兒臣以為,初侍郎的話在理,若不用打仗,對百姓也好啊!”

    建禎帝輕哼一聲,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初學清,緩緩道:“初侍郎果真是個好謀臣!”

    初學清聞言,心中一驚,她聽懂了建禎帝的言外之意,方才太子看過她才答話,明顯是聽了她的意思,陛下要她做輔臣,而不是能臣,太子如此事事依仗她,難免今后會有一個霍亂朝綱的權臣。

    “微臣惶恐,只是邊境難得安穩,若再開戰,不僅軍需增多,邊疆百姓受苦,也會影響如今好不容易得來的太平盛世。”

    張德雍又怒斥道:“可就算我們想求和,難道好戰的北狄會一直偏安一隅嗎?初侍郎做事不要太兒戲!”

    又有大臣附和了幾句,主戰派和主和派一時爭論不休,誰也不讓。

    建禎帝又咳了幾聲,太子見狀,忙擔憂道:“父皇要保重龍體,莫要太過耗費心神。”

    眾臣這才安靜下來。

    建禎帝擺擺手,“此事容后再議,散朝吧!”

    建禎帝蹣跚著步伐離開大殿,直至他的身影消失,眾臣有序退朝,竊竊私語的聲音不斷響起。

    初學清心中最擔憂的事情還是快到了,建禎帝的身子明顯愈發虛弱,而如今賢王虎視眈眈,她明面上又是太子的謀臣,景王如何才能坐上那個位置?

    如果太子登基,會像現在一般倚重她,任她改革嗎?

    可她心中的想法,太過驚世駭俗,想來只有景王這個同世之人才能理解。

    她實在不是一個合格的謀臣,只知實現自己的抱負,卻未對景王奪嫡出什么力。

    就在她擔憂重重之時,御史盛道文走至她的身旁,在眾人退朝的嘈雜聲中,低聲問她:“初侍郎最近經常去定遠侯府,可遇見了什么人?”

    初學清抬眼看了看他,想到蓮覓的過往,猜到了盛道文想問什么,但仍故作不知答道:“定遠侯府能有什么人,無非是定遠侯家眷仆從。 ”

    盛道文眸間微頓,嗓音冰冷道:“家眷?”

    “盛兄是要尋什么人嗎?”

    盛道文輕嗤一聲:“什么人能值得我去尋?隨口問問罷了。”言罷他加快步伐,連道別都沒有便離去,似初學清是什么臟東西會污了他一般。

    *

    初學清下值后,照舊是輕風去接她到侯府,只是到了侯府才知,今日侯府有客人。

    不是別人,是從北境攜奏報來京的墨語,還有巡講歸來的韋皓謙老先生。

    初夏微風徐徐,吹動庭院中的柳葉,碧綠蔥蔥之中,初學清看著眼前幾人,晃了神。

    似是那年,韋皓謙老先生在世子的院中,為世子講學,從朝政講到兵法,從中原說到四海,而那時,在院中聽講的,除了裴霽曦,就是墨語、輕風和她。

    十數年過去,兜兜轉轉,院中又是他們幾個。

    只是歲月難免留痕,戰場的殺肅之氣讓墨語更加清冷,輕風倒是生活滋潤眼見胖了些,裴霽曦的雙眸覆蓋在黑布之下,失了明亮,而她,也不再是那個畏畏縮縮的小姑娘。

    韋老先生見初學清來了,笑著縷縷胡子,“未料在定遠侯這里見到了初侍郎,老夫此番將大寧國土走了個遍,應是沒有辜負初侍郎的期望吧? ”

    初學清恭敬躬身行禮,正是有韋老先生做了表率,才會有后來更多的京中夫子去地方講學,也培養出了更多愿意投身教書育人的夫子,為寒門的上進提供了更多的可能。

    初學清誠摯道:“韋先生大義,如今大寧遍處皆是您的學子,桃李成蹊,實乃不世之功!”

    韋皓謙扶起她的手肘,謙虛道:“初侍郎謬贊,真正不世之功的,是你這樣勇行變法的官員,老夫只是略盡薄力罷了。”

    輕風上前打斷他們的互相“吹捧”,嬉笑道:“兩位都是有功之人,侯府怎能讓有功之人站著,趕緊請上座,初大人您可能不知道,韋先生還是我們侯爺的恩師呢!”

    幾人坐到八角亭中,裴霽曦才道:“方才聽恩師說,是學清你跑遍京中書院,游說夫子們去地方講學,讓寒門也有機會接觸名師。”

    “說來慚愧,若不是韋先生助力,如今恐怕還無一人能聽我游說。”

    輕風一邊為大家斟茶,一邊道:“說來也巧,韋先生,您看初侍郎眼熟不?當年您在侯府授課,我和墨語在旁沾光,還有一個小姑娘,冬雪,您記得不?初侍郎就是冬雪失散多年的兄長!”

    韋皓謙定睛看了看初侍郎,恍然大悟道:“怪不得第一次見初侍郎的時候就覺得面善,原來還有這般淵源!我記得那小姑娘,她可比輕風你要認真聽,而且她志向不小,還要到定遠軍中做將軍,她現在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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