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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她與我生了誤會

    輕風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看了看裴霽曦,裴霽曦垂下頭,聲音中帶著一絲苦澀:“她與我生了誤會, 不知去了何處, 我一直在尋她。”

    墨語看著一臉悲涼的裴霽曦,伸手將茶盞遞到裴霽曦手中,他也是回京了才知道, 初學清和裴霽曦已經知道了他們之間關于冬雪的關聯,只是他仍覺得有些怪異, 初學清竟如此就原諒了一個將自己胞妹視作通房的人。

    裴霽曦接過茶盞,輕抿了一* 口, 又道:“她沒有辜負恩師傳授的知識,無論在戰場上, 還是生活中,都助我良多。 ”

    韋皓謙聽出了裴霽曦話語中那一絲牽掛, 也看出兩人之間關系不一般, 笑道:“老夫慧眼識人,早就覺得那丫頭聰慧過人, 原來是有著這般不尋常的兄長。”

    初學清頓了頓,思索著如何才像一個正常的兄長,她低聲道:“在下也一直在尋舍妹, 韋先生去四方講學, 可曾見過像她的人?”

    韋皓謙搖搖頭, “未曾見過, 若再遇到那般聰慧的女子, 老夫也定有印象。”

    初學清故作失望地斂了斂眸,嘆道:“不知她如今可好。”

    “初大人。”一直沉默的墨語出聲道, “您知道冬雪曾經的身份,如今還愿同侯爺往來?”

    初學清怔了怔,輕風在一旁焦急地朝墨語使眼色,墨語視作不見,反是裴霽曦出聲斥道:“墨語!”

    韋皓謙笑吟吟道:“冬雪是個丫鬟又如何,老夫以為,初侍郎的眼中,人無貴賤,何況冬雪也算我半個學生,相信她也不會后悔在侯府待過。”

    初學清的確是如此想的,若沒有侯府的機緣,她恐怕如今也不會走到現在這步,“的確,天下有幾個女子,能有幸得為韋先生教導,在侯府待過,是她的福分。”

    裴霽曦覆著黑布的眼眸看不到情緒,但垂下的頭,卻讓人看出了他的羞愧。

    初學清岔開了話題:“裴兄,楊掌柜家中幼子武藝尚可,有從軍的心思,可否讓他在京中跟著你學習學習,若是這個料子,將來還可跟著你去邊關。”

    裴霽曦怔然,未料初學清這么輕易把話題揭了過去,他應道:“既然學清開了這個口,我哪有不收徒的道理。”

    初學清不敢再看墨語,生怕自己裝得不像漏了怯,只是淡笑著謝過裴霽曦,又和韋皓謙談著他一路講學的見聞,將這一幕揭了過去。

    直至輕風將初學清和韋皓謙都送出了府,回來見墨語一副生人勿進的樣子,沖裴霽曦抱怨道:“侯爺,您也說說墨語,他疑心還是這么重,當初冬雪到您身邊做丫鬟,他也懷疑這個懷疑那個的,如今又對初大人問東問西,您是沒瞧見,初大人多尷尬啊!”

    墨語冷冷道:“若不是我在軍中有職,陪在侯爺身邊的應該是我,就不會讓侯爺一路生了那么多波折。”

    “那你還一直在軍營中守著侯爺,怎還讓侯爺去了北狄營中?若不是初大人出手相救,你死一萬次都不夠贖罪的!”

    “可她行事的確詭異,你說她如今日日來尋侯爺,若真的是冬雪的兄長,知道冬雪曾經的遭遇,如何能心無芥蒂呢?”

    輕風急道:“初大人是來幫侯爺整理兵書的!”

    “兵書,我也能整理。”

    輕風不屑反駁:“你也得有探花郎的文采啊!”

    “夠了!”裴霽曦制止道,“墨語,奏本送到,你還是回鄴清吧。”

    “侯爺,如今您身邊沒個得力的人,讓我留在京中吧。”

    “嘿,你這話說的,我不是得力的人啦?”輕風辯駁道,“是,我是沒你功夫好,可你個悶葫蘆,如今侯爺看不見,要是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能把人悶死!”

    輕風話一出口,才覺得自己嘴上又失控了,怎就當著侯爺的面說了他看不見。

    墨語瞥他一眼,也不再言語。

    裴霽曦撫了撫自己眼上的黑布,淡然道:“你們二人,都是我的兄弟,別因小事生了齟齬。墨語,你放心,輕風武功雖不佳,但是聰敏機靈,京中沒有明刀,倒是有不少暗箭,有他在身旁,我省了不少心。你已是軍中參將,應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墨語只得道:“那便等陛下下令再走,說不定能和侯爺一起回到北境。”

    裴霽曦搖搖頭,如今的形勢,他想回到北境,難。

    *

    初學清回府路上,卻被暗衛引到了一處酒樓,原來景王早早在那里等著她。

    她進到屋中,景王為她布菜,隨口問道:“可是在侯府用過晚膳了?可以再吃一些,這里的大廚是從樟安來的,做的一手江南小菜,味道不錯。”

    初學清卻沒心思在這一席酒菜上,她開門見山問道:“殿下,陛下的身子怕是不好了,您可有什么想法?”

    景王放下筷子,唇角微抿,眸色微變,“如今太子風光正盛,也是父皇屬意之人,賢王小動作不斷,卻掀不起什么風浪。”

    頓了頓,他又道:“煦明,你如今家中有一人,或可改變如今這局勢。”

    初學清微怔,恍然明白了景王的意思,如今她家中藏著的人,可不就是蓮覓,當初讓張家與蘇家都失了一條人命的“禍水紅顏”,如今就是那個可以改變局勢的人。

    若舊事重提,那太子與賢王之間就會更加水火不容,景王再從中漁利,實在是一招好棋。

    可想到那個孤苦的女子,初學清卻一絲利用她的想法都不敢有,她正色道:“殿下,蓮覓只是一無辜女子,如今她已隱入市井,我們不妨再想想其他的辦法。”

    景王垂眸,他不意外初學清的拒絕,其實就算將蓮覓拉出來,太子與賢王兩相對峙的局面也不會有太大的改變。可蓮覓在初府上,很容易將初學清也牽扯進來,終究是個隱患。

    但他只是笑笑,“好,再尋他法吧。”

    他了解初學清的性子,遇見不平之事,尤其弱勢的人,她定是能幫就幫。

    “蓮娘子還在你府上嗎?”景王問道。

    “我與靜榆商量著,想讓蓮覓住到醫館里,畢竟我府上容易招人耳目,前陣子連我與靜榆分房的事都傳了出去,醫館隱在市井之間,更易隱藏身份。”

    “這樣也好,等她的事情解決了,還是讓她盡快回溪澤吧。”

    *

    沒過幾日,便是建禎帝的壽宴,文武百官攜家眷入宮赴宴。

    桑靜榆和初學清入宮,一路上都在抱怨不想和那些官眷應酬,初學清笑著安撫她,就當是去品嘗饕餮大餐,不用應付別人,她也不需要夫人來周全關系。

    初學清在入宮的人群中,看到了裴霽曦,好在這次有墨語陪他入宮赴宴,想必不會發生上次那樣不動一筷的情況了。

    她上前寒暄幾句,問了楊若柳之子席禎在他那學習的情況,席禎果然是習武的料,在書院表現不佳的他,到了定遠侯府中,卻肯認真聽裴霽曦的話,這下楊若柳該放心了。

    家眷用宴在另一個殿中,初學清和桑靜榆分開后,入宴時遇到了吳長逸,近日吳長逸都未再尋過桑靜榆,碰見初學清也只是視若不見,初學清有心要去解釋幾句,卻礙于人多,不好開口。

    吳長逸看到她,只淡淡瞥了一眼,挾著與初夏格格不入的通身寒意,淡然從她身邊走過。

    初學清垂著頭,靜靜坐到自己的席位之上,看著吳長逸冰冷的背影,思索著如何盡快結束眼前這局面,她已經注定獨行,不能再讓有情人因她而分離。

    這次她的席位,嚴格按著品階劃分,離太子很遠,想必建禎帝是惱了她的行事。

    席間,初學清偶爾裝作不經意看向裴霽曦那里,墨語坐在他身旁,裴霽曦面前的盤中放著墨語為他布好的菜,初學清這才安心。

    建禎帝詢問了幾句裴霽曦的眼疾,裴霽曦只道是遵醫囑,不得見光,覆著黑布,于復明有益,建禎帝也不再多問了。

    酒過三巡,一部分人已顯了醉態,有人三三兩兩離席方便去了。

    初學清身后的宮女為她斟酒時,趁眾人不注意,問了一句:“初大人,您還記得上次為您斟酒時,意外灑酒的宮女嗎?”

    初學清怔了怔,答道:“記得。”

    那宮女眸中帶著悲涼,低聲道:“她身子不好,已經去了,臨死前還在感念初大人的寬宏大量,沒讓她在宮宴之上受罰。”

    “怎會這樣,這么短時間就……”

    “這是她的命,奴婢有個不情之請,可否請初大人為她寫個牌位。”

    初學清并不是初入官場的傻小子,她知道每個不起眼的人背后可能都會有一股勢力,而每個不經意的舉動可能都是為她準備好的陷阱,她猶豫片刻,并未答應。

    “其實她有牌位,只是上面寫著‘不知何許人也’。”

    “為何沒名字?”

    那宮女斟完酒,抬起酒壺,淡淡道了一句:“宮女的牌位都是批量做的,怎會單獨留名。”

    言畢,便退到后面去了。

    初學清看著杯中之酒,沉默片刻,起身,裝作要去出恭,離開宴席。

    那宮女見她離席,也跟著讓人頂替了她的位子,悄悄走到初學清前面。

    初學清心中那根弦并未松下,她觀察著宮女的路線,跟了一段路,見四下無人,問道:“你帶我去何處?”

    “大人宅心仁厚,愿為我們這些無名角色題個名字,想必我那姐妹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大人放心,就在前方屋內,此處偏僻,無人經過,大人題了字,我送大人回宴席。”

    初學清心中隱隱不安,可眼見就要到了,也未停留,跟著進入屋內。

    屋中昏暗,淡淡燭火搖曳,書桌上有兩個牌位,她拿起左邊那個一看,字跡歪歪扭扭,上書“無名氏”,她嗤笑一聲,宮女的待遇,果然如此凄涼。

    那宮女為她磨墨,低聲道:“我的姐妹,叫冬雪。”

    第102章 瘋了般猛地從背后抱住了她

    初學清提筆的手頓了頓, 看了看眼前宮女,可她不似是刻意說的假名字,興許是真的重名, 丫鬟的名字, 左右都是這些。

    她提筆蘸墨,寫下了“冬雪”的名字。

    讓那個叫“冬雪”的宮女,走的時候, 能有個名字,而不是偌大宮殿內的一縷孤魂。

    她寫完, 將牌位雙手遞給那個宮女。

    宮女顫抖著接過牌位,看著上面的字, 默默垂了幾滴淚,她緩緩跪下:“多謝大人。”

    “你叫什么?”

    “奴婢名喚錦悅。”

    初學清并未伸手去扶她, 只是靜靜繞過她,走向屋外。

    宮女起身道:“我送大人。”

    初學清沒回頭, 擺擺手, “不用。”

    她寫下了“冬雪”的牌位,似是送走那個不慎灑酒的宮女, 也是送走年幼時的她自己。

    偌大王宮,太多個無名氏,連妃嬪都有可能一輩子見不到陛下, 那些個宮女叫什么, 又有誰在意呢?

    若不是她做了裴霽曦的丫鬟, 想必根本沒有機會拓寬眼界, 終日在后院中, 孤老一生,興許大戶人家的丫鬟, 能得個有名字的牌位吧。

    她在官場這么多年,也只推行了變法,讓寒門多了些出路,可這天下不平之事還那么多,她身份特殊,還有多少時間能實現她心中的“道”呢?

    月光銀灰悄悄鋪落,映得石板路面愈發清冷,路旁樹木投下的斑斑蔭影,在夏風的鼓動下,卻如鬼魅般搖曳。

    “初大人!”一聲焦急的呼喚打斷了初學清的沉思,初學清抬眼望去,只見太子身邊的小太監福來慌亂地跑過來,他喘著粗氣道,“初大人,遇見您太好了,太子殿下出事了,您快跟我去看看!”

    “怎么回事?”初學清跟上福來的腳步,邊走邊問。

    “太子殿下就在前面殿中,著了別人的道,喝下了有藥的酒,我出來求援,好在遇見的是您,您快給想想辦法。”

    初學清眉頭緊皺,如今陛下有恙的消息瞞不住,恐怕賢王那邊也不會坐以待斃,此時太子若出什么意外,皇位最大的競爭者就是賢王與景王,可若建禎帝對賢王是忽視,對景王就是怨恨了,畢竟景王的出生害得他失了發妻。張家在朝堂的關系又根深蒂固,景王難有勝算。

    她加快腳步,跟著福來跑到一座殿中,殿內不著燈火,昏暗無比,福來帶初學清到了偏殿的一個屋外,指了指屋內,喘道:“殿下就在里面。”

    初學清道:“你去太醫院請桑太醫來。”

    桑復海是太醫院院使,又是她的岳父,嘴嚴得很,不會亂說。

    初學清推門而入,月光從敞開的門中灑入屋內,只見太子弓著身,蜷縮在塌邊。

    初學清忙走上前,“太子殿下,您怎么樣?”

    太子倏地抬起了頭,額頭上沁滿冷汗,眼神迷蒙,呼吸粗重,臉頰有著不正常的潮紅。

    初學清心內“咯噔”一下,她以為是太子中的是毒藥,可看眼前這情況,分明是魅藥,在建禎帝壽宴之上,膽敢給太子下藥,恐怕是要給太子惹上什么風月傳聞,壞了太子的名聲。

    太子應是識破了計謀,讓福來帶他躲到這里。

    初學清出于女子本能的防范,退后了兩步,“殿下,您忍一忍,我已讓福來去找太醫了。”

    言畢,她忙轉身往外走。

    可身后的太子忽然瘋了一般,猛地起身從背后抱住了她。

    太子身上的龍涎香傳來,他身上潮濕的汗意也透過衣服傳遞而來,讓初學清頭皮發麻。她掙扎著想要拽開太子的手臂,可平日里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太子,力氣還是比她一個女子大很多,太子扳過她的身子,就要往她身上湊。

    她用手臂格擋著,可太子已然失了理智,用力拽下她的手臂,她忙喊道:“殿下,您冷靜一點,我是男人,我是初學清!”

    太子怔忡一瞬,似是有一絲理智漫出,他停下了手,初學清趁他不備,忙掙脫開來往門口跑。

    可太子那絲理智很快被漫天欲/火淹沒,他又撲向初學清,拽著她的外袍,初學清拍打著,可她的力氣對男人而言簡直如撓癢一般,無濟于事。

    就在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個高大的身影拽起趴在她身上的太子,很快禁錮住太子。

    初學清顫抖著身子,看向來人。

    是景王。

    “快走!我來善后!”景王沖她喊道。

    初學清踉蹌著跑出去,心中那份瀕臨絕境的恐懼仍未散去,胃部痙攣般疼痛,她跑出殿外,扶著宮墻,沒忍住干嘔了幾聲。

    身上那抹龍涎香久久散不去,她抬手擦了擦額頭冷汗,靠在宮墻上,慢慢泄力般坐在地上。

    今夜這事,究竟是沖太子來的,還是沖她來的?

    可她的身份無人知曉,就算做局,也做不到她的頭上,應還是受了太子的牽連。

    建禎帝身子不好,各方勢力都開始蠢蠢欲動。

    她盡量平復呼吸,方才嚇出的一身冷汗,仍黏膩得貼在身上,腹中嘔意未散,身上仍酸軟無力。

    可這么多年,她已經很擅長偽裝了。

    她不能歇,她強忍著身上的酸軟,站直身子,撫平衣服上的褶皺。

    步伐愈來愈平穩,已然看不出方才經歷了怎樣的驚心動魄。

    裝作若無其事回到宴上,她悄然留心著四周人的表情。

    賢王仍舊與各路大臣推杯換盞,看樣子從未離席,可刑部尚書張德雍卻是剛剛落座,雖看不出什么神色,可就這離席時間,實在可疑。

    如今座上缺了景王與太子,早晚會有人發現異常,不知景王如何善后。

    正在她思索時,有一太監到圣前悄聲說了什么,建禎帝忽然劇烈咳嗽起來,賢王連忙上前探問。

    建禎帝從咳聲中緩過來,犀利看向賢王,賢王卻一臉擔憂,噓寒問暖,并未改色。

    建禎帝緩緩起身:“朕身體不適,今日宴席散了吧。”

    賢王忙道:“父皇,兒臣送您回寢殿吧。”四處環視一番,又道,“太子皇兄也不知去哪里了,怎的離席這么長時間?”

    建禎帝瞥了一眼他,扶著身旁太監的手,“回你王府吧!”

    賢王挑了挑眉,這才應是。

    眾臣陸陸續續離席,初學清留意著,緩緩跟在賢王身后不遠處。

    只見張德雍湊到賢王身邊,與他耳語,賢王聽后,只道了句:“太子妃?”

    夜色朦朧,看不清賢王神色,只見他揮袖離去,卻是往宮門方向。

    初學清懸著的心稍稍落定,看來景王應是請了太子妃前去殿中。

    若不是景王及時出現,恐怕現下送到太子身邊的,會是哪個嬪妃,而初學清,應是福來誤打誤撞叫過去的。

    看來賢王不能從政事上抓太子的把柄,便想出如此腌臜的陰謀,如今太子與太子妃一處,雖未在東宮,但頂多是行為不端,若是太子與哪個嬪妃一處,這儲君的位置恐怕難保。

    夏風溫暖,可初學清身上冷汗浸透的衣服仍舊潮著,被風一拂,冷意躥了上來。

    那股抹不去的龍涎香又讓她幾欲作嘔。

    走到宮門臺階處,夏夜微風帶來一陣輕微的松木味道,她轉頭一看,墨語扶著裴霽曦走到了她的身邊。

    她本能地想要靠近那棵松木,擠出一抹淡笑,順勢扶著裴霽曦另一邊手臂,對墨語道:“我來吧。”

    只有靠著裴霽曦,她胃中的翻騰才能稍稍平歇。

    墨語松開手,默默跟在他們身后,眼神卻在初學清面上逡巡。

    “學清,發生了什么?”裴霽曦聞到初學清身上淡淡的龍涎香味道,她從不熏香,尤其是這種珍貴的龍涎香,更是不可能用。

    初學清扶著他的手緊了緊,不自覺又靠近了他一些,卻只是淡淡道:“無事,趕緊回吧。”

    前方萬丈深淵,能得這片刻依靠已經足夠,她不能將他也拉下去。

    回到府中,初學清立時燒水沐浴,拼命想洗掉身上那抹龍涎香。

    桑靜榆見她怪異,問了幾句,她神色恍惚地敷衍過去。

    沐浴完畢,她獨自到了書房,走到書桌前,從暗格中取出那個木匣,不停的摩挲著,似是從這反復的動作中汲取力量,可今日單單撫摸木匣已經不足以平慰她那不安的心,她輕輕打開木匣,拿出那根雪花簪。

    簪頭的紋路已經不甚清晰,她不忍在摩挲,便順著簪尾輕輕劃過,仿若看見那個將簪子交給她的誠摯少年。

    握著簪子的手慢慢收緊,貼到胸口上,遲來的后怕鋪天蓋地涌上來,她顫抖著身子輕泣,意識到眼淚流出,她咬緊牙關,憋著聲音。

    男女天生的力氣差異,讓她連手無縛雞之力的太子都推不開,那噩夢般的情形不斷提醒她,她是個女子。

    她拋卻了這么多才走到了今天,幾乎都快忘了自身最大的威脅就是身份,這條路究竟還要面對什么。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卻沒有看到,窗外,一個身影避過暗衛的視線,悄悄盯著屋內的情形。

    正是對她心存懷疑的墨語。

    墨語從窗縫里看到初學清握著一根簪子無聲哭泣,一開始以為她和桑靜榆貌合神離,在書房獨自思念什么人。

    可當初學清收拾情緒,折身去水房的時候,他悄聲潛入書房,在桌下摸索到暗格,打開那個木匣。

    近距離看,才看出簪頭是一朵雪花。

    他記得當年侯爺在軍營之中,閑暇時就在刻一個簪子,那般小心翼翼,只為給冬雪一個及笄禮。

    不是說初學清多年來一直在尋妹么,若她沒見過冬雪,這簪子又如何落到她的手中?

    墨語將簪子放入木匣中,拿起木匣,折身離去。

    第103章 求你……

    那枚白玉雪花簪, 是最初綻放在裴霽曦手中的雪花,自冬雪離開后,他雕刻了很多雪花, 石頭的, 木頭的,玉的,他甚至會在廝殺過后的戰場, 隨手拿長槍在依舊散發血腥味的土地上,隨手刻下綻放的雪花。

    可沒有哪一朵雪花, 能讓冬雪看見,只有最初的那枚, 跟著冬雪一起離開了他。

    清晨,當裴霽曦推開房門, 就聽見墨語的聲音:“侯爺,給您看樣東西。”

    裴霽曦接過木匣, 木匣表面圓滑, 定是被人反復撫摸所致,他打開匣子, 摸到一根玉簪。

    直到摸到簪頭,圓形上有一些淺淺的紋路,他的心開始狂跳, 他曾經精雕細琢, 就是為了讓這根簪子更像雪花。

    他猛地扯開覆在眼上的黑布, 借著那點日光, 看著手中模糊的影子, 他看不清簪子的樣子,可他知道, 這就是那根他送給冬雪的簪子,即使紋路沒那么明晰,可手感卻未變。

    似是一直以來追逐的東西就要到眼前,他反而有一絲害怕,顫抖著聲音問墨語:“哪來的?”

    墨語垂眸,頓了頓道:“從初侍郎書房偷出來的。”

    裴霽曦面露不解,墨語緊跟著說:“昨夜我暗中跟著初侍郎,發現他將簪子藏在書房內,極為珍視,甚至握著簪子偷偷在書房內哭。”

    裴霽曦的心瞬間涼了下來,那點近鄉情怯的害怕消失殆盡,另一種更為恐怖的猜想偷偷要冒頭,卻讓人不敢想。

    簪子為何在初學清手中,她又為何握著簪子哭?

    她定然見過冬雪,可這么長時間,她并未透露分毫,如今卻獨自握著簪子偷哭。

    裴霽曦不敢想下去,他小心翼翼合上木匣,看著眼前微光下模糊的一片,就如同他此刻的路,茫然未知。

    輕風前來服侍裴霽曦,卻見墨語早了一步守在房門,聽見了二人的對話,他也亂了分寸,上前來磕巴道:“那個……我去請初大人……可她還在上值,要不我守著宮門,等她出來……可是……”

    裴霽曦打斷了他的話:“等她下值。”

    他想要立刻知道真相,可又本能地想要逃避,那藏在心底隱隱的不安,被他強壓下去。

    言罷他關上房門,折身進屋。

    輕風還在門口喊著:“侯爺,您還沒用飯呢!”

    可屋內再無回應他的聲音。

    墨語看著緊閉的房門,對輕風輕聲道:“初侍郎明明見過冬雪,卻刻意隱瞞,營造出尋妹多年的假象,她接近侯爺,必有別的心思。”

    輕風不相信墨語的陰謀論,初學清怎么可能是刻意接近他們?就說接觸以來,初學清先是從北狄手中救出侯爺,又游說西羌放棄以侯爺做交換,回京后又為侯爺百般周旋,就算是刻意接近,也絕不會害侯爺。

    輕風也急,他忙駕車去宮門守著,等著初學清下值,似乎一直守在宮門,就能早點知道真相。

    而今日的初學清,已經收拾了昨日混亂的情緒,今日景王并未避諱,用太子的名義,邀她一同前往東宮。

    兩人走在路上,景王看出她的尷尬,便道:“昨日太子的酒中,還被摻了五石散,所以他昨日會神志不清,不分男女,連我制住他都費力。他事后也不記得自己當時做了什么,所作所為,全是藥力使然。”

    初學清并不想去東宮,今日那股龍涎香的味道還在她胃中盤旋,可她現如今是東宮的謀臣,太子出了這么大的事,她理應去出謀劃策。

    她明白景王的話是在安慰她,也是讓她不要怪太子,太子也是受害者。

    被下了魅藥加五石散這種讓人神志不清的藥,太子失了理智也難免,如今恐怕連他都忘記昨日自己是如何瘋狂了。

    “昨日有一宮女,在宴上尋我為她逝去的姐妹寫牌位。”初學清頓了頓,并不愿意用惡意的猜想去想那個籍籍無名的宮女,但她還是說出了她的疑問,“那位逝去的宮女名叫冬雪,不知與此事是否有關聯。”

    景王篤定道:“我已派人查過,她與此事并無關聯。”

    初學清問道:“可查出是何人所為?”

    景王沉默半晌,才道:“是張尚書的手腳,他在為賢王鋪路,可沒有證據。”

    不讓人意外的結果,初學清點點頭。

    景王又正色道:“你放心,你受的委屈,本王早晚會為你討回來。”

    初學清輕聲道謝,跟著景王邁入東宮的大門。

    太監福來引著他們進殿,初學清打量著福來微躬的身子,狀似不經意般問道:“公公昨日是奉太子殿下的命前來尋我的嗎?”

    福來腳步微微一頓,似是詫異她為何這么問,又繼續邊走邊道:“太子殿下當時神志不清,奴才本是去尋太子妃,在路上碰到大人,才帶大人過去的。 ”

    初學清并非多疑,她的身份敏感,怕真的有什么陰謀是沖著她來的。

    景王拍拍她的肩,暗示她莫再多言。

    太子見他們進入殿中,忙走近前來,他今日臉色還有些許蒼白,一手握住景王的胳膊,一手握住初學清的胳膊,顫聲道:“昨夜幸虧有你們,不然孤還不知要闖下什么大禍!”

    初學清忍著胳膊上傳來的不適,輕輕推開太子的手,抱拳屈身行禮:“太子殿下莫慌,如今他們用如此下三濫的手段,想必也是窮途末路,垂死掙扎罷了。”

    “皇兄,初侍郎此言在理,昨夜父皇把我召去問話,他也已經清楚個中事由,雖礙于皇兄名聲不能明面處理,但是私下也定會敲打他們的。”

    太子面露嫌惡:“那個位子有這么重要嗎?至于連兄弟情都不顧,如此陷害于孤?大不了孤讓出這個位子……”

    “皇兄慎言!”景王制止了太子的話。

    初學清心中卻有些不忿,為何天生要做這個位子的人不是景王,而是這樣軟弱的太子,她肅然道:“太子殿下,那個位子不僅代表權勢,也代表責任,看似至高無上,其實是將天下百姓抗于肩上,萬莫戲言。”

    太子無力垂下頭,這擔子過重,他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可被推到這個位置上,他又能有多少選擇?

    初學清受不了殿中的龍涎香味,耐著性子在東宮虛與委蛇了片刻,便回到官署。

    唯有用繁忙的公務驅散昨日的陰霾,好在,度過忙碌的白日,她便能去尋裴霽曦了。

    下值后,初學清在宮門口看到了等候良久的輕風,以為是照舊接自己去侯府的,只沖輕風淡笑一下便上了馬車。

    輕風見宮門口人多,也不是說事的地方,便駕車回了侯府。

    到了侯府,墨語一直在門口等著他們,輕風停下馬車,問了句:“侯爺今日如何?”

    墨語答:“一日都未進食了。”

    初學清撩開簾子下車,不解問道:“發生何事了?”

    “您還是直接去和侯爺說吧。”輕風也不好意思說墨語去你家偷了個簪子,只得先敷衍著。

    初學清一路走到裴霽曦房門外,墨語輕輕敲了敲門:“侯爺,初侍郎來了。”

    過了一會,只見門緩緩打開,裴霽曦面上覆著黑布,可恍若被房門外的夕陽余光刺了眼一般,一開門就垂下了頭。

    裴霽曦一言不發,折身進屋。

    初學清跟著進去,見他到榻上拿了個東西,當初學清看清他手中之物時,震驚地看向他。

    墨語在一旁解釋道:“初大人,對不住,昨日您行跡實在可疑,我便潛入了貴府,可未料竟找到侯爺之物。”

    初學清訥訥看著他們,不知如何解釋,她想過種種暴露身份的場面,可未料竟是她一直珍藏的簪子暴露了自己。

    裴霽曦顫著聲音問道:“你見過她。”

    似是在問,又似是肯定,可聲音里的顫意還是泄露了他的情緒,那已經不是失而復得的忐忑,而是不忍面對的恐懼。

    初學清聽到這句話,才回過神,他并未猜到自己的身份,而是以為她之前見過“妹妹”冬雪,但因種種原因隱瞞了下來。

    初學清垂下頭,腦中迅速思考著,如何既能安撫眼前的人,又不暴露自己。

    裴霽曦忽然上前一步,緊緊攥住她的手臂,似是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渴求最后一絲希望:“她在何處?為何把簪子留給了你?”

    初學清緩緩抬頭,她甚至能從手上的力度想象出黑布下裴霽曦的眼神,定是炯炯炙熱卻又小心翼翼,含著希望卻難掩擔憂。

    她的聲音溫和,話語卻透涼入骨:“我在樟安遇見了她,她身患重病,臨去前,將簪子交給了我,也將你們的事講給了我。瞞了你這么久,對不住。”

    裴霽曦的動作頓住,忽而失了力氣,癱倒在地。

    一旁的輕風和墨語連忙上前扶住他,他卻又緩過神般,掙扎著站了起來,語氣澀然:“她是不愿見我,才讓你這么誆我的吧?”

    初學清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腕,紅著眼眶,語帶哭腔:“她沒有不愿見你,她對你滿是感激和愧疚,只是我不忍將這個消息告訴你,才瞞了下來。”

    裴霽曦不可思議地搖著頭,喃喃道:“不可能,你騙我,她不可能……她怎么會……?”

    他不敢說出“死”字,這個字離冬雪太遠,不可能與她連在一起,他尋了這么久,怎么可能是這個結果?

    他忽然發瘋般上前緊緊攥住初學清的肩膀:“這是假的,她在何處,你告訴我,只要告訴我她安好就行,我不去打擾她,只要她安好,我不見她都可以!”

    初學清的肩膀被攥得生疼,她咽下喉中苦澀,忍住心中的不舍,搖著頭,堅定地說:“她真的去了,她是我妹妹,我怎會為了誆你去咒她?”

    裴霽曦更用力了:“不可能,你說謊,你快說她還活著,你快說!”他的聲音難掩悲痛,漸漸失了語調,“求你,說她還活著……”

    輕風用力按住裴霽曦:“初大人,您先出去,別再刺激侯爺了!”

    墨語也用力分開裴霽曦和初學清,拽著初學清走出房門。

    初學清跟著墨語的腳步踉蹌出屋,她扭著頭看著身后崩潰的裴霽曦,上次見他這樣,還是在北狄痛失戰友和父親,可那時,他也只是在她懷中痛哭一場,就又變成那個刀槍不入的盔甲。

    這樣欺騙他,她也很心痛難忍。

    可她連一個擁抱都不能給他,再也不能如以前一般,解下將軍的冷硬面具,讓他將所有脆弱泄下來。

    可她能怎么辦呢?只有冬雪“死”了,他才能忘記這一切,沒有包袱地前行。

    第104章 環住了他的臂膀

    初學清并未離開, 在門口佇立了一會,只見輕風從屋內出來,又緩緩將門闔上。

    “他怎么樣了?”初學清擔憂問道。

    “侯爺一時接受不了這個消息, 我還是讓廚房備些飯* 菜, 一天沒吃了,這樣可不行!”輕風說著,忙去往廚房。

    墨語看著一臉憂色的初學清, 淡淡問:“初大人,冬雪葬在何處?”

    初學清愣怔一下, 緩了緩神答:“在樟安。”

    “我們還是去祭拜一下,讓侯爺也道個別。”

    初學清掩住心中慌亂, 哪里有什么墓,不過是她的信口開河, 但她面上不顯,只道:“路途遙遠, 尋個合適的機會, 我和你們同去。”

    在去之前,還是要趕緊安排人去造個假墓。

    兩人不再言語, 就這么靜靜守著門,各懷心思。

    初學清不時看向門口,怕屋內傳出什么動靜, 又怕屋內一直這么安靜。

    夕陽余暉漸漸收斂, 月光緩緩籠了過來, 讓昏暗的院子更顯寂寥, 只有夏夜的微風輕撫著樹葉, 喚醒蟬鳴,攪亂清寂。

    輕風端了幾樣飯菜, 正欲進屋送飯,被初學清打斷:“我來吧。”

    輕風看看門口,又看看初學清,猶豫著沒有動作。

    “放心,我不會再刺激他,順便請你稍個口信給我府上,今夜就不回了。”

    初學清接過飯菜,輕風只得幫她推門。

    她邁著緩慢的腳步漸漸走入屋內,隨著屋門的關閉,連月光都被擋在了屋外,昏暗無比。

    初學清摸索著將飯菜放到桌上,再找到燈盞,輕輕點燃燭火。

    終于在角落中看到裴霽曦,他泄力般坐在地上,倚在榻邊。

    初學清端起飯菜,慢慢走過去,將飯菜置于一旁的地上,“裴兄,我陪你用飯可好?”

    裴霽曦被這聲音喚醒,緩緩抬頭,面上覆著的黑布擋住光源,卻擋不住這熟悉的聲音。

    是冬雪的兄長啊。

    好不容易沉靜下來的鈍痛,又撕扯起來,不斷攪著他的心臟。

    天人永別,他連道別的機會都沒有。

    如同戰場上父親望他的最后一眼,烈火中方淼的嘶吼吶喊,滾滾江水里師父被淹沒的身影。

    都沒有機會好好道別。

    冬雪的最后一面,是蜷在被中疲憊的身影,本是溫存的畫面,卻定格在一紙絕情的書信上。

    她說了“莫尋”,就真的讓他找不到她。

    太久了,他已經想不起冬雪的樣子了,以為還有機會再慢慢回憶,如今竟只剩下記憶中模糊的影子。

    面前這個人,與冬雪有著相通的血脈,在還未識破身份時,就已經讓他一見如故,也許是冥冥中冬雪的指引,讓他還能與她有最后的一點牽絆。

    “學清。”他的聲音在幽夜中響起,帶著砂粒般的微啞,終于還是撕破了沉寂的傷口,攤開來讓血色見光,“你和我講講她,好嗎?”

    初學清緩緩蹲下來,在裴霽曦身旁席地而坐,端起一旁的雞湯,遞到裴霽曦面前:“你喝了它,我慢慢講。”

    裴霽曦猶豫著接過碗,身體里流失的力量也并未喚醒腹中的饑餓,但他還是忍著不適,喝了一口。

    溫暖的湯水滑入腹中,卻讓人覺得油得發膩。

    裴霽曦輕輕扯下面前黑布,幽幽燭火閃爍的燈光投在眼前,映出一個朦朧的身影,同樣的清瘦,卻看不清臉龐。

    初學清見他終于喝了,才放下心來,開始慢慢編故事:“我與妹妹幼時走散,多年來一直在尋她,可始終沒有音訊。直到那年我到樟安赴任,才終于得到她的消息。見到她時,她已經疾病纏身,沒有多少時日。”

    她頓了頓,繼續道:“她一直替人抄書為生,一手簪花小楷很是秀氣,可抄書賺來的錢畢竟有限,生活拮據,讓她一直沒能好好看顧自己的身子,久病不愈,終還是拖成了大病。”

    “她臨去前,把那根雪花簪贈與了我,她最窮困潦倒時,也沒舍得賣了那根簪子,因為那是她心上人送她的。只是她與心上人的身份云泥之別,不能相守,只能悄悄懷念。”

    “我是打算娶她的,了了西羌的戰事我就回到鄴清……”裴霽曦喃喃著。

    “我知道,她都對我說了,她還說,給你留那封信,全是謊言,她怎會不知你的無奈,那三萬西羌人命,只能算到發動戰爭的西羌王身上,而不應算在一個保家衛國的將軍身上。”

    裴霽曦的眼眶微微泛紅,一直以來,那封信上的“道不相謀”幾個字,隱隱埋在他心中,讓他面對戰場殺伐時,總是會想起那個悲憫的身影,無數次懷疑自己,雖然沒有停止征戰,但每每午夜夢回,都是討命的哀嚎。

    如今終于從她兄長口中得知,她是理解他的。

    他早該知道,那一紙決絕,只是為了斷他的念想,絕不是她的真意。

    初學清拿起碗筷,夾了一些菜,遞給裴霽曦,“你再吃些。”

    似是交換條件,你吃多少,我講多少。

    裴霽曦手中的雞湯還未喝完,就又被塞了一碗菜。

    他放下雞湯,木然端著菜,也嘗不出味道,只是靜靜往嘴里塞。

    初學清繼續道:“她說,她是為了讓你有所牽掛,才在你出征前……可其實,她在那時就下定決心離開你了。滿府上下都知道她是你的通房,你若不顧一切去娶她,她只會給你帶來麻煩。她在侯府找不到自己的價值,本以為自己能做你戰場上的左膀右臂,卻未料因為自己的婦人之仁給你帶了一堆麻煩。”

    “不是婦人之仁,她只是不會因國別、身份去小瞧別人。”裴霽曦輕聲反駁著。

    “我當然知道,”初學清淡淡道,“她是我的妹妹,我也是一直這么教她的。只是這樣的仁慈,不應放在戰場上,她也不會是適合站在你身后的人。即使你們沖破世俗成婚了,她也不會是一個好的主母,也不甘只是一個困在宅院的主母。”

    “她什么都不和我說。”裴霽曦的手微微發抖,他放下了手中碗筷,將手交疊起來,似是這樣就不會泄露他的不安,“全府都認為她是我的通房,她沒有和我說過,一直被灌避子湯,她也沒和我說過,從來只有我向她傾訴心事,她卻什么都瞞著我,所有委屈和苦楚都自己消化,我就這么不值得她信任嗎?”

    他終于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怨,怎會不怨呢?在他浴血奮戰歸來時,滿心牽掛卻只有一封絕情書信,他做好了為她打破世俗的準備,她卻如逃兵一般背叛了自己的軍隊。

    “并非不信任。”初學清解釋道,“只是她的那些委屈和苦楚,在面對戰場上的硝煙時,是那么微不足道。你是馳騁疆場的將軍,不應被這些小情小愛牽絆了腳步。”

    裴霽曦攥緊拳頭,搖著頭:“小情小愛?這是她的原話,還是你的理解?”

    初學清微怔,一時語塞。

    “一個將軍,心中就只能有家國大義,只能有千萬人,不能有心上人嗎?只能聽兵法謀略,不能聽情人心事嗎?可能對你而言,那只是她微不足道的心事,可對我而言,那是我心上之人,對我的呼救。”

    裴霽曦自嘲一笑,那笑里卻滿是悔恨,“不能怪她,怪我,是我忽略了她在侯府之中的孤立無援。我在戰場有自己的天地,她卻只能窩在后宅,應付著別人的冷眼,眼看自己的光芒一點點熄滅,我的忽略,就是把她推走的那雙手。”

    有淚水自他無神的眸子中流下,他卻渾然不覺,“若是我多問一句,多想一些,她是不是就會多說一些,多留一陣?”

    這段剖白,一字一句打入初學清心中,將那隱忍的、碎裂的委屈,一點點揪出來,又一點點縫合上。似是久飛的大雁,終于停下來審視自己的傷口,那些埋在羽翼之下的傷口,被同伴一點點舔舐,慢慢愈合。

    她慢慢靠近裴霽曦,一如多年前裴霽曦從北狄戰場上帶著滿腔悲痛回府時,她給了他一個擁抱,如今,她緩緩伸出手,環住了身旁人的臂膀。

    熟悉的味道縈繞在鼻尖,勾起裴霽曦久遠的回憶。他看不清初學清和冬雪長得是否相似,但這味道,將他深埋心底的過往慢慢撕扯出來,可也終究讓他認識到,永失所愛。

    他終于,痛哭失聲。

    初學清一下一下地撫著他的后背,讓那些破碎的哀泣停留在自己的臂膀之上。沒有人見過這樣的裴霽曦,他清冷的面具是給敵人看的,他帶笑的暖意是給親友看的,只有這脆弱的悲傷,只能在暗夜里,悄悄地給愛人看。

    她也只能殘忍,讓他在痛哭中斷了前塵往事,拋下一直背在身后的包袱,再繼續做馳騁疆場的將軍。

    如她多年前在心中所言,愿前路坦蕩,山河無患。

    至于那段兒女情長,本就如塵埃,如蜉蝣,如今祭奠完畢,就此消散在天地間罷。

    只剩下一個上馬定乾坤的將軍,和一個提筆安天下的文臣。

    *

    初學清醒來的時候,天光微亮,她自己在榻上蜷著,卻看見裴霽曦坐在窗邊,眼睛上沒有覆黑布,睜著沒有焦點的眸子看著窗外。

    初夏的晨光刺眼,裴霽曦卻絲毫不覺一般,如定立在那里的雕像,守望著什么。夏風將他鬢角的發絲吹起,霽光散落在他斧鑿般的五官上,這一幕耀眼的靜謐,讓初學清心中怦然。

    初學清走到他身邊,他的眸中還有些許血絲,昨夜的淚痕消失不見,仿若那般脆弱只留在了夜晚。

    裴霽曦緩過神,轉頭看了看身旁模糊的身影,沉聲問:“我能去祭拜她嗎?”

    第105章 總要讓我去看看她罷。

    初學清昨日已應付過墨語, 本該用同樣的言語去應付裴霽曦,可莫名地說不出口。她半晌才道:“她不想你這么記掛她的。”

    裴霽曦隱在心底的鈍痛,經過一夜的沉淀, 仿佛被遮蓋了去。可一提到她, 便似又把那層遮蔽掀開,讓他一點點舔舐傷口,每舔舐一次, 那鈍痛就愈發清晰。

    “總要讓我去看看她罷。”

    他沒有道別的機會,也不會想去道別, 但卻想著,能去看看她之前生活過的土地, 走一走她行過的軌跡,如此, 便能將她印刻在心底,填充那些已經愈發模糊的記憶。

    裴霽曦的眼神落在初學清身上, 雖然仍是無神的眸子, 卻讓她覺得自己無所遁形,她低聲道:“她葬在樟安, 等我空了,和你一起去看她。”

    “我可以先去。”

    “你如何離開京城?”

    裴霽曦頓了頓,不再言語。偌大的京城如同牢籠一般將他困在其中, 如今只是想祭拜愛人, 卻寸步難行。

    “你等我想想辦法。”初學清面上安慰著他, 實際卻慶幸著如今有時間去安排一個假墓。

    “你為何會忽然抱著冬雪的簪子哭?”

    初學清撇過臉去, 狀似看著窗外的風景, 思索片刻道:“宮宴上,有個宮女請我去為她的姐妹寫牌位, 恰巧死去的那個宮女,叫冬雪。”

    裴霽曦被“冬雪”兩個字晃了神,他仍不能接受這兩個字只能放在墓碑上,可他又太想見她一面,冰冷的碑刻也罷,無情的黃土也好,只要離她近些就好。回過神來,他才壓下心中的撕扯,道:“這件事的確蹊蹺。”

    “景王殿下已經查過,只是巧合而已。”初學清解釋道。

    “學清,你曾說過,我們是戰友。”裴霽曦頓了頓,繼續道,“既是戰友,你遇到事情,可以告訴我。今晨我得到消息,宮宴那日,太子出事,而你和景王,都曾在太子身邊待過,才能讓太子避禍。 ”

    初學清鼻尖仿佛又傳來那令人作嘔的龍涎香,她忍住胃中不適,道:“是賢王的手腳,我與景王殿下恰巧碰到,自然要幫太子解圍。”

    裴霽曦正色道:“我覺得事情并非如此簡單。”

    “裴兄多慮了,宮中有些手腳,很是上不得臺面,在你我看來拙劣的把戲,卻是層出不窮。”

    初學清不想與他在這件事上多說,便轉移話題道:“對了,我已找到居間人,讓蓮娘子的夫君前來京城,與她簽和離文書,待文書到手,你我便可安心。”

    裴霽曦想到冬雪和蓮覓的淵源,道:“冬雪知道了,也會安心的。”沉默片刻,又問,“冬雪的事,楊掌柜知道嗎?”

    初學清愣怔片刻,她并沒有和楊若柳對過詞,怕自己說錯了,這期間再出什么差子,只得斟酌道:“她不知,她們二人并未遇見過,我也不知她們有那樣的淵源。”

    裴霽曦看著眼前模糊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就仿若記憶里冬雪的樣子一般模糊。這世間與她有關系的人越來越少了,每一個她認識的人,都似帶著一部分她的軌跡。而這軌跡,也慢慢模糊了起來,早晚有一日,她將從所有人的記憶里消失。

    畢竟如今,連他也想不起她的樣子了。

    *

    初學清這幾日一面忙著安排暗線到樟安布置假墓,以備不時之需,一面應付蓮覓的夫君那些無賴的要求。

    在她恩威并施,加上用從前樟安的人脈裹挾后,蓮覓的夫君終于同意了和離,至于之前冒用蓮覓的詩詞,并無律法可依,蓮覓也只希望和離,不做追究。

    總算處理妥當,她也安排好了人助蓮覓離京,可恰在蓮覓離京之前,御史盛道文找到醫館,欲見蓮覓一面。

    當年蓮覓作為盛道文的情人,卻被張家公子張阜看上,可最終為她出頭的并非盛道文,而是太子。直至張阜和太子好友蘇晟杰都失去性命,蓮覓離京,而盛道文卻隱匿其中,安然參加科舉,中了狀元,仕途順遂。

    桑靜榆擔憂盛道文為了掩蓋此事,殺蓮覓滅口,本不讓蓮覓與他相見。

    但蓮覓自己卻不想躲藏,與盛道文在醫館后院的廂房見面。

    盛道文見昔日情人已經另嫁他人,如今竟落的個和離的下場,想張口諷刺,心中卻又有不忍,只是暗嘲:“未料到你的眼光如此之差,那男人連你的文章都冒用,你也敢嫁。”

    蓮覓卻只是輕聲道:“我的眼光一向不好。”

    盛道文覺得自己也被嘲諷了,蓮覓昔日是歌姬中的第一才女,多少王公貴族想要砸錢只求紅顏一笑,最終卻是他暗中抱得美人歸,如今蓮覓說自己的眼光一向不好,也是把他罵了進去。

    盛道文的火氣不免被挑了起來,氣道:“你可知,當初我知道張阜瞧上了你,想要為你出頭之時,被父親打斷了腿,關了起來,可我想盡辦法出來,才得知太子為你殺了張阜,而蘇晟杰最后也因你喪命。原來我不是唯一那個,你周旋在這么多男子之間,我還當最后哪個能入了你的眼,原來也不過如此! ”

    蓮覓卻笑笑:“原來盛大人前來見我,是為了說這番話的。”

    盛道文見那笑容嫵媚,不覺更加氣憤:“你就如此不知羞恥,連我給你的閨房之詞都拿給別人!”

    蓮覓卻愣了愣神,隨即開口道:“那件事,是我的疏忽,對不住。”

    那句“金蓮三寸漫舞間,細腰盈握一手環”掀起了京城的小腳細腰之風,確實是蓮覓的丈夫為了引人注意,散出去的,畢竟才子盛道文的名號實在好用。

    盛道文還想說什么,可蓮覓如此誠懇的態度,卻讓他感覺一腔怒火都無處發泄,只得按下脾氣,狀似隨意道:“如今我能查得到你的行蹤,想必其他人也能,若張家知道了你的行蹤,后果不堪設想。”

    “不牢大人費心了,我自會小心。”

    盛道文輕嗤一聲:“初學清還真是什么事都敢攬,她有那么大的能耐,能保住你嗎?”

    蓮覓神色恍惚了片刻,只道:“我不會拖累初大人的。”

    “你說不會,就不會嗎?你如今躲在醫館之中,如果被發現,初學清撇得了關系嗎?”

    “我很快就會離京。”

    盛道文像是被剮了逆鱗般,上前一步,抓住蓮覓的手腕,“你跟我走,別拖累別人了。”

    蓮覓手腕被抓痛,掙扎著要他松開。

    正在此時,一直在外偷聽的桑靜榆推門進來,嚷嚷道:“盛大人,你趕緊放開,當初蓮娘子出事,你不管,如今倒冒出頭了,只要你不來摻和,蓮娘子順利離京就什么事都沒了!”

    “離京”這兩個字似乎刺痛了盛道文,他的手抓得更緊了,對桑靜榆正色道:“你們以為離京就沒事了嗎?如今我能找來,別人也就能找來,你不想給你夫君惹事,最好讓她跟我走。”

    “呸!”桑靜榆氣得發抖,“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孬種呢!我夫君頂天立地,遇見不平事,自然要插手!”

    說著,桑靜榆拿起院中掃帚,拍打在盛道文身上,盛道文用手臂擋著,不得已松開了蓮覓。

    “你瘋了嗎?”盛道文怒吼道。

    “是瘋了,被你們這些臭男人氣瘋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不就是怕當年的事露了出去,惹禍上身嗎!敢做不敢認,虧你還是我夫君的師兄,真是惡心!”桑靜榆手中的掃帚沒停,在小小的庭院中追著盛道文打。

    盛道文看了眼躲得他遠遠的蓮覓,知道再這樣下去,會引起前院的注意,只得拂袖而去。

    桑靜榆見盛道文走了,立刻上前安撫蓮覓:“蓮娘子,你放心,如今和離書你也拿到了,只要離京了,就什么事也沒有了。”

    蓮覓眸中淚意再也忍不下來,無聲哭了出來。

    桑靜榆見如此嫵媚面龐沾上淚水,自己也跟著揪心起來:“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還不值當咱們的眼淚,你且放寬心,以后自個過自個的好日子去。 ”

    蓮覓拿帕子擦了擦眼淚,“還是有好男人的,初大人就是……還有……太子也是。”

    “這個盛大人估計也是不安好心的,你若真跟他走了,他沒準就殺人滅口了。”

    “他不會的。”蓮覓否認道。

    “唉,你還替他說話呢,咱們女子呢,可不能將心放到別人處,還是要好好揣在自己懷里,真要一顆心全給了旁人,命運可就由不得自己了。”

    “初夫人活得真是通透,我若早想通了這一點,興許就不會陷入如此境地了。”

    桑靜榆卻嘆口氣:“哪里是通透,是被這世道逼的。”

    *

    他們以為蓮覓的事應告一段落了,可風雨欲來,有時是有預兆的,有時卻會讓人措手不及。

    北狄內亂終于告一段落,北狄公主烏尤拉推翻了北狄王薩力青的統治,如今北狄王座易位,烏尤拉傳信大寧,請求正式和談。

    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烏尤拉指定裴霽曦前往和談。

    誰都知道裴霽曦曾在北狄被俘,烏尤拉曾對他百般折磨,連他的眼睛都是在北狄致盲的。如今烏尤拉指明讓裴霽曦一個武將去和談,不知是何居心。

    可這樣一來,表面在京療養,實際在京為質的裴霽曦,就不得不離京了。

    一武將任使臣始終不妥,太子力薦初學清任和談使臣,最終建禎帝命初學清與裴霽曦一起前往北狄出使。

    初學清一直想不出如何才能讓裴霽曦離京,可未料機會來的正巧,如今他們終于能名正言順地再回到鄴清。

    第106章 毫不猶豫刺向自己的心口

    在去鄴清出使前, 初學清又和景王在別院見面。

    初學清踏入別院書房之時,景王手中拿著畫卷,正在收到一旁的書架之上。

    那副畫卷原來掛著的地方, 如今空空如也。

    初學清行過禮后, 隨口問道:“殿下為何將王妃的江河山岳圖收了起來?”

    “一直掛在那里,著了塵土,還是收起來好生養護著。”景王轉而道, “北狄經了這么久的內亂,現下急需休養生息, 如今急于和談的一方是他們,你此行不必過于急切, 慢慢趕路便是。”

    “可早日達成和談,也利于邊境的長治久安。”

    景王緩緩道:“北狄如今經不起戰爭了, 你此番重要的是護好自己安全,切莫將自己置于險境。”

    “如今京城局勢不明, 賢王那邊虎視眈眈, 陛下又一力護著太子,我怕……”

    景王不等初學清說完, 打斷道:“京城的事,你不必擔憂,我用你, 也不是讓你去奪嫡的, 你只要守好初心, 日后將你的一番抱負都施展到朝堂之上, 變法只是開端, 前路仍舊任重道遠,你我心中的盛世, 早晚有一天會實現。”

    可如今建禎帝身體每況愈下,初學清仍舊擔心她不在的時候朝中局勢突變,不能夠助景王一臂之力,如何稱得上合格的謀臣。

    景王看出她仍舊擔憂,便轉移話題道:“本王也未料到烏尤拉竟然指定定遠侯去和談,怕是其中會生什么事端,你與他雖關系密切,但你要知道自己的價值,遇事切莫只顧著他人,你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逐影會混入侍衛之中護著你,你自己也要小心。”

    初學清只得應是,除了京城的波云詭譎,北境的和談也同樣重要。

    *

    裴霽曦將輕風留在了京城,待蓮覓之事處理妥當后再回鄴清。

    初學清和裴霽曦一路北上,在深秋之時,到了鄴清。

    脫離了京城那座牢籠,裴霽曦的眼睛愈發清明,他如今已能看得清物體的輪廓,只是細節仍舊不明。可他也沒將自己眼睛的情況告知初學清,因為當眼前一切逐漸清晰的時候,他發現初學清與冬雪真的太像了。

    初學清身量比冬雪高些,但身形和她一樣纖瘦,他看不清她的眉眼,可她不經意的動作,垂頭沉思的樣子,高談闊論的姿態,都像極了冬雪。

    讓他以為他已經忘了樣子的冬雪。

    他急于在和談之后去樟安一趟,兩人在鄴清稍作安頓,便動身前往北狄營帳。墨語隨隊伍一同出使。

    深秋的北境蒼郁而深沉,連綿的山野被掉落的秋葉染上一片黃色,而山頂仍是白雪皚皚,山頂不知四季變換,仍舊孤芳自賞,卻不知山下已經換了人間。

    初學清與北狄方交涉,就和談條款逐字推敲,裴霽曦則守在他身旁,周身冷意讓人不敢怠慢。

    和談很順利,北狄官員準備的條款本就面面俱到,初學清只是在細節上和他們進行商榷。

    可初學清卻覺得太順利了,隱隱不安。在北狄內亂之時,初學清就與景王商討過北狄局勢,當時她也對大寧與北狄間的關系侃侃而談,而今日這些條款,甚至將她當初所顧慮到的,都一一覆蓋。

    此時帳外通報,烏尤拉也來到了營地,請初學清和裴霽曦前往營帳一敘。

    北狄官員帶著擬好的盟約,引著初學清他們前往烏尤拉營帳。

    一直侯在營帳外的墨語看到他們變換了營帳,要上前一探究竟,裴霽曦卻沖他用手壓了壓,制止了他。

    進入帳中,烏尤拉仍舊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隨意倚靠在營帳正中的座位之上,看著初學清和裴霽曦踏進營帳,輕笑了一聲。

    北狄官員將擬好好的條款給烏尤拉過目,她粗略的看了一眼,隨口道:“這些條款我都沒有異議,大寧使臣覺得如何?”

    初學清上前一步,正色道:“初某認為,仍有一條,需要附上。”

    烏尤拉撇撇嘴:“你說。”

    初學清深深看了一眼裴霽曦,這才轉頭正視烏尤拉,一字一頓道:“我大寧定遠軍犧牲將士的遺骨,我們要帶回去。”

    當年北伐之戰,定遠軍里太多來不及帶回的尸首,就這么一直留在了北狄境內,經年雨露風雪,不知他們是否魂難歸國,埋怨過裴霽曦呢?

    裴霽曦聞言一怔,看向眼前初學清模糊的身影,他未料到,初學清竟未忘記定遠軍犧牲將士的遺骨。

    他仿佛又看見了飛濺的鮮血,刀槍下的斷臂殘肢,還有方淼自焚時凄厲的喊聲。

    他終于,能接他們回家了。

    烏尤拉不屑笑笑,道:“可以,但有一條,我得加上。”烏尤拉前傾了身子,眼睛直直盯著裴霽曦:“本公主馬上就要稱王,可如今,還缺一個夫君。我要裴將軍,做我的王夫。”

    裴霽曦聞言,毫不猶豫拒絕:“絕無可能。”

    “你別著急拒絕。”烏尤拉笑笑,“你斷我一頭長發,我毀你一對招子,總覺得欠了你什么,這不,聽說你被困在京城,我就讓大寧派你來和談,這份情,你怎么還?”

    裴霽曦眉頭緊皺,不等他答話,烏尤拉接著道:“你不用以為我是在羞辱你,我只是看重你,你們漢人有個詞,明珠蒙塵,對吧?你在大寧,就是寧帝的眼中釘,但是在我這里,我會讓你統帥三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怎么樣?”

    初學清聽不下烏尤拉的話,擋在裴霽曦身前,義正言辭道:“想必公主不會不知道,定遠侯是定遠軍主將,又怎會輕易挪位?您知道大寧絕不會答應這個條件,卻仍舊提出來,看來北狄和談的誠意并不多,既然如此,和談還是作罷。”

    “初侍郎。”烏尤拉提高聲音,“上次你誆騙我,將裴將軍帶回大寧,這筆賬,我還沒算呢。不過我氣量大,也不與你計較。你既是大寧使臣,就當好好合計合計,裴將軍在大寧,受寧帝忌憚,但若他來了北狄,定遠軍還是定遠軍,他也不會輕易背叛大寧,大寧與北狄就此形成牢靠的姻親關系,不好嗎?”

    “中原近百年來出嫁的公主也不少,戰爭卻從來沒有停止過,可見姻親關系想要凌駕于國別關系之上,是不可能的。”初學清慢慢向前逼近,裴霽曦見她身形往前,拽住了她的胳膊,初學清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腳步卻繼續逼近烏尤拉。

    裴霽曦只能看見一個筆直的身影在向前走,即使他看不清,也能感覺到初學清周身的氣勢,那脊背,似乎是撐起一個國家的顏面,絲毫不彎。

    他終于知道初學清在外交上是何等風采。

    往日只能從坊間傳聞,或是說書人的口中,得知那個出使諸國,勇救定遠侯,捭闔縱橫,樽俎折沖的一代名臣。如今親眼所見,當真與傳聞中的絲毫不差。

    初學清走到烏尤拉近前,兩邊侍衛刀已出鞘,卻被烏尤拉輕笑著制止了。

    烏尤拉盯著隔了一個桌子的初學清,抬了抬眉道:“初侍郎一個文臣,氣度卻不凡,怎么,你想和裴將軍一起到我北狄嗎?也不是不可以,只要裴將軍愿意,我也不是不能收了你。”

    初學清面對烏尤拉的調笑,卻是面不改色,鎮定道:“公主說笑了,待公主稱王之時,我大寧自會派出使臣祝賀,但今日,我和裴將軍,只是來簽立盟約的。”

    “那你以為,為何我指定裴將軍出使呢?今日,可沒打算把他還給你們。當然,我也不會傷害你的,你自可安然回國。我想,寧帝還要謝謝我將裴將軍留下了呢。”

    初學清正色道:“公主執意如此,那留下的,不僅僅是裴將軍,還有初某的尸首。即使真如你所說,沒人在乎裴將軍是否歸國,但兩國和談,大寧儲君最重要的謀臣卻死在了北狄營帳,你想,和談還有可能嗎?”

    烏尤拉忽然從腰間抽出一柄匕首,“哐當”一聲插到了面前的桌子上,惡狠狠道:“有本事你試試。”

    裴霽曦聽見聲音,臉色一變,急忙上前。

    可初學清卻猛地拔下桌上匕首,毫不猶豫刺向自己的心口。

    烏尤拉被初學清的動作驚道,連忙起身,迅速拽住初學清的手。

    可初學清的力道太大,仍舊刺向了自己,只是被烏尤拉一拽,避開了心口的位置,刺向了右肩。

    而裴霽曦,只來得及上前扶住初學清。

    他太過震撼,未料到初學清竟以命相博,護著自己。

    懷中的身軀和冬雪一般纖瘦,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可竟然能那般決絕地用匕首刺向心窩。

    可他怎承擔得起?這是冬雪最后的親人了,也是他的至交戰友,他怎能讓這么瘦弱的身軀護在自己身前?

    “烏尤拉。”裴霽曦直呼北狄公主姓名,這聲音從他牙縫中擠出,似是在警告,“大寧使臣在你帳內受傷,你擔得起?”

    烏尤拉也難得有些慌神,她未料到初學清竟如此狠絕,用自己的性命去威脅她。此次和談本就是北狄連年征戰后,最好的休養生息的機會,她只是想順帶達成其他目的,既能滿足自己的私心,又能讓大寧失去定遠侯,一舉兩得,可她小瞧了大寧的使臣。

    烏尤拉故作鎮定道:“我沒打算傷她。”

    身上的劇痛讓初學清失了力氣,倚在裴霽曦懷中,可她仍舊努力站直,咬著牙保持清醒,對烏尤拉道:“公主若讓盟約順利簽訂,那初某,在北狄帳內,就沒有受過傷。”

    烏尤拉明白了初學清的意思,忙對手下大臣道:“簽,快簽!”

    北狄大臣將擬好的盟約雙手遞給二人,裴霽曦接過來,展開給懷中的初學清看。

    初學清點了點頭:“條款無誤,我們走吧。”

    她說著,忽然用力拔下插在右肩的匕首,扔到了烏尤拉面前,“北狄的東西,還給公主。”

    第107章 你瘋了嗎!這是在馬車里!

    烏尤拉看著匕首上的血色, 著實被初學清震驚到了。

    裴霽曦用手捂著初學清受傷的地方,看著不斷冒出的鮮血,竟然慌了神。

    他見過太多戰場上的鮮血, 可那些都是武將拋頭顱灑熱血應該做的事, 每一個在戰場上的人都做好了流血的準備。

    可初學清一介文臣,也能有武將風骨,面臨敵國首領, 毫不退縮,視死如歸, 這讓他顛覆了對文臣的印象。

    何況,這血, 是為他而流。

    初學清在他懷中輕聲道:“可有手帕?把你手上的血擦干凈,別讓他人看出來。”

    初學清一身緋色官袍, 血色并不打眼,可染到裴霽曦的手上就明顯了。

    裴霽曦從懷中掏出手帕, 擦了擦。可剛擦完他就意識到, 這手帕是冬雪留給自己的,竟在慌亂之中擦了血跡。

    可他也來不* 及細想, 初學清給他的震驚甚至讓他無心心疼這手帕,他將手帕藏于衣襟內,就扶著初學清往外走。

    初學清卻只是搖了搖手, 示意自己走。

    她忍著肩上劇痛, 挺直脊背, 一步步走出營帳。

    烏尤拉望著他們兩個離去的背影, 這才從初學清給的震撼中回過神, 不禁慨嘆,如此良臣名將, 為何不是北狄人。

    帳外的墨語,見到他們二人終于走出來,連忙上前,裴霽曦輕聲對他道:“把傷藥給我,讓其他侍衛離遠些護著。”

    墨語見裴霽曦神色如常,看了看一旁面色蒼白卻依然挺立的初學清,便知道受傷的是初學清。他將傷藥和棉布悄悄遞給裴霽曦,讓身后侍衛去取馬。

    幾人走出北狄營地,裴霽曦在林中找了個地方讓大家休息,他則牽著馬,帶初學清到了一個無人處,有大樹遮著,別人看不到他們。

    他忙道:“趕緊上藥,血還沒止住。”

    裴霽曦伸手去解初學清的衣襟,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的手此刻竟在顫抖。

    是,他怕了,他怕初學清真的因他而死。

    她不僅是冬雪唯一的親人,更是他惺惺相惜的知己,是大寧變法的先驅。

    若是為了他赴死,他萬死難辭其咎。

    初學清握住了他顫抖的手,看了看他的眼睛,那眼神似是聚焦,又似是渙散,她摸不準,只試探道:“你也看不清,還是我自己來。”

    裴霽曦停下手,知道自己手上的顫抖暴露了自己的慌張,他停下動作,將棉布和傷藥捧在手中,看著初學清解開衣襟,露出肩膀。

    初學清動作吃力,好不容易解開衣襟,已用了她大半力氣,卻仍舊咬著牙,從裴霽曦手中拿過傷藥,撒在傷口上。

    裴霽曦撕掉一些棉布,拿水囊浸濕,忍住聲音中的顫抖,道:“我幫你擦擦。”

    初學清的肩膀一片鮮紅,他的手覆上去,都能感受到手下肩頸和鎖骨的輪廓,如此瘦削的肩膀,卻在他面前,受了兩次傷。

    他輕輕擦拭著,雖然看不清細節,但是她身上的顏色他還是能看見的。

    擦到她蝴蝶骨時,卻有一處的顏色擦不干凈,正當他還要擦時,初學清避了避,閃開了,只道:“好了,直接包扎吧。”

    初學清不知道他究竟能看清多少,可蝴蝶骨上的痣藏不住,她怕他能看到。

    可裴霽曦沒有多想,只一心擔憂她的傷勢,幫她包扎了傷口。

    他看到衣襟覆蓋的地方,露出一片似乎是白色的布,詫異道:“你胸上受過傷?怎么也包扎著?”

    初學清愣怔片刻,才答:“一點小傷,不礙事的。”

    裴霽曦沉默著,他不知原來文臣面對的明槍暗箭也如此兇險。他們近段時間都在一起,他竟不知她是何時受傷的。

    他碰到上次箭傷留下的疤時,緩緩道:“上次的疤還沒多久,如今又添了新傷,學清遇見我,總是受傷。”

    初學清攏好衣襟,靠在身后大樹上,已經沒有什么力氣,卻仍看著裴霽曦,虛弱道:“能遇上你,才是我的福分。”

    *

    初學清一行人從北狄回到望北關,裴霽曦讓軍醫照看初學清的傷勢,自己則立即安排人馬,又急尋了鄴清城內凈廉寺的僧人們跟著,一起前往當年北伐最后一戰之地,接流落在外的戰友回家。

    嚴奇勝跟著一起去,一路上一言不發。

    他們依著盟書,在北狄士兵的監視下,終于到了那個地方,漫天的狂風攪個不停,聲聲哀嚎似在哭訴著什么。深秋的草木已漸露枯色,萬物有靈,是否能知道蒼野枯骨,一年一年守在這里,望著家鄉。

    當年北狄軍隊得勝之后,未免尸體帶來瘟疫,便隨便挖了個巨坑,將尸首都推入坑中埋了起來。

    經年累月,亂葬崗上的雜草成堆,無人窺見當初那場戰爭的腥風血雨,亙古如一的,只有不停的凄厲風嚎。

    裴霽曦下馬,看著僧人做著法事,梵音凈化著曾經的廝殺,引領留在這里的孤魂回家。

    漸漸的,陸陸續續隱忍的啜泣聲響起,下面有他們的戰友,有兄弟姐妹,甚至是伴侶。

    嚴奇勝跪在地上,頭抵大地,一開始,只靜靜感受這里的風聲,呼吸清冷的空氣,可慢慢地,他聞見了火灼的氣味。

    那是能致人死地的烈火。

    那是令人痛徹心扉的哀嚎。

    他的妻子,永遠地留在這里,連一副枯骨都沒能留給他。

    那個在外人面前總是端著一副生人莫進的將軍氣勢,在他面前卻露出小女兒情態的方淼,那個永遠管教著他,激勵著他,本該攜手一生,磕磕絆絆走下去的人,丟下他,化為北狄廣袤草原上的一縷清風,一粒浮塵,一個蜃樓般虛幻的影子。

    在眾人小心翼翼挖出遺骸的時候,只有他,一無所獲,徒有凄冷哀風陣陣裹挾著他,似是,有人給他了一個擁抱一般。

    將士們,都該回家了。

    *

    初學清離京后,卻不知京中也不太平,甚至火都燒到了自家。

    就在初學清剛剛離京不久,刑部到桑靜榆的醫館拿人,說是桑靜榆窩藏寫反詩的要犯。

    原來是張家得知了蓮覓藏于京中的消息,隨便找首蓮覓寫的詩,安上了反詩的名頭,要捉拿蓮覓。

    桑靜榆也沒能護住蓮覓,甚至她自己也被抓到了刑部大牢。

    她臨被抓前,讓身邊的丫鬟小蝶去通知了輕風,希望輕風機靈點,能找人來救他們。

    刑部大牢陰暗潮濕,地上的稻草干枯而凌亂,遠處不時傳來不知哪些個犯人的哀嚎,趁得牢內更加陰森。

    桑靜榆沒和蓮覓關在一起,她被抓前因為反抗,被繩子綁住了手,來了獄中沒有人來提審她,也沒有人來給她松綁,她的手背在身后縛在一起,很不舒服,可獄卒也只是任她在牢內自生自滅。

    她剛開始還隔著大牢的欄桿沖外嚷嚷兩句,喊久了乏了,她就窩在稻草堆里。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幾個人的腳步聲。

    直到人走近了,她才看清,是幾個獄卒引著吳長逸向她的方向走來。

    走到近前,有個獄卒諂媚地對吳長逸道:“吳大人,我們可沒有為難初夫……桑大夫,您出去的時候也盡量避著點人,也別讓咱們難做不是。”

    吳長逸點點頭,目光放在桑靜榆身上,上下逡巡了一番,似是在確認她有沒有受傷。

    桑靜榆被這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在她還沒弄清是怎么回事的時候,獄卒就打開了牢門。

    她站起身,質問道:“這是做什么?”

    “哎呦桑大夫,吳大人心心念念來救您,這份情誼您還看不出來嗎?您可好好跟著吳大人,報答這份恩情呀!”獄卒嬉笑著,那笑里透著看好戲的揶揄。

    吳長逸上前,拉住她的手臂,帶著她一路出了牢獄,上了馬車。

    在牢獄里桑靜榆沒敢亂喊,到了馬車上她才沖著吳長逸不客氣道:“你怎么能救我出來的?難道你投靠了張家?你們家不是一向不在奪嫡里站隊的嗎?”

    吳長逸突然傾身向前,壓了過來,甚至呼吸就灑在桑靜榆的脖頸間,桑靜榆嚇了一跳,忙喊道:“你干什么,你別過來,你瘋了嗎!這是在馬車里!”

    只見吳長逸雙手繞過她的手臂,虛環住她,拿匕首輕輕割斷她身后縛著手的繩子。

    吳長逸緩緩離開,坐到她對面,嗤笑道:“你喊得再大聲點,整條街的人都會以為我們在馬車里做了什么。”

    桑靜榆瞪著他,只是要幫她松綁,何必靠那么近,她氣道:“你是故意的,你就是想讓別人看見我上了你的馬車,我告訴你,你算盤這么打就錯了,我才不在乎別人的流言蜚語。”

    吳長逸面色沉了沉,低聲道:“我知道你不在乎,你何時在乎過名聲呢?”

    不顧名聲,解除婚約,另嫁他人,也不顧名聲,開了醫館,做了女醫。可為何就不能不顧名聲,離開初學清,再回到他身邊呢?

    桑靜榆沉默了一瞬,才道:“你……真的投靠了張家嗎?因為我之前反悔了?可你也不能用黨爭來針對我夫君啊! ”

    “夫君?”吳長逸不屑道,“初學清立了那么多次功,可卻沒有一次主動請封,給你個誥命,你若誥命在身,他們豈敢這么輕易抓你來威脅我?”

    “我要誥命干什么,誥命還不是靠丈夫,要誥命不如靠我自己得幾個懸壺濟世的牌匾……不對,張家拿我威脅你了?那你答應他們什么了? ”

    吳長逸沉聲道:“這你不用管。”

    “好,我不管你。那蓮覓呢,蓮覓還被關著呢嗎?”

    “你不必擔憂她,她自有人護著。你們剛被抓走,御史盛大人就參了張家一本,如今太子和御史都護著她,張家也不敢亂來。 ”

    桑靜榆這才放心,想必是輕風給盛御史和東宮報了信。她又道:“那你放我下去,我要去找我夫君,京城這么亂,我怕她那里會出事。”

    “我明日會前往鄴清,助定遠軍防守北境,你若想去尋她,就和我一起。”

    “你去北境做什么?”桑靜榆察覺到什么,緊張道,“上面讓你去奪定遠軍的權嗎?”

    “婦道人家,胡言亂語什么。”

    桑靜榆嗤之以鼻道:“我就知道你一貫這樣,改不了了,你從心里就瞧不起女人,先前說的什么都依我,恐怕也是權宜之計,哄我玩的。”

    “我哄你玩?明明是你哄我玩!”吳長逸壓不住怒火吼道。

    他一吼,桑靜榆自覺理虧,也息了聲。

    只剩下馬車吱呦呦行進的聲音。

    直到初府側門,馬車停下,吳長逸才蹦出一句:“回去收好行囊,明日我來接你。”

    第108章 為她穿好衣物

    桑靜榆跟在吳長逸的隊伍里, 也前往了北境。

    可吳長逸并沒有前往望北關,而是直奔石喙嶺,帶著陛下讓他接管石喙嶺的旨意, 暫管石喙嶺守軍。

    桑靜榆到了石喙嶺才發現自己上了當, 吳長逸根本不打算送她去望北關。

    她嚷嚷著要自己一個人去尋初學清,可吳長逸二話不說,派了幾個侍衛守在她的營帳門口, 讓她哪里都去不得,連她在屋內破口大罵, 吳長逸都毫無反應,只是命人嚴加看管。

    吳長逸還要整頓石喙嶺士兵, 將他帶來的人與定遠軍整合起來,顧不上桑靜榆, 但他還是執意把桑靜榆帶到北境了。

    他總覺得,在他身邊, 比在京城安全許多, 起碼得讓她待到這段動蕩日子過去了。

    初學清護不住她,那他只能把人搶來, 自己護著了。

    *

    護不住人的初學清,此刻正在望北關。營帳之中,只有她與裴霽曦兩人, 當裴霽曦告訴她吳長逸接管石喙嶺的消息, 她沉思了一陣, 忽而道:“京中恐要生變, 我必須馬上回京。”

    “你為何這么說?”裴霽曦問道。

    初學清沉默片刻, 道:“如今,吳長逸前來接管石喙嶺, 定遠軍的防線也被分割。我懷疑,有人勾結北狄,意圖謀反。我們離京前,陛下的身子已愈發不好,我怕京中生變,擔憂景王殿下安危。”

    裴霽曦看著一片朦朧中初學清仍舊蒼白的面色,不忍她舟車勞頓,“那我派人回京給景王報信。”

    他不參與黨爭,但初學清如此忠于景王,他可以為初學清打破這一點原則。

    “不,我必須親自回去,不在他身邊,我不放心。”

    “可你還受著傷。”

    初學清堅定看向裴霽曦:“士為知己者死,我的知己,除了裴兄,還有景王殿下。他不僅是我的伯樂,更是和我目標一致的知己。”

    裴霽曦聽出她的執拗,只得道:“那我和你一起回。”

    “你不能回去……”

    “士為知己者死。”裴霽曦打斷她,“你可以為我自傷,我何嘗不能舍命陪君子。何況,你我二人皆為出使之人,若單單你回去,也說不過去。”

    初學清久久沒有言語,經年已過,伴侶變成了知己,雖有遺憾,但這份舍命相護,仍讓人悸動不已。

    裴霽曦走出營帳去準備行囊,初學清待他走后,也蒼白著臉色出了營帳,尋到侍衛中一直潛伏著的逐影,問他:“景王殿下那邊是不是出事了?”

    逐影只答:“殿下讓初大人不要操心他那邊,只要您平安就好,他自有安排。”

    “我要回京。”

    “初大人,殿下讓您安心待在北境,待京中局勢安穩再回去。”

    初學清唇角微抿,默不作聲,半晌才點了點頭,道了句“好”。

    景王一向如此,需要出頭的危險之事,從來不讓她沾,可她是景王的謀臣,不能為君分憂,反而需要景王時刻護著她,讓她遠離危險,這著實不是她想要的。

    這次和談,看似危機四伏,但實際談下來,才發現有人早已為她鋪好了路,若不是烏尤拉臨時變卦,她應也不會有受傷的風險,而這鋪路之人,她隱約覺得是景王。

    她沒敢告訴裴霽曦她的猜測,怕給景王招來通敵的嫌疑,可她隱隱覺得,景王是與烏尤拉有合作的。但吳長逸呢?他究竟是站哪一派?

    她剛應承了逐影待在北境,轉身找到墨語,悄聲道:“我與定遠侯需要回京一趟,可是不能讓隨使侍衛跟著,你幫我找人絆住他們,方便我們離開。”

    墨語卻擔憂裴霽曦安全,眼下這個節骨眼上,回京意味著什么,他們都知道,遂道:“京中不安全。”

    “我必須回去。”初學清不假思索道。

    墨語知道,初學清決定回去,裴霽曦必然要護送,因為她不僅是冬雪的兄長,更是裴霽曦的至交,他只得按照初學清的吩咐去做。

    沒多久,初學清就和裴霽曦悄悄出了望北關大營。

    兩人一路奔襲,快馬加鞭,只為能早一刻回京。

    可畢竟初學清剛受過傷,到了夜里,就有些受不住了。裴霽曦夜間更是看不清東西,只能靠坐騎流光這匹識途老馬辨別方向,初學清的馬就一直跟在流光身后。

    直到裴霽曦聽到“撲通”一聲,回頭卻見初學清從馬上栽了下去,這才發現初學清的異樣。

    他忙翻身下馬,查看初學清的情況。

    他將初學清攬在懷中,才發現深秋的涼夜中,初學清身上卻燙得灼人。

    初學清已經暈了過去,他看了看四周,茂密的林中看不出有什么適合歇腳的地方,只得在一旁生了火,以免夜間野獸侵襲。

    他用水浸濕棉布,為初學清擦了擦額頭和脖間的汗水,拿出傷藥,準備給她換藥。

    初學清已經沒了意識,他只得小心翼翼的解開她的衣襟,松開綁帶,換好藥,再重新為她包扎好。

    換好肩上的藥,他想起初學清胸前之前也受了傷,興許也該換藥了,便為她褪去上衣。

    他的眼睛在夜間幾乎不能視物,只能憑著感覺解開初學清上身緊縛著的棉布。當他一圈圈解開后,在她身上摸索著她之前究竟是哪里受傷了。

    直到察覺出異樣,他腦中轟的一聲,渾身僵硬起來。

    沒有傷口,只有初學清一直以來深藏的秘密。

    裴霽曦半晌沒有反應過來,良久,他用顫抖的手,輕輕撫向她后背的蝴蝶骨,摸到那顆他曾虔誠吻過的痣。

    林間月影斑駁,冷風蕭蕭,婆娑樹影隨風搖曳,空氣中彌漫著淡淡松葉清香,與一絲血腥味。秋風帶來的陣陣松濤之聲,如同低語吟唱,襯得夜色更加空寂蒼茫。穿林而過的冷意,喚醒了他僵住的身軀。

    他壓下心中翻騰的心緒,忍著眸中酸意,慢慢為她束好裹胸。

    可他不敢太用力,只輕輕纏上,又為她穿好衣物,蓋上大氅。

    他的手仍舊顫抖不止,經年尋尋覓覓,卻未料她一直居廟堂之高,在京城的詭譎多變之中,堅守她心中的道。

    失而復得的驚喜、意料之外的沖擊、經年分別的思念,夾雜著對當初的悔意,和對她如履薄冰的心疼,甚至還有一絲被欺騙良久的抱怨……太多復雜的情緒沖擊著他的心,讓他隔著一片模糊的暗夜,用力地看著眼前這個人。

    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撫在她的臉上,他從沒能好好看看這張臉。

    初見時隔著帷帽,她在鬧事者的呼喝聲中,有如迎風而立的松木,擋在蘇府門前,將鬧事者的滔天怒意擔于己身。若不是他及時擋住那暗處來的悶棍,她恐怕就算受了傷,也依然會擋在那里。

    彼時他未曾想到,他護住的那個變法先驅,就是自己一直尋覓的人。

    再見時,兩人在侯府夜談,對變法之道的談論,那變法條陳字里行間的訴求,就是當初冬雪無力改變卻有所希冀的。她的話讓人一見如故。現在想想,他們本就是故人。

    直到她從北狄營中,救出身陷敵營的他,又護他一路,避開西羌的針對,陛下的打壓。而他受傷失明,只是對著男裝的她感謝救命之恩。

    經年流轉,他尋覓她多年,此刻她在他面前,他卻沒有認出她。昔日愛侶,如今是并肩作戰的同袍,是堪比手足的戰友。他受傷失明,竟認不出自己的摯愛。

    這些相護,恐不只是因為對變法相撐的投桃報李,應該,有那么一絲,是因為兩人的情吧。

    那次去樟安路上,他們抵足而眠,夢入南柯,他不知為何卻夢到了冬雪,醒來一身狼藉,原來是因為冬雪就在他身邊,他才會做那樣的夢。

    而京城之中,她落入賢王圈套,中藥之后吻了他,他卻以為是一時失態,只能避而不見。如今細思,她定是因為知道那是他,才會如此情不自禁。

    她曾用初學清的身份,告訴他冬雪離開的原因,她也說過,他是冬雪的心上之人。

    原來她離開他,竟真的行出了自己的路。

    那愛民如子的父母官,那敢當人前的變法者,那舌戰群儒的外交家,竟是他的冬雪。

    可她為了掩飾身份,不得不將自己重重縛住,京城波云詭譎,她又有多少明槍暗箭?更不論重遇后,已經接連兩次受了重傷。

    想起前幾日擋在自己身前與北狄公主論辯的身影,原只是嘆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竟能以命相博,可如今更大的震顫在他胸中激蕩,是那個瘦弱的小姑娘,幾次三番為他周旋,護他平安。是他想拼命護住的姑娘!

    往事歷歷在目,當用新的身份再去看過往,他也漸漸明白了她。

    如此大才,怎甘困于后宅?即使是眾人眼中身份尊貴的侯府主母,在她眼中,也不過是束縛雌鷹的綁繩而已。

    一旦雌鷹展翅,整片天空都會找到顏色。

    正如現在繁榮昌盛的樟安,止戈停武的邊關,若不是她走了出去,又怎會有這么多顏色?

    可惜的是,經年空缺,他只能從他人口中了解,不能一一參與。

    即使相見,也沒能相認。他慶幸遇到了摯友,卻原來,無論男女,他都會不由自主被她吸引。男子,為至交;女子,為摯愛。

    可終究,他不能再做那折翅的人,他甚至不能護送雌鷹翱翔,只能在地面看著雌鷹展翅,一往無前。

    終于,心中激蕩的情緒找到出口,從眸中噴薄而出,他將頭埋在她身前,用力呼吸她身上的氣味,顫抖的雙肩,泄露了那悶悶的嗚咽。

    林間冷風依舊,樹影微微晃動,靜謐的山夜里,有人心中經歷了地動與山搖。

    第109章 像是一個久別重逢的擁抱

    殘星隱沒, 朝云出岫,晨間的陽光慢慢吹散濛濛霧氣,林間松脂香味更盛。

    裴霽曦摸了摸初學清的額頭, 雖沒有那般灼燙, 但溫度仍未退卻。

    她本就受了傷,加之一路勞累,難免生病。

    遠處傳來陣陣馬蹄聲, 裴霽曦警醒地拿起一旁的長槍,起身眺望。

    只見密林深處, 有一個急切的身影,駕馬而來。

    裴霽曦看不清那人的樣子, 但看身形是一女子,直到走近, 那人張口道:“我這一路緊追猛趕,總算追上你們了!”

    聽到這清脆的聲音, 裴霽曦默默放下了長槍, “你怎么來北境了?”

    桑靜榆看到初學清躺在地上,沒顧上回答, 忙翻身下馬,跑到她身旁,看到她面色不正常的紅潤, 為她把了把脈。

    “她受傷了?怎還起了高熱。”桑靜榆擔憂道。

    裴霽曦垂頭道:“她右肩中刀, 已經包扎過, 本該休息, 可她急于回京, 一路奔襲,昨夜就起了高熱。”

    桑靜榆想解開她的衣襟, 看看傷口情況,想到身旁有人,就對裴霽曦道:“侯爺,你去附近找點水吧。”

    幾匹馬身上都綁著水囊,裴霽曦卻忽視了,徑直走遠,他知道他在,桑靜榆不方便為她診治。

    原來他以為的夫妻情深,竟是女子間的惺惺相惜,他見過桑靜榆不畏艱辛千里尋夫,敬畏初學清不畏流言力挺妻子行醫,羨慕過世間真有如此志同道合的夫妻,也悔過自己不能如初學清一般尊之重之,敬之愛之。

    如今恍然明白,只有完全站在那個位置,體會過個中不易,才能知道該怎樣做。而曾經的他以為的對冬雪的愛重,只是枷鎖而已。

    裴霽曦在林間靜靜待了會,算著時間應是足夠,這才又回到她們身邊。

    他蹲在一旁,問正在為初學清擦拭額頭的桑靜榆:“她可還好?”

    “傷得不重,但關鍵是沒能好好休息,這才發了病。她急什么,京城少了她還能出什么亂子嗎?我好不容易從石喙嶺跑到望北關,就聽說你們已經走了,墨語正堵著那些侍衛不讓他們追上來,我就趕緊追來了。”

    “石喙嶺?”

    桑靜榆沒好氣道:“我被吳長逸那廝誆騙到了石喙嶺,還以為能跟著他的隊伍來尋你們呢,沒想到他就讓我待在石喙嶺不讓我出來了。不過北狄攻打了石喙嶺,我就趁亂逃出來了。”

    裴霽曦驚了一瞬,北狄和他們才簽了盟約,怎會轉頭攻打石喙嶺?除非,是北狄王薩力青的殘余勢力。

    “戰況如何?”

    “應該是沒什么事,我到望北關的時候,戰報也傳了過去,聽聞北狄被打得四散逃竄,根本不堪一擊。”

    裴霽曦點點頭,薩力青的殘余勢力本就是在烏尤拉的攻擊下無處可逃,如今轉而南下,想必也是垂死掙扎了。

    裴霽曦看著初學清的睡顏,晨光朦朧,他瞧不清楚,可那輪廓,卻和夢中一般無二。他猶豫半晌,輕聲道:“我知道她的身份了。”

    桑靜榆驚詫看向他,不敢確信,試探著問道:“什么身份?”

    他哀哀道:“她是我一直在尋的人。”

    桑靜榆怔住了,她知道初學清的身份早晚被識破,只是未料到第一個識破的人竟是裴霽曦。

    裴霽曦接著道:“我知她一定過得很不易,能給我講講嗎?”

    桑靜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沉睡的初學清,唏噓道:“何止不易,她隨時都做好了要犧牲的準備。”

    裴霽曦攥緊拳頭,克制著想要抱起她的沖動,顫聲問:“可有人知道她的身份?”

    “當初是遇到貴人,她才有機會走了仕途。”

    “景王幫了她?”

    “對。”桑靜榆道,“若不是景王,她連科舉那一關都過不去。我們成親,一方面為她掩飾身份,一方面我也能自在行醫。只是當初我也沒料到,她這一路,竟這么兇險。”

    聞言,裴霽曦竟隱隱生出了羨慕,桑靜榆能夠陪在她身邊那么多年,甚至比他們相伴的年頭都長。

    “當初她離開侯府,就來尋我了,剛開始我行醫,她著書,只是沒有門路,書齋也不收她的書,還好后來碰見了景王,景王對她一見如故,十分欣賞她,竟然敢冒大不韙助她參加科舉。好在她也有真才實學,中了探花,仕途上,景王也多有相幫,幫她掩飾身份。”

    裴霽曦怔愣片刻,才想起來,當初那個年幼的神醫,竟是女扮男裝的桑靜榆。可嘆自己這么久都沒認出來。

    “她性子執拗,其實不適合官場,溜須拍馬那一套她學不來,雖然她政績斐然,可這官場哪有那么簡單,若不是景王,她的仕途也不會如此順遂。”

    裴霽曦想起她的那句“士為知己者死”,景王不僅是她的伯樂,更是她的知己。他心中有股酸澀涌上,他將她困在后院,景王助她踏上仕途,兩人高下立見。若初學清對景王……可他也沒什么資格再想這些,是他親手將她推了出去。

    桑靜榆繼續道:“還有蘇大人,也是她的貴人,可是蘇大人不知道她的女子身份,也不知道她是景王的人,她時常覺得虧欠恩師,生怕自己身份暴露會連累別人。她一路小心翼翼,這么多年,竟無一人發現她的身份。”

    “她嗓音如何成了這般模樣?”裴霽曦輕聲問。

    “是我調配的藥,只要定期服用,就能讓嗓音沙啞,但是副作用也大,容易體寒,服用久了,也幾無可能受孕,我只能再配點別的藥控制她的寒癥,好在她也不打算做女子了,子嗣什么的,根本不在她的計劃內。嘴上那些青色胡茬,也是我調出來的,抹到唇上,就變成胡茬的樣子了。還有這喉結,也是貼上去的。”

    裴霽曦眸間酸脹,他閉上雙眼,鼻尖松脂香味,讓他恍然看見那個為他熏香的小姑娘。他緩緩道:“她不知我發現了她的身份,勞煩桑大夫不要對她說,不必讓她分心煩憂了。”

    桑靜榆嘆口氣道:“也好,她不知道,還能自在些,自從你入京后,她就經常魂不守舍,好不容易和你相處自如點了,你又看破了她的身份。她舍不了仕途,你也不能一直留在京城,你們就這樣……已經是最好的局面了。 ”

    最好的局面……裴霽曦壓抑著心中翻滾的海潮,也知道桑靜榆說的在理,只是心中那個傷口,似是被愈合,又似是在被撕扯。

    的確,已經是最好的局面了,他以為只能奔赴樟安去看一座孤墓,可失而復得,有幸能做她的戰友,已是萬幸。

    夫復何求。

    晨間陽光透過密林,星星點點灑在初學清的臉上,她被林間山風吹得陣陣發冷,睜眼才瞧見自己躺在林間。

    她看到一旁的桑靜榆和裴霽曦,想要說話,嗓中卻像刀割般疼痛,她努力嘶啞著嗓音道:“靜榆,你怎么來了。”

    “你怎么不問問自己?發著高熱就一路奔馳,就這么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啊!”桑靜榆抱怨道,“我本想跟著吳長逸的軍隊來望北關尋你,誰料他到了就不放我走,耽擱了我幾天,對了,你走后張家發現蓮覓,竟把我和蓮覓都下了獄,吳長逸好像投靠了張家,把我救了出來,他說蓮覓有太子和盛御史幫忙周旋,不會有事的。”

    初學清眉頭緊皺,恐怕不是她走后張家才發現了蓮覓,恐怕是早就發現,卻專門等她走后才動手的。

    她強撐著想要坐起,裴霽曦忙去扶她,可她還是渾身無力,順勢靠在了裴霽曦身上,低聲道:“吳長逸既已投靠張家,那他北上守石喙嶺就太可疑了,我還是得趕緊回京,京中恐要生變。”

    裴霽曦本來任初學清靠著,雖知她只當自己靠在“裴兄”身上,卻仍舊難以抑制心中的怦然,直到感覺懷中的身軀正在掙扎起身,他攬著她肩膀的手稍稍用了點力,制止道:“你如今有傷在身,不能再這般趕路了。”

    桑靜榆也附和著:“你當自己是鐵打的不成,這樣糟蹋自己,剛出發你就得暈過去!”

    “不行,我怕景王殿下有危險。”

    桑靜榆仍舊喋喋不休地勸著,裴霽曦借著晨光默默看著眼前的人,朦朧間瞧見她眉眼間的擔憂,裴霽曦的心沉了沉,倏然打斷了桑靜榆的話,對初學清道:“非要去的話,你我二人共騎,我的馬日行千里,非一般的馬可比,你我共騎,你也可以休息一下。或者,我去找輛馬車。”

    初學清看了看不遠處裴霽曦的馬—“流光”,裴霽曦自失明以后,全靠流光老馬識途,帶他們一路奔波。她知道自己身子的確扛不住,只得道:“馬車太慢,我和你共騎。”

    桑靜榆氣呼呼看著眼前做了決定的二人,指責裴霽曦:“就算是千里馬,載著兩個人也快不到哪去,她瘋,你也跟著瘋嗎?”

    裴霽曦垂下頭,一只手攬著初學清肩膀,另一只手托起她的腿,直接將她抱到“流光”之上。

    “靜榆,”初學清在馬上囑咐道,“你還是回到望北關,那里安全些。”

    “雖然我的馬不是千里馬,但是跟上你們兩個也差不多,你既然瘋了,那我只能跟著你瘋啦!我跟你們一起回京!”

    初學清也不多做阻攔,點點頭,待裴霽曦翻身上馬,輕輕靠在他的懷中。

    馬蹄疾馳,風聲呼嘯,裴霽曦從背后環著身前的女子。

    明明只是共騎而已,卻像是一個久別重逢的擁抱。

    當初不能為她鋪平坦途,如今就與她一起共赴前路。

    第110章 他必一路相送

    在初學清離京的日子里, 京城的天地已換了翻模樣。

    壽昌殿寢宮之內,久病的建禎帝躺在龍床之上,他劇烈地咳了一陣, 看到跪在床前的景王和賢王, 有氣無力道:“太子,喚太子過來!”

    身旁太監急忙去傳令,而跪地的賢王抬起頭來, “父皇,皇兄私自放了他當年那個相好蓮覓, 您不要忘了,就是蓮覓害得我表兄張阜身亡, 您當年已經賜死蓮覓,沒想到皇兄把她護了起來。如今蓮覓被捕, 皇兄又去插手,這是無視圣旨, 他如今幽禁東宮, 已是輕判,您還見他作甚。”

    “混賬……”建禎帝氣喘吁吁道, “那是你皇兄,是一國儲君,你敢不敬……”話還沒說完, 他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賢王面上仍是恭* 敬, 道:“父皇恕罪, 兒臣只是見皇兄將您氣病, 心疼您的龍體!”

    一直跪地的景王聽不下去, 道:“父皇,太子皇兄雖禁足東宮, 但一直擔憂您的龍體,他也許做了糊涂事,但對您的孝心卻是昭如日月!”

    賢王瞥了景王一眼,心中腹誹,這是怕自己的靠山倒了。

    沒多久,傳令的太監慌忙回來,撲通跪在地上,“稟告圣上,太子殿下他……他……他不見了!”

    建禎帝震驚過度,又是一陣劇咳,“我兒……咳咳……我兒……”

    跪在地上的賢王當然知道這句我兒不是叫他和景王,他眸中閃過不著痕跡的一絲笑意,立馬說道:“父皇,我說怎么都找不到蓮覓!皇兄定是和蓮覓私奔了!”

    “你胡說!”建禎帝被氣得劇烈喘息著,雙目圓瞪,面色由白變青。

    “父皇,您千萬莫急,太子皇兄有可能是被有心人算計,您千萬保重龍體!”景王急聲勸道。

    賢王聽到景王這么說,輕叱一聲,“算計?你什么意思?難道是說我蠱惑太子去與蓮覓私奔嗎?”

    建禎帝腦中充斥著兩個兒子的吵嚷,他原本急促的呼吸慢慢變得微弱,圓瞪的雙目也漸漸失神,可他仍看向房門,仿佛他最疼愛的兒子會突然出現在他這個垂暮老人面前,他伸出手想要抓住眼前的幻像,可身上的力氣仿佛被抽走了一般。

    直到建禎帝的手倏地垂下,景王才反應過來,膝行上前,大聲喚:“父皇!父皇!”

    太醫急忙上前施針,可建禎帝一點反應都沒有,太醫痛呼:“陛下……駕崩了!”

    喪鐘回蕩在漆暗的宮中,禮官口中念著悼詞,殿內一片哀慟悲泣。

    賢王見狀,撲到建禎帝床前,扯著嗓子痛哭,邊哭邊喊:“父皇!父皇是被太子氣的!來人,快全城去尋太子!”

    偌大的寢殿,霎時間涌進許多帶刀侍衛,將景王包圍了起來。

    賢王居高臨下看著仍跪在建禎帝床前的景王,唏噓道:“你我兄弟,皆不受寵,可惜,誰讓太子疼你呢,萬一太子跑去找你,你卻助他這個弒父的罪人逃跑怎么辦?”

    景王怒斥道:“父皇尸骨未寒,你便藏不不住了?太子皇兄去了哪,你不應該比誰都清楚嗎?不是你利用蓮覓引皇兄出宮的嗎?”

    “這罪名,可不能亂安。我看,未尋到太子前,你還是留在你府中,不要出門了。”賢王說著,比了個手勢,侍衛便將景王帶走了。

    賢王淡淡瞥過床前已沒了氣息的建禎帝,用只有他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問了句:“父皇,您最疼的兒子在哪?還不是得我這個最不受寵的,來給您送終。”

    *

    初學清三人一路奔馳,夙夜兼程,抵達京郊,并沒有急著進京,裴霽曦提前通知輕風出城接應,在京郊的白峰山碰面。

    夜幕四垂之時,輕風趕到白峰山,將近來的消息一一說來,他們才得知,京城此時已變了天。

    建禎帝駕崩后,誰人都找不到太子,而不久太子別苑卻驟然失火,而有人親眼見太子亡于火中。

    如今京城戒嚴,朝堂是二皇子賢王的一言堂,就等著禮部定好日子繼位。

    可朝堂之中反對聲音甚多,有大半臣子認為就算太子薨逝,也應由嫡出的景王繼位。張貴妃直到建禎帝駕崩都沒能被封后,可見并不得建禎帝認可。

    可未料到賢王竟養著私兵,私兵入京,甚至混入皇宮。未免京中沖突,景王放棄爭位,如今連景王府都被圍了。

    就在這幾天,傳言吳長逸在北境拿到景王勾結北狄意圖篡位的證據,正在往京城趕。

    桑靜榆聞言,內心咯噔一下,莫名心焦,她急道:“我知道他投靠了張家,可他吳家就算加入黨爭,怎么會做到如此地步?都幫著賢王篡位了?”

    月色凄涼,夜色中的深山不斷有獸吼傳來,秋風吹卷著地上的落葉,落葉不受控地飄來飄去,黑暗中看不清去處,更找不到來路。

    初學清壓下內心紛雜的思緒,眸光微沉,嚴肅道:“如今京城戒嚴,進出不易,但想必還是要保證百姓的生活,運送物資的人還是要有。靜榆,你留在京郊,先不要進城。裴兄,勞煩你幫我照看靜榆,我想辦法進城探探虛實。”

    裴霽曦立刻道:“我同你一起。”

    桑靜榆也忙道:“我也要進城。”

    初學清正色道:“靜榆,你要留在京郊,守在這里等吳長逸,吳家扎根兵部,位置特殊,一向不涉黨爭,如今摻和進來,想必也有你我之過,等他來了,你勸他不要為賢王賣命,景王殿下必然不會通敵,一旦他們偽證暴露,牽連的是整個吳家。”

    她又對裴霽曦道:“裴兄,你的身份特殊,你一旦進京,縱想置身事外也不可能了,且會將整個定遠軍拉進來,萬一被鄰國知曉,恐會影響邊境安定。”

    裴霽曦握緊手指,他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即使他不知初學清的身份,在此局面前仍會鼎力相助,何況如今初學清不僅是初學清,他怎么可能丟下他的冬雪。

    “你放心,我在京城有人手可助你,何況,若讓心術不正之人登上帝位,定遠軍縱使守住邊境又如何?”裴霽曦道,“如今,就算我眼睛并未恢復如初,也該讓他們以為我痊愈了,震懾一二。”

    初學清猶豫問:“你的眼睛,如今恢復到幾成了?”

    裴霽曦緩了緩才道:“離得近的話,身形輪廓基本能看見,只是看不清細節。夜間看東西還是模糊。”

    初學清知道自己應當說什么阻止他,可她心中一直強撐的那根神經,在連日的奔波與緊張的局勢下,變得愈發脆弱,前路兇險,本該她一人去承受,可裴霽曦如此堅定地站在她身后,讓她有了汲取力量的源泉,讓她原本堅硬的心莫名軟了一瞬。

    輕風在一旁保證道:“初大人,有我保護桑大夫,您就放心和侯爺進城!”

    初學清猶豫片刻,終是同意了。

    *

    翌日,桑靜榆為初學清和裴霽曦做了易容,輕風看到直嘆認不出他們。他們二人尋機跟著運送物資的人混進了城。

    城中果然冷清許多,國喪期間,茶寮酒肆這類商鋪都已關閉,只有糧店這類必需品的商鋪半開著門,偶有行人匆匆買了米糧之后急忙回家,連交談的聲音都壓低著,仿佛怕說了什么不該說的。

    街道上有未來及打掃的落葉,隨著秋風的呼嚎肆意起落。

    他們先是悄然在景王府遠處探視一番,發現景王府四周全是士兵,想與景王通信太難,初學清心中盤算一番,對裴霽曦低語道:“裴兄,我要去一些官員家中探探虛實,你不宜露面,不若先尋個地方藏身? ”

    裴霽曦卻反駁道:“我同你一起,我知道你要去游說他們,必要時,可以打著我的名號。”

    初學清心中一驚,裴霽曦初時支持變法,就言明了絕不參與黨爭,如今竟然不顧原則地支持她。

    “這樣不妥……”

    還未等初學清拒絕的理由說出口,裴霽曦就打斷她:“不要用什么邊境安穩來搪塞我,你只是怕事敗將我拖下水,可就算沒有這事,憑我和張家的齟齬,也難獨善其身。”

    初學清嘆口氣,輕聲道:“好。待入夜后,我先去太子黨官員中了解下情況,再找盛御史,其他官員,有把握拉攏我再去,沒把握的,為避免暴露,先不做接觸。”

    “太子黨的官員,能支持景王嗎?”

    初學清垂眸答:“太子不愛交際,太子黨羽,一向是景王殿下去維系的。”

    裴霽曦聞言眉頭輕皺,有一些曾經忽視的東西,現在看來,似乎并非表面那么簡單。他懷疑道:“你從未懷疑過是景王挑動紛爭,坐山觀虎斗嗎?”

    初學清輕聲道:“太子本就不善朝政,太子多年來的政績,大部分是景王殿下在其中出力。何況殿下一心為民,連我這樣……我這樣的寒族,只要有真才實學,他都能不遺余力地支持我,我從未見過當世之人,尤其是權貴之族,有他這樣的眼光和胸襟。但景王殿下對太子的兄弟之誼,一點也不作假,他不會害太子。”

    初學清未說出口的是,她和景王都見過真正的太平盛世,也深知這世道的不公,更為難得的是,景王身為權貴,仍能不忘初衷,她堅信景王的人品。

    裴霽曦心中懷疑的火種被初學清這一番話兜頭澆滅,她口中的權貴之族,想必也是包括他的,景王支持她,不僅是支持寒族,更是支持曾為奴婢的女子,這樣的胸襟,也難怪她如此堅定。

    這樣的支持,是曾經的他做不到的,但現下,她要走的道,他必一路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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