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初雪融在朝曦的霽色之中,化為一灘春水
初雪晴離去后, 蓮覓在廊下立了許久,聽著中庭喜宴時不時傳來的笑鬧聲,竟覺心中無比安寧, 她從未去過北境, 想到不日即將隨長公主去北境,在那里施展抱負,過往如云煙消散, 唯有前路無比明晰。
在她愣神之時,有一道清俊身影走到她身后, 輕喚道:“覓兒。”
蓮覓扭頭,就見到了盛道文。
盛道文定定看著她, 語帶不忍道:“你當真要和殿下去北境?不能留在京城嗎?有我在,你在京城官場, 一樣會大展宏圖。”
蓮覓只屈身行禮,“盛大人, 下官從未如此確定自己將去往何處, 你我過往糾葛,只當是過眼浮塵, 風吹塵散,各自安好。”
不等盛道文回應,蓮覓也折身離開。
獨留盛道文, 在原地癡癡望著。
他少年時意氣風發, 雖蓮覓有京城第一才女的名銜, 但到底是個歌姬, 他以家族名望為由, 金屋藏嬌,未讓別人知曉他們的關系。蓮覓深陷旋渦, 他被困家中,卻隱隱慶幸父親將他關起,讓他不用去權衡情愛與權勢,甚至心底污名化蓮覓,以求自己心安。
如今歷盡千帆,權利、財富、家族……那些苦苦追尋的東西,卻不能給他以慰藉,而轉身卻丟失了年少時那難得的悸動,如今,他也沒有臉面再去尋她了。
此時宴席已散,裴霽曦和墨語在走廊盡頭看見二人言語,本想避讓,可他二人竟只說了一句話便散了,裴霽曦索性也走了過來,“盛御史,宴席已散,你可是醉酒走錯了方向?”
大門不在這個方向,今日國公府雖說備了客房,但也只是給蓮覓這些長公主貼身之人,盛道文本沒有理由往這邊走。
盛道文低頭致歉,折身離開,墨語不放心,怕他一會又找借口亂來,跟了上去,“盛御史,我來引路。”
*
濃夜靜謐,院中的紅燈籠映照著今日剛下過的初雪,驅散了冬日那股寒涼。
裴霽曦走進新房之時,初雪晴正在鏡前坐著拭發,她卸去了明艷妝容,黑亮濕發披在肩頭,水痕浸染中衣,氤氳出些許濕痕。
紅燭映照下,她雖不施粉黛,但面上帶著剛沐浴過后的紅潤,白皙肌膚透亮如玉,若說白日盛裝下的她似一朵嬌艷欲滴的紅海棠,如今就似暗夜靜開的白曇,悄然綻放。
太靜了,靜得裴霽曦都可以聽見胸腔傳來的砰砰心跳,伴著燭花滋噗,成了暗夜里藏不住的秘密。
初雪晴頓住了手上擦拭的動作,向他看來,笑容在她唇邊暈開,她輕聲道:“我實在太乏了,便先沐浴了。我已經讓人換了水,你也去沐浴吧。”
裴霽曦被她的聲音喚回了神智,避開她的視線,徑直走向水房。
只是邁開步子才發現,自己的腿腳都僵直了,仿佛在呼應他雜亂的心跳,將他此刻的慌亂坦然示眾。
初雪晴看著他消失在水房中,暗暗垂下了眸,今日大婚,可到現在為止,裴霽曦還未同她說過一句話。
等了許久,還未見他出來,初雪晴只好捧起一本書看,恰是先前他們一起寫的那本。看著書中的那些謀略與陣型,仿若能看到她不在他身邊那幾年,他是如何浴血殺敵,攻無不克的。
裴霽曦出來時,就見到初雪晴坐在塌上,在燈燭下捧著一本書看,她的發已全干,烏黑柔亮,隨意披散在肩頭,掩住了身形輪廓,讓人想要撥開,一探究竟。
聽到裴霽曦的腳步聲,初雪晴放下手中書卷,抬頭看過來。
他們往常共處一室時,裴霽曦沐浴沒有這般慢過,他現下墨發半披,頭頂用玉簪束了一個發髻,原是在水房等到發干了,半束高髻,才進屋的。
初雪晴起身沖他一笑,從妝奩中拿出一柄小剪,“婚儀繁瑣,本來夜間還有幾項,我實在乏得緊,便和宮里嬤嬤商量著取消了,但是嬤嬤特意囑咐了,別的可以簡化,但合髻禮萬不可省,合髻禮成,才是結發夫妻。”
說著,她走近了裴霽曦,先是剪下自己的一縷烏發,又輕輕伸手,拂起裴霽曦的一縷發,頓了一下,似在等裴霽曦的反應,見裴霽曦并未言語,才慢慢剪了下來。
再輕輕打結,兩縷并作一縷,放入香囊之中,合髻禮成。
她將香囊收好,才復又看向裴霽曦,卻看不出他面色下的情緒,她緩緩道:“你打算一直不與我說話嗎?”
裴霽曦別過臉去,不敢看那雙盈盈眸子,怕一看就陷進去,陷進去,就忘了自己半年來的患得患失,“殿下要臣說什么?”
初雪晴聽到他的敬稱,心微微發涼,抿了抿唇,問:“你要這般稱呼我嗎?”
“那該如何稱呼呢?”長久以來,裴霽曦壓在心底的那絲微不足道的怨氣,被她若無其事掩過去的態度挑起,那些話不受控地流露出來,“殿下要如何,我便只能如何。殿下要追尋自由,臣從尸橫遍野的戰場回來,便只能面對一紙無情的離別信;殿下要一晌貪歡,臣拋卻禮教道義與旁人目光,便只能等著殿下心血來潮的召喚;殿下要與他人成親,臣忍住心中悲痛,割席斷義,只為了你后顧之憂;殿下如今要臣做駙馬,臣誠惶誠恐,不知哪日,又被殿下心中高義比下去,輕易被舍,稱作殿下,無論臣今后是何身份,都不用再變稱呼了吧。”
初雪晴聽到這番言語,悔恨愧疚交加,她伸手抓住了裴霽曦的手臂,顫聲道:“我知你心中委屈……當年離開,是因所有人都認定了我通房的身份,且我囿于后宅,不知自己能助你什么,你我若走下去,我會成為你的累贅。”
她說著說著,聲音中不自覺帶上了哭腔:“我之所以說要一晌貪歡,是已做好了揭穿身份赴死的準備,只盼能在死前與你有一段美滿日子;至于要與他人成親,也是因為陛下身中劇毒,臨終托孤,我有所動搖,可最終我還是拒絕了陛下,且是在知曉他解毒前拒絕了他,我愿做孤臣,但不能拿婚姻獻祭。而今,我也是在接到賜婚圣旨,才知曉陛下打算。我亦知曉,若不是因為我不能生育,陛下決不會為你我賜婚。的確,如今的我,對你而言,只是枷鎖而已。你若不愿,我去向陛下請旨,絕不讓你為難。”
她的眼淚在她說這些話時便隨之流出,她知曉是自己對不住裴霽曦,一步一步,都是不得已而為之,可的確,每一步,都少了對他的考慮,只遵從了自己的意愿。
“可我看見了你雕刻的雪花……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多年來的心意,我也知曉你心中有怨,能否,讓我今后,慢慢彌補?”
而看到初雪晴淚痕滿面,裴霽曦就亂了陣腳,忙用手去擦,可那淚越流越多,她換了女裝,在心愛之人面前,就不再掩飾脆弱,輕易地讓眼淚決堤。
裴霽曦其實一直知道她的難處,所以一直都跟著她的步調走,只是作為被舍下的人,習慣不了被拋棄的痛楚,壓抑許久的話終是說出了口。可惡語傷人,他怎能用這些話去傷害他的摯愛?
“對不住,我不該說那些混賬話,惹你不快,接到圣旨,我不知有多歡喜,那些話,也只是怕再被你拋下,才胡言亂語的,是我之過。”
初雪晴搖頭:“錯的是我,我每次都未考慮你的感受,也未告訴過你我的境遇,才讓你有這么深的怨念,是我對不住你……”
那盈盈淚光,直流到裴霽曦的心里去,讓他的心也跟著揪痛,他不知如何再去安慰,可看著那些淚痕,又懊悔自己的口不擇言,“沒有怨念,能娶到你,是我多年夙愿成真,怎會有怨念?”
他垂下頭,輕輕吻去那些眼淚。
直到感受到面上溫熱的觸感,初雪晴的眼淚才漸漸止住,隨之而來的,是隱忍半年多的思念,和與心上人相貼的怦然,她忍不住回應,尋上他的唇,吻了過去。
裴霽曦貼著她的唇,輕語道:“我不怨,只要你有所回應,我便什么都能接受。但往后你莫要自己抗著,遇事便說,為夫與你共擔。”
他用唇封住了她還在解釋的口,已經許久未曾親近的兩人俱是一顫,但很快,他更加肆虐起來,探出去侵占她口內每一個角落,與她纏繞一起,他必須要狠狠地吸吮和侵占,才能確定眼前的人,已不是距他千里之外,無法觸碰,不能仰望的存在,而是真實且溫暖,融化在他進攻里的一汪春水。
他緊緊地用力擁著她,掠奪她的呼吸,似要把兩人間的隔閡和空隙全部填滿,用以慰藉一路走來的誤會與分離。
他就著擁抱的姿勢將她提起,一雙布滿粗繭的手輕而易舉地托著她,唇卻未曾分開。她被交纏的唇與緊箍的雙手侵占地難以呼吸,卻有種難以言說的愉悅自心底迸發,讓她也跟著他的節奏,將自己完全托付。
他很快將她抱至床榻,床上整整齊齊擺成囍字的大棗花生被他猛地揮在地上,嗶哩啪啦的聲音似在為這場瘋狂伴奏。他在情事上一向是溫柔而克制的,仿佛對待易碎的瓷器一般用心呵護她,讓她如置身微波蕩漾的湖面上一小船,隨著水波輕輕搖晃,穿越漫漫長夜,乍見天光。
可這次不同,太久的分離與隔閡,激發了他心底的猛獸,急切地想要與她肌膚相貼。寢衣的暗扣復雜無解,他終于失去耐心,饒過她已紅腫的唇,用牙齒咬開她頸上那礙人的暗扣。她終于得以喘息,用從未有過的嬌媚聲音無力地道了句:“唔,寢衣不好解,你不要……”
他卻復又封上她的唇,此刻不能再有拒絕的言語作亂,她已經拒絕他太多次,拒絕他的相助,拒絕他的陪伴,不僅要將兩人隔開千里,更要將不可挽回的身份加諸二人身上。他粗暴地扯著繁復的寢衣,終于將她暴露在他的眸中。他不再如往日般小心翼翼,瘋狂的攫取她氣息,似要將過往那些分別的空白,一一擠壓,只剩如今的緊密相擁。
將軍一改往日溫柔,急切地在她的身上留下自己的烙印,再也不如往日般小心翼翼,如今他們是光明正大的夫妻,再也不用怕兩人的歡愉會給她帶來被識破的隱患。
公主在將軍的攻勢下有些招架不住,語帶急喘地提醒著燈燭未熄,可將軍偏要這紅燭透亮,能夠徹底看清他的戰場,讓他的印記留在戰場每一個角落,清晰地印刻在自己腦中,以驅散曾經那漫長的、看不見邊際的黑暗。
而公主似被擊潰的敵軍,一番番的攻擊,讓她嘗盡了被攻擊的驚心動魄,和戰役激蕩下的筋疲力盡。
不再是平靜的湖面,而是狂風暴雨的海面,孤帆被狂風卷起,再重重墜下,巨浪瘋狂地撞擊,暴雨猛烈地拍打,孤帆如散架般不斷在大海的擁裹中上上下下。
紅燭帳暖,初雪融化,融在朝曦的霽色之中,化為一灘春水,伴著徹夜長明的紅燭,驅散一室的冬寒。
不知幾番酣戰之后,終于平靜的內室,在粗重的喘息漸漸變緩后,傳來了兩人的私語。
“你今日的催妝詩,有個詞用得不好。”
“文采的確有所欠缺,我本就不擅于此,在探花郎面前露怯了。”
“和文采無關,是詞不達意。初雪見霽,怎能只是若有晴?”
“那是什么?”
“你看著我的眼……把手放到這里……感受到了嗎?”
初雪見霽,滿目,滿心,皆是情。
于是內室烽火不息,風雨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