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是太子,但是在犯了錯見到自己的師長后,也依舊是會非常單純的害怕。
傅棠的視線一直緊鎖在自己爬起來,然后拍整裙擺,一個眼神都不曾給過他的江瀾音身上,伸出的左手蜷了蜷,慢慢收回,隱入了垂落的袖擺之中。
傅棠垂眸斂下了情緒,隨后斜眸,嚴肅地看向了低頭不敢言語的小太子道:“殿下可知自己錯在何處?”
方才還趾高氣昂的太子,這會就如被拔了彩羽的戰敗公雞,低著頭怯聲道:“本宮......元安不該讓這些奴才脫衣服給雪人穿......”
傅棠神情未變,冷著臉繼續問道:“為什么不該脫?”
太子愣了一下,掀起眼簾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傅棠的臉色,見他眉眼間沒有一絲溫和之意,抿了抿唇又低頭更小聲道:“因為......因為天寒,脫了他們的衣服,他們也會冷,而且,衣衫不整,旁人看了,也會有礙觀瞻。”
聽到太子的回答,江瀾音清理衣裙的手一停,眉頭不覺自斂,隨后抬眸看向了心虛害怕的太子。
小太子圓鼓的瞳眸微微顫動,面上有煩躁,有懼意,但唯獨沒有悔意。
一想到這樣一個犯錯不知錯的孩童,將來會成為建梁的君主,江瀾音心下一片唏噓。
身側呼吸微沉,江瀾音和太子一同斜眸看向一旁執傘抬眸的傅棠。
雕刻精致的五官在白玉般的面容上分布的恰到好處,江瀾音盯著傅棠無甚表情的面龐,卻依舊從細微的變化里感知到了一些情緒的陰沉。
淺薄的下唇微斂于內,江瀾音的視線自傅棠低垂的唇角處劃過,譏諷之色自眸中一閃而過。
看過傅棠發瘋的一面,這會再看他端得這副隱忍君子模樣,江瀾音心中不禁冷哼。
傅棠慢慢往前踱了兩步,將手中竹傘遞于江瀾音道:“春寒料峭,江姑娘還是莫要與這微雪較勁了。”
微風斜過,細雪碎末粘于發鬢,濕意自臉龐洇染,江瀾音這才發現原來一直飄落的并非古木積雪,而是不知何時又偷溜回來的春雪。
傅棠的話倒是給雙方找了面子,可江瀾音偏偏不想給他這個臺階,低首立于原地,對于傅棠的好心關懷充耳不聞。
等了許久也不見江瀾音有動作,傅棠盯著她看了片刻,將傘遞于一旁的銀翹道:“為你家姑娘執傘。”
銀翹猶豫地看了看身旁的江瀾音,傅棠也不再等她們主仆二人反應,徑自將傘柄交到了銀翹手中:“拿穩。”
銀翹懵然地接過傘,傅棠瞥了眼依舊不語的江瀾音,眼瞼半落,轉身往太子身前走去。
“郡主。”銀翹也不明白江瀾音對待傅棠的態度,為何突然有了這般大的變化,握著傘遮于她的頭頂貼近道,“雪水傷身,咱還是遮著點吧。”
江瀾音搓了搓有些濕涼的手臂,抿了唇沒有說話,但立于傘面下的身子,也沒在向外挪動。
見江瀾音不再抗拒,傅棠一直低垂的唇角,慢慢收回一線。
“殿下,可想清楚自己究竟所錯在何?”
傅棠端立于太子身前,太子仰頭與他對視,在看到他熟悉的挨罰前常見的神情后,匆匆低頭委屈道:“元安知錯,傅老師,我去給他們道歉!”
太子癟著嘴轉身便要去給小太監道歉,傅棠抬手按住他的肩膀道:“道歉不只是一句‘知錯’,殿下還未說明自己犯了什么錯。”
太子回頭看向指尖用力的傅棠,片刻后紅了眼哭出聲道:“本宮已經說了!也答應道歉了!老師為何不肯原諒本宮!”
太子昂著頭淚水蓄了滿眶,一旁的小太監俯下身慌張地掏出巾帕為他擦臉,卻被太子一巴掌拍歪了手。
“殿下。”傅棠低頭看向他道,“他是誰?”
太子看了眼一旁瑟縮的小太監,沒好氣地偏頭道:“本宮的貼身奴才。”
傅棠沒有說話,太子頓了頓又收了脾氣緩聲道:“是小馮子。”
“他叫馮寧,是東宮的掌事太監。”傅棠看了眼低首顫抖的馮寧道,“他的姓名、職分,殿下明明很清楚,緣何卻喚不清他這個人?”
傅棠特意將“人”字重音,太子屏了息不敢說話。
“寬以待人,則人寬以待己;尊人以禮,則人尊以禮;敬人以誠,則人敬以誠。”傅棠松開按住太子肩膀的手道,“殿下所學,全然忘卻。”
“馮寧。”
“奴才在。”
傅棠后退一步讓出道路道:“今日天寒,帶殿下回宮讀書吧。今日之事,臣會告知于文太傅,想來明日太傅也會考查殿下的功課。”
太子的身形一僵,傅棠微微俯身行禮道:“還請殿下認真學習。”
稍顯厚重的嘴唇蠕動,小小的太子怒斜了馮寧一眼后,低首應聲道:“元安謹遵師命。”
太子拖著重重的腳步從江瀾音身前經過,江瀾音慢慢后退一步福身施禮。
見太子走遠,江瀾音偏頭對身側銀翹吩咐道:“將傘還于傅相,謝禮后咱們便走吧。”
銀翹看了看逐漸變大的雪花,還未來得及勸說,傅棠已經行至江瀾音的面前道:“你如今當真要與我這般疏遠么?”
江瀾音笑了笑回問道:“妾身與傅相也沒什么親近的理由吧?”
“你在惱我。”
江瀾音眼尾微松,心中有些嘀咕,她如今的情緒這么外顯么?早上季知逸很肯定地判斷出她在生氣,現在傅棠也這么篤定。
她自重生以來,好像有些過于松神了。
見江瀾音沒有說話,傅棠放低了聲道:“我承認,這些事是我不對,我不該安排降香在你身邊,更不該瞞著你。沒有早些回應你的情意,也是我考慮不周......”
“傅相想說什么?”江瀾音掀眸望向傅棠,神色平靜道,“錯過便錯過了,往事不提。傅相如今再提這些又有什么意義?”
“江姑娘,矯枉歸正。”傅棠的視線落于江瀾音的面容道,“我一直在等你。”
江瀾音蹙眉回望,傅棠看到她的神色,神情微緊隨后穩聲道:“今日,曾將軍與魏將軍的賀禮已經送到了將軍府上。”
江瀾音怔了一下,曾將軍與魏將軍如今分別是關寧軍與安西軍的首領,曾經都是她父親的副將。
當年慶谷戰敗,她的父兄與一幫將士喪命于此,寒漠士氣大漲。就在建梁低迷之時,帶著塞北軍一小支隊伍埋伏在外的季知逸奇襲成功,以少勝多扳回一城。
再后來塞北勢力三分,季知逸率領的延北軍風頭躍升,甚至還有傳言,季知逸早有另起之心,實則心有算計,所以才會崛起這般之快。
總之,結局一敗一榮,看著季知逸趁勢而起,曾魏二位將軍做為她父親的舊部,與他的關系也降入了冰谷。
對于季知逸如今的風光,江瀾音倒是不曾信過那些無根據的傳言。
雖然早些時候她不曾與季知逸接觸,遠在上京的她,也不了解塞北的具體情況。但是她可以確定的是,對于季知逸,她的父親一定是十分欣賞的。
否則也不會將自己最精英的那一支隊伍交于季知逸,完全地信任他帶著這樣一支心腹埋伏于外。
江瀾音垂眸想了想,既然曾叔叔與魏叔叔贈了賀禮,不管是不是礙于情面,這對于季知逸而言,都是打破僵局的好勢頭。
“既然季知逸的目的已經達到,他也沒有再將你扣于身邊的理由。”傅棠緊緊盯著江瀾音,眸中光亮道,“江姑娘,只要你愿意,我待你自始不變。所以你不要再與我置氣了可好?”
一向孤傲的翩翩公子,難得會有這般低聲下氣的時候。
江瀾音思索,若是前世他這般與她說話,他要做什么,她不會相應?
江瀾音笑了一下沒有答話,只是示意銀翹道:“傘還于傅相,我們走吧。”
銀翹將傘柄遞于傅棠,傅棠伸手錯過傘柄,指尖攥緊了江瀾音的衣袖。
無人相持的竹傘跌落,江瀾音驚詫低頭,傘面觸地之前倏然橫插出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修整干凈的指尖輕挑,竹傘翻飛隔開了傅棠與江瀾音的距離,迫得傅棠不得不松手后退。
旋轉翻飛的傘重新墜落,隨后被人穩穩接住。
傅棠皺眉抬頭,眨眼間竹傘木柄斜擋于身前。
“多謝傅相借傘。”
季知逸負手立于江瀾音身前,傅棠看著他遞還的雨傘沒有動作。
季知逸笑了一下,將撐開的雨傘隨手丟至傅棠的身旁,抬手解開自己厚實的貂裘,將它披在了江瀾音的身上。
帶著溫度的貂裘激得江瀾音微微一縮,季知逸將兜帽扣于她的頭頂,拉緊了頸間的系繩將江瀾音的身子牢牢遮在了寬大的貂裘之中。
“唔,我自己......”
系繩的手指一頓,原本低著頭的江瀾音抬眸看了眼手的主人,對上他墨色濃郁的雙瞳,舌尖一轉靈活改口道:“我自己系不穩,勞駕夫君了。”
江瀾音彎眼一笑,季知逸緊繃的唇角微松,手上的動作輕了幾分,扯住系繩替江瀾音調整了一下松度。
江瀾音裹著裘衣晃了晃腦袋,瞥了眼季知逸沉靜的面容,心里莫名有些虛。
風雪落于傅棠的身上,他盯著任由季知逸裹住衣物的江瀾音,無視了地面的竹傘看向季知逸道:“季將軍,已經收到了塞北的賀禮不是么?”
季知逸微微蹙眉道:“傅相有話直說。”
傅棠微揚頷首道:“季將軍與江姑娘究竟為何成婚,心知肚明。”
季知逸輕嗯了一聲點頭道:“季某自是清楚。倒是傅相有些不明白。”
傅棠移眸對視,季知逸看向他道:“她如今是季某的夫人。”
劍眉倏利,季知逸沉聲提醒道:“傅相,你的稱呼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