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入了上京,江瀾音就沒有像今天這般心情舒爽過。
看著傅棠隱隱泛青的面色,江瀾音咬著下唇拉緊了貼在臉側的兜帽,收著下頜忍不住彎起了唇角。
“那邊是季將軍和傅相么?”
“噓,小點聲。”
江瀾音回頭看向不遠處的回廊,兩三個宮女拿著掃帚正偷偷摸摸往這邊張望。
說是宮規森嚴,但各種消息私底下總是傳得飛快。
季知逸和傅棠對面而立,兩個人雖然都沒什么神情,但也都說不上和善。
尤其是傅棠的傘還落在地上,若是再不離開,明天的奇聞大概就是將相不和,竟在太后宮外大打出手。
江瀾音掩唇低咳了一聲,蓮步輕移,端著一副弱柳扶風的模樣,上前拉了拉季知逸的衣袖道:“夫君,天冷了,咱們回去吧。”
她和季知逸之間的利益關聯,雖然絕大多數人都心知肚明,但也不代表這些可以隨意拿到明面上,說給一些無關緊要的人看熱鬧。
一直以來季知逸與她都是有商有量,江瀾音想著他應當也是很理性的人,她給搭個臺階便算了。
然而等她掀眸看向季知逸時,這才發現他的臉色竟然比先前更冷了些。
一開始看向傅棠時,季知逸還只是眉頭微皺,緊繃的下頜可以看得出他的心情不是很美妙。但是這會季知逸低垂了眼看著她,單薄的眼皮也繃得發緊,唇角也抿成了一條沒有弧度的線。
江瀾音圓睜著杏眼望著,慢慢偏移了瞳眸,只見傅棠的臉色也變得更加難看。
她說錯了什么?為什么兩個人都比先前更不高興了?
有了江瀾音的介入,周圍偷摸觀察情況的宮人也更加安靜,掃地的動作幾乎凝滯。
季知逸盯著江瀾音一言不發,江瀾音眨了眨眼嘗試著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背,輕輕彎了眉眼柔聲道:“夫君,手涼。”
江瀾音伸出冰涼的指尖,本想著賣個慘,讓季知逸稍微同情一下,他們可以早些離開。
瑩白寒涼的指尖自溫熱的手背上輕輕劃過,示弱示得差不多了,江瀾音剛要收回手,手背倏然一片熱意。
修長的手指緊緊覆在合攏的細嫩指尖處,寬大的掌心裹緊了她瘦削冰涼的手背,熱源自掌間重疊處源源不斷的涌來,江瀾音輕輕牽了牽自己的指節,覆蓋在上的手指頓時握得更緊。
行叭,好像不給動。
也不知是哪個剛入宮的小宮女還不太懂規矩,細微的呼聲自遠處傳來,江瀾音斜眸看了一眼,只見那兩三個小姑娘正捂著嘴擠在一起,雙目光亮地盯著她和季知逸,也不知道在討論什么。
季知逸也發現了那邊的小宮女,轉頭看了一眼,手掌又裹緊了幾分。
江瀾音低頭看了看季知逸握著她的手,隨后恍然——
他們是新婚夫妻,就該這樣才對!
季知逸還是懂如何堵流言的。
江瀾音輕輕晃了晃交握的手,低垂了眉眼,側頭溫和喚了一聲:“夫君......”
季知逸微微屏氣,片刻后眉眼一柔道:“我們回去吧。”
江瀾音點了點頭,季知逸也沒再管一旁的傅棠,抬手為江瀾音拂去了帽檐處的浮雪,牽著她轉身離去。
“郡主。”
季知逸的腳步一頓,江瀾音也隨著他停下。
傅棠看著緊緊挨著的倆人,原本清亮的瞳眸沉如深淵。
他死死盯著被罩于寬大貂裘中的江瀾音,指尖掐得青白。
“郡主,今日與醉茗樓中說得話,傅某全然真心。”傅棠緩緩呵出霧氣,盯著江瀾音的雙眸,微潤而又堅定道,“我會一直等候郡主的答復,哪怕是拒絕,也不會改變。”
季知逸垂于身側的手緊了緊,另一側牽著人的手倏然帶動搖晃。
江瀾音帶著他的手臂晃了晃道:“走吧,回家了。”
“嗯。”
相攜的倆人慢慢走遠,被遺落的傅棠終是沒得到一句回應。
一個眼神也沒有。
風雪逐漸增大,季知逸拉著江瀾音走得愈發急促。
幾乎小跑著跟上的江瀾音忍不住喘了兩口,回神的季知逸這才發現她已經累得面頰泛紅,腳步一頓,速度驟然慢了下來。
江瀾音掐著腰急喘了幾口,緩過勁后,看向一旁面容冷峻的季知逸,猶豫了一息后問道:“你......什么時候來的?”
季知逸沉默了片刻道:“你在惱我。”
“我惱你什么?”江瀾音有些莫名,笑著搖頭道,“莊子的事不是已經說好了么,我沒有再生氣。”
季知逸抿了下唇搖頭道:“是他說‘你在惱我’時。”
江瀾音怔愣了片刻,終于明白過來季知逸的意思。
仔細回想了一下她和傅棠的對話,你在惱我......
想起是什么時候說到了這句話后,江瀾音喉頭一哽。
這么早就來了么?竟然安安靜靜地聽完了全程。
見江瀾音垂著眼睫沒說話,季知逸神情微變,眸光閃爍無措道:“對不起,偷聽了你們談話。”
江瀾音倒是沒在意這些,反正都是傅棠說得些哄騙人的話,聽也就聽了。
她比較在意的是,季知逸聽了后的感想。
江瀾音眼神輕飄,唇瓣翕動吞吐道:“我......可以解釋。”
季知逸靜靜地看著她沒有說話,江瀾音松了松脖頸處的系繩,指尖劃至繩末緩慢纏繞了幾圈。
她絞著繩瞟了眼依舊沒有動靜的季知逸,收回目光輕咳道:“你有什么要問我的么?”
“有。”
季知逸回答得很果斷,他看著江瀾音問道:“你喜歡他么?”
季知逸問得既直白又出乎意料,江瀾音思索了片刻,認真了神情誠實道:“曾經喜歡過。”
“那現在呢?”
濃墨般的瞳眸里映著她的輪廓,一向冷峻的面容,這會卻如初春的薄冰,似乎隨時都會碎去,不知翻涌而出的會是何等光景。
江瀾音的視線在他的劍眉星目上描摹,片刻后珠翠輕響,她抬手撫住因為搖頭而晃動的鬢邊流蘇道:“若是還喜,又怎會說曾經。”
漆瞳漸明,薄冰化去后,翻涌而出的是明媚春陽。
季知逸彎了彎唇角,點頭低應道:“嗯。”
嗯......嗯?
江瀾音怔愣著看向已經準備轉身繼續走的季知逸,被他拉著走了兩步后才反應過來,主動跟到他的身側道:“就這些?你沒有其他要問得了么?”
“問什么?”
“就......”
江瀾音倏然卡了殼。
是啊,問什么?
難道問她為什么曾經喜歡傅棠,現在又為什么不再喜歡?
這些對于季知逸而言,好像沒什么特別的。
他和曾魏兩位叔叔的關系已經開始緩和,他娶她的目的已經達到。
她愛過誰,喜歡誰,對他而言并不重要。
江瀾音低頭看了眼季知逸尚還牽著她的手,她如今該做的就是和季知逸維持好這一份表面關系,然后各自安好。
她望著神情柔和了許多的季知逸看了片刻,回想微疑,那季知逸為什么要問她是否喜歡傅棠,他先前是在不高興么?
“瀾音。”
“嗯?”
應過聲后,江瀾音才反應過來是季知逸在喚她,隨后半啟著唇耳根微熱。
稱呼倒也不是多特殊,很多長輩都這么喚她。
只是季知逸這么喚她,親近感里又好像摻了些其他的東西。
江瀾音說不清是哪里不對勁,也想不明白這有何不同,只是覺得心間軟了一瞬,讓她有些不自在。
但是這種不自在,也并不會讓她有所不喜。
“怎么了?”
見江瀾音愣著沒有說話,季知逸仔細觀察著她的神色。
“沒什么,不是你喚我么?”
季知逸微微松了一口氣,唇角輕提道:“是,我是想問你,要不要去莊子看看?”
“現在么?”江瀾音抬頭看了看天色道,“可以呀,不過你今日沒事么?”
“新婚,沒人會來找我做事。”
好像是這么個理兒。
江瀾音點頭道:“那我們走吧。”
江瀾音往前邁了一步,覺著不對勁兒,看了看自己被牽扯住的右手,這才發現她和季知逸還牽在一起,自己手上的溫度皆是季知逸所給予的。
手心驟然一空,季知逸立在原地望向了江瀾音。
縮回手的江瀾音眨眼看向季知逸,然后搓手呵氣道:“這天怎么突然就又變冷了......我們還是趕緊上馬車吧,不然等會雪該大了。”
江瀾音將手揣入貂裘內,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只露著巴掌大的小臉,快速地往前而去。
季知逸還維持著先前的姿勢沒有動靜,直到江瀾音的身影行遠,他才握緊了手,捏著那點溫軟余韻快步跟了上去。
季知逸名下的莊子分布在京郊四方,此時天還飄著小雪,考慮了路程與氣候,最終選擇去了南邊的聽溪苑。
江瀾音回憶著賬本上有關聽溪苑的記錄,一個用來游賞宴玩的莊子,季知逸常年在外,也沒招待過幾次客人。
沒什么收益,每年的支出倒是不少,特別是工錢。一個小小莊園,常在的仆從竟然比將軍府還多,顯然是不合理的。
江瀾音瞥了眼一旁正在翻閱書籍的季知逸,也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堅持保留莊鋪里的人。
行到聽溪苑時,微雪已停。江瀾音下車環視了一圈,浮嵐暖翠,水軟山溫,確實是個不錯的地方。
原本有意勸季知逸將它置換了的江瀾音,不禁又滅了這個想法。
留著這么一個地兒,以后閑暇時來享享山水之樂也不錯。
聽到門外的動靜,莊園里的人迎了出來。
老婦人先是向季知逸行了禮,看到一旁的江瀾音后,激動行禮道:“老身見過江小姐!多年未見,您出落得愈發美麗了!”
江瀾音詫異地望向老婦人。盯著她看了半晌后驚喜道:“張婆婆!”
張婆婆紅了眼眶道:“您還記得老身,還記著呢......”
江瀾音鼻頭一酸,點了頭道:“當然記得,先前在塞北,一直是您在身邊照顧,一別多年,沒想到會在這見到您。張叔可還好?”
張婆婆頓了頓搖頭道:“不知道,慶谷一戰后就沒再見過,就剩老身一人了。”
聞言,江瀾音神色一凝。
慶谷一戰,塞北遭遇重創,江家亦是。
她深愛的父兄,再也沒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