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霜并沒有昏迷太久,清晨的第一聲鳥鳴喚醒了她。
紛繁的思緒開始排山倒海向她涌來,將一切不由分說地灌入她腦中。
黎霜啞然看著自己身上干凈的男子衣物,突然感到一陣惡寒。
她倏然從床榻上坐起,側身去瞧一旁桌上的銅鏡,銅鏡中映出的,分明還是李清正的臉。連頭發都被梳洗過了,馬尾被玉冠固定得穩穩當當。
那她的衣裳又是怎么一回事?!
腦中一陣又一陣奔涌的浪潮險些淹沒黎霜,正她以為自己要被裹挾入深淵之時,一道聲音將她從迷茫中喚醒。
“大小姐,該醒了吧?還有很多事情要……”
裴晏只一從屏風后現身,脖子便猛然被人死死掐住。
“你對我做了什么?”
黎霜將裴晏往下拉了些,迫使他平視自己,眼中的混沌逐漸清明,漸而燃起怒火。
裴晏忙要解釋,可黎霜的力氣實在太大,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抬手握住黎霜伸出的手臂,另一只手不停指著自己的嘴。
黎霜呼吸有些重,片刻后將裴晏放開。
“不是我……不,也是我!
裴晏打量著黎霜的臉色,道:“將你打暈后我就把你的面皮揭下來了,喊了一個醫館里的姑娘替你換的衣裳。換好之后我又重新貼了回去,真沒對你做什么,我發誓!
裴晏語氣認真,伸出四根手指舉在耳邊。
“你打我?”黎霜覺得好笑,一股無名火不知怎得冒了上來。
裴晏有些尷尬地撓撓頭,“我也是跟凌逸學的,這不是見你太累了,我才出此下策么?”
見他神情不似作假,黎霜也不準備再浪費時間,繞過裴晏就往外走。
裴晏小跑著跟在黎霜身后,“賀銘已經被我掛在高臺上示眾,他所犯之事也已昭告梁州百姓。孩子們的家人也已經趕到了賀銘的后院認領尸身了!
見裴晏一連串說得流暢,黎霜心里那股火又漸漸平息下去。
她腳步未停,故意問道:“那我豈不是沒有用武之地了?”
“哪能呢?”裴晏道:“不是還要給皇帝寫什么東西么,這還是要大人你來才是!
大小姐,大人。裴晏在這兩個稱呼之間轉換,游刃有余,真是天生耍嘴皮子的好手。
黎霜沒有心思再開玩笑,因為睡了兩個時辰后又有了力氣,步子越來越快。
梁州知府宅子前,一架高臺格外醒目,高臺之下圍滿了梁州百姓。
高臺之上,賀銘雙手被麻繩捆住,整個人懸空立于中央。
“惡徒賀銘,以蠱蟲為誘,誆九童,欲作夭子藥引。行徑之惡,人神共憤。復營失蹤之象,誑騙梁州百姓,致闔城憂懼,親眷斷腸。
今幸案情勘破,真相昭然于世。特縛賀銘,示眾七日,用奠九童亡魂,亦撫百姓之傷。”
不知是誰念出了告示,又引起一陣喧嘩。
隨后,黎霜和裴晏未再管百姓如何咒罵,繞過人群進了宅院。
后院悲愴哭聲不絕于耳,天聞猶憐。
黎霜站在不遠處,竟是一步都不忍再前進。
親眷小心翼翼扯下一角白布,那日思夜想的面孔就赫然出現在眼前。
隨后,悲慟哀嚎夾著凌冽寒風穿過黎霜耳畔,激起內心好不容易才平息的驚濤駭浪。
她無法用言語形容眼前景象。
有抱頭痛哭者,有捶胸頓足者,也有幾近麻木、茫然跪坐者。
無論他們作何反應,死去的九個孩子已經回不來了。
而后院另一邊,是從賀銘宅子里搜刮出的萬兩白銀。
黎霜閉了閉酸澀的眼睛,腫脹感稍有緩解。她轉過身,輕聲道:“走吧。”
只希望這九個孩子的來世自由如風,生出堅韌的羽翼,再不受世俗桎梏,再不入塵世樊籠。
裴晏跟在她身后,“賀盼之已經讓他的接生婆照看了。那人也會些巫蠱,想必不是什么難事。”
“巫蠱之術……”
裴晏心有所感,“這東西就像我的雙刀,用得好,它就是武器。用得不好,它只會帶來反噬。”
黎霜掃了一眼裴晏腰間的雙刀,不置一詞。
她寫好了奏疏發往長安,再去信大理寺派人來處理賀銘貪污的贓款。
肩上千鈞之擔突然消失,竟還讓她有些恍然。
回京路上,裴晏駕著車,想盡辦法找了些話題,努力讓黎霜提起一點興致。
“大人你看,那地上有兩只麻雀在走路呢!
黎霜打開車窗瞧了一眼,無言以對,“那是鵪鶉!
裴晏也絲毫未覺尷尬,自顧自道:“還是大人見多識廣,什么都知道!
黎霜不答,只是閉眼聽著外面裴晏唱的不成調的曲子。
“大人,前面是那家客棧!”不知又行了多久,裴晏朝里喊了一句。
天色已晚,黎霜心道正巧,便打算在此歇一晚。
客棧較之前冷清了些,門口還三三兩兩坐了幾個談天說地的人。
黎霜沒有靠近,警惕地觀察著他們。
那些人穿著梁州,也就是離這個客棧最近之地的衣裳,說話卻是長安特有的腔調——在長安生活多年之人才有的獨特的口音。
黎霜微瞇著眼,眸色含了危險,慢慢向后退去。
裴晏不解,掃了那些大漢一眼,低聲道:“大人怕什么?”
“不是怕,”黎霜道:“膽量不是逞匹夫之勇,而是要懂得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上。盲目暴露自己,百害而無一利!
她還在觀望,以她十年如一日的警惕性。
“害,我就說賀銘靠不住,這才幾天就一命嗚呼了?”
“可不是?白白替他去尋什么古書,浪費時間。”
黎霜蹙眉,難道這些人和賀銘一案有牽扯?難不成還有什么自己沒有發現的疑點?
正思索間,那群人便發現了不遠處的黎霜和裴晏。
黎霜在馬車上已經換回了官服,所以當那幾個壯漢看見黎霜時,幾乎是瞬時間起身后退,“京官,是京官!”
他們轉身便跑,黎霜拔腳要去追。
裴晏拉住了她,側身閃出,“你休息去,我去追。”
幾人很快消失在客棧旁的樹林里。
黎霜才緩過神來,周圍又有異常的響動。
客棧緊閉的門像一種預示,隨這死寂而來的便是四處樹林里竄出來的土匪模樣的人。
他們個個裸著上半身,有些人的臉上還有幾道深深的刀疤,看上去恐怖非常。
黎霜抽出腰間長劍,很快被圍攏來的幾十人困在中央。
她冷眼看著領頭的人,“行刺朝廷命官,可知該當何罪?”
那人冷笑,“天王老子來了又奈我何?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
“是嗎?”
領頭人轉了轉眼睛,不懷好意道:“要是剛剛你身邊那小子還在,說不定你還能有一線生機。但是你猜猜,我們為什么會知道你的行蹤呢?”
黎霜臉沉了幾分,“誰派你們來的?”
“問閻王爺去吧!”
隨著領頭人一身怒呵,幾十名土匪便舉起長槍向她刺來。
黎霜一躍,踩在了聚在一起的幾十個槍頭之上,順著長槍向上的力翻身躍出人群,跳上了一旁正低頭吃著草的駿馬。
好漢不吃眼前虧,她心道。
馬受了驚,奔得很快,有些不受黎霜的控制。
可是盡管現在情況緊急,她還是忍不住分出心神去想——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身后的土匪依舊窮追不舍,還時不時將手中長槍向她扔來。有一把長槍正中馬身,馬奔得更快,完全失了控。
兩刻鐘后,黎霜已然快奔到一處懸崖邊。
身后的土匪笑得奸邪,對著前面的領頭人道:“還是大王有本事,懂得離間計。”
領頭人一笑,“隨口一說罷了,糊弄這個毛頭小子還是不成問題。大皇子說了,此番事成,兄弟們一人一個美人兒,金銀無數!”
“是!”
眾人齊呼,逼近黎霜。
黎霜見懸崖近在眼前,忙縱身跳下馬,白馬嘶吼著掉頭跑進樹林,不見蹤影。
她呼吸有些急促,感到身體里的五臟六腑都像焰火般齊齊炸開,帶來的火星直燒她的面門。
黎霜轉頭看著向自己沖來的兇神惡煞的幾十個土匪,往后退了幾步,不料身子一個趔趄,險些向后倒去。
她微側了頭,看清了身后情形。再往后半步,便是深藪萬丈。
幾個小石子被黎霜的腳推了下去,很快消失于漆黑中。
眼見來人紛紛向自己擲來長槍,黎霜疲于應付,甚至有一把長槍還有驚無險擦過了自己的側臉,只差分毫便要刺穿自己的耳朵。
領頭人見黎霜困獸猶斗之勢,起了興致,抬手讓身后眾人停下。
“你跑不掉了,大人!
黎霜不動,冷眼看他。
“大人如果跪下,給弟兄們磕幾個響頭,說不定大家心情一好,便放了你!
黎霜陰沉著臉,“無恥小兒!
“哈,弟兄們,他說我小人!”
領頭人看了眼身后眾人,笑得開懷,隨即立刻變了臉色,對著黎霜吼道:“那就去死吧!”
黎霜揚唇,在幾十人震驚的目光中,毫不猶豫轉身,隨即消失在懸崖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