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想你
馮淵找出了為難王時予的考官, 換了一個更公正的人頂替,王時予也有了重新考察的資格。
因著他之前的提議,皇帝已經(jīng)決定從下次科舉開始, 將不采用面對面問答的形式,只用試卷考察, 科舉也要經(jīng)過鄉(xiāng)試和殿試后才正式結束。
而掀起軒然大波的消息并不止這一個。
匈奴王要娶黎霜,皇帝不答應,大盛和匈奴即將有一場惡戰(zhàn)的消息也不脛而走,一時間成了長安城內所有人的飯后談資。
他們身在京畿, 并沒有多恐慌,錦衣玉食的官員和富人們不會因為要打仗而憂心忡忡, 他們只關心今日又進賬多少銀子, 手里的商鋪盈利如何。
而皇帝封了一個平民百姓做軍師的事* 情也變得眾人皆知, 那位叫裴晏的男子很快被人熟知,只是除了認識他的人, 少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模樣。
“你真是長本事了, 一個沒看住, 你就給自己找了個官當?”
馮玲似笑非笑,也看不出她有什么情緒, 一雙眼睛自上而下打量著裴晏。
“公主可沒說要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吧?”裴晏答道:“我這又算不上逃跑,去做點有意義的事情罷了。”
聞言, 馮玲笑了一聲,像是看透了什么,“本宮難道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所謂的有意義的事情,不過是為了黎霜吧?”
裴晏并不否認, 臉上是肯定的笑。
“值得嗎?”
馮玲看著他,語氣不明, 問道:“就為了一個可能沒有結果的人,你生出了敢上戰(zhàn)場的膽子?”
沒有結果嗎?
裴晏的笑有些苦澀,透出一絲勉強的意味。他何嘗不知道自己和黎霜隔了五千年,何嘗不知道他們可能沒有結局?
“黎家是高門大戶,黎霜的父母怎么會允許黎霜同一個無權無勢,又身世成迷的人在一起?你們門不當,戶不對,你在努力什么呢?”馮玲笑得殘忍。
她清楚得很,大盛最講究門當戶對,從來就沒有高門小姐嫁給一個仆從的先例,何況還是黎霜這樣的女子。
就算裴晏成了大盛的軍師,可出身卻是改不了的。
就算黎霜和裴晏愿意,黎霜的父母又怎么會放心把女兒交給一個這樣充滿變數(shù)的人呢?
天下男子無不為了臉面二字,難道裴晏就能忍受別人的閑言碎語,永遠活在他人鄙夷的目光之下?連帶著黎霜都會被人輕看,裴晏真的沒想到這一層嗎?
“為她不再被作為交易的籌碼,為她不再每日都活在別人的算計之中。”裴晏淡道。
馮玲笑了一聲,“本宮是不是該贊你一句用情至深?你可知你現(xiàn)在像極了被愛情沖昏了頭腦的蠢貨,為了那點虛無縹緲的東西就敢賭上自己的命,真愚蠢。”
世界上還有什么東西能比命重要?一廂情愿做了那么多,真的會有人對此感激涕零嗎
她不信。
“我的命不是我的,”裴晏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如果我真的能用一條命換她余生順遂,那比什么都值得。”
馮玲愣了愣,表情變了變,道:“黎霜肯定知道了,是不是?讓本宮猜猜她是什么反應,漠不關心,還是祝你凱旋?”
都不是,裴晏心道,他想起了黎霜氣鼓鼓的臉還有嚴肅的語氣,竟莫名覺得有趣。
他看出來了一些東西,夾雜著疑惑和震驚,使他當時愣在了原地沒有追上黎霜。
“嘖,她和你吵了一架?”馮玲笑了出來,“看了她還是很在乎你的,真是一對苦命人。她想盡辦法要護你周全,所以才把你送到了本宮這里。可是你卻還是要為了她遠去定遠,迎戰(zhàn)匈奴,是在演話本子嗎?”
裴晏轉了轉眼睛,“因為我知道此戰(zhàn)不會容易,正是因為跟她有關系,我才要去。公主知道我不是一個多管閑事的人,我只想做我愿意做的事情。”
“說明你已經(jīng)很清楚你們的關系了,”馮玲笑道:“那她是你的什么人呢?”
“她只是她自己,”裴晏沒有猶豫,道:“大盛可能不缺一個她,但是我缺。如果這場仗沒有十成十的把握打贏,那我就必須要去。”
聞言,馮玲拍了拍手,也不再追問,“行啊,那本宮就等你的好消息。”
是夜,當黑暗又加深了一層的時候,影兒終于忍不住拉過凌逸,問道:“小姐今日怎么了,一整天都不太對勁,公文看個不停,連休息都不肯了。”
“我也不知啊,”凌逸聳了聳肩膀,面有憂色,“自昨日從宮里回來就這樣了,家主和夫人都勸不了。”
“不會發(fā)生什么事了吧……”影兒摩挲著下巴,想到了什么,“裴晏一直都沒回來,難道小姐是知道了什么?”
凌逸不明所以,道:“可是裴晏不是替小姐辦事去了嗎,又不是了無蹤跡,不告而別了。”
“好吧。”影兒看著屋內還在就著油燈看公文的黎霜,再望了眼不知道月亮躲去了哪里的天空,又準備再進屋勸黎霜休息。
“影兒。”
只是沒等影兒行動,黎霜就先喚了她一句。
影兒面有喜色,以為是黎霜終于想好要就寢了,抬腳進屋,“小姐要就寢了?”
“屋內的燈滅兩盞,留桌上這一盞就足夠了。你和凌逸自行去睡吧,不用守在屋外。”黎霜頭也未抬,語氣沒有起伏,聽不出情緒。
“小姐……”影兒皺著眉頭。
黎霜今日因為心緒不佳,都沒怎么吃東西,現(xiàn)在又不打算睡覺,簡直是在作踐自己的身子。
“聽話,影兒,”黎霜聽出了影兒的情緒,抬頭對她笑了一下,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數(shù),快去歇著吧,幫我把門帶上。”
見她語氣柔和,但態(tài)度卻很是強硬,影兒也只好按著黎霜的話滅了燈離開。
“如何,小姐要就寢了?”凌逸見影兒關了門出來,忙問道。
影兒無奈地搖了搖頭,“洗洗睡吧,小姐看來是有自己的想法,不喜歡被人打擾。”
不喜歡被人打擾……凌逸憂心忡忡地看了眼透出微微亮光的窗戶,咬了咬唇。
待影兒離開后,凌逸從自己的屋里拿來一個安神用的香囊。他這些日子見黎霜的眼下有些烏青,知道她沒睡好,所以本打算找個合適的時機送給她。
只是現(xiàn)在黎霜沒什么心情,也不肯睡覺,凌逸就只能悄悄地把香囊放在了黎霜的窗邊,希望她出門的時候能看見。
凌逸最后看了眼黎霜的屋子,轉身離去。
十月的天氣隱隱有些轉涼的意思,靜謐的夜里還能聽到樹葉沙沙聲,沒了聒噪的蟬鳴,風里都含了秋意。
但是黎霜的屋子里卻因著門窗緊閉的原因有些悶熱,為了通風散氣,黎霜隨意伸手打開了面前的窗戶,并沒有抬頭。
隨著絲絲涼風吹進屋內,微微揚起的發(fā)絲總算帶走了黎霜心里那點郁悶。
她慢慢地翻動著手里的公文,雖沒有什么棘手的事情,但她的表情卻不算輕松,微擰著的眉毛和繃直的唇線都顯出了她此刻的內心并沒有面上看上去的那么平靜。
昨日和裴晏的爭吵讓黎霜徹底破了心防,就好像自己精心策劃的事情被人破壞,而裴晏就是那個執(zhí)意要跳出自己計劃之外的人。
哎。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做什么,迷茫和空虛比往日更甚,即將到來的某些事情告訴她必須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應對,可是……
黎霜閉了閉眼睛,再睜眼的時候,感覺面前的文字好像都跳起舞來,每一個字她都認得,卻怎么也連不成一句話來,久久未解其意。
或許是該休息了,她想著,而后放下公文,抬頭扭了扭脖子。
她對上了一雙顏色極淺的眸子,在夜晚里格外清晰明亮。
少年著一身生了綠翳的孔雀藍,一只手搭在彎起的膝蓋上,側著身子坐在院墻之上,正定定地看著黎霜。
好像什么時候,黎霜也見過他這幅模樣的。
是了,她想起來了,去歲冬日,自己跪在院中的時候,裴晏也是這樣出現(xiàn)在院墻上的。
“看呆了?”裴晏似乎很滿意黎霜眼中的錯愕和驚訝,歪著頭看她。
黎霜回過神來,語氣有些僵硬,問道:“你什么時候來的?”
“得有好一會了吧,”裴晏若有所思,抬頭看著天空,“我來的時候月亮還不見蹤影,現(xiàn)在都好好地掛在天上了。”
黎霜掃了一眼頭頂彎月,語氣不算很友好,“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自己已經(jīng)給自己選了去處。”
“還生氣呢?”
裴晏笑了一聲,翻身下了府墻,幾步行至黎霜窗邊,沒等黎霜反應過來,就拿起來了一只香囊,在手中顛了幾下,笑道:“我的了。”
這香囊是誰的?黎霜有些疑惑,并未多想。
“沒我送給大小姐的好看,”裴晏若有所指地看了眼黎霜腰間那枚荷包,“看來有人口不對心呢。”
黎霜絲毫沒有尷尬,“嗤”一聲笑了出來,“原來是你繡的,我還以為是誰不要的東西落在了我這里。”
雖然這么說,黎霜卻沒有把東西取下來的意思。
裴晏看在眼里,眸中笑意更濃,道:“我回來是為了取點東西。”
說著,他就從腰間取出雙刀和匕首來朝黎霜展示了一番,“這可是好東西,我就靠著它們闖蕩了。”
“還有這個,”裴晏刻意停頓了一下,從腰間拿出兩頁紙來,“我把我寫的東西撕了下來,大小姐拿著不費勁。”
黎霜正要嗆回去,裴晏就已經(jīng)把那兩頁紙放到了她的桌上,還用一疊公文壓住,架勢不容拒絕。
見狀,黎霜冷哼一聲,道:“你把這里當旅店,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誰叫大小姐不要我了?”
裴晏語氣輕松,仿佛方才那有些酸意的話并非出自他的口中。
淡淡的月光灑在桌上,讓油燈都失去了色彩,照得裴晏的臉更加清晰,也讓黎霜看清了他眸中情緒。
天上的點點星子好像墜入了他的眼中,周圍的黑暗也無法擋住他眼中細碎的光亮。
“你明明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待在宮里,口口聲聲說為了我要去定遠,那你為什么不問我愿不愿意?”
裴晏撇了撇嘴,道:“我不去,那大小姐想怎么做?去聯(lián)姻,還是自己去打仗,或者是相信朝堂上那些毫無經(jīng)驗的臣子?”
“有的是人愿意建功立業(yè),他們有這樣的心胸抱負,可你明明就不是為了這些,偏偏就要是你,你就不能聽話待著嗎?”黎霜不知道該怎么說了,裴晏實在倔強,自己根本就說服不了他。
“不能,”裴晏斬釘截鐵,“我不放心把這么重要的事交給別人辦,想要大小姐安全,還得就是我去,不是嗎?”
完了,黎霜嘆了口氣,自己再伶牙俐齒,在裴晏面前也變得詞窮,除了一次又一次問為什么就得是他去,黎霜別無他法。
自己甚至沒有拿捏裴晏的手段,他孑然一身,有的只是一條命而已。
寒月照藍衣,昏燭映雙影,寂靜的世界內還能聽到一絲火焰搖曳的聲音。
“說了這么多,你還是為了完成任務,想讓我因此對你感激涕零,從而喜歡上你。我說了你不要再白費心思,拿自己的命換任務不值得……”
她說著就站了起來,不自主地朝裴晏靠近了點。
黎霜的嘴不停地說著,唇瓣上下相碰,裴晏的目光緊緊盯著,根本就沒聽黎霜在說什么。
紅潤的唇因著燭光的原因,多了一分蠱惑的意味,裴晏掃了一眼黎霜的表情,湊身上前,很快在黎霜的唇上啄了一下。
這一下直接讓黎霜的大腦變得空白,想說的話堵在口中,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凈,呆愣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裴晏很滿意黎霜的反應,最愛看她這幅模樣,唇邊笑意更濃,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嘴,笑道:“這是我要拿的最后一件東西。”
“你……”黎霜的表情五彩斑斕,手已經(jīng)舉起,但懸在了半空,一直沒有再動作。
見狀,裴晏挑眉,抓住黎霜的手腕,將她的手掌貼在了自己的臉上,還帶著它輕輕摸著,“大小姐想打就打吧,我受著。”
被裴晏抓著的手腕燙得嚇人,觸感清晰,黎霜像被火燒了一樣想抽回來,卻被裴晏牢牢抓住。
裴晏的力氣不大,但卻沒有讓黎霜掙脫,手指摩挲著黎霜的手腕,似乎還有一點眷戀的意味,酥酥癢癢的,讓黎霜皺起了眉頭。
淡淡的香氣飄到了裴晏鼻中,清冽中似乎有一絲花香。
“你故意的?”黎霜氣極反笑,趁裴晏不注意,忙抽回手,“大半夜不睡覺,凈想著什么呢。”
“想你。”
裴晏絲毫不覺得害臊,肉麻曖昧的話總是脫口而出,就像是在說今日天氣真好。
空氣似乎靜止了,油燈里“噼里啪啦”燃燒的火花聲有些小,但也很清晰,落下的燈花隱匿在了漆黑的夜里。
面前的藍衣少年淡淡笑著,眸子里的愉悅是藏也藏不住,依舊玉貌昳麗,眉目如玉。就好像他骨子就是這副模樣,蠱惑神秘,吸引著別人去靠近,可是黎霜卻忍不住想要逃避。
“能不走嗎?”
她不再接裴晏的話,這個問題也好像是她最后一次問出口。
黎霜并沒有抱什么希望,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問這個答案就擺在自己面前的問題,只是本能地想最后再問一次,就像在挽留。
“不能。”
這個答案在黎霜意料之中,不過是問了一句廢話而已。
裴晏看著她,眼波流轉,多了一些柔和的光。
認識黎霜的人,大多對她的評價都是生得漂亮,有閉月羞花之貌,因著之前的事,可能再多些聰明伶俐,膽大心細之類的評價。
可是裴晏卻從黎霜極具迷惑性的外表之下,看到了她如玉一般的內里。
表面上看起來冰冷,總是生人勿進的模樣,臉上的笑容也并不能添幾分和氣。可實際上裴晏卻從和黎霜近一年的相處里發(fā)現(xiàn)了她的溫潤柔和。
她會因為被害的無辜孩童泣淚自責,會為被拐賣的婦女討一個公道,更會讓那些作惡多端的人得到他們應有的懲罰。
就是這樣有著破碎與堅韌交織的脆弱感,好像風一吹就能倒,明明知道是輕輕一碰就能碎的人,裴晏卻能被她那種在理想上近乎偏執(zhí)的堅定所震撼。
女扮男裝,讓女子參加科舉,再多人的議論和恥笑都沒有讓她退縮半步,自己并沒有多強大,卻仍愿意給大盛女子建起一片片屋瓦。
裴晏還記得那次她把張奉之從青樓里抓出來要押去大理寺,面對張作威脅時的不卑不亢。
裴晏還記得她面在雨中跪在金鑾殿外,讓皇帝嚴厲懲治張奉之。
裴晏還記得,在大部分人都對黎霜女子的身份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時,黎霜是如何舌戰(zhàn)群儒,生出了一往無前的勇氣。
是的,面對原則性事件,黎霜真的能做到“寧為玉碎”,她只是站在那里,溫和地笑著,裴晏就可以窺見黎霜日后飛蛾撲火一般的義無反顧。
就像現(xiàn)在,她執(zhí)意不讓自己走,是因為她不想讓自己身陷險境,裴晏都知道。盡管黎霜嘴上說不需要裴晏,說他自以為是,可是裴晏就是明白她心中所想。
她不想讓裴晏涉險,可是她自己呢?她明明窺破了馮御的野心,知道馮御接下來的行動,知道長安會面臨怎樣一場劫難,可還是想著要先保全他人。
“你自己呢?”裴晏脫口而出。
黎霜愣了一瞬,在她看來,裴晏這話很沒來由,無頭無尾,真的是一個問題嗎?
“我好得很,”黎霜輕聲道:“既然你執(zhí)意要走,那我也留不住你。你有頭腦,我知道你也很有手段,沒人拘得住你。”
裴晏歪了歪頭,笑道:“當然有人拘得住我,但是我這次就是為了那個人才做的決定。”
其實黎霜很想問他此去什么時候能夠回來,但始終說不出口,就好像自己是一個家中等待丈夫打勝仗凱旋的妻子一般。
所以她沒有問,只是沉默著,那點月光成了黎霜眸中的底色,而裴晏則占據(jù)了黎霜的全部視線。
“這個。”黎霜從脖子上取下一個瑪瑙玉佩來,發(fā)著幽幽的綠光,竟有種祥和安寧的感覺。
她摩挲了一下玉佩,伸出手遞給裴晏,“這是我自小就戴在身上的玉佩,可辟邪護身,也能保佑戴他之人平安。”
裴晏揚眉,笑了一聲,將玉佩接過,舉在面前看了看,“真漂亮,那我收下了。”
他很是自然地戴在了脖子上,還拿著它把玩了一會兒,像是真的很喜歡。
黎霜看著自己沐浴都未曾摘下過的玉佩就這么戴在了裴晏身上,還被他仔細把玩著,竟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大小姐就是口不對心,我都知道。”
裴晏將玉佩放下,很是得意,道:“我記得玉佩在大盛可是有其他的意思啊?”
不知道他是道聽途說還是胡亂杜撰,黎霜竟有些心虛,因為在大盛,玉佩是有定情之意的,而且一般都是女子送與男子。
但是她肯定不能在這個時候和裴晏討論這種事情,咳了一聲,“多嘴,不要就還給我。”
說著,她當真伸出手去,好像真的要裴晏還給她。
裴晏輕笑一聲,看穿了黎霜的想法,趁勢握住她的手,而后翻轉過來,極鄭重地在黎霜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似告別,又似安撫,帶著濃濃的意味。
黎霜身子一僵,忙把手收回來。她很清楚,這個動作并不屬于這個時代,特殊而曖昧,有什么東西要呼之欲出。
“大小姐送給我的東西,可沒有再收回去的道理,知道什么叫睹物思人嗎?”
他促狹地笑著,道:“后日我就要走,大小姐來送送我?”
“不送。”黎霜語氣冷硬。
裴晏好似沒聽到一般,丟下一句“后日見”就飛上了院墻,很快隱沒在月色中。
而黎霜看著手背,神色不明。
第92章 梨花樹下誰站都美
“阿霜,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匈奴怎么會盯上了你”董昭華有些急切,神色很是擔憂。
黎霜拍了拍她的手, 道:“我懷疑這只是匈奴的一個借口,而他們最終的目的并不是我。”
聞言, 董昭華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可能,轉了轉眼睛,“那……”
“不過你別擔心,”黎霜看著她, “陛下明日就會派兵去往定遠,大盛兵力充足, 沒有什么可擔憂的。”
她知道這話只能先安撫住董昭華, 可知道內情的人又怎會不知大盛和匈奴的差距
但董昭華著實沒有多想, 黎霜說什么她就信什么,抿了抿唇, 道:“那好吧, 只是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催@么突然, 難道是有了野心”
“野心人人都有,”黎霜微瞇了眼, “從前藏得極好,不顯露于人前, 可總會有坐不住的那一天。當自己眼睜睜看著夢寐以求的東西要被人奪走,又怎么還有定力按兵不動呢”
她說得高深莫測,像是在隱喻著什么,董昭華卻無法跟任何人聯(lián)系起來, 只知道最近一段時間最大的政變就是馮御離京。
如果黎霜說的是馮御,那恐怕事情就沒有那么簡單了。
何如霏并不是黨爭中心, 每日上朝不過也扮演著局外人的角色,回府后再講給自己聽,好讓自己了解朝中局勢。
可如今看來,一件大事很快就要發(fā)生了,而且應該會波及到整個大盛,不能不嚴陣以待。
“那……”董昭華轉著眼睛,道:“如果有需要,可以去尋我祖父,他老人家定會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黎霜笑了笑,“我哪敢再叨擾董老這事發(fā)生以后,我爹娘已經(jīng)同我說了許多,他們和你一樣擔憂。但是事情未發(fā)生之前,我們可不能亂了陣腳才是。我和父親已經(jīng)開始聯(lián)絡一些朝臣,說服他們支持太子殿下,只要太子殿下的助力足夠多,我們的勝算也就越大。”
“不錯,”董昭華點著頭,道:“董家和何家也會竭盡全力幫助太子殿下的。只是陸家根基深厚,猶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朝中勢力也不容小覷。”
陸家其實在朝中一直都很有威望,但陸家人輕易不會動作。雖然陸家擺明了是馮御和陸淑玹一派的人,但也沒有仗著自己的勢力胡作非為,給對手留下什么把柄。
就是因為這樣,皇帝雖然對陸家有些不滿,但找不到下手的理由,這也就是陸家最聰明的地方。
他們家出了三位皇后,陸家先祖也是最早跟著大盛開國皇帝的人,往大了說,皇帝都要給他們三分薄面。
所以盡管馮御已經(jīng)離京,看上去他們一派大勢已去,但是只要有陸家在,馮淵就不可能有十成十的把握坐穩(wěn)太子之位。
而寧國公為首的世家則站隊馮淵,人數(shù)多話語權也很重,雙方在朝中對峙著,是誰也不讓誰。
這讓皇帝立了太子這件事顯得無足輕重,好像下一任皇帝是誰是由兩派說了算的。
這也是皇帝愿意給黎霜施展的機會,讓她提拔寒門,打壓一下士族,順便鞏固一下皇權,加固一下自己身下的皇位。
“先不說這個了,你怎么樣”黎霜擠出笑容,問董昭華:“科舉才結束不久,有把握嗎”
提到科舉,董昭華摸了摸鼻子,“我說不上來,答卷收上去后,好像腦子也被收走了。反正放榜要兩三個月呢,到時候再看吧。”
此次科舉并不是只有王時予那里出過問題,大大小小的事情黎霜也有聽說。
不知道怎么的,她突然想起一句話來。
好事多磨終成事,佳期難得自有期。
自有期嗎……
黎霜喃喃自語,隨即看向屋內不遠處的搖椅,“懷瑜如何,可覺得有困難的地方”
“還不足月呢,”董昭華也看了過去,眼中滿是柔情,道:“其實他挺乖巧的,平日不吵不鬧,奶嬤嬤都說他比平常的小孩兒更安靜些。”
“像你,你以前也是這種性子。”黎霜笑道。
董昭華嗔怒道:“還不是跟你學的,從小就跟個老沉人似的,把我也帶偏了。”
“合著還是我的錯了”黎霜作勢要生氣,二人笑成一團,是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笑得這么開懷。
這方笑畢,董昭華看向了黎霜的手,發(fā)現(xiàn)了一點不同尋常的地方,問道:“我記得你手上不是戴了個什么戒指嗎,還是裴晏送你的呢。”
黎霜頓了頓,沒有看自己的手,輕聲道:“沒什么。”
“吵架了”董昭華一眼就看出了黎霜的心事,“他現(xiàn)在可風光了,成了軍師,明日就要走了,你舍得嗎”
你舍得嗎
這個問題好像裴晏也問過自己一次,黎霜竟有些恍惚,眸光閃了閃,道:“他要走,誰也攔不住。”
黎霜又想起了尹燕黎伯約還有影兒凌逸知道裴晏成了軍師的反應,可謂是“五彩斑斕”,黎霜也是花了很大功夫才應付過去。
“他不會是為了你吧”董昭華很是驚訝,“我就知道他對你不一般,沒想到已經(jīng)到了這種程度,那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
董昭華撇了撇嘴,道:“對裴晏,你是怎么想的”
“我……”黎霜糾結了一會兒,似已經(jīng)放飛自我了,“算了,事已至此,告訴你也無妨。我和他中間隔著太多東西,不會有結果的。”
“我還以為他只是一個普通人,難道你們有說不開的矛盾,還是說有什么無法突破的東西”
黎霜有些無奈,“可能都有吧,因為他不可能永遠留下,終有一日是會走的,他不屬于這里。”
雖然董昭華不是很明白裴晏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但從黎霜的話中也可窺見一二。
“真是一對苦命鴛鴦,”董昭華看上去有些憐惜,搖著頭道:“那你其實一早就知道他會離開的吧那還留他這么久,是為了什么呢”
為了什么這個問題其實黎霜已經(jīng)想過了,給了自己一個滿意的答復。
她正要開口,董昭華又接了話,“我知道了。我發(fā)現(xiàn)你在遇見他之后,笑得更多了,除了親情和友誼,你還理解了另外一種感情。”
要不然是董昭華是知己呢,黎霜心里想著什么,她輕而易舉就猜到了。
是啊,盡管黎霜嘴上不說,但心里跟個明鏡似的。她一開始還會反駁董昭華說什么自己喜歡上裴晏的話,現(xiàn)在也由著去了。
“你就這么篤定啊”黎霜笑著問。
“當然了,”董昭華看上去很是自信,道:“我聽說過一句話,兩個人的相遇重要的不是結果。”
是過程,黎霜心里補充道,就算沒有結局,就算她和裴晏要分開,可是自己被裴晏改變的那一部分,已經(jīng)代替裴晏永遠留在了自己身邊。
饒是黎霜再嘴硬,她也不可能真正忽視自己的變化,心里所想的東西每一刻都在提醒著她,之前內心缺失的那一塊情感體驗,已經(jīng)被滿滿補平了。
黎霜笑了笑,有些釋懷,“你說得對。”
她沒有在何府待很久,出門的時候剛好遇到了在街邊和吳朝暮一同行走的馮淵。
有意思的是,吳朝暮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黎霜的,還向馮淵示意。
既然這下兩個人都發(fā)現(xiàn)了自己,黎霜也不得不去打個招呼,行了禮后,馮淵先開了口。
“我知道匈奴的事情之后,本想來黎府找丞相和黎小姐商議一番,只是公務纏身走不開。現(xiàn)在有空了,卻得知了父皇已經(jīng)準備和匈奴宣戰(zhàn)的消息。”
黎霜頷首,“太子殿下日理萬機,忙些也是正常的。”
“是啊,”吳朝暮笑道:“朝中諸事都還需要殿下,否則殿下都該親自上戰(zhàn)場了。”
馮淵看著黎霜的反應,似在考慮自己接下來這番話該不該說。
他猶豫了半天,還是決定問出口:“明日卯時,大軍就要出發(fā),裴晏作為軍師也會一同離京。”
黎霜不知道馮淵說這個的目的是什么,抿了抿唇,道:“臣女知道,自然也會祈禱大盛士兵凱旋。”
“你……”馮淵其實還是沒有問出自己最想問的問題,但是想了又想,只好把話又吞回了肚子里。
他捏了捏拳頭,身邊的吳朝暮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袖。
“殿下,母妃還在宮里等著我們呢,我們還是別耽誤時間吧。”
她的話提醒了馮淵,黎霜也趁機道:“既然殿下有事,那臣女也先行離開了。”
黎霜走得很快,不一會就沒了影。
“走吧,殿下。”
吳朝暮似乎并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拉著馮淵朝另一個方向離開。
而馮淵神色不辨,只是沉默地走著。
今晚的月亮好像分外亮些,黎霜躺在床榻上,都能感受到泄進來的月光。
填星替月,夜寧風止,一切仿佛都安靜了下來,唯有黎霜屋內的油燈正顫顫巍巍地燃燒著。
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卯時了,黎霜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時候突然醒了過來,因著沒有了睡意,干脆點了油燈再躺下。
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這點光芒不如屋外月色,但好像能給黎霜一絲慰藉,那點火苗映在黎霜眼睛里,竟有些生動。
為什么會醒這已經(jīng)是她第六次問自己這個問題了。
卯時,裴晏應該已經(jīng)在城門口整頓軍隊,準備離開了吧。
黎霜搖著頭,想把這點思緒驅趕出去。可是這樣只起到了反作用,就像搖勻了滴在水杯里的墨汁。
她一閉上眼睛就是前日晚上裴晏站在自己窗前的那番言行,被他觸碰過的地方好像又燒了起來,就像在提示黎霜什么。
真是瘋了,黎霜抬手撫上了自己的唇,死死盯著頭頂?shù)尼♂#坪踹@樣就能讓她逃避現(xiàn)實。
她嘆了口氣,轉頭看著屋里的陳設,目光被桌上那個小而精致的東西所吸引。
骨哨。
沒多久,黎霜閉了閉眼,突然坐起身來。
——
入秋的長安籠上了一層凌然料峭,黎霜穿著外衣都感到有些寒涼。
城門口站滿了送別的人,男女老少都有,還隱隱能聽到啜泣聲。
穿著銀甲的士兵們正在和自己的家人做最后的拜別,大家都忙著抓緊這最后的時間,沒有人注意到黎霜。
她在人群中穿梭著,明明已經(jīng)很克制了,但目光還是忍不住在四周逡巡著。
不在,不在,還是不在。
黎霜尋找著,突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只一頓,然后追了上去。
她正要開口喊,那人就轉過身子,有些驚訝,“黎大人怎么來了是找誰嗎”
黎霜眼底閃過一絲失落,擠出笑容朝他擺手,“認錯了,不好意思。”
她轉身離開,已經(jīng)不抱任何希望,低著頭慢慢走著。
“大小姐。”
裴晏靠在一處墻邊,手上不緊不慢地轉著他的匕首,笑意盈盈地看著黎霜。
他這一聲帶著調侃和戲謔,眸中眼波流轉,道:“我在這兒。”
“你怎么肯定我是特地來找你的”
雖是這么說,黎霜還是朝他走了過去。
裴晏聳了聳肩,收起匕首,笑道:“不是來找我,那是找誰”
他皺了皺眉頭,看上去真的在糾結這個事情,隨手指著不遠處的人,“找他,還是他,或者是那個阿娘”
“行了,”黎霜不想再和他爭論這個,看了眼四周,道:“怕你孤單,剛好來瞧瞧而已。”
裴晏意味深長地看著黎霜的衣裳,青藍色的襦裙還點綴著鵝黃,光影昏暗,還添了一絲朦朧。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什么,裴晏今日從馮玲給他的那些衣裳中隨意抓了一件穿上,正好也是青藍色的。
二人就穿著很是相配的衣裳站在街邊,什么也沒做,不過就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那不是大理寺卿嗎,怎么和裴軍師站在一塊兒去了”
——“你不知道吧,裴軍師之前是寺卿大人的人,兩個人可相熟了。”
——“大人特地來送別,還真是情誼深厚,看上去真是登對。”
——“噓,小聲些。”
旁人的閑聊似乎并沒有傳到黎霜和裴晏耳中。
“我可不會孤單。”裴晏笑了一聲,拿起脖子上的玉佩朝黎霜晃了晃。
黎霜打量這裴晏的穿著,皺眉道:“旁人都身披銀甲,偏偏你特殊。就算你很是自信,也該穿軟甲才是,畢竟匈奴狡詐,防不勝防,多一層保障才能心安。”
“那大小姐給我吧。”裴晏朝黎霜伸出手。
黎霜將手上的包袱藏在身后,道:“你還真的什么都沒準備你是有多不上心,這種事也能當兒戲”
她語氣冷硬,看上去的確有責怪的意思,裴晏卻笑了出來,直接拿走了黎霜手上的包袱。
黑灰的包袱打開后,里面是* 一件極精致的銀色軟甲,在月色照耀下,更像是泛著金光的鱗片。
裴晏笑瞇瞇地展開軟甲,上手摸了摸,感慨道:“原來我還能有這樣的待遇呢,大小姐的手藝真不錯。”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手藝”
黎霜有些疑惑,她自認為這件軟甲和其他人身上或者鋪子里售賣的沒什么不同,除了是按照裴晏的身量制作的外,根本看不出來特別才是。
“我就是知道。”
裴晏看上去很是得意,將軟甲疊好收在包袱里,表情有些明知故問的意思,“大小姐怎么知道我的尺寸,莫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
“胡說八道,”黎霜佯怒,斥道:“許你耍小聰明,不許我想辦法嗎”
聞言,裴晏也很驚訝自己曾經(jīng)套出黎霜手指尺寸的事情可以被黎霜記到現(xiàn)在,不由得輕笑出聲。
“我的確有幾件衣裳在黎府。要我說還是大小姐關心我,沒有這個軟甲,我都不敢打仗了。”
黎霜只當他是在說笑,一時也不知道再說些什么,看著周圍的人群。
“你之前執(zhí)行任務的時候,這樣的場面也很多吧”黎霜冷不丁發(fā)問。
“是啊,”裴晏回答得漫不經(jīng)心,語氣如常,道:“只是之前那些熱鬧和送別的場面都和我無關,所以我覺得沒什么好看的。”
無數(shù)次,他也像今日這樣站在一邊,看著旁人互相叮囑,甚至淚流滿面,他也只是看著。
沒有人會在乎他怎么樣,沒有屬于他的送別,一切都如同現(xiàn)在的夜色一般被隱匿在不為人知的地方,誰也不會知曉裴晏有著怎樣的過往。
“不過今天不一樣了。”裴晏看著黎霜,眸中有情緒涌了上來,黎霜看不真切。
黎霜頓了頓,問題十分無厘頭,“你的生辰,是多久”
“我沒有……”裴晏的話拐了個彎,笑道:“十一月六日。”
黎霜總覺得有哪里不對,但沒再細想,“那就是下個月。”
“大小姐問這個,是要給我準備什么東西”裴晏轉了轉眼睛,“我最想要的生辰禮,就是大小姐平平安安的。”
他看了看黎霜的手,突然道:“我記得大小姐的手到冬天會生凍瘡,我做了一瓶膏藥,大小姐回屋就能看到。”
“你什么時候進去的”
裴晏捏了捏她的臉,“幾尺高的死物還攔得住我”
黎霜拍開裴晏的手,皺著眉頭不再言語,看著士兵已經(jīng)逐漸開始集合,已經(jīng)有了準備離開的架勢,心里隱隱有些奇怪的感覺。
“該走了。”
裴晏往不遠處掃了一眼,語氣不明,道:“希望下次見到大小姐的時候,你的臉上能多長點肉。”
他好像在拉家常,完全沒有要奔赴戰(zhàn)場的緊張和恐懼,不過在說平常的出游。
黎霜不知道裴晏心里在想什么,可是自己卻忍不住有些失落和難過。
不止為裴晏,還為這千千萬萬要遠去定遠的士兵。
萬里黃沙,明月相送,長安的風也會被他們帶去定遠,帶著無數(shù)人的期盼和思念去顛覆一場乾坤。
路途遙遙,寒風凜凜,沒人知道他們會有怎么樣的結局。不為功名,不為自己,只為一國無憂,只為親人安康。
士兵已經(jīng)動身,裴晏也不能再留,他往前走了幾步,又轉身對黎霜道:“我走了,大小姐不想再說點什么”
黎霜聽著身側百姓的輕微抽噎聲,嘴唇蠕動著,“平安。”
只有短短兩個字,但其中包含著什么,只有黎霜和裴晏才知道了。
裴晏彎唇,道:“那我也送大小姐一句話。”
晨光熹微,他的臉也變得清晰起來,脖子上的瑪瑙玉佩發(fā)出淡淡光澤。
“明朝明朝待明朝,只愿卿卿意逍遙。”
黎霜愣住了,這句話的意思這么明顯,裴晏不會不知道。
在這樣的情況下,在這種時候,他的語氣好像能融化月寒,帶著暖意。
“裴晏……”
黎霜突然出聲,卻沒了下文。
裴晏轉身,看了黎霜最后一眼,隨即一笑,轉身大步離開,還朝黎霜揮著手,背影端的是瀟灑恣意。
“有什么話,大小姐等我回來再說吧!”
沒有轟轟烈烈的離情別緒,沒有潸然淚下的依依惜別,也沒有依依不舍的耳鬢廝磨。
只是一個最簡單,最普通不過的見面。
“黎小姐也是來慰問士兵的”
馮淵突然冒了出來,這次他的身邊只有一個隨從。
這個“也”字用得巧妙,黎霜反問:“太子殿下不也來了”
而后,馮淵輕笑一聲,站在了黎霜身邊,和她一起遠望,“方才黎小姐和裴軍師說的話,我都聽到了。并非我故意要偷聽,而是當時我就在附近,所以……”
“無事,”黎霜搖搖頭,并不在意,“既然殿下沒有要事,那臣女就先行告辭了。”
她見軍隊已經(jīng)走了很遠,朝著他們相反的方向離開。
隨從問了句:“黎小姐看上去對軍師很好,莫不是……”
“你說對了。”
涼風習習,吹過高聳的長安城門,吹過馮淵的發(fā)絲,也裹挾著他的言語。
他看著遠處,想到了方才黎霜給裴晏送軟甲的場面,笑得有些苦澀。
的確,裴晏為黎霜已經(jīng)做到了極致。
“梨花樹下誰站都美,只有他澆水又施肥。”
第93章 與太子的親事,本該是你的
隨從琢磨不出來馮淵話中之意, 但卻不敢再像之前那樣調侃他和黎霜的關系。
畢竟馮淵已經(jīng)娶了側妃吳朝暮,之前對黎霜屢次示好都沒有半點回應,想來黎霜也沒有這層意思。
況且方才隨從也看得清清楚楚, 黎霜和裴晏站在那處,就如一對璧人, 無論是模樣還是身量都是極合適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們二人之間的情愫,馮淵不可能不知道。
隨從覺得有些可惜,他看著身邊這位龍章鳳姿的太子殿下,其實也不知道馮淵比裴晏輸在了哪里。
家世財富, 似乎除了皇帝,長安就沒有人比得過太子殿下了, 為什么黎霜會看上另一個人呢
只有他澆水又施肥……
這又是什么意思難道說殿下有了種梨花樹的愛好
不過馮淵的院子里的確有一顆梨花樹, 平日閑來無事就會站在樹下休息。
“殿下, 其實黎小姐未必真能和那人有結果,既然殿下還未有正妃, 何不再問問黎小姐的意思”
聞言, 馮淵微不可察地嘆了一口氣, 道:“這么三番五次地執(zhí)著此事,換做我都早已厭煩。況且她不是一個會愿意和旁人共侍一夫的人。”
其實這樣一來, 黎霜和裴晏倒真的很合適,沒有他的身不由己, 沒有他的不得已而為之。
門當戶對又如何沒有被選擇的才是下位者。
嫉妒嗎或許是的,能毫無顧及地站在黎霜身邊,有一個能名正言順陪著她的身份,馮淵當然妒忌。
厭惡嗎那倒不至于, 裴晏看起來的確在黎霜心里有分量,至于這分量有多少……
馮淵不敢去想。
一個能為了自己遠赴戰(zhàn)場, 以保護之名就能將性命置之度外的男人,黎霜怎么可能真的絲毫不為之動容
她每次望向裴晏的那雙眼睛里,總和看向自己時有不一樣的東西。
馮淵就是因為清楚這一點不一樣,所以從來沒敢問過黎霜對于裴晏的想法。
他承認自己技不如人,他承認裴晏有著比自己更甚的勇氣,超過自己遠矣。
馮淵捫心自問,他做不到舍棄現(xiàn)在的一切為黎霜豁出性命,除了裴晏也沒人做得到。
在黎霜被迫相看夫婿的那段時間里,馮淵也發(fā)現(xiàn)了她最特別的地方。
好像每個人在她身邊都能顯得優(yōu)秀,都能比平時更加奪目。
或許是因為她本身就有一種能力,讓他人變得更好更強的能力,才會讓馮淵有這樣的感覺。
所以他才會想靠近,可現(xiàn)在也僅僅只能停留在動念這一步了。
“我不希望她討厭我,”馮淵輕聲道,望著黎霜離開的方向,語氣有些寂寥,“能以友人的身份站在她身邊,比毀了這一點聯(lián)系要好。”
隨從有些唏噓,暗自嘆了口氣,看著馮淵有些釋然的表情,決定以后不能再提黎霜了。
只是今日的風怎么格外冷些隨從打了個哆嗦,道:“殿下,外面寒涼,還是快些回府吧。”
聞言,馮淵沉吟著,抬頭望天,見月亮已經(jīng)悄無蹤跡,長安也因為太陽的升起逐漸亮了起來,抬腳大步離開。
——
這個玉瓶精致小巧,也不過黎霜手掌般大小,里面的藥膏很是濃郁,像是梨花香。
黎霜從沒有聞過這樣好聞的味道,似瑤草琪花,在大盛是斷斷沒有這樣的藥膏的。
她不知道裴晏是怎么做出來的,但想著這瓶藥膏的制作者已經(jīng)離開了長安,頓時又沒了其他心思。
現(xiàn)在剛好到了上朝的時間,馬車上,黎伯約見黎霜有些心不在焉,問道:“裴晏今晨已經(jīng)走了,你送過了”
“是的。”黎霜點頭。
“這個孩子……”黎伯約沉吟片刻,眼睛微瞇,“我第一眼見他的時候,就知他非池中物,雖然不明白他為什么要來做一個暗衛(wèi),但至少他的確把你保護得很好。”
黎霜斂睫,笑容淡淡,要是她真的和黎伯約說了裴晏接近自己的原因,怕會從此讓自己和裴晏斷了聯(lián)系。
之前她有一日特別奇怪,說要嫁給裴晏的時候,黎伯約似乎并沒有多反對,連尹燕也只是說太急了些。
原來他們說的不看重門第是真的,黎霜心想,當時若不是局勢未明,自己就真的稀里糊涂要嫁給裴晏了。
不對,黎霜轉念一想,自己清醒過來好像也是因為裴晏的原因。
他并沒有將錯就錯,而是想了辦法讓自己恢復神智,嫁娶之類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為什么呢黎霜現(xiàn)在突然有些疑惑,明明裴晏看上去對自己有另外的想法,為什么不將錯就錯呢
還是說裴晏其實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
什么時機難道他就這么篤定和黎霜有以后
想著她那時可以算得上瘋狂的舉動,黎霜的臉上頓時猶如火燒,爬上了紅暈。
她從來沒有那樣失態(tài)和主動的時候,從來沒有。
自己一向是端莊守禮的,卻主動輕薄了裴晏,狼狽之態(tài)都被他看了個干凈。
雖然裴晏事后沒有再提,但黎霜總有些不自在。
“霜兒,可是熱了”黎伯約狐疑地看著黎霜的臉,打量著馬車,道:“這馬車里還未鋪狐裘,應當不會熱才是。”
黎霜的思緒被打斷,摸了摸自己的臉,忙道:“沒有,父親,我很好。”
“好吧,”黎伯約半信半疑,摸了摸胡子,“不過裴晏有這樣的心胸,我還是很看好的。”
黎霜應付著笑了兩聲。
朝會結束得很快,皇帝只是宣布了自己要和匈奴開戰(zhàn),揚大盛國威的事情,順便提了裴晏做軍事一事,其余就沒有了。
沉寂許久的張作今日看上去有些心事,本就佝僂的背更加彎了,頭發(fā)也白了不少,看來他遇見的事情很是棘手。
黎伯約和黎霜自然沒有要去管的意思,但黎霜看見張作往馮玲宮殿的方向去了,立馬起了疑心。
“父親,我得去看看。”
黎伯約身為男子,自然不能深入宮闈,但他也很想知道張作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是讓黎霜小心一些。
“臣之前與公主提及的事情,不知道公主考慮得如何了”
是張作的聲音。
因為馮玲宮里的人都認識黎霜,也知道她和馮玲的關系,見她做了噤聲的手勢,也不再動作。
黎霜悄悄地站在門邊,仔細聽著殿里的動靜。
“本宮有考慮過,只是本宮還是不太明白,你明明可以為你那兒子尋個好前程,為什么執(zhí)意要送到本宮這里”
馮玲的聲音有些憊懶,顯然是剛起床不久,也有些煩躁的意味。
張作頷首,隱去了臉上的情緒,道:“犬子實在無甚建樹,臣實在不知他日后會有何去處。既然他心無抱負,那臣想著送到公主身邊來,能代替臣孝敬孝敬公主也是好的。”
“有趣,”馮玲哼了一聲,“本宮記得張奉之惡名滿身,大牢都不知蹲了幾回,這樣的人留在本宮身邊,怕是會臟了本宮的寢宮。”
她的話譏諷而不屑,根本就不怕直言不諱會讓張作覺得不適。
張作果真沒敢有什么表情,還是賠著笑,“張家根基不深,臣也不求有多大本事光宗耀祖,只是想給犬子謀個好去處。只要公主肯收留他,張家生當隕首,死當結草,也會報答公主的大恩大德!”
聞言,馮玲抽了抽嘴角,冷笑一聲,“這就本宮帶上高帽子了。算了,看在你們張家也有點用的份上,本宮就勉為其難答應你的請求。”
“多謝公主殿下!”
黎霜心下一驚,忙閃身躲在了柱子后面。
她見張作走了出來,眸中有厲色,似乎有些憤恨的模樣,一甩袖子離開了這里。
張作到底要干什么
沒等黎霜再想,身前就突然出現(xiàn)了馮玲宮中的侍女。
“黎小姐,公主讓你進去。”
黎霜向馮玲行了一禮,默默站著。
“你為何不進來,而是要在門口偷聽”馮玲疑惑道。
“臣女覺得張作有些奇怪,不敢打草驚蛇,還請公主恕罪。”
“罷了,”馮玲打了個哈欠,“他非要把張奉之塞到本宮身邊,美其名曰孝敬本宮,可本宮總覺得他別有心思。”
黎霜眼睛轉了轉,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公主也知道張奉之作惡多端,最愛惹是生非,一定要小心他。”
“知道了,”馮玲懶懶道:“不說這個了,說說你。”
她好像有了些精神,笑道:“裴晏今日走了,你送過他了嗎”
黎霜面色如常,“他保家衛(wèi)國,臣女送送也是應當?shù)摹!?br />
“他到底是為了什么,你最是清楚,只是不想面對罷了。”馮玲看穿了黎霜的心思。
她最喜歡看愛而不得的戲碼,雖然黎霜和裴晏還不能完全算,但總歸有些樂趣。
“無論為了什么,他也是功臣,”黎霜道:“公主也會希望大盛軍隊凱旋的,是吧”
“這是自然,”馮玲淡道:“其實他一個庶人,有這樣的膽量已經(jīng)夠用了,本宮之前倒是小看了他,說明你的眼光確實不錯。”
這是什么話黎霜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干笑了兩聲。
“公主,駙馬來了。”一宮女湊到馮玲耳邊。
馮玲的眉頭很快擰了起來,“他又要干什么”
沒等宮女再說話,鄭劭就已經(jīng)走了進來。
黎霜知道自己不能再多留,告辭離開。
她看到不遠處的宮女手上拿著一幅字畫往一旁的火堆走去,不由得疑惑。
“是要燒了嗎”她問那名宮女。
“是的,黎大人。”宮女拿起字畫給黎霜看了一眼。
明朝明朝待明朝,只愿卿卿意逍遙。
她愣住了,“這是誰作的”
“駙馬,”宮女的聲音低了下去,警惕地看了眼四周,道:“公主不喜駙馬送給她的東西,所以要燒掉呢。”
黎霜沒再說話,看著宮女燒掉了手中的東西,默默離開了宮殿。
她就說裴晏不知詩詞歌賦,如何能說出那番話來,原來也是在馮玲宮中耳濡目染學來的。
那就更加肯定了裴晏知道詩意的猜測,卻如此直白地說了出來。
黎霜抿了抿唇,竟一時拿捏不住裴晏的心思。
是直抒胸臆,還是最后叮嚀
思及此,黎霜連忙輕輕打了幾下自己的嘴。
“瞎詛咒什么呢。”
——
城東的一處酒肆今日賓客格外多,大堂內座無虛席,小廝們忙里忙外,在賓客中游刃有余地穿梭著。
酒肆二樓的雅間內,吳家姐妹對坐,二人臉上皆沒有多余的表情。
吳映錦定定地看著樓下人來人往的大街,手中茶杯被她輕輕轉動著。
“姐姐。”
吳朝暮喊了她一聲,笑道:“茶都快涼了。”
“嗯。”吳映錦雖轉回了頭,但也沒有拿起茶杯,將目光轉移到了吳朝暮的臉上。
“你今日這耳墜,似乎格外貴重。”吳映錦語氣不明,似在看耳墜,又似在看別的東西。
聞言,吳朝暮抬手虛摸了一下,笑道:“這是太子殿下賞賜的東西,自然華貴異常。聽說是波斯進貢的好東西,世上只有這一副呢。”
“真好,”吳映錦擠出一點笑來,道:“看來太子殿下對你很好,想必你們琴瑟和鳴,舉案齊眉”
吳朝暮躲閃著吳映錦的目光,咳了一聲,“自然了。”
或許她的舉動太過明顯,吳映錦看出了什么,眸中閃過一絲別樣的情緒,像蒙上了一層霧氣。
“姨娘近日總念叨你,我替她來瞧瞧,既然你過得不錯,那她也放心了。”
張姨娘,這個許久沒被人提起的名字在吳朝暮心里砸了一下,讓她有些恍惚。
吳府心照不宣的事情,就是張姨娘才是眾人眼中吳家嫡女吳映錦的生身母親。
自然,吳朝暮才是劉氏的女兒。
這個插曲并沒有讓二人的身份轉變過來,日子如常,吳朝暮還是喊吳映錦姐姐。
“聽說父親在給姐姐相看夫婿了,可有中意的”吳朝暮提了一句。
說起這件事,吳映錦放在衣裙上的手用力捏成了拳狀,指甲似乎要嵌進皮肉里。
她嘴邊的笑容很是勉強,聲音也有些不正常,道:“高員外家的小兒子。”
高員外
吳朝暮轉了轉眼睛,竟不知道吳貴到底想做什么。
高員外不是正官,在長安算得上地主豪紳,沒有正經(jīng)官職,整日做些生意。
他的小兒子今年不過剛行了冠禮,早些年瘸了腿,一直不曾露面。
門第模樣都和吳映錦差得遠了,為什么吳貴會挑中高家
她不知道吳映錦的意思,試探著道:“或許父親有自己的考量”
“哈,”吳映錦苦笑了一聲,語氣慢而輕,“高家要以京郊五十畝良田為聘,以十萬兩銀子作禮,誰不上趕著做高家新婦”
五十畝良田,十萬兩銀子
吳朝暮雖然知道高家富甲一方,但也沒料到已經(jīng)到了這種程度。
這樣說的話,高家是要以真金白銀換高門貴女,抬高高家臉面,也讓他們的小兒子不再受人白眼。
而吳家已經(jīng)落寞,吳貴肯定需要這豐厚的聘禮支撐吳家,或者是拿去孝敬太子,都是吳映錦的“福氣”。
她蹙眉,“可是父親明明知道你有心上人,難道就沒有轉圜的余地了嗎”
“心上人……”吳映錦揚起一邊嘴角,聲音有些虛浮,“那你可知道我的心上人是何人”
昔日臨風窗下,姐妹倆也曾這樣坐在一起,從晚膳有何吃食談到未來的夫婿,天南海北都是她們口中的閑語。
“要說嫁人,我記得姐姐那日在繡一張帕子。大盛女子繡帕,可是要送給心儀的男子的,姐姐是看上了哪家郎君”吳朝暮調侃道。
吳映錦神秘地舉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笑道:“這是秘密,等你哪日有心上人,再來告訴我。”
“姐姐就知道拿我打趣。”吳朝暮撇嘴。
二人笑成一團,不遠處傳來男子的聲音。
“賬本殿下已經(jīng)看過,如果還有什么問題,盡管來尋臣便是。”吳貴站在馮淵面前,神色恭敬。
馮淵沒什么表情,淡道:“聽說吳大人和皇兄關系不錯,不知大人給皇兄的賬冊,是否與我的一樣”
“那自然是一樣了,”吳貴笑意更濃,“殿下放心,臣一心為了大盛,怎么會有其他心思。”
馮淵冷笑一聲,“大人最好是這樣。”
“見過大皇子殿下。”
兩道女聲響起,打斷了二人的談話。
馮淵面有疑惑,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吳映錦和吳朝暮。
“殿下,這是二位小女,不知禮數(shù),還請殿下恕罪。”吳貴介紹著。
馮淵只是掃了一眼姐妹倆,點頭示意,轉身離開了吳府。
送走馮淵,吳貴的笑臉就垮了下來,“你們倆想做什么二皇子殿下是何人,你們如此莽撞,難不成想讓殿下捏住吳家的錯處嗎”
吳朝暮有些委屈,“爹,是姐姐要來,我才跟上的。”
“你……”吳貴無語凝噎,看著吳映錦也不知道說什么,道:“日后小心行事!”
待吳貴走后,吳映錦還是看著敞開的大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姐姐”
吳朝暮順著她的方向看去,疑惑道:“父親本就不許我們隨意見外男,你為什么不怕父親責罰”
“那可是二皇子殿下,”吳映錦道:“人中龍鳳,玉貌偉岸……”
吳朝暮好像聽出了點什么,戲謔道:“姐姐,你說的心上人……”
只是吳朝暮還沒說完,吳映錦就用手覆上了她的嘴,用眼神示意吳朝暮不要再說。
這樣的反應證實了吳朝暮的猜測,笑意盈盈,拿下吳映錦的手。
“好了,我不說。”
那天的陽光也和今日一樣和熙溫暖,照得人瞇了眼。
“我就算再如何蠢笨,也該知道了。”吳朝暮定定看著吳映錦,心中翻涌著不明的情緒。
吳映錦笑容有些慘淡,甚至都算不上是在笑了,“這門親事,就當是我這么多年占了你的位置,對你的補償。”
她并沒有明說,但二人都知道了她話中的意思。
太子選妃之時,吳貴本是要吳映錦和吳朝暮一同去參選,結果被劉氏攔了下來。
她說二人去一個就好,不然會被人詬病,說吳家心思多,一心想攀龍附鳳。
吳貴也覺得有道理,正要讓做姐姐的吳映錦去,劉氏又道:“錦姐兒不喜皇宮拘束,也沒習過那些繁瑣禮節(jié),不如就讓暮姐兒去吧她聽話乖巧,太子和貴妃娘娘一定會喜歡的。”
“這……”吳貴想了想,還是應了下來。
吳映錦愣在原地,又看著一旁一言不發(fā)的張姨娘,再看了眼劉氏臉上復雜的表情,頓時明白了什么。
“妹妹去,很好。”她只說了這么一句,沒看吳朝暮的臉色,轉身離開。
自那日后,這是二人第一次見面。
“其實你出嫁那日,我遠遠看過一眼,鳳冠霞帔,十里紅妝,你當?shù)闷稹!?br />
吳朝暮嘴唇有些顫抖,摸上了吳映錦的手,輕聲道:“是我對不住你,姐姐……與太子的親事,本該是你的……”
“不,”吳映錦喉嚨發(fā)緊,“世上沒有東西本該就是誰的,我未曾怨過任何人,以后也不會。該嫁我就會嫁,不會讓吳家為難。”
“姐姐……”吳朝暮險些要哭出來,眼前吳映錦的臉已經(jīng)有些模糊。
吳映錦自嘲似地笑了一聲,看著街上奔跑嬉鬧的孩童,竟有些懷念。
“我以為母親把我養(yǎng)這么大,就算我非她所出,也該有一丁點兒母女情意的,”吳映錦呼出一口氣,道:“但是看你過得好,我也沒有什么遺憾了,若你得空,多來瞧瞧我就好。”
吳朝暮看著吳映錦已經(jīng)起身走到門外,想喊住她。
但吳映錦先她一步轉身開口了,“我出嫁那日,你來給我添妝,可好”
“好,好。”吳朝暮只是點著頭,淚水已經(jīng)模糊了她的視線。
眼前吳映錦的模樣漸漸遠去,直到消失不見。
“姐姐……”
吳朝暮抖著唇,只是蹲下身抱膝抽噎著,身上再昂貴的布料也被淚水洇濕,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第94章 恭喜娘娘,是皇子啊
“爹, 娘,我不去,我不想去!”
張府里, 張奉之砸碎了自己屋里的好多奇珍,各種名貴瓷器碎了一地。
“奉之, 你不能任性!”張作冷臉站在屋內,身旁的張夫人還在勸說。
“老爺,要不還是算了吧,奉之這樣, 就算送進宮去也會……”
張作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道:“這事沒有你看上去的那么簡單, 這是大皇子給我們張家唯一的一次機會。張奉之我告訴你, 這宮你進也得進, 不進也得進!”
“我不!”
張奉之紅著眼睛,蹲下身撿起一片碎瓷片往脖子上招呼, “你們再逼我, 我就死給你們看!”
張夫人嚇得不輕, 一時不知道該做什么,橫亙在二人中間, 左看右看,直接破了心防。
“哎呦, 你真是要害死張家才罷休啊。我們就奉之一個兒子,你要逼他到哪種地步”
張作咬著牙,道:“我費了多大心思才讓公主松口,你如今是鬧哪出你知道大皇子殿下有多看重這件事, 你不能這么任性!”
聞言,張奉之更是不管不顧地鬧了起來, 手上的瓷片也沒松開,“福盈公主的面首已有六位,而且聽說她脾性不好,花樣還多,我根本就吃不消……”
“你個混賬東西,”張作罵道:“你是什么德行,還敢議論公主殿下你這些話要是被公主知道了,張家上下百個腦袋都不夠砍。”
張奉之跺著腳,像是給自己哭喪,吼道:“我不去,我不去!我,我現(xiàn)在就死給你們看!”
“好,你給我看看你有多大能耐。”張作咬著牙,拉過了要阻止張奉之動作的張夫人。
“我……”
張奉之見果真沒有人來勸他,手上的瓷片抖了半天也沒再往脖頸上靠近一分。
“呵,”張作看穿了張奉之的想法,冷道:“你頑劣不堪,不學無術,活生生一個紈绔!張家生你養(yǎng)你,也沒指望你考取功名做個什么官,這些年我和你母親哪次不是縱容你,你總得報答張家吧”
或許這番話也觸動了張夫人,她頓了頓,也輕聲道:“是啊奉之,你知道外頭的人都怎么說你,怎么說我們張家嗎我都不敢拋頭露面,生怕被人識了去,當場拿我取樂呢。”
張作背著手,在張奉之面前不停左右走動著,“平日你干那些作奸犯科之事都能被那大理寺卿逮個正著,我已經(jīng)盡量保全你了。就算有時候沒了手段,你吃點小苦頭也就出來了,哪里虧待了你去”
“可是……”
張奉之很是委屈,也不敢動作,看著面前一唱一和的張作和張夫人,一把丟了碎瓷片,哭嚎道:“既養(yǎng)不了我,又何必生我生了我還要求我回報你們,我是你們拿去交易的物件嗎!”
他的話很是犀利,直直往張作和張夫人心窩里扎,讓他們眉頭都擰在了一起。
這個兒子被百姓稱為長安第一紈绔,整日每個正經(jīng)事,誰家有這樣的孩子都會頭疼。
可是張作和張夫人卻喜愛得緊。
都說情人眼里出西施,那他們就是父母眼中出好兒,張奉之長得一表人才,哪有外面那些人說得那么不堪
可是這些話他們也只能暗自想一想,根本不該與別人說道。
前些日子大皇子的那封信是徹底讓張作沒了主意,大皇子的要求可怕而艱難,張作甚至都沒想過要答應。
可是大皇子也說明了,如果張作不干,帶大皇子即位,他第一個拿張家開刀。
張作很是崩潰,這樣的事似乎總是輪到他的頭上,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肯定是殺頭的罪過。
但是他又有什么辦法左右都不是人,那還不如賭一把,就賭大皇子會在奪嫡之爭中勝出。
反正張家已經(jīng)成了一副空殼,若是搏一搏,說不定能在世家中占個好地位。
“你不過是去公主那里,她定不會對你怎么樣。你只需要按照我說得去做,又不會少塊肉。”張作冷道。
“這是少塊肉的事嗎”張奉之神情崩裂,“這是砍頭的大事!你們?yōu)槭裁匆屛胰ィ瑸槭裁矗 ?br />
他實在膽小,雖然面上看上去高大強壯,內里卻是個欺軟怕硬又貪生怕死的,怎么真的敢冒險
張夫人有些猶豫,問張作道:“老爺,宮里就不能打點一下么其實也不一定非要奉之去做這檔事,畢竟……”
畢竟一旦去了,張奉之就沒有退路了,他好歹是張家唯一的血脈。
“你以為誰家都是黎家陸家,能隨便往宮里塞人”張作看上去有些頭疼,道:“如果能有其他辦法,我就不會用這下下策。”
他踢開腳邊的碎瓷片,張奉之躲閃了一下。
“而且奉之的身份最合適,最不會讓人起疑。我跟公主說得那番話也全無疏漏,萬事俱備,只差東風。”
張作淡道,抬眼看著張奉之。
而張奉之臉上還掛著淚痕,止不住地抽泣著。
“母親,我害怕……”
張奉之淚眼朦朧,看著張夫人,把張夫人看得心臟一抽一抽地疼。
“我……”張夫人有些手足無措,雙手緊緊絞在一起,閉了閉眼睛,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誰讓大皇子看上了我們張家,母親也舍不得你去做這件事,但是……但是這都是你的命數(shù),是張家的命數(shù)啊!”
說完,她似是不敢再看張奉之,扭頭就跑了出去,只能聽到她的哭泣聲。
這下,連張夫人都不幫張奉之了。
張奉之緩緩看向面前的張作,抖著唇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相顧無言。
“接下來的兩個月,你必須取得宮里那些人的信任,事發(fā)后,我會想辦法保全你。”
張作丟下這一番話,也要離開,只是他未走幾步,身后張奉之有些哽咽的聲音傳來。
“那若是父親,沒有保住我呢”
張作身形一頓,微側了臉,不知道是不是張奉之看錯了,他好像嘆了一口氣,帶著濃濃的愁緒和哀怨。
“若是沒有保住,那整個張家……都為你陪葬。”
這句話太重了,甚于千鈞遠矣,連天上的滾滾濃云都比不上這句話的分量。
陪葬……
張作已經(jīng)走遠了,張奉之無力地膝蓋一軟跪在地上,膝蓋下的瓷片已經(jīng)扎進了他的肉里,卻沒見張奉之有一點反應。
他突然笑了,笑得悲壯而釋然。
“哈哈哈哈哈……陪葬……”
這廂張家“好戲”唱罷,那廂吳朝暮和吳映錦分別之后,在太子府門前徘徊了好一陣才進去。
馮淵難得沒有外出,聽仆從說,是在書房內處理公務。
“太子殿下,妾可以進來嗎”她站在門前。
得了屋內* 人的許可后,吳朝暮緩緩出現(xiàn)在了馮淵的視線里。
擺著硯臺的桌案上出現(xiàn)了一碗燕窩銀耳羹,還冒著熱氣,顯然這碗粥煮好到它被端到桌上,也不出半刻鐘。
“妾聽說殿下最近胃口不太好,所以煮了這粥,還望殿下不要嫌棄。”吳朝暮笑容得體。
馮淵語氣平靜,道:“你親自下廚,有心了。是有什么事嗎”
“也沒有什么,”吳朝暮想了想,“今日妾見了家中姊妹一面,得知她要嫁給高員外的小兒子,故而有些傷感罷了。我與她姐妹一場,這就各自成親了。”
“高員外的小兒子不是……”馮淵頓了頓,似想到了什么,猶豫了一會兒,“你的妹妹”
吳朝暮沒想到馮淵對吳映錦毫無印象,道:“是妾的姐姐。”
“哦,”馮淵轉了轉眼睛,“那她出嫁那日,你代我送些東西過去,畢竟是你的姐姐,我總該有所表示。”
他說得云淡風輕,看上去當真是不在意這樁事,吳朝暮的神色有些黯淡,“是。”
馮淵也沒有要喝粥的意思,見吳朝暮還站在這里,問她是不是還有話要說。
“母妃似乎有了要再為殿下選妃的念頭,前日還與我提了一嘴,而且像是要敲定正妃之位。”
馮淵挑眉,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去回母妃,就說此事不急,我也沒有心思再想這些。”
“是,”吳朝暮先是應下,隨即又道:“殿下就這般忘不了她”
吳朝暮沒有提“她”是誰,但二人都心知肚明,難言的氣氛在屋內蔓延開來,粥的熱氣似乎在二人中間形成了一道屏障。
“吳側妃,你逾越了。”
而吳朝暮知道他還沒說完的話是:這不是你該打聽的事。
聞言,吳朝暮垂睫頷首,“殿下恕罪,妾先行告退了。”
門被關上的時候,馮淵還在看著方才的方向,熱氣迷住了他的眼睛,讓他有些不適。
馮淵看著那碗燕窩銀耳粥,神色不明,很快讓人將它拿了出去,分給下人食用。
——
秋雨連月,裹挾著寒意的風吹來了冬月,吹來了梨花樹枝頭的點點白蕊。
距離裴晏去定遠已經(jīng)過去快一個月的時間,因為匈奴已和大盛開戰(zhàn),戰(zhàn)況焦灼,驛站里的信都快發(fā)不完了,所以這一個月來黎霜只收到過一封信。
“收到我的信,大小姐是不是很意外
我只是不想讓大小姐擔心,所以寫點東西讓你有點念頭。
戰(zhàn)況比我想象中的好一些,大皇子也沒拿我怎么樣,除了戰(zhàn)事,我不會和他多聊半句,怎么樣,我做的對吧
這里的東西沒有大小姐府上的東西好吃,干干巴巴的,還總是咬不動,不過些許風霜,我扛得住。
我可不是來博同情的。其實我是想說,就算這里什么也沒有,靠著大小姐和大小姐送我的玉佩,我也能在這里好好的。
只是我發(fā)現(xiàn)匈奴那邊有點奇怪,但暫時說不上來,大皇子似乎也有些秘密,我還沒有打探清楚。
不過很快我就能知道了,大小姐放心吧。不出一個月,這場仗就能打完了,那天大小姐沒說完的話,一定要說給我聽才行。
大小姐最近如何,有沒有不長眼的男人勾搭你我相信大小姐不會看上其他男人的,所以我最關心的是大小姐有沒有吃好睡好。
還有啊,要到冬天了,我送給大小姐的藥膏一定要記得涂,別再長凍瘡了,我心疼。
別太想我了,我很快就回來。”
這封信不長,一頁都沒寫滿,歪歪扭扭的字跡讓她一眼就認出了是裴晏的手筆。
黎霜甚至懷疑除了她自己,沒有人能再識得裴晏的字,所以他的內容才這么“大逆不道”,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只是她至少知道了裴晏如今是安全的,沒有發(fā)生什么大事,看上去精神狀態(tài)也很不錯,才總算放了一點心。
定遠傳來過捷報,說擊退了匈奴多少里,看上去大盛的確有很大勝算。
但是在黎霜得到的消息里,大盛也不過兩三萬的兵力,而且大多都沒有作戰(zhàn)經(jīng)驗。
而匈奴足足有五萬余人,個個驍勇善戰(zhàn),真的會被大盛軍隊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
黎霜覺得自己可能太悲觀了,于是趕走了這個念頭,將裴晏的信和之前他寫的兩頁東西一起放在了書案下的小柜子里。
拉開柜子,黎霜就看到了里面躺著的一只骨哨和一把匕首。
黎霜心下一動,將骨哨用細繩穿起,將它和腰間素白的荷包系在了一起。
她看著腰間的兩個小東西,甚至都能想象到裴晏看見時的語氣。
“大小姐,這么喜歡我送給你的東西”
黎霜愣了一瞬,差點以為自己幻聽,笑著關上抽屜,抬頭看著窗外隱隱有著抽枝跡象的梨花樹,心緒難得平和。
這顆梨花樹是黎霜幼時親手栽在院子里的,她和梨花樹一同長大,互相見證了對方的成長。
幼時她還在樹上用繩子扎過秋千,只是后來長大了,為了保護梨花樹,秋千就被拆掉了。
這顆承載了自己童年記憶的樹,就這樣陪著自己一年又一年,如今它已經(jīng)成了大樹,早就超過了院墻的高度,立在黎霜窗前,就像院子里的守護者。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①,這是自己遇到裴晏后,即將第二次看到那枝頭好景。
等裴晏回來的時候,這樹梨花就開了吧。
——
沒等黎霜再多休息一些時日,滄州那邊就出了情況。
州府負責滄州的糧食調度,可是一夜之間滄州官衙“人去樓空”,再仔細查探之下,滄州官員們都橫死家中!
只有州府不知去向,他還是去歲皇帝親自任命的朝官。
皇帝派人去了滄州,一無所獲,仵作都肯定了那些官員乃自殺,沒有人謀害。
若是命案,那還有調查的時間,可是這樣一來滄州就亂了套,糧草堆積運不出去,而糧道也因為前些日子的大雨變得泥濘不堪,馬車無法行駛,休整也得幾日的時間。
但是根據(jù)定遠的消息,大盛軍隊的糧食已經(jīng)撐不過七日,若七日之內再沒有補給,后果不堪設想。
“滄州是大盛的糧倉,每月的糧食可養(yǎng)活大盛千萬人,怎能不重視”一官員道。
“可是目前沒有辦法了!”另一臣子皺眉道:“若是再派人力去滄州查案,那誰來負責糧食”
幾位朝官正在金鑾殿內熱火朝天地討論著。
皇帝有些頭疼,“那邊說軍晌不夠了,糧食也缺乏,朕又不是不知道,目前糧道受阻,難道讓糧食飛過去不成”
黎霜轉了轉眼睛,看著正吵得起勁的幾位官員,對皇帝道:“陛下,臣愿往滄州一探究竟。雖然陸路難行,但糧食可以走水路。”
“兒臣也愿前往滄州!”馮淵站了出來。
黎伯約本要阻止,看著黎霜認真的表情,心下思索了一番,也就選擇了沉默。
“水路……”皇帝沉吟著,不知道是在思考哪一個問題,“也罷。太子就先去代理滄州事務,大理寺卿正好去查查滄州官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個個跟中了邪似的。”
“是。”黎霜和馮淵齊聲道。
眾人散去,黎伯約和黎霜還在殿外和馮淵商議。
黎伯約看著黎霜,有些語重心長,“我知道你是個有主意的孩子,凡事喜歡往自己身上攬。但此行定不簡單,你一定要萬事小心,有事就及時告知我。”
他又看向馮淵,道:“殿下,滄州和軍糧已經(jīng)是殿下處理了,長安事務臣會竭盡全力處理,也會穩(wěn)住朝臣,為殿下分憂。”
馮淵有些動容,“丞相辛苦,若不是此事棘手,我本不會離京。朝堂諸事有丞相輔佐父皇,想必也不會出問題。”
二人說了幾句,黎伯約因為黎霜還有事要做便先行離開。
“黎小姐以為此事是何人手筆”馮淵問黎霜。
黎霜沒什么表情,“我們都清楚,不是么我懷疑這是調虎離山之際,但……”
“但我非去不可,”馮淵面色沉重,“一州官員大多自盡而亡,這可不是小事。況且這極大可能是人禍,就算是調虎離山,我也不得不去。”
他又想到了什么,“皇宮守衛(wèi)我也會再多加一些,以免有人趁亂做些壞事,目前我要做的便是去滄州處理好糧食的問題,再查清那些命案。”
馮淵的表情很是嚴肅,態(tài)度也是公事公辦,黎霜難得感到自在,道:“我會幫助殿下的,只要能幫大盛渡過此次難關,我們做的這一切都是有用的。”
聞言,馮淵變了變表情,似乎有些糾結,“你那暗衛(wèi)……我是說裴軍師,聽說他親自上陣殺敵,威名遠揚。”
黎霜自然也知道,不知道為什么會有一種與有榮焉的感覺,輕笑一聲,道:“他是有些本事在身上,不然也不會留在黎府這么久。”
“這次糧食不足,想必他也很是憂心。不過戰(zhàn)況似乎并不焦灼,他有沒有給黎小姐寫信,說一下定遠的情況”
馮淵的神色和語氣帶了試探,黎霜隱隱知道他想問什么,道:“他只來過一封信,說情況不錯,但是近日沒有,我也無從得知定遠近況。”
“如此,”馮淵似乎松了一口氣,隨即意識到自己的不對勁,忙調整了表情,轉了話題,“事不宜遲,明日我們就出發(fā),如何”
黎霜點點頭,突然見側面跑上來一名侍衛(wèi),氣喘吁吁,“殿下,貴妃娘娘讓您去鳳儀宮一趟,說皇后娘娘她……”
“母后怎么了”馮淵神色不明。
“皇后娘娘突然暈厥,太醫(yī)束手無策,雖讓娘娘醒了過來,但是神智似乎不太……”
侍衛(wèi)并沒有把話說完,但馮淵何黎霜都知道了陸淑玹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這就去,”馮淵剛抬腳,就轉頭問黎霜道:“黎小姐不如和我一起去”
黎霜思考了一番,覺得這事有些蹊蹺,于是和馮淵一起去了鳳儀宮。
鳳儀宮內站滿了太醫(yī),寧妙坐在一旁,間馮淵和黎霜進來,總算有了點表情。
“淵兒,黎小姐也來了”
她走到二人面前,輕聲道:“陛下忙于公務一時趕不過來,所以我才讓你來瞧瞧,既然黎小姐也來了,不如和我一起去看看怎么回事”
黎霜有種被趕鴨子上架的感覺,干笑了兩聲,隨著寧妙一起去了內殿。
內殿煙霧繚繞,像是熏燒艾草過多所致,很是嗆人,氣味害一個勁兒往黎霜鼻子里鉆。
她透過層層霧氣,勉強能看清床榻上坐著一個女人,頭發(fā)披散著,還在輕輕搖晃。
黎霜微屈了膝,“見過皇后娘娘。”
沒有人回應她,寧妙道:“皇后醒來后就是這幅模樣,不理任何人。就這樣自顧自坐著,更不允許誰靠她太近,嘴里還一直念叨——”
“恭喜娘娘,是皇子啊,是皇子啊……”
黎霜愣神,看著陸淑玹抱著一個枕頭搖來搖去,好像在哄嬰孩一般。
這個癥狀,怎么這么像得了夢魘
而且結合陸淑玹之前的經(jīng)歷來看,她極有可能是因為二十年前那個死胎而有了心結,這才導致了現(xiàn)在這幅模樣。
“解鈴還須系鈴人,”黎霜道:“或許能找到為娘娘接生的嬤嬤嗎”
馮淵很快派人去打探,得到的結果是唯一找到的趙嬤嬤在幾個月前自盡了。
第95章 皇后娘娘……歿了!
“死了”黎霜皺了眉頭, 看著床榻上的陸淑玹,也不知道什么反應才合適,道:“那不如先讓娘娘好好休息, 既然沒有身體上的問題,那就休養(yǎng)一段時日吧。”
“也是, ”寧妙點點頭,“我方才已經(jīng)想辦法讓人哄著她喝了安神湯,應該不出一會兒就能睡著了。”
馮淵看上去漠不關心,道:“那我們還是快些出去吧, 別在這里擾了母后清凈。”
殿外,寧妙正問著身邊的宮女皇帝什么時候來, 宮女卻有些為難。
“陛下似乎不想過來, 奴婢方才去問的時候, 陛下的臉色很是難看……”
“不想過來”
寧妙似乎想要說什么,最后也只是嘆了口氣, 轉頭看了看鳳儀宮的深紅宮門。
“既然陛下正忙著, 我也不好越俎代庖, ”寧妙看著黎霜,含了一點笑, “黎小姐不如去我宮里坐坐”
馮淵適時站在了寧妙身邊,“母妃, 明日兒臣就要和黎小姐去滄州辦事了,她現(xiàn)在也要回家去收拾收拾呢。”
聞言,寧妙“哦”了一聲,“那你們可一定要小心行事, 如今是多事之秋,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臣女謹記。”
黎霜朝寧妙行了一禮, 又對馮淵投去感激的一瞥,很快告辭了。
有些瘦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宮墻拐角,深紅中的那一抹素白不見后,只留下了壓抑和苦悶之感。
“還看呢”寧妙嗤笑了一聲,見馮淵回神,道:“有這份未曾消散的情是好事,可你也知道你與她無關風月,君臣之隔是注定的,若是將自己的感情暴露得太明顯,會被有心之人盯上的。”
她點醒了馮淵,一席話醍醐灌頂,讓馮淵怔愣了下。
“母妃,兒臣并不差,對吧”
“自然了,”寧妙摸了摸馮淵的頭,笑道:“在我心里,你是天下最好的兒郎。”
馮淵釋然般揚起嘴角,長呼出一口氣,“只不過不是最適合的罷了。”
他太過執(zhí)著,以至于都忘了自己之前和黎霜是怎樣相處。
黎霜倒沒有什么,就算知道了自己對她的心意,還是沒有耽誤公務,公事公辦,并沒有放在心上。
可是反觀自己,整日想東想西,到頭來被困擾的也只有自己一個人罷了。
說情竇初開,他并不如那些及冠的少年郎意氣風發(fā),只是在那一眼望不到頭的深宮里,他見到了和周圍高墻格格不入的一枝梨花罷了。
自己無數(shù)次想抬臂折下,卻又恐玷污了這一份潔白,恐這一方美景毀于自己手下,宮墻上也再也看不到它。
所以盡管心中的妄念多次幾欲占有這具身體,讓他做出行動,馮淵依舊選擇尊重黎霜的想法。
況且黎霜的人生里已經(jīng)闖進了一位比他熱烈張揚的少年,比自己更加主動,更加無所顧忌,所有的情緒都寫在臉上。
這或許就是自己沒有比過裴晏的原因吧。
他整理了一下情緒,對寧妙做出標準的笑容,道:“走吧母妃,兒臣知道了。”
黎霜回府后,尹燕和黎伯約又是對她好一陣叮囑,包括但不限于多穿些衣物,多帶點防身的東西。
“知道了,母親,父親,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遠門,你們放心吧。”黎霜接過尹燕遞給她的蘋果咬了一口。
黎伯約道:“這次讓凌逸陪你去,滄州最近不太平,你好歹是女兒家,需要人保護。”
“父親安心便是,”黎霜看著他,“我之前又不是沒有一個人去過,況且這次太子殿下也會一起去,不會有問題的。而且如今局勢越發(fā)緊張,凌逸需要留下來守著黎家百來口人。”
“可是……”尹燕猶豫了一會兒,喟然,“要是裴晏那小子在就好了,他好歹能幫上你一點。”
黎霜猝不及防聽到裴晏的名字,干笑了一聲,道:“他為大盛效力,不比跟在我身邊好么”
“說起來這孩子無父無母的,一個人去那么遠的地方打仗,真是勇氣可嘉,”黎伯約似乎在回憶,“他那身本事真是了得,而且能說服陛下,絕非泛泛之輩。”
“正是,幸好捷報頻傳,我也能安心一些,”尹燕道:“定遠糧食告急,就靠你和太子殿下了。”
黎霜點點頭。
“黎家有你這樣的女兒,是我們的福氣。”黎伯約很是欣慰,一雙眼睛里滿是柔色。
黎霜被黎伯約突如其來的夸贊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摸了摸鼻子,“是你們的女兒,也是我的福氣。”
她不太會說煽情話,言畢后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感覺身上如螞蟻在爬,臉上有些緋紅,躲閃著面前二人的目光,伴著尹燕和黎伯約的哈哈大笑聲走了出去。
不知道是為什么,黎霜方才就是這樣脫口而出了自己平日根本不會說的話,或許是因為黎伯約的引導,又或許是因為自己的一些變化,在不知不覺間,黎霜已經(jīng)開始學會直言自己的想法了。
怎么這么想一個人呢……
黎霜愣了一瞬,放在臉頰上的手也垂了下去,搖搖頭清空自己的思緒,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聽到黎霜要去滄州,但又不準備帶上自己的時候,凌逸有些坐不住了。
“小姐,現(xiàn)在外面還在打仗,太子一走就更不太平了,你怎么能自己去呢”他急道。
黎霜無奈地看著他,“太子跟我一道去,不會有事。何況我不可能永遠身在你的保護之下,我也會自保。你也知道外面不太平,所以你有更重要的任務,就是保護好黎家的人,何家那邊也麻煩你看著點。”
她知道自己走后就顧不上長安這邊,馮御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拿黎府開刀,可謂是防不勝防。
就是因為自己信任凌逸,才讓他留在黎府,只是他有時候就是執(zhí)拗得很,要黎霜勸說一會兒。
好在凌逸并不是八頭牛都拽不回來的性子,自己將自己哄好了,雖然有些失落,但還是道:“那小姐一定要保護好自己,我也會保護好黎家的。”
“這才對,”黎霜笑了笑,對一旁的影兒道:“影兒也是,你細心謹慎,和凌逸一起看顧黎府,好嗎”
影兒點點頭,“小姐放心去吧,黎府不會有事,就算有什么,我們也會及時告知小姐的。”
見府內事宜都安排完,黎霜又派人去知會了董昭華一聲,第二日就啟程去了滄州。
——
皇宮。
“張奉之,你又去哪了”馮玲見張奉之從殿外趕回來,問道。
張奉之躲閃著馮玲的目光,輕聲道:“回公主,臣不過在宮中散心,并沒有做其他的。”
“你最好是,”馮玲冷眼看他,“你父親把你送到本宮身邊來,是要你服侍本宮,而不是讓你在宮中瞎轉悠,知道了嗎”
“是,”張奉之答道:“臣銘記于心,一定會好好服侍公主殿下。”
馮玲皺著眉,看張奉之哪哪都不順眼,自然也沒有什么好臉色,“真是個木頭,過來給本宮剝核桃。”
她發(fā)令,張奉之小跑上來,從善如流地跪在了馮玲身邊,準備拿桌上的小鉗。
“本宮讓你用手剝。”馮玲扔掉鉗子,笑得柔和。
張奉之一愣,有一絲憤恨從眼中閃過,但并沒有被馮玲捕捉到,很快換上了笑容。
而這一晚,張奉之跪在地上徒手剝著核桃,十根手指血肉模糊,似乎要休養(yǎng)好幾天。
——
因為時間有限,馬車行得很快,到滄州的時間比黎霜意料中的早很多。
滄州城內空無一人,門窗緊閉,似乎上方籠罩著陰云,將壓抑和沉悶都帶給了這座小城。
看來是因為這段時間官府的事情鬧得人心惶惶,還傳出了鬧鬼和索命的言論,所以百姓們才會閉門不出。
馮淵先行去了滄州屯糧的地方,黎霜就分路去了官府。
官府的門倒是沒有關,不過也是無人把守,黎霜徑直走了進去。
除了桌上的灰塵和堆積的公文顯得分外死寂,這里并沒有什么異常。
于是黎霜只好找到滄州的人口登記冊,準備去看看那些自殺的官員家中情況。
“這里是孫回川的家嗎”
黎霜叩響了門,但遲遲無人應答,她甚至懷疑屋里沒有人了。
在嘗試幾次之后,黎霜正準備去下一家,身后的門卻突然發(fā)出了“吱嘎”聲。
黎霜一驚,轉身看去,見木門被拉開一條縫來,里面有一只眼睛正轉動著。
她穩(wěn)住心神,對著那只眼睛又問了一遍,“請問這里是孫回川的家嗎”
“是。”
門內的聲音小得黎霜差點就聽不到了,隔著門板還有些沉悶。
黎霜耐心道:“我是京官,來——”
“你是大理寺卿,我認識你,”女聲道:“你是來查案的吧其實沒什么好查的,孫郎就是一時想不開才去了。”
既然都是明牌,見女子沒那么抵觸,黎霜松了一口氣,“陛下讓我來看看情況。那我們就當這是一個意外,但能讓我跟你聊聊嗎”
沉默,還是沉默。
那只眼睛一直盯著黎霜,隱在門后的黑暗中,似乎這樣能給它一些安全感。
雙方就這樣無聲地“對峙”著,就看誰先妥協(xié)。
而黎霜臉上仍是得體的笑,大有不讓她進去就不走的架勢。
然后她聽到門內傳來一聲嘆息。
“那黎大人進來吧。”
隨后,門由內被推開,光線也照進了屋子,黎霜總算看清了那只眼睛的主人。
是一位女人,看上去三十來歲,身上的衣裳有些破舊,不過還算得體。
她進入這間屋子,給她的第一印象就是簡單。
跟她那次與裴晏在山崖下住的房屋差不多,甚至更小一些。
但是這件屋子的東西更加齊全,滿滿的生活氣息。
女人關了門,給黎霜端來了坐凳,還用衣袖擦了擦灰塵,示意黎霜坐下。
“大人先坐吧,叫我歲姑就好。”
黎霜表示了感謝,然后看到了不遠處房梁上掛著的一根白綾。
屋內有些昏暗,但沒到看不清東西的地步,而那根白綾突兀又有些驚悚,讓黎霜不寒而栗。
歲姑順著黎霜的目光看去,語氣不明,“這就是孫郎用來吊死自己的白綾,那日他就是懸在這根房梁之下,我看到的時候已經(jīng)咽了氣。”
她的語氣很平靜,細聽還有些哀婉,不知道是不是已經(jīng)接受了這個事實,看上去并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
黎霜抿了抿唇,“抱歉。不過如果你不介意,我能問問關于孫回川的一些問題嗎”
“當然。”
“他在自盡之前有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事或者是有沒有比較奇怪的地方”
“沒有,”歲姑的語氣很是肯定,“孫郎潔身自好,不抽煙不賭牌,甚至連話都不敢和不認識的人多說幾句。”
她頓了頓,道:“那日之前他也好好的,說待他回家給我?guī)罪椾伬锏你y鐲子,結果……”
歲姑用力眨了眨眼睛,“就是這樣。 ”
聞言,黎霜的臉上有憐惜之色,輕聲道:“那他可有留下什么東西,比如遺書”
“沒有。”歲姑搖著頭。
那就奇怪了,黎霜心里嘀咕著,一個人沒有仇人也沒犯什么事,似乎也沒有因為生活貧困或者什么覺得過不下去,有消極情緒,那為何會突然自盡
按照她最開始的想法,此事應當是人禍,雖然孫回川是上吊自殺,但其實他主觀上并不想這么做。
滄州,糧草,官府……
這一串通下來,黎霜很難不把這件事情和馮御聯(lián)系起來。
他要讓滄州亂套,加上天災毀了糧道,糧食運不去定遠,那這場仗就……
不對,黎霜突然意識到了,他怎么可能會不希望大盛贏呢。
馮御是希望大盛打勝仗的,但卻要在糧食這樣重要的東西上做手腳,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豈不是得不償失。
難道說,糧食不足其實是謊言,是馮御制造恐慌的借口,好讓長安自亂陣腳
或者是糧食的確缺乏,但馮御自己的兵并不缺,那缺糧食的肯定是……
裴晏帶的軍隊。
這樣可怕的想法讓黎霜大腦有些空白,直到歲姑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才回過神來。
“大人”
黎霜的眼睛逐漸聚焦,看著她道:“歲姑,你想查清這件事嗎”
“我……”歲姑垂下眼睫,苦笑一聲,“斯人已逝,就算大人找出了真相,孫郎會死而復生嗎天下之百姓無一不是螻蟻,生死不在己,都是命數(shù)。”
她的語氣很是奇怪,既落寞又有些許憤恨,不甘中還有一點苦澀的味道。
黎霜細品之下,盯著歲姑的臉,心中已經(jīng)有了答案。
只是黎霜向來不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他人,但對于某一位,她并不將這個人生信條實踐在那位身上。
“歲姑,你其實什么都知道,是嗎”
語氣堅定,顯然是有了底氣才會這樣說。
歲姑本想下意識搖頭,但對上了黎霜的目光,竟將之前的說辭推翻,張翕的唇顫抖著,覺得眼眶有些熱意,面前黎霜的臉似乎出現(xiàn)了重影。
“大人……”
二字一出,內心酸澀便如奔涌江水席卷了歲姑的大腦,滿腦都是孫回川懸在房梁上,臉色慘白的模樣。
黎霜見她哭得厲害,傾身將她抱住,輕拍著歲姑的背,緩道:“你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可以和我說說嗎”
“孫郎是被逼的,他是被逼的!”
歲姑抖著手從袖中拿出一封皺巴巴的信來。
上面的內容大概是說要孫回川想辦法自盡,讓滄州亂套,糧食無人也無處可運,如果不從,他的妻子就別想活命。
這個字跡太熟悉,黎霜曾收到過馮御恐嚇她要殺了裴晏和自己的紙條,就是這樣鋒利的字跡。
“他要把這東西吞進肚子,但是卡在了喉嚨被我找到了……他明明還想活著,為什么要這么逼他”
歲姑以手掩面,可是淚水還是流不盡,已經(jīng)滑到了脖頸上。
黎霜心里一揪,嘴唇抿成了一條線,眉梢都帶著寒意,眼中愁緒藏也藏不住。
“作惡多端之人會有他應得的報應,人在做天在看,你一定要好好活著,看到惡人自食惡果的那一天。”
歲姑哽咽著,手摸上了小腹,“若不是我還有一絲念頭,我就隨孫郎去了……”
她不知道在看著何處,又突然盯著黎霜,道:“大人,孫郎不會白死,對嗎害死他的人,一定不會有好下場!”
“對,對。”黎霜撫著她的肩膀安慰著。
而后黎霜又陸陸續(xù)續(xù)走訪了其他幾戶人家,但他們都沒發(fā)現(xiàn)歲姑找到的字條,或許是已經(jīng)被銷毀了。
但是黎霜至少已經(jīng)找到了滄州命案的真相,除了安頓好逝者,她還能做的就只有等。
等馮御坐不住的時候。
馮淵到來的人辦事效率很高,清點了滄州糧草后便馬不停蹄運去了河岸,準備沿著水路送去定遠。
糧草走水路的風險比陸路大得多,黎霜抬頭看著天空,見云層薄而輕,似乎很高,空氣中也沒有潮濕的味道,稍微安下心來。
“看來至少這兩日不會下雨,天佑大盛,一定要打勝仗。”黎霜道。
馮淵看著她微仰起的側臉,問道:“官府的事情如何了”
聞言,黎霜正了神色,“大皇子欲擾亂民心,想通過這樣的方式給裴晏增加難度。”
“皇兄睚眥必報,如此行事實在過分,不過父皇看到了那些捷報,對皇兄的看法也改變了許多。”
“是嗎”黎霜有一些驚訝,問道:“那陛下就沒有疑惑,為什么兵力懸殊的情況下,大盛還能把匈奴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
馮淵想了想,也覺得有些不對勁,但還是委婉道:“或許是因為老天有眼,不忍見大盛國土被匈奴侵犯”
可是這番話連馮淵都不太信,他從黎霜眼中讀出了和自己一樣的想法。
這場仗,很像一出好戲。
“而且父皇好像有了讓皇兄回京的打算。”馮淵突然想到。
“何時”
馮淵看著黎霜,“年關。”
那就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
二人在滄州待了幾日,將事情都處理妥帖,立馬返程回了長安。
黎霜很早就將自己的信寄去了定遠,不過是些祝他生辰吉樂的話,順便問了問戰(zhàn)況,只是現(xiàn)在都還沒有回信,黎霜懷疑裴晏根本就沒有收到。
更令黎霜感到奇怪的是,今年的長安還未下雪,空氣變得寒冷異常,連她院中的梨花都沒有要開放的跡象。
“真是怪哉。”
去歲這個時候,長安早就變成了白茫茫的天地,雪都能積厚厚一層了。
影兒也感嘆道:“世事無常,連上天都有了脾氣,見大盛還有百姓身處戰(zhàn)亂之中,竟是連雪都忘記下了。”
“還真是,”黎霜看著梨花樹上那些花苞,不由得嘆了口氣,“今年的雪怎么遲了這么久”
她正出神,凌逸就從院外跑了進來。
“小姐,皇后娘娘……歿了!”
黎霜一驚,忙問怎么回事。
“今晨,鳳儀宮的宮女看到皇后娘娘躺在床榻上一動不動,走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沒了氣息,還……”
“還什么”影兒也著急起來。
凌逸似有些難以啟齒,輕聲道:“還用利器剖開了自己的肚子,用血在地上寫了‘吾兒’二字!”
……
黎霜有些唏噓,“陸家是何反應”
“家主說陸家人根本無人入宮,陛下也只是讓人厚葬了皇后娘娘。對外只稱娘娘染了重病,不治而亡。”
妃嬪自戕乃是大罪,凌逸的消息應該也是從黎伯約那里得來的。
可是陸淑玹突然的夢魘和陸家的反應都太奇怪了些,倒像是陸家早有預料。
難道陸淑玹并非夢魘,而是……
而是陸家有意安排,將陸淑玹當成了一顆棋子,讓她成為計劃中的一環(huán)。
原來身為一國皇后,也逃不過被人控制,身不由己的命運。
黎霜搖了搖頭,不愿再深思,但明白陸淑玹的死定會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從而使什么事情提前發(fā)生。
“真冷啊。”黎霜嘆道。
大盛四十五年,皇后陸氏薨。
第96章 陛下……駕崩了
陸淑玹的喪儀很是隆重, 滿城縞素,全城默然,一位國母的離世也給長安上空帶來了陰云。
皇帝閉著眼睛坐在龍椅上, 看不清他的情緒,只聞他的陣陣嘆息。
“父皇, 母后靈柩已入皇陵,人手也多加了一些。”馮淵道。
皇帝慢慢抬眼,“朕還記得,上一次見她還是兩個月前。”
身為一個帝王, 皇帝自然很會懂得隱藏自己的情緒。
饒是他現(xiàn)在這般,渾身也帶著淡漠的威壓, 沒有人知道陸淑玹的薨逝對他而言意味著什么。*
“父皇日理萬機, 顧不上后宮也是有的。”
皇帝沉吟了一會兒, 嘆道:“朕以為她身為一個皇后,已經(jīng)給陸家?guī)チ撕芏鄸|西, 只是朕沒想到, 陸家竟能狠心至此。”
他如同在話家常一般, 卻讓馮淵驚起一身冷汗。
“她身體一向好得很,突然神志不清, 又突然自盡,沒有陸家的手筆, 朕不信。”
馮淵沒想到皇帝連這樣的事都要和自己說,穩(wěn)住心神,道:“陸太傅年歲已高,陸家已無年輕女眷, 唯有一子,不過六歲。若陸家有心如此做, 目的是為了什么呢”
聞言,皇帝輕哼了一聲,笑容莫測,摸著龍椅旁的龍頭,冰涼的觸感讓皇帝有些快意。
“朕冷落了她,陸家就要用她的命威脅朕。如果他們要用這件事向朕給陸家討好處,那陸家也留不得了。”
在皇帝看來,陸家將手伸到宮里來,也只是為了毀了陸淑玹,以此讓皇帝對陸家心懷愧疚,再給陸家小兒一個爵位之類的。
他見得多了,也不覺得稀奇,只是在皇帝的印象里,陸太傅是一位極愛子女的父親,現(xiàn)在居然做到了這份上,看來陸淑玹對陸家而言也不過如此。
馮淵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對這件事發(fā)表評價,但是看到皇帝的表情,還是斟酌著開了口。
“陸家出過三位皇后,如今本家和旁支都無適齡的女子能再入宮。但若是要給陸家的小兒子鋪路,是不是太過了些”
“他們是怕不夠吧,”皇帝冷道:“今日能盯上后宮,明日就敢盯上朕的龍椅!看來是朕平日對陸家太好,讓他們忘了本。朕倒要看看他們會拿這件事做什么文章。”
只是目前陸家那邊還沒有什么表示,旁人看來都是一場意外,可皇帝卻知道其中內情。
馮淵嚇了一跳,面上卻很是鎮(zhèn)定,神色愈發(fā)恭敬起來,“父皇圣明。”
皇帝閉了閉眼,眼中的凜然寒氣也消失不見,看著馮淵道:“你母妃最近如何她不讓朕去她的寢宮,可有發(fā)生什么事”
“母妃很好,”馮淵頷首,“她平日里侍弄花草也算得趣,近日養(yǎng)了一只貓,倒也不寂寞。”
皇帝面色柔和了下來,笑道:“她倒是會給自己找樂子。既然平安無事,那朕也放心了。”
他緩了一會兒,似是還想要再說什么,不過終是無話,對馮淵道:“定遠那頭還需要你盯著。朕也乏了,如果無事,你就先下去吧。”
“是。”
吳府。
今天距陸淑玹離世已經(jīng)過去了半月,民間已經(jīng)可以正常嫁娶,吳府也添上了點紅色。
“姐姐,這是我繡的帕子,上面還有你的名字。”
吳朝暮將方帕遞給吳映錦,卻不敢看她。
“多謝了,”方帕被吳映錦接過,“你為什么不看看我”
聞言,吳朝暮睫毛抖了抖,抬眼看著銅鏡前的女子。
紅衣金飾,鳳冠霞帔,金燦燦的鳳冠耀眼奪目,卻不由得讓吳朝暮紅了眼眶。
“真漂亮,姐姐。”
她吸了吸鼻子,手被吳映錦拉過,見她的眼中滿是不舍,鼻頭一酸,竟忍不住落下淚來。
“今日是你大喜之日,我不該哭的,”吳朝暮抬手抹去眼淚,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變得正常,“太子殿下送來了一箱銀子,夠你余生花用。以后你有什么需要,或者是受欺負了,一定要和爹娘說,也要來尋我。”
吳映錦摸了摸吳朝暮的臉,笑道:“方才爹娘在這里的時候你不說,如今倒有話說了。你也是,好好照顧自己,沒必要勉強去討好他人,好嗎”
她知道吳朝暮被送去太子身邊的目的,唯有心疼,卻說不得更多,因為已經(jīng)有人來催促,說吉時已到。
吳映錦抿了抿嘴,長呼出一口氣,對吳朝暮道:“我走了。”
她拿起團扇放至面前,起身走到了門邊。
“姐姐,”吳朝暮喊她,“好自珍重。”
吳映錦只是笑了笑,也沒轉身,抬腳繼續(xù)走,冬日暖陽照在她的紅衣上,吳朝暮覺得竟比太陽還要奪目。
門口花轎簾子開了又閉,新婦也不見了蹤影,花轎離去后,府外傳來了敲鑼打鼓的聲音,卻讓吳朝暮感受不到一點喜悅。
滿地紅錢被孩童爭相拾撿,吳府大門也被下人關上。
被隔絕的又何止是吳府與長街吳朝暮笑容苦澀,看著方才吳映錦坐過的地方,似乎還能看到她坐在這里為自己上妝的模樣。
——
“母后薨了”
馮御震怒,拍案而起,冷道:“母后身子一向康健,為何會突然薨逝難不成是陰損小人在搗鬼”
“非也,”下屬道:“陸家那邊的人說,大行皇后之喪只是意外,但殿下如果不去為娘娘送終,怕是會遺憾。”
“送終”馮御覺得好笑,“母后離世半月有余,我竟然才知道消息,不知道是誰有意為之。母后既然已經(jīng)下葬,我還如何送終”
下屬陰惻惻道:“陸太傅說大行皇后生前最疼愛殿下,如今驟然離世,說什么也得回京一趟啊。”
馮御突然從這番話中品出了什么,眸中閃過震驚之色,“可是我又如何能回去”
“陛下身邊出現(xiàn)了奸邪,意欲謀害陛下,殿下自然是要——清君側了。”屬下?lián)P起一抹笑。
馮御冷笑一聲,“父皇不是好端端的,哪里有人謀……你是說,那邊準備動手了”
他就算再愚笨,也該知道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了,陸家要催他回京,不就是讓自己快些起事,給自己找個好理由嗎
馮御沒想到陸家比自己害沉不住氣,但既然他們都這樣做了,馮御就沒有不往火力添柴的道理。
“那好,”他有些激動,問道:“裴晏那邊怎么樣了他聰明得很,自己的軍隊和我們的分開來,還得到了滄州運來的糧草,哪里有人次次這樣好運”
屬下道:“裴晏如今還在率軍酣戰(zhàn),匈奴并沒有對他和他的人手下留情。”
“那是當然了,”馮御冷道:“告訴匈奴王,這場戲該結束了,我先前答應他的一分也不會少。至于裴晏……讓匈奴王在收場之前,好好‘招待招待’他。”
馮御又讓屬下把幕僚叫來,商議回京事宜。
“是。”
屬下退了出去,結果很快跑進帳子,神色驚恐,“死了!”
“死了”馮御大驚,出帳一看,間幕僚渾身是血躺在一處草堆旁,看上去已經(jīng)死了好幾個時辰。
馮御動了怒,咬牙切齒道:“裴晏……”
待他坐上那至高之位,裴晏定會成為他第一個祭品。
——
“大盛軍師大捷,陛下有令,不日回京!”
這個消息很快傳遍了長安城,所有人臉上都有了喜色,先前陸淑玹離世的悲痛被大盛勝利的消息沖刷得一干二凈。
黎霜自然也喜上眉梢,“打了兩個多月,總算是結束了。”
影兒笑道:“是啊,整日提心吊膽,總歸是有好消息了。”
“這下大盛外患就解決了,心事已了,我也不用再擔心受怕了。”黎霜道。
影兒調侃她,“小姐的心事怕不止這一樁事吧”
“你……”黎霜無奈地看她一眼,但也沒有反駁,“整日想什么呢。”
“我說的不對嗎,小姐大盛軍隊凱旋,小姐不就可以見到裴晏……哦不,現(xiàn)在該叫他裴軍師了吧”
黎霜佯怒,輕拍了影兒一下,道:“就你嘴貧。”
二人正在屋里交談著,門外的凌逸將她們說的話聽得一清二楚,邁步入內,“我也聽說了這個好消息,對于大盛百姓來說,沒有什么事比這個更加讓人高興的了。”
“正是,”黎霜笑道:“過不了多久就是年關了,你們也該準備著了。”
凌逸道:“自然,府里已經(jīng)有人負責了。”
他說完,目光閃了閃,問道:“小姐這些日子睡得可好”
黎霜不明所以,“很好,怎么了”
“我先前送了小姐一個香囊,有安神助眠之效,既然小姐覺得有用,那我也……”
凌逸話還沒有說完,看到黎霜疑惑不解的表情,愣了一瞬,“小姐難道沒有看到嗎?我將香囊放在了小姐窗邊。”
“我怎么不知道你放過香囊”影兒疑惑地看著凌逸。
他這樣一提,黎霜突然就記起來了那晚裴晏從窗邊拿走的香囊,沒想到居然是凌逸送給自己的。
但是黎霜肯定不能如實說,以免寒了凌逸的心,“想必是被哪只野貓兒叼了去,貓兒嗅覺靈敏,自然也喜歡你那香囊了。”
“好吧,”凌逸先前的失落也緩和了一些,“那我再做一個送給小姐,不礙事的。”
“好。”
——
“小姐,太子殿下讓你入宮一趟,越快越好,家主現(xiàn)在已經(jīng)往宮里趕了。”
影兒面色焦急,踏入屋內的時候還在喘氣。
“這么急”黎霜起身往外走,問道:“可有說發(fā)生了什么事,要父親也進宮”
“并未,”影兒邊走邊給黎霜遞上腰牌,道:“是太子殿下身邊的人來傳的信,那時家主已經(jīng)走了,想必是后面才派的人來。”
黎霜走到了前院,囑咐道:“那你先去找母親,看她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若問起我和父親,就說會盡快回家。”
“是,小姐。”
紅墻綠瓦,宮內彌漫著死氣,每一個地方黎霜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以至于讓黎霜感到壓抑。
她走得越來越快,心中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黎霜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聲,像是在預示著什么。
金鑾殿外站著馮淵和黎伯約,見黎霜來了,都往黎霜這邊走。
“殿下,發(fā)生了何事”黎霜匆忙行了一禮,朝馮淵問道。
馮淵皺著眉,確定周圍沒有其他人,低聲道:“父皇遇刺,如今昏迷不醒。我已經(jīng)找了靠譜的太醫(yī)在殿內想辦法。”
皇帝遇刺!
此事事關重大,黎霜很是震驚,“那殿下現(xiàn)在想如何做”
“我只信得過你與丞相,所以將此事告知了你們,對外就說父皇抱恙,朝會和國事由我代理,”馮淵沉聲道:“你和丞相在朝中頗有威望,不少人站在你們這邊,所以我還要靠你們穩(wěn)住朝臣,為父皇康復爭取時間。”
黎伯約嘆了口氣,“可有抓住刺客宮內禁地,刺客是如何近陛下身的”
“目前還沒有,”馮淵搖著頭,“不過此人肯定是皇宮里的人,我已經(jīng)下令不準任何宮人離宮,準備一一排查。”
他們現(xiàn)在必須得做好最壞的打算,如果皇帝突然駕崩,又沒有合理的解釋,就算身為太子的馮淵即位,也會遭到不少閑言碎語。
所以當務之急就是找到膽大包天的刺客,還要將此事瞞住,不能泄露半分。
正當屋外三人商議之時,太醫(yī)提著藥箱從殿內出來,面色很是蒼白。
“如何”馮淵問道。
太醫(yī)抖著身子,看了面前三人一眼,突然跪了下來,顫聲道:“那把刀直插陛下心口,而且淬了劇毒,臣束手無策啊。”
束手無策馮淵抖著唇,“你是說……”
“陛下……駕崩了。”
太醫(yī)的聲音低而沉重,帶著哭腔和恐懼,身子也止不住發(fā)抖。
馮淵穩(wěn)住心神,“你先起來。若你還在乎你的家人,那此事便不能泄露半分。”
“自然,自然。”太醫(yī)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很快離開了這里。
黎霜還沒緩過神來,喃喃道:“怎么這么突然……”
“殿下心情悲痛,臣亦是如此,但現(xiàn)在殿下必須打起精神,大盛現(xiàn)在就靠殿下了。”黎伯約沉聲道。
馮淵喉嚨哽了哽,“我知道。父皇后事就交與我了,剩下的事情就靠丞相和黎小姐了。”
“是。”黎伯約說完,帶著還發(fā)蒙著的黎霜離開。
“世事無常,沒有人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個先來,”黎伯約對黎霜道:“現(xiàn)在我們不能掉以輕心,除了幫助太子殿下,還得注意朝臣動向,特別是陛下駕崩一事,絕不能透露半個字。”
黎霜低著頭,思緒萬千,“我知道了,父親。”
金鑾殿內殿,龍榻上的皇帝面色平靜,像是睡著了一般。
馮淵跪在榻前,第一次有膽量伸出手去,握住了衾被上那只沒有血色的手。
冰涼,沒有血液流動的痕跡,這份寒涼透過交握的手凍住了馮淵的心臟。
他好像哭不出來了,看著皇帝的臉和他身上新?lián)Q的白衣,悲涼和哀痛已經(jīng)讓他變得麻木而僵硬,就這么直直跪著,像一尊雕像。
馮淵甚至沒有勇氣去查看皇帝身上的傷口,望著那張毫無血色但難掩威壓的臉,就不由得想起他之前與皇帝的種種。
皇帝總是不茍言笑的,偶爾有些笑容也是轉瞬即逝,沒有人能猜到他內心的想法。
現(xiàn)在他直愣愣躺在龍榻上,馮淵第一次這么近觀察皇帝的臉。
黃褐色的皮膚,紋路向下延展,皺紋也堆積在他的眼角,鬢發(fā)已經(jīng)花白,整張臉顯出了從未有過的放松。
好像睡得很熟。
皇帝的手并不粗糙,只是手指上有一層很明顯的薄繭,顯然是長久用筆所致。
——“兒臣長大了,也要和父皇一樣厲害,騎馬射箭,兒臣都要學會!”
——“好,等淵兒長大了,父皇再教你一些別的東西,好不好”
——“好!”
記憶中的臉和身前人漸漸重合,馮淵擠出一點笑來,因為皇帝曾讓他不要總是板著臉,要讓人覺得親和。
可是皇帝自己也是不愛笑的。
馮淵吸了吸鼻子,用額頭去抵皇帝的手,閉上眼睛,任由滿室死寂包裹住他。
到底是什么人,能有包天之膽趁無人的時候闖進皇帝寢宮行刺
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制造恐慌,還是意欲謀反
馮淵嘆了口氣,抬頭看了皇帝最后一眼,起身離開。
他讓身邊的人將皇帝裝入冰棺,不讓任何閑雜人等靠近龍寢,希望這樣能拖延一些時間。
宮內所有的宮女太監(jiān),甚至靠近過皇帝的太醫(yī)都被看管了起來,就等著馮淵示下。
可是馮淵一一審問后,都沒有發(fā)現(xiàn)可疑的人,大多數(shù)人今日都沒去過金鑾殿。
他有些頭疼,將剩下沒審問過的人都讓人看押了起來,準備去找找其他線索。
刺客是半夜行刺,專門挑了寢宮人最少的時候下手,想必對皇宮守衛(wèi)地輪值時間以及龍寢布局十分熟悉。
而到現(xiàn)在刺客都沒有露出馬腳,只能說他心思縝密,做事滴水不漏,宮里何時有了這樣的人
他正漫無目的地在宮內走著,突聞馮玲宮內傳來一陣異聲。
“公主,臣昨夜一直待在屋里,什么也沒做啊!”
張奉之跪在馮玲身前,面色驚恐。
“可本宮的人都見你出殿門往外走了,”馮玲坐在院內,微微前傾了身,道:“而且本宮只是問你去哪了,可沒問你什么時候啊。”
她冷哼一聲,從身邊的侍女手上接過一根長鞭,朝張奉之面前一甩,長鞭砸地的聲音讓張奉之抖了一下。
“你三番五次不聽本宮的話,屢次往外跑,當本宮這里是養(yǎng)狗的不成”她厲聲道:“本宮的讓好吃好喝伺候著你,你真把自己當大佛了”
馮玲實在看不慣張奉之低眉順眼的樣子,抬手往他臉上抽了一鞭,張奉之頓時往一旁倒去,臉上也出現(xiàn)了血痕。
“公主……”張奉之忍著劇痛爬起,跪倒在馮玲身前,顫聲道:“公主,我只是耐不住深宮寂寞,才想著去到處找些樂子,并沒有歹心啊公主殿下!”
馮玲不耐煩地“嘖”了一聲,身旁的侍女很有眼力見,問張奉之:“那你又何故頻繁外出公主的面首們出入寢宮都是要公主殿下授意,偏偏你屢教不改,不愿服侍公主不說,還屢次三番違背公主的意思,此乃大罪!”
張奉之正要再為自己辯解,馮淵的聲音就打斷了他的思緒。
“福盈,這是怎么了”馮淵走到張奉之身旁。
馮玲也不起身,冷道:“這東西實在讓人窩火,跟個猴子似的到處跑,昨夜甚至未歸寢殿,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壞事去了。”
聞言,馮淵心下一動,看著腳邊跪著的張奉之,斂了眸中情緒,“既然皇妹不喜,那不如將他交給我,我來替皇妹調教調教。”
“也行,”馮玲扔了手中長鞭,懶懶地拍了拍手,“皇兄想要就要去吧,不必再送回來了,我這兒也不缺侍奉的人。”
張奉之抖如篩糠,很快就被馮淵的人帶走,見前面大步流星的馮淵渾身散發(fā)著寒意,腳下一軟,生生被人拖著跟上。
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直到被帶進暴室,張奉之才知道自己即將面臨什么。
暴室很快被人關上,馮淵坐在被捆著的張奉之面前,語氣很是冷硬,“張公子,猜猜我?guī)銇磉@里做什么”
——
長安愈發(fā)冷了,雖然雪還未落,但臘月的氣候還是冷得讓人恨不得多添幾件衣物。
黎霜坐在屋里,正為皇帝駕崩之事煩心,黎伯約已經(jīng)在走動朝臣,倒也沒出什么大亂子。
只要找到了刺殺皇帝的人,那就能昭告天下,馮淵便能順理成章即位,馮御就再無翻身的可能。
但……真有那么簡單嗎
黎霜正想著,桌案白紙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個“晏”字。
她看著自己無意識寫的字,還未反應過來,影兒就進了屋,面有喜色。
“小姐,大盛軍隊馬上就要到長安城門了!”
第97章 我于她,唯愛一字
“果真?”
黎霜雖是發(fā)問, 身體卻已經(jīng)往外走,面上笑容壓都壓不住。
她不知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反應,期待和愉悅由心底蔓延全身, 而后彰顯在她愈發(fā)快的步伐上。
長安百姓有些已經(jīng)知道消息的,已經(jīng)開始往街道上張望, 準備對凱旋的將軍夾道相迎。
而黎霜也由快走變?yōu)榱诵∨埽L吹起她的額發(fā),游走于她的每一根發(fā)絲,衣袍獵獵, 就像是黎霜心情的具象化。
再冷的風也擋不住黎霜的步伐,她越跑越快, 已經(jīng)許久未曾這樣酣暢淋漓地奔跑了, 樹葉沙沙沙聲混合著黎霜的腳步聲, 由腳底生出的風鉆進了黎霜的衣袖中,似在催促著她跑得再快些。
快了, 黎霜望著不遠處的長安城門, 高聳巍峨的城墻上飄揚著大盛軍旗, 敞開的城門外似乎已經(jīng)能看到凱旋的大軍。
終于,當黎霜跑出了城門, 得到喘息的時機時,她撩開擋在眼前的額發(fā), 胸膛還在不住地起伏著。
“小姐,小姐!”
影兒從后面跟了上來,上氣不接下氣,見黎霜停在那處, 暗自松了口氣。
她粗喘著氣,道:“小姐, 我差點就追不上你了。”
“你小心些,”黎霜笑著看她,“當心腳下。”
“小姐還打趣我呢,腳下跟生了陣風似的,我從來沒有見小姐跑得這么快過。”影兒道。
黎霜揚唇,低頭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裙,“衣裳和頭發(fā)可有被風吹亂?”
“放心吧小姐,你還是那樣漂亮,”影兒的眼里閃著狡黠的光亮,道:“小姐何時關心過這些怕不是因為馬上要見到裴軍師,所以格外在意吧?”
黎霜無語凝噎,只是默默笑著。
連她也解釋不清自己壓抑不住的喜悅是從何而來,她和裴晏也不過分別兩月而已,為什么自己會對他的歸來顯得這么興奮?
其實黎霜不是不知道答案,她只是還沒想好怎么去面對這樣的情緒,但由衷的期盼喜悅是藏不住的,黎霜也不想再藏。
待那故人歸,再說其他吧。
黎霜正這么想著,不遠處就隱隱出現(xiàn)了一大群烏壓壓的身影。
“來了!”影兒道。
一層薄薄的霧中,鐵衣兵甲的將士們騎著戰(zhàn)馬,手持大盛戰(zhàn)旗而來,馬蹄聲清晰整齊,猶如訓練有素的軍隊。
隨著來人愈發(fā)清晰,黎霜的心卻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為首的是馮御,不見裴晏。
大軍停在了長安城外,馮御翻身下馬,不緊不慢走到了黎霜身前,意味深長道:“這不是大理寺卿么,今日怎么得空來了這里,莫不是得了消息,特地來迎接我的?”
黎霜扯了扯嘴角,譏諷的話還未說出口,馮御又冷笑道:“我知道你在等誰,裴晏?”
見黎霜并不說話,臉上的笑容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便消失殆盡,馮御也沒了興致,“他的軍隊在后頭,黎大人肯定不缺這點時間等待吧?”
他笑容莫測,黎霜卻感到有些不對勁,皺了眉頭,問道:“殿下此話何意?”
“呵,”馮御眼中閃過一絲看好戲的意味,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黎大人馬上就會知道了。”
他朝身后大軍大聲道:“退往五里外駐扎,聽我號令!”
“是!”整齊劃一的吼聲震耳欲聾,穿過城門,也能穿過遠處的皇宮。
馮御滿意地看著軍隊有序散去,轉頭對黎霜道:“我沒有閑心看黎大人的好戲,現(xiàn)在不得不失陪,回京看看情況了,幾月未歸,我甚是想念長安吶。”
他笑得快意,沒看到黎霜僵硬的表情,牽著戰(zhàn)馬,帶著幾位副將往城里走去。
沒過多久,城內就傳來了百姓此起彼伏的恭賀聲。
“小姐……”影兒看黎霜的表情很不對勁,安慰道:“說不定大皇子殿下只是開玩笑,具體什么情況我們還不知道呢。”
“對,”黎霜不知道是在說服自己,還是在說服誰,又重復了一句,“對,我還沒見到他人呢,瞎擔心什么。”
她雖是這么說著,內心愈發(fā)不安起來,直到不遠處又出現(xiàn)一批人馬,黎霜的心才稍稍安定下來。
這不是來了嗎,黎霜的臉上又浮起笑容,邁步朝前走去,見那批人馬越來越近,心也不由得重新恢復雀躍的跳動。
來的人不多,寥寥幾人,想必裴晏的軍隊也已經(jīng)先行駐扎下來待命了,只有為首的將領要入城。
人影變得清晰,馬蹄聲傳入黎霜耳中,連風聲都弱了下來。
可是為什么還是不見裴晏?
黎霜看著走近的人馬,才發(fā)現(xiàn)最前面的那一匹馬上連馬鞍也無,唯有幾條伶仃白布隨著風輕輕搖晃。
本該坐在上面的少年郎,去哪里了?
她有些不解,表情也不知道做了,望著下馬而來的副將,沒有言語,只用眼神就能表達出她的疑問。
副將面有悲戚,手中捧著一個木盒,聲音顫抖,“黎大人,裴軍師……”
“他去哪了?”黎霜故作輕松,笑容很是勉強,可是話中的顫音出賣了她此刻的慌亂和不安,“他難道又跑去哪里躲懶了,沒跟你們一起回來?”
聞言,副將鼻頭一酸,猛地別過頭去,語調哀婉,痛聲道:“裴軍師引匈奴百來號人至萬丈懸崖邊,退無可退,被逼得……被逼得縱身跳崖,生死未卜!”
黎霜大驚,忙接過副將手中的木盒,打開一看,只見里面躺著黎霜再熟悉不過的雙刀和匕首。
“這是我們在懸崖邊找到的東西,有人認出了是裴軍師的,所以末將將其帶回。所有人皆知黎大人與裴軍師有舊,所以……所以此物就留給黎大人做個念想吧。”
副將聲音哽咽,眼眶泛紅,顯然是已經(jīng)哭過幾輪,此刻也沒有了淚,只有嘴唇顫抖著,彰顯著主人的痛苦。
“念想?”黎霜頓了頓,“難道就沒有人去尋過他?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僅憑他的武器就斷定他身死,豈不荒謬?”
她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抱著木盒就要再前進,“我不信他就這么死了,我要親自去找他!”
“黎大人!”副將和影兒一起拉著了黎霜,“大人,那懸崖下乃百畝樹林,根本無路可尋,從未有人敢踏足那懸崖,大人千萬不要沖動啊!”
影兒也有些不忍,道:“是啊小姐,長安還需要你,小姐不能走啊。”
“我不信,我不信……”黎霜沒再動作,抱著木盒,眼神有些空洞,“他說他會平安回來的,怎么可能這么輕易就死了。”
這時起了風,隱約有些呼嘯之感,撲得人面頰生疼,可黎霜恍若未覺,仍是定定地站在原地。
不遠處的枯樹上還頑強地立著幾片葉子,沒有一點新綠,灰黃的幾片凄慘地搖曳著,像是馬上就會被風吹落。
副將沉痛道:“要不是裴軍師以身入局引走了匈奴最強的一支兵力,我們根本就打不贏這場仗。裴軍師不僅運籌帷幄,還親自作戰(zhàn),是大盛的功臣……”
“也就是說,他在跳崖之前,沒有和你們說些什么”黎霜又問。
副將點點頭,“裴軍師只說自己要親自引走匈奴,其余什么也沒說。”
連一句話都不給自己留嗎
——“有什么話,大小姐等我回來再說吧!”
那時的風好像和現(xiàn)在的一般無二,可是黎霜怎么覺得格外冷些呢?
黎霜緩緩蹲下身子,喃喃道:“騙子。”
而那匹掛著白布的戰(zhàn)馬似乎也感受到了黎霜的情緒,輕輕走到了黎霜身邊,低頭在她的身側蹭了蹭,似乎在安慰黎霜。
蒼茫大地上顯出了荒蕪之感,人也成了一點,城門已經(jīng)變成了半開的模樣,叫人看不清里面的情況。
灰蒙蒙的天沒有云,就像一塊巨大的,又臟兮兮的布料,鋪天蓋地要籠罩下來,將長安城包裹在其中。
而無盡的天空下,有三人一馬,像是再渺小不過的蜉蝣。
而那幾片枯葉終是承受不住風的摧殘,顫顫巍巍從枝頭落了下來,悄無聲息地飄到泥地上,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裴晏“身死”的消息并沒有很多人知道,加上黎霜刻意隱瞞的原因,除了和她相熟的人以及皇室中人,沒有人知道裴軍師去了哪里。
與其說隱瞞,其實黎霜更多的是不相信。
那樣驕傲恣意的少年郎,怎么會說死就死呢
所以黎霜不信,她只覺得裴晏另有計劃,所以才暫時不歸。
他考慮得實在太過周全,連信也沒有給黎霜寄一封,端的是神秘莫測。
跳萬丈深藪,下面又是樹林,生還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黎霜不知道,但是她知道那可是裴晏,一個無論如何也不會讓自己失算的人。
他一定沒事的,黎霜這么安慰著自己,一定會沒事。
可是眼眶為什么這樣熱,有幾滴溫熱的液體滴在黎霜擦拭匕首的手上,讓黎霜回過神來。
這把匕首,是裴晏不小心掉落的嗎
——“這把刀和大人手上的是用同一塊鐵打出來的,我叫它們‘龍鳳匕’。”
黎霜的匕首已經(jīng)放在了桌上,如今雙匕重逢,可持匕之人,卻只有一位了。
黎霜還是在慢慢擦拭著,直到匕首發(fā)出了一點寒光,刀身上都能看清黎霜的臉,她才暫時放下了匕首,抬頭遠望。
說是遠望,其實黎霜能看的就是窗前那棵梨花樹而已。
長安不下雪,連梨花都生了氣不想盛開,似是和誰吵了一架,氣鼓鼓地將花苞合緊,連一丁點開放的兆頭都沒有。
這棵梨花樹被保護得很好,樹干粗壯,比許多樹都要長得好。
黎霜遺憾地看著枝頭花苞,又將視線轉回了桌上。
鬼使神差地,黎霜打開了桌下柜子,里面的東西赫然出現(xiàn)在了黎霜眼中。
那幾張紙是如此顯眼,靜靜躺在里面,似乎等著人去讀。
黎霜默默看完了三頁紙,看到最后那句“大小姐別太想我,我很快就回來”時,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緒,閉上眼睛強忍著眼淚。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嘴唇終于不再不受控制地顫抖,黎霜拿開手,見上面盡是濕漉漉的眼淚,欲拿腰間錦帕來擦。
手才觸碰到錦帕,黎霜就看到了腰間另外的小物件。
骨哨和荷包。
每一樣都是裴晏自己做的,總是不經(jīng)意地送給黎霜,就好像是不值錢的小物件。
可是黎霜卻將它們戴在了身上,珍而重之,就像對待雙刀和匕首一樣。
它們好像有了生命,黎霜只看一眼,就能想到裴晏將它們送給自己的情形。
黎霜甚至還能想象到裴晏是如何耗費時間來做這些的,他的目的那么明顯,黎霜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之前黎霜將自己戴了近二十年的玉佩給了裴晏,本就有用自己的命數(shù)保他平安之意。
雖然不知道是否奏效,但黎霜相信若上天有靈,定會將自己的運氣也分給裴晏一半。
當時裴晏還問黎霜,知不知道什么叫睹物思人。
黎霜看著腰間這些小物件,苦笑一聲,也不知道是睹何物,思何人,或者是誰在睹物,誰欲思人。
她已經(jīng)沒有了眼淚,嘴角的笑意顯得諷刺,而后摘下了腰間的骨哨,放在嘴邊輕輕吹響。
——“只要我聽到,就知道是大小姐。不論多遠我都會來。”
骨哨的聲音不算大,有些尖利短促。
黎霜之前只吹過一次,當時她沒看到裴晏,還以為裴晏不會來。
結果沒過多久裴晏就出現(xiàn)在自己身后,神色張揚,語氣輕快,經(jīng)常是以“大小姐”開頭的話語似乎又響在黎霜耳邊。
這次自己又吹響了骨哨,等了半刻鐘,卻是沒看到那明艷的少年郎。
黎霜竟然沒覺得遺憾,緩緩撫摸著骨哨,就像是在透過它看著誰。
她之所以這樣珍視,就是因為這些東西是裴晏親手所制。
裴晏將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時間都化成了這些東西,而后又交給了黎霜,就像賦予了它們生命。
他的東西,黎霜都有好好保管,那為什么裴晏遲遲不歸,又杳無音信呢
黎霜將骨哨攥緊,就像握住了什么很重要的東西,也把自己一部分思緒也攏在了手掌中。
她看著窗外,似自言自語,又似在對誰說話。
“梨花未開,是不是也是想等你歸來”
黎霜甚至有些恨自己之前為什么要對裴晏頻繁說他死了怎么辦之類的話,感覺自己像是下了詛咒。
就算黎霜不信神佛,不信鬼魅,可也不能完全讓自己不去想自己的話是否對裴晏造成了影響。
如果* 是,那黎霜多祈禱裴晏平安,是不是也能應驗如果不是,裴晏生還的可能性是不是就能更大一點
可是說來說去,黎霜還是怪上了自己。
是她沒能阻止裴晏離開,是她還對裴晏放著狠話,連城墻下的未盡之言,自己都還沒來得及說與裴晏聽。
是自己讓裴晏不能完成任務,是自己讓他到現(xiàn)在還留在這個世界,是自己讓他上了戰(zhàn)場,現(xiàn)在導致裴晏未歸的罪魁禍首,也是她自己。
黎霜以手掩面,發(fā)出長而沉重的嘆息,“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如果不是她一意孤行,如果不是她執(zhí)意如此,如果不是她存了不該有的私心,裴晏早就該回到自己的世界,進行下一個任務了。
是她,害得一個無辜之人顛沛流離,輾轉北上,如今還生死未卜。
她在桌前坐了很久,久到太陽從黎府上方慢慢挪到了西邊,直到黎府各院都點了油燈,黎霜才緩過神來。
黎霜搖著頭,一閉上眼,耳邊就能響起裴晏那一句句的“大小姐”,后面跟著的往往都是些不著調的話。
以前自己嫌棄裴晏輕浮,現(xiàn)在自己想聽都聽不到了。
那棵樹,是裴晏待過的。那道墻,也是裴晏翻過的。甚至那間屋子,也是裴晏住了快一年的。
他在黎霜的院子留下了這么多痕跡,黎霜這才發(fā)現(xiàn)。
黎霜看著這一件件和裴晏有關的活物或死物,表情也變得逐漸麻木起來。
但是她知道自己現(xiàn)在還不能自暴自棄,所有的事都得等朝局穩(wěn)定了再說。
黎霜想到了馮御對她說的那番話,以及那看好戲的表情,察覺到了裴晏的失蹤肯定和馮御有脫不了的干系。
而且他此番回京,肯定會發(fā)現(xiàn)皇帝駕崩的事情,屆時必然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黎霜站在院中,看著黑沉沉的天,裹緊了身上衣物,聲音還有些哭過后的暗啞。
“要變天了。”
影兒和凌逸一直在暗處觀察著黎霜,害怕她會有什么需要而他們不在。
不過現(xiàn)在看來,黎霜雖然痛苦萬分,卻沒有就此頹廢,反而像愈發(fā)堅定了某種信念,透著影兒不解地看著凌逸。堅強勇敢的力量。
“裴晏真的死了嗎”凌逸輕聲問道。
他其實應該高興才是,因為裴晏若是回不來,那再也沒有人可以分走黎霜的注意和情感,再也沒有男子能比自己還能在黎霜心中占據(jù)不容小覷的分量。
可是他為什么高興不起來呢
“你覺得呢”影兒反問他。
凌逸突然有些惆悵,但帶了點肯定的意味,“我們打個賭吧。”
“什么”影兒不解地看著凌逸。
凌逸呼出一口氣,道:“我賭裴晏沒有死。”
他那樣驕傲不可一世的人,又怎會甘心就此銷聲匿跡呢
影兒頓了頓,隨后擠出一點笑來,沒有接話。
她了解裴晏,看上去毫不正經(jīng),感覺是干一行毀一行的人,卻是最靠譜的類型。總能吊兒郎當?shù)刈屗惺虑槎继幱谧约赫瓶刂拢@此肯定也不會例外。
而且這樣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少年,要死也定當是轟轟烈烈的,而不是只聞噩耗,不見其人。
“你說得對,但這個賭約只有一個結果,那就是他沒死。”
可是他會回來嗎影兒不知道,她看著黎霜望天的模樣,便知道其實黎霜也不知曉裴晏如今的情況。
——
“現(xiàn)在我那便宜皇兄都從定遠回來了,為什么未見裴晏”馮玲坐于上首,看著一旁有些郁悶的黎霜,不禁發(fā)問。
黎霜搖了搖頭,輕聲道:“他或許還有要事沒有處理。”
“你騙得了自己,卻騙不了本宮,”馮玲挑眉,“他死了,是不是”
聞言,黎霜語氣很是堅定,“他并沒有死。”
“那他人呢”馮玲笑了一聲,“若他未死,又為什么不回來這長安城難不成還容不下他一個裴晏了仗既勝,敵既退,他不歸,哪來隱情二字可言”
其實馮玲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先是有些意外,再是唏噓,不過對她而言,更多的是當故事一聽便罷。
但是她很想知道黎霜會如何反應。
見黎霜并不說話,馮玲又道:“他心悅你,你卻遲遲不肯回應他的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逃避,是為什么”
馮玲有些逼問的味道,“是你們二人并不門當戶對,還是說你不喜歡他”
“看來都不是,”馮玲觀察著黎霜的表情,道:“看來你是玲瓏心思,本宮害猜不透了。你們既然兩情相悅,卻沒有個結果,問題不過是出在你這里而已。”
黎霜頷首,“公主,情之一字并非三言兩語就說得通的,不是嗎”
“是啊,”馮玲微瞇了眼,“你們的確有情,可是裴晏已經(jīng)死了,他的這份情,你又要如何回應”
黎霜抿了抿唇,“公主,他并沒有死。”
“隨你吧,”馮玲揉了揉眉心,“世間遺憾千萬種,你們或許就占其一。”
話畢,馮玲突然想起什么,對黎霜道:“你將裴晏送到本宮這里來時,本宮問過他是否恨你,你要不要猜猜他是怎么說的”
不過馮玲沒有要聽黎霜答案的意思,自顧自說了下去。
少年不容置疑的聲音猶在耳邊,也少了往日調笑的意味。
“我并不會將自己的感情強加于她,她想做,我便答應。別說將我送走,就算她捅我一刀,我也只會夸她有狠勁。我于她,唯愛一字。”
第98章 清君側
“我于她, 唯愛一字。”
許是這番話直白坦蕩得過分了,黎霜都不能想象出裴晏說出來的表情。
關于風月,黎霜一竅不通, 但她清楚這番話的分量。
黎霜曾經(jīng)一直以為裴晏會對自己將他突然送走,還是以不太體面的方式這件事耿耿于懷, 盡管他后來的種種表現(xiàn)并沒有介意的跡象,黎霜也只是以為他隱藏得很好而已。
他善于隱藏情緒,也善于表露心跡,愛恨情仇于他似乎是世界上最不要緊的事情。
而先前對于黎霜的種種, 也不過是他為了讓自己這個作為所謂的“攻略對象”喜歡上他,從而讓自己順利完成任務, 脫離這個世界的把戲而已。
就算是表演, 就算是任務所迫, 那裴晏完全沒有做到這個份上,對旁人說出黎霜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的胸臆。
唯一的可能就是, 裴晏真的就是這么想的。
黎霜閉了閉眼, 雖沒有什么大動作, 但足以讓人感受到她此刻內心遭受到了多大的沖擊。
“不敢相信?”馮玲輕笑了一聲,道:“情之一字的確讓人困惑, 也幫了許多人,可是天下無解之事, 正是情字本身。好一對眷侶,卻生生落了個死別的結局。”
聞言,黎霜已經(jīng)不想再反駁馮玲裴晏并沒有死了,她現(xiàn)在儼然巨浪中顫顫巍巍行進的舟船, 任何一點風雨都足以摧毀她,內心隱秘的角落貪婪地吸吮著方才透進來的一絲光亮。
她突然覺得眼睛有些發(fā)痛, 耳邊似乎還有嗡嗡聲激得她有些恍然。
“公主,臣女相信,”黎霜的聲音啞得有些不正常,但能聽出其中一點倔強的勁,道:“三言兩語不代表什么,但臣女了解裴晏,他既然說得出口,臣女就敢相信。臣女還得謝謝公主殿下說與臣女聽,反正并非什么臨別遺言,臣女只當這是他送臣女的一份賀禮。”
馮玲有些詫異,但隨即想到了什么,淡淡掃了黎霜一眼,“也罷,本宮就當做一回好人。這次回京的將士們可都論宮行賞了,你不打算找二皇兄給裴晏追封?本宮知他孑然一身活與世上,能為他爭取的,可就只有你了。”
“他既未歸,又未見尸首,又何談追封?黎霜看著馮玲,道:“他想要的東西臣女很清楚,不是加官進爵,不是金銀珠寶,更不是功名利祿。”
馮玲挑眉,輕哼一聲,“要不說你們兩情相悅,倒讓本宮顯得沒眼色。也罷,你說他只是未歸,那他就是未歸吧。”
二人該說的也都說了,盡管某些事情并沒有達成一致,但黎霜只想先行告退,大理寺那頭還有些事情沒有處理。
“你既要出宮,那就替本宮給張作那廝帶句話,說他的兒子實在讓本宮心煩,無論二皇兄此番是否管教得好,就讓他的兒子滾回張家,莫來礙本宮的眼。”馮玲說道,想起張奉之的模樣,更是怒火中燒,好心情也霎時沒了。
黎霜愣了愣,問道:“可是張奉之做了什么,才讓太子殿下也參與了進來?”
“做什么?”馮玲動了動脖子,毫不在意,“這一個多月盡在宮里亂走,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前日晚上更是不見人影,本宮正欲管教之時,二皇兄恰好來了,知道此事后就把張奉之帶走了。”
張奉之前日晚上不見人影?皇帝正是昨日半夜遇刺,難道馮淵和自己想到了一塊兒去,才親自將張奉之帶走的?
“臣女知曉了,會替公主殿下如實傳達。”
黎霜大步出了馮玲的寢宮,沒過多久就遇上了馮淵。
說曹操曹操就到,她面有焦急之色,問馮淵道:“聽聞張奉之被殿下看押,難道……”
見黎霜得了消息,馮淵微不可察地掃了眼四周,沉聲道:“此地不便言語,我們移步別殿。”
皇宮中一處門窗緊閉的殿內,馮淵一臉嚴肅,對黎霜道:“我只排查了近日行蹤詭異的下人,卻忘記了還有福盈身邊的人。張奉之雖以面首之名入宮,但種種言行都奇怪非常,所以我才留了心將他帶去暴室審問。”
——
“張公子,猜猜我?guī)銇磉@里做什么”馮淵聲如鬼魅,在幽閉的室內顯得更加沉悶。
張奉之雙手被反綁著,面如死灰,竟有種赴死之感,道:“太子殿下,皇宮從來沒有不讓人走動的規(guī)矩,因為這個對草民用刑,不太合適吧”
“你怎知我是因為這事才尋你”馮淵微瞇了眼,“我記得張家家道殷實,也稱得上是書香門第,張家子孫也該是忠君愛國之輩。”
這種詭異的,暴風雨前的寧靜讓張奉之有些抓狂,內心嚎叫著,面上卻還是沒有血色,慘白著一張臉,端的是無辜至極。
也只能說他運氣不好,偏偏就被馮淵逮住,看架勢一時半會是不可能放過自己了。
馮淵既提到張家,那張奉之就已經(jīng)將馮淵的目的猜了個七七八八。
他知道了,這是張奉之唯一的念頭。
可是張奉之還是想再掙扎一番,賭自己能逃過這一次制裁。
“太子殿下何意”他故作不知。
馮淵冷笑一聲,張奉之的反應在他意料之中,道:“大盛如今是不太平。時易世變,再至善至純之人手染鮮血也不是什么新鮮事,何況是張公子這樣‘聲名遠揚’的人呢。”
他句句不提威逼,可句句都是威逼,殺意凜然鋪天蓋地籠罩了下來,暴室里的任何一件刑具都比不上張奉之面前的人令他膽寒。
“殿下……殿下不如明白告訴若真有要事,殿下還可以去找家父!”
聞言,馮淵笑了一聲,“看來張公子是想讓我在動你之前考慮考慮張家可是張家于握不過汪洋中的一瓢水而已,可有可無,沒有張公子想得那樣厲害,我說得可明白”
張奉之還是發(fā)著抖,額發(fā)散亂著,好不狼狽,聽完馮淵的話,竟是連頭也不敢抬了,死死盯著自己面前那塊地。
“看來我說的還是不夠清楚,”馮淵微傾了身,蟒袍一角闖進了張奉之的視線,道:“張公子身上有龍涎香的味道,你自己可有聞到”
龍涎香張奉之一驚,終于明白自己鼻尖揮之不去的古怪香氣從何而來。
馮淵翹起一只腿,“龍涎香只有九五之尊寢宮可用,且久久不散,任何人在龍寢中待上小半刻,那味道就會沾上人體。”
他之所以這么熟悉,就是因為皇帝常用的龍涎香是馮淵親手調制的,加了特殊的香料,對這個味道,沒有人比馮淵更熟悉了。
這番話幾乎是給張奉之判了死刑,他腦中閃過很多畫面,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攤血水,還有一個心口插著利刃,流血不止的男子。
拿鮮紅愈發(fā)明顯,幾乎要占滿張奉之的視線,激得他幾欲委頓于地,只靠著鐵架的鏈子綁住雙手。
張奉之顯然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他又驚又懼,宛如正等著被凌遲的囚犯。
“很不巧,我的嗅覺比一般人要敏銳得多。我審問過那么多人,唯有你身上有這股味道,張公子還有什么想說的嗎”馮淵冷道。
“我沒去過龍寢,我沒去過……”張奉之只是不斷重復著。
二人僵持之時,馮淵的人送來了一把還帶著血跡的匕首。
“殿下,這是從張公子屋內找到的。”那人如是說道。
馮淵將匕首拿在手中看了看,不由得有些顫抖。
原來張奉之就是拿著這把匕首,刺進父皇心臟的。
上面凝固的斑駁血跡讓馮淵覺得分外刺眼,似乎他能透過這把匕首看到父皇臨死前痛苦的神情。
父皇一定很痛吧。
看到那把匕首,張奉之下意識躲閃著馮淵的目光,不料下一秒,馮淵就沖到他面前,死死掐住了他的喉嚨!
“你再不從實招來,五息之后,你在哪里,這把匕首就在哪里。”
濃烈的殺意足以讓所有人繳械投降,張奉之掙扎著從喉嚨里擠出幾聲氣音,見馮淵松了點力道,顫聲道:“太子殿下,我也是被逼的!”
張奉之眼前的昏暗驀地消散,圍上了一圈金燭的暖光,周圍的刑具也都剎那間變成了金鑾殿龍榻邊的金柱。
而他面前的人,也從殺意洶洶的馮淵變成了正躺在龍榻上熟睡的皇帝。
夜寧更鳴,宮中正在換值,張奉之早已做好了萬全準備,趁著龍寢暫時無人溜了進去。
每走一步,張奉之的心就緊一分,踩在地上的烏靴未發(fā)出一絲聲響,他屏息凝神,離龍榻越來越近。
終于,到了。
四下寂靜,冷戈暗鳴,張奉之手中的無名之匕已經(jīng)舉起,隔著衾被,正對準皇帝的心口。
張奉之已經(jīng)聽不到任何聲音了,連嗅覺都失了靈,入目只有衾被的起伏和皇帝緊閉的睡顏。
呼吸聲張奉之手心在冒汗,皇帝的呼吸聲對他而言無異于驚天巨雷之音。
他的手發(fā)著抖,心已經(jīng)提到了嗓子眼,另一只手緩緩拉開皇帝心口的被褥,慎之又慎,每一個動作都被無限放慢。
俾睨天下的帝王此刻放下了所有戒備,只不過是一位再普通不過的男子。
匕首刺入皮肉的聲音撕開寂靜的夜,皇帝猛地睜開雙眼,突如其來地刺殺讓他大腦完全空白,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皇帝瞪大眼睛,嘴邊流出汩汩鮮血,用盡所有力氣抓住張奉之還握著匕首的手,“你……你……”
可張奉之因為練習過千百次,匕首深深沒入了皇帝的心臟,一種全身血液凝固的感覺不斷沖擊著皇帝的神經(jīng),讓他現(xiàn)在動彈不得。
張奉之甩開了皇帝的手,惶恐而驚懼,想起了馮御交代的另一件事,抖著聲道:“當年宛貴妃誕下了雙生子,但那位皇子流落民間,極大可能成了乞兒,如今也不知生死。”
聞言,皇帝的瞳孔猛縮,陡然吐出幾口血來,整個身子都被帶動著劇烈起伏。
他好想說話,但胸口如同堵著一塊巨石,將他的喉嚨也一并堵上了,現(xiàn)在連氣音都發(fā)不出來。
腦中轟鳴一片,眼前昏暗的燭光搖曳著,就像他正在流逝,但仍垂死掙扎的生命。
皇帝腦海中走馬燈般閃過一些零碎片段,坐于龍椅上接受百官朝拜的,金鑾殿內批閱奏折的,以及趕回宮中,卻得知宛貴妃難產(chǎn)而亡的那一場雨。
十歲即位的皇帝不是沒有想過自己駕崩的場面,沒有病痛,沒有意外,只是如同溪水潺潺流動般自然消逝,帶著一點點遺憾,圓滿地結束這一生。
可是現(xiàn)在事與愿違,他不知道自己的寢宮為什么會被一個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男子闖入,心口的匕首隨著他漸漸微弱的胸膛起伏而緩慢上下?lián)u動。
他原來,還有一個兒子。
可是他再也見不到了。
不甘心戰(zhàn)勝憤怒,遺憾橫斷悲涼,皇帝趨于平靜的臉上顯出一點點釋然,嘴角竟有一抹笑,如同夕陽殘照一般的笑容。
然后皇帝的意識開始渙散,眼神逐漸失焦,身下被他抓得褶皺遍布的金黃色床布也終于沒了桎梏,褶皺漸漸舒展。
本就顫顫巍巍的燭火突然滅了,窗外的冷風吹回了張奉之的神緒,他渾身都冒著冷汗,不顧一切地奔向那扇打開的窗,翻身跳了出去。
然后他一路跑著,耳邊呼嘯的風也不能讓他感到寒冷,胸膛里的心臟跳得異常快,似是下一刻就會沖破他的胸口。
張奉之終于跑到了一處無人看守的池塘。
寒冬臘月時結了冰的池塘突然被什么東西撞開了冰面,隨后就是巨大的水花濺出,打濕了四周泥地。
張奉之在水中撲騰著,不斷揉搓著自己的手和身體,似乎這樣就能洗滌他身上的罪孽,洗凈他內心的污穢。
不夠,還不夠……皇帝臨死前的眼神是那樣復雜,張奉之這輩子都不會忘掉了。
他甫一閉眼,皇帝的面容就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激得張奉之洗得更加用力。
池塘到馮玲寢宮的小路上出現(xiàn)了一條長長的水漬,待到天光大亮,誰也不知道這晚發(fā)生了什么。
那條水漬就如某個東西一樣消失了。
那晚的驚心動魄到現(xiàn)在還讓張奉之驚魂未定,他陡然搖了搖頭,面前還是馮淵滿含怒意的臉龐。
暴室里有碳火燃燒時噼里啪啦的聲音,炭盆上的鐵鉗燒得紅紅的,似乎只要他再掙扎一次,那鐵鉗就會貼在自己的胸口上。
“世上被逼的人何其多,我倒還真想知道你怎么會有這樣的膽子刺殺帝王你和張家是不是覺得能殊死一搏,能用這樣殺頭的事向誰討好處”
馮淵幾乎是動用了自己所有的毅力才沒有當場殺了張奉之。
他險些氣得抓狂,一個庶民就能殺了當今圣上,這簡直就是在打皇室的臉!
可是只憑張奉之一個人,怎么有這樣的運氣和能力做到呢
那就說明宮中有的是人為張奉之善后,而這樣手眼通天之人,就只有,也只能是……
見張奉之啞口無言,馮淵冷笑一聲,道:“我也不會逼問你幕后主使是誰,想必你也沒膽子說出來。本來弒君一罪可誅九族,可塵埃尚未落定,你和張家還有喘息的時間。待一切結束,好好想想遺言吧。”
他“簇”一聲甩開了手中匕首,堪堪擦過張奉之的耳畔,死死釘在了暴室的墻上。
——
然后馮淵滿含怒氣出了暴室,沒走多久就遇到了黎霜。
黎霜尚未緩過神來,不可置信地看著馮淵,“張家和張奉之莫不是失心瘋了他們這樣為別人辦事,自己可撈不到一點好處。”
“他們辦與不辦,都會是死路一條,”馮淵冷道:“張作借送面首之由將張奉之塞到了福盈身邊,而張奉之就堂而皇之地打探皇宮消息。他將父皇寢宮輪值的守衛(wèi)買通,還提前了解了父皇的作息。一切都順理成章,沒有人指點,憑張奉之那樣的草包,如何能成功”
也就是說,張家是沒有退路的,他們無論怎樣都是死路一條,只是他人成事路上的犧牲品罷了。
可是沒有人有閑心憐惜張家,弒君之行天理不容。
黎霜蹙眉,“所以幕后之人……”
二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心照不宣地一同離開了這里,撞見了一位意料之外,卻情理之中的人。
馮御笑得詭異,抱臂站在那處,也并不對馮淵行禮,神色毫無恭敬之意。
“皇弟,我凱旋歸京,怎未見皇弟為我接風洗塵還是說當了太子,就不認我這個皇兄了”
馮淵不動聲色地站在了黎霜身前,冷道:“昨夜皇兄在長安大張旗鼓慶賀,滿城都是焰火,長安亮如白晝,這還不夠嗎”
“人的貪心可是填不滿的,”馮御還是笑著,“畢竟尊貴的太子殿下不也有自己苦苦所求之物我論功當賞,難不成太子殿下還想彈劾我”
未等馮淵再開口,馮御就冷了臉,“我如今立汗馬勛勞,父皇卻未曾出面,不說封賞,也不能如此冷待吧”
“你想說什么”馮淵不甘示弱。
馮御湊近了些,陰惻惻開口道:“父皇,在哪里呢”
“父皇身體抱恙,正在寢宮養(yǎng)病,任何人不得進入。”馮淵回應著馮御的眼神。
他看出了馮御眼中的意思,明知故問的不懷好意實在太過明顯,占據(jù)了馮御的整雙眼睛。
現(xiàn)在馮淵已經(jīng)可以徹底完全肯定,威脅張家弒君之人就是自己面前這位道貌岸然的兄長。
他實在不理解馮御為什么這么心急,以至于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那好歹也是他的父親,為什么真的下得了如此狠手
“是嗎”馮御不著痕跡地掃了眼馮淵身后的黎霜,道:“可是據(jù)我所知,父皇被歹人所害,龍體被封冰棺呢。”
黎霜正要上前,卻被馮淵抬手擋了回去。
馮淵咬牙切齒,“皇兄,真的是你。”
“我怎么了”馮御后退了些,張開雙臂,笑得快意,“我戍邊擊敵,宮中之事與我有何干系”
隨后,他斂了面上笑意,惡狠狠道:“宮內有奸佞謀害父皇,我身為皇嗣,應當帶領諸位將士,清君側!”
“你怎么敢!”馮淵怒道:“你倒反天罡,謀害父皇在先,如何又意圖謀反,你可知該當何罪”
馮御冷笑一聲,“何罪史書可從來都是由勝利者書寫,太子殿下難道真的以為憑自己三言兩語就能收買人心了你不會做的,我能做,你會做的,我做得比你更好!”
他陡然拔出腰間長劍,利劍出鞘聲劃破了死寂,四周也涌上來了一群手持刀劍的禁衛(wèi)軍。
原來這群禁衛(wèi)軍早就成了馮御的人。
馮御執(zhí)劍指著面前二人,道: “大理寺卿如何,太子又如何誰手中刀劍更快,誰才配站著說話。”
聞言,馮淵也拔出長劍,將黎霜護在身后,對馮御道:“你起事無由,名不正言不順,就算坐上了至尊之位也只會被世人唾罵!”
“那又與我何干”馮御轉了轉手腕,“生殺予奪可都在我一念之間了,誰敢置喙如今五萬大軍已經(jīng)兵臨長安城下,只要你交出太子冊寶和傳位圣旨,我饒你一命。”
馮淵嗤了一聲,“做夢!大盛兵力根本不足五萬數(shù),你竟敢通敵,讓敵國鐵騎踏足大盛疆土!”
“那又如何天下成事者無不要用些手段,區(qū)區(qū)借兵怎么能叫通敵”馮御威脅道:“我給你最后一次機會,若再不把我要的東西交出來,你和你身后之人今日都不能活著離開!”
而馮淵正要再罵,卻感到身后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甫一轉頭,就見黎霜側身越過了他的身體,站在了自己身前。
“太子冊寶和傳位詔書上都是太子殿下的大名,大皇子拿了去,難道就能改變什么嗎”
黎霜掃了眼四周兵戈,冷聲道:“若是興不義之師,致使長安生靈涂炭,大皇子真的敢走由他人尸骨鋪就的血路”
第99章 我回來了
“我踩著他人尸骨?”馮御氣極反笑, 冷道:“你們一個個義正言辭高高在上,以為自己是什么圣人君子,可難道你們就沒有享千金食祿, 吃著別人的血肉嗎?”
輕蔑不屑已經(jīng)不足以形容馮御的語氣和神態(tài),他身后百人個個高大, 隨時都能沖上前來將馮淵和黎霜砍成肉泥。
黎霜極力忽視著馮御的身后兵甲,“大盛萬萬百姓不是你的犧牲品,沒有一個人該為你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之前的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如今靠著作假的功勛回京,還要讓匈奴人做你上位的助力, 你對不起大盛所有人!”
馮淵敏銳地察覺到黎霜在拖延時間, 她一直在說著馮御不得不注意的話題, 讓馮御分不出心神下令攻城。
他如今孤身一人,身邊的人并未進宮, 要找援兵簡直是難上加難, 現(xiàn)在他和黎霜都被馮御的人包圍, 他又如何遞信出宮?
正一籌莫展之際,馮淵看到了不遠處拐角探出的一個腦袋。
衛(wèi)霄。
此刻衛(wèi)霄的手正死死抓著墻壁, 看著面前的異動,竟有些發(fā)蒙。
他前幾日就不被允許進入龍寢, 連皇帝的面都沒見著,本就迷茫,聽說太子入宮的消息才緊趕慢趕來著這里,沒想到卻看到了這樣一幕。
而且二位皇子和黎霜的談話, 衛(wèi)霄已經(jīng)全部聽到了。
陛下已經(jīng)駕崩,而大皇子想要借機發(fā)兵, 除了太子后自己順理成章即位。
但衛(wèi)霄還是最關心皇帝駕崩的原因,他內心五味雜陳,一動也不敢動,不遠處的黑甲兵就像圍城了一堵人墻,衛(wèi)霄只能透過一點空隙看到馮淵。
而就是這點縫隙,讓衛(wèi)霄和馮淵的目光在空中一點交匯。
衛(wèi)霄看懂了馮淵的表情,馮淵眼中的求助和肯定是那樣明顯,衛(wèi)霄也是第一次見到馮淵露出這樣的目光。
大名鼎鼎,尊貴無比的太子殿下,是在向自己求助?
衛(wèi)霄察言觀色慣了,不可能會錯馮淵的意,他此刻內心翻起驚濤駭浪,一種快意的激蕩幾乎席卷了他的大腦。
他有了見證歷史的感覺,而且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自己會成為史書上有力的一筆。
誰會想到,一個太監(jiān)成了宮變中不可忽視的一角?衛(wèi)霄的呼吸越發(fā)急促,望向馮淵的表情也更加堅定起來。
原來……原來他真的可以干成大事,原來他也有即將成為功臣的那一日。
父母在天有靈,弟弟日后得知,一定會為他驕傲。
衛(wèi)霄八歲入宮,摸爬滾打三十載,受盡冷落白眼,終于……終于能揚眉吐氣了嗎?
所以,該幫著誰,衛(wèi)霄覺得上天已經(jīng)幫他做出了一次選擇。
“既然奴才之前選錯了一次,那這次奴才將功補過,也算是全了陛下對奴才的恩。”
衛(wèi)霄低語了一句,向馮淵投去了堅定而恭敬的一瞥,轉身向宮門外跑去。
見狀,馮淵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唇角,眸中閃過一絲不明的情緒,而后繼續(xù)將注意力放到馮御身上。
就是這樣一場無聲的“交鋒”,也不過一息就結束了,馮淵的表情沒有逃過馮御的眼睛。
馮御微瞇了眼,有些警惕地向后看去,卻未見異常。
于是他覺得自己又被馮淵擺了一道,對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隨后看向黎霜,繼續(xù)他們的交鋒。
“我哪里對不起?”馮御冷笑一聲,道:“我建廟施粥,舉賢任能,如何對不起他們?光說這場仗,沒有我,大盛如今早已戰(zhàn)火連天!”
馮淵笑了一聲,“是嗎?建廟施粥,舉賢任能,那是本分,朝中做過這些之人不在少數(shù),這不是你覺得功過相抵的理由。”
他掃了一眼四周黑甲,繼續(xù)道:“禁衛(wèi)軍如何成了你的人,滄州百姓如何被你剝削,多少百姓因你流離失所,此次匈奴又如何能兵臨長安城下,你比誰都清楚。他日史書工筆,你也只會是千古罪人,事實真相在此,你光靠手中兵刃,絕不可能賭上所有人的嘴!”
黎霜看著馮淵,明白了他的意思,雖然危機尚未解除,但她好歹松了一口氣。
她不知道馮淵做了什么,但她看到了馮淵眼中的一絲底氣,那她也不能自亂陣腳。
“廢話真多,”馮御動了動脖子,很是不耐煩的模樣,道:“把我要的東西給我,若是再負隅頑抗,那我就想盡辦法搶過來,再把你的命也留下,給父皇陪葬。”
他挽了個劍花,冷笑一聲,“最后一次機會了,皇弟。”
“癡人說夢!”馮御舉劍冷對,“要實現(xiàn)你的狼子野心,那就從我身上踏過去。”
話畢,馮御抬手,四周的黑甲兵就向中間的馮淵黎霜二人沖來,殺意洶洶,比起之前那些刺殺,這次更像是做好了萬全準備,不會給二人留一點活路。
二人被迫分散,一人應對一波黑甲兵,但以一敵百終究不是簡單的事。
黎霜閃身躲過飛來的長劍,借了巧力將面前黑甲兵的手中劍奪了過來,在他們圍攻過來,長劍八方刺來之時,黎霜輕輕一點地,落在下方劍陣之上,再用長劍橫掃,很快逼退了些黑甲兵。
“別再負隅頑抗了!此刻五萬大軍一定已經(jīng)破了長安城門,馬上就要抵達皇宮,屆時你們都會成為階下囚!”馮御站在一旁,笑得快意。
劍陣凜然,刀劍相撞,天色早已暗了下來,不遠處點起的宮燈照亮了此片血色,在皮肉撕裂聲之間,黎霜一邊分神躲閃著襲來的長劍,一邊留意著馮御的位置。
他站得并不算遠,身側也無人保護,定是覺得這些人夠馮淵和黎霜分身乏術的了,所以格外恣意。
馮御就像是在欣賞馬戲,看著混亂之中奮力掙扎的二人,只覺得十分快意。
一時的掙扎只是延長他們死亡的時間,盡管他們身手再如何矯健,也不可能真的以二人之力脫困,畢竟這是自己費了好幾個月的時間親自培養(yǎng)的兵力。
他現(xiàn)在注意力并沒有集中,更沒有將眼神鎖定在任何一個人身上。
見狀,黎霜分神看了眼馮淵,二人目光交接間,已經(jīng)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又是好一陣廝殺,不知名的血跡已經(jīng)染紅了這條宮道,皇宮內的人也都被馮御的人看管了起來,無人敢靠近這處。
“馮御!”馮淵直呼馮御大名,微喘著氣,大聲道:“你想不想知道父皇臨終前說了什么?”
聞言,馮御怔愣了一瞬。
為什* 么馮淵要這么問?難不成皇帝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還是說在他心里,其實一直都有馮御這個兒子?
就在馮御意識恍惚之際,黎霜早已擊退身側兵戈,閃身至馮御身后,眼見那長劍就要刺入馮御的背——
說時遲那時快,不知哪位黑甲兵飛來一把刀,生生打偏了黎霜的劍,只擦過了馮御的手臂。
察覺出黎霜和馮淵在打配合后,馮御惱羞成怒,拔劍朝身后的黎霜刺去,二人很快拼殺在一起。
就在黎霜漸漸脫力之時,突然有一陣陣凌亂而有力的腳步聲迅速靠近,聽上去足足百人,或許也有千人。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看向那聲音來源處。
赫然出現(xiàn)的,是馮淵身邊的侍衛(wèi),以及黎伯約身后一群高大威猛的尹家軍。
看到黎伯約身邊的衛(wèi)霄,馮淵朝他投去贊許的目光。
兩方相對之際,馮御怒火中燒,“衛(wèi)霄,你這廝怪會審時度勢,什么時候你也有這樣的膽子來壞我的事!”
而衛(wèi)霄并沒有說話,躲閃著馮御的目光,朝一邊躲去。
就在這時,一群黑甲兵早已將馮御保護了起來,黎霜和馮淵也趁著機會跑到了黎伯約身側,雙方兵戈相對,一場惡戰(zhàn)馬上就要開始了。
“父親怎么來了?”黎霜對黎伯約耳語道:“宮外可有什么情況?大皇子連同匈奴準備打下長安城,若他們真的攻打進來,怕是……”
黎伯約道:“是衛(wèi)霄來傳信,說你們有難,我才想辦法讓尹家軍偷偷進了城。如今長安確有動亂,不過不是城內,而是城外,似乎有人把大皇子的人擋在了外面。”
聞言,黎霜放下心來,還沒來得及細想,手臂上突然傳來一陣劇痛。
她低頭看去,正是左臂上那道觸目驚心的劍傷往外冒著血。
馮淵也察覺到了黎霜的情況,正要關心幾句,就見黎霜直接撕下了一片衣料,三下五除二地包住了傷口,動作行云流水,顯然已經(jīng)做過多次。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黎伯約就看向他,道:“太子殿下,尹家軍如今也只有千人,臣會盡力一搏。殿下只需要知道自己才是儲君,就能生出勇氣。”
“丞相能親自解圍,我感激不盡,”馮淵手中的劍還未放下,“他師出無名,勝利一定會站在我們這邊的。”
雖然馮淵嘴上這么說,但他內心并沒有完全的把握,因為——
“你有人,我就沒人了?”馮御拍了拍手,身后宮道上突然又涌出一大群黑甲兵,此刻若論兵力,那黎霜他們的確落了下風。
“丞相,若你識相,就帶著你的人走吧,說不定我還能放你黎家一條生路。”馮御冷道。
黎伯約橫眉冷對,“臣食君之祿,做忠君之事,絕不會違背自己的良心,做偷雞摸狗,不忠不義之事!”
“呵,”馮御很是不耐煩,“真是一條好狗,那我也沒什么好說的了,今夜我就讓你們都死無全尸。”
話畢,雙方立刻廝殺成一片。
夜已經(jīng)深了,濃云遮月,滿天無星,死寂的宮內傳來的陣陣拼殺聲讓樹上冬鳥都離開了自己的巢穴,飛向了很遠的地方。
有了助力,黎霜顯得游刃有余,雖然不能以一敵百,但能勉強應付面前這群難纏的黑甲兵。
可是人頭懸殊的現(xiàn)狀讓黎霜一方漸漸有了不敵之勢,有人已經(jīng)敗下陣來,成了黑甲兵的刀下亡魂。
來不及緬懷了,黎霜廝殺了近一個時辰,早已沒有太多力氣,雖然能躲避襲來的兵刃,可這也不是長久之計。
正苦苦思索對策之際,黎霜突然看到了面前宮道盡頭的火光,還有震耳欲聾的馬蹄聲。
沒等黎霜再看,火光源頭就已經(jīng)沖到了此處,馬匹在人群中穿梭,馬上士兵也持劍一個個打退了黑甲兵。
有人認出了來人的身份——
“是晉國的人!晉國人為什么在這里!”
不少人都愣在原地,而更多的是黑甲兵,他們因為分神損失了不少人。
馮御拿著劍擊退身前人,吼道:“不管是什么人,殺了再說!”
他來不及思考晉國人怎么從千里之外來到這里,只一味揮劍廝殺,殺紅了眼,臉上滿是血跡,衣裳也變得有些破爛。
這些晉國士兵的目的好像很明顯,他們只殺黑甲兵,加之有馬的助力,黎霜一方的人很快占了上風。
為什么?黎霜和馮淵對視了一眼,發(fā)現(xiàn)這都不是對方的主意,于是更加疑惑。
現(xiàn)在的情況好像是晉國來了人幫助馮淵,可是大盛和晉國的關系并沒有這么好,晉王為什么會出手干涉大盛的內政?
宮內所有的黑甲兵都往這邊匯聚,和晉國士兵們殺成一團,黎霜和馮淵也沒放松,繼續(xù)加入戰(zhàn)斗。
血肉橫飛聲聽得黎霜心驚肉跳,入目皆是猩紅,耳邊刀劍沒入皮肉的聲響比馬蹄聲更加刺耳,黎霜忍著不適,手中劍一絲一毫也沒有放棄的意思。
黎霜注意到了一位有些特別的人。
他坐于戰(zhàn)馬之上,戴著有些猙獰的鬼面,身上鎧甲發(fā)著銀光,被血沾染后顯出別樣的凜然來,馬上之人身姿挺拔,一手劍使得飛快。
許是覺得這樣沒有意思,那人躍身從馬上下來,單手執(zhí)劍,一手背于身后,仿佛沖著他來的黑甲兵只是消遣。
黎霜暗自腹誹這人這個時候還能顧著耍帥,但她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
單手執(zhí)劍殺敵之人,她從前也認識一位。
黎霜手中的長劍有了缺口,于是腰間別著的匕首就有了用處,她一手拿劍抵刃,一手執(zhí)匕直擊敵人要害。
好在她身邊的黑甲兵不多,在解決掉最后一個的時候,腰間的骨哨突然被打了下來。
骨哨落在不遠處,黎霜走近,彎腰正欲撿起,卻有一只手快她一步,待黎霜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只手已經(jīng)拾起骨哨,離開了黎霜的視線。
黎霜并沒有起身,入目只有一雙烏靴,借著微弱的火光,依稀可見上面繡了一朵梨花。
而那個位置,黎霜那次與裴晏在崖下養(yǎng)傷的時候,便在他那雙靴子同樣的地方打過一個梨花樣式的補丁。
如今又見這朵梨花,黎霜緩緩起身,并沒有抬頭,入目的鎧甲上正往下滴著鮮血。
四周的打斗聲已經(jīng)很微弱了,像是已經(jīng)到了尾聲,而黎霜站立的這處地界四周無人,只有面前這位方才丟了手中劍,只為拿骨哨之人。
黎霜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比方才任何時候都要有力,都要快,就像是因為某件事讓她激動不已。
“大小姐,怎么不抬頭?”
……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傳入黎霜耳中,竟讓她有些恍惚。
是了,除了那人,又有誰會這么喊自己呢?
黎霜抖著唇,手中劍也滑落下去,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和她的一聲心跳共振。
然后,她緩緩抬起頭來,紛紛揚揚的雪花適時落了下來。
相識一載,分別二月,如今重逢,故人依舊。
裴晏早已解開了鬼面,隨手一扔,抬手朝黎霜晃了晃,那只骨哨就這么被裴晏緊緊捏在手中。
“大小姐好像很在意這個哨子啊,我真高興。”
黎霜感到一股酸意,忙別過頭去,聲音有些輕,道:“你……”
“對,我回來了,”裴晏眉眼帶笑,“大小姐高不高興?”
眼眶涌上熱意,喉嚨哽住,黎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竟是動也不敢動了,怕這只是一場幻夢,一場虛無的假象。
長安遲來兩個月的雪終于落下,黎霜終于等到了“戰(zhàn)死沙場”的不歸人。
她移回了目光,定定地看著那雙清潤戲謔的眸子,如今添了幾分堅韌與柔和,襯得那雪都有些暗淡了。
只是兩月未見,黎霜為什么感覺過去了這么久?就像彼此分別數(shù)載,幾乎都要忘記對方模樣時,陡然重逢故人之感。
她的眼睛閉了又閉,似確認這的確不是夢境,張翕了許久的唇才開了口,聲音帶了哽咽。
“裴晏。”
“我在這兒,”裴晏很快答了一句,彎腰將骨哨重新戴回黎霜腰間,順便摸了摸那只荷包,起身笑道:“我還是第一次見大小姐這幅模樣呢,我想多看會兒。”
而黎霜沒有像之前那樣嗆回去,千言萬語匯集成了一句話,“疼嗎?”
掉下萬丈懸崖的時候,疼嗎?一人率兵抵匈奴萬人的時候,疼嗎?跋涉萬里從晉國回長安的時候,疼嗎?
到底是哪種疼,黎霜也不想分辨的,所有的愛與恨,恩與怨本就沒有界限,她又為什么執(zhí)意要為自己的心緒分出個結果呢?
裴晏聳了聳肩,滿是無所謂的模樣,看著黎霜的左臂,笑道:“那大小姐疼嗎?”
聞言,黎霜低了低頭,肩上雪落了又化,周側也都歸于寂靜。
她是想笑的,但眼眶熱意還是逼得她將情緒收了又收。
另一邊的黎伯約也收了劍,和馮淵一起看著不遠處的二人,又不約而同別過頭去。
而馮御不知道怎么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胸口還插著一把劍。
“我想大小姐現(xiàn)在需要這個。”
裴晏朝著黎霜張開了雙臂,笑意盈盈,也不動作,等著黎霜自己抉擇。
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的,黎霜像是突然釋然了什么東西,伸手入了裴晏的懷抱。
裴晏感受著黎霜輕輕顫抖的身子,收緊了雙臂,珍而重之地拍著黎霜的背。
世上有的是人汲汲營營,有的是人恪守綱常,有的是人循規(guī)蹈矩,有的是人步步為營,那又為什么一定是他們?
被刻意壓制太久的感情一旦沖破桎梏,便如洶涌澎湃之江水來勢洶洶,其勢再不可擋。
此刻一切都已經(jīng)塵埃落定,黎霜再也不用擔心有人會拿自己的軟肋威脅,再也不用將自己的情緒斂了又斂。
身前人的懷抱溫暖如春,在漫天大雪中顯得格外突兀,但對于黎霜來說,她此刻正需要這樣一個擁抱。
她需要有人安撫她懸了幾個月的心,她需要有人幫她分擔無處安放的心緒,而恰恰這個唯一能幫助她的人,此刻就在她面前。
現(xiàn)在黎霜什么也不想考慮了,再多的眼光和議論都是以后的事情,她只想貪戀這一刻溫存,把這一年來的點點滴滴落到實處。
是始料未及的長街相遇,是迫不得已的崖下獨處,是不勝枚舉的并肩作戰(zhàn),是寂靜長夜的心事暗藏,是漫天煙火中的生辰賀禮,更是此時此刻,黎霜等了兩個月的故人之歸。
所有的一切黎霜都記得清清楚楚,她明白自己的感情變化,她知道自己的別扭逃避源自何處,直到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想再逃避了。
而這個擁抱,也并不只是為了片刻歡愉,而是為了兩個相隔五千年的靈魂,能在無盡時空的一瞬間里,為對方打上再也無法消弭的烙印,讓中間那道跨越千年的障壁,能被鑿出一絲縫隙。
“我不會再離開了,”裴晏將黎霜抱得更緊,“只要大小姐需要,我會一直留在你身邊的。”
聞言,黎霜從裴晏懷中抽身,抬頭看他,“你不回去了?”
沒等裴晏回答,黎霜便看到他朝自己身后望去,突然將自己往旁邊一帶,一支破空而來的長劍就飛過了二人身側。
原來是馮御突然醒了過來,將劍擲了出去,黎伯約和馮淵很快將他壓制住。
而黎霜驚魂未定之時,一支箭射進了裴晏的心口,正好擦過了黎霜的頭發(fā)。
黎霜心下一驚,見裴晏笑容有些凝固,直直倒了下去。
“裴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