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那我們成親
“大小姐, 真巧啊。”
裴晏扔掉手中的劍,身前盡是倒在地上,捂著肚子痛得打滾的人。
他跨著大步子朝黎霜走來, 被高墻擋住的晨陽也照亮了裴晏的臉,比起方才他站在陰影處的模糊輪廓, 這樣的裴晏才和黎霜記憶中的他重合。
黎霜不明白為什么短短兩個時辰,來的人就有兩波,甚至將目標都換成了裴晏,馮御真是要身體力行地去應證方才他那番話——
“那萬一有一日, 他殞命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呢?”
她就這么想著,裴晏已經走到了自己面前, 伸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大小姐, 想什么呢?”
黎霜回過神來,側頭看著巷子里倒在地上的人, 問道:“這些人是哪來的?”
“誰知道呢?可能看我不順眼吧。”裴晏聳了聳肩, 絲毫不覺得這件事有什么。
“我不是讓你少出府嗎”
裴晏不以為意, “如果這樣就能平安無事,那世上就沒那么多亡命之徒了。”
“第二次了。”黎霜沒聽裴晏說的話, 無意識地喃喃道。
她和裴晏都不知道第* 三次會是什么時候,或許很快, 或許就在明日。解決了這次危險,永遠也會有下一次,直到自己疲于應付。
是啊,兩個人的力量如何與暗處數不勝數的人抗衡, 敵人在暗他們在明,所有的掙扎與努力都暴露在馮御眼下。
無論怎么說, 他都是皇子,他都有黎霜無法與之對抗的權勢,也就是說,黎霜總會有保不住自己想保護之人的那一天。
“什么第二次”裴晏擦了擦手上的血,“是說那些人嗎放心吧,這兩次我都應付過去了,還怕什么”
黎霜看著他和往常一般大大咧咧的模樣,暗自嘆了口氣。
她最近嘆氣的次數好像越來越多了,為黎家,為其他人,還為自己。一種前所未有的茫然凝成了黎霜微蹙的眉,似掙扎又似下定決心的念頭牽扯著她的嘴角,讓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黎霜總是沉默著,當自己面對需要選擇的困境和難題時,她總是沉默,好像這樣就能化險為夷,這樣就能給自己和別人一個交代。
可是她自己也明白,自己遲早都要面對,遲早都要走向既定的道路。
她已經不能退了,黎家和馮淵已經綁在了一條船上,馮御的威脅和陸淑玹的暗中逼迫都讓她不得不做出選擇。
裴晏也很有耐心,等著黎霜回神,聚精會神地看著黎霜變化的表情,似有眼神在勾勒黎霜的眉眼。
“走吧。”她還是沒能在現在說出口,那個自己都有些犯難的決定。
二人走在街上,裴晏也不再掩飾自己的身份,大大咧咧地走在黎霜身邊,很有興致地看著周圍的小攤。
黎霜沒有馬上回黎府,而是不知不覺間走到了一處裁縫鋪子。
她買好東西準備離開,一旁的鐵匠突然跟裴晏打起招呼來。
“小伙子,是你啊。”
黎霜看著裴晏,問道:“你們認識”
“當然,”裴晏對鐵匠笑道:“有些日子沒見了,大哥。”
鐵匠看見黎霜手上的戒指,“喲”了一聲,“黎大人,原來這家伙花半天時間在我這里打什么戒指,是為了送你呀。”
“戒指”黎霜抬起手看了看,“他自己打的”
“對啊,還花了好幾兩銀子呢,上面的珍珠都是他花了大價錢買的。我當時問他是要送給哪位心上人,他也不告訴我,結果……”
裴晏笑了一聲,拉著黎霜離開,轉頭對鐵匠道:“哥,我們還有事,下次再聊!”
“你怎么不讓他說完”黎霜起了興致,好整以暇地看著裴晏。
他雖然還是笑著,但黎霜總覺得他的笑容有些不同尋常,但能看出他心情頗好。
裴晏雙手背在身后,彎唇道:“該聽聽,不該聽的就少聽。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東西,還不如……”
“裴晏。”黎霜打斷了他。
“嗯”裴晏止住了話頭,側頭看著黎霜,“大小姐有更重要的話要說”
黎霜眨了眨眼睛,有什么東西要宣之于口,卻還是被她換了說辭,“為什么不直說”
“說什么”裴晏狀若不知,“說這個戒指是誰打的,還是說什么”
他插科打諢的技術太爐火純青,黎霜毫無辦法,只是無奈地笑了笑,當做什么事也沒發生過。
“大小姐,聽說晚上城東要放煙花,跟我一起去看看吧。”裴晏突然道。
黎霜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裴晏就自顧自拍了拍手,“那就這么說定了!”
她看著裴晏沒心沒肺的樣子,竟生出了羨慕的感覺。
暮色剛染紅城樓的鎏金尖頂,長安大街上已次第亮起蓮花燈。城東酒肆的旗幡在晚風中獵獵作響,整座長安城像被火折子點燃的走馬燈,霎時流光溢彩。
戌時三刻,皇城角樓突然傳來三聲火銃。但見數道流星逆著銀河直竄九霄,在墨色天幕炸開千朵金蕊牡丹。
“大小姐!”
裴晏在院子里喊著黎霜,很是雀躍的模樣。
屋外煙花聲掩蓋了裴晏的聲音,但黎霜卻似有感應般朝外望去,看見裴晏站在院子里,身后是炸開的焰火。
黎霜放下手中的東西,起身走了出去,裴晏拉起她的手,笑道:“影兒和凌逸早就出去了,我們也快些走吧。”
隨著越來越絢爛的煙花炸開,城樓霎時化作星雨傾瀉的銀河,赤鱗般的火光照亮了整座長安城。
“爹爹快看!蓬萊仙山搬到云彩上啦!”垂髫小兒指著天穹驚呼。
只見又一簇焰火化作十二重樓閣,玉階朱欄間竟有鶴影翩躚。
黎霜被裴晏帶著在街上跑著,一切場景都在后退,喧鬧聲也成了額外的點綴,不見四處流動的人群,只見街上奔跑著的人影。
她的手腕被牽動著,身前少年的衣袖獵獵,馬尾甩動著,攜著歡騰的空氣催動著黎霜一路跟著他向前。
二人終于在稍微安靜些的地方停了下來,空曠的地界正是看煙花的好地方。
沒有高聳的城樓,沒有遮擋的樹木,一切都暴露在黎霜的視線里。
“你很喜歡看這個”她抬頭望天,點點星子已經被焰火嚇得躲在了云層之后。
裴晏沒有放開黎霜的手腕,許是他忘記了放開,又或許是他故意為之,也看著滿空焰火,道:“不好看嗎”
他側頭看著黎霜,絢爛的煙火盛在他眼中,竟比炸開的煙花更加生動。
黎霜還看見了他眼眸里的自己,被奪目璀璨包裹著圍在最中間,就像成了他眼睛里的一部分。
她突然別過頭去,被裴晏抓住的手腕猶如火燒,立馬抽了出來,對他的問題不置可否。
“大小姐,說呀。”裴晏還在看著她,似乎真的很想在黎霜這里得到一個答案。
黎霜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執著,有一個念頭閃過,問道:“這是你找人放的”
“不告訴你。”裴晏像是故意和黎霜這樣說話,眼角流淌著星河,有什么東西被凝在了他的眼中。
忽然滿城驚呼——不知哪處方向騰起百丈火龍,鱗甲燃著幽藍火焰,龍須竟是流瀉的銀瀑布,龍目睜開時,長安城頓時亮如白晝。
池畔畫舫的窗內,簪花仕女手中的團扇撲了個空,那墜落的火星早被錦鯉銜去,化作湖里游動的金鱗。
黎霜靜靜看了會兒,白日的煩躁竟然被喧鬧的煙火聲安撫了下來,成了能讓她暫時逃避的所在。
如果她能一直這樣看下去呢
可是煙花是會停的,當長安上空又歸于寂靜,黎霜也很迅速地收起了方才的念頭。
她轉頭看著裴晏,見他還盯著自己,揚唇道:“好看。”
裴晏顯然很滿意黎霜這樣的反應,笑容很是得意,正要拉著黎霜返回,不遠處又響起什么聲音,像是有什么人正往二人這個方向靠近。
“又來”裴晏無語凝噎,做出防備的姿勢,將黎霜拉到自己身后。
黎霜拿開他的手,輕聲道:“不能和他們糾纏太久。”
她一說完,暗處就走出一群人來,手中長劍泛著寒光,銀月投下的清暉也成了陪襯。
裴晏只當是應付,二話不說就沖上前去,和那群人扭打在一起,場面一度十分混亂。
他打得投入,一心留意著對方的刀劍,竟還覺得有些有趣,“你們到底要來多少次才罷休”
沒人回應他,裴晏也不惱,只是左肩上被人砍了一劍,一時不妨,道:“不是吧,以一打多還不夠,怎么還乘人之危呢”
黎霜看著不辨身形的一群人,大聲喊道:“有什么沖我來,殺我不比殺他管用”
聞言,一群人都停了下來,似是覺得黎霜說的話很有道理,又轉了方向,直沖黎霜而去。
裴晏氣極反笑,“不是”
他展臂一躍,一個空翻就落到了黎霜身前,側頭道:“大小姐,風頭不是你這么出的。”
“我不是……”
黎霜話還沒有說完,一群人就已經將二人圍在了中央。
二人拔出腰間利刃,正要拼殺時,不遠處有馬蹄聲傳來。
“太子殿下在此,誰敢造次!”
凜冽的聲音破空而來,所有人都齊齊望向聲音來源處。只見馮淵領著一隊人馬而來,方才氣勢洶洶的人群互相對視,很快逃離,不見蹤影。
“吁——”
馮淵勒停了馬,翻身而下,對黎霜道:“我今日剛好路過這里,聽見有打斗聲,故而來瞧瞧,只是沒想到是你。”
“多謝殿下相助。”黎霜道。
馮淵正要說什么,見裴晏突然抬手,好像搭上了黎霜的肩膀,笑容很是恣意,一時有些愣神。
他的嘴一張一翕,眼眸中似有震驚和痛色,笑容也僵在了臉上,“黎小姐……”
黎霜不明所以,見他古怪的神情,問道:“太子殿下,怎么了”
“沒……沒怎么,既然黎小姐沒事,那我也先走一步。”馮淵躲閃著黎霜的目光,轉身離去。
“怎么了這是”黎霜疑惑地看向裴晏,見他神色如常,還伸了個懶腰,更覺疑惑,“你方才做什么了”
裴晏聳了聳肩,無辜道:“沒做什么啊,大小姐想太多了。”
“是嗎”黎霜搖了搖頭,抬腳離去。
她微蹙了眉,道:“方才如果沒有太子,我們不一定能安全離開。他們身上好像有更厲害的武器。”
“那就來一次,我打一次。”裴晏毫不在意,想著剛才馮淵的臉色,又自顧自笑了起來。
二人沒有找到凌逸和影兒,回到府中才看到他們,得知他們被人群沖散才沒能會合。
四人正要各自散去,黎霜突然注意到了裴晏左肩上像是被撕開的衣料,拉著他往自己屋里走。
“做什么,大半夜的不太好吧……”
裴晏還在笑著,沒注意到黎霜變冷的神色。
他看見黎霜輕車熟路地拿出藥瓶,剝開自己的衣裳上藥,道:“這……大小姐還真是不把我當外人。”
“好歹你是為了我受傷。”黎霜聚精會神地涂著藥,又將他的傷口包扎好,正當裴晏以為這就結束的時候,黎霜的話卻讓他愣住了。
她看著裴晏,神色認真,“我想聽你自己說,為什么要來這里。”
“哈”這話對他來說有些無厘頭,昏暗的燭光像是在他的心上蒙了一層東西,“大小姐為什么突然問這個”
黎霜整理著說辭,問道:“你來這里不到一年,受了大大小小的傷,現在甚至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
她望著裴晏的眼睛,“那為什么還要留在這里”
聞言,裴晏如夜空般深邃的眼睛流淌出一絲笑意,但又好像不是笑,是一種……似有若無的抗拒
是想藏也藏不住的抵觸,化作他慢慢放下的嘴角上的嘲弄,對自己的嘲弄。
“大小姐不是知道了嗎”他看著黎霜。
黎霜頓了頓,“可那是我的主觀臆斷,如果你不親口說,我不會真正相信我的判斷。”
“行,”裴晏調整了一下表情,“大小姐想聽,那我就說給你聽好了。”
……
狹小的空間里,一桌一椅還有滿墻的攝像頭是這個白花花的房間里的所有東西。
裴晏的雙手被銬在桌上,整個人被禁錮在椅上,動彈不得。
——“宿主的本次任務,是穿越到大盛王朝,攻略一位叫黎霜的女人。”
裴晏哭笑不得,“攻略之前我的任務都是什么禍亂朝綱,拯救世界和修補空間漏洞什么的,合著這次給我整了個言情劇本”
——“大盛王朝是該平行世界中思想最為多樣的朝代,終端有理由認為該朝代存在著不可控因素,成為阻礙終端統治的蛀蟲。”
“真是莫名其妙,”裴晏歪了歪頭,“就是我要攻略的那個人一個女人就能讓你們怕成這樣,真是沒救了。”
突然,一陣電流聲響起,裴晏的手銬發出異樣的白光,像閃電一樣的可視電流很快穿過了裴晏的全身。
饒是裴晏已經對此習以為常,但是不能對這樣的折磨做到無感。
“行,不就是想讓所有人都聽話嗎,為什么一定要我去”他問。
——“特殊任務,這不是你該多問的事情。皆時你的語言體系也會改變,不用擔心融入不了那個世界。”
裴晏轉了轉眼睛,“那你們所謂的不可控因素,又是什么”
久久無人回復,機械音“滋滋”了很久,又突兀地響了起來。
——“讓封建王朝回到它該有的秩序。”
“哈”裴晏很是不可置信,“你們就算想控制女人,也不用讓我去一個五千年前的朝代吧知道現在多少女人被你們……”
又是一陣詭異的電流被操控著電擊著裴晏的身體。
——“A03號,不要對你不該關心的事情發表評價。”
“真有意思,還捂嘴,”裴晏看著自己有些焦黑的手腕,道:“那為什么一定要去攻略她任務完成數據怎么判斷”
——“當攻略對象潛移默化地受你的影響,對你的好感度達到百分之百的時候,你就能夠脫離大盛王朝。”
裴晏轉了轉眼睛,“也就是說,我不僅要加強封建集團的統治,還要讓她喜歡上我”
機械音的沉默代表著裴晏說對了,他仰靠在椅背上,“有時候真不知道你們怎么想的,這樣的任務也要讓我來做。”
——“終端給了你另外一個選擇,就是將你鎖在保險庫里的思維晶體交出來。”
“做夢吧,”裴晏翻了翻眼睛,道:“這個東西交出來了,這個世界不就完全受你們控制了我現在不公布,是因為我還沒有收集完證據。”
——“A03號,終端也提醒過你,其實憑你找到的東西不足以摧毀現在由他們構建的一切。”
裴晏笑了笑,“是嗎那你們又為什么總是對那串密碼揪著不放”
沉默告訴了裴晏答案。
他翻了翻眼睛,“行了,讓我走,該穿越的時候我會來的。”
混沌的漆黑中漂浮著大大小小的白色空間,和裴晏方才所處的房間一模一樣。
里面的人或許麻木地坐著,或許在歇斯底里地大喊,但更多的都是一次又一次成為被編號的任務執行者,他們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下一次會去哪里,又會面臨什么樣的結局。
裴晏飄在一片混沌里,漫無邊際的黑暗籠罩這這個世界。
上方的天穹更像是和周遭融合在了一起,整個世界就是一個巨大又逃不出去的囚籠。
沒有邊際,沒有終點,有的只是漂浮在半空的白色房間,無數的攝像頭飛來飛去,從不給人喘息的機會,就像是生活在一個無處不被人監視的地方。
……
裴晏并沒有將自己的回憶一字不落地告訴黎霜,只對她說了那些黎霜能理解的部分。
“你們那個世界……居然是這樣的。”黎霜努力消化著裴晏的話。
她看著裴晏,道:“所以呢你不是為了完成所謂的任務才來這里的嗎,為什么不按照要求做”
“什么要求”裴晏笑道:“要我改變你的想法,做一個被封建王朝荼毒的女人”
“可是你明明就……”
“那是緩兵之計,”裴晏道:“其實吧,我一開始還真是奔著完成任務來的。”
黎霜算是明白了,他想盡辦法接近自己,說些莫名其妙的話,都是為了一個目的。
“所以你為什么選擇放棄完成任務了,你不想回去嗎”她又問。
裴晏聳了聳肩,“任務什么的倒是后話,我如果死在這里,回去的話還能復活呢。”
“這……”黎霜抓住了重點,道:“那你如果回不去呢”
她下意識問出這個話,等她發現自己說了什么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原來大小姐不想讓我回去,”裴晏笑意更濃,“那我就留在這里吧,反正任務完不成,回去也是白搭。”
黎霜眼睫顫了顫,胸膛里竟然生出一絲惱怒,她深呼出一口氣,道:“行,你想回去,我就成全你。”
沒等裴晏反應過來,黎霜突然起身,將影兒收起來的圣旨拿了出來,在裴晏面前攤開。
“這是什么意思”裴晏好整以暇地看著黎霜動作,見她在自己面前坐下,笑著問道。
黎霜好像下定了決心,看著他道:“不是要讓我喜歡上你嗎那我們成親,只要把你的名字寫在上面,那誰也阻止不了了。”
“大小姐,你在說什么”裴晏挑眉看她,笑得有些勉強。
黎霜別開目光,咬牙道:“你來這的目的不就是這個嗎,我好心讓你回去,難道你不愿意嗎”
“大小姐這么想讓我走”
裴晏歪著頭看她,笑容沒淡下去半分,“就算我們成親,大小姐就能喜歡我了”
他可沒忘記,好感度至今都還是0。
如果系統真的不會出錯……
“算了,”黎霜收起圣旨,語氣竟然有些落寞,“你就當我瘋了。”
她現在心里亂糟糟的,就像被奪舍一樣做出莫名其妙的行為。
第82章 怎么舍得呢
“大小姐是不是覺得, 我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裴晏看著黎霜。
“難道不是嗎”黎霜回看著他。
裴晏眼神堅定,“一開始是,現在不是。”
聞言, 黎霜別開目光,“你想回去, 我幫你就是。從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就抱著完成任務的想法,不是嗎”
她頓了頓,道:“我還真的以為你覺得無論男女, 都是一樣的。其實你一開始,就是在騙我吧”
——“女子又怎樣男子又怎樣誰厲害誰上位, 還搞上性別歧視了”
這可是裴晏親口對她說過的話。
裴晏看著黎霜的手, “大小姐真這么想”
“你覺得呢”黎霜低了低頭, “無妨,我不是說過嗎, 你瞞我什么, 只要不觸碰我的底線, 我都可以原諒你。你不過就是想回家而已,有什么錯”
“那我說, 我說過的話,都是發自內心呢”裴晏道。
他不錯眼地盯著黎霜, 沒有放過她的一絲表情。
黎霜自嘲般笑了笑,“那太可惜了,你都這么努力了,我卻沒給你一點回報。”
她頓了頓, 又看向裴晏,“所謂的好感度, 其實就是我對你的感情吧只要這個東西一滿,你就可以如愿離開了。”
原來黎霜什么都明白,裴晏挑了挑眉,竟有種陌生而酸澀的感覺涌上心頭。
他的笑容沒有淡下去半分,就如之前一般刻在了臉上,但明顯和之前的笑容不同。
陌生的、刻意的、僵硬的笑容并不是裴晏慣有的表情,但此時此刻,這個笑已經是裴晏能做出的所有反應。
“大小姐都說得這么明白了,顯得我都沒什么用了。”他嘴唇動了動,像是把沒說完的話吞進了肚中,無言地咧著嘴角。
黎霜喉嚨發緊,“那你應該知道,之所以你完不成任務,是因為我根本就不喜歡你。”
她字字清晰,像刀一樣吐了出來。
“我不信。”裴晏看著她。
“信不信由你,”黎霜咽了咽喉嚨,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來,道:“難道這么久了,你還沒看明白嗎你之所以一直被困在這個世界,就是因為我不喜歡你。”
她閉了閉眼,“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都是為了完成任務,我很早就知道了。既然你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為什么還要選擇留在我身邊”
裴晏的眸子盛著昏暗的燭光,淡黃的夜霧氤氳上他的眼角,連神情都被掩蓋了起來。
“因為我不想走,就算任務完不成,我也不會走。”他的聲線沒有變化,還是一如既往的吊兒郎當。
“什么話都讓你說了,”黎霜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道:“哪怕我不會對你產生感情,哪怕只要你離開我,你就再也遇不到隨時隨地的刺殺,你也不走嗎”
“對,”裴晏回答得很干脆,沒有一絲猶豫,有什么東西在他的眼睛里閃了閃,很快不見蹤影,“我就是一個喜歡插科打諢的混蛋,整日都沒個正型的,大小姐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黎霜眼睫顫了顫,終于側頭對上了裴晏的眼睛。四目交接間,夜風溜了進來,竟直接吹滅了本就顫顫巍巍的燭火。
屋子霎時間變得黑暗,不遠處還傳來府外路人的說話聲,黎霜還沒能看清裴晏的情緒,他就已經被裹進了夜色里。
“隨你吧。”她低下頭輕聲道,聲音并沒有什么起伏,所有的心緒連同被吹滅的蠟燭一樣,隱沒在了不知名的地方。
一陣椅子挪動的聲音響起,裴晏站了起來,更濃重的黑影朝黎霜壓了下來,他懶散的笑容消失不見,嘴角沒有一絲弧度。
“喜不喜歡什么的,我可不信大小姐的一面之詞。我只信我看到的。”
黎霜抬頭看去,只看得見裴晏黑漆漆的輪廓,那雙還有些神采的眸子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他笑了一聲,不知道為什么,黎霜竟然罕見地從他的這聲笑里聽出了苦澀的味道。
剩下幾分情緒,都被裴晏藏在了他的話音里。
“大小姐,你的眼睛是不會騙人的。”
——
馮淵娶吳朝暮的日子來得很快,艷陽天下的長安街上,長安大街已成了流金的河。
三十六名金甲侍衛手持蟠龍戟,步伐如驚雷在前開道,玄色鐵騎分列兩側。
忽聞九聲鐘鳴裂云而來,馮淵騎馬自長街盡頭出現,五爪金蟒袍在風中獵獵翻卷。
八抬的轎子被簇擁著跟在馮淵身后,九鳳銜珠鎏金頂流光溢彩,散財童子撒著銀錢,惹得不少百姓爭相拾撿。
黎霜站在酒樓窗前,望著熱鬧非凡的大街,看著華貴的轎子從自己身下走過,竟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她不知道吳朝暮去參加太子選妃是出自內心還是吳家有意為之,她只知道吳朝暮在自己印象里是一個溫柔的女子。
如果是前者,那便最好,但……
她想起了吳之恒,自上次王時予給了吳家一個巨大的“打擊”之后,吳之恒就辭了官,整日將自己關在府中,誰也不見。
這樣看來,吳家不是沒有想攀上馮淵這棵大樹的心思。
吳貴若是反水,馮御應當是不會放過他,先前吳貴替馮御做了那么多,或許還留下了不少尾巴。
但這些都不是黎霜該考慮的問題,她陷得太深,反倒都有些看不清局勢了。
她能感覺到的是馮淵如今水漲船高,天秤倒向他那一邊是大勢所趨。
上次他說只等一個時機,就能給馮御一個致命一擊,但黎霜隱隱感到有些不對勁,只覺得許多事未必有自己想得那樣順利。
街上的人漸漸散去,儀仗隊的離去也帶走了喧鬧火熱的氣氛,留下了幾張還沒有被人發現的銀票。
黎霜靜靜看了一會兒,內心涌上很多情緒,但還是被她一一整理好,轉身離開了酒樓。
很多事不是她可以控制的,也不是她能參與其中的,與其操自己不該操的心,還不如尊重他人命運。
仲夏結束后,空氣里還有一點悶熱的味道,不像之前火辣辣的太陽直直曬著人,而是要從頭到腳將熱氣給人腌入味才罷休。
大盛的科舉是陰歷七月底開始,董昭華和王時予都來找過黎霜,說她們已經做好了準備,就等著在這場秋闈里大顯身手。
對于這次史無前例的,有女子參加的科舉,馮玲和黎霜都重視非常。
皇帝和不少置身事外的人也在觀望,看黎霜執意這么做之后,到底會得到一個什么樣的結果。
黎霜倒不擔心董昭華和王時予的能力,自己也因為要避嫌不能打探科舉的事,加上自己沒有科舉的經驗,只好偶爾給她們一些鼓勵。
“本宮已經親自去翰林院那邊瞧過了,也和今年的主考官打過了招呼,務必要對男女一視同仁。”
黎霜笑道:“公主有心了,無論這次科舉結果如何,我們都是要讓所有人看到我們所做的努力,不讓有才干的女子被埋沒了才是。”
“不錯,”馮玲動了動脖子,“本宮聽說前些日子那位林尚書不讓她的女兒參加科舉,你去說動了好一陣子。”
“這都是臣女分內之事,不足掛齒。”
馮玲看了看她,饒有興味地問道:“昨日本宮的二皇兄娶妻,你前去觀禮了么?本宮似乎沒在府上見到你。”
聞言,黎霜愣了愣,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
難道連馮玲都知道馮淵和自己的交集,找自己打聽湊個熱鬧?
可是思來想去,黎霜覺得馮玲沒有拿自己取笑的必要,她不過是驕縱直率了些,何況別人本就有這樣的資本。
“家父家母代臣女去送了禮,盡了禮數。恰好昨日臣女有事,所以并未到場,還請公主見諒。”黎霜自以為這番話并無漏洞。
馮玲揚起一抹笑來,道:“本宮不知從哪兒聽說的,說二皇兄對你不太清白。這不,忙活這么久也才選個側妃,哪有這樣的道理?不過吳家那聲望算不上多顯赫,能做個側妃,那也該知足了。”
“公主說笑了,”黎霜感覺這番話隱隱有看不起吳家的意思,捉住了馮玲話中的關鍵,“太子殿下自然有自己的考量。至于他跟臣女有什么,應該也是旁人胡謅罷了。殿下與臣女只有同僚之意,就算太子殿下真的說過什么,那也應當是殿下悟錯了自己的心意,將同僚之誼當成了男女之情而已。”
馮玲覺得有些稀奇,上下打量了黎霜一眼,見她儀態端莊,談吐有度,話里話外都是為自己和馮淵的關系辯駁的意思,不由得發自內心地笑了一聲。
“你一直都伶牙俐齒,最會說話,沒人能在嘴皮子功夫上贏過你。若你是男子,本宮就收了你做本宮的面首。正好前些日子有個面首不聽話,本宮棄了他,你還能補上這個缺。”
黎霜訕訕地笑了笑,心里涌起一股怪異的感覺,這話若是董昭華與她說笑,自己還能順著下去打趣一二。
可是這是福盈公主,黎霜說什么都不敢真正與她同喜樂,陪著笑了兩聲,頷首道:“那真是可惜,臣女這輩子怕是沒有這個福氣了。”
馮玲彎唇,支著腦袋看著黎霜,屋內一時無人說話。
她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樣鮮活的女子了。喜怒哀樂在她的臉上都不會有太明顯的反應,無論是否有什么事讓她有很大的心緒起伏,她總是這幅淡淡的模樣。
當然,除了那日她在金鑾殿上為自己舌戰群儒的時候,言辭之犀利,馮玲如今想起來都不由得佩服。
她有一副好脾氣,見人三分笑,做事永遠講究先禮后兵,自己永遠占理。卻是個從不讓自己吃虧的主,有什么話當場就能反駁回去,還能暗戳戳扎了人的心窩,聽得旁人忍俊不禁。
難怪她會有這樣的膽量和勇氣,敢在年齡尚小的時候就女扮男裝。
但是她偶爾也會有一些“出格”的時候——比如那次,自己一人就敢來自己宮中帶走裴晏。
說起裴晏……
馮玲把玩了一下手腕上的玉鐲,裝若無意地開了口,道:“最近怎么沒見你那個老是跟著你的暗衛了?”
“公主是說裴晏?”黎霜頓了頓,想來自己也有幾日沒見過他了,回道:“他許是覺得自己該休息幾日了,故而不見蹤影。”
馮玲聞言,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并沒有再說下去。
這樣看來,她并沒有對裴晏再起什么明顯的心思——至少現在看來是這樣。但是黎霜的腦海中卻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這個念頭沖動又荒唐,在它出現的一瞬間,黎霜本是要將它從自己的思緒中趕走的。
但是隨著這個念頭而來的,是之前自己和裴晏發生過的種種,那日二人的談話還清晰可聞,像是在昭示著什么。
但是黎霜很明白,一旦自己做出這個選擇,自己面臨的就不只是某人的質問,而是自己內心的折磨和不安。
這樣想著,那個念頭就愈發清晰起來,像是自己要從黎霜的腦海中蹦出來示于人前,迫不及待地要顯山露水。
良久,黎霜終于說服了自己,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抬頭看向馮玲,道:“公主,臣女有個不情之請。”
……
聽完黎霜的話,馮玲很是驚訝,眼神愈發玩味,“本宮還沒到耳聾的年紀,應當是沒聽錯吧?”
“公主,這就是臣女深思熟慮的結果。”黎霜答道。
馮玲用食指輕而緩地摩挲著太陽穴,還是覺得有些不太對勁,遂又再問,“你的意思是說,因為覺得大皇兄和那個女人不是你們能抗衡的,你才如此抉擇?”
她知道馮御和陸淑玹這么多年在朝中有著怎樣的地位,就算如今被有意打壓,但也猶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是。”黎霜低下了頭。
“那你可知,你這么做,無異于把裴晏送入了狼窩,讓他自投羅網?”馮玲覺得有趣,道:“你將此事說與他聽了嗎?”
黎霜抿了抿唇,“并未。”
“真是有意思,那你就沒有想過,如果你這么做了,他可能再也不會回到你身邊了?”馮玲再問,像是要剖開黎霜的心,看她到底在想什么。
“比起強留,那不如讓他好好活著,也算全了這段主仆情誼。”黎霜溫聲道。
馮玲觀察著她的神色,想在她的臉上找出一絲猶豫或者算計的痕跡。但馮玲并未找到,只見黎霜臉上仍是平靜,就像無風春日里的一汪湖水,沒有絲毫漣漪起伏。
“可你知道本宮對他的意思,如果他真的做了本宮的面首,你當真情愿?畢竟本宮也不是什么菩薩,哪有幫忙不收利息的道理?”
黎霜頓了頓,擠出一點笑容來,“如果這真是他的命運,那臣女不會干涉。但還請公主無論如何都不要強迫他,只留他一命,讓他安穩地活著。”
她的話懇切又不出錯,馮玲歪了歪頭,笑道:“那就是要讓本宮做這個惡人了。不過本宮很樂意幫你這一次,比起之前強迫他就范,本宮還更喜歡這次的把戲* 。”
“公主,這不是把戲,”黎霜抬眼看她,神色認真,“只求公主保裴晏平安,不再卷入無端風波之中。”
馮玲大聲地笑了起來,拍了幾下手,感嘆道:“還真是情深義重的女子。本宮早就看出來了你待他不一般,他也為了你什么都做得出來。只是沒想到你能做到如此地步,本宮還是低看了你啊,寺卿大人?”
聞言,黎霜別開了目光,點了點頭,似在調整心緒,復而頷首,道:“只要公主幫臣女這一次,臣女定會為公主殿下肝腦涂地。”
馮玲看出來了,黎霜的確下了很大的決心,也舍去了一些很是珍惜的東西,或許為了大局,她不得不如此做。
只是馮玲不是很能共情別人的情感,她做事向來隨心所欲,講究的不過是“眼緣”二字。看在黎霜誠心誠意,也的確是個不可多得妙人的份上,馮玲只覺得這是一件順手的小事。
“這你放心,時日過去這么久了,本宮不見得會對他再有什么心思。”馮玲淡道。
她好像看到黎霜無聲地松了口氣,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只是馮玲沒再深思,問出了她等待已久,最想問的一個問題。
“你不怕他恨你?”
這個問題犀利又諷刺,就像一把尖刀直直插進黎霜的心窩。血淋淋的傷口之下,心臟還在努力跳動著,往日的一切也涌上心頭,給了黎霜一個答案。
她眼睫顫了顫,表情沒有一絲變化,但如果細看,還是能發現她刻意隱藏起來的一些情緒。
“臣女已經足夠自私,做了一件對不起他的事。就算沒有這一次,他對臣女的恨也不會少半分。”
聞言,馮玲的表情松動了些,先前完全是置身事外看好戲的神情被驚訝取而代之,想說的話堵在口中,竟說不出什么來,只是感嘆道:“精彩,真是精彩啊……”
馮玲自以為識人無數,是人是鬼她都見得多了,發生什么也不稀奇。在自己成婚之后,對于情愛二字,她更是十分不屑和嗤之以鼻的。
天下女子不能像她一樣當男子當做可有可無的玩物,馮玲很明白,對于那些沉迷情愛的女子,她無非只覺得可惜和憐憫。
她對情愛已經失望透頂,鄭劭也只是一個讓自己發泄的工具,自己荒廢的一年時間和一廂情愿都被鎖在了自己最天真的那一年。
自己就算不愛鄭劭,也不會讓他逃,生是它馮玲的人,死也得是她馮玲的鬼。鄭劭是生是死,都要由自己定奪。
但是今日見了黎霜,和她達成了某種虛無的合作后,馮玲突然對這兩個字有了些許改觀。
原來真的有人,會為了另一個才認識不到一年的男子,放下一直高揚著的頭顱,讓自己保他一命。
黎霜走后,馮玲盯著黎霜離開的方向出神,她的神色晦暗不明,像是有很多東西盛在她眼睛里,又被她盡數趕了出去。
落日余暉灑在她的臉上,往日熱烘烘的夕陽時分在今日像是刻意變得無比清涼,帶走了仲夏的酷熱難耐,也帶走了方才那一場不知名的談話。
天空被人鋪上了橙紅的畫布,上面點綴著晚歸的飛鳥和懶散飄蕩的白云,偶爾還能看見幾只鳥雀爭搶著在畫布中央環飛,輕快短促的鳥叫送走了最后一絲余暉。
山頭也隱沒在昏暗中,滿山的青綠此刻也沒有了色彩,它們也看不見馮玲寢宮內燃起的燭火。
侍女為馮玲端上了一盤洗凈的荔枝,跪在貴妃榻邊替她剝去堅硬的外殼,伸手遞到馮玲面前,“公主請嘗嘗。”
馮玲緩過神來,接過那顆荔枝,輕輕咬了一口,不置一詞。
見狀,侍女有些戰戰兢兢,她見馮玲一言不發,以為是自己哪里做錯了,正要俯首請罪,便見她突然往自己腳邊望去。
侍女也順著馮玲的目光看去,見馮玲去歲養的花色小貓正匍匐在她腳邊,用腳上軟墊輕輕踩著馮玲的鞋,還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音。
“啊喲……”
侍女暗道不好,正要將小貓趕走,馮玲卻伸手阻止了她的動作,“無妨,左右不過一只貓,不必緊張。”
公主這是……轉性了?
侍女拿不準馮玲的想法,一時沒了主意。馮玲是個喜新厭舊的主,除了身邊那群面首,身邊所有的東西都是半月一換,衣裳首飾更是每日都不重樣。
她最喜歡的寵物,也只在她身邊留了一年多,就草草送了人。
“這只貓養在公主身邊也有八九個月了,公主可要將它送走?”侍女出聲問道。
聞言,馮玲看著腳下正抬著頭,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自己的小貓,淡淡笑道:“好歹也陪了本宮快一年了,就算是牲畜,也該有些感情了,就留著吧。”
“是。”
馮玲彎腰抱起小貓,輕輕摸了摸它的軟毛,喃喃道:“怎么舍得呢?”
第83章 父親,母親,我要嫁給裴晏
披著月光走在街上的裴晏正漫無目的地溜達著, 清幽的月光罕見地沒有在他眼眸中倒映出色彩。
他看著黎霜回了黎府,但鬼使神差地走了和她相反的路,就這樣越走越遠, 自己也不知道身處何方了。
裴晏終于在自己和黎霜看過煙花的空地上停了下來。
面前的湖水沒有一絲波瀾,淡淡的月影投在湖面上, 像是被人不小心灑上去的一點白漆,嵌在靜謐幽深的湖水里,如一塊寂寥的幕布。
他神色不明,靜靜站了很久, 穿過湖面的夜風吹起他的額發,撩起他的衣袍, 碩大的地界只有他衣袍獵獵聲。
“【任務進度提示】:宿主, 因你的攻略對象黎霜對你的好感度保持為0已達六千五百一十六個小時, 為保證任務進度,系統將強行干預。”
裴晏眸光一閃, 眼神倏而變得晦暗, “要做什么沖我來, 你們到底想干什么”
無人再回答他,仿佛剛才并沒有什么異常的聲音, 一切都只是裴晏的幻覺。
他感到有些不安,嘴角本就淡漠的弧度也徹底消失。
裴晏回到了黎府, 跳到了不遠處的一棵樹上,盯著里面的動靜。
他靠在樹干上假寐,有什么聲響都會激起他的警覺,防止再有什么歹徒意圖闖黎府。
這一夜相安無事, 就像是暴風雨前最后的寧靜。
他抬頭望著頭頂稀疏的樹葉,從縫隙中還能感受到淡淡的月光, 微涼的風刮過裴晏的耳邊,卻讓他想起了此刻不該回憶的話。
—— “難道這么久了,你還沒看明白嗎你之所以一直被困在這個世界,就是因為我不喜歡你。”
就像這句話黎霜此刻真正對裴晏再說一次,他動了動唇,身子有些僵硬,嘴上勉強地揚起了一絲弧度。
他當時說過什么話來著
“我不信。”
就算是現在,在和黎霜已經有幾日未曾見面的情況下,自己依舊堅持這個回答。
他不信。
如果他能看錯黎霜眼中情緒,那他就白白執行這幾千次任務。
裴晏向來心細如發,細小的東西根本逃不過裴晏的眼睛和耳朵,就像黎霜再如何吐出扎心般的話,裴晏也沒有相信過。
她知道自己是為了任務而來,知道自己的最終目標是讓她喜歡上自己。所以在她的防備底線之上,黎霜已經給了裴晏足夠,甚至說已經額外的讓步。
所以裴晏并沒有特別強烈的反應,只是難得地享受了一段獨處的時間,讓黎霜和自己都能冷靜的時間。
其實黎霜能這樣直白地告訴他,對裴晏來說已經是意外之喜了。她沒有讓裴晏去左思右想她的想法,反而坦率地說了出來,告訴了裴晏問題的關鍵。
她都能做到如此地步了,裴晏早就知足了。
身下的樹枝不比黎府的床鋪,硌得裴晏不得不換根樹枝休息。
在他動身尋找另一個合適的棲息之所時,黎霜的屋里突然燃起了一根不算亮的燭。
黎霜沒有不寐之癥,就算有什么心事,也不會在大半夜點蠟,顯然是發生了什么事。
思及此,裴晏沒有再思考其他,徑直跳下了樹,又利落地翻上府墻,輕輕落在黎霜的院中。
影兒和凌逸沒有來,顯然黎霜沒有喚他們。
可是她的屋內安靜地有些詭異,裴晏也不想在這個時候貿然去打擾黎霜的寧靜。
“裴晏”
屋內傳出黎霜喚他的聲音,輕而溫柔,就像在尋找一個半夜醒來應該在自己身邊的人。
裴晏身子頓住,覺得自己幻聽,仍站在原地。
“裴晏,你去哪了”
這下裴晏徹底聽清楚了,黎霜的確是在喊自己的名字。
可是她這幾日都沒找過自己,大半夜又怎會突然尋起來了
可是一種莫名的沖動催動著裴晏前進,容不得他在思考,雙腿已經代替了他的腦袋,抬腳上階、開門進屋、掩聲關門,一套動作行云流水,毫不拖沓。
在裴晏轉身的時候,他對上了一雙清潤柔和的眸子。
黎霜笑得溫婉,見裴晏進來,款款向他走來。
她只著一身素白的中衣,加之天氣還有些熱的緣故,黎霜身上薄薄的衣料堪堪勾勒出她的身形,所過之處似乎飄起似有若無的香氣。
黎霜甚至沒穿鞋子,赤腳站定在裴晏面前,仰頭看他,“你去哪里了?不是說好,每天都會陪著我睡覺的嗎?” ?
裴晏扯了扯嘴角,暗罵系統胡來,自作主張要安排什么先婚后愛的戲碼,誰知黎霜清醒后根本不可能吃這套。
“你記錯了,”裴晏推開黎霜朝自己肩上搭來的手,將它們安穩地放在黎霜的身側,“你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睡覺的。”
黎霜搖著頭,“不是。你明明之前就同我說過,不論什么時候都會陪著我,你怎么能忘記了”
盡管黎霜被改了性子,說話的腔調卻是沒變,一板一眼地說著這些她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宣之于口的話,怕是那些認識黎霜的人見到這個場景,都會驚掉下巴。
她拉起裴晏的手,輕輕搖晃著,“你這么晚還出去,不知道我會擔心嗎?”
裴晏忍著心里古怪的感覺,看著面前截然不同的黎霜,驚訝的神情變得平和。
他現在的首要任務是找到黎霜恢復正常的辦法,不然以這樣的形勢發展下去,裴晏都不能想象之后還會發生什么事。
只是這樣的黎霜實在特別,乖順甜美的表情比起她平日來說,要更適合她這張臉。
當黎霜的語氣不再帶著慣有的理性和清冷,眼睛也直勾勾盯著人的時候,裴晏才知道為什么馮淵曾經也會成為她的裙下之臣。
“這次是我的錯,大小姐。不過現在你得去睡覺了,明日還有朝會。”他選擇先讓黎霜睡覺,再來想辦法。
黎霜撇了撇嘴,拉著裴晏的手力道略微加重,她手指上的那枚戒指的觸感奪走了裴晏的注意。
他拿起黎霜的手看了看,隨即輕笑了一聲。原來黎霜在這幾日刻意避著自己的時候,都沒想過摘下這枚戒指。
“我睡不著。”她的口吻近乎黏膩,裴晏都不由得起了雞皮疙瘩。
這樣的黎霜太過陌生,如同被奪了舍,裴晏實在頭疼,低頭看著她,又因為看到了什么事物而極快地別過頭去,語氣都有些不太自然,道:“你先上床去,我給你講個故事聽。”
這樣的方式似乎很得黎霜的意,她高興地說了聲好,蹦蹦跳跳地回了床榻,替自己蓋好被子,從里探出頭來,朝還愣在原地的裴晏笑道:“快來,我等著你呢!”
她的語氣帶著雀躍和期待,眼睛亮晶晶的,就等著裴晏過來。
裴晏定了定神,做好了心理建設,抬腳走上前去,端起一旁的矮凳就要坐下。
“誒,你做什么?”黎霜奇怪地看著裴晏的動作,半直起身子,從被中伸出手來拍了拍她邊上的床榻,“坐這里。”
若是以前,裴晏不用黎霜說,自己就從善如流地坐在她身邊了,可是如今這樣的情況,裴晏卻下意識做出了和平日不同的反應。
他動了動唇,心道一不做二不休,做到了床榻上,問黎霜想聽什么故事。
黎霜很滿意裴晏的反應,又將身子縮回了被中,短暫思考了一會兒,道:“我要聽鬼故事。”
“鬼故事?”裴晏無語凝噎,“聽了這個不是就更睡不著了嗎?”
“沒關系,我膽子大,就得聽鬼故事才能睡著。”黎霜微晃著腦袋。
見黎霜的確堅持,裴晏只好順著她的意,講了一個自己第一個想起來的鬼故事。
從前有一個住在山里的母親,獨自養育了一兒一女。
有一天,她要出遠門訪親,特地叮囑了自己的兒女就在屋里烤火玩,晚上再去找外婆來和他們作伴。
姐姐和弟弟一口答應,在屋內消磨了時日。
等到了很晚的時候,姐姐就出門對著外婆家的方向大喊,“外婆,母親出遠門訪親去了,讓你來和我們作伴!”
這里的山上住著一只會說話的老黑熊,站起來的時候和人一模一樣,經常假扮成人將山里的人吃掉。
它聽到了姐姐的聲音,回應道:“好的,我知道了!”
姐姐回到屋里,和弟弟一起等著外婆。在一陣敲門聲后,弟弟害怕地縮進了姐姐懷中。
姐姐安慰著弟弟,朝門外喊道:“你是外婆嗎?”
“我是外婆啊。”門外的老黑熊回答道。
“可是你的聲音怎么這么粗?”弟弟大聲問道。
老黑熊道:“那是因為外婆前兩日染了風寒,嗓子還沒好。”
聽完,姐姐高興地跑去打開了門,讓外婆進來。
可是站在黑暗中的老黑熊只是道:“外婆最近被風吹了眼睛,不能見光,你把屋里的燭火都熄了吧。”
姐姐并沒有起疑,按照老黑熊的話將所有的燭火都吹滅了,讓老黑熊進了屋子。
弟弟很有孝心地給老黑熊搬了一個凳子,讓老黑熊坐下,可是老黑熊不愿意,“外婆的屁股得了痔疾,不能做板凳,外孫給外婆找一個壇子來吧。”
聞言,弟弟很快給老黑熊搬了一個壇子來,這次老黑熊很快坐下。只是它太高興了,尾巴打在壇壁上,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
姐姐問它為什么它坐的壇子下面有奇怪的響聲,老黑熊說是它在用扇子打蟲子。
然后,老黑熊接口說自己白日干活太累了,要早早帶著姐弟回屋睡覺。
弟弟睡床頭,姐姐睡床尾。半夜,姐姐聽到老黑熊在吃什么東西,嚼得咔咔響,就問,“外婆,你在吃什么?”
老黑熊說這是外婆自己炒的蠶豆,姐姐饞得不行,鬧著要老黑熊給她一顆。
于是老黑熊只好給了姐姐一顆,但姐姐拿到手一看,發現那是弟弟的手指。
姐姐害怕極了,躲在被子里瑟瑟發抖,終于借著上茅廁的名義要出門,老黑熊卻說害怕她被熊吃掉,要拿繩子綁著姐姐的腳。
姐姐出了門,借著月光發現自己腳上綁著的是弟弟的腸子,于是悄悄解了下來,系在了門外的羊角上。
她拿了一把剪刀躲在一顆李子樹上,待第二天天亮,老黑熊出來找姐姐,找著找著就覺得口渴,去井邊喝水。
老黑熊低頭的時候,在水中倒影中看到了頭頂姐姐的臉。
于是姐姐急中生智,問道:“外婆,你想吃李子嗎?我給你摘。”
老黑熊說要吃,乖孫女快給外婆摘一點。
“姐姐就讓老黑熊張大嘴巴在下面接著,在老黑熊張開嘴的一瞬間,姐姐就將剪刀狠狠扎進了老黑熊的嘴里面,把它殺掉了。”
裴晏給這個無聊的鬼故事收了尾,見黎霜的臉上顯出無語的神色來,道:“你這鬼故事也忒沒水準了,居然拿哄小孩的話術糊弄我。”
聞言,裴晏挑了挑眉,發現之前的黎霜又短暫地回了來,笑道:“大小姐非要讓我講鬼故事,我又不好真嚇到你,所以找了個折中的。”
見黎霜接受了這個說法,裴晏覺得自己應該功成身退了,起身要離開。
“你去哪兒?”黎霜又問道。
裴晏歪了歪頭,“我當然是去睡覺了。”
“你不是一向和我睡的嗎,為什么今日這么反常?”黎霜嘟囔著。
聽黎霜說完,裴晏險些維持不住表情,不知道系統到底把黎霜變成了什么樣,隱隱有了憤恨的心思。
但面對黎霜,裴晏還是笑著,“這么晚了,大小姐就別再折騰了,快些睡吧。”
見他還是要離開,黎霜竟覺得委屈起來,“你嫌棄我了?你之前可是說過,無論怎樣都會接受我的一切的。”
她這番話驚天動地,裴晏猶如石化般站在原地,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隨即雙目緊閉,像是不敢再睜開眼睛。
如果這一切只是幻覺……
天殺的,還他以前那個大小姐!
“我沒有……”他僵硬地開了口。
黎霜“哼”了一聲,將身子往里動了動,“那還不快上來。”
饒是二人之前已有同床共枕的經歷,可那好歹是兩廂情愿且合情合理的,這次算怎么回事?
裴晏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趁人之危的偽君子,闔被躺在黎霜身邊的時候是怎么也睡不著,一雙腿還懸在床邊,連靴子都沒脫下。
不過熄燭之后,黎霜也看不太真切,不語,只是一味地朝裴晏靠來,用手貼上了他的腰腹,還往自己的方向攏了攏。
裴晏:……
這個劇情走向是不是不太對勁?到底有沒有搞錯,是自己在攻略,不是被人攻略。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伸手要拿開黎霜的手,卻被她環得更緊,發出了一聲不滿的哼唧。
見狀,裴晏輕輕搖了搖頭,只好接受這個現狀,閉上眼睛想著對策。
只是他才讓大腦運作起來,鼻腔就緩緩鉆進一股清新甜蜜的味道。
裴晏陡然睜開眼睛,這股香味讓他完全清醒過來,低頭看著縮在自己懷里的黎霜。
這種味道不是花香,也不是奶香,是一種淡淡的,輕微的香氣,就好像是黎霜特有的味道。
如果黎霜知道自己現在處于一種什么狀態,估計她會抓狂惱怒,再對此事的罪魁禍首進行質問審訊拷打三連招。
可惜,她找不到始作俑者,如果非要說,那就是裴晏自己。
懷里的女子靜靜地睡著,均勻的呼吸噴灑在裴晏的脖頸上,帶動起了裴晏全身上下的每一處神經,它們在自己體內躁動著,叫囂著,就是不肯安分下來。
裴晏的手臂因為黎霜的執意要求,已經被黎霜當做了枕頭,散落的烏發散在裴晏的手臂上,若仔細去感受,還能感到輕微的癢意。
此刻的黎霜已然熟睡,搭在裴晏腰上的手也放松下來,只要裴晏一拉,它就能離開自己的身體,給裴晏休息的機會。
可是鬼使神差地,裴晏并沒有再拿開那只手臂,而是默默地垂首看著熟睡的黎霜,用目光在混沌黑暗中憑著記憶描摹著她的眉眼。
這是他第一次觀察黎霜的睡顏,往日總是透出凜冽的眼睛輕輕閉著,不茍言笑的神情也變得柔和溫婉,卸下了大理寺卿這副殼子,她也不過就是一位普通的女子。
她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能是說話讓人如沐春風的小姐,也能是讓嫌犯聞名色變的大理寺卿。
黎霜的眉眼被濃夜包裹了起來,整個人都透出和順來,仿佛二人最后的一場談話中的那些言詞,并不出自她之口。
可是裴晏明白,那才是真正的黎霜,現在的她再如何聽話乖巧也不是她。
房間里的溫度有些高,黎霜也沒挪動半分,嘴上的笑顯示著她正在做一個好夢。
裴晏一直沒有挪開目光,本就不多的睡意徹底消散,讓他保持著這個姿勢,一直到了影兒敲門叫黎霜起床的時候。
雞鳴還未響起,黎霜就得趕去上朝。因為一宿沒睡的裴晏腦子還沒有反應過來,在聽到敲門聲后,并沒有及時做出反應,眼睜睜看著影兒打開門走了進來。
“小姐……”她險些端不穩手中的水盆,雙手有些顫抖,看著黎霜榻上的場景,更是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黎霜卻并不覺得有什么,從榻上坐起身來,疑惑道:“怎么愣住了,有什么不妥嗎?”
“啊?沒有沒有……”見黎霜神色自然,那影兒也知道一切都是黎霜授意的,也不再多說什么,神色古怪地瞥了一眼裴晏,對黎霜道:“小姐先洗漱吧。”
屋內重新點了燭,黎霜準備下床的時候,看著站在床邊的裴晏,突然湊近看了看。
裴晏也不躲閃,任由她歪頭看著,聽她道:“你怎么回事,昨晚沒睡好嗎?”
“小事。”裴晏言簡意賅。
黎霜洗完臉后,邊凈手邊問道:“一看你就沒睡好,這樣不會有問題嗎?”
“我幾天不睡覺都沒問題,大小姐放心吧,我身體好著呢。”裴晏笑道。
黎霜半信半疑,走到衣架前就要脫衣裳,裴晏忙轉過身去。
身后窸窸窣窣的聲音結束后,黎霜問道:“你怎么了,難道還不敢看?”
“這……”聞言,驚訝的就不止突然轉回身的裴晏了,影兒瞪著他,用眼神詢問他怎么回事。
裴晏聳了聳肩,用眼神回應:我也不知道,別問我。
不過幸好黎霜也沒再多問,整理好官服走了出去。
她走后,影兒終是忍不住了,控訴道:“你到底對小姐做了什么?這幾天都不見你人影,今日怎么來這么一出?”
“我確實不知道啊,”裴晏應付著影兒,“不過你放心吧,我會讓大小姐恢復正常的。”
幸運的是,黎霜除了對裴晏的態度一反常態外,其他言行并沒有變化,正常地上朝,正常地辦理公務,沒人覺得她有什么問題。
她見到了外出采買的吳朝暮,沒等黎霜做出反應,吳朝暮就先朝她走了過來。
“黎小姐。”她笑道。
黎霜行了一禮,“見過太子側妃。”
“這可不行,”吳朝暮搖了搖頭,“太子說你是他的好友,那也是我的,我們還像以前那樣相處,可好?”
可是黎霜并沒有覺得自己和吳朝暮有太多交集,只是笑著點頭,問她是否適應。
吳朝暮的臉色變了變,笑容仍是得體,“太子殿下待我極好。”
二人沒說多久,黎霜就回了府,突然有什么念頭鉆進了她的腦海。
她興沖沖地拉著裴晏往黎伯約屋里走,影兒和凌逸跟在她的身后。
“大小姐,你要做什么?”裴晏怕傷了黎霜的手,掙扎無果后,也只好任由她拉著自己前進。
但是黎霜沒有回答他,裴晏能看出她的激動和喜悅,心中愈發懷疑,感覺有什么不合時宜的事情即將發生。
屋內正閑聊的黎伯約和尹燕看見黎霜和裴晏交握的手,心中警鈴大作。
黎伯約當即道:“成何體統?還不放開。”
可是黎霜并沒有聽黎伯約的話,笑著朝面前的二人道:“父親,母親,我要嫁給裴晏。”
第84章 只屬于對方的時間
此言一出, 猶如一顆驚雷炸響在屋內眾人耳側。
黎伯約和尹燕很是驚訝,因為黎霜先前并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她有要和裴晏成婚的意思。
而裴晏也沒料到黎霜會這么說,忙掙開黎霜的手, 對她耳語道:“大小姐,現在不是時候。”
凌逸和影兒亦是震驚不已, 凌逸差點維持不住表情,當礙于身份只好保持沉默,死死盯著面前裴晏的背影。
他不知道裴晏對黎霜干了什么,能讓黎霜在這個時候說出這樣的話, 明明之前一直風平浪靜,裴晏定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
而尹燕當即起身, 將黎霜拉到自己身邊來, 對她道:“霜兒, 為什么這么突然”
黎伯約也緊張地看著黎霜,等著她回答。
聞言, 黎霜看了一眼一旁的裴晏, 笑道:“他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兒郎, 靠譜善良,豐神俊朗, 我喜歡他。”
她的神情不似作假,更沒有一點被迫和不情愿的意味。
黎伯約神色不明地掃了裴晏一眼, 見他一臉平靜,顯然已經有所準備,慢慢地摸了摸胡子,對黎霜道:“只要你喜歡, 那我也不會多加干預。只是現在是多事之秋,朝堂局勢還未明, 并不是談婚論嫁的好時候。”
他巧妙地應對了過去,尹燕附和道:“等局勢穩定下來了,你做什么都可,行嗎”
被控制的黎霜沒有失去她原本的理智,稍加思索后轉頭看著裴晏,顯然是在問他的意思。
裴晏點點頭,知道現在自己多說多錯,所以并沒有再添油加醋。
見裴晏的反應,黎霜也答應了下來,知道黎伯約和尹燕并沒有真正要反對的意思,笑著要拉著裴晏出去。
“裴晏,你留下。”黎伯約突然開口。
沒走幾步的裴晏身子一頓,安撫似地看著黎霜,“你先走。”
而后,黎霜帶著凌逸和影兒出了門,留下裴晏獨自面對黎伯約和尹燕。
尹燕滿臉愁色,“這是怎么回事”
她也覺得今日黎霜有些反常,但又找不出原因,只好從裴晏身上下手。
裴晏掃了一眼神色不愉的黎伯約,頷首道:“這件事有些誤會,待我跟大小姐說清楚,就來找丞相大人和夫人解釋。”
“誤會……”黎伯約沉聲道:“可我見霜兒那副模樣,倒不是被人脅迫。不是我黎家眼光高,只是婚姻一事必須慎重,你也知道她的身份,若是真成了親,你有足夠的底氣說自己能護她一生無虞嗎”
裴晏斂了眸中神色,聲音有些苦澀,“這是自然,我孑然一身,唯有一身武功,不敢肖想大小姐。”
“你是個好孩子,可惜時逢多事之秋,實在不敢草率了。若時局安定下來,再說此事也不是不行。”尹燕補充道。
她其實很喜歡裴晏,桀驁但忠誠,有一身好本事,和黎霜也算得上默契。
只是若要說成親,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尹燕知道由奢入儉難的道理,所以一直沒有要將黎霜下嫁的打算。
而尹燕內心想要能讓黎霜吃飽穿暖,能讓她有一個背景雄厚的夫家,若是再要黎霜自己滿意,那長安中真找不出一戶人家。
她只是不想讓黎霜吃苦,這樣好的女兒,該有一個最好的歸宿。
裴晏笑了笑,說來日方長,黎伯約和尹燕就讓他退了出去。
“這小子是好,可是孤家寡人的,真的能給黎霜好生活嗎”黎伯約憂心道。
尹燕道:“哪有這么著急不是說可能有什么誤會嗎,再看看吧。”
屋外,凌逸和影兒一出院子,就開始連珠炮似地問起黎霜來。
黎霜很有耐心地跟他們解釋,道:“兩情相悅,這有什么不行的而且這也不突然吧,哪里快了”
“可是小姐什么時候喜歡上他的,我怎么沒看出來”凌逸不滿地問道。
聞言,黎霜頓了頓,認真思考了一番,在腦海中回憶著自己之前和裴晏相處的種種片段。
“我也不知道。”她得出了這個答案,笑嘻嘻道。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黎霜在心里補充了這么一句。
影兒抿了抿唇,“可是小姐前日還說自己要放裴晏自……”
“大小姐。”
裴晏嘹亮的聲音打斷了影兒的話,凌逸轉身看著他,憤恨道:“你到底給小姐下了什么迷魂藥,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是在害她”
他正要為自己辯解,黎霜就已經先一步牽住了他的手,對凌逸道:“他什么也沒做,我也很清醒。”
在凌逸和影兒驚訝不已的目光中,黎霜帶著裴晏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她讓裴晏在自己身邊坐下,對他道:“你會不會怪我沒有提前跟你商量,就去找父親和母親說我們的親事”
“啊”裴晏緩過神來,看著黎霜緊抓著自己不放的手,“沒人怪大小姐。只是丞相和夫人說的對,現在朝堂動蕩,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候。”
黎霜眸色暗了暗,隨即又露出笑容,湊身貼上了裴晏的臉。
溫熱的觸感轉瞬即逝,被黎霜嘴唇碰過的那處開始發燙,就像燒在了裴晏的心上。
他根本沒有反應過來,怔怔地看著黎霜的臉,嘴唇一張一翕,再伶俐的嘴也被一個吻堵得啞口無言。
黎霜歪著頭看他,和煦的陽光給她的眼神渡上了一層柔光,變得清晰可見。
“那至少現在,是你我只屬于對方的時間。”
有這么一瞬間,裴晏竟生出了荒誕的想法,想讓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想讓黎霜永遠都是這樣的她。
可是這個想法很快被裴晏否定,他的所有感官都集中在臉頰溫熱的地方,緊緊盯著黎霜的臉,不自覺地咽了咽喉嚨。
黎霜無辜地撇嘴,“怎么了你之前還在水里親我的嘴,還不讓我還回……”
她并沒有如愿地說完控訴的話,裴晏抬手輕輕捂住了黎霜的嘴,別開了頭,盡量忽視黎霜灼熱的視線。
饒是他再不正經,之前那些撩撥的話也可以脫口而出,驕傲如裴晏也變得沉默起來,耳根還泛著薄紅。
要是恢復正常的黎霜看到了,也會說一聲稀奇,再嘲諷他幾句。
可是現在的黎霜就是造成自己這幅模樣的始作俑者,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
裴晏的手被黎霜的手抓住,他順從地放下了手,視線跟隨著手臂,看到了黎霜右手上的那枚戒指。
他突然頓住了。
系統與自己的連接要靠自己腦中的芯片,可它卻沒有和黎霜聯系的媒介。
如果它要控制黎霜,必須就要借裴晏這個橋梁,通過裴晏與黎霜之間有特殊意義的物品進行控制。
特殊意義……
裴晏很快清醒過來,拿起黎霜的右手,作勢要摘下那枚戒指。
“你做什么”
黎霜卻很抗拒,將手收了回來,“這是呢送給我的定情信物,是不能再收回去的。”
看來裴晏猜對了,系統會讓黎霜保護這枚戒指,保護這個能讓它對黎霜進行控制的工具。
“我不是要收回去,”* 裴晏想著說辭,“我是想看看要不要再換一顆珍珠,這顆有些小了。”
黎霜捂住了手,搖頭道:“不用換,我就喜歡這個。”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裴晏轉了轉眼睛,語氣帶了誘哄,“大小姐可能不知道,這戒指要打一對一模一樣的才有寓意。我照著這個再去打一個不好嗎”
聞言,黎霜覺得有道理,笑著問道:“打一對就是兩情相悅,結下契約的意思么”
裴晏愣了愣,輕聲說是。
“那好吧,你給我摘吧。”黎霜笑瞇瞇地伸出手,手指靈活地動了動。
在戒指脫離黎霜手指的一瞬間,她眼中的和熙柔光頓時變得茫然而空洞,似灰暗了片刻。
她的雙目恢復了清明,凌冽的光在她的眸子里轉動,目光也鎖定在了面前的裴晏身上。
昨晚和方才發生的一切并沒有從黎霜的腦海中消失,反而清晰銳利,帶著嘲弄和諷刺的意味。
她看著裴晏手中的戒指,又看他向方才被自己吻過的臉頰,心中五味雜陳,一時不知道作何反應。
黎霜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短短六個時辰里,自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
要求裴晏給她講鬼故事,讓他陪自己睡覺,自己還好死不死地去告訴黎伯約和尹燕自己要嫁給他那些曖昧不清的呢喃和交流,居然是出自自己之口。
以及那一個短促的輕吻。
那是自己,卻又不是自己。黎霜輕咳了一聲,見裴晏松了一口氣的模樣,語氣有些僵硬,問道:“你怎么在這里”
裴晏眨了眨眼睛,擠出一個笑,將戒指放回黎霜手里,“這個就先別戴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物件。”
他轉移了話題,起身要走,側頭道:“是我唐突,突然出現在大小姐面前。”
“那些事就當沒發生過,好嗎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黎霜出聲道,似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裴晏頓了頓,語氣莫名,“當然,真正的大小姐可不是那樣的。”
他走得很快,像是落荒而逃,身上的衣袍被風吹得有些亂,就像一顆胡亂跳動的心。
“我……”黎霜看著自己手上的戒指,神色很是古怪,將它攥緊了些,感受著它冰涼而清晰的觸感和紋路。
她很快去找了黎伯約和尹燕解釋,他們只當說黎霜鬧著玩,并沒將今日的事放在心上。
“小姐想清楚了就好,”影兒道:“方才嚇壞我了,以為小姐受了什么刺激。”
凌逸點點頭,“我也是,知道小姐沒有這個想法,我也就放心了。”
黎霜輕嘆了口氣,想細查此事,又不知道從何下手,只好當這是她做的一場怪夢,不再深究。
“真是奇了怪了。”
——
“陛下,這些乃是臣等收集的大皇子殿下所犯下的罪證,請陛下明查。”
皇帝翻著一本本彈劾馮御的折子,越翻神色越難看,最后將面前的折子全部掃落,怒道:“馮御,你自己來解釋!”
而最前方的馮御也未見慌亂,跪下時不緊不慢,“兒臣不知犯了何事,惹得父皇如此動怒”
看見皇帝的臉色,馮淵朝他道:“大皇子搜刮滄州民脂民膏,此為罪一。對涼州疫病不管不問,強占大理寺卿治療涼州疫病之功,此為罪二。陷害忠良,讓兩位良將戰死沙場,此為罪三。買賣官位,假公濟私,此為罪四。屯養私兵,意圖謀反,此為罪五。”
他的話引起了朝中的軒然大波,不少人開始竊竊私語,而馮御一派的人卻詭異地保持著靜默,任由他人挖苦諷刺。
“你可有證據”馮御冷聲道。
馮淵笑了一聲,“若是證人,那自然有。”
“那就宣。”皇帝臉色很是難看,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殿外走進一群人來。
“草民是涼州百姓,當時涼州鬧了疫病,知府不管不問,只說這是大皇子的意思。后來還是大理寺卿來涼州,不辭晝夜地操勞奔波,我們才得以生還。”
一婦人道。
“就是他,”婦人指著身邊一位壯碩的男子,“這位知府貪錢不說,還不把涼州百姓的命當回事!”
皇帝揉了揉眉心,冷聲道:“朕記得你,你是馮御一手提拔上來的人。”
知府抖著身子跪在地上,什么也說不出來。也就是默認的意思了。
而馮御也不出聲為自己辯駁,等著皇帝問下一個證人。
“草民是在酒樓做灑掃的,草民以自己全家的性命擔保,那天親耳聽到大皇子殿下和人密謀,要將尹黎二位將軍置于死地!”一男子道。
吳貴也適時走了出來,跪在皇帝面前,“陛下,臣先前被大皇子脅迫,替大皇子做了不少假賬。臣亦有錯,讓大皇子替自己的兒子買了個官位……”
聽到吳貴的聲音,馮御陡然轉過頭去,目光鋒利如刀,像是要生生割下吳貴的皮肉。
而吳貴也不敢看馮御的臉,只是低著頭,暗道:大皇子殿下,實在對不住了。太子殿下給的實在太多了,臣的女兒還在他手上呢。
“真是放肆!”皇帝怒道:“你的事容后再議,還有呢,馮御養私兵,誰來作證”
“草民作證!”
女子的聲音堅定,目光熠熠,“草民是大皇子殿下的侍妾,那日草民在殿下書房里偶然發現了這個。”
她從袖中掏出一疊東西,交給小跑而來的衛霄。
馮御先是看著跪在不遠處的女子,想起平日與她相伴的種種,心中凄涼震驚不說,更多的是憤怒。
這樣養不熟的白眼狼,怎么就被馮淵找到了呢
他看著居高臨下,神色桀驁的馮淵,無聲冷笑。
皇帝皺眉看完,發現上面全是馮御記錄的所用于養兵的花銷,包括但不僅限于兵器,糧食,養兵的大片住宅。
他撕碎了手中的東西,憤然道:“你可真是朕的好兒子……就沒什么要說的嗎”
馮御頷首,并沒見他有多慌亂,“兒臣罪大惡極,辯無可辯。”
“那你們呢!”皇帝指著下首眾人,“平日你們不是最愛爭執辯駁,怎么今日就沒人出言說話了”
大皇子一派罕見地沉默,皇帝也無可奈何,“既然這樣,那你就給朕滾去定遠戍邊,無召不得回京!”
“兒臣,領命。”馮御俯首。
這場在黎霜看來應該會是惡戰的朝會很快就結束了,她甚至都沒反應過來,馮御被逐出京城已經成了板上釘釘的事。
馮御在路過黎霜身邊的時候,冷冷道:“別以為我走了,你和黎家,還有那可惡的小子就沒事了。只要有我的母后在鳳位上一日,你們就日日不得安寧!”
他甩袖離去,儼然沒有失敗者的落寞。
黎霜心下疑惑,黎伯約也看出了其中關鍵,適逢馮淵走上來,對他們道:“此事暫時告一段落,還是要多謝黎丞相和黎大人這些日子的幫助。要不是黎丞相出面找了吳貴,他也不會來作證。”
“不過是分內之事,”黎伯約“嘶”了一聲,道:“可是太子殿下有沒有覺得,大皇子的反應似乎有些奇怪,今日的朝會也頗詭異了些”
馮淵轉了轉眼睛,思索了一番,點點頭,“我也有這樣的感覺,就像是他們早有預料。不過現在我們占著上風,黎丞相不必太過憂心。”
他這樣一說,黎伯約也稍稍放下心來。
只是黎霜不知道馮御到底在打什么算盤,總覺得他在策劃著什么。而且他這一去倒不像是被驅逐,而是給自己找了個合適的理由離開……
馮御在京畿布下的暗樁根本拔不完,黎家時刻都處于危險之中,只有先安頓好不該被卷入風波中的人,黎霜才能安心。
鳳儀宮內。
“你可都打點好了此去山高路遠,也不是好走的。”陸淑玹道。
馮御笑道:“母后放心就好,一切都已經萬分妥帖了。長安這邊就麻煩母后盯著,兒臣會給母后一個滿意的交代的。”
“那便好,”陸淑玹喝了口茶,“沒人看出什么吧”
“并無,”馮御搖頭,“馮淵不過是小聰明,以為這樣就能將兒臣徹底踩在腳下。他和黎霜就算能察覺出來點什么,也不可能真正知道兒臣的打算。”
陸淑玹笑了一聲,“你果然周全。本宮也和陸家還有那幾家打過了招呼,他們會竭盡全力支持你,有什么需要,來信便好。”
“是。”馮御頷首。
馮御離開后,陸淑玹輕嘆了口氣,似無意又似遺憾。
如果那真是她自己的兒子,自己應當會很驕傲自豪吧。
——
“你少喝點吧,酒量這么差勁,逞什么能”
董昭華拿開黎霜手上的酒壇,蹙眉道:“非要拉著我來陪你喝酒,我可不能任由你把自己灌醉成這個樣子。”
“讓我喝……”黎霜嘟囔著,道:“連你也欺負我,欺負我拿你們沒辦法……”
你們
董昭華微瞇了眼,隱隱猜到了什么,試探著問道:“你這是第一次縱酒,是因為什么”
聞言,黎霜瞇著的眼睛睜了睜,“因為我無可奈何,因為我自私自利,因為我做再多努力,也得不到真正的圓滿。”
董昭華疑惑地抿著唇,輕聲道:“既然你有這么多煩心事,為什么之前要憋在心里”
“哈哈,”黎霜搖搖晃晃道:“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①”
“何人……”董昭華正要猜測,門便被人敲響。
她讓人進來,裴晏很快就出現在門后。
“你怎么來了,難不成一直跟著她”董昭華驚訝道。
裴晏看著已經喝得爛醉的黎霜,神色不明,道:“丞相來讓我尋大小姐,帶她回去。”
聞言,董昭華看著趴在桌上的黎霜,又看著裴晏,思索了一番,“行吧,她喝醉了,你可要照顧好她。”
月明星稀,裴晏背著黎霜走在街上,行人寥寥,黎霜還在嘟囔著。
“更與何人說,更與何人說……”
裴晏的聲音很輕,像是怕吵醒黎霜一般,“大小姐剛才念的那幾句詩是什么意思”
可是身后沒有人回答他,只有均勻的呼吸和灼熱的身軀。
裴晏也沒指望黎霜真的能回應,似自嘲般笑了笑,“要是你清醒著,怕是不會讓我離你這么近吧我不止一次這樣背你,但這次好像還特殊一點,因為大小姐正在生我的氣,是不是”
他自顧自走著,也在自言自語,月色照著二人的身影,就像陪著他們回家。
“大皇子要走了,但是恐怕有其他目的。皇后和陸家應該是你們最大的敵人,所以大小姐會先做什么呢?”
他似是沒想出答案,輕輕搖了搖頭。
身后女子的腦袋埋在他的頸間,發絲拂過他的臉,跟今晨的吻一樣勾人心弦,帶起心底的癢意。
裴晏笑出聲,步伐也慢了下來,刻意延長了回黎府時間,靜靜感受著貼在自己脖頸上的灼熱臉龐,輕聲道:“看來這下真到了,你我只屬于對方的時間了。”
第85章 你恨她嗎
降罪馮御的圣旨下得很快, 馮御在第二天就離開了長安,就像再普通不過的出行。
寧妙宮中。
“我知道如今要比先前好過一些了,但還是不能掉以輕心。”寧妙道。
馮淵點頭, “只要他遠離京畿,就不可能做到事無巨細。只是現在以陸家為首的大臣正暗中給兒臣的人穿小鞋, 有時求告無門,只能找到兒臣這里了。”
“后宮不得干政,此事我也幫不了你太多。不過我相信你的能力,”寧妙笑道:“有需要就去找你祖父和祖母, 他們會幫你。”
“是,”馮淵頷首, 道:“還有先前母妃說, 要給顧常在做一個衣冠冢的事情, 兒臣已經安排好了,就安葬在長安郊外的一處竹林。”
聽到顧如愿的名字, 寧妙頓了頓, 神色有些暗淡, 輕聲道,這樣也好。只希望她在下面不會寂寞。”
其實寧妙對顧如愿的了解并不是很多, 大部分都來自于旁人口述。只知道她和宛貴妃交好,其余多的便不知道了。
那日她猝不及防地燒了冷宮, 又喪身于火海,皇帝知道后并未大怒,只是沉默良久,將這件事交給寧妙處理了。
當時皇帝知道黎霜來找過顧如愿的事情, 還有要質問的打算,寧妙也替黎霜解了圍。
要說為什么寧妙對顧如愿有種憐惜的感覺, 寧妙也說不上來,只好覺得這是同為女子之間的微妙連接。
“還有一事,”馮淵道:“西廠已被取締,目前大理寺一干人等都成了父皇眼前的紅人。”
寧妙笑了一聲,“那很好。”
她不再多言,看著馮淵,又想到了什么,問道:“你同吳朝暮如何了我已經見過她幾次,性子還算不錯,只是不知道和你相處得怎么樣”
“兒臣與她相敬如賓,母妃放心。”馮淵道。
他承認自己對吳朝暮一直都存了利用的心思,可也沒想過要徹底拿她的婚姻當籌碼。
盡管自己給不了她愛,但是自己能給吳朝暮身為太子側妃的尊榮和體面,能讓她過上比旁人好千倍百倍的生活。
其實馮淵想過要真正和吳朝暮建立起感情來,但是由于二人話不投機,根本聊不到一塊兒去,馮淵也就放棄了。
他說今天的茶不如去歲的清甜,吳朝暮說原來太子殿下喜歡喝茶。他說一副名家字帖被損毀了,吳朝暮說那為何不找那名家再寫一副。
馮淵這才明白什么叫話不投機半句多,于是干脆不和她談論太多,相敬如賓就是他們二人最好的狀態。
“陛下看重子嗣,你如今有了側妃,應當在這上面上心了。有皇嗣傍身,朝中的閑言碎語想必也會少很多。”寧妙補充了一句。
聞言,馮淵臉上閃過一絲尷尬,訕訕道:“兒臣明白。”
見他是這樣的反應,寧妙輕聲道:“不是母妃要逼你,而是你父皇將這太子之位給了你,正是因為看重你。你還需記得,不可松懈,因為你已經沒有退路了。”
寧妙的臉上有些愁云。
馮淵也知道寧妙的意思,他如今坐上了太子之位,不少人虎視眈眈,馮御似乎還有什么算計。
自己不成功便成仁,不可能再有退路,若坐不上龍椅,等待自己的就只有一個死字。
“我真是糊涂了,一方面希望你如意成功,又不想你太過辛苦,實在矛盾。”
寧妙對于馮淵總是有些溺愛的,不想讓他吃苦,又盼他能順著他自己的心意問鼎九五,一顆復雜的心左思右想,最終還是歸咎在了寧妙自己身上。
“母妃好好的,兒臣就不覺得辛苦。兒臣一定會讓母妃成為大盛最尊貴的女人。”馮淵認真道。
——
“福盈公主設宴,大小姐真要帶我去?”
黎霜抿了抿唇,并不看他,“你不是自詡我的影子嗎,難道不想去?”
見裴晏沒有說話,黎霜閉了閉眼,猶豫道:“不去也……”
“我去。”
裴晏干脆道:“大小姐難得這么主動,我當然要去。”
主動。
這兩個字好像刺激到了黎霜,一些對她而言不堪入目的回憶瞬時涌入腦中,臊得她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轉頭看著凌逸,“你去嗎?你之前也沒正式進過宮,說不定能順道拜見陛下和皇后,你也好……”
“小姐,算了吧,”凌逸干笑了兩聲,顯得有些無奈和苦澀,“左右我都做不了什么,要不還是待在府里吧。”
黎霜看向影兒,“那你……”
“我也不去了吧,”影兒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裴晏,道:“入宮的小姐就沒有帶丫鬟去的道理,我也沒個理由不是?”
她意有所指,就好像是猜中了黎霜的心思一般,似乎還在憋笑。
黎霜眨了眨眼睛,徑直離開,竟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她剛才是不是表現得有些太明顯了?之前她若是要入宮,什么時候像這樣一個一個地問,欲蓋彌彰得太明顯,黎霜才只好離開。
而她的身后,三人并沒有散去。
“你不是最喜歡跟著她,怎么這次不敢去了?”裴晏抱臂看著凌逸,語氣滿是調侃,“是不是害怕看到皇帝和皇后?”
影兒有些疑惑,問道:“跟陛下和皇后娘娘有什么關系?”
“沒什么,”凌逸當即道:“我怎么樣與你無關,你還是關心好你自己吧。”
“我好得很。”裴晏挑眉。
而凌逸沒再搭理裴晏,側身離開,神色晦暗不明。
影兒對裴晏道:“小姐為什么這次主動提起要帶上你?”
“這……”裴晏轉了轉眼睛,看著黎霜方才離開的方向,語氣不辨,但話中還帶著慣有的輕佻,“我又不是大小姐肚子里的蛔蟲,肯定猜不到。”
他的腦中閃過黎霜已經變得空空蕩蕩的手指,眼睛微瞇,明明嘴上說自己不知道黎霜的想法,可眼神卻總不像那么回事,清明而凌冽,仿佛有著洞察一切的力量。
就像一只明知是什么下場,卻還要往火上撲的飛蛾。
——
“臣女見過公主殿下。”
“起來吧,快些入座便是。”馮玲道。
待黎霜坐下,裴晏也大喇喇坐到了她身后,道:“今天公主是為了做什么才設宴?”
“她覺得自己平日和長安小姐們鮮少走動,有些生疏了。”黎霜面不改色地回答他。
“是嗎?”裴晏語氣莫測。
黎霜瞥了他一眼,本可以隨便糊弄過去,但卻一時無言,只好轉回頭默默坐著。
宴席很是熱鬧,不過和黎霜相熟的董昭華和王時予因為準備科舉沒有到場,所以黎霜也沒有刻意尋人說話。
其實她面上看著冷靜淡漠,但此刻心亂如麻,猶如幾根細絲牽扯著她的心臟,只要想到她等會兒要做什么,那些細絲就會收緊,攪得她不得安寧。
馮玲也知道黎霜的計劃,笑意盈盈,也沒有往黎霜的方向看,只是和前來同她說話的女子們交談著,就好像真的在進行一場再普通不過的宴會。
不久后,一侍女端上酒盞,為黎霜斟了一杯酒。
黎霜拿起酒杯,眼睛中涌動著莫名的情緒,就好像手中的東西是什么燙手山芋,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她當然知道這杯酒里到底是什么,一切都在按著她的想法進行著,順利而迅速,就像一場早就排練過千百遍的演出。
“裴晏。”黎霜閉了閉眼,好像下定了什么決心,長呼了一口氣,胸膛有些發悶,連聲音都有些奇怪。
“怎么了,大小姐?”裴晏好整以暇地看著黎霜的動作,像是要從她的臉上看出什么來,望著她手中的酒杯,恍然大悟道:“大小姐不想喝?正好,我口渴了,給我喝吧。”
“誒……”
沒等黎霜反應過來,裴晏已經拿過酒杯一飲而盡,朝她展示著空杯。
“味道不錯,”他笑道:“大小姐滿意了?”
少年眉梢上揚,嘴角含笑,骨節分明的手指捏著小小的酒杯,邀功似地向他展示,一雙眸子不似平日的輕松明媚,而是含著一層黎霜看不清的東西。
他這話說得意味深長,黎霜心下一動,意識到什么,但很快趕走了方才的想法,深深地看了裴晏一眼,認真而莊重,就好像這是二人的最后一面。
黎霜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轉回了身子,低頭不語,耳邊的喧鬧早已離她遠去,心中那片幽閉之地變得空曠而寂靜,好像要將她完整地吞噬掉。
身后傳來男子的聲音。
——“公子喝醉了,我帶你去偏殿歇著。”
然后是椅子挪動聲,腳步離開聲,混亂的腳步在喧鬧中格外明顯,黎霜一下就聽出來了那是誰的腳步。
黎霜在猶豫,在糾結,在掙扎,內心的聲音叫囂著又爭執著,讓她決定不了自己是不是要轉頭再看一眼。
先前裴晏意味深長的目光射進了黎霜的心里,她陡然抬頭向后望去,已經空無一人。
她沒來由地生出慌亂的感覺,一顆心跳得不太規律,就好像有什么東西離那顆心遠去,而心臟正哭喊著要那東西回來。
黎霜微抖著唇,緩緩看向上首還笑著的馮玲。
而馮玲也察覺到了她熾熱而復雜的目光,轉眼對上她的眼睛,看著她身后空蕩蕩的席位,臉上浮起一抹了然的笑意,隨即不緊不慢地拿起桌上酒杯朝黎霜虛碰了一下,眼神玩味而輕俏。
黎霜不知道為什么,猛地低下頭去,死死抓著自己身下的衣裳,牙關緊閉,很多可能剎那間都涌了上來。未知的變數充斥著黎霜的腦海,她不知道該想些什么,才能緩解自己現在的心亂如麻。
她看明白了馮玲的笑容,沒有惡意,甚至還隱隱有些欣賞,可是她就是不敢再看了,也不敢去面對。
因為那個笑容的意思很明顯:這是你親自為他選擇的路。
裴晏被留在了宮里,宴席也很快結束,黎霜被馮玲留了下來。
“本宮答應你的,定不會食言。不過你可不能后悔,畢竟不是有句話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嗎?黎小姐是君子,本宮相信你。”馮玲笑道。
黎霜擠出一絲笑容,頷首道:“臣女既然都讓公主幫臣女這個忙了,要對公主殿下感恩戴德就不說了,怎么還會臨時變卦呢?”
“原以為大皇兄走了,你就會改主意,”馮玲打量著黎霜,道:“沒想到你倒為他考慮得周全,連以后的變數都替他想到了。若本宮是裴晏,定會感激涕零,對黎小姐說一番肺腑之言。”
聞言,黎霜只是淡淡笑了笑。
她不知道裴晏醒來后,發現自己的處境會作何反應,她也不敢知道。
黎霜甚至覺得自己是個懦夫,一個只會逃避的懦夫,因為害怕裴晏會受到傷害,就忙不迭地將他送走了,也沒有問過裴晏到底愿不愿意。
哎。
她在心中嘆了口氣,胸膛還是悶悶的,好像有什么東西堵在了里面,想發泄,但是又無處發泄,甚至要去無視它。
裴晏醒來后會怎么樣?是坦然接受,覺得自己就是一個負心漢,還是對自己破口大罵,說自己無情無義,薄情寡義?
她不知道,或許還有第三種可能,但黎霜也不敢再去想了。
“承蒙公主殿下庇護,普天之下沒有比公主殿下更值得讓臣女信賴的女子了。”黎霜奉承著馮玲。
而馮玲也看出了她的想法,漫不經心地把玩起自己的手指,放在自己面前欣賞了一會兒,道:“你很會選擇。二皇兄身邊是黨爭的中心,所以你沒把裴晏送到他那里去。本宮的確懶得管朝中那些瑣碎雜事,聽著就讓人心煩。”
她放下手,看著黎霜,“先說好了,他有武功,但是本宮的人也不是吃素的,若不想讓他跑,饒是他再有本事也逃不掉。但是本宮能做的,只是給他提供一個庇護的地方,最終他會怎么樣,或者變成誰的人,本宮可管不了。”
聞言,黎霜頓了頓,咽了咽喉嚨,呼出一口氣,抬頭看著馮玲,“只要他平安,臣女不會多管閑事。”
“閑事……哈哈哈,”馮玲大笑了幾聲,“真是有趣得緊。要是本宮身邊有你這樣的妙人,本宮又何至于覺得無聊呢?”
黎霜離開皇宮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街上的人也少了很多,大多都行色匆匆地往家趕,奔赴著那一方只屬于他們的天地。
她緩緩地走在街上,頭頂有銀月高懸,身側有涼風輕拂,被帶起的發絲和衣袍揚起些許弧度,將夜色都盡數抖落,灑在了黎霜的眼睛里。
其實黎霜以前為了讓自己有清凈的時候,很少讓凌逸跟著自己外出,也經常獨自一人回家,也習慣了不提夜燈,踩著清冷的月光走在回黎府的街上,也沒覺得有多孤獨。
只是自從裴晏來了之后,自己歸家的身后總像跟了一條怎么趕也趕不走尾巴。
那條尾巴嘰嘰喳喳地陪著自己走著夜路,再幽涼的清輝也被少年上揚的尾音沖淡,給回家的路上添了幾分生機和活力。
久而久之,黎霜自己都沒意識到她已經習慣了每次自己獨自一人行走時,身后傳來的那一句熟悉的“大小姐”,張揚的笑和輕快的步伐都是少年特有的標志,伴著自己回家,倒也有趣。
現在那條尾巴消失了,而且很有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黎霜抬頭望月,竟覺出幾分凄涼和孤寂來,連夜空中閃爍的星子都像在嘲笑她。
而黎霜也覺得諷刺,低頭笑了一聲,路邊府門上的夜燭成了夜色中為數不多的光亮,讓黎霜的影子變得清晰。
她看著這條單薄的影子,淡淡道:“你是來給我作伴的嗎?”
隨即,黎霜自己也覺得幼稚,苦笑一聲,加快了腳步,再也不貪戀自己從前享受的獨處,感受著涼風拍在自己臉上,像是為了要掩蓋什么。
是啊,這是她自己選擇的,如今又在矯情些什么呢?
黎霜,你真是個瘋子,一個自以為是,自私自利又一意孤行的瘋子。
“小姐回來了,裴晏人呢,不是跟著小姐一起去的嗎?”影兒接過黎霜的外衣問道。
凌逸也有些奇怪為什么不見裴晏的人影,等著黎霜回答。
黎霜愣了愣,竟沒有對他們說實話,就好像這樣也可以把自己也騙過去,淡道:“他替我辦事去了,歸期不定。”
而影兒和凌逸也并未多想,各自散去。
——
“嘎吱”一聲,偏殿的門被人推開,比馮玲的身體先進來的,是她華貴精致的鞋子。
她在黎霜離開后就來了與方才自己和黎霜談話那屋相鄰的偏殿,想來看看裴晏醒了沒有。
“你……”
馮玲看著裴晏翹著腿坐在桌邊,完全沒有迷醉的神色。
“你沒暈?”馮玲抬腳入內,站定在裴晏面前。
裴晏看著馮玲,語氣莫測,“公主以為呢?”
“看來那酒對你沒用。對了,她還讓本宮告訴你,酒里有解藥,能徹底解了你身上的毒,”馮玲自顧自坐下,沒細究裴晏中過什么毒,玩味道:“你這么順從,是因為什么?”
只是裴晏并不說話,目光盯著沒被關上的門,看著外面夜色。
“難道你知道她想做什么?”馮玲驚訝道。
裴晏的表情讓馮玲知道她猜對了,更覺得有趣,笑道:“你既然都知道了她的打算,居然還這么聽話,本宮都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了。”
“公主,”裴晏突然出聲,道:“我不過不想她為難,既然這是她考慮的結果,那我接受就是了。”
馮玲挑眉,輕笑了一聲,“本宮記得你最是倔強,根本不是這樣的性子。難不成你有其他的打算,想將本宮一軍?”
“這倒不會,”裴晏語氣輕快,“公主愿意幫大小姐,說明公主的確是個好人。至于我為什么明知故就,是因為就算我這次不就范,大小姐也會用千百種方法把我送到公主身邊來。”
“當真有意思。你既然這么為她著想,那有沒有想過本宮會將你如何?”
裴晏漫不經心道:“公主不會對我做什么,因為公主比起我這個人,更想看我和大小姐會有什么樣的結果,不是嗎?”
“哈,被你說中了,”馮玲笑了一聲,“本宮的確想知道,所以愿意留著你。你不會跑的,對嗎?”
“自然不會,這可是大小姐為我挑選的‘最安全的地方’,我怎么舍得跑呢?”裴晏道。
就算他跑,好像這個世界也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馮玲饒有興趣地觀察著裴晏的神色,意味深長道:“你知道她當初來找本宮說這件事的時候,本宮問了她什么問題嗎?你一定想知道的。”
她知道裴晏不會開口,于是自顧自說了下去,“本宮問她,她這樣做,就不怕你恨她嗎?”
這個問題似乎出了裴晏的意料,他本有些暗淡的眸子有了些許神采,似乎在等著馮玲的下文。
馮玲樂見其成,故意停頓,吊著裴晏的胃口。
見他的神情有了明顯的變化,馮玲道:“她說她已經做了一件對不起你的事,就算沒有這次,你對她的恨也不會少半分。”
裴晏的表情有了很大的變化,怔愣了一瞬,眸子變得幽深莫測,然后他聽馮玲又問道:“但是本宮很想聽聽你的答案,你恨她嗎?”
他恨黎霜嗎?
這個問題荒謬而無厘頭,裴晏有點想笑,但另一種情緒很快占滿了他的心臟,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一處,催促著他說出那個回答。
然后,他開了口,馮玲聽完后有些愣神,上下打量了裴晏一眼,先前看好戲的眼神也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驚訝和……欣賞?
她也有些分不清自己的情緒,因為裴晏的回答不在她意料之內,也讓她忘記了后面那些話,笑道:“好一個少年郎,那本宮就看看,你們到底會有一個怎樣的結局。”
門被關上,屋外夜色被隔絕在外,屋內油燈明明滅滅,照得裴晏的臉都染上了冷峻和漠然。
第86章 哪怕一點點
黎霜今晚睡得并不安穩。
夢里有一道模糊的身影在濃霧中向她靠近, 可是她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樣貌。
她使勁揉了揉眼睛,可眼前還是模糊一片,霧氣有些擋住了她的視線。
“你是誰”她問道。
男子的聲音雖虛無縹緲, 但黎霜覺得很是熟悉。
“大小姐,你怎么不認識我了”男子問道。
黎霜再搖了搖頭, 總算看清楚了面前人的樣貌,裴晏的眼尾一如既往地上揚微挑,定定地看著黎霜。
“是你,”黎霜很是心虛, 別開頭去,聲音有些古怪和僵硬, 道:“你怎么回來了”
裴晏笑了一聲, 聲音并不真切, “大小姐覺得這個世界上還有攔得住我的東西如果一個地方我不想待,那我一秒鐘都不會久留。”
而黎霜并沒有細想一秒鐘是什么意思, 咽了咽喉嚨, 輕聲道:“看來你都知道了, 那為什么還愿意回來* ”
又是一聲輕笑,少年尾音上揚, 穿過層層濃霧,“因為我想知道一件事情啊。”
“什么事”黎霜下意識接話。
裴晏俯身, 眼神極其認真,就像是在審視,“在大小姐眼中,我就是一個物件, 對嗎”
這話直白而犀利,直接剝開了黎霜的偽裝, 再濃厚的霧氣也擋不住她有些變化的神色,以及她有些站不穩的雙腿。
她不知道該如何說,所有的言語在此刻都匯聚成了一道河流,從她的嘴邊流淌而過,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
黎霜沒有開口,她只是沉默著,明知原因和答案也要故意為之地沉默著,就好像這樣,能掩蓋一些她不想面對的事實。
“看來我猜對了,”裴晏的語氣并不生氣,甚至沒有一點惱怒的意思,還是輕佻頑劣,“大小姐直說就行,我又不會在意。我本來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可不就是大小姐隨手可棄,隨意送人的物件嗎”
“不是。”黎霜很快地搖了搖頭,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時候,這個動作就已經出賣了她的內心。
“不是的,”她抿了抿唇,轉頭對上裴晏調笑的目光,“你不是物件,你是活生生的人,是我……”
后面的話,黎霜卻說不出口了,或許是因為難以啟齒,又或許是因為害怕詞不達意,沒有任何腹稿的詞句戛然而止,也切斷了原本那一絲不可言說的氛圍。
“是你的什么”裴晏雖是這么問,卻沒有真正想知道下文的意思,自顧自道:“看來大小姐是有苦衷的,只是為什么不告訴我呢”
黎霜頓了頓,斟酌著開口道:“我說與不說,結果都是一樣的。我只希望因我受害的無辜之人少一些,僅此而已。”
“無辜之人……”裴晏一字一句地念著,像是要把著四個字揉碎了喂進嘴里,“所以在大小姐眼中,我不過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與你沒什么關系的人,對吧”
黎霜正要說話,裴晏又緊接著說了下去,“沒關系,都沒關系,大小姐是大理寺卿,做什么都有自己的考量,我一個孑然一身的人,又怎么敢干涉你的決定呢”
聞言,黎霜低了頭,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話來解釋會顯得更讓人接受。
她告訴裴晏是因為不想他因為自己受到牽連,可裴晏卻好像理解成了自己不在意他,所以才拋棄了他。
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東西好像馬上要掙脫牢籠釋放出來,黎霜當即控制住了心緒,即將脫口而出的話也堵在了口中。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好時機。
“我沒有這樣想你,裴晏,”黎霜吸了一口氣,“至少現在我能告訴你的是,我不是覺得你可有可無。”
“是嗎”裴晏笑了起來,道:“如果真的不是可有可無之人,那居然忍心拋棄我,居然想讓我置身事外,從此得不到你的任何消息大小姐以為這是保護,可你想過我真的愿意嗎”
他的情緒并沒有多大起伏,可每一個字都狠狠刺痛了黎霜,就像將她費盡心思藏起來的心思揭露,讓她避無可避。
黎霜有些啞口無言,眉頭微蹙,內心都有了動搖的跡象。
“我還以為這么久了,我在大小姐心中能有一點點位置,哪怕一點點。”
他聲音很輕,有些苦澀和自嘲,但是沒有質問的意味,可黎霜仍是眸光顫動著,居然有想將自己的想法全部告訴裴晏的念頭了。
但是她很快清醒了過來,看著面前人的臉,看著他臉上的笑容,突然明白了什么。
裴晏是不會這樣質問自己的,不會和自己這樣說話。
她太清楚了,太明白裴晏的性子,他雖口無遮攔,但從不會有這樣刨根問底,像是要撕開自己所有偽裝的時候。
意識到了這一點,黎霜猛地搖了搖頭,堅定地告訴自己這不是裴晏。
當她再抬頭的時候,面前已經空無一人。
濃霧散去,白色的霧氣迅速消散,黑暗又很快吞噬籠罩了這個世界,空蕩蕩的身側也顯出了黎霜屋子的模樣。
黎霜很快從床上坐起身來,呼吸有些急促,感到口干舌燥,額頭上還有些薄汗。
“是夢,是夢……”
她不住地喃喃著,翻身下床尋水,涼水浸潤了干燥的口舌,滑過有些澀意的喉嚨,總算讓黎霜冷靜了下來。
黎霜撐著桌邊,抬頭看著窗外夜色,天空上的明月鑲嵌在星河里,有些慘白的月光很快被一層云給掩了過去,世界變得更加黑暗。
這個夢詭異而無厘頭,像是心魔,又只像是一種提醒。
——“我還以為這么久了,我在大小姐心中能有一點點位置,哪怕一點點。”
這句話猶在耳邊,就好像裴晏真正站在黎霜面前說過一般,清晰可聞,哪里像是夢
黎霜反復咀嚼著這段話,明明知道它是假地,可為什么總有一些難過的感覺
如果裴晏真的有這么想過呢
她低了低頭,看著層云飄走,將禁錮的月光重新解放了出來,又不緊不慢地灑下人間,緩緩地呼出一口氣。
這個時候,裴晏也應該在睡覺吧。他向來睡得深,應該不會做這些奇怪的夢。
黎霜輕搖著頭,重新回了床榻。
盡管她看不見,也不會知道,但是月亮卻目睹了人間一切。
它看著馮玲宮中的偏殿屋頂上坐著一位少年。
少年仰躺在瓦片之上,翹起一只腿,雙手作枕,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樣。
可是他的表情并不似他的動作一般輕松恣意。
裴晏感受著幽冷月光,竟在默默數著天上星子。
這幾顆連起來像黎霜和他那把一模一樣的短刀,這幾顆又像黎霜腰間的官牌,還有幾顆像黎霜頭上偶爾戴著的玉冠,還像……
這些寂寥而閃爍著的天上星,織成了一片夜色,也織成了裴晏腦中的思緒,無論牽強與否都與黎霜有關。
他想到這些,又自嘲般笑了一聲,想到黎霜就算給自己下藥,也考慮到了自己身上的毒,更覺得諷刺,嘴角的弧度竟有些涼薄。
裴晏是在嘲諷自己,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他總覺得自己好像哪里做錯了什么,才導致現在這樣的局面。
他順著黎霜的意留在了馮玲宮里,也如她的愿遠離了朝堂紛爭,可是然后呢
如果二人就一直是這樣的狀態,那他到底算什么呢
這的確是一個好問題,裴晏心想,如果他真的對黎霜問出這句話,想必他都能猜出了黎霜的表情。
有些慌張但還是從容鎮定的,一定也會模棱兩可地應付過去,總之不會給裴晏一個答案。
他心里很明白,二人之間就隔著那么一層窗戶紙,誰都可以捅破,但誰都心照不宣地維持著現狀。
因為裴晏總覺得差一個契機,沒有這個契機,他永遠不會得到黎霜的答案,也永遠不會真正給自己一個結果。
但是平心而論,他真的想這么快到達那一天嗎他明知道那一天的到來意味著什么,那一天對自己和黎霜又有怎樣的意義,卻還是隱隱期待著。
像一個卑劣的,躲在陰溝里的老鼠,渴望著哪一天,自己也能看到太陽,哪怕一點點。
她知道黎霜現在對自己的好感度還是0,一個可笑又諷刺的0,在嘲笑他所做的所有努力和犧牲。
但這都是值得的,裴晏心道,其實說努力和犧牲也不太正確,因為這兩個詞語之后都有相應的結果和回報。
可是他沒想過要得到什么,唯一想得到的東西,似乎遙遠不可及,又似乎就在眼前。
當一段關系的開始就是離別的倒計時,那裴晏還在努力什么呢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都快忘記了自己的攻略任務,忘記了自己來這個世界的目的。
就好像他就是一個本來就屬于這個世界的人,跟著黎霜走到大盛的各個角落,只是因為自己愿意跟著她,愿意同她在一塊兒。
那等著他的是什么呢是任務完成之后的返回離開,還是任務失敗后未知的懲罰
裴晏也不知道,他居然希望那個數字一直都是0,只要它是0,裴晏就有一直留在這個世界的機會。
可是它如果一直是0,那不就代表著黎霜從始至終都對自己沒有一點感情
裴晏覺得自己的左右腦在互搏,誰都想說服對方,但誰也沒有成功。
這種矛盾和掙扎讓裴晏失了眠,只好望著天上月。
這個時候,黎霜應該已經熟睡了,他想。
——
定遠。
黃沙漫天,灰褐色的風墻裹挾著碎石,將戍邊小城咬噬成殘缺的月牙。
城墻在經年累月的啃噬中變得斑駁,有位百姓佝僂著腰,慢慢搬運著黍米。他身上的粗麻布衣已被砂礫磨出細密的血痕,卻仍用草繩將襤褸的衣襟緊束。
城門豁口處斜插著的半截胡楊是定遠城為數不多的植物,也是馮御來到這里見到的第一種植物。
他因著好幾日的顛簸,面色變得很是難看,路上粗糙的干糧也難以下咽,味同嚼蠟,哪里比得上長安城里的珍饈
馮御在路上發了好幾次脾氣,跟著他的女人們也一次次被趕出馬車,被迫走在隊伍后邊。
定遠城的守將韓旭也已經年邁,站在城口等著馮御,聽見浩浩蕩蕩的隊伍行進聲,立馬迎了上來。
“臣參見大皇子殿下。”
他恭敬地俯首,語氣也挑不出錯來。
看來他來這里的原因并沒有傳到定遠,那馮御倒不用再擔心旁人的目光,自己也能更好地施展拳腳。
“起來吧,”馮御一路上的疲憊和惱怒因為這個想法好了大半,道:“前兩個月,我派了人來協助你戍邊,人呢?”
聞言,韓旭忙道:“梁副將正在城內呢,臣前幾日還跟他說過殿下今日會到,但是不知他為何遲遲不來迎接殿下……”
馮御的怒火又有些要燃起來的意思,眉頭緊皺,抬腳要往城里去。
“殿下,時辰不早了,要不殿下還是先歇著,明日再做打算……”
韓旭的話還沒說完,后脖上的衣襟就被人死死抓住,惹得他往后退了幾步。
那人惡狠狠道:“殿下的事,你少管!”
見馮御腳步生風,韓旭點頭如搗蒜,“我知道了,知道了……”
馮御身后的隊伍先行安置去了,他帶著幕僚在城內大步走著。
定遠的土地干得離譜,空氣也像是要把人的臉割出幾道口子來,城內無人,連道路邊度房屋都十分陳舊,光亮也沒有。
但唯一有光亮的地方卻熱鬧得過分,里面傳來陣陣笑聲,此起彼伏的輕笑聲和男子說話聲混雜在一處,是定遠城唯一鮮活的地方。
馮御頓了頓,冷臉看著身側掛著“天仙樓”的房屋,嘴角抽了抽。
這樣矮破的房屋都能叫樓,馮御險些要笑出聲來。他身后的幕僚敏銳地察覺到馮御的情緒,識趣地上前,一腳踢開了面前的房門。
里面的場景讓幕僚當場愣住。
幾名不著寸縷的男子正圍著一名坐在屋內的男人,好不香艷。
男人左一個男寵又一個男寵,身前躺著一個,后面還有人為他捏肩,兩邊還站著人給他喂著酒和水果。
他正享受著,看見門被踢開,怒火中燒,不知道是誰敢在定遠壞自己的好事。
幾名男子也被驚到了,都齊齊往男人身后躲去,一邊抓著衣裳往身上套。
面前這人他不認得,看著不像定遠的人,男子站起來,怒道:“你是何人,敢來打攪爺的好事,你可知道爺的名號”
“我倒想知道,你的名號是什么”
那人身后走出一人來,正是馮御,他的眼神看上去要將男人生吞活剝了,手中還捏著一把長劍。
男人抖著身子跪了下來,忙道:“大皇子殿下……殿下怎么來了……”
“你個狗殺才,”幕僚上前踢了他一腳,將他踢得仰面倒在地上,“你明知殿下這兩日便要到定遠,先前也來過了信,結果你居然只顧著尋歡作樂了!”
男人身子顫抖著,正要為自己辯解,馮御冷冷開口了,道:“梁觀應,你的本事倒是愈發大了。是不是我若不來,這定遠就要成你的天下了”
梁觀應嚇了一跳,又俯首道:“殿下明查!臣這幾個月來幫殿下在定遠安置好了一切,所有的東西都按照殿下說的在準備,絕無欺瞞!殿下此番一來,定遠的一切都歸殿下所有了。”
聞言,馮御的臉色有所緩和,目光不緊不慢地掃過椅子后面那一排男子,漫不經心道:“這事兒可不是隨便說說的,知道的人更是越少越好,那……”
聽到馮御的話,梁觀應轉頭看著那些男子,“殿下隨意處置,隨意處置!”
“呵,就等你這句話了,”馮御抬了抬手,幕僚便心領神會地喊了一聲,很快屋外就走進幾人來,將屋里的男子都拉了出去。
男子們尖叫著,掙扎著,求馮御饒他們一命,可馮御卻還是置若罔聞,慢慢地走到面前的椅子上坐下。
他神色復雜,語氣不明,“我倒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癖好,連男子都下得去手……”
梁觀應訕訕地摸了摸頭,尷尬道:“定遠偏遠,美貌女子也不多,更不比長安,所以……”
“算了,”馮御不太想和梁觀應討論男子女子誰更能討人歡心的事情,道:“繼續說你做了些什么,如果說得讓我不滿意,仔細著你的腦袋!”
梁觀應頷首,語氣有些緊張,“殿下,臣這幾個月已經幫殿下養好了一批私兵,他們訓練有素,身強體壯。臣還在周邊搜羅了所有的馬,全都訓練好了。”
“還算不錯,不過只有這些”馮御問道。
“自然還有。臣按照殿下說的,去墊州找了他們的州府,把墊州的兵器全都拿了過來。”梁觀應回答道。
馮御挑了挑眉,笑了一聲,“干得不錯。那若是算上我帶來的萬人,總共有多少人馬了”
梁觀應大概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抬手朝馮御比了個數字。
見狀,馮御揚唇,惱怒一掃而空,笑道:“也不枉我對你的一番栽培。不過比起長安那頭,這些還不太夠看,況且我若沒有足夠的理由,怕是也起不了事。”
如果他名不正言不順,事發之后要處理的事可多了去了,所以需要一個由頭。
梁觀應諂媚地笑著,從袖中拿出一疊東西,雙手遞給馮御,道:“這個殿下無需擔心,臣已經和匈奴王取得了聯系,他愿意助殿下一臂之力。只是……”
“只是什么”
馮御看著梁觀應欲言又止的模樣,隱隱察覺出了什么,面色又沉了下來。
“只是匈奴王說,事成之后,他要大盛的五座城池,外加牛羊萬數……”
“荒唐,”馮御立刻就要拒絕,道:“大盛國土怎可容忍他人侵犯五座城池一座都不可能!”
他哪里不知道匈奴的德行,一入城就跟劫匪一般,先洗劫一空,將所有能帶走的東西都搶個干凈,再把稍有姿色的女子擄走,不出一日,那座城就會變成人間煉獄。
不過匈奴這十年來都這養精蓄銳,也沒見他們有什么大動靜。而為了抵御匈奴而修建的定遠城自上次和蠻夷一戰后也成了無人在意的地方,連守將都已年邁。
匈奴王要大盛的五座城池,那不就是要馮御把大盛的一部分地盤和百姓都送入狼窩
他暗道匈奴狡詐貪婪,無論什么時候都想著占便宜,自然也沒什么好臉色了。
“殿下……”
梁觀應有些無奈。他知道馮御不會立馬答應,畢竟這事也不太仁義,但自己費勁千辛萬苦才聯系上匈奴王,這已經是自己和他談判多日的結果了。
他費盡心思給馮御拉來了這么一支助力,不可能半途而廢吧
于是梁觀應還想再勸,幕僚卻先開口了,對馮御道:“殿下,古今能成大事者,無不要舍棄一些東西的。殿下心懷仁義是好事,可是現如今卻沒有人會對殿下有辭讓之心。殿下好不容易有了這次的機會,如果就這樣放棄,豈不是前功盡棄”
見馮御面有松動,幕僚繼續道:“殿下想著大盛,可朝堂上那些人何曾放過殿下他們個個都恨不得致殿下于死地,殿下還要心軟嗎有了匈奴的助力,我們成功的可能性肯定會大大提高的。”
“是啊殿下,”梁觀應也急忙附和道:“匈奴足有五萬人之數,他們個個驍勇善戰,可比長安那些草包厲害得多。殿下有了他們,那天下豈不是盡在殿下掌握之中”
他可盼著有從龍之功,那自然是萬無一失才是最好的,不能有一點閃失才行。
見二人一唱一和,馮御終于被他們說服,他轉了轉眼睛,沉聲道:“既然如此,那不妨一試。只不過我要先見見那匈奴王,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梁觀應當即笑道:“臣領命。只是時辰不早了,殿下還是早些休息,等明日天一亮,臣立馬就去替殿下聯系!”
第87章 現在呢還只是一個暗衛嗎
“小姐, 這是福盈公主派人送來的。”
影兒拿著一張紙條走到黎霜身邊,伸手遞給她。
黎霜有些意外,因為馮玲還從來沒有主動找過自己。
而且以馮玲的性子, 應該也只會讓人來送口信,怎么會以這樣的方式
只是黎霜雖然心下有些狐疑, 但還是打開了紙條,見上面寫著要黎霜明日午后入宮找馮玲一趟。
“難不成是科舉的事情”黎霜喃喃道,隨手燒掉了紙條。
她見過馮玲的字跡,確實和紙條上的一模一樣, 所以黎霜也并沒有懷疑。
影兒想了想,道:“小姐既然和公主殿下有一些共同的目的, 那想必就是為了科舉之事。小姐要我去告知家主和夫人一聲嗎”
“不必了, ”黎霜搖了搖頭, 道:“左右也待不了多久,說了他們也只會白白擔心。他們平日要操勞的事已經夠多了, 不用再多此一舉。”
“是。”影兒應下。
黎霜看著被火苗吞噬的紙條, 神色不明。
午后的陽光明媚溫暖, 正是出門的好時候。
宮道上的人整整齊齊地各自往自己該去的方向走著,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任務。
黎霜已經不用人指路, 輕車熟路地走到了馮玲的宮殿,但未見有人來迎她。
該有人去通報一聲, 再帶自己入內才是,黎霜心道,這可是馮玲宮內的規矩。
院內無人,黎霜也不好直接往正殿去, 想著去其他地方找人,正好走到了一處偏殿。
她經過偏殿的門時, 門突然從內被人打開,黎霜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只力氣奇大的手帶進了屋內。
隨著門被關上的聲音,黎霜被捂著嘴巴壓在了門上,只能發出嗚嗚聲。
她很快鎮定下來,看著面前人,竟沒了再掙扎的動作,只是靜靜地看著把自己拉入屋內的男子。
裴晏還在捂著自己的嘴,好像是怕自己叫喊出聲一樣,正盯著黎霜的臉,神色有些復雜。
他也沒說話,二人就這么靜靜地站著,氣氛一時有些詭異。
裴晏的臉在黎霜面前放大,睫毛根根分明,眸色少了往日的愉悅和調笑,嘴角卻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因為他的神色實在有些奇怪,黎霜眨了眨眼睛,不知該作何反應,目光移到了裴晏捂著自己嘴的手上,用眼神示意他放開。
而裴晏似乎是才意識到一樣,立馬放開了手,但另一只手還是撐在黎霜一側的門上。
“你不怕我出聲,把人引來”黎霜打破了沉默,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第一句話會是說這個。
裴晏似乎也沒有料到,眉毛一揚,道:“大小姐如果真想這么做,就不會先通知我了。”
“你……”黎霜轉了話頭,隨即意識到什么,問道:“那口信是你寫的,就是為了讓我入宮來”
聞言,裴晏的臉上終于浮現出笑意,“大小姐還是那么聰明。公主已經帶著那些人去找皇帝了,一時半會回不來。”
“你模仿公主的筆跡,還騙了她的人給我送信,我真是小瞧你了。”
裴晏看著她,湊近了些,聲音有些低沉,“如果我不這么做,那我什么時候才能見到大小姐呢”
他的氣息侵占了黎霜的鼻腔,近乎霸道地占據了黎霜的感官,裴晏緊緊攫住她的目光,沒有放過她臉上一絲細微的表情。
“見我做什么”
黎霜知道自己在明知故問,可是裴晏的眼神實在有些灼熱,根本無法忽視。
值得一提的是,裴晏的額發已經掃到了她的臉,激得她只想躲開,卻被裴晏的手臂擋住,整個人都貼在了門上,緊緊閉著眼睛,似乎這樣就能讓自己不去面對裴晏。
“當然是想你了,大小姐。”
裴晏的笑音輕而緩,直白又輕佻,短短九個字,黎霜卻覺得時間過分長了。
她沒想到裴晏比那晚夢中的更加坦誠。
“我聽不懂。”她的語氣有些僵硬。
裴晏也不著急,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閉著的眼睛上睫毛還在輕輕顫抖,出賣了主人的緊張。
“看著我,”他又道:“我還沒丑到這種程度,以至于大小姐都不想看的地步吧?”
這是裴晏的訣竅,總能把有些尷尬的氣氛緩和到恰到好處,就好像兩個人從來沒有生過什么嫌隙,這次也不過是普通的閑聊而已。
黎霜抿了抿唇,轉頭對上他的目光,二人的鼻子都快碰到一起,黎霜抬手去推他。
而裴晏也很是順從,退了一些后,二人之間的空隙總算足夠讓黎霜放松下來,慢慢調著自己的氣息。
“幾日不見,不知道你從哪里學來的本事。”她嘟囔了一句,似有些怪罪的意思。
除了裴晏,還從沒有哪個男子敢靠自己這么近,無論他是被迫還是有意,黎霜在這幾次近距離接觸中,早就深深記住了裴晏的臉。
裴晏還是保持著方才的姿勢,一手撐在門上,聽完黎霜的話,他干脆兩只手齊上,將黎霜錮在了自己身前。
這樣極其沒有安全感的姿勢讓黎霜有些不自在,裴晏生得高大,此刻雖然刻意俯下了身子,黎霜卻還是只能微微仰著頭看他,先前要質問的氣勢也不由得弱了下去。
于是黎霜墊了墊腳,將腳后跟抵在了身后的門上,一下子就和裴晏成了平視的狀態。
“我一直都是這樣的人,大小姐知道的。”
裴晏接了她的話,發現了她的小動作,隨即輕笑了一聲,用一只手按下黎霜的肩膀示意她好好站著,自己又低了點身子。
這樣一來,黎霜不用墊腳,裴晏的眼睛也和她是一樣的高度了。
“這樣不累嗎?”他笑了一聲,若有所指地看著黎霜的雙腳處。
黎霜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自然,道:“說這么多,你還是沒到正題。難道你大費周章把我弄到這里來,就是為了和我閑聊天的?”
聞言,裴晏對上了她的目光,嘴角上揚的弧度又大了一些,“如果我說是呢?”
他放下手,自顧自坐到了桌邊,還很有閑情逸致地倒著茶水。
“過來坐下休息一會兒吧,瞧大小姐整日忙著公務,都瘦了。”裴晏朝黎霜招了招手。
黎霜現在懷疑裴晏是不是在沒話找話,因為他們也不過兩三日沒見,哪里會有很明顯的變化。
但是為了搞清楚裴晏到底要做什么,加上自己內心的一點點愧疚之意作祟,黎霜還是坐到了裴晏對面,“你不用拐彎抹角的,想問什么就問吧,能告訴你的,我都告訴你。”
她已經拿出了作為一個談判者應有的誠意和態度。
畢竟在裴晏看來,的確是自己不明不白地給裴晏下藥,又獨自將他丟到了馮玲身邊,幾日都不管不問,若不是他耍了點心思,也不會見到自己。
近一年來,裴晏作為一個暗衛也算恪盡職守,該做到的都做到了,不是他的任務他也得心應手,確實是個能手。
若論私心……
崖下一月的相伴,三番四次默契地擊退敵人,無需多言就能完成的合作,夜路上并肩而行的兩道身影,以及自己生辰那日顯得格外特別,特別到黎霜一眼就能看出來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戒指。
她知道這些都意味著什么,知道這些對自己而言代表著什么,那個答案呼之欲出。
所以于公于私,黎霜都沒有不告而別,擅自送走裴晏,還是以不太正大光明的形式的理由。
所以她在今日看到裴晏的臉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只要心底那個秘密不被發掘,她可以盡量對裴晏坦白,畢竟自己現在并不是占理的一方。
“什么呀?”裴晏笑著歪了歪頭,將茶水遞到黎霜面前,道:“我真的是因為太想大小姐了,所以用了些見不得光的手段,可不是為了要問什么問題。”
他神情認真,根本不似作假,在他以前和黎霜閑聊天的時候,就總是這樣的表情。
黎霜愣了愣,根本沒料到裴晏的反應會是這樣,他的眉眼還是恣意張揚,眸子明亮如星,沒有一絲一毫別的味道。
她接不了話,也不想再接話了。
黎霜以為等著自己的,會是裴晏的質問,就算沒有質問那樣嚴重,也總該有疑惑和失望,作為一個勤勤懇懇的暗衛,真的不關心自己為什么會被這樣對待嗎?
換做是黎霜自己,當她是一個從異世而來的靈魂,在自己總算對這個世界感到熟悉的時候,不明所以地被送去了權貴身邊,而始作俑者此刻正坐在自己面前,怎么會忍住不去逼問,討要一個說法呢?
還是說……裴晏其實根本就不在意呢?
黎霜被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如果是這樣,那裴晏現在的表現就再正常不過了。
事不關己,隨遇而安,正因為自己無牽無掛,所以在哪里,做什么對他而言都無所謂,就是因為他不在意。
那她之前的擔心又算什么?
黎霜不知不覺已經想了這么多,也不過短短一瞬,手中的茶杯被她轉來轉去,茶水都有了微小的水渦。
“大小姐在想什么?”裴晏打斷了沉默,看著黎霜并不算安分的手指,笑道:“就算公主知道大小姐在這里,也不會說什么的。她的性子,大小姐應該比我更加了解。”
不然也不會這么放心讓自己留在馮玲身邊。
黎霜眨眨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她明明可以選擇繼續保持現狀,讓二人都閉口不談這件事,自己也能輕松一些,但她還是選擇了開口,替裴晏引出了話頭。
“為什么?”她輕聲問道:“為什么你沒有生氣,沒有找我要一個理由?”
黎霜總是發問的那一方。
她好像一直都有很多問題,無論是初見質問裴晏的身份和目的,還是后來她開始關心裴晏的那個世界,亦或者是那次,裴晏情緒失控,她問裴晏為什么要這么做。
以及這次,她問裴晏為什么避重就輕。黎霜總在向裴晏要一個答案,一個對于五千年后的異世來客本能的好奇,黎霜不得不承認,裴晏就是一個讓自己明知秘密滿身,但卻忍不住要靠近的人。
“生氣?”裴晏像是覺得荒謬,自顧自喝了一口茶,道:“如果這么說的話,那大小姐覺得我要以一個什么樣的身份生氣?”
他的人就和方才他說出的話一樣輕快而恣意,像是和老友在享受下午茶,但細聽,卻能發現他話中隱隱含著的一點別樣的情緒。
“一個暗衛,還是……”
裴晏故意停頓,也不打算說下去,看著黎霜的眼神,笑道:“我有自知之明,大小姐。不該問的我就不問,不該知道的我就當我沒有眼睛和耳朵,安安心心待在這里,什么也不做,不是挺好的?”
聽到這話,黎霜反而放松了下來,暗自松了一口氣。
因為黎霜聽出了裴晏話中的情緒,原來他不是毫不在意,他不是真的沒心沒肺,他是在乎的。
裴晏是好動的性子,不喜歡被約束,可就因為自己把他送到了宮里,裴晏好像也沒有什么可以活動筋骨的地方和時間了。
她是不是做錯了什么?黎霜突然有些后悔,但這個感覺也就出現了一瞬,很快就被黎霜壓了下去。
“其實你什么都知道了,不是嗎?”黎霜看著他。
如果他真的一無所知,就不會是這樣的反應,就不會云淡風輕地在這里喝茶閑聊。
“知道或者不知道,其實不重要,”裴晏彎唇,道:“因為大小姐的安排,我當然全都接受。”
他似乎是害怕黎霜不信,又補充道:“就算是把我送走也好,將我關起來不準我行動也罷,大小姐肯定有自己的考慮。而且大小姐將我送到福盈公主這里,吃穿用度可不是就最好的嗎?”
聞言,黎霜這才仔細看了他身上的衣裳。
緋紅色的長袍襯得他皮膚更加白皙,袍上的花紋以金線勾勒,金色和緋紅相襯,衣襟與袖口皆以精致的滾邊裝飾,再加上裴晏腰間那條鑲嵌著寶石的腰帶,倒比裴晏之前慣穿的衣裳更適合他。
裴晏很少穿這樣鮮艷的顏色,但只穿這么一次,黎霜便知道了裴晏最適合的色彩,就跟他的人一樣驕傲張揚。
如果不認識他,只怕還以為裴晏是哪位高門世子,少年意氣盡數灑在他的眉宇間,恣意張揚,讓人見了都會想起來一句詩。
玉堂金馬,正年少歸來,風流如畫①。
其實這句詩和裴晏的經歷并不匹配,但她總覺得若裴晏真是一位世家公子,也應當會有不小的造化。
可是看著看著,黎霜竟有些難過,她知道馮玲向來對她身邊的人很好,卻沒想到她出手能闊綽成這樣。
論起富足的生活,黎霜定是比不上馮玲的。那是不是說明,裴晏的確更適合留在馮玲身邊呢?
裴晏如今已經華服加身,錦衣* 高馬,看上去過得很是滋潤。
“你……”
察覺到了黎霜的情緒,裴晏試探著出聲,隨后轉了轉眼睛,看了下她手上的茶杯,道:“大小姐喝點茶。說來也巧,我特地加了薄荷,聽你說話的聲音有些啞,應該是這兩天因為公務不停地說話,嗓子都出問題了。”
黎霜沒想到裴晏會說這個,看了看杯中有些青綠的茶,一口飲盡。
清涼又有些刺激的感覺從口腔蔓延到喉嚨,帶來一絲清爽,在口中留下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這杯薄荷茶就好像一種催動劑,黎霜很快做出了一個決定,不知道從哪里拿出來了一個小盒子放到了桌上。
對上裴晏詢問的目光,黎霜開口道:“這是你的戒指,畢竟你花了心思和銀子,我不能占你這個便宜。如果你覺得不夠,我還可以把那些銀子補上。”
裴晏打開盒子一看,那枚戒指正靜靜躺在里面。
“大小姐居然隨身帶著,是不是說明這個東西其實對你挺重要的?”他問道。
黎霜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呼出一口氣,道:“戒指還給你,此后你我兩不相欠,各不相干,我要做什么也與你無關。”
只有裴晏真正和自己劃清了界限,馮御和陸淑玹才會徹底放過他,他只是一個無辜之人,不應該因為自己被卷入風波之中。
她知道馮御可能在謀劃著什么,即將到來的危險讓她更加警覺起來。
“兩不相欠,各不相干?”裴晏似是氣極反笑,又重復了一遍黎霜的話。
黎霜卻因為裴晏的這個反應變得有些氣惱,正要賭氣似地再說一遍,裴晏卻又開口了。
“大小姐不要我了嗎?”
這句話就像是一顆巨石砸進了黎霜心里的那汪泉水里,激起的水花打濕了周邊的土地,巨響驚得鳥獸四處逃離。
像反問,又像是有答案的疑問,裴晏睜著一雙桃花眼,定定地看著黎霜。
黎霜咽了咽喉嚨。
那雙眼睛好明亮,好無辜,好讓人……望而生憐?就像一頭受困的小獸,在饑寒交迫的瀕死之際好不容易遇到了心軟的神靈,卻在養好傷后被告知它需要離開。
它也是這樣盯著那位神靈,雖然不會說話,但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已經替它發出了疑問。
你不要我了嗎?
黎霜不知道那位神靈是如何回答和抉擇的,她只知道自己現在不能說出自己的內心所想,而是將那個答案埋得更深,埋在了再大的石頭也砸不出的洞穴里。
她顧左右而言他,道:“你以后就是福盈公主的人了,她會護你周全。”
聞言,裴晏笑了一聲,不是平日那樣的輕笑和恣意,而是帶了點咬牙切齒,甚至有一點憤恨的意味,道:“你真舍得?”
黎霜逃避似地別開了頭,似乎這樣就可以不再看裴晏那雙眼睛,“你只是我的暗衛而已,無所謂舍不舍得。”
“是嗎?”
這句話好像觸動到了裴晏,他一動不動地盯著黎霜,像一只準備捕獵,蓄勢待發的獵物。
在黎霜感到氣氛有些不對勁,正轉頭看去之時,裴晏的身子已經離開了座位,朝她傾身而來。
而黎霜并未反應過來,下巴就已經被裴晏輕輕抬起,被迫仰頭的同時,唇瓣就被什么溫熱而柔軟的東西貼住了,比方才薄荷茶還要清涼香甜的氣息很快侵占了她的整個鼻腔和口腔。
這是一個生澀的,但十分鄭重的吻,帶著少年的隱隱不滿和某種情愫,一齊融化在了二人交纏的呼吸之間,將他們方才喝的茶香都感受了個徹底。
沒有什么技巧,就是簡單的唇齒相貼,就好像裴晏在慢慢感受,品味,恨不得讓時間都定格在這一刻。
他另一只手輕輕扣著黎霜的腦袋,將她往自己的方向帶,整個屋內的氣氛變得旖旎而曖昧,不言而喻的氛圍很快蔓延,融合著午后陽光的暖意,讓屋內的溫度都有些高了。
終于意識到發生了什么的黎霜猛地推開裴晏,那張被放大的俊美臉龐很快后退,裴晏也輕笑著坐了回去。
黎霜正要罵,裴晏便笑道:“現在呢?還只是一個暗衛嗎?”
他好像饜足,目光在黎霜的唇上留連,好像在回味,嘴邊的笑意也出賣了他此刻的輕松愉悅。
“你……”
黎霜無語凝噎,她明明該生氣,該惱怒,該甩裴晏一個巴掌,讓他不要以下犯上。
可是她只是愣住,手足無措。
“大小姐,誰要同你兩不相欠,誰要同你各不相干?你要做的事,我就從來沒有置身事外的時候,無論大小姐你同不同意,唯有這一點,我不可能答應你。”
他的語氣近乎強硬,是很少流露出來的情緒。
黎霜“噌”的一下站起身來,眼神竟有些慌亂無措,像是因為裴晏的話有些心神不寧。
她最后看了裴晏一眼,丟下一句“隨你”便轉身離去,再沒有多待。
而裴晏只是拿起桌上的戒指摩挲著,看著黎霜離開的背影,明明嘴角噙著一抹笑,但是笑意卻不達眼底。
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第88章 我沒有名字
“殿下, 這位就是匈奴王哈薩克。臣懂匈奴語,可為殿下傳意。”梁觀應道。
馮御看著坐在自己面前這個人高馬大,蓄著夸張的絡腮胡的匈奴王, 內心有些惴惴。
他轉頭看了一眼身后的幕僚,又確認自己遭遇危險后會有及時的護駕, 才放心轉回身子,沉聲道:“你應該知道我是誰,那我就開門見山了。你說的合作,我可以答應。”
梁觀應朝哈薩克翻譯了馮御的話, 而后匈奴王又說了一串馮御聽不懂的語言。
“殿下,哈薩克說他久仰殿下大名, 也很期待這次合作。”梁觀應道。
馮御看著哈薩克臉上的笑容, 再看了看他身上不倫不類的服飾, 轉了轉眼睛,計上心來, 笑道:“不過五座城池和牛羊萬數可不是小數目, 盡管大盛國力強盛, 資源充足,也不能就這么隨手割讓。”
聽完梁觀應翻譯完的話, 哈薩克皺了皺眉頭,笑容也淡了下去。
梁觀應朝馮御道:“他說殿下如果有要求, 可以提,只要不過分,他可以答應。”
“當然不會過分,”馮御能肯定哈薩克會接受這筆交易, 道:“你只需要去信給我父皇,告訴他你要娶大盛的大理寺卿黎霜, 那這筆交易我便能接受了。”
他說什么都要坑黎霜一次,聽說匈奴生性殘暴,更是有喜歡與兄弟分享美人的癖好,而且他們“不拘小節”,一年到頭都凈不了幾次身子。
黎霜若是嫁去了匈奴……
馮御聞著空氣中的隱隱惡臭,笑意更加明顯。
聞言,哈薩克眼睛有些好奇的光,朝梁觀應問了一句。
梁觀應道:“殿下,哈薩克問,黎霜是否美貌,是否乖順”
“這是當然!”馮御哈哈大笑,道:“大盛女子無數,黎霜的樣貌更是數一數二的出挑,你要是見到了,定會愛不釋手!”
他才不會告訴哈薩克黎霜的脾性,那樣一個倔強的女子,都不知道誰能馴服。
見馮御如此稱贊,哈薩克連連點頭,本就寬大的手不住地拍打著自己的大腿,大聲說了句什么。
因為他的動靜實在太大,馮御有些嫌棄,但還是擺出笑容,聽梁觀應道:“這是匈奴表示高興和愉悅的動作,哈薩克說,殿下很大方,他就喜歡和殿下這樣的人打交道。”
馮御聞言,不動聲色地抽了抽嘴角,努力讓自己心里的不適感消失,道:“既然匈奴王與我投緣,那我們就可以細細商量合作的事宜了。”
哈薩克平靜了下來,因為即將得到美人而激動的心稍稍平復。
他早就聽說大盛水土養人,自己卻沒見過幾次,也不知道是何滋味。
只是聽人描述,說大盛女子皆膚如凝脂,乖順可人且身段豐盈婀娜。
而且馮御又如此夸贊黎霜,哈薩克已經神游天外,馮御說的什么他也聽不清了,只是一味地點頭答應,想著要快些回去寫信給大盛皇帝。
哈薩克走后,幕僚問馮御道:“殿下為何要將黎霜也作為籌碼”
“呵,”馮御冷笑道:“她坑了我這么多次,我當然要好好回報她。匈奴如今實力不可同日而語,父皇為了求和,一定會答應的。”
幕僚了然地點頭。
想著黎霜可能的凄慘下場,馮御快意地笑出聲來,屋內外都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
黎霜從腰間發現了一個荷包。
純白的荷包上沒有什么花紋,下面吊著紅穗子,像是沒有繡完。
但是這個荷包針腳粗糙,邊緣的金邊都粗細不一,看得出來繡這個荷包的人從沒有做過針線活。
她很快就知道這個荷包是誰繡的了,裴晏靠近自己的時候,趁自己走神便把它掛在了自己的后腰上,又因為荷包很輕,黎霜回府才察覺。
裴晏居然會學這些,黎霜啞然失笑,她記得之前提過一嘴腰間缺個荷包,裴晏就不知道什么時候偷偷繡了出來。
她開始想象裴晏那樣大大咧咧的人坐在桌前拿針線的模樣,想必極為認真,還要不停地拆線引針,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傷了自己的手。
不對,她為什么要想這些?黎霜搖搖頭,告訴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不過他應當是要再繡些花紋的,但也沒想到自己會這么快離開,所以暫時擱置了。
難道他是怕以后沒有機會送出去了,所以才以這樣的方式給黎霜的嗎?
黎霜拿著手上的荷包左看右看,又舉起仔細聞了聞,一股她曾在裴晏房里聞到的清冽香氣就鉆進了鼻腔。
或許這個荷包在他的屋子里待久了,都被腌入味了。
只是這個味道讓黎霜回憶起了一些東西,鬼使神差地起身,朝裴晏的屋子走去。
因為他已經離開的緣故,下人把裴晏向來都是大開的房門關上了。
黎霜推開門,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其實這個味道并不明顯,平時黎霜也不會刻意去注意,但她總能聞到。
就好像這股氣息推開了空氣中的一切,獨留在了黎霜的身邊。
這是裴晏身上的味道,整個屋子也和他的人一樣,所有東西都擺在了明面上,柜門大敞著,里面的物件全都暴露在了黎霜的視線里。
一柄雙刀,一把匕首,一片碎布,還有一本書。
黎霜認得雙刀和匕首,那都是裴晏以前從不離身的東西,不知什么時候被他放在了這里。
淡藍的碎布上還有些暗紅色,黎霜拿起一看,發現那是上次裴晏受傷的時候,自己從衣裳上面撕下來的。
她也記得,上回她還問裴晏為什么不丟掉,裴晏雖然嘴上說自己會扔,但現在黎霜手上的東西已經給了她一個回答。
裴晏為什么會留著這個?
這一片布料早就失去了原本的色彩,更因為浸了血的緣故變得粗硬,邊角并不平整,怎么看也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破爛。
黎霜沒有多想,將東西放回了原位,目光定格在了柜子里最后的一件物品上。
雖然看上去是書,但面上并沒有書名。黎霜疑惑了一下,在糾結要不要翻開看。
這是不道德的,她想,自己不該去窺探裴晏的私隱,不該有要去了解他藏于人后的秘密的想法。
可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鼻尖的氣息明明微不可聞,但卻有催動人心的力量,在黎霜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的手已經放在了書的第一頁上。
這果然不是黎霜平日里看的書籍,這是裴晏用來寫字記錄的東西。
黎霜就像拿一塊燙手山芋,立馬要將它放下,可是上面的內容還是讓她忍不住停留。
大盛的書籍編撰,向來是從右邊第一列開始,從左至右一列一列地書寫拓印,可是裴晏寫的東西不同,他是橫著書寫的。
一開始黎霜也沒有看懂,所以她才會忍不住研究,黎霜發現這頁內容是從右邊對齊,而且豎著念根本不通順,所以才嘗試橫著來看。
這樣的排版方式實在新奇,黎霜適應了好一會兒,看著上面的每句話之后跟著的一個小點或者一個小小的圓圈,以為這是裴晏隨意涂鴉的。
但是她發現這兩個小東西剛好在每兩句話的停頓之后,讀起來也更加順暢流利。
于是黎霜更加覺得新奇,此前的種種猶豫也隨之拋之腦后,從最上面的左邊讀了起來。
值得一提的是,裴晏的字跡歪歪扭扭,像是不會執筆之人寫出來的東西,黎霜花了好大的勁才辨認出來。
我就知道大小姐聰明,肯定能找到這個。
不過大小姐,先別生氣我拿了你的本子,你們這里是這么說的嗎?主要是我把錢都拿去買珍珠了,所以四個口袋變得一樣重了。
不對,好像這里的衣服沒有口袋。算了,管他呢。
現在是半夜,我睡不著,想著不然留點什么給你看看,否則以大小姐的性子,恐怕會忘了我。
其實我知道大小姐的打算,知道你要把我送走,送到一個你覺得安全的地方去。
哎,我還以為大小姐和我并肩作戰這么久,覺得我是一個靠譜的人呢,不止我自己,保護你也是順手的事。
但我還是不想大小姐為難,你的事已經夠多了,我就勉為其難地委屈一下自己,暫時安分地待在你為我安排的地方吧。
我很討厭寫字,真的,而且你們大盛的文字太復雜了,我更新語言體系都更新了老半天呢。不過我聰明絕頂,這點困難還是難不倒我。
但是這是最簡單的辦法,把我要說的話傳遞給你。
哎呀,說了這么多,怎么感覺沒什么內容呢。算了,那就隨便寫寫吧。
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大小姐,不小心砸壞了你的馬車,我真的是不小心的!然后你兇巴巴地要把我送去官衙。
后來嘛,我就發現了大小姐根本就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冷冰冰,就像榴蓮一眼,聞著臭,吃著香……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這么寫的,但是我文化水平有限,這已經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比喻句了。
其實第一次幫大小姐破案之后,我在街上睡了兩個晚上。
想去住酒店(黎霜看到這里的時候,又有些疑惑,這兩個陌生的字眼上被劃了兩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店家說我沒有身份,不讓我住。
哎,我一個人也不認識,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幸好我還有你們這個朝代的衣服,不然就要被當成怪類趕走了。
我為什么想接近大小姐,大小姐也知道了。其實大小姐可以把我理解成一塊磚頭,哪里需要我的時候,我就要去哪里。
不過說需要兩個字也不太準確,我只是按照要求去完成一次又一次的任務,然后回到自己的世界,等著下一次派遣。
我記得LI715和Az511那次閑聊,問我為什么從來沒有任務失敗的時候。
什么,這兩串數字是什么意思?其實就是兩個名字而已。
對,我其實不叫裴晏,這只是我給自己在這個世界的一個代號,喊著順嘴,我就這么說了。
真正的名字?我沒有名字,無名無姓,既沒有坎坷的身世,也沒有多光明的未來,像天上那些星星,我也不過是其中的一顆而已。
但是我英明神武,自然是最亮的那顆。
說起來,這里的天空比我在書上看到的漂亮多了,太陽也很出乎我的意料,當然,它們都沒有大小姐漂亮就是了。
不對,我又扯遠了。
然后我回答他們,當然是因為我聰明又不怕死,多危險的任務對我來說都微不足道。
大小姐是不是想問我,既然那個世界是這樣的,那我為什么要回去?
這么說吧,其實我是沒有壽命的,也就是說,除非我在自己的世界里死亡,我就是永生的。
每次完成任務之后,我都會回到那個世界刷新一下大腦和身體組織,沒事,大小姐看不懂沒關系,這只是相當于我有了一副新身體。
不過我還是我,大小姐放心吧,臉沒變,身體也沒變哦。
任務完不成,我回不去怎么辦?
嗯,從現在的情況來看,這的確是一個好問題。
據我之前觀察到的東西來看,我應該會永遠留在這個世界,和你們有一樣的壽命,再高科技的東西也不會有用處,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
其實我們那里的人把這個看得挺重要的,他們惜命。
這個時候大小姐肯定會問,那我也惜命,是不是?
以前執行任務的時候,確實是這樣,拼盡一切都要回去。至于現在……大小姐不如自己猜猜看,等下次見到我,我給你一個答案?
畢竟我第一次做這樣的任務,也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總該讓我試錯對吧?
我想想,還可以說什么呢。
對了,就算我暫時見不到大小姐,大小姐也不能被別人迷惑了心!什么凌逸,什么太子,大小姐可不能喜歡上他們。
為什么?為什么!我就知道大小姐會這么問,這個問題還不明顯嗎?
總而言之,就是不可以。
最后,讓我猜猜,大小姐是不是很想問,我到底還要不要完成任務了,為什么感覺我什么也沒做?
這個問題,大小姐以后會知道的。
就寫到這里吧,說了一大堆廢話,但希望我寫的字不算太難認。
裴晏總共寫了兩頁,洋洋灑灑,黎霜甚至看不出來有什么實質性的內容。
因為關于他的部分都有很多陌生的詞語,超出了黎霜的理解范圍。但她能看懂一段,就是裴晏說自己是不是惜命的那幾句。
按照他的說法,只要他能回去,那他就算死在這里也不會有事。
但是如果他完不成任務,就會永遠留在這個世界。
黎霜的心里竟然浮上了一點情緒,一點夾雜著糾結,興奮,愉悅,掙扎的情緒。
這點情緒被無限放大,擠滿了黎霜的心臟,叫囂著提醒她方才她想了些什么。
如果,如果裴晏真的能一直留在這里呢……
不,她又搖著頭,自己憑什么替他做決定,自己是他的什么人呢?
這兩個想法在黎霜的腦海里打架,黎霜放下手中的東西,所有的感官都變得模糊,唯一清晰的是自己大腦里的思緒。
她想的太多了,她在一切都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就開始思考這個問題,最終也不會有什么結果的。
除開那些不屬于這個世界的詞語,裴晏寫的東西算得上淺顯易懂,就像正在學習寫文章的幼童一筆一劃記錄著自己的想法和思考。
黎霜甚至都能想象出裴晏叼著毛筆,翹腿坐在桌前琢磨著下筆的模樣。
而且他就好像真的在和黎霜說話一般,寫下的東西就跟他平日說話沒什么兩樣,吊兒郎當,也沒有什么書信的格式和技巧,不過就是想象成自己和黎霜閑聊,然后寫下了自己說話的那一部分。
就好像他此刻就在黎霜身邊。
不過那時的他已經知道了黎霜的打算,那是以什么樣的心情寫下這些東西的呢?
這兩頁類似書信的東西甚至沒有完整的開頭和結尾,一看就不像永別之人寫的東西,就好像裴晏知道,自己還會和黎霜再見面,永遠都有“下次”。
宴會上,自己明明就要動搖了,裴晏卻主動把酒杯接了過去。用他的話來說,就是裴晏不想自己為難。
沒有查案時抽絲剝繭的分析,沒有審訊時屢試不爽的技巧,裴晏的話莫名地讓黎霜相信,相信他說的,只是因為他不想自己為難。
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呢?黎霜不知道,初見裴晏時,他還是一個疑點滿身,讓自己滿心設防的少年。
可現在,裴晏幾乎已經將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了她,唯獨對自己的心意閉口不談,對他自己的任務避重就輕。
他寫那些東西的目的,黎霜不知道,他可能想告訴自己一些東西,黎霜看得出來。
或許吧,黎霜想,一切結束之后,她也沒有要再讓裴晏躲著的必要了。
可是她已經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已經將裴晏在自己計劃中摘除了出去,因為擔心,所以黎霜才會變得決絕,對裴晏說出“兩不相欠,各不相干”的話。
這樣的話一旦說出口,是沒有挽回的余地的。
一面被打碎的鏡子,真的能夠再恢復如初嗎?
那樣狠心的話,黎霜也不知道裴晏有沒有放在心上。
——“誰要同你兩不相欠,誰要同你各不相干?”
是了,這是裴晏的回答。
黎霜想起來了,當時他看上去很不贊同黎霜的話,表情也差點維持不住,說這段話的時候沒了調笑,語氣十分認真。
還有那一個猝不及防的吻。
黎霜愣了愣,抬手放在自己的唇上,這次的觸感和裴晏的唇瓣差別很大,不柔軟也不溫暖……
她在想什么?
思及此,黎霜猛地搖了搖頭,最后看了一眼打開的柜子,抬腳離開了裴晏的屋子。
——
匈奴王的信很快送上了皇帝的龍案,衛霄照例替他念著,見皇帝在閉目養神,語調也放緩了些。
“吾聞陛下朝中有一美人,名黎霜,其大名遠揚,吾族人人皆知她的名號。吾族與大盛向來不起兵戈,兩方百姓皆安居樂業。若陛下肯將黎霜嫁與吾,那雙方和諧之景必將延續萬年。”
衛霄念完,皇帝猛地睜開了眼睛,從衛霄手里拿過那封書信。
上面寫著大盛文字,用詞也很講究,應當是有人指點過。
比起這個,皇帝更關心的是上面的內容。匈奴王要娶黎霜,為什么?
如果是因為黎霜的名號,那也太牽強了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匈奴為什么要來這么一出?
可是信里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如果皇帝不答應,那匈奴就會南下,到時候肯定免不了一場戰事。
大盛重文輕武,自尹黎兩位將軍戰死后更沒有可用之將,況且匈奴日益強大,這么多年一直在休養生息,大盛不一定能與之抗衡。
也就是說,匈奴這是在通知,而不是詢問。
“陛下,這……”
衛霄久沒有關心朝堂,自西廠被取締之后,他就一直在兢兢業業地當好一個大太監。
憑著皇帝的庇護,自己的弟弟也安安穩穩地生活在長安,就像正常人一樣念書習武,沒有人會知道他的身世,沒有人會知道他的哥哥是個閹人。
皇帝皺著眉頭,手指在龍案上輕點著。
他不明白為什么總是有人要盯著黎霜,難道是因為她特殊的身份?還是因為她做了什么
可是那又跟匈奴有什么干系呢?而且看上去是兩邦交好的事情,可是皇帝怎么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呢?
且不說這件事突然且無厘頭,單說黎伯約若是知道匈奴有這個意思,定是會找自己問個清楚,說什么都不能可能嫁女。
皇帝有些頭疼,看著這封信,就如燙手山芋。
“先去信一封吧,不能太過直白……過兩月不就是除夕了嗎,屆時讓匈奴王來參宴,朕再與他細細商議此事。”皇帝喃喃道。
衛霄頷首,“是。”
第89章 不見黎霜,后果自負
“公主找臣?”
鄭劭頷首站在馮玲面前, 看見她手中拿著的字畫,明白馮玲是為了什么。
“鄭劭,”馮玲輕喊了一聲, 舉起手中字畫從上到下又看了看,道:“若是你真的閑得無事可做, 那便去喂喂本宮的貓,而不是整日給本宮這里送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亂七八糟?
她說完后,沒看到鄭劭微震的瞳孔,隨手將手中的字畫甩了出去。
見狀, 鄭劭忙俯下身子撿起字畫,抬頭道:“公主難道忘記了嗎?”
忘記?馮玲低眸瞧了他一眼, 莞爾, 不知是心情愉悅還是帶著嘲諷, “忘記的是你,你忘記了在本宮眼里, 世界上只有兩種人, 那就是父皇和其他人。”
聞言, 鄭劭低了頭,用膝蓋行至馮玲身前, 將手中字畫抬起,搖了搖頭, “可是公主說過,這是公主最喜歡的詩,曾經……曾經還親手為臣寫下過。”
上方又是一陣輕笑,馮玲“嘖”了一聲, 閉了閉眼,看著字畫上的字跡, 懶懶開口道:“本宮說甚作甚,不需要他人評價,先前那副早已燒成了灰燼,你想說什么呢?”
鄭劭以為馮玲有所動搖,眸子含了希冀,“公主所寫之物有價無市,臣想著之前辜負了公主的心意,特地重寫一副來賠罪。”
“賠罪?”馮玲細細咀嚼著這兩個字,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一般,道:“本宮不喜歡的東西,再磋磨丟棄都不可惜,人也一樣。”
鄭劭聞言,眸子暗淡了下去,半舉起的手臂也隨之放下,語氣有些落寞,“公主,臣早已知錯,知道臣再做多少都無濟于事。但公主為何不能給臣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讓臣彌補?若公主不解氣,打臣,罵臣都使得。只是……不要再對臣視若無睹。”
他這樣的話不知道已經對馮玲說過多少次,態度一次比一次誠懇和卑微,是下位者對上位者的乞求和討好,也是后悔莫及,知道為時已晚的遺憾。
果不其然,聽到這番話,馮玲不耐煩地皺起眉頭,也不再看鄭劭。
換做幾年前,要是她聽到鄭劭說出這番話,定會感動得淚流滿面喜極而泣,再因為自己和鄭劭破鏡重圓而大肆慶祝一番。
但馮玲一閉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四年前那個半夜里抹淚的自己,抬頭對她說,不要原諒鄭劭。
是啊,一顆心從天黑等到天明,親自下廚做的飯菜也無人問津,做的再多努力換來的也不過是冷冰冰的三言兩語的打發。
她等得太久了,一年的時間足夠讓她看清和成長很多。
兒女情長,已經不是馮玲在意的東西了。
其實馮玲自己也覺得有些可笑,從自己看上鄭劭,強迫他做駙馬,再到自己心灰意冷放棄他,也就短短一年。
到現在“攻守易型”,鄭劭卻反過來成了那個為了討人歡心用盡了所有力氣和手段的人。
馮玲覺得有些無聊,雖然偶爾內心還會泛起漣漪,就像自己和鄭劭那匆匆一面的初見,仿若自己又回到了那個情竇初開的時候。
但現在……
“夠了,聽得讓人心煩,”馮玲冷冷開了口,道:“本宮這里不是什么寺廟,沒有慈悲的活菩薩,也沒人能給你想要的原諒。這些東西以后不準出現在本宮面前,否則本宮見一次,丟一次,再不然就把你關起來,讓你老老實實地不要煩本宮。”
“公主……”鄭劭嘴唇輕顫。
“出去。”
鄭劭還想掙扎,道:“公主,只要公主能消氣,臣……”
“出去。”
馮玲又說了一遍,眼神愈發冷了,這是她生氣發怒的前兆。
見狀,鄭劭有些悲戚地看了眼手上的字畫,帶著他離開了寢殿。
他的背影還是那樣挺拔,風度不輸當年奪魁的意氣風發,只是其中含著的東西,恐怕只有他和馮玲才知道了。
馮玲有些出神,還沒再想些什么,門口便又走進一人來。
來人比鄭劭更高一些,步伐也更加堅定輕快,大步流星,就如他的人一般肆意又張揚。
“公主找我有事?”
裴晏離馮玲有些距離,不遠不近,剛好能聽清楚對方說話。
“是,”馮玲動了動脖子,笑容有些莫名,道:“但是你手上為什么要拿鄭劭的東西?”
“公主說這個?”裴晏舉起方才從鄭劭手里拿來的字畫,“我看駙馬失魂落魄的,手上拿著一副好字,拿來看看。”
馮玲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問道:“那你知道上面寫的什么嗎?”
聞言,裴晏仔細看了一眼字畫上面的內容,眉頭微蹙,喃喃道:“只明,愿朝,卿明……這寫的什么意思?”
馮玲嘴角抽了抽,覺得好笑,“那字是朝氣的朝,而且誰教你這樣念的?從右到左,自上往下。”
“哦,”裴晏恍然大悟,又重新道:“明朝明朝待明朝,只愿卿卿意逍遙。”
在馮玲看好戲的目光下,裴晏不解地問道:“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
馮玲搖了搖頭,裴晏看上去腹有詩書,一副公子哥的模樣,結果除了會識字,竟是文墨不通的男子。
“不知道,”裴晏坦然地聳了聳肩,“難道是在明朝,希望大臣過得逍遙自在一點?那這個皇帝還挺好的。”
馮玲不知道他說的明朝是哪個國家,或者又是那個皇帝取的古怪年號,看著裴晏確實不像撒謊的樣子,恍然了一瞬。
她似乎回到了自己當年給鄭劭送字畫的時候。
當時她還未心灰意冷,又愛極了鄭劭儒雅又風度翩翩的模樣,愛他一身文人風骨,愛他有心胸抱負,所以才想了這么一句詩寫給他。
她只是希望鄭劭永遠意氣風發,逍遙自在,和自己和和美美地過完一生。
不過如今看來,那句詩并沒有起到祝福的作用,鄭劭舍了一身風骨和理想抱負,被自己永遠困在了這方天地里,注定要和她糾纏不休,直到死亡,也算是一種呼應吧。
所以馮玲在看到鄭劭寫這句詩的時候,更多的不是懷念和遺憾,而是一種說不清又道不明的細密心緒。
“這句詩的意思是說……”馮玲像是在對自己說話,喃喃道:“希望每一日,所愛之人都能瀟灑自在,做真正的自己。”
裴晏細品了一下,察覺到馮玲變化的情緒,連忙把手中的字畫放到了一旁的桌上,轉了話題,道:“還是說正事吧,公主有什么事要說?”
思緒被裴晏打斷,馮玲眨了眨眼睛,意識回籠,道:“本宮昨日聽說了一件事情,說是匈奴王有意要娶黎霜,行兩邦交好之誼。”
見裴晏沒有說話,馮玲古怪道:“怎么,覺得本宮騙你?本宮的耳目可不是誰都能質疑的,等著吧,若父皇無意遮掩,那此事很快就會傳遍長安。* ”
但是裴晏還是沒有反應,他只是站在那里,又因為逆著光的緣故,他的表情看不真切,只是覺得有些和身后暖陽格格不入。
馮玲看著他,“你不是特別在乎她嗎,就沒有什么想說的,或者想問的?”
“要此事解決,是不是只有兩個辦法?”裴晏出聲道。
“當然,”馮玲笑道:“要么就讓黎霜遠嫁匈奴聯姻。要么,就把匈奴打得臣服于大盛,他們自然就不敢再打大盛人的主意了。”
裴晏斂去了眸中情緒,連表情都沒什么變化,似還有些笑意,但平時就像刻在他臉上的笑容在此刻顯得十分突兀和勉強。
沒等馮玲再說話,裴晏就已經轉身離去。
馮玲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注意力被桌上的字畫奪走,自然也沒再細想裴晏方才的反應。
——
“你慢些說,不著急。”
黎霜握著王時予的手,看著她的臉上滿是怒氣,安慰道。
王時予給自己灌了一大口茶水,“砰”一聲放下茶杯,道:“聽我與你說道。”
“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無非無儀,唯酒食是議,無父母詒罹①。該作何解?”一坐在考官位的男子問道。
聞言,王時予微不可察地蹙眉,其他人都是問一些治國理政方面的問題,怎么到了自己這里,就變了味道?
她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但也沒有多想,道:“前面還有內容。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②。此歌辭創作于西周時期,為了慶祝貴族宮室落成,別無他意。”
男子嘴角的笑有些不懷好意,問道:“拋開此辭背景不談,你對它有何感想,又作何注解?”
王時予總算知道他的目的了,這批考生里唯有自己一位女子,考官以為她是軟柿子,竟在這樣的場合刁難她。
“我并無感想,也無注解,”王時予冷道:“生男子就要他穿好衣睡好床,精致的玉圭是他的玩具,被寄予成為君王的厚望。女子睡土地穿襁褓,取樂的物件卻只是陶制的紡錘,讓她不招惹是非,每日圍著鍋臺安排酒食,做一個不給父母添麻煩的姑娘。無非就是宣揚男尊女卑,又要何注解?”
男子笑著看她,就像是在期待著王時予會有什么反應。
她之前強行打掉了自己的孩子還給了吳家,在長安可謂是掀起了軒然大波,要不是王安平和王家足夠有實力,流言只會愈演愈烈。
而這位男子又最看不慣王時予這樣的“刺頭”,作為女子,拋頭露面不說,做的事又駭人聽聞,傷天害理,簡直就不像個女子。
她不是喜歡嘩眾取寵嗎,就不妨讓她成為今日的焦點吧。
“應試之人無不對我的題目做出注解,既要有自己的思考,也要讓我從中看出你的能力。既然你說不出東西來,想必你也沒有足夠的準備。”
“你……”王時予有些惱怒,“四書五經可考之題繁多,你卻唯獨問我解無可解的問題,作為考官,你真的不是有意刁難嗎?”
大盛科舉比較特別,不僅考察寫文章的能力,也要考察考生當堂解題的思維,雖說被選上的考官都是與當場考生不認識的人,可奈何王時予名氣太大,恰好這位考官又見過她,才造成了現在的局面。
“怎么會這么說,”男子兀自笑了,道:“我并不認識你,小姐。所考的問題都是有記錄可查,又何來針對一說呢?況且小姐自己也說了,男尊女卑,你能與諸位考生一同站在此處,已經是圣上的恩典了。”
王時予幾乎是動用了自己所有的忍耐力才沒有當場回懟男子,冷道:“男尊女卑不過是從你考我的題目中所得,我……”
她愣住了。
王時予其實是想說她并不這么想,可是自己卻怎么也說不出來。
這是自古以來的傳統,這是天經地義,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她從小都被灌輸這樣的思想,內心雖有反對之意,卻從來不敢真正和世俗禮法作對。
上次她所做之事已經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圍,自己雖不后悔,但著實為自己的離經叛道嚇了一跳。
所有人都說她不知禮義廉恥,所有人都在說她慘無人道,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
那個孩子每晚都會在夢中出現,他小小地躺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母親殺了孩子,母親殺了孩子……
巨大的輿論壓力一時間讓她喘不過氣,王安平出手之后雖然好了很多,但陰影卻留在了王時予心里,揮之不去。
她不是一個好人了,王時予突然想到,她是一個手染鮮血的女子,是一個本該因世俗禮法,循規蹈矩生活,但卻有著一身反骨的人。
自己如果真的說出男尊女卑是錯誤的,那她又會遭受多少人的凝視和嘲弄?
這樣的情況,王時予已經經受不住第二次了。
你就是一個膽小鬼,王時予對自己道,一個明明有反抗之心,但卻還是唯唯諾諾,敢想不敢言的膽小鬼,懦夫。
她止不住地想著,面前的男子還在看著她,周圍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我的答案已經說完了,此題考不出我的能力,也表明不了什么,無非就是供你們取樂的東西。我是女子沒錯,但陛下也明確說明了女子可以參加科舉。但顯然考官對此有些意見?既然這樣,就算我說再多,又能如何對其他問題做出回答,考官都不會真正在意的話,那我想我也沒有再站在這里的必要了。”
說完,王時予沒看所有人震驚的神色,轉身走了出去。
“所以你放棄了這次機會,”黎霜有些憤怒,道:“那考官是誰,我想我應該去見見他。”
王時予搖搖頭,“無人知曉,也不用麻煩你了。我知道雖然陛下開了這個先河,但不會所有人都認同,像這次,我連一個和他人公平競爭的機會都沒有,那又何談公正呢?”
黎霜聞言,轉了轉眼睛,看著王時予有些失落的模樣,安慰道:“無妨,你不是徹底沒有機會。我找時間求見陛下一趟,看能不能適當改善一下考察方式。”
“真的能行嗎?”王時予低下頭,道:“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為我們去爭取,難道就不怕陛下厭煩,就不怕閑言碎語嗎?”
“怕,”黎霜擠出一個笑容來,但是我們不能因為害怕,就放任錯誤留在那里。我既然懇求陛下開這個先河,就有考慮到會有問題的地方,你正好指出了問題所在,那我定要一點一點將它糾正過來。我知道這個機會對你,對其他女子來說有多不容易,所以我才會去努力爭取,不用為我擔心太多,好嗎?
王時予揉了揉眼睛,也笑了一下,點點頭,“黎霜,你真好。”
長街邊。
“黎小姐?”馮淵見黎霜一人走在街上,熟絡地和她打起招呼。
黎霜含了得體的笑,道:“殿下今日怎么會在這里?”
“我來看看長安是否一切正常,”馮淵道:“你呢,你來這里是做什么?”
黎霜看著馮淵,想了一想,決定把王時予的事情告訴他。
“竟有此事?”馮淵有些驚訝,“你不用擔心,我能查到那考官,也會及時換掉。而且這個問題我今日就去和父皇反應。而且科舉這么多年一直都是如此,是時候稍加改革了。”
黎霜差點就忘記了還有馮淵這個可靠的力量,心下一喜,當即道:“殿下肯幫大盛女子,臣女在此謝過。”
聞言,馮淵不由得笑了起來,摸了摸鼻子,道:“不止因為大盛,還是為了幫你……”
“什么?”
馮淵的聲音有些小,黎霜聽不太清楚,就像蚊蟲般的振翅聲。
馮淵吸了吸鼻子,笑道:“沒什么,反正此事有我處理,你就別操心了。”
“知曉了,”黎霜又想起什么,“貴妃娘娘最近如何?臣女近日忙于公務,竟沒有想起來去拜訪一下娘娘。”
說起寧妙,馮淵從袖中拿出一支裝在盒子里的珠釵來遞給黎霜,“說來也巧,母妃說她與你投緣,今晨收拾首飾的時候找到這個,覺得與你相襯,所以要我送與你。”
雖說是送,但其實是賞賜,黎霜根本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拒絕。她不知道寧妙為何突然要給自己送東西,笑著接過,道:“那臣女多謝娘娘賞賜。”
馮淵瞥見她無甚釵飾的頭發,眼中微不可察地閃過一抹失望來,但還是道:“宮里你都熟,若想去見母妃,隨時去便好,她很喜歡你。”
“臣女知曉了。”
黎霜正要告辭,余光卻瞥見了站在不遠處的吳朝暮,看上去她已經在那里站了很久。
馮淵也看了過去,很自然地朝吳朝暮招了招手,讓吳朝暮過來。
“見過側妃。”黎霜看著吳朝暮站定在自己面前。
“真是趕巧了,”吳朝暮笑道:“我不過出門來買些東西,正好就遇見了殿下和黎大人。”
黎霜想要解釋,“臣女與殿下是偶遇,且是在談論公務,殿下,既然側妃來了,那臣女就先告辭了。”
她走得很快,像是為了躲避什么,看得馮淵有些不明所以。
“殿下,”吳朝暮看著馮淵,好像有些為難,“妾想著要為母妃去寺廟求一串佛珠,可不知母妃是否喜歡?”
馮淵回過神來,“她并不挑揀,只要你有這個心,她都會喜歡的。”
“是。”吳朝暮笑道。
馮淵抬腳離開,吳朝暮也跟了上去,不著痕跡地走得與馮淵極近,卻不料踩到了馮淵的鞋子。
“殿下恕罪!”吳朝暮當即要用錦帕為馮淵擦鞋,卻被馮淵一把拉了起來。
“小事,回府再處理。”
他看起來的確不在意,走得很快,像是在著急些什么。
——“無論你做什么,你都要攏住太子殿下的心!吳家如今只有你能挑起大梁,全家的希望可都在你身上了。”
吳貴在吳朝暮出嫁前夕,語重心長地對她說了這番話。
思及此,吳朝暮咬了咬牙,抬腳繼續跟上馮淵。
金鑾殿。
“陛下,匈奴王又來了信。”衛霄遞上去一疊東西。
皇帝有些奇怪,他明明不久前就與匈奴王說過,此事有商量余地,那匈奴王為什么還要再來信?莫不是要說他不能來參加除夕宴了?
他有些不安,拆開信封,拿出里面的東西,見上面內容簡短,只說了兩句話。
“若一月之內未見黎霜,吾族鐵騎便要踏破大盛疆土。”
皇帝怒不可遏,用力撕碎了信紙,碎紙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像一場黃色的小雨。
衛霄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見皇帝動了大怒,忙跪下道:“陛下息怒!天下事都在陛下掌握之中,都還有轉圜的余地!”
聞言,皇帝果真平靜了些,但胸膛還是控制不住上下起伏,看著龍案上的碎紙,皺眉道:“去……去把黎伯約給朕喊來,就現在。”
“是。”衛霄起身,小跑而去。
“等等。”
皇帝又叫住了衛霄,緩了一口氣,“還有黎霜,讓黎家父女都來一趟。”
第90章 你是我什么人,就要這樣賣命
“丞相, 黎卿,你們自己看。”
黎伯約和黎霜看完了衛霄拿來的兩封信,有些不明所以。
“陛下, 可是事出有因?”黎伯約問道。
皇帝皺眉搖了搖頭,道:“此事突然, 朕先前并沒有應下,讓匈奴王除夕來宴,但是沒想到匈奴似有什么目的,竟猖狂地給朕定下什么一月之期。”
他立馬想到了自己給黎伯約的賜婚圣旨, 一時覺得棘手。
皇帝深知大盛難以和匈奴抗衡,但也沒有真的要把黎霜嫁去匈奴的意思。他堂堂君王, 怎么會要用一個女子來換國家安寧?
可是黎霜若是不去, 又要靠誰迎戰匈奴的鐵騎
“陛下, 朝中可有有用之將?”黎霜問道。
她隱隱能猜到此事的始作俑者,但因為事關國家大事, 黎霜又不得不鄭重以待。
真是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黎霜心想。
皇帝有些無奈,“可領兵打仗之人……”
應該就只有馮御和馮淵了, 只有皇子才會有騎射和作戰課程。
皇帝的欲言又止讓黎伯約和黎霜明白了一些東西,其實皇帝就算不說, 以他們在朝中這么多年的見聞,也該知道一些東西。
“陛下,若是臣此去能換大盛與匈奴和平,那臣并無怨言。”黎霜道。
黎伯約當即道:“黎霜, 你……”
他看著黎霜的臉,浮現出震驚之色來。他這個女兒不會真的愿意遠去匈奴吧?
黎霜方才的話沒經過思考, 猝不及防地就說了出來,一時還不知道怎么接話。
“此事還未到需要黎卿犧牲的地步,還要再商議商議,”皇帝語氣不明,“叫你們來也是為了看看你們的想法。”
“匈奴養精蓄銳,休養生息已久,盤踞在大盛以北,占地為王,遲遲不愿歸順。此番他們主動挑釁,必然有另一層目的。如果能借此一舉收復失地,還能揚我大盛國威,可謂一舉兩得。”黎伯約道。
皇帝哪里沒想過這一層?他早就想把匈奴在先帝時期奪去的土地搶回來,可這些年自己忙著處理內政,竟沒有考慮到外脅,導致了如今民不能兵,兵不能戰的局面。
“丞相言之有理,可朝中并無名將,有作戰經驗的將軍……”
皇帝突然不說了,他知道自己當初在尹黎二位將軍戰死的時候扮演了一個怎樣的角色,顯得有些為難和尷尬。
他如今進退兩難,既不愿意讓匈奴輕看了大盛,但又確實沒有拿得出手的人能領兵打仗。
“衛霄,”他朝站一邊,一直沉默著的衛霄招了招手,“讓人帶著朕的口諭去定遠,說朕要他戍邊,務必守住定遠,務必將匈奴攔在大盛城池的千里之外。”
衛霄雖有些意外,但還是應下退了出去。
“大皇子此去定遠是以貶為由,且定遠并無充足的兵力,就算陛下考慮周全,大皇子卻未必應付得來。”黎霜補充了一句。
皇帝覺得她說的有道理,問道:“那以你之見,該當如何呢?”
黎霜想了想,“長安內的巡京衛不是多次被彈劾玩忽職守嗎?太子殿下手下的人能于巡京衛遠矣,陛下何不讓他們去定遠協助大皇子?”
“還有尹家軍,”黎伯約道:“他們如今聽命于陛下,但苦于無地施展拳腳,不如讓他們也作為一只兵力?”
皇帝有些意外,沒想到黎伯約和黎霜考慮得比自己還周全,可是就算有了這些力量,加上大盛養的兵力,也不過兩萬數,怕是……
而且他其實并不是很放心馮御,馮御雖然習過戰略,卻沒有真正實踐過。皇帝前腳才把他趕去定遠,后腳就要讓他迎戰匈奴,看上去怎么也是有求于他馮御。
不對,皇帝冷笑一聲,他做此事是天經地義,雖然沒有了當皇帝的機會,但大盛也是他的國家,能有什么異議?
“那便先這么定下吧,”皇帝揉了揉眉心,“雖有馮御,但卻少一軍師,若無人運籌帷幄,又何談打仗?人選容后再議吧,你們先退下。”
“是。”
殿外,黎伯約語重心長,對黎霜道:“霜兒,你方才屬實急了些。陛下還沒決定的事情,你怎么就先想著要犧牲自己了呢”
“其實這不是犧牲,父親。一場親事換一國安寧,是一筆很劃算的買賣。”黎霜解釋道。
天下沒有任何事是空穴來風,匈奴此番行事看上去莫名其妙,但背后一定和誰達成了什么合作,而自己就是他們談判交易的籌碼之一。
黎霜知道自己在其中不是扮演著什么關鍵的角色,而是有誰蓄意為之想借此坑害自己。
“此事必有蹊蹺,”黎伯約沉臉摸著胡子,道:“難不成有幕后推手……”
聞言,黎霜冷笑一聲,“是誰呢?好難猜呢。”
既有了擁兵自重的權力,也能把自己這個禍患送去匈奴,除了馮御,誰還有這樣的好本事?
黎霜總算知道了馮御在想什么,被貶去定遠也只是他計劃中的一部分。
馮淵被立為太子的事加速了他計劃的實施,最終的目的并不是能在定遠做些什么,而是……
思及此,黎霜頓了頓,轉頭望著金碧輝煌的金鑾殿,殿頂的金獅威風凜凜地站在高處,閃著奇異的金光。
而且她有一種感覺,馮御已經下了很大一盤棋,他們不過是棋局中的棋子而已,而大局落定之時,肯定少不了一番腥風血雨。
“父親不必憂心,就算要打仗,我們也不是全無勝算。父親忘了尹家軍是先祖父一手建立起來的可不是吃素的。”黎霜安慰道。
說起尹家軍,黎霜有些驕傲。尹家先祖父有從龍之功,就是靠尹家軍得來的榮耀,雖然如今第三代尹家軍沒了上戰場的經驗,但絕不會差。
皇帝正是因為知道這個原因,所以才要把尹家軍搞到手,只是沒想到到手沒多久,就要派上用場了。
“是啊,”黎伯約輕笑一聲,“若是兄長和大哥知道了尹家軍能再續榮光,應該也會很高興吧。”
黎霜察覺到了黎伯約微妙的情緒,默默陪著他往宮外走。
只是她沒走幾步,就遇到了寧妙身邊的人。
“黎小姐,貴妃娘娘知道你今日入宮來了,特地邀請你去娘娘宮中一敘。”宮女笑道。
黎霜想了想,對黎伯約道:“那父親先回去吧。”
“早些回來。”黎伯約叮囑了一句,雖有些不放心,但卻做不了什么。
“知道的。”黎霜笑了一下,跟著宮女往寧妙宮里走去。
——
“陛下,外頭有一男子求見。”衛霄從外面回來,對龍案上沉思的皇帝道。
皇帝一愣,“何人?”
“裴晏。”衛霄的聲音有些不正常,但極力維持著神色。
他一直很擔心裴晏會暴露自己的弟弟,雖然到現在為止他并沒有這么做,衛霄卻還是有種被人拿捏了短處的不適感。
一見到裴晏,衛霄就想起了那晚架在自己脖上的那把短刀。
皇帝也很是驚訝,他知道裴晏似乎被馮玲養在了宮里,只當是馮玲興致所起要來的面首,可為什么會來見自己?
他對于裴晏的印象也不過是黎霜身邊的下人,模樣生得不錯,似乎很是伶俐。
“讓他進來。”皇帝淡道。
“是。”衛霄出去把裴晏帶了進來,退到了不遠處站著。
裴晏并沒有一個人見皇帝的緊張,不緊不慢地行了一個生澀僵硬的禮。
“你有事相求?”
皇帝先入為主,仔細看了看裴晏的樣貌,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草民來找陛下,是為了解決陛下的一個難題。”裴晏笑道。
“哦?”皇帝來了興致,“你不過一普通人,怎知朕的難題?”
裴晏忽略了皇帝經年累月養成的壓迫之感,只道:“草民從福盈公主那里聽說,匈奴有意要娶黎家小姐,否則就要攻打大盛。”
“不錯。”皇帝回了一句。
“陛下不想被匈奴輕看,所以決定跟匈奴來一場硬仗,現在正在為軍師的人選煩心。”
皇帝有些維持不住表情,黎伯約和黎霜才離開不到半個時辰,馮玲就把這里的消息打探得一清二楚。
算了,自己養的女兒,要做什么就讓她做吧。
“不錯,難道你有合適的人選”
皇帝顯然不信,裴晏一個普通下人,哪有什么智慧和人脈?看上去不過一個二十出頭的少年,竟沒有一點稚嫩和莽撞之氣,反而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從容與自信。
“草民毛遂自薦。”裴晏言簡意賅,語氣輕松,并沒有常人面對帝王的小心謹慎和唯唯諾諾。
“你?”皇帝險些要笑出聲來,道:“你憑什么覺得朕會用一個毫無經驗,又沒有身世背景的人做大盛的軍師?”
裴晏也沒有因為皇帝的話感到羞愧,嘴角還是掛著一抹笑,“那草民敢問陛下,朝堂之上可有陛下滿意的人選?”
聞言,皇帝沉默了,他的確沒有。
見狀,裴晏又道:“既然沒有,陛下不妨一試,草民并非不善軍事。”
“是嗎?那就證明給朕看。”皇帝打量了一眼裴晏,叫人搬來了沙盤。
皇帝有些看好戲的意味,“此局若解,朕就封你做軍師。”
他好整以暇地看著裴晏,衛霄適時為裴晏解釋道:“假設天下四分五裂,群雄割據。你是北方霸主,對手為南方聯盟,你雖兵強馬壯,但糧草匱乏,最多維持半月,所以急于南下奪取富庶之地,此次你需要在一月之內奪下赤水關,為南下清掃障礙。”
聽完衛霄的話,裴晏看了眼面前的沙盤,見赤水關地處南北要沖,易守難攻,一看就是兵家必爭之地。
上面的敵方軍旗分散,顯然兵力也并未合并,不過占據了地形優勢,以逸待勞。
目前的形式是他尚有十萬大軍集結在赤水關以北,敵軍五萬守軍駐扎在赤水關,另有五萬援軍駐扎關南五十里,可隨時增援。
裴晏想了想,指著沙盤上的一處道:“一法乃強攻,用我方兵力優勢速戰速決,正面攻取關墻。此法雖險,但卻是最快緩解糧草問題的方法。不過考慮到敵方的五萬援軍,加上赤水關的地形,我方可能會損失慘重,被敵軍前后夾擊,所以此法并不是最優解。”
“繼續說。”皇帝眸中閃過一絲亮光,先前的輕蔑之色也消失不見。
“二法乃圍困,”裴晏從沙盤上虛指一條道來,“此道是敵軍糧道,可派人切斷,再封鎖關南道路,阻止敵軍增援。此法可減少傷亡,保存實力,但也有因為糧草不足和圍困時間過長的原因導致軍心渙散的風險,敵軍很可能會嘗試突圍,或從其他地方獲取增援。”
皇帝笑了一聲,看著面前這個侃侃而談的少年,浮現出欣賞之色,“難不成你還有招?”
“自然,”裴晏道:“三法乃聲東擊西。先派二萬兵力全力攻城,帶著器械大肆進攻,制造強攻假象。而剩下的八萬兵力則兵分兩路,繞道偷襲敵方援軍。”
他說著,就從赤水關不遠處指了一條路,道:“左路四萬兵力沿山路迂回,從側翼包抄敵軍援軍。右路四萬兵力沿河岸隱蔽前進,直搗敵軍后方。”
裴晏說完,又補充了一些,“還要派輕騎兵保護糧道,同時騷擾敵軍補給線。”
“說的不錯,”皇帝笑道:“那你覺得此三法取哪一法勝算最大?”
“赤水關兩側皆是高山,中間關道狹窄,關前還有河流,地形優勢極大,加上我方糧草缺乏,強攻和圍困都不是最好的選擇。在確保計劃未被泄露的情況下,還要考慮極端天氣,備好雨戰的裝備,同時還要加強偵察,防止敵軍偷襲。若配合得當,能根據戰場情況及時調整策略,那用三法便能取勝。”
皇帝很是滿意,拍了拍手,欣慰道:“大盛還有如此能人!看來是朕小瞧了你,即日封你為軍師,必能助大盛大捷!
“陛下謬贊。”裴晏笑容淡淡,很快離開了金鑾殿。
雖然衛霄不知道裴晏為什么要這么做,但很是慶幸他能離開長安。
金鑾殿外,裴晏踏出殿門,就見黎霜站在不遠處。
他挑眉,慢條斯理地走了過去,笑道:“大小姐特地在這里等我?”
黎霜嘴唇張翕了片刻,道:“你在殿里說的話,方才出來的侍衛告訴我了。”
要不是她從寧妙宮里出來后看到裴晏進了金鑾殿,也不會向從里出來的人打探,也不會知道裴晏做了這個決定。
“大小姐還是這么關心我,卻忍心把我丟在宮里。”裴晏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委屈。
黎霜沒有思考,立馬就脫口而出道:“那你就忍心把我丟在長安?”
話音剛落,黎霜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忙捂上了自己的嘴,一臉不可置信的模樣。
“情急之下真情流露了?”裴晏看上去很是高興,“我可不是為了這個國家,大盛如何其實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只是為了……”
他好整以暇地看著黎霜,幾日未見,黎霜的模樣反而愈發清晰,如今黎霜又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他的笑容又多添了一些真心實意。
“當我沒說,”黎霜很快地眨了眨眼睛,別過頭去,轉了話題,“你可知定遠偏遠,匈奴殘暴好戰……就一定要去嗎?”
裴晏道:“當然,難道我要眼睜睜看著大小姐嫁給匈奴?我不是白眼狼,更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說完,他驀然低了身子朝黎霜湊來,黎霜想起了某段記憶,腦袋下意識往后仰了些。
見狀,裴晏的喉間溢出一聲輕笑,眼眸里的細碎笑意帶著和聲音一樣的絲絲蠱惑之意,那些低沉和捉摸不透就像是從胸膛里涌出來的,他身上的淡淡香氣又鉆進了黎霜的鼻尖。
“原來大小姐這么念念不忘?”
說完,裴晏意味深長地掃了眼黎霜的唇,眼中笑意更濃。
黎霜沒來由得有些慌亂,決定忽視裴晏的灼熱目光,“你寫的東西,我都看到了。”
“那很好啊,”裴晏還是看著她,問道:“有沒有什么想問我的?我都告訴你。”
見他沒有再說方才的事,黎霜松了一口氣,“你說你能永生,是嗎?”
“原來大小姐想說這個啊,”裴晏站直了身子,道:“沒錯,不過更嚴謹一點的話,是在我的那個世界里才奏效。”
黎霜看起來有些糾結,眉毛輕輕擰在了一起,像是在思考,“如果你回不了家……我是說,你的任務完成不了,是不是就變得和我們一樣,會死?”
“關心這個?”裴晏支著下巴,“不過我得糾正一下大小姐,我不把那個地方叫做家。另外,其實來這個世界這么久了,覺得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也不錯。有壽命就有壽命吧,比起永無天日地去執行任務,我為什么不能替自己做一次決定呢?”
聞言,黎霜眼中竟閃過一絲希冀的光,問道:“你是說,你不準備回去了?”
“舍不得?”裴晏很是直白,盯著黎霜的眼睛,像是要從中看出什么來,“但是任務能不能完成可不是我能決定的,是要看……”
他并不直說,但二人心知肚明,黎霜別過頭,想起之前自己放出的那些狠話,諸如我不喜歡你之類,此刻都涌上心頭。
黎霜已經試探過很多次裴晏的意思,問他是不是真的想回去,可是每次裴晏給自己的回答都很模棱兩可,像是要讓黎霜自己去猜。
可是黎霜又不能保證自己一定能猜對裴晏的想法,才會控制不住來問他,結果又得不到一個答案,這個問題就像一個無解的謎題一樣纏繞在黎霜心里。
她眨了眨眼睛,抿唇道:“你不能去。”
“什么?”裴晏沒想到黎霜的話題轉變得這么快,“可是我已經是軍師了,為了這次大盛能贏,我必須要去。”
“你根本沒有打過仗,就算你會武功,就能保證自己能活下來?”黎霜顯然有些急了,道:“無論你是為了什么,都不可以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你知道戰場是什么樣的地方嗎?刀劍無眼,尸橫遍野!按照你說的,要是回不去,你一旦死在這里,那你就真的死了!”
說完,黎霜才意識到自己居然有詛咒的意思,神色很是懊惱,“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是說你完全沒有必要以身犯險,大盛能做軍師的不只你一個,為什么偏偏要是你?”
“當然要了,”裴晏顯得漫不經心,但很是愉悅地盯著黎霜的臉,“我這次去定遠,可不只是為了打仗。匈奴這次的目的很奇怪,你應該也知道了大概原因,我得自己去看看情況,不放心別人去。”
黎霜搖著頭,“可是你說過大盛和你沒關系,至于為了一點不重要的東西就搭上自己的命?你知道大盛軍隊多少人,匈奴又有多少人嗎?”
就是因為黎霜清楚雙方的實力差距,所以她才會第一反應是答應匈奴的條件。她知道大盛百姓經不起和匈奴一戰,可是如今只能以戈止戈了。
“知道,”裴晏很是認真,道:“再糾正一下,什么叫為了一點不重要的東西?”
他挑眉,抬手刮了一下黎霜的鼻子,看著黎霜皺眉的模樣,心情愉悅,“我是為了大小姐的安全,小小犧牲一下。”
要不是匈奴要拿黎霜談條件,裴晏才不屑于去離黎霜那么遠的地方。
“誰要你為了我犧牲了?”黎霜很是生氣,“你是我什么人,就要這樣賣命?你任性的犧牲卻要用自己的性命做賭注,你要我背上人命官司嗎?”
裴晏有些意外,反駁道:“可是我說過了,大小姐的事,我不可能置身事外。”
“你就非要去?”黎霜有些咬牙切齒。
“對。”
黎霜咬著牙,憤恨道:“好,好!你有本事,那你去好了!”
她的臉因為情緒激動紅了起來,轉身大步離開。
裴晏站在原地沒有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