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只有嫁妝,沒有聘禮
“父皇的身體已經這么差了”
馮御輕敲著自己的手臂, 神色晦暗不明。
衛霄頷首,輕聲答是,“奴才親眼所見。陛下的身子……”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馮御的臉色, 伸出手指比了個數。
馮御一怔,微瞇了眼, 略沉吟了一會兒,目光從身旁的幕僚身上掃過,“我知道了。這些日子還需要你牢牢盯著那頭……記住,千萬別走漏了消息, 特別是馮淵那小子。”
聞言,衛霄恭敬頷首, 保持著這個姿勢退到了門邊才轉身離開。
“殿下可是有想法”幕僚觀察著馮御, 斟酌道:“其實這事兒大家都心照不宣, 只是誰也不敢妄加揣測。如果殿下能把握住時機,那不就……”
幕僚還沒說完, 馮御就笑著抬了抬手, 止住了他的話頭。
“那可是我的父皇, 我怎么會不想他好呢,”馮御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扳指, 眼睛轉了轉,問道:“地牢如何了”
幕僚怔愣了一瞬, 隨即明白過來,“已經修繕得差不多了,侍衛也加了些。如果殿下想再啟用,肯定不會再被某些不知好歹的人擅自闖入了。”
“很好, ”馮御轉了轉扳指,感受著扳指上的細膩紋路和寒涼的觸感, 淡淡道:“我記得金鑾殿上那塊‘河清海晏’牌匾之后……”
幕僚很快知道馮御要說什么,嘴角上揚,“不止那處,大盛歷代皇* 帝還會把那重要的物什放在寢宮龍榻的……”
他并沒有說完,看了眼馮御的臉色,很識趣地閉上了嘴。
馮御頗玩味地看著幕僚,道:“我記得這件事歷來只有皇帝最親近的人才會知道,難道你……”
他的目光倏而變得如刀般鋒利,落在幕僚身上的每一下都像有了實感。不是酥麻的癢意,而是像真正的利刃劃過自己的身體,讓幕僚不由得輕顫。
沒等幕僚解釋,馮御便替他想了說辭,說回了令他膽寒的目光,道:“衛霄怎么什么都與你說,你們何時有這樣的交情”
幕僚知道這是馮御在給他臺階下,暗自松了口氣,有種如臨大赦的感覺,“臣也是為殿下著想,所以才多問了些,不知冒犯了殿下,還請殿下恕罪……”
“我也沒說什么不是”馮御放下翹著的右腿,“太醫令老了,是時候換個年輕點兒的人頂上了。畢竟事關龍體,我不能不親自看著,千萬別出什么差錯才好……”
幕僚忙點頭,道:“臣明白,這就讓人去辦。不過看宮里遞來的消息,陛下似乎并沒有立儲的念頭,殿下何不趁此機會……”
“嘖,”語氣雖冷硬,馮御的面上卻有一絲快意的笑,眼中迸發著狡黠的光亮,“你倒提醒我了,這事兒的確重要。福盈身邊不是有個叫花容的嗎,他整日都在宮里打探,把他給我叫來,有事問他。”
“是,殿下。”幕僚頷首退下。
馮御冷眼看著門邊被吹進來的風吹拂輕輕搖動的燈架,神色不明。
“賜婚圣旨”
黎霜和尹燕哭笑不得地看著這張明黃色的大紙,一時拿不準皇帝的想法。
“陛下的意思,應該是要借他的手讓別人閉嘴。畢竟如今不少人在盯著你的親事,陛下為了更周全一些,這樣做的確是上上策。”黎伯約道。
黎霜收起圣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著尹燕道:“母親,那相看的事宜便可以停下來了。陛下這樣做,也是為了堵住悠悠眾口。”
“不錯,”尹燕有些憂愁地點點頭,“那這圣旨……”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只要沒有合適的人選,這道圣旨……我們可以當它不存在。”黎伯約微瞇了眼,眼神讓人捉摸不透。
三人都看著黎霜手中的圣旨,一時沉默,心思各異。
黎霜頓了頓,緩緩道:“或許……這也是我的保命符。”
聞言,黎伯約和尹燕都有些驚訝地看向黎霜,也聽出了她話中的意思。
“是啊。”黎伯約喃喃道。
“圣旨”裴晏聽完黎霜的話,有些興奮地讓黎霜把圣旨拿出來給他瞧瞧。
黎霜把圣旨遞給影兒讓她收好,無奈道:“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紙,當小心對待。”
“好吧,”裴晏聳了聳肩,也不執著,“那豈不是如果有一天這個圣旨落到別人手中,隨便寫上誰的名字,不就能生效了”
凌逸一聽,立馬就著急了,“那可不能讓這個落入歹人手中!小姐放心吧,我一定會保護好這道圣旨的。”
“有你什么事”裴晏挑眉看他,“我看最該提防的就是你吧”
“你……”
凌逸正要說話,又被黎霜打斷,“行了,目前還沒有人能隨便闖進我的屋子。”
說完,她饒有深意地看了裴晏一眼,語氣莫名,“是吧”
“那當然。”裴晏知道黎霜是在說他們第一次相遇時自己妄圖闖進黎霜院子的事,但絲毫沒覺得尷尬,笑得坦然。
凌逸看著二人這幅模樣,心下有些不滿,“我看裴晏才是不懷好意。誰知道他會做什么,而且他的心思不也是很明……”
“說什么呢兄弟”裴晏歪了歪頭,道:“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兒,也不用這樣挑明的。忘記了我之前怎么和你說的各憑本事。”
黎霜覺得有趣,當時二人在院中互放狠話的時候,裴晏明明就看到了自己,也清楚自己將他們說的話聽了個徹底,還要在現在強調一遍,不知道是為了什么。
凌逸咬了咬牙,不著痕跡地看了眼黎霜,見她沒什么特別的反應,輕聲道:“不想和你爭,沒意思。”
“說不過我就說不過嘛,”裴晏抬手拍了拍凌逸的肩膀,“這不丟人,是兄弟就要大大方方的。”
凌逸顯然是無話可說了,拍開裴晏的手,瞥了一眼黎霜手上的戒指,又看了眼不遠處墻上掛著的自己送給黎霜的畫,索性閉了嘴,不再和身邊這個話癆爭論。
房間一時安靜了下來,不過黎霜倒樂見其成,隨即端起手邊的茶杯抿了一口。
她突然聽到身側影兒跑來的聲音,帶著急切和不安。
“小姐……小姐……”
黎霜拉過她的手,起身摸了摸影兒的臉,“別著急,怎么了”
“王小姐……王小姐堵在吳家門口,要吳家人給她一個說法!”影兒終于說完,俯下身大口喘氣。
“什么!”屋內其他三人異口同聲,面有驚訝。
吳府門前圍了許多百姓,吵吵嚷嚷的,都不由自主給門前的王時予讓出了空位,站在四周指指點點。
——“這王家的女兒,居然像個潑婦似的在這里討說法,真是……”
——“什么啊,明明是吳家人不厚道,怨不得王小姐。”
——“害呀,管這些做什么,看熱鬧就行了。多嘴多舌,小心引火燒身!”
幾人很快趕到吳府門口,黎霜穿過人群走到最前方,見王時予站得筆直,神情倔強卻堅毅。
黎霜站在她身后,而吳之恒和劉氏就站在門口,和王時予面對面站著。
氣氛劍拔弩張,黎霜一時沒摸清楚狀況,正要問身旁的人時,突然——
“王時予,我說過了,若要正妻之位,那便不能要聘禮。”吳之恒抱臂站著,語氣十分不耐煩。
劉氏哼了一聲,“是你未婚先孕,不知檢點。而且要將此事鬧得這么大,我們吳家要你已經是格外的恩賜了,你不要不知好歹!”
“是嗎”王時予掃視了眾人一圈,目光落到黎霜身上時還停頓了一瞬,隨即又看向面前的母子,“你不如問問你的好兒子,到底做了什么才讓我落得這般境地”
劉氏咳了幾聲,“那又怎樣如今怎么說也是你先獅子大開口,要幾百兩聘禮,我們不過就事論事,你在這胡說什么呢難不成是覺得我們吳家貪圖你們那點嫁妝不成”
吳之恒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其實他知道且十分清楚王時予肚中的孩子是怎么來的。
那日他不過在醉仙樓喝酒,看到鄰桌只身一人來看戲的王時予美若天仙,膚若凝雪,一舉一動都勾他心弦,所以他一時起了歹念。
而后,吳之恒買通了醉仙樓的小廝,在王時予的酒里下了藥。在王時予感到異常的時候,裝成翩翩君子要幫助她,順理成章地帶她去雅間。
他趁著王時予意識模糊就將生米煮成了熟飯,只是沒想到就這一次便有了子嗣。
王時予知道后就找吳之恒算賬,吳之恒這才知道她是王安平的嫡女,本著大事化了小事化了的原則,說干脆娶了她。
畢竟一品官的女兒嫁給自己就算低嫁了,要不是王時予肚中的骨肉,這樣的好事根本輪不到他。
只是王時予一開口就要三百五十兩聘禮,吳之恒知道這是一個天文數字,回府告訴了吳貴和劉氏。
結果劉氏當即就不同意了,說一個未婚先孕的女子根本不配這么多聘禮,竟是打算一文錢都不出,白要一個高門兒媳。
王時予怎依她本也不想將此事鬧大,所以也沒有告訴王安平和她的母親。她又私下找過吳之恒多次,吳之恒皆不松口,堅持劉氏的說法。
她本也不是個軟弱的性子,一怒之下就將此事鬧得人盡皆知。
這不,吳貴和王安平一同去宮里找陛下評理,這邊王時予聽說劉氏到處編排自己,直接找上了門,才導致現在這樣不上不下的局面。
“誰知道呢”王時予上前一步,態度逼人,“我乃當朝掌鑾儀衛事大臣王安平之女,想求娶我的人從長安排到了江州。我就算要一千兩的聘禮都使得,你們卻在這里顛倒黑白,顧左右而言他,堂堂吳家,就是這樣的作風嗎!”
劉氏和吳之恒被說得啞口無言,但卻沒有讓步的意思。
黎霜走到王時予身邊,扶住她的身子,朝吳之恒道:“吳統領,你與我同朝為官,知道強占民女是何罪嗎況且王小姐還是官家小姐,若陛下有意處理,你頭上的烏紗帽還要不要了”
“你這是強詞奪理!”吳之恒當即就來了氣勢,“誰的哪只眼睛看到了我強占民女明明就是她有意勾引我,不知檢點,如今倒打一耙,我還沒說什么呢!”
他很有底氣,因為被他收買的小廝沒幾天就被自己送去了很遠的地方,誰也找不到他,可以說是“死無對證”,唯一的人證沒有了,這件事不就是在他的掌握之中嗎
黎霜一聽就知道吳之恒在撒謊,憑她對王時予和吳之恒的了解,她能分辨得清孰是孰非。如果王時予真像吳之恒說得那樣,根本不會坦然在大庭廣眾之下質問吳之恒和劉氏。
“是非黑白自在人心,”黎霜看著劉氏,道:“吳家唯吳之恒一位男丁,聽說吳夫人和吳大人都極為看重子嗣。難道吳夫人就不在乎王小姐肚中的孩子嗎?”
“是在乎啊,”劉氏對著黎霜,態度也好了不少,但仍沒有認輸,“我打聽過了,她身子弱,本就不易有孕,這恐怕是她這輩子唯一的孩子了。除了嫁來吳家,難道她還有別的去處王小姐,你肯定舍不得這個孩子,是不是”
她笑得夸張,絲毫沒有在意王時予有些崩裂的神色。
黎霜咬著牙看著吳之恒,沒想到吳家竟然會拿子嗣威脅一個母親。
“你們欺人太甚。”黎霜道。
王時予撫上黎霜的手,而后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再說。
——“哎呦呦,這叫什么事兒寺卿大人都向著王小姐,吳家還是不肯讓步啊。”
——“幾百兩的聘禮,還是娶一個已經有了身孕的女人,根本就不劃算啊!”
——“那孩子不正是吳之恒的么他和吳夫人可是親口承認了。”
——“不知道王大人和吳大人那邊的結果如何了,可真是一出好戲。”
擠在一起看熱鬧的人群中被迫讓出了一條道來,吳貴和王安平大步走來,臉色都不是很好看。
吳貴徑直入了府,也沒看劉氏和吳之恒。而王安平走到王時予身邊,低聲道:“陛下不愿處理此事,我們先回家慢慢商議。”
聞言,王時予的神色有些落寞,而后感激地看了黎霜一眼,道:“多謝你今日幫我說話,明日若你有空,可否來王府坐坐”
“自然,”黎霜看了眼王時予微微隆起的小腹,抿唇道:“保重身子。”
“嗯。”王時予低了頭,任由王安平將自己帶走。
黎霜疏散了周圍的人群,只有裴晏和凌逸還站在原地。
“這叫什么事兒”劉氏跺了跺腳,有些憤恨。
吳之恒安慰著她,“王時予不可能流掉肚中的孩子,她別無他法,母親放心吧。”
“正是。”劉氏笑了起來,掃了一眼不遠處的黎霜,帶著吳之恒回了府,重重地關上了門。
黎霜臉色不太好看,走在回黎府的路上,一言不發,就像頭頂上籠罩著烏云。
“大小姐,”裴晏走到她身邊,看了眼她的表情,“看來大小姐很不高興,不如說出來,我們一起罵一罵。多臟都不怕,嘴上罵出來了,心里就干凈了。”
黎霜對裴晏突如其來的理論有些無語,淡道:“我只能說天下烏鴉一般黑,所有的男子都不值得女子托付。”
“大小姐可不能一桿子打翻一船人,”裴晏有些著急,“還是有好男人的,比如……”
“小姐別因為不值當的人生氣,氣壞了身子可不好,”凌逸打斷了裴晏的話,有些挑釁地看了他一眼,道:“我知道小姐和王小姐交好,明日小姐去開導開導她,想必能讓她好受些。”
裴晏默默地翻了翻眼睛,問道:“要是二皇子知道大小姐剛才這么說,指不定有多傷心呢。”
“怎么提起他了”黎霜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怕是話中有話,意有所指吧”
裴晏聳了聳肩,不置可否,只是面上狡黠的笑容出賣了他的心情。
第二日,黎霜去了王府,下人心領神會地將她帶到了王時予的屋子。
王時予見到黎霜,眼中有一刻閃著光亮,隨即又恢復了如深潭般的黯淡。
“你真的來了。”
黎霜扶著她坐下,“你我既是好友,我理應來幫你。為何不早些跟我說說不定我還能幫上你。”
如今鬧到這個地步,結果再好應該也不會好到哪里去了。
“那時你很忙,又是去靈州又是在大理寺一待就是一整日,我不忍心打擾你,怕你因為我的事分心。”王時予輕聲道。
黎霜有些心疼,“你可不要想這么多。你需要我我才開心,而不是看到你如今這幅模樣。”
“我父親說了,如今只有我帶著孩子嫁進吳家,只有嫁妝,沒有聘禮……”王時予道。
黎霜很是驚訝,“這……”
“我父親也不想這樣……”王時予嘆了口氣,“只是此事實在棘手。”
“可是這樣一來,你在吳家不可能會有好日子過的。你現在還未過門,他們都能當眾編排誹謗你,要是嫁進去,你可知就相當于入了囚籠”黎霜嘗試提醒她。
聞言,王時予的眼睫抖了抖,“是啊……”
她看向黎霜,道:“我記得當初我和你說,不愿意成親。誰知吳之恒那廝卑鄙如此,手段齷齪,吳家那樣的是非之地,我根本就不想踏入。”
黎霜沉吟了一會兒,“此事或還有轉圜之地……我可以入宮求見陛下,也可以去找我父親或者二皇子殿下,只要能幫你,我就……”
“不,阿霜,”王時予擠出一抹笑,“我父親都那樣去懇求陛下了,他都不愿處理,就不用再勞煩你走動了。否則陛下反倒還會覺得我和王家多事。”
她這樣說也不無道理,黎霜并不是沒有想到這一層,她知道王時予肯定是不會嫁入吳家的,只是……
沒等黎霜開口,她就見王時予撫上了自己的小腹,神情有些溫柔,“昨天,吳夫人說得沒錯。我體質特殊,極難有孕,先前郎中也來瞧過,說此胎乃上天恩賜,是祥瑞之胎,有極大可能是我這輩子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孩子。”
黎霜頓了頓,安慰的話堵在嘴邊,輕聲道:“母親是很偉大的,但選擇是否成為母親,是只有你能決定的事。”
聽完她的話,王時予抬頭看了看她,“只有我能決定……”
“是啊,”黎霜撫上王時予的手,似安撫又似肯定,“我希望你所做的決定都是你真正想要去做的。無論你是嫁入吳家也好,還是怎么樣也罷,只要是你愿意做的,不會有人說你什么。”
王時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看向了自己已經有些顯懷的肚子,道:“真是不公平啊,一件事中的男女,為什么差別就這樣大呢所有人都用貞潔,用廉恥來綁架我,說我應該如何如何,可是他們可曾看到那些作惡的人,看到造成我如今這般境地的罪魁禍首明明我才是受害者……”
她的語氣悲哀而憤懣,黎霜有些動容,“會有那一天的……會有的……”
但是那一天什么時候才會到來,黎霜自己都不知道,就好像遙遙無期,或許在百年后,千年后,又或許永遠沒有這一天。
自己做出了許多努力,嘗試改善女子的生存處境。可是這千年來積淀的傳統又豈是一朝一夕就能夠改變的不過是走一步看一步罷了。
她低頭,嘆了口氣,又聽王時予道:“你說了這些,我已經好受多了,也知道我該怎么做了。”
黎霜離開的時候,王時予還在看著自己的小腹。她的手慢慢摩挲著,而她的眼神中,除了溫柔,似乎有些……不舍
她有些不安,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直到幾天后——
影兒小跑著進了屋,上氣不接下氣,臉色有些蒼白,喘著氣道:“小姐,王小姐她……她已經流了自己的孩子……還……還親自上門還給了吳家!”
第72章 跟著我做一個暗衛,有什么目的
“你簡直就是喪心病狂!”
劉氏站在吳府門口, 指著王時予,神色驚恐而慌張。
那抹熟悉的身影背對著人群,同昨日一般站在在劉氏和吳之恒面前, 三人中間的空地上還有一個木箱子。
木箱子已經被打開,但除了對峙著的三人, 誰也看不到里面裝了什么。
“這是你們要的孩子,現在還給你們,怎么又不要了?”王時予聲音有些虛,不知道是不是黎霜的錯覺, 她覺得王時予比前幾日消瘦了不少。
黎霜忙上前攙住王時予的身子,不由自主的朝地上的木箱子看去。這一看就不得了, 木箱子里面放著一個血肉模糊的肉團, 辨不清楚形狀, 只是鮮血浸染了箱子的底部,看上去恐怖又瘆人。
“你這個毒婦, 真是失心瘋了!”劉氏指著王時予, 像是在看一個惡鬼, “這是吳家的子嗣,你憑什么私自處理!你就是一個殺人犯!”
她惡狠狠地盯著王時予, 而后又看向她身邊的黎霜,“寺卿大人, 你來評理!”
黎霜一愣,她不知道為什么劉氏還能把話頭引到自己身上,只是無論怎么說,這事都怪不到王時予頭上, 劉氏卻覺得王時予好像才是這個惡人一般。
“王小姐是這孩子的母親,當然有權利決定自己怎么處理, ”黎霜冷道:“就我目前看到的,是你們吳家想盡辦法要占王小姐的便宜,甚至不惜敗壞她的名聲。”
吳之恒不甘示弱,微揚了頭,“自古以來都是夫為妻綱,我說什么她就得做什么。這可是我們吳家的血脈,她這樣做無異于謀殺。”
“我不是你的妻,”王時予有些站不穩,堪堪撐著身子,道:“你們這么看重這個孩子,我就還給你們。從此以后,不要再想打王家一絲一毫的主意……”
“你!”劉氏氣急敗壞地甩了甩衣袖,看著地上的箱子,神色驚恐而痛惜。
——“這叫什么事兒居然還有人能不要自己的孩子,扔給夫家的”
——“你沒看到嗎?是吳家人逼人太甚。王家是什么地位,哪是吳家能高攀的我看啊,王大人和吳大人怕是不會對付了。”
“這孩子已經快五個月了,”吳之恒并沒有聽進去王時予的話,“明明你妥協就好了,你只要妥協了,這孩子就留下來了……”
他的目光游離,并沒有落到任何地方。其實他還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是吳府所有人都閉口不談的秘辛,那就是吳之恒精冷不足,陰寒內盛,子嗣十分艱難。
可是就是這樣兩個身子都不適合生育的人,卻意外有了孩子,有了命中所有注定之外的不可能。
他之所以這么久不娶妻子,一方面是因為他確實沒有看得上的女人,另一方面就是他無法和未來的妻子開口說這件事。
這對一個男人來說,打擊是無比巨大的。更不會有人家會將女兒嫁給一個難以生育的男子。王時予就是一個例外,吳之恒是多想將他留下來,劉氏自己也知道。
可是……可是這個令人驚喜的意外卻被王時予生生扼殺了,就因為自己不給聘禮,自己就失去了命中唯一一個孩子。
劉氏自然也知道,她對子嗣的看重不必吳之恒和吳貴少。吳家在長安摸爬滾打這么多年,急需要男丁光耀門楣,吳之恒再努力,但因為家世,也坐不到更高的位置上了。
要是之前稅務簿沒被意外燒毀,吳貴還可以拿這個作為證據找大皇子邀功,讓吳之恒和吳家再上一層。
可是如今,吳家已經得不到大皇子的諸多庇護,就像一只摸瞎的野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王時予流掉的,是一個快成型的男胎……
這對于吳之恒和劉氏,乃至吳家而言無異于毀天滅地的打擊,吳家的香火就這么斷了,簡直就是不敬先祖,造了大孽。
“這是你們自己逼我的……”王時予的話就像是從喉嚨里硬生生擠出來的,虛弱而含糊,道:“別想拿貞潔和孩子要挾我……我首先是我自己,是王時予,再是你們口中所謂的未過門的新婦……”
黎霜有些心疼,撫著她的背幫著王時予順氣。
見王時予氣色有些不太好,黎霜看向二人,“從此以后,王小姐就和你們吳家沒有任何關系,也請吳夫人和吳統領不要再糾纏,更不要再散播是非。”
話畢,黎霜也沒有看吳之恒和劉氏的臉色,轉頭看向看熱鬧的百姓們,道:“這件事大家也看到了,孰是孰非大家應該心中有數。王小姐是王大人的愛女,也不希望在市井中聽到關于他女兒的任何流言蜚語。”
“自是的,自是的。”眾人點頭附和,見黎霜神色冷淡,也不敢再這里多留,陸陸續續散去,只是沒有停止小聲交談。
劉氏終是忍不住,直接在木箱子面前跪了下來,雙手抓著木箱子的兩側,痛哭流涕,大聲道:“我的孫子……我的孫子……”
她嚎啕大哭,王時予卻沒有一點反應,見吳之恒也跪倒在地,眼神空洞,更是直接轉身離去。
黎霜扶著她,也能感受到她腳步的虛浮,擔憂道:“你怎么不帶些下人來,如今你身子正是最虛弱的時候,不該這么走動……”
“無妨,”王時予張著毫無血色的唇,“我的孩子,自然要親手處理才放心。”
黎霜蹙眉,有些看不下去,直接喚了一輛馬車將王時予送回了府。
王夫人從城外歸來后得知此事,著急忙慌地趕到王時予的屋子,二人對坐著哭了好一陣子。
她感激地看著黎霜,“多謝黎小姐幫忙。時予最是要強,主意也多,跟她爹一樣是個倔骨頭,但沒想到……沒想到會有歹人如此坑害她!”
“王夫人寬心,此事錯不在時予身上,千萬不要自責。該受到良心譴責的,另有其人。”黎霜道。
王夫人擦了擦眼淚,看了王時予一眼,說要去給她熬湯,讓黎霜再陪陪王時予。
二人手拉著手,靜靜對坐著,就像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安慰和陪伴。
“經此一事,應該沒人會想娶我了……也好,反正我也沒想過嫁人。”王時予似乎想擠出笑容,但實在沒什么力氣,只是嘴角小幅度動了動,看上去十分惹人憐愛。
黎霜眸光閃了閃,故作輕松,“你這么好的女子,怎么會有人不喜歡那是他們有眼無珠。況且你不只有嫁人這一條路,你還可以和昭華一同去科舉,去做官,怎樣都好。”
“是啊,”提到科舉和做官,王時予的眼睛亮了一瞬,“至少我不是全無價值。”
黎霜將王時予扶到床榻上躺下,替她掩好衾被,又聽她問道:“阿霜,你會覺得我丟人嗎?”
聞言,黎霜放在衾被上的手一頓,有些不解的看著王時予,“你為什么會這樣覺得?”
王時予沉吟了一會兒,抿了抿唇,想到方才的場景,回憶道:“剛才那些人看向我的目光中,有嘲笑,有戲謔,也有不屑,但除了你,他們唯獨沒有擔憂和可憐。我覺得他們都看不起我,覺得我是一個不守女德,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的女子。他們肯定會覺得我丟人,我可能也丟了父親和王家的人,或許……或許我確實不是一個孝順知禮的人。”
“你不能妄自菲薄,”黎霜正了神色,認真地看著王時予的眼睛,“別人如何評判那是別人的事,我們誰都不能管住所有人的嘴。你不丟人,一點兒也不丟人。你為了自己能做出這樣的決定,已經十分勇敢了,不止我,你的父親母親也會為你能鼓起勇氣保護自己而感到驕傲。”
“真的”王時予的臉上終于有了笑意,盡管笑容有些慘淡,但還是比先前看上去要好很多。
“真的,”黎霜點頭,道:“你剛才有一句話說得很對。你首先是你自己,再是別人口中的誰,沒有什么比你自己更重要。或許你做的事不能給他人帶來好處,但是能幫助你自己,那就是正確的事,無所謂丟不丟人,因為你在保護自己。”
她這一長串說完,嘴唇都有些干燥,但看到王時予明顯好多了的臉色,也發自真心地笑了出來。
“對,你說的都對,”王時予目光含了感激,望向黎霜時鄭重而誠摯,“我很高興,很高興認識了你,黎霜。”
黎霜離開王府,身后似有人從高處落下,但并沒有刻意壓低腳步,似乎就等著她發現。
“我尋思我降生的時候臍帶是剪斷了的,就算沒有,也不該連在你身上。”黎霜無可奈何地轉過身去,看著吊兒郎當,嘴里還叼著一根雜草的裴晏。
裴晏被黎霜的話逗笑了,扔掉嘴中的草,大搖大擺走到黎霜身邊,和她一起往黎府的方向走去。
“你這樣說,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大小姐的跟屁蟲呢。好吧,雖然我確實是,但是也不能這么不給我面子。”裴晏笑道。
黎霜對他的不著調早已習以為常,“你不會又偷聽我和王時予說話了這是王府,不是黎府。”
“不會有人發現的,”裴晏踢著路上的石子,“我聽到你們說話,還挺感慨的。我之前上學的時候,古史學的課本上都說古代的女子沒有地位,連思想都被固化。但是沒想到大盛有這么多奇女子,尤其是以大小姐為首,思想比我們那里的某些人都先進。”
黎霜沒明白裴晏到底想說什么,只好當他在自說自話。
“大小姐,你東幫一個西幫一個。大盛這么多女子,你幫得過來嗎”
“盡我所能,不后悔就好,”黎霜輕聲道:“因為我有明確的目的,就是讓盡可能多的女子過上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她說完,就轉頭看向裴晏,“你呢跟著我做一個暗衛,有什么目的”
他當初跟自己說是想找份工作賺銀子,但是黎霜并不是很相信。
“我的目的……大小姐不是知道了”裴晏把話拋了回去,顯然不想正面回答。
裴晏總感覺黎霜是在帶著答案問問題,而且這種感覺非常強烈。
他看著黎霜清澈透亮的眸子中帶著探究和審視,就知道她其實什么都明白,甚至比他想象中的要聰明伶俐得多。
可是黎霜還是選擇再問自己一遍,似乎就等著自己親口說出她心中的猜測。
是猜測……或許也是早已肯定的想法。
“你怎么確定我一定知道”黎霜語氣不明,“你把我想得太聰明了。我不過就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一個和你不屬于同一個世界的人。”
話畢,二人皆是一愣。
裴晏的笑還掛在臉上,神色還是那樣輕松,可如果細看,也能察覺到他眼神中那點不一樣的東西。
像是熟悉彼此很久了的默契,二人都沒有再開口說話,那點沉默被夏日的微風裹挾著飛上云端,被層層白云包裹,成為了無人知曉的秘密。
暖陽熙熙,灑在二人的臉上,給先前王時予那場堪稱“有史以來”的意外籠罩了一層暖烘烘的紗,也驅散了黎霜因為吳之恒的事,心中遲遲揮散不去的陰霾。
她的余光注意到了裴晏并不規律的步伐,或急或緩,但總能跟上自己,就像走出這個步伐的人一樣,盡管言行詭異還透著荒誕,但從沒有真正離開過。
黎霜早就猜到了裴晏的目的,但是卻很神奇地放任他繼續留在自己身邊。或許是對這個來自千年后的人的好奇,又或許是因為別的什么,一個她不愿,也不敢去細想的“別的什么”。
在無數個這樣的白日或者漫漫長夜里,她身曾思考過許多次這個問題。她知道自己有兩個選擇,卻遲遲不敢真正面對,所以在妄夜將歇時,到最后的結論還是如出一轍的“再看吧”。
她搖了搖頭,趕走了腦中的思緒,也收回了自己的余光,一言不發地繼續走著。
如果不會有太嚴重的后果,保持這樣的現狀……也很好吧。
裴晏早就注意到了黎霜的目光,不過也坦蕩地任由她看,只是心中并沒有面上那樣平靜。
只是他在這詭異卻和諧的沉默中又獨自想了些什么,誰也猜不到了。
皇宮內。
皇帝的寢宮散發著濃重的藥味,層層奢華的金色帷幔擋住了龍榻上的情形。
殿內白霧繚繞,溫度也比殿外高上許多,讓人就像身處在沒有水的溫泉內,不一會兒就會滿身大汗,更別說是在這樣炎熱的夏天。
帷幔被人掀開,從里走出了一個高大的男人,男人面有喜色,卻生生壓制住三分。
馮御嘴角噙著笑意,接過衛霄手上的錦帕擦了擦手,又丟回了金盆里,濺了衛霄一臉的水。
但衛霄也不敢惱怒,反而神色愈發恭敬,放下金盆跟上馮御的腳步,小心翼翼地問道:“殿下,不知陛下的情況……”
馮御輕笑了一聲,“的確如你所說。父皇如今直接昏睡了過去,似乎連醒來都遙遙無期。對外就說……就說父皇為國事操勞,心緒不佳,不宜見人,早朝就先取消了吧。”
“是。”衛霄頷首道。
二人走到門口,確認侍衛是自己的人,也放下心來。
馮御抬頭看了看太陽,被陽光刺地瞇起了眼睛,道* :“花容說,父皇的確將立儲秘盒藏在了龍榻之下,但他是否已有決定……”
聞言,衛霄看了一眼四周,低聲道:“現在這里都是殿下的人了,殿下想做什么難道還不簡單嗎?若是陛下突然……”
他快速掃了眼馮御的臉色,并未見什么異常,便繼續說道:“那還不是殿下說了算么?”
“哈哈哈……”馮御輕快地笑了兩聲,抬手拍了拍衛霄的肩膀,“看著點這里,除了母后,不準讓任何人進出。”
“是。”衛霄低了頭,看著馮御走了進去。
馮御走到殿內的案邊,提筆在一張紙上寫下了什么,然后卷成了一小卷兒。
他將那一卷兒明黃色的紙舉在自己眼前,就這樣看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后,他似乎做出了某種決定,目光含了堅定。
馮御轉身,對著床榻的方向行了一個君臣大禮,隨后起身朝內走去,背影是十成十的堅毅與決絕。
一層層帷幔被馮御抬手挑開,復而落下,一道道似有若無的阻礙并沒有阻止馮御前進的腳步,讓他一直走到了皇帝的龍榻前。
皇帝面無血色,臉上的褶皺比馮御想象得要更多,陽光穿過帷幔透了進來,照在了皇帝臉上,竟有一種詭異的安寧和祥和。
這個男人,掌握了幾十載的生殺予奪,無數人的性命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間。
他從來都是威嚴而冷漠的,可能有時候在寧貴妃面前會浮現出難得的溫柔神情。
可是在大多數人面前,他就是一個沒有感情,沒有弱點的帝王。他或許自私,或許剛愎自用,但所有的貶義詞用在這個帝王身上都有了另一層意思。
馮御有時候也看不透他。
他明明不喜歡大理寺,一度想讓西廠取而代之,卻在得知黎霜的身份后對她又格外袒護,甚至開始冷落西廠。
難道他就這么在意自己的名聲,這么在意史書工筆對自己的評價?
馮御的確不懂這個帝王。他在自己幼時會握著自己的手,教自己寫字讀書,也會無數次在自己和馮淵爭執時偏向自己。
可是等他們逐漸長大,皇帝好像再也不會對他們溫聲細語,再也不會和他們曾是孩童時一樣對他們噓寒問暖。
記憶中有些模糊的身影漸漸和躺在床榻上的這個人重合,馮御似乎記得,自己幼時是叫他……父親,而不是父皇。
是什么時候開始改口的?馮御也不記得了。他只記得某一個像今日這般陽光燦爛的午后,皇帝在聽到他喊自己父親的時候,面色有些變化。
而后母后就告訴自己,以后不能再這樣胡來,要叫父皇。
馮御還不知道的是,皇帝什么時候看懂了自己和馮淵的心,看懂了二人極力隱藏,卻還是沒能躲過皇帝那雙銳利眼睛的針鋒相對。
其實他明白,皇帝早就知道他們要爭奪自己這個位置,也由他們去爭,或許偶爾會明里暗里敲打一下,讓他們別太過火。
難道這是一種磨煉?還是說皇帝想冷眼旁觀,就像在看他們幼時打鬧一樣?
馮御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想了這么多,只是看到龍榻上皇帝的病容,這些記憶和想法都不可控地涌上心頭,像是要提醒他什么。
但馮御沒有明白這種提醒,只是輕聲喊了幾句父皇,見龍榻上的人毫無反應,便悄然蹲下身子,打開了龍榻下自己早已發現的暗格。
暗格里靜靜躺著一個木匣子,馮御輕輕將它拿出,一點聲音也沒發出來。
當他看到匣子里面空無一物,只有一張明黃的錦帕墊在下面的時候,馮御終于無聲地笑了出來,帶著釋然與輕松。
父皇,你果真沒有想好。那就讓兒臣來幫你一把……如果你真的醒不過來,兒臣也算得上是大功一件了。
馮御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激動與興奮,這種感覺包裹住了他大腦,不斷沖擊著他的所有感官,讓他都感到有些麻木。
他壓制住眼底的瘋狂和快意,將手中的卷紙放進了木匣子里,最后輕輕撫了撫那張被卷起來的紙張,再也控制不住臉上的笑意。
正當馮御沉浸在得手的喜悅中時,他的手卻突然被人抓住。
那只手力氣極大,明黃色的衣袖撞進了馮御的視線,嚇得馮御手中的木匣子掉在地上。
馮御感到自己的心臟都停止了跳動,卻不受控制地轉頭看去,對上了皇帝怒意滔天的目光,猶如一盆冷水從頭澆下。
他先前的激動和喜悅一掃而空,只覺得渾身冰冷,手腳發涼,都快感受不到自己了。
“父……父皇……”
第73章 你滿不滿意
“馮御, 你真是好樣的。”皇帝沉沉開口,病氣并沒有掩蓋住他身上帝王與生俱來的威嚴與壓迫感。
馮御完全沒有料到皇帝會突然醒來,嚇得直接站起身來后退幾步, 跪倒在地上。
“父皇明鑒,兒臣并沒有其他意思啊……兒臣是看父皇幾日身體抱恙, 擔心,擔心……”
他的頭低得很低,眼睛不停地轉著,像是在思考措辭。但皇帝并沒有給他再說話的機會, 而是坐起身來,冷眼看著他, 道:“別以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 也別以為朕不知道近日太醫令給朕送的補藥里加了什么。”
“父皇……”馮御驚恐地抬起頭, “這不干兒臣的事啊,兒臣什么也不知道, 今日這事實屬意外, 兒臣知錯了。”
皇帝又哼了一聲, 撿起地上的木匣子,拿出里面放著的紙卷, 慢悠悠地打開。
他的動作很慢,就像是故意為之, 每一次動作都像是刮在馮御心上的刀,隨著那張紙被慢慢打開,馮御的心也一點一點地涼了下去。
“傳位于大皇子馮御。”
皇帝挑眉,冷冷念完, 又將紙捏成一團,放在手中慢慢把玩, “你倒周全,把朕的儲君都定好了,而且這筆跡都跟朕一模一樣,很用心啊。那朕是不是還要感謝你這個好兒子替朕分憂啊”
他的語氣冷得不亞于數九寒天里的冰棱,馮御有些發抖,但盡量穩住身形,小心翼翼地抬頭看著皇帝,道:“而且不是肖想皇位,而是擔心……擔心……”
“擔心朕一睡不醒,大盛群龍無首,所以你才勉強上位”皇帝的神色不再柔和,雖然有些蒼白,但不妨礙他舉手投足間的威壓,“好,好得很。”
馮御有些揣摩不了皇帝的意思,正要開口在為自己辯解,又聽上方的皇帝冷冷道:“既然你這么擔心大盛的未來,那朕今日就給你一個答案。去,將朕龍案上的筆墨紙硯通通拿來,朕給你答復。”
他聽完,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恐懼和緊張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
馮御突然開始耳鳴,心臟似乎快要跳出胸膛,只聽到了皇帝讓他去拿東西來,于是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
馮御轉身,步伐有些虛浮,走得踉踉蹌蹌,還差點被金磚上不存在的東西絆倒,看著有些滑稽。
堂堂大盛的大皇子,何曾有這樣狼狽的時候
這廂殿里的溫度驟然下降,和殿外形成了兩個極端。那廂衛霄還站在殿門口悠哉悠哉地哼著不成調的曲子,愉快地仰頭望日,仿佛今天不過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晴日。
馮御一步一步走到龍案旁,筆架上的其中一只毛筆還在滴著水,顯然是方才被人使用過。
而他,方才就是用這只狼毫,在身前這張龍案上寫下傳位給自己的話,也是導致現在這場局面的導火索。
馮御幾乎麻木,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將東西拿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著皇帝在圣旨上書寫,又猛地遞給自己的。
“這就是朕給你的答案,念吧。一字一句都給朕念清楚。”皇帝將手中狼毫丟出,墨汁濺到了近處的帷幔上,看上去十分刺眼。
馮御的手有些發抖,顫顫巍巍地打開圣旨,他幾乎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只是本能地念出圣旨上的字。
他好像不認識這些字了,只會一個一個地讀出來,但這些字穿過自己的耳朵,透過自己的眼睛,根本留不下一點印象。
“二皇子淵,生知古制,既賢且長。聰明敏博,溫恭孝友,不自滿假,率由憲章。慶發高禖,兆申甲觀,為子之道,惟父能知。審其觀志,宜承大統,固能總戎監撫,載乎鼎實,不絕馳道,謙敬益崇。問安必自於因心,入學固知其讓齒。升茲上嗣,庶貞萬國。可立為皇太子,宜令所司擇日,備禮冊命①。”
馮御一板一眼地念完,仿佛聲音都不是自己的了。他將圣旨還給皇帝,低著頭一言不發,就像是一個認錯態度極其良好的少年。
可他犯得并不是什么小事,而是觸碰到了皇帝最大的逆鱗。
“這個答案,你滿不滿意”皇帝問道。
皇帝問問題,不能不答,馮御點頭的動作很小,聲音都有些虛無縹緲,“父皇圣心,兒臣不敢置喙。”
聞言,皇帝徹底無奈。他九死一生得來的皇位,如今卻被自己的親兒子算計,要不是衛霄跟他說,自己肯定會被蒙在鼓里,早就讓馮御得逞了。
想到衛霄——
他打量了馮御一眼,沉沉道:“朕為什么知道這么多,你不好奇嗎”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然事事都逃不過父皇的眼睛和耳朵。”
“你也知道!”
皇帝猛地將圣旨砸向馮御,軸柄重重打在了馮御的額頭上,讓那處很快變得紅腫。
但是再痛再難受,馮御也不敢抬手去摸,只能默默忍受。
他看著圣旨落在自己腳邊,上面寫著立馮淵為太子的詔書,內心憤恨,卻還是只能恭恭敬敬地撿起圣旨捧好,雙手呈給皇帝。
皇帝這次并沒有接,而是饒有興趣地看著馮御的表情,道:“不如這封圣旨就由你來宣,朕要你親自拿去馮淵府上,告訴天下人,他就是大盛的太子,如何”
“兒臣領命。”馮御俯首。
待馮御退出去后,皇帝如冰塊般的臉色陡然崩裂,變得痛心而悔恨。
他痛心,痛心自己看著長大的兒子居然起了歹心,要謀害生身父親。他還悔恨,悔恨自己沒有早點看出馮御的想法,沒有將這個可怕的苗頭及時扼殺。
皇帝是很看好馮御的,他做事果敢又心狠手辣,是當皇帝的苗子,和自己年輕的時候頗像。馮淵就多了幾分慈心,若論做皇帝,倒是馮御更適合。
可惜……可惜他不可能要這樣一個品行不端的人做大盛未來的皇帝。
他想著想著,又劇烈咳嗽起來,吐出的鮮血染紅了金黃色的衾被,衾被上的龍紋都被染上了血,看上去觸目驚心。
“殿下……”
衛霄聽到門口的動靜,轉身看去,卻看到了馮御難看到極致的臉色和手上那道圣旨。
再聯想到方才殿內有些異常的動靜,衛霄很快就明白發生了什么。
他諂媚的笑容突然凝固,隨即變得警惕,往后退了好幾步。
馮御僵硬地轉過頭去看著衛霄,擠出瘆人的笑容來,聲音寒涼,和殿外刺眼的陽光形成了對比。
“我待你不薄,待你不薄……”
就在衛霄以為馮御會想之前那樣上前狠揍他一頓時,馮御只是頹廢地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起來,而后大步離開了這里。
衛霄有些摸不著頭腦,但也沒有追上去,只是整理好情緒,入殿查看皇帝的情況。
“陛下,陛下!”
他看著皇帝坐在龍榻上咳嗽,忙端著剛才侍女拿來的藥碗小跑過去,一勺一勺地喂皇帝喝下。
皇帝緩緩看向衛霄,“還好你識趣,否則……”
他沒再說,但衛霄已經懂了皇帝的未盡之意。
在發現皇帝身體有異常狀況的時候,衛霄的第一反應的確是要讓馮御抓住這次機會。但是他想了又想,往日馮御和陸淑玹一口一個“狗奴才”又刺痛了衛霄的心。
他其實從來沒有真心待過馮御和陸淑玹,因為在他們眼中,自己根本就沒有人權。不,他們就沒把自己當過一個人。
衛霄不是沒有自尊心,他當初選擇入宮做太監,就是因為父母雙亡后自己不得不養活世上唯一的親人——他那還未及冠的弟弟。
他忍辱負重,爬到西廠大都督這個位置,可還是有人罵他是閹人,罵他狗奴才。
既然這樣,衛霄何不緊緊抱牢皇帝這根大腿,將當下的利益最大化呢
他苦心對馮御和陸淑玹瞞著自己的身世,不就是為了他們不能用自己的軟肋拿捏自己么
幸好,幸好皇帝沒有責怪衛霄曾經的所作所為,而是原諒了他,說只要他從此之后對自己忠心耿耿,那過往一切都可以一筆勾銷。
這對衛霄來說無異于饑腸轆轆的人找到一家不用花銀子就能大快朵頤的飯館。
效忠皇帝,自己就不用再受馮御和陸淑玹的白眼,也不用再提心吊膽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么話,或者做了什么事惹的他們不開心。
比起之前那些動不動就被頤指氣使,拳打腳踢的日子,衛霄才發現自己到底應該跟著誰。
還好不算晚,一切都還有轉機。
“為陛下效力,是奴才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奴才希望陛下快些好起來,畢竟龍體事關國運,大盛百姓也會祈禱陛下安康的。”衛霄笑道。
皇帝拍了拍衛霄的肩膀,道:“你有這份心,就很好。若不是你告訴朕,朕的藥膳里被人動了手腳,朕現在怕是……”
“之前頂上的太醫令已經被革職了,新的太醫令是陛下信得過的人,陛下大可放心。”衛霄頷首道。
皇帝點點頭,見衛霄放下了已經見底的藥碗,緩道:“朕有些乏了,你退下吧。”
“是,奴才告退。”
馮淵被立為太子的事情很快就人盡皆知,引起了不小的喧嘩。
而支持馮御和陸淑玹的一派朝臣一時六神無主,慌慌張張要入宮求見,卻被衛霄全都擋在了殿外。
他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明明日子都在按部就班地過,事關國本的立儲圣旨就這樣毫無預兆地頒了出來。
陸淑玹在寢宮里發了好一通脾氣,馮御也難得的十分頹喪和沉默,巨大的打擊讓他到現在都有些沒緩過神,思緒還停留在自己的手被皇帝死死抓住的時候。
“你……你真是讓本宮無話可說!你怎么能蠢到去動陛下立儲的密盒,他不追究已經是格外開恩!”
馮御眼皮動了動,并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接受著陸淑玹的滔天怒氣。
“你祖父已經與本宮商量過了,現在馮淵已經成了太子,此事沒有轉圜的余地。你能做的就是避其鋒芒,以待來日……”陸淑玹踱步,難掩愁容,“陛下如今也不見本宮,看來還得從長計議……”
她自顧自說著,沒有注意到馮御越看越難看的臉色。
馮御向來是驕傲的。他想要的東西從來都沒有從手中溜走的時候。
或許黎霜是意外,但這次的太子之位……馮御不得不承認,是自己太過心急,反倒讓馮淵撿了便宜。
他想到昨日去馮淵府上的情形,臉上頓時猶如火燒。那一道道看好戲和嘲諷的目光就像一把把鋒利無比的匕首在他身上剮來剮去,好不折磨。
特別是馮淵,盡管他臉上盡是意外,毫無其他神情,自己也覺得他討厭非常,恨不得當場讓他四分五裂。
可是……可是他以后只能恭恭敬敬地喊他太子殿下。
這場攪弄了幾年的朝廷黨爭,就因為自己的疏忽大意和狂妄自大荒謬地結束了。
那些支持自己的人和那些自始至終都與自己作對的人又該如何看待自己,馮御已經懶得再去想了。
市井流言如何編排自己,又如何荒誕地將自己歸為丑角,將馮淵捧到天上,他也不想再管了。
但是他不可能放過那些人,那些擋在自己面前的一張張可惡至極的臉,那些自己做夢都想鏟除的人,馮御怎么可能會輕易放過呢
他并沒有完全輸,馮淵還沒有登基,太子又不是不能更改。他只需要再等一個時機就好……
只是現在不行,他太累了。
累到他聽不進去陸淑玹的絮絮叨叨和憤懣發泄,他覺得眼前的景象都開始模糊,耳鳴越來越厲害,像是腦中炸開了煙花,一塊巨石堵在胸口,卻好像怎么也搬不掉。
如果這一切都是一場夢,那該多好,說不定太子就是自己了……
“御兒,御兒!”
陸淑玹正滔滔不絕地說著接下來的計劃,卻看到馮御猛地往前一栽,臉朝下,直挺挺地倒下了地上,心下一驚,忙跑過去將他扶起。
但她畢竟是嬌生慣養的女子,根本扶不起馮御這樣的高壯男子,只好又喚了幾名侍衛將馮御抬起,悄悄地將他送回府上。
寧妙宮內。
“淵兒,這是你父皇看重你,你當為眾人表率,言行要更加謹慎才是。”
馮淵看著寧妙,笑道:“母妃放心,我不會辜負父皇的期望。只是……”
“我知道你的擔憂,”寧妙眨了眨眼睛,“但既然機遇來了,就要牢牢把握住。有了這樣的身份,你不就能保護更多你想保護的人了嗎”
見寧妙的眼睛閃著戲謔的光亮,馮淵知道她在說什么,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知道了,母妃。”
說起馮淵突然被封為太子的事情,寧妙也是驚訝非常。因為她從來沒有想過要讓馮淵做什么太子,更別說讓他成為大盛未來的皇帝。
寧妙心里很清楚,自古帝王多無情,她其實更希望自己的兒子是一個有情有義之人。
當年,現在的皇帝還是六皇子的時候,寧妙和他也還算是情投意合,也正是因為這樣,寧國公才同意把自己唯一的女兒嫁給無權無勢的六皇子。
在那個所有王公貴族都恨不得將自己女兒塞進皇子府上的時候,寧國公不會拿寧妙當籌碼,他只想要寧妙快樂。
所以誰都沒有想過那樣不起眼的六皇子會登基,寧妙也稀里糊涂的成了貴妃,馮淵更是成了炙手可熱的儲君。
誰知許諾自己“恩愛到白頭”的少年做了皇帝。結果時間一長,那點在寧妙看來本就不多的情意也徹底消散,自己也成了這深宮之中的囚鳥。所有虛無縹緲的承諾也變成了年少時的幻影,一去不復返。
她知道馮淵并非池中物,文韜武略遠比她想象的要優秀得多,之前還勸過馮淵要藏拙避鋒,后面也就不再多嘴,只是盡可能去幫助他。
哪知無心插柳柳成蔭,不僅寧妙的貴妃之位來得突然,馮淵的太子之位更是莫名其妙。
“高處不勝寒,但若這是你所愿,母妃會支持你,我和寧國公府永遠是你的底氣。”
馮淵點點頭,望著寧妙的臉,突然意識到自己自有意識起,她就是這幅溫婉賢淑的模樣。
可是他曾聽父皇提過幾句,寧妙應該是活潑開朗的性子。
或許時間的流逝帶走了很多東西,馮淵心道。
“聽說父皇有意來母妃殿中留宿,母妃皆是拒絕。兒臣知母妃有自己的難處,所以若有什么需要的,盡管跟兒臣說。”馮淵道。
聞言,寧妙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情有些恍惚,更像是在喃喃自語,“不需要了,再也不需要了……”
“這是好事,”黎霜聽說了馮淵被封太子的消息,喜上眉梢,“雖然不知道陛下為什么突然這么做,但這樣一來,我們就多了一層底氣。之前汲汲營營,如今倒也輕松了。”
裴晏抱臂,面帶思考,“肯定事出有因。最近朝堂上沒什么大動作,那就得問問兩位皇子了。”
“小姐,聽說大皇子去宣圣旨的時候,臉色沉得可怕,就像要生吃了二皇子……哦不,太子殿下一樣。”影兒將自己今日的見聞告訴黎霜。
黎霜微瞇了眼,隱隱覺出了點什么東西,道:“這倒是奇怪了……”
她起身去找黎伯約,正好看到黎伯約在正廳內和馮淵對坐。
黎伯約見黎霜來了,神色變化了一輪,帶著笑意走向她,“來得正好,我還有些事,你替我陪陪太子殿下。”
說完,他又看向馮淵,拱手道:“太子殿下,恕臣失陪,希望小女能代替臣招待殿下。”
馮淵只說沒事,黎伯約又看了黎霜一眼,神色有些復雜,終是轉身退了出去。
“臣女還沒來得及恭喜殿下。”黎霜福了福身,隨即走到馮淵對面坐下。
馮淵笑道:“我說過,你我二人私下不必拘禮。”
見黎霜笑意不達眼底,馮淵又道:“黎小姐應該是看出來了,我是特地來找你的。方才我同你父親說了此事,他似乎有些猶豫。只是沒想到你突然來了,所以……”
難怪方才黎伯約的臉色不太對勁,應該是覺得黎霜“不識時務”,偏偏在這個時候來了。
只是為什么黎伯約不想讓黎霜見馮淵,這就不是黎霜能完全猜中的了。
“還請你不要放在心上,家父是這樣的性子,請多擔待。”黎霜頷首。
馮淵毫不在意,“這有什么,我何曾對你和你的家人有過什么意見”
意思到自己的話有些過了,馮淵輕咳了一聲,道明了來意,“其實我今日來,是想告訴黎小姐,父皇有意為我選妃,就在后日。”
“這是好事,”黎霜喝了口茶,并沒有什么表情,“如果你能遇到心儀的女子,豈不美哉”
馮淵一愣,笑容變得有些勉強,“其實我是想讓你來,幫我掌掌眼。”
話畢,黎霜的手頓住,干笑了兩聲,道:“你選妃,我去算什么有意去此宴的人都是對太子妃之位有想法的,但其中不包括我。”
饒是知道黎霜會這么說,馮淵還是不免有些失落,他抿了抿唇,道:“我知道黎小姐在擔心什么。但是你放心,我不是有強迫你的意思,只是我母妃昨日也在我面前提起過你,想找個時日與你再見一面敘敘舊,正好后日熱鬧,黎小姐不妨去瞧瞧吧。”
既然他提到寧貴妃,黎霜就不好再拒絕,只是沒有明說自己會去,含糊其辭后終于送走了馮淵。
黎伯約和尹燕知道此事后,雖然沒有表示贊成,但也只是讓黎霜看著辦。
“大小姐真要去選個妃還這么高調地來黎府邀請你,這心思不是很明顯嗎”裴晏語氣不太好,不錯眼地看著黎霜的反應。
黎霜表情淡淡,并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不過是去湊湊熱鬧,又不會少塊肉。”黎霜淡道。
她云淡風輕,裴晏都看在眼里,表情有些奇怪,“哎,去吧。”
第74章 真心換真心
太子冊寶被高調地送去馮淵府上之后, 選妃就緊接著開始了。
其實給馮淵選妃的事,禮部那頭去歲就已經有人著手準備了。只是如今又正好逢上馮淵封太子的吉日,所以不少之前并不看重此事的世家又走了后門, 將自己的女兒在這個時候塞了進來。
黎霜想了又想,就算是為了去見寧貴妃, 她也應該入宮一趟。
她沒見到裴晏和凌逸,一人上了馬車。黎霜穿過深紅寬大的宮門,走過一排排等著進宮的女子,腰間大理寺卿的官牌輕輕搖晃著。
“黎小姐來了, 快坐下吧。不用拘禮。”寧妙起身走到黎霜身前,拉著她的手讓黎霜在自己身邊坐下, 笑意盈盈地看著黎霜。
黎霜淡淡笑著, 道:“臣女知道上次貴妃娘娘為了臣女的私事親自去見了陛下, 特來道謝。”
“這都是小事,”寧妙搖搖頭, “黎小姐尚且在與我不甚相熟的時候愿意幫我脫困, 我又如何能讓你陷入困境的時候袖手旁觀呢?我知道你的性子不會受人擺布, 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算不得什么。”
聞言, 黎霜回以笑容,抬頭看了一眼寧妙殿內的裝潢, 發現居然連一個下人都沒有,于是疑惑地問道:“娘娘千金貴體,怎么沒有人貼身伺候”
寧妙眨了眨眼睛,笑容頗有深意, “自然是都被我打發去監督著今日的選妃了,淵兒選妃可是大事, 我這個做母親的自然要上心盯著。”
提到馮淵選妃,黎霜并沒有放在心上,道:“這是自然。臣女也希望殿下能找到一個合心意的妻子。”
聞言,寧妙察覺出了什么,正要問她,又生生止住了話頭。
看來應該是自己想岔了,黎霜并不是特意來參加什么選妃的,應該就是為了不落人口實,入宮感謝自己一番。
她突然為自己那個兒子感到可惜,但也沒打算做什么。
“娘娘,娘娘,不好了!”
有侍衛小跑而來,因為太過著急還踉蹌了一下。
寧妙微蹙了眉,“小心些,這么著急,發生什么事了”
“是冷宮那位……那位又瘋了,在那里胡言亂語,手上拿著把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匕首就要砍人呢!”侍衛喘著粗氣,神色驚慌。
寧妙立馬站起身來,“陛下呢,皇后娘娘呢怎么來與我說了”
“陛下已經去了選妃的大殿,奴才不敢貿然打擾。皇后娘娘閉門不見,顯然是不想管這件事,貴妃娘娘協理六宮,奴才才……”
“我去看看吧,”寧妙嘆了口氣,她轉身看向也已經站起來了的黎霜,道:“黎小姐,看來我得失陪……”
“娘娘,選妃開始了,陛下讓您快些過去,不要誤了吉時。”一侍女入內道。
寧妙捏了捏眉心,“這叫什么事兒……”
“娘娘若不覺得臣女愚笨,便讓臣女去冷宮看看吧。”黎霜看出了寧妙的為難。
“這……”寧妙掙扎了一會兒,還是妥協了,“好吧,難為黎小姐了。不過你可一定要小心,我等會便派些人去尋你。那位脾性不太好,黎小姐只需要安撫一下便是。”
“臣女明白。”
太陽慢慢挪動到了人們的頭頂,寧妙宮外,有兩位女子分道而行。
“貍貓換太子……只識貍貓,不知太子,不知太子!”
黎霜才走過到達冷宮前的最后一個拐角,就有女人粗嘎的聲音傳來,驚起了宮墻上的幾只鳥雀。
冷宮前站著幾個侍衛,動作猶豫,遲遲沒有進去。
等黎霜靠近,身后又來了幾人,說自己是寧貴妃派來保護黎霜的人。
她走到大門口,看了眼已經掉漆的深紅木門,門邊金柱上刻著的字已經模糊,一陣風吹過,木門吱呀作響,聽上去十分刺耳。
黎霜站定,往里望去,叢生的雜草幾乎侵占了冷宮的所有土地,角落處還堆著不知道是什么人或牲畜的尸骨。
而最能引起黎霜注意的,便是已經干涸的池塘邊抱膝坐著的女人。
女人披頭散發,幾乎擋住了她的整張臉。她身上的衣裳破爛不堪,已經有好幾個大洞。女人赤腳踩在地上,看上去只是安靜地坐在那里思考。
除卻她那不停的高昂聲音。
“貍貓換太子……只識貍貓,不知太子,不知太子!哈哈哈哈……”
女人突然仰頭狂笑起來,臉上的頭發滑落,露出了大半張臉。
“黎大人,我們陪你進去吧。她手邊有刀,方才叫囂著要砍死我們,現在倒安分了些。”一侍衛道。
他這樣一說,黎霜也才注意到女人腳邊插在地上的匕首,只堪堪露出漆黑的刀柄。
黎霜越發狐疑,卻在抬腳的一瞬間因為女人的怒吼止住動作。
“站住!不要男人……不要男人!”那女人嘶吼著,死死盯著黎霜的身后。
黎霜頓了頓,轉身掃了一眼身后一排的侍衛們,道:“你們在這里守著,我自己進去。”
“黎大人不可!娘娘說了冷宮危險,奴才們不能讓大人以身試險。”
黎霜語氣堅定,“她現在并沒有傷害我的跡象,況且我懂一些防身之道。照現在的情況來看,她不想見到男子,要安撫她,就只能我去。”
“這……”十幾人面面相覷,最終有一人出列道:“大人,這女人是皇上的廢妃,曾因為觸怒了皇上才被打入冷宮。估計是因為冷宮生活艱苦,所以才瘋成這般模樣。大人進去之后一定小心些。”
黎霜得知了這些信息,點點頭,復而走進,轉身關上了門。
空曠的地界內,黎霜站在門后,和坐在地上的女人對望,空氣的流速都變得緩慢。
“顧常在。”黎霜喚道。
女人眸光一震,手已經握住了刀柄,“這是本宮的寢殿,你給本宮滾出去!”
“顧常在不用試探我了,你根本就沒有瘋。”黎霜渾然不怕女人的動作,反而向她走近,停在與她不到一尺的距離。
“可他們都說我是瘋子……”女人收回手,將擋在自己眼前的頭發撩開,露出了臟污不堪的臉。
黎霜蹲下身來與她平視,“他人怎么說我不關心,我關心的是你,是否真的認為自己是個瘋子。”
“黎大人,你說呢?”
女人突然笑了起來,嘴角慢慢上揚,直到變成一個夸張的弧度,嘴唇被拉得很長,配上這張骨瘦如柴的臉,多少有點瘆人。
黎霜的背后似乎開始刮起陣陣涼風,和盛夏的燥熱完全不符。
她咽了口唾沫,語氣還是鎮定,道:“你知道今天太子選妃,也知道我要來,找準時機‘發瘋’,又說了方才那些話,就是為了讓我來見你吧”
剛才她吼著說不要看見男人,黎霜就聽出了她根本不是什么瘋子。
“果然是大理寺卿啊。”女人看了眼黎霜的腰牌。
黎霜不以為意,“冷宮里只有一位叫顧常在的廢妃,想知道你的身份,不難。”
“你說什么貍貓換太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又問。
只識貍貓,不知太子……難道是說馮淵嗎
女人放下嘴角,渾濁混沌的眼睛里,黑色的瞳仁只如芝麻般大小。
她的眼睛幾乎都是乳白色,要不是她一直盯著黎霜,知道她面前站著什么人,黎霜險些以為她是個瞎子。
“此太子非彼太子,”* 女人聲音粗啞,透著異常的撕裂感,“多的我不能說,因為我還想活命。我只能告訴你,有人頂替了他不該頂替的位置……而有個被掉包的太子,就在你的身邊。”
黎霜如聞驚雷,在夏日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再灼熱的烈陽都驅散不了凝結在她身上的寒冰。
“你怎么保證你說的都是真的”黎霜抿著唇,定定地看著女人。
女人的眼珠子轉了轉,就像兩顆白色的球在眼眶中滾動。
“我沒必要這么大費周章地來騙你。如果不是那人就在你身邊,我又怎么會找上你”
“你是怎么知道的”黎霜逼問著,她都沒發現自己的語氣變得急促而不安。
女人不再看黎霜,而是直直仰望著頭頂的太陽,刺眼的陽光并沒能讓她退縮,反倒是女人的給養。
“凡事問蒼天,自有答案。你可以不信我,但如果你能去求證,你自然會知曉。”
“好,”黎霜道:“我可以去求證,那你為什么要讓我找到你口中的‘太子’”
聞言,女子突然愣住,僵硬地低下頭,一動不動地看著黎霜。
不知道為什么,黎霜竟能從她詭異的眼睛中看出痛苦和懊悔。
“是因為——我要贖罪。這么多年了,終究是讓我等到了這個機會……”
“好,顧常在,”黎霜站起身來,道:“如果我能搞明白這件事,希望你能將此事的來龍去脈說與我聽。”
女人看著她,并沒有回答黎霜的問題,“我不叫什么顧常在,我叫顧如愿。”
離開冷宮的時候,黎霜讓那些侍衛離開,自己扶著宮墻前進,一步又一步,走得緩慢而艱難。
“貍貓換太子。”
裴晏的聲音突兀地響起,隨后聲音的主人就閃到了黎霜面前,饒有興趣地看著黎霜精彩紛呈的表情。
“快,扶住我……”她放下手,抓住裴晏的衣袖調息。
裴晏有些驚訝,“喲,這是怎么了那些話還不至于把大小姐嚇成這樣吧”
“不是,”黎霜終于平復下來,放開了裴晏,道:“怎么可以笑得那么恐怖,怎么可以。”
那張快要咧到耳根的嘴和白得嚇人的眼珠組成了一張黎霜從未見過的臉,恰恰也是她最害怕的模樣。
方才自己看上去鎮定自若,其實內心早已打起了退堂鼓。
“大小姐之前還說不能暴露自己的弱點呢,這不就……”裴晏話還沒說完,又自顧自笑了起來,“哦,在我面前就沒關系,是吧”
黎霜睨了他一眼,沒有去聽他話中濃濃的調笑之意,伸手推開他,往馮淵選妃的方向走去。
“大小姐去哪兒”裴晏拉住黎霜的手腕,抬頭看了眼黎霜要去的方向,語氣有些抗拒。
“去找寧貴妃,”黎霜掙開他的手,道:“藏好你自己,別又被人發現,這次我可不會再救你。”
裴晏聳聳肩,聽上去毫不在意,“好好好,不救就不救吧。”
他展臂一躍,很快不見蹤影。
選妃已過幾輪,馮淵仍是意興闌珊,提不起興趣,看著面前又站了一排女子,轉頭看著上首的皇帝和寧妙。
皇帝沉吟了一會兒,問寧妙道:“愛妃覺得如何”
寧妙不著痕跡地躲過了皇帝伸過來的手,撫了撫鬢角,淡道:“自然是要淵兒自己喜歡,臣妾做不得主。”
“是,是,”皇帝干笑了兩聲,又問馮淵,“淵兒可要看中的女子”
馮淵搖搖頭,“兒臣怎樣都好,只看父皇和母妃的意思。”
他這樣說,其實就是因為他實在選不出來。
馮淵自選妃開始便一直張望著門口處,始終沒有見到期盼的身影,漸漸地也沒了興致。
“那就這個……”皇帝指了指一位身著粉衣的女子。
一旁的衛霄很有眼色,拿起名冊高聲念道:“吏部尚書吳貴之女,吳朝暮。”
吳朝暮從容地跪下,“臣女見過陛下,寧貴妃娘娘,太子殿下。”
“淵兒覺得如何”
馮淵微瞇了眼,他知道吳家和馮御多有往來,如是能從吳朝暮這里下手……
“兒臣覺得不錯。”他淡淡道,盡管萬般不情愿,他也躲不過這場選妃。
馮淵等不來他日思夜想的人,但更不能忤逆皇帝的意思,公然在選妃的時候下臉,說自己非誰不娶,這樣只會落人口實,讓自己和黎霜先前做的一切全然白費。
寧妙有些驚訝,日有所思地看著馮淵,又聽皇帝道:“若是正妃……”
太子妃如果是吳家,那對馮淵并沒有太大的幫助。
皇帝只是看出了馮淵的心不在焉,知道他不可能真正在今日的女子中選出合自己心意的人,所以就幫他做了一回主,好歹讓馮淵的后院添個人再說。
“父皇,正妃之位不可草率決定。吳小姐……側妃便可。”馮淵突然道。
見皇帝點了頭,衛霄拔高了聲音,“吳貴之女吳朝暮,賜黃金百兩——”
吳朝暮喜出望外,俯首謝恩。
不出意料的,這場聲勢浩大的選妃以吳朝暮一人入選的結果草草結束了。
馮淵心情不佳,跟著寧妙回宮的路上一言不發。
“你就如此執著”寧妙問他。
馮淵的沉默表明了一切。
寧妙嘆了口氣,“太執著于兒女情長,可不是一件好事啊。”
二人回到寢宮,發現黎霜站在殿內,寧妙忙問道:“黎小姐,如何了冷宮那位沒有太大情況吧”
“沒什么,”黎霜見了禮,道:“只是臣女還想問娘娘一些事情。”
寧妙自然應允,拉著黎霜入坐。
黎霜忽視了馮淵如炬的目光,朝寧妙道:“冷宮那位顧常在,到底是因為為什么,才落到如此境地”
聞言,寧妙愣了愣,“顧常在她……算了,也不是不能告訴你。”
二十年前。
當時的皇帝正值壯年,后宮有六位妃子,馮玲的母妃宛貴妃寵冠六宮。
寵冠六宮或許不足以形容皇帝對宛貴妃的愛,他甚至會在每月初一和十五這兩個固定要去皇后宮中的日子留宿在宛貴妃宮中。
從此君王不早朝,就是那時的臣子的評價。
至于皇帝為什么喜歡宛貴妃,就是因為她美極了,媚骨天成又體貼善良。
她是臣子送來的妃子,皇帝對她的情意和對寧妙的不同。
少年時的懵懂情愫和中年時的難抑愛意不同,但皇帝覺得這并不算什么。他的心可以是韶子①做的,每個尖兒上都站個人,但誰也不會被冷落。
宛貴妃和顧如愿十分要好,一見如故,是宮中人盡皆知的好友。
只是這二人的情意在宛貴妃生產那日徹底消散了。
皇帝在微服私訪的時候,突然得知宛貴妃發動的消息,遠在定遠的他跑死了幾匹快馬,還是晚了一步。
等待他的只有宛貴妃難產而亡,為她誕下一位公主的消息,甚至沒有遺言。
“為什么,她明明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才到產期,為什么提前了!”他歇斯底里。
沒有人知道為什么,宛貴妃的貼身宮女也說并無異常,宛貴妃只是于睡夢中驚醒,感到肚子不適,她才火急火燎找來了太醫和嬤嬤接生。
皇帝排查了這些日子和宛貴妃接觸過的所有人和物,甚至她曾站在哪一面宮墻下都親自去查看過,確無異常。
除了顧如愿。
一位接生嬤嬤說,宛貴妃生產后,孩子就抱了出去。她端著補藥入殿的時候,正好看到顧如愿在宛貴妃寢殿外拉著一位接生嬤嬤不讓她離開。
只是當時夜深,她看不太清楚,而且適逢大雨,很多聲音都被掩蓋了。
“奴才覺得,顧常在一定是不想讓貴妃娘娘脫險,所以才有意阻止……”那位嬤嬤如是說。
皇帝大怒,命人戳瞎了顧如愿的眼睛扔去冷宮,念在和宛貴妃曾經的情意上留她一命。
“顧常在拉著接生嬤嬤,不讓她走”黎霜聽完這些,不自覺地摸了摸下巴,有些疑惑
寧妙點點頭,“那位嬤嬤就是這么說的。不過她和那位被顧常在拖住的嬤嬤都已經年老離宮了,誰也不知道她們去了哪里。”
“不過黎小姐問這個做什么”
黎霜緩過神來,“不過是好奇罷了。”
“今日選妃,黎小姐為什么沒有來呢”馮淵見二人都沒有開口,見縫插針地問了一句。
“臣女年近二十,不如那些女子年輕貌美,斷斷不敢相比。”黎霜道。
馮淵還要說什么,寧妙打斷道:“黎小姐去不去那是她的事,難不成你還要將人家強綁著去不成”
“我不是……”
“而且黎小姐是為了替我去冷宮安撫顧常在才耽誤了時間,并非有意缺席,”寧妙看向黎霜,“是吧,黎小姐”
黎霜點頭,“確實是這樣,還望殿下恕罪。”
見狀,馮淵也不好再說些什么,只是神情更加落寞,“無妨,我也只不過選了一位側妃而已。”
“這是好事,”黎霜忽略了馮淵的語氣,對寧妙道:“有了可心的人照顧殿下,娘娘也該放心了。”
寧妙無奈地笑了笑,“的確如此,我瞧那小姐是個妙人,淵兒定會喜歡。”
馮淵不語,只是一味地低著頭把玩著自己的手指。
“時候不早了,臣女就先告辭了。”黎霜起身見禮。
“我送送你。”馮淵突然起身。
寧妙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也只好默許。只是在二人離開的時候,又突然對黎霜道:“黎小姐方才問二十年前的舊事,我倒想起來一件有趣的事情。”
黎霜轉頭看著寧妙,聽她道:“皇后娘娘是和宛貴妃同一時間生產的,挺巧的,是不是”
這句話黎霜記在了心里,馮淵卻不以為意,走在黎霜身邊,道:“我知道黎小姐對我無意,更知道一而再再而三地叨擾只會惹人厭煩。反正如今我即將納妃,所以我想說,日后我不會再糾纏黎小姐了。”
黎霜暗自松了一口氣,笑道:“你能這樣想,那就再好不過了。而且我不覺得被糾纏,因為我很開心能有人因為我而得到力量和快樂。既然你即將娶妻,那一定要好好待她。唯有真心才能換真心。”
“黎小姐說的對,我會記住的。”馮淵釋然地笑著,在宮門口送別黎霜。
離開宮門,黎霜沒走幾步,似有感應般轉身,剛好看到了從樹上跳下來的裴晏。
他還是那樣笑得頑劣,跟著黎霜繼續走,“好一個真心換真心啊。”
“怎么了”黎霜道:“我最討厭欺騙。如果對待他人都做不到坦誠相待,那我只會對他避之不及。”
裴晏語氣輕快,“大小姐眼里就這么容不得一點沙子啊”
“自然,欺騙就是最討厭的魔鬼。”黎霜冷道。
第75章 我有底氣了
“真的就一丁點也不能有”裴晏朝黎霜比了一個小拇指蓋。
黎霜瞥了他一眼, 堅定道:“不能,有一次隱瞞就會有第二次,說明這個人就不值得信任。”
“哦——”裴晏刻意拉長了語調, 笑道:“只要有人將什么事瞞著大小姐,那大小姐就不可能原諒咯”
“自然了, ”黎霜隨口道:“在大多數情況下,我不會接受欺騙和隱瞞。既然要與我扯上關系,就不可以有所保留,那是對我的不信任。”
裴晏雙手抱著后腦勺, 夸張地嘆了口氣,“好好好, 不能騙人, 不能瞞人。”
與此同時, 馮御府上。
馮御睜開眼睛,見陸淑玹滿臉愁色地坐在不遠處, 目光雖是看著他, 但沒落到實處,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母后……”他聲音虛浮,掙扎著坐起身來。
陸淑玹愣了愣, 眼神聚焦到馮御身上,“醒了就好, 本宮記得你的身子是頂強壯的,怎么會突然暈過去?”
“兒臣也不知道,”馮御搖了搖頭,看向床榻邊的太醫。
太醫心領神會, 朝陸淑玹頷首道:“回皇后娘娘的話,大皇子殿下是憂思過度, 郁結于心,沒有及時排解,才導致氣血上涌暈厥。不過這不是什么大事,殿下只要保持心情舒暢即可。”
“本宮知道了,你退下吧,不能將此事告訴任何人。”
“是。”
她看著馮御,問道:“本宮方才想了想,你當不會突然做出這樣的事情。難不成是有人慫勇?”
馮御眸光一震,激動道:“衛霄……是衛霄!是他唆使兒臣這么干的!是兒臣愚笨,沒有早發現他已經倒戈。他那樣的人,根本就不能信任!”
“難怪本宮這些日子總看不見他,居然是留了后手。他怎么能全身而退,就沒有一點軟肋嗎”陸淑玹語氣冰冷。
馮御搖頭,“他不過一個孤兒,賤命一條。就是腦子好使,否則根本就入不了兒臣的眼。”
“一條賤命都能將你逼成如此地步,”陸淑玹揉了揉眉心,“現在陛下護著他,本宮也拿他沒辦法,之前說要你娶黎霜,如今更是天方夜譚。還是好好韜光養晦,以待來日吧。”
“是,母后。”馮御淡淡道。
陸淑玹還要說什么,她的侍女突然走了進來,與她耳語了幾句。
她感到震驚,怒道:“那個蠢貨想干什么在冷宮也不安分。既然黎霜要查,那本宮偏不讓她順心,去,送她一件有意思的東西……”
陸淑玹低聲說了一句什么,侍女領命退下,陸淑玹也急匆匆地離開了。
待她走后,馮御的幕僚適時進來,喚道:“殿下。”
馮御看了他一眼,問道:“今天是馮淵選妃的日子,結果如何”
“太子殿下……馮淵只選了吳家的二女兒做側妃,其余人皆未如選。”
他冷笑一聲,“我還以為做了太子就能娶到心上人,看來還是我高估了他。也是,我都得不到的人,他憑什么能擁有。”
幕僚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馮御的臉色,不敢多言。
黎霜一回到府上,裴晏就消失不見了,倒是奇怪。
她并沒有多想,回到屋內,讓影兒去給董昭華和王時予送些補品后正準備休息,就看到了桌案上裴晏落下的匕首。
這是當時她和裴晏一同去涼州買的,今晨裴晏來了這里一趟,不知道怎么就忘記帶走了。
黎霜無奈地搖搖頭,正要讓凌逸送去,也未見其人,只好拿起匕首往裴晏的院子走去。
說起來,裴晏的地界是離黎霜最遠的一個屋子,也是唯一一個比較大且向陽的屋子。
這是裴晏自己挑的,黎霜當時還調侃他很會享受。
她穿過回廊,再走過拐角,入目就是大開的木門,里面的陳設一覽無余。
黎霜心下有些狐疑,她站在門口處敲了敲門,卻并沒有聽到回應,探身往內觀察了一番,也未見裴晏其人。
她只好抬腳入內,想著裴晏應該在后院,要去找到他,叮囑裴晏不要丟三落四。
只是黎霜才走到連接房間和后院的門前,就看到側身站在院中,明顯不太對勁的裴晏。
耀眼的陽光像是要灼燒人的皮膚,熙色韶光,風停樹靜。葉影被撕碎,七零八落地成了斑駁的琉璃,在地上形成了稀稀疏疏的陰影。
可是就是這樣的艷陽天,裴晏的眼神卻更勝數九寒天的冰棱,凜冽而冷漠,目光所及之處似乎都要被凍個徹底。
他此刻的眼神是那樣陌生,就好像黎霜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裴晏,也是她第一次這么清楚地感覺到,他是一個幾千年后的來客,一個不屬于這個時代的人。
裴晏的假發套不知去了何處,他干凈利落的短發部分散在額前,擋住了他的大半張臉。
不止他的臉,他的身體都像散發著逼人的寒氣,如一道寒芒立在院內,兇意和寒涼沖破了艷陽的束縛,將空氣都徹底凝固。
在黎霜的印象里,裴晏永遠是笑著的。
無論是初見時面對成群的拔劍侍衛,還是被自己抓住,硬生生受了一道鞭刑時,甚至是自己被人下藥,意識都快消散的時候,他總是笑著。
黎霜差點以為那些放蕩不羈的,吊兒郎當的,不著調的笑容是刻在裴晏臉上的,是他真實性格的寫照。
可是如今她看得明明白白,他那被擋住的大半張臉之下的,下壓的嘴角。
她突然抑制了要上前的想法,就想這樣靜靜地看著,看著裴晏從未示于人前的模樣,看著他平日嬉皮笑臉的皮囊下,藏著怎樣的秘密。
如果這時自己走過去,她可能就再也見不到這樣新鮮又陌生的他了。
裴晏走向身前大樹的腳步聲阻斷了黎霜耳邊的呼吸聲,她看見無名孽火攀上裴晏的嘴角,連眉眼也被憤怒掙扎壓迫著。
而余下的幾分說不清,但又道不明的情愫,都被裴晏盡數攥在死死緊握的拳中。
然后,黎霜看見裴晏一步步走到樹前,左右扭了扭脖子,發出清脆的響聲。而后毫不猶豫地抬拳一砸,震得鳥雀四下飛散,樹葉驚落。
裴晏的拳頭裹著風聲砸向樹干,指節滲出的血珠濺在樹皮上,像綻開的紅梅。黎霜聽見骨骼與木頭撞擊的悶響,仿佛他要把五臟六腑都嘔進這棵樹里。
這樣近乎自虐的裴晏好像絲毫不覺得疼,無論那雙手再如何鮮血淋漓,他只會選擇再揮一拳。
大概砸了有百來下,裴晏終于停了下來,雙手撐著樹干,低下頭喘著氣,似乎還喃喃著什么,但黎霜聽不真切。
她終于決定走過去,她甚至刻意將腳步聲放大,裴晏卻仍然渾然不覺她的靠近。
“裴晏。”她喊道。
“哈哈,”裴晏干笑了兩聲,在轉身的同時將手背到身后,也用高大的身軀擋住了身后的樹干,“我剛想去找你呢,大小姐,我剛才發現了個好玩的地方,要帶你……”
“手。”黎霜打斷了他。
裴晏狀若不解,“什么呀,大小姐”
“手,”黎霜耐心道:“把手伸出來。”
見自己不能再蒙混過關了,裴晏聳了聳肩,將雙手攤開,示意黎霜看。
黎霜瞥了他一眼,伸手將裴晏的手掌翻了過去,露出了他鮮血淋漓的手指。
這雙手的手指已經血肉模糊,手背和手指中間的關節處更是可以稱得上慘不忍睹,上面還粘著木屑,看上去觸目驚心,黎霜都忍不住齜牙咧嘴。
“為什么”黎霜握著裴晏的手,指尖觸碰到黏膩的血跡,又問了一遍,“為什么要這么做”
裴晏轉了轉眼睛,很是無所謂的模樣,笑意濃濃的雙眼直勾勾看著黎霜,“不過是為了讓我冷靜冷靜而已。”
“之前也這樣”黎霜敏銳地捕捉到了裴晏的話中關鍵,逼問道。
“沒有。”裴晏沉默了一瞬。
黎霜聲音很輕,卻如一把匕首,一層一層剝開了他的偽裝,“是來了這里之后”
“是。”裴晏抬眼,與她目光相接。
她在看到裴晏砸樹的時候就拿來了布條,將裴晏的匕首插回了他的腰間,邊問邊用布條纏住裴晏的手。
黎霜又看了他一眼,確認裴晏的手包扎好了后便放開,“是因為我”
“是。”裴晏直接了當。
黎霜想了想,試探著問道:“是因為我方才說的那些話嗎說我不喜歡被瞞著”
話畢,裴晏做出求饒的神情,“大小姐放過我吧,怎么明知故問呢,我臉皮很薄的好不好。”
黎霜可一點都不這么覺得,無奈地嘆了口氣,像是在整理自己的說辭。
而后,她卻在全盤托出前起了調笑的心思,問道:“你方才說找到了一個有意思的地方,是哪里”
裴晏愣了愣,竟沒有回答。
這個“審訊”不在刑室,也沒有五花八門的刑具,更沒有什么審問技巧,只是最簡單的問題,一個三歲孩童都能回答的問題。
是的,他明明可以插科打諢地蒙混過關,只要隨便編一個地方就能敷衍過去,就能給今日自己的言行找個合理的解釋。
但是他沒有,他只是站在那里,像是已經認輸,像第一次被黎霜審訊那樣笑著。但不同的是,這次自己是真的不想再轉移話題,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沉默。
“那你聽好了,”黎霜的臉上閃過一絲了然,抿了抿唇,“我是說過,不喜歡有人瞞著我,但那是對有利益關系的盟友,對互相試探的人。你……”
她說完了一個“你”字,卻怎么也說不出來了,神情有些糾結,似是不知道該怎么接著說下去。
裴晏彎唇,語氣有些得意,“但是我是例外,所以我并不在被大小姐拒之門外的范疇”
他話外之意是說自己和黎霜沒有互相試探,其實黎霜之前一直都不這么想。
她和裴晏你來我往的言語上的交鋒只多不少,可是誰也沒有套出誰的話,就像兩個實力相當的士兵交手,除了兩敗俱傷,那就是相安無事。
但是她現在有種莫名的感覺,好像在今天之后,這種無端的試探會徹底結束。
“或許吧。”黎霜模棱兩可地回答他。
裴晏卻只當黎霜肯定了他的話,眸光中含著雀躍,開口道:“那我就當大小姐對我和對別人不一樣。如果我真的有什么事瞞著大小姐,大小姐會生氣嗎”
“會,”黎霜當即答道,但她看著裴晏包裹住陽光暖意的眼睛,又補充道:“但如果這件事觸碰不到我的底線,傷害不到我的身邊人,那我可以原諒你。”
話畢,黎霜看到裴晏眼中的冰棱全然融化,變成了春日里的叮咚清泉,汩汩流淌的溪澗旁長滿了鮮花和芳草,盡數變成了他眼睛里的柔和光亮,和暖陽交融著,足以融化最堅硬的寒冰。
“大小姐不準反悔,我們要拉勾。”他伸出被包得嚴嚴實實的手,伸出了像蟬蛹般的小指。
黎霜搖搖頭,只當哄一個孩童,伸出右手勾上了裴晏的手指,“我不反悔,行了吧”
烈陽綠樹,一院二人,穿透樹葉撒下的斑駁光點徐徐移動,圍繞在樹下的二人身側,像是這場“盛大”的約定儀式的謝幕禮。
他們對望著,手卻沒有松開,時間仿佛靜止,這場對視或許只有一息的時間,但又或許有半個時辰那么長,長得好像他們會這樣永遠對望下去,直到時間盡頭。
“哎呀,”裴晏看著黎霜手上的戒指,加重了手指的力道,刻意收緊了些,見黎霜因此收回了手,又笑道:“真好,看來這點兒小傷換來的東西,值了。”
黎霜不解,“換來什么”
“沒什么,”裴晏也放下手,笑嘻嘻地看著她,“那大小姐為什么不問我,我為什么會因為幾句話就這樣”
聞言,黎霜轉了轉眼睛,“我猜我知道,還是不知道”
“你知道,”裴晏語氣肯定,“我們都心知肚明。大小姐現在是怎么看我的,我就是怎么看大小姐的。”
黎霜看著他,臉上明明是坦然的笑意,語氣卻故意裝作不相信,“你確定我一定是你心中所想的那樣看待你”
“我徹底完全,十分就有十分,千分就有千分地肯定。”他很是驕傲,眉梢上揚的弧度都能顯出他此刻的自信和愉悅。
“自作多情的男人。”黎霜如是說道。
她在見到裴晏第一眼,聽到他說要幫自己入宮的時候,黎霜說他自作多情。
現在裴晏說他知道黎霜內心所想,知道她對裴晏的感情,黎霜也說他自作多情。
可是哪一句話是真心,哪一句話是假意,可能只有黎霜自己知道了。說不定裴晏也知道,但誰能肯定呢
“大小姐真好,”裴晏并沒有回答黎霜說自己自作多情這句話,自顧自道:“有了大小姐,我就不用怕受傷了。”
黎霜睨了他一眼,好笑道:“難道你之前就怕過”
他不止一次在黎霜面前展示過自己的武功,飛檐走壁,跳崖武劍,面對多少敵人都是云淡風輕,如今居然說怕
“這怎么能相提并論呢,”裴晏歪了歪頭,那雙桃花眼里滿是笑意,“今時不同往日,我有底氣了。”
黎霜裝作聽不懂裴晏的話,“行,你以后還會這樣干嗎”
她聽到了一道突兀的心跳,一道不屬于自己的心跳聲。
就像覓食的獵豹,心甘情愿撲進有人精心準備,就等著他上當的陷阱。
“不了,再也不了。”裴晏當即答道。
得到了自由的鳥,嘗過了飛上云端,睥睨一切的滋味,又怎么會再回到困住自己半生的囚籠,甘愿做別人豢養的一只金絲雀呢
終是沒有第三個人知道,黎府的一處后院內,有兩個人已經進行了最后一場“交鋒”。
馮玲宮內。
“公主尋我”花容款款走向馮玲,神情還是一如既往的乖順。
馮玲斜坐在榻上,在花容即將靠近自己時抬了手,道:“停。”
她從沒有拒絕過花容的靠近,這還是第一次。
花容愣住,嘴巴很合時宜地向下一彎,“公主,是花容哪里做錯了嗎,公主為什么不要花容靠近”
聞言,馮玲微瞇了眼,仰了仰頭,像是在活動脖頸,“本宮記得,你的兄長是王安平手下的人。”
“是,”花容轉了轉眼睛,低頭藏住了自己的神色,“不知公主為什么要問這個”
要知道,馮玲之前可從來沒有和他提過自己的兄長。
正是因為馮玲對自己借著公主面首的身份給自己的兄長,在朝中撈了不少好處這件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不過問,花容才放心繼續這樣做。
可是現在馮玲突然提這么一句是為了什么自己這幾年來討好馮玲也算是得心應手,是馮玲最寵愛的面首,連鄭劭都頗為忌憚,馮玲當不會和他糾結這件事才對。
“你說呢”馮玲閉上眼睛,身后的侍女在為她按摩肩膀,好不舒服。
花容直接跪了下來,想著長痛不如短痛,道:“花容知道公主縱容,所以多關心了些自己的兄長。兄長也不止一次跟花容提過,很感激公主您對他的知遇之恩,改日會來親自拜訪公主……”
“知遇之恩”馮玲笑出聲來,睜開眼睛,坐直了身子,往花容的方向傾了傾,“他是知了誰的恩,又是要報誰的遇你當本宮是傻子嗎!”
“花容不敢!”花容雙手伏地,“花容想著兄長若能在朝廷上為陛下效力,那也是在為公主做事,所以沒想太多。只是不知道公主會厭惡至此,花容實在是……”
馮玲不耐煩地整理了一下衣裙,冷冷道:“若是以前,本宮斷不會因為此等小事而斤斤計較。可是你做了什么,本宮又為什么找你,你自己很清楚。”
她語氣冷冽,像是要吃人,嚇得花容渾身發抖。
花容顫顫巍巍地伏跪在地上,聲音發抖,“花容不知做錯了什么,還請公主殿下明白告訴……”
“蠢貨,”馮玲罵道:“你上次去大皇兄府上干了什么,你說。”
花容大驚失色,沒想到這件事被馮玲查了出來,“公主明查,花容只是被大皇子請去府上聊了聊兄長的事,并沒有說什么啊……”
“你還撒謊!”馮玲拿起手邊的玉枕朝花容砸了過去,玉枕哐當碎了一地,也砸得花容朝一旁倒去,直直倒在了玉枕的碎片上。
但花容并不敢痛呼出聲來,只是復而跪在地上,膝蓋似乎被碎瓷片扎得更深,但他無暇顧及,“公主……”
“你借著本宮的身份在宮里打探,甚至將父皇立儲秘旨放置的地方都打聽得一清二楚,還告訴了大皇兄!本宮怎么沒早發現,你是大皇兄塞過來的人”
馮玲懶得再和花容掰扯,直接將她知道的消息說了出來。
花容抖如篩糠,“公主……公主,花容也是被逼的,花容也是無奈之舉啊!如果花容不這么做,花容的兄長在朝中就沒有立足之地了啊!”
“所以你就要做出這樣殺頭的事”馮玲冷眼看著他,并沒有什么耐心,抬了抬手,“來人,拖下去,亂棍打死。”
“公主,公主!”花容被走上來的侍衛拖了出去,拖出了一條長長的血印。
馮玲不想看到這樣的鮮紅,身后的侍女很有眼力地開始打掃。
適時,鄭劭從門口走了進來,望了身后一眼,停在了馮玲面前,“見過公主。幸好公主發現了花容的所作所為,臣之前就與公主說過,花容此人……”
“你是想說本宮早該聽你的話”馮玲嘲諷地看了鄭劭一眼,淡淡道:“別想和本宮邀功,這事兒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
鄭劭擠出笑容,“公主說得對,臣做了一桌好菜,想請公主賞光……”
“沒興趣。”馮玲起身離開,打掃的侍女也很快收拾好了地面走了出去。
屋內很快就只有鄭劭一人,殿外還傳來花容不斷的慘叫聲。
第76章 她看不見了
“黎小姐, 這是太子殿下賞給黎小姐的玉鐲,說一定要讓黎小姐戴上。”一宮女模樣的人對黎霜道。
黎霜并沒有在馮淵身邊的人中見過她,疑惑道:“確定是太子殿下給我的”
“是的, 殿下說黎小姐不能拒絕。”
聞言,黎霜拿出盒中的玉鐲, 道:“我收下了,你回去吧。
“黎小姐,殿下要奴婢親眼看著小姐戴上。”宮女強硬道。
黎霜更覺疑惑,拿起這只紅瑪瑙玉鐲左看右看, 也沒有看出什么異常來,于是將它戴在了手腕上。
她把手舉到宮女面前, “這樣可以了吧”
“自然。”宮女行了一禮, 轉身離開。
黎霜關上大門, 立刻取下了手鐲收回袖中。
她方才將手鐲舉起來的時候,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而且黎霜潛意識里覺得這鐲子有問題, 而且不像是馮淵送來的東西。
那宮女的態度就和往日馮淵派來的人不同, 黎霜根本就沒有相信那人說的話。
但是如果不是馮淵, 又會是誰呢
她只不過是戴上一會兒敷衍她,想看看這只鐲子有什么貓膩。
“小姐, 這鐲子真好看。”影兒正擦著屋內的花瓶,朝黎霜手上暼了一眼。
黎霜淡淡道:“別被外表* 所迷惑了。”
但是自己看了又看, 還是看不出來什么,無論是玉鐲的成色還是質地,都是非常普通且常見的。
偏偏這個時候凌逸和裴晏已經出府去大理寺替自己辦事了,所以黎霜打算等他們回來再說。
而后黎霜將玉鐲放到屋內的桌上, 回到床榻上午睡。
“小姐,小姐”
影兒的聲音傳入黎霜的耳朵, 喚起了黎霜的意識。
她感到頭有些暈,整個人如同被泡在水里沉沉浮浮,胸口有些發悶。
平日她午睡后是不會出現這種情況的,所以她第一時間就感到了異常。
黎霜睜開眼睛,入目卻是一片漆黑,甚至看不見任何物件的輪廓。
“什么時辰了,天怎么這樣黑”她可從來沒有午睡睡到半夜的時候。
影兒看著黎霜睜著眼睛,問著這個奇怪而突兀的問題,疑惑道:“小姐,你說什么呀平日小姐午睡都是兩刻鐘,所以我才來叫醒小姐,現在也不過未時而已。”
未時明明午后的時辰,天色為什么會這么黑
黎霜心下一驚,連忙站起身來,用力眨了眨眼睛,憑著感覺伸手在眼前晃動了幾下。
沒有感覺,甚至連光影的變化都沒有。
她看不見了。
“影兒,影兒……”
黎霜幾乎是下意識伸手去尋影兒,碰到影兒伸來的手后才安定下來。
見黎霜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握住了自己的手臂,眼神渙散,根本沒落到實處,不知道在盯著哪里,頓時明白了過來。
黎霜露出的一截手腕上盡是蔓延往上的青紫密紋,像是幾條小蛇纏繞其上,要包裹吞噬掉黎霜的手臂。
“小姐!”她蹲在黎霜身前,仔細查看著她的身體,“怎么會這樣”
黎霜穩住心神,聲音也鎮定了不少,道:“那鐲子有問題,一定有問題。”
聞言,影兒伸手拿過了一旁桌上的手鐲,見它不過是最常見的瑪瑙鐲子,“這是誰送給小姐的我去問問。”
“不知道,但極大可能是宮里的人。”黎霜回憶著,想到了來送鐲子的那名宮女身上的著裝。
盡管她說是馮淵送的東西,但黎霜本能地沒有相信,就算是從自己戴過那鐲子之后就失明的情況來看,極大可能是有人要對他下手。
她的確沒有想到,不過是戴了片刻,這鐲子就像是纏上了自己似的開始讓自己得到反噬。
反噬……
“那該如何是好,”影兒有些哽咽,“是誰要這么害小姐現在小姐的眼睛都看不見了,這……”
黎霜盡力適應著無邊的黑暗,如同被困在了密不透風又封閉的暗室,沒有出路,沒有生機。
“先不要聲張,不能讓別人知道這件事,”黎霜呼出一口氣,“裴晏和凌逸呢,還沒有回來么”
影兒正要說話,便有一道笑音穿堂而來——
“有人想找我”
裴晏大步入內,見黎霜僵硬地坐在床上,恍惚地看著窗欞的方向,見自己進來也沒有一點反應。
他看到影兒眼角的淚水,站定在桌邊,“怎么了這是,大小姐午睡還賴床”
黎霜和影兒都沒有答話,裴晏直接走到了黎霜面前,見她還是沒有看自己,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她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你……看不見了”裴晏挑眉,有些驚訝。
影兒咬了咬牙,“不知道是誰送給小姐一個勞什子鐲子,小姐不過戴上片刻,午睡起來后就這樣了。”
聞言,裴晏看了眼被影兒放回桌上的鐲子,又掃到了黎霜詭異的手腕,意味深長道:“真有意思,哪有這么厲害的毒”
“說不定過幾日就自己好了,別擔心。”黎霜淡道。
裴晏當即道:“沒錯,到時候我就把公文搬到大小姐屋子里,一句一句念給你聽然后去大理寺辦事的時候我也陪著大小姐,告訴你小心腳下”
他語氣輕快,但黎霜知道他是在說自己如果現在不重視,以后的麻煩之后越來越多。
“那……”黎霜掙扎了一會兒,眼神空洞地轉過頭,朝著自己認為影兒站著的方向,“去熬些藥來吧,決明子,枸杞之類的,或許能有所緩解”
影兒當即應下離開,裴晏坐在床榻上,托起黎霜的手臂,不由分說地將衣袖向上攏了攏,提到了手肘處。
如果說黎霜纖細的手腕讓那些青紫的痕跡看上去并不算觸目驚心,那蔓延到整條手臂的似蟒蛇般的紋路幾乎占滿了裴晏的視線。
對于這種冒犯,黎霜罕見地沒有阻止,目光轉到裴晏的方向,卻是在看他的頭頂,“你不是什么都會嗎,這個毒,你能解嗎”
“是毒是蠱還說不清楚,”裴晏放下了黎霜的手腕,看著她無神的雙眼,竟覺得有些陌生和煩躁,“不舒服”
“也沒有,”黎霜搖搖頭,“方才覺得頭暈,現在倒好些了,只是眼睛看不見,怪可怕的。”
裴晏沒有說話,握著黎霜的手,就這么靜靜地看著她,不知道是忘記了放開,還是故意要通過這樣的方式表達些什么。
他目不轉睛,傷口已然恢復了的手緩緩撫上了黎霜的眼角,但沒有真正碰到,只是虛虛撫了撫。
這雙眼睛是很漂亮的,恰到好處的、相得益彰的鴉羽般的睫毛配上微微上揚的眼角,棕褐色的瞳孔在思考的時候總會靈活地轉來轉去,透著和熙而清亮的光芒。
可是現在這雙眼睛因為某些原因失去了神采,竟透出些灰暗來,甚至轉動的眼睛都顯出些遲鈍的感覺。
向來對一切胸有成竹的裴晏,第一次對這樣的情況有些手足無措。
他這次的確沒有辦法,領先這個世界幾千年的記憶和能力也沒辦法立刻解決黎霜的情況。
裴晏只能看著黎霜睜著那雙漂亮的眼睛緩緩轉動,但萬物都無法在其中映出色彩來。
“你怎么不說話”黎霜打破了沉默。
裴晏放下手,盯著黎霜的眼睛,問道:“還記得我之前和大小姐講的那個故事嗎”
“什么”黎霜微蹙了眉,“故事”
“從前有個烏鴉,它喜歡收集世界上最漂亮最耀眼的東西。然后有一天,它的主人讓它去找一顆最奪目璀璨的寶石,但它卻銜來了一雙明亮的眼睛。”
黎霜突然記起來了,覺得毛骨悚然,佯怒道:“你現在說這個做什么”
“沒什么,”裴晏還是笑著,想讓黎霜看見自己的表情能開心些,結果意識到她現在看不到,又自覺無趣地聳了聳肩,“你之前不是去了冷宮一趟,聽到什么貍貓換太子”
黎霜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無厘頭問這么一句,但還是把當時的所見所聞告訴了他,順便將寧貴妃給她說過的后宮舊事與他說了。
聽完后,裴晏敏銳地捕捉到了一點,“大皇子和福盈公主是同一晚出生的,而和福盈公主母妃一向交好的妃子在她生產那晚突然行為詭異”
“是,”黎霜點頭,“冷宮那位看上去比皇后老上許多,但我覺得她應該是和皇后差不多年歲,甚至可能還更年輕,冷宮的磋磨已經讓她變了模樣。”
“被掉包的太子就在你身邊,”裴晏不知道想了些什么,“那不就是……”
而黎霜沒有認真聽裴晏的話,還處在悲憫之中,但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手被裴晏緊緊握住,忙抽了出來,朝一個方向道:“登徒子。”
“拉手都不行”裴晏語氣很是委屈,本想擺出楚楚可憐的神情,但又放棄了這個想法,“我身上該看的,大小姐不都看過了,怎么現在還害……”
砰——
瓷器碎裂聲打斷了裴晏的話,二人一齊轉向聲音的源頭,裴晏看見凌逸目瞪口呆地站在門口,目光有些崩裂。
裴晏知道他聽到了什么,很是無所謂的模樣,安撫似地拍了拍黎霜的肩膀,“我去處理。”
“怎么連藥碗都端不穩了”裴晏見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頗為可惜的模樣。
凌逸看了眼床榻上的黎霜,壓低了聲音,道:“你說什么什么叫你身上該看的小姐都看過了,你知道你這樣說會有損小姐名聲嗎”
“你如果不說出去,那有什么好擔心的”裴晏逼近,“你會嗎”
“我當然不會!”凌逸當即道:“可是你為什么這么說難不成……”
他十分隱晦地看了眼裴晏的某處,眼神頓時變得狠厲,“你憑什么……”
“兄弟,”裴晏無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道:“不該打聽的就別打聽,反正大小姐清清白白,沒人會說她什么。”
凌逸正要說話,裴晏轉身看了一眼黎霜,“你瞧瞧你多冒昧,這好好的藥都撒了。”
聞言,凌逸看著地上的狼藉,懊惱地嘆了口氣,“我再去煎一副便是,小姐不知道被什么歹人所害,要是知道了,我肯定會將他狠狠揍一頓。”
“但愿你真的敢這么做,”裴晏微瞇了眼,語氣莫名,看著影兒從不遠處走來,道:“看著點大小姐,我去去就回。”
裴晏最后很是莫名地仔細看了看凌逸的臉,而后抬腳離去,影兒問他去做什么。
“那鐲子收好,說不定日后有用。大小姐失明這件事,千萬不能再讓其他人知道,包括大小姐的父母,否則會驚動暗處的人。”
影兒一頭霧水,“好,好。”
只是凌逸收拾完地上的狼藉離開,影兒才進去陪黎霜沒多久,裴晏又折返回來,拿來了許多布條。
“你這是……”她疑惑地看著裴晏的動作。
裴晏正用布條包裹住屋內桌椅的邊角,甚至連床榻下的小木板都不放過。
只要是有銳角的地方,都被裴晏包了個嚴實。
黎霜察覺到了屋里的動靜,問道:“這是在干什么呢,怎么在到處走動”
“沒什么,”裴晏見影兒要替他回答,打斷道:“大小姐安心休息,大理寺那邊我會去打個招呼,說你最近私事繁忙,叫人幫你告個假。”
他想得周全,黎霜笑出聲來,卻是對著影兒,“我有什么好休息的,趕快讓眼睛恢……”
但是黎霜突然停住了,她本就不明顯的笑意凝固,微微低下了頭。
萬一,她再也看不見了呢
“遲早的事。”裴晏接了她的話,轉身走了出去。
影兒抿了抿唇,道:“小姐放寬心,裴晏一定能找到治療小姐的辦法。”
黎霜并沒有接話,只是默默坐著。
無邊的黑暗籠罩了她,盡管她已經努力地睜開了眼睛,卻還是如同置身于無邊無際的漆黑空間。她在里面走了很久,伸出去的手也被黑暗包裹,整個世界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她又一次懷疑自己會不會就這樣盲下去,成為一個再也看不到的人。
黎霜抬手摸著自己的臉,摸著自己的手臂,好像這樣就能緩解她此刻內心的無助和焦躁,好像這樣才能證明,她還活著。
“影兒,你在哪里”黎霜突然出聲。
影兒立刻抓住了黎霜的手,“小姐,我就在這里,會一直陪著小姐。”
“那為什么我看不到你呢……”她閉上眼睛,眼前的世界并沒有任何變化,無論怎么樣,她都像身處混沌之中的人,被隔絕在了另外一個世界。
而這個世界之外的人想進來,自己也只能聽到他們的聲音,通過他們的聲音去感知曾經自己生活過的鮮活的世界。
那些色彩此刻都離自己遠去了。
“小姐,我一直都在的。”影兒很是心疼,握緊了黎霜的手。
皇宮,鳳儀宮內。
陸淑玹看著沉著臉的馮御,一時無話,二人就這么靜默著,空氣竟有些尷尬。
“娘娘,殿外有人求見。”一宮女入內道。
陸淑玹蹙眉,“本宮不是說了不要任何人打擾”
“可那人說今日一定要見到娘娘。”宮女有些為難,顯然是方才陸淑玹的說辭并沒有說動那位殿外來客。
“讓他進來吧。”陸淑玹閉了閉眼。
陽光傾瀉入殿內,殿門口走進一挺拔高大的男子來,萬丈天光將他的身影劈成了兩半。
一半輝映著他的凌冽寒芒,一半照耀著他冷峻的面容。
“裴晏。”來人自報家門,不跪不伏,好一副刁民做派。
“你怎么敢來!”馮御怒然起身,憤怒已經讓他忘卻了裴晏的無禮。
陸淑玹卻顯得冷靜,她早就知道了裴晏給自己和馮御帶來了多大麻煩,又是一個怎樣悶聲干大事的人物。
“你倒有勇氣,來做什么”她冷聲開口。
裴晏見馮御又自顧自坐下,朝陸淑玹道:“我來要解藥。”
“什么解藥”陸淑玹只是轉動著手上的佛珠,毫不在意。
裴晏也不惱陸淑玹的明知故問,直白道:“黎家小姐突然失明,是因為戴了皇后娘娘給她的鐲子。”
“真是笑話,”陸淑玹冷眼看他,“你有何證據證明是本宮所為如果拿不出證據胡亂攀咬,被治罪的可不單是你一個人了。”
她像是在看一位微不足道的螻蟻,他的控訴和怒氣對自己來說不過是無聊生活中的一些調味劑。
裴晏只是定定站在那里,陽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我沒有證據,但有皇后娘娘感興趣的秘密。”
“你有什么秘密能讓本宮在意”陸淑玹像是被逗笑了。
“二十年前的雨夜,大皇子和公主同時降生,但那晚發生了一件事,哦不,是兩件事。”
聞言,陸淑玹突然頓住,手中的佛珠被扯斷,珠子嘩啦啦滾落一地。
有一顆珠子滾落到了馮御腳邊,被他一腳踢開,“說這個做什么你怎么會知道二十年前的事情,說出來也不怕笑掉大牙。”
陸淑玹抬眼看著裴晏,冷聲道:“本宮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皇后娘娘別著急,等我慢慢說。”
裴晏動了動脖子,“之前的宛貴妃難產離世很是蹊蹺,可她的宮人們都說她身體康健,在生產前日都能頻繁走動,怎么會難產呢”
“你問本宮,本宮又去問誰”陸淑玹翻了翻眼睛。
“那就先將此事放到一邊,”裴晏道:“宛貴妃生產非常突然,提前了近一個月。但是陛下查過,沒有人對宛貴妃的胎動手腳,那就只有一種可能——”
在陸淑玹近乎威脅的目光下,裴晏笑道:“宛貴妃懷的是雙生胎。”
“胡說八道。”馮御冷笑一聲。
“到底是不是胡說,皇后娘娘自有定論,”裴晏并不看馮御,“雙生胎都會早產,而當時的太醫誤診,并沒有診斷出來,故而此事被瞞了過去。”
陸淑玹厲聲道:“所以呢這和本宮有什么關系”
“一個寵冠六宮的妃子懷了皇嗣,而六宮之主也是如此。如果那位寵妃誕下皇子,勢必會威脅到皇后娘娘的地位吧”
裴晏像是在講一個故事,“而皇后娘娘知道自己這胎是位皇子,可不敢去賭皇上的心思。唯一能讓她安心的,就是除去這個隱患。”
“你放肆!”陸淑玹站起身來,“這里是鳳儀宮,不是你滿口胡謅的地方!”
裴晏盯著陸淑玹,“皇后娘娘這樣,莫不是被我說中了”
他沒看陸淑玹難看的臉色,繼續道:“所有的一切都被安排好了,只是誰也沒料到宛貴妃突然發動。接生的人發現是雙生胎,一時拿不定主意,只好自作主張抱走了皇子,留下了對皇位沒有威脅的小公主。”
裴晏清了清嗓子,看到馮御的臉色也變得難看,內心有些快意,“還好那位接生嬤嬤心善,沒有讓那位皇子夭折在襁褓之中,而是準備偷偷抱出宮去扔掉,讓他自生自滅,也算做了好事。”
這段話對馮御來說無疑是巨大的信息,他目瞪圓睜,“你說的都是真的”
“或許吧,”裴晏笑了笑,“結果那位嬤嬤將皇子抱走的時候,遇到了趕來的顧常在。顧常在發現了嬤嬤的意圖,要和她爭搶,結果因為雨夜的緣故,所有人都以為她只是在拉著嬤嬤不讓她行動,成了害死宛貴妃的罪人。”
陸淑玹一甩袖子,“不用在這里編排,沒有人會信你說的話,若不是你自投羅網,本宮早就讓人將你轟出去了。”
只是裴晏并不在意陸淑玹的威脅,“還有呢。顧常在沒有成功,那位皇子被丟出了宮外,下落不明,宛貴妃也被迫‘難產’,一切都這么水到渠成。但是皇后娘娘有沒有想過,那夜出事的皇子不止一位呢”
“你什么意思!”陸淑玹怒氣沖天,還看了一眼呆愣了的馮御。
裴晏也看著馮御,又轉向陸淑玹,笑意更濃,“娘娘難道不覺得,大皇子的這張臉,不止和娘娘不像,連和陛下都沒有相似的地方”
第77章 貍貓換太子
“你!”
最先說話的是馮御, 他站起身來,直指裴晏。
但他說不出來其他的了,因為自己長得不像陸淑玹和皇帝這件事, 自己早就發現了。
他起初很是疑惑,但從來沒有人敢和他提。如今這事被裴晏直白地說了出來, 他竟有些慌亂。
陸淑玹當即要讓人把裴晏打出去,但裴晏絲毫不慌張,道:“難道皇后娘娘不想知道一些真相嗎還是說,娘娘要讓此事人盡皆知”
“你如何能憑三言兩語就想污蔑御兒的血統”陸淑玹冷道:“你故意損害皇家臉面, 難道想讓陛下治罪嗎”
裴晏看著她,“娘娘, 兩個單眼瞼的人是不可能生出雙眼瞼的孩子的, 這點娘娘隨意找一戶人家都能夠驗證。”
他看著馮御的臉, 竟有些調侃的意味,絲毫不覺得自己一個人站在這里, 面對的是大盛的皇后和大皇子。
“娘娘可以滴血驗親, 但是娘娘敢賭嗎”裴晏揚唇, “若不滴血驗親,那大皇子是否是皇家血脈并無人刻意深思。但只要娘娘這樣做了, 天下人都知道大皇子血統有疑,屆時又該如何堵住這悠悠眾口”
“你——”馮御抖著唇, 滿是不可置信的模樣,轉頭看著陸淑玹,“母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而陸淑玹只是站在那里, 面上的憤怒已經不知道什么時候變成了茫然和恐懼。
她也看著馮御,看著這個自己已經養了二十年的兒子。
按理說, 她不應該因為裴晏的三言兩語就對馮御的身份產生懷疑,她親眼看著馮御一日日長大,而長相的確是她曾經的疑惑。
皇帝不止一次地對馮淵說過“此子肖我”,卻從來沒對馮御說過。
那不成他也發覺了這件事,但并沒有深究嗎還是說他已經發現,所以太子之位才給了馮淵
陸淑玹不敢再細想,聲音有些虛浮,“你先出去,本宮要聽他細說。”
“母后!”
“退下!”陸淑玹險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發覺馮御錯愕的神色后又補了一句,“本宮會給你一個答案,但現在不是你該在這里的時候。”
馮御愣了愣,瞪了身前的裴晏一眼,憤恨地甩了甩袖子,大步離開。
“你還有什么猜測,全都說出來。”陸淑玹坐回榻上,揉了揉眉心。
殿內燃著的名貴香料已經不能撫平她此刻的心亂如麻,反而催生了她的疑慮和焦躁。
如果馮御真的不是她的兒子……
“我剛才順道去了太醫院,問了些關于眼疾的問題,結果碰到了一個接生嬤嬤,”裴晏回憶道:“我打聽過了,她那樣年紀的嬤嬤早就出宮了,卻不知道為什么留在了宮里。”
“所以呢,”陸淑玹睜開眼,“難道她是本宮當年的接生嬤嬤不成”
裴晏笑了一聲,“巧了,還真是。她的信息很好知道,三言兩語就套出來了。我還從一個太醫那里知道了一個有趣的事情。”
他很顯然是在賣關子,陸淑玹壓制住心底怒火,只好順著他的話問道:“什么事”
“那個嬤嬤曾經有一個孫子,她的兒媳難產死了,兒子當時便不知所蹤,將孫子丟給了她,”裴晏道:“沒辦法,在她孫子出生的第二天,嬤嬤就把孫子帶到了太醫院照顧,而那一天,正好是娘娘生產的日子。”
“荒謬!”陸淑玹咬牙切齒,“太醫院的那些人就有這樣好的記憶,連這些細枝末節都記得清清楚楚”
對比起陸淑玹的惱怒,裴晏卻顯得云淡風輕,“因為那位嬤嬤將孫子帶來太醫院的時候,逢人便說自己的苦難,沒有人不記得。”
他轉了轉眼睛,繼續道:“然后,不知為什么,自打她為娘娘接生過后,那位孫子就再也沒出現過了。”
陸淑玹的瞳孔猛然放大,手也緊緊抓著衣裳。
她心中的那個猜測越來越接近真相,因為——
“我知道這件事后,特地留了個心眼。為娘娘診脈的記錄簿上,寫明了娘娘氣血兩虛,體質素弱。而陛下還是娘娘的表親,血脈相沖,也就是說,這個胎兒其實……”
“夠了!”陸淑玹猛地砸碎了手邊的玉瓶,耳邊嗡鳴不斷,呼吸都變得急促。
難怪,難怪她沒有聽到孩子降世時有過啼哭,那些嬤嬤都沒有讓自己立刻看自己的孩子!
是那個嬤嬤害怕自己會因為死胎降責于她,擅自做主用自己剛出生補救的孫子來掉包!
所以她到這樣的年歲都不出宮,是因為自己的孫子會時常出入宮中,她舍不得離開。
馮御曾和她說總是有一位奇怪的嬤嬤打聽自己,甚至還會在看見他時淚眼朦朧,恨不得上前與他說話……
這一切的一切,都解釋得通了。她為別人養了二十年的孩子,整整二十年。
陸淑玹險些當場暈厥,指甲隔著衣料陷進了肉里,她也渾然不覺,只是死死盯著裴晏。
“娘娘想查也不是不行,將當時為娘娘接生的嬤嬤一個個搜羅起來拷打,總會有人親口承認的。或者是瞞著所有人讓那位嬤嬤來滴血驗親,就看娘娘愿不愿意這樣大張旗鼓了。”
她冷眼看著裴晏事不關己的神情,冷道:“就算你說的是真的,可只要本宮想堵住你的嘴,不是什么難事。”
這件事甚至可以算得上丑聞,皇帝若是知道了,必然大發雷霆,說不定還會降罪自己和陸家。
就算馮御不是皇家血脈,但只要在所有人眼中,他是大盛高高在上的大皇子,這就足夠了。
她和陸家花費這么多心思培養的皇子,絕不可能因為旁人的話被扣上血統不正的帽子。
只是自己的孩子……
陸淑玹的臉色變得有些悲憫,手指也終于放松下來,手掌撫上了自己的小腹。
裴晏看著她,道:“是嗎皇后娘娘想殺人滅口,的確是很容易的事。但我要替皇后娘娘保守這個秘密也很容易。不過若是我死在這里,不出幾日,長安都會知道這件事了。”
“你卑鄙。”陸淑玹憤恨道。
“不過是為了自保,算不得卑鄙,”裴晏轉了轉眼睛,“而且娘娘或許想知道,被丟出宮外的那位皇子,現在是何處境”
陸淑玹放下了手,冷道:“說。”
“我可不能說,”裴晏笑得揶揄,“我要是說了,皇后娘娘不會放過他的。只要他好好活著,總有能認祖歸宗的那一天不是”
被裴晏戲耍了的陸淑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覺得周遭聲音都離自己遠去,滿腦子都是自己替別人養了孩子的聲音。
“所以你說這么多,只是想要解藥”陸淑玹幾乎是咬牙切齒,滿腔怒火似馬上就要噴涌而出。
她哪知道自己為了對黎霜小懲大誡一下,牽扯出這樣大的事情來”
如果自己要大張旗鼓證明馮御就是皇嗣,那自己當年坑害宛貴妃的事也會被揭露出來,不僅得不償失,還損敵一千自傷八百。
況且黎霜只是失明了而已,自己甚至會賠上后位和陸家在朝中的地位!
“自然,”裴晏的語氣突然冷了下來,“和黎家交惡的不過就是皇后娘娘和大皇子,想找到源頭不難。所以,解藥呢”
他朝陸淑玹伸出了手,臉上毫無調笑之意,是有足夠的籌碼和底氣,朝高高在上的皇后索要能救黎霜的東西。
“陛下寵愛宛貴妃,若他知道了是皇后娘娘害死了她,怕是……”
“夠了!”陸淑玹怒道:“本宮給你便是。”
她從榻邊拿出一個錦盒來,抬眼看著裴晏,“這東西要以心頭血為引才有效,且藥效要等上五日,你可敢要”
“有什么不敢要的。”
此言一出,陸淑玹將錦盒朝裴晏扔去,被裴晏穩穩接住,“現在皇后娘娘就能少一條罪名了。”
“如果沒效,皇后娘娘知道會怎么樣。”裴晏收起錦盒,轉身就要離開。只是他沒走幾步,身后陸淑玹的聲音突然響起。
“你說過,要保守這個秘密。”陸淑玹看著裴晏的背影道。
裴晏聞言,微側了臉,陽光照在他的臉龐上,勾勒出鋒利的輪廓,“我說過嗎”
他笑了一聲,沒管身后的陸淑玹如何破口大罵,大步走出了鳳儀宮。
“你是怎么知道的”
殿外,馮御叫住了裴晏。
“看來你也算聰明,知道偷聽,”裴晏轉頭看他,“不過你到底是不是皇子,這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這個身份。”
馮御正在思考裴晏話中的意思,再抬頭時,裴晏卻早已不見蹤影。
他呆愣在原地,回想著方才殿內裴晏和陸淑玹說的話。
死胎,接生嬤嬤,孫子……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只不過是一個下人的孫子,一個卑賤的血脈!
自己鳩占鵲巢這么多年,居然還是以這樣的方式知道自己的身世。
馮御腦中轟鳴不止,再暖的陽光也驅散不了他心底的涼意。
他站在殿外望著門內,陸淑玹還是那樣高高在上地坐在鳳椅上,神情不明,也同樣直視著他。
二十年的母子情分,在這相望的一眼中已然明了,或許心思各異,但馮御也知道,陸淑玹是不可能讓這件事暴露的。
“母后!”他高聲朝里喚了一句,“兒臣告退。”
馮御朝陸淑玹行了一禮,抬眼時的目光晦暗不明,轉身離開。
“大小姐,吃藥。”裴晏將盒中唯一的藥丸喂給黎霜吃下。
黎霜忍著苦氣,“咽不下去……”
“喝這個。”裴晏扶住黎霜的后腦勺,將一碗鮮紅又溫熱的東西慢慢喂給黎霜。
味道又腥又甜,像是刻意加了什么東西掩蓋它原來的味道。
“咳咳……”黎霜好不容易喝完,蹙眉問道:“好熱,你給我喝了什么。”
裴晏放下藥碗,拿起錦帕擦黎霜的嘴,“熱水,想喝什么自己加。”
還熱水,黎霜又不是傻子,她信方才自己喝的是熱水,還不如信自己明日就能登基。
“大概過幾日就能好,這些日子就不要出府,我已經和重要的地方打過招呼了。”
黎霜緩了緩胃中的不適感,口中還有股腥甜的味道。還沒等她再問,又有什么甜得發膩的東西塞進了嘴里。
“唔……”
她試著嚼了嚼,發現不過是蜜餞,語氣有些不滿,“把我當什么了。”
裴晏聳聳肩,“難得看大小姐這幅樣子,一時沒收住。”
“對了,”他看著黎霜正望向不遠處的桌案,將她的腦袋掰到了自己的方向,“之前冷宮那人說的貍貓換太子,我想我已經弄清楚了。”
一刻鐘后。
黎霜很是驚訝,灰暗的眼睛似乎都有些亮色,“你光憑主觀猜測就去找了皇后,難道就不怕自己說錯了”
“我沒想那么多,”裴晏的語氣很是無所謂,“我當時就想著,怎么用最大的籌碼換解藥。盡管千分中只有一分的可能,我也不能放過。”
黎霜沒有再說話,一時間,漆黑的視線里似乎有一道明明滅滅的光亮照了進來,成了這個世界里唯一的亮色。
她不過就是在這里坐著,裴晏就找到了真正要害自己的人,猜出了她還沒來得及深思的疑惑。
“為什么”黎霜輕聲問道:“為什么要以身試險如果你真的猜錯了,光是私闖宮闈這一條,就足夠讓你人頭落地。”
裴晏愣住了。
他以為黎霜會繼續和他探討駭人聽聞的皇家秘辛,結果她只是問:為什么
“哪有這么多為什么,”裴晏看著黎霜放在被褥上的手,摩挲著那枚戒指,“我想這么做而已,我想看到那雙世上最漂亮的眼睛,恢復它原本的光亮。”
黎霜抿了抿唇,“解藥可以慢慢找,你一旦因為這個喪命,你可知道我……”
“我”什么,黎霜卻再也說不出來了。
她哪知道裴晏的膽子已經大到可以單槍匹馬去鳳儀宮以一挑二拿走解藥她哪知道裴晏已經一次又一次在不知不覺間為自己犯險,險些有性命之憂
連黎霜自己都覺得奇怪,為什么第一件關心的事情會是這個
裴晏是自己的暗衛,一舉一動都和黎家有關,所以不能出事。
對,一定是這樣的。黎霜心道。
可是這個理由終究沒能說服自己,黎霜無意識地眨了眨眼睛,微低下頭,選擇了沉默。
“你怎么”裴晏追問不舍,像是一定要黎霜說出答案,“你擔心我你害怕我會出事”
他話說得直白,臉和黎霜湊得極近,盡管黎霜看不到,但她能感受到裴晏說話時的氣息噴灑在自己臉上。
“我不想給你收尸。”黎霜冷硬道。
“原來是關心我,早說嘛,”裴晏拉起黎霜的手,“走,大小姐,帶你去曬曬太陽,對眼睛好。”
黎霜無語凝噎,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裴晏抱了起來,“我都看不見了,有什么用……喂,為什么突然抱我!”
可是裴晏并沒有理會黎霜的捶打,反而惡意地顛了顛,見黎霜被迫攀著自己的脖子,才心滿意足地朝外走去。
他將黎霜放在了一張提前放置好的躺椅上,隨后坐在她身邊。
“現在的重點是,那位被掉包的皇子。”裴晏將談話拉* 回了正軌。
黎霜感受著暖陽照在她臉上,雖然看不見這明亮的景致,眼睛卻還是感到了溫暖。
“我猜,你和我想的一樣。”黎霜語氣莫名。
裴晏正要說話,一道男聲打斷了他。
“小姐怎么出來了”凌逸走到二人身邊,疑惑道。
裴晏起身看著他,仔細看了看他的眼睛,“果然,單眼瞼。”
“凌逸,你……”黎霜看向自己認為的方向,“你今年是何年歲”
“二十,”凌逸不解道:“小姐為什么問這個”
裴晏抱臂,感嘆道:“像,真是太像了。你有沒有見過皇帝,或者是皇后”
“曾經遠遠瞧見過,但看不真切,怎么了”凌逸更加疑惑,總感覺這兩個人有什么事在瞞著他。
黎霜仔細回憶著凌逸的臉,自己都有些不確定,道:“凌逸,你確定,人牙子告訴過你,你是他在長安撿到的”
“是,”凌逸似不遠回憶起那段經歷,“他說他將我養大,應該努力賣個好價錢回報他。只是他甚至沒有告訴我,我的生身父母。”
他被人牙子打罵到六歲,從來不敢問自己是何來歷,只知道自己是個被人丟棄的孤兒,任人轉賣打罵。
遇到黎霜這樣的主子,是他一輩子的幸事。
黎霜給了自己吃喝和住處,護自己無虞,那批被人牙子販賣的孩子里,他應該是最幸運的那一位。
所以他盡心盡力為黎家和黎霜賣命,那是因為他們給了自己第二次生命。
可是黎霜為什么又突然問自己這個問題呢
凌逸正疑惑著,便聽到黎霜緩緩開口,道:“那如果我告訴你,你極有可能是二十年前,宮里被人丟棄的皇子呢。”
“什么”凌逸像是覺得自己聽錯了,臉上滿是震驚。
“二十年前,難產而死的宛貴妃其實生下的是雙生胎,一位是福盈公主,一位就是……”
她沒有再說下去,但是凌逸已經全然懂了黎霜的意思。
自己流落在外二十載,到頭來自己是這樣的身世。
他有父親,還有一位姐姐。
裴晏饒有興趣地看著凌逸的反應,笑道:“怎么,嚇傻了我們也不能完全肯定,不如去滴血驗親”
而凌逸的表情像是凝固住了,僵在原地一動不動。巨大的信息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胸腔里似乎擠壓著什么東西,腦中跑過千軍萬馬,轟鳴一片。
頭頂溫暖和熙的陽光和周遭的一切聲音都離他遠去,就像墜入了一個無底洞,耳邊除了狂嘯的風,什么也沒有。
再離奇再荒謬的案子自己也同黎霜經歷過了,他自詡接受能力要強于許多人,可還是在知道自己的身世時變得手足無措,一絲反應都給不出來。
他該作何反應
是欣喜驚訝自己原來是皇家血脈,可以過上更好的日子了。還是痛哭流涕自己孤苦伶仃這么久,到頭來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沒能見一面
好像都不是,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連大腦的情緒都感受不到了。
他轉了轉眼睛,深呼出了一口氣,“什么滴血驗親,太荒謬了,陛下也不會答應的。這事太久遠了,誰能說得清呢”
見凌逸是這樣的反應,黎霜頓了頓,“你……你不想認祖歸宗就算可能判斷有誤,也要給自己一個交代不是”
“就是,”裴晏附和道:“到時候你回宮做了皇子,可不要忘了黎家,不要忘了大小姐。那句話叫什么……茍富貴,莫相忘”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都像是已經肯定了凌逸的身份。
而凌逸只是干笑了兩聲,看著地面,擠出勉強的笑容來,“是不是有那么重要嗎如果到時候發現不是,豈不是貽笑大方”
落的就不只是自己的臉了,還有黎家和黎霜的。
況且自己一個人這么久了,怎么會適應皇家的生活皇帝又怎么真的會認自己這個除了武功一無是處的兒子
這一切都太過離奇,凌逸已經肯定黎霜和裴晏猜錯了。
“要不還是試試吧,說不定……”
沒等裴晏說完,凌逸搖頭道:“沒必要,也不重要。我去給小姐煎藥了。”
“欸……”黎霜話音剛落,凌逸就已經大踏步離開。
她知道凌逸走了,嘆了口氣,“如果真的不是呢”
裴晏笑了一聲,“什么滴血驗親,都是唬人的。隨便兩個人的血滴在清水里都能相融,到時候還不是想怎么說就怎么說。”
唬人的黎霜還沒再深入思考,就聽到一陣腳步聲傳來。
影兒走近,望著凌逸離開的方向,“他怎么了失魂落魄的。”
“沒什么,我和大小姐跟他鬧著玩呢。”裴晏答道。
“是嗎”但影兒也沒有再多問,幫黎霜按揉起肩膀來。
第78章 糟糠之妻不可棄
“大皇子殿下!”
一婦人喊住宮道上的馮御, 帶著克制了三分的笑容朝他小跑而來。
馮御轉神,愣在原地。
聲音和模樣都很熟悉,是那位太醫院里時常關注自己的嬤嬤, 也就是自己的……
“見過大皇子殿下。”嬤嬤熟練地給馮御行了一禮。
馮御表情有些古怪,語氣冷硬, “有事嗎”
“奴婢替膳房給殿下送些吃食。”嬤嬤笑著從身后拿出一個竹藤編制的食盒來。
馮御緊盯著眼前這個做工粗糙的食盒,神色有些冷,“你可知御膳房所用的都是掐絲琺瑯八寶提盒這莫不是你自己所用之物”
聞言,嬤嬤便直接跪了下來, 語氣顫顫巍巍,“奴婢……”
她眼睛轉了轉, 直接將食盒打開, 里面精致的桂花糖糕擺得整整齊齊, 還散發著香氣。
“這是殿下最愛的吃食,奴婢擅自做主送給殿下, 還請殿下品鑒一二。”嬤嬤的頭低得很低, 似是不敢看馮御的表情。
“你非御膳房中人, 擅自出離太醫院,再來攔我, 到底是何居心”他看著不遠處站著的陸淑玹,臉色沉了下來。
嬤嬤渾然不覺, 只是笑著,“這不過是奴婢的一點孝敬……殿下英明神武,這都是應該的。”
而馮御看著她跪在地上的模樣,雙手還高高舉著食盒, 似根本不覺得累。
“以后莫來尋我,我與你并無干系。”馮御轉身就走, 并不理會身后嬤嬤臉上的失落。
正當她收起食盒打算起身的時候,馮御又轉身,從腰間拿出一錠銀子扔了過去,正好扔在了嬤嬤的面前。
“拿去,賞你的。”
嬤嬤喜出望外地看了馮御一眼,爬著將銀子收了起來,眼中似有淚水,“大皇子殿下寬厚,殿下萬福金安!”
而馮御看到陸淑玹已經轉身離開,神色晦暗不明,最后看了那位跪在地上的嬤嬤一眼,帶著滿身寒意離開了這里。
“喲,趙嬤嬤,這可是大皇子給的賞賜”一太醫見趙嬤嬤從宮道那處笑瞇瞇地回來,手中還顛著一錠極有分量的銀子。
趙嬤嬤見狀,連把銀子收了起來,笑容也淡了下去,“沒有沒有,你看錯了。”
“真是奇了怪了,看都不讓看一眼。”太醫見趙嬤嬤自顧自離去,喃喃道。
黎府。
裴晏坐在黎霜身邊給她念著公文,而影兒負責按照黎霜的話用狼毫記錄。
“劉員外的妻子劉陳氏將劉員外告到了大理寺,說劉員外寵妾滅妻,還時常對她打罵,長達一年之久。陳氏不堪其辱,才選擇狀告。”裴晏將公文上的內容總結了一下。
聞言,黎霜愣了愣,“妻告夫?”
大盛律法中,凡妻告夫者,都要先背上兩年牢獄。而丈夫是否真的有此行徑并不是最重要的事,大多男子最后都毫發無損,被判刑的往往都是受傷害的女子①。
上次吳貴的夫人狀告,也是只敢狀告吳貴的小妾,根本不敢去質問吳貴。
“這……”影兒也有些為難,她大小就跟著黎霜,耳濡目染,自然對大盛律法頗為熟悉,“劉夫人跟了劉員外這么久,應當知道妻告夫的下場。既然她如此做,說明她已經被磋磨至深。”
黎霜直接站起身來,竟打算一個人走,“先不著急批復。將劉員外和陳氏一同傳喚去大理寺,我必須親自審……”
“小姐!”影兒忙上前攔住黎霜,“小姐如今眼睛還未好,不可走動,被有心之人發現,定會對小姐不利。”
“我必須去,就算置身屏風之后,我也要親自督辦。”黎霜倔強地要前進,影兒只好把她交給裴晏,自己去傳劉員外和陳氏了。
裴晏扶著黎霜的手臂,見她走得飛快,根本不像眼睛看不見的人,反而如履平地,一心往外走。
“你這樣大張旗鼓地走出去,別人想不知道你現在的狀況都難。”裴晏用了些力道,讓黎霜不要再走。
“那我……”黎霜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身邊人攔腰抱起,不由分說地飛上了院墻。
裴晏笑道:“看我左腳蹬左腳背,右腳蹬右腳背,想飛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黎霜:?
“你這也蹬不上吧?”
黎霜看不見眼前和身下情形,導致耳邊的風聲更加明顯,她感受到自己的身體一上一下,也不知道這是裴晏第幾次這樣為所欲為。
他飛的速度很快,落到了黎霜平日處理公務的院子里。
黎霜有些踉蹌,剛落地的不適感還沒消失,下意識要抓住能支撐身體的東西,哪知裴晏一落地就放開了自己,自己的手什么也摸不到。
“裴晏。”她有些緊張地喊了一聲,發現裴晏并不在自己身邊,那么大一個裴晏,總不能憑空消失了吧?
黎霜就像摸瞎一般,雙手伸出胡亂摸索著,小心翼翼地踏出步子,每一步都能看出她的不安和疑惑。
人呢?黎霜在心里問道,就這么片刻的時間,還能長翅膀飛了不成?
這么想著,黎霜已經挪動了一些距離,發現雙手什么也沒摸到,步子越發大了起來,結果不慎踩到了地上的石子,一個踉蹌就要往前面倒去。
她還沒驚呼出聲,身子便被人穩穩接住,隨之而來的便是那人慣有的調笑聲,“大小姐,怎么這么不小心?”
黎霜還沒有平靜下來,意識到自己撲到了裴晏的懷中,還能聽到他被放大的心跳聲,站穩后猛地一錘,“你故意的?拿我取樂呢?”
“哎喲,我可不敢,”裴晏穩住黎霜的手臂,任她發泄不滿,“我是去拿凳子了,沒想到大小姐自己就開始行動了。”
他說著就把黎霜往身下的凳子上按,讓她穩穩坐著。
“我還按照你的意思,給你拿了個屏風,好讓他們發現不出來什么異常。”裴晏的話中有明顯的邀功的意思。
黎霜扯了扯嘴角,“那我喚你,你卻不答,這又作何解釋?”
“這……”裴晏訕訕地摸了摸鼻尖,“哎呀,別問有的沒的了,一會兒人就來了。”
“大人!”
沒等黎霜說話,院外就傳來一聲女子的呼喊。
“大人,”女子提著裙裾大步走進,卻只見到了一扇屏風和屏風旁的裴晏,“這是……”
裴晏從善如流,“黎大人身體不適,不便見外人,就這樣說便可。”
聽黎霜肯定的聲音從屏風后傳出,屏風后的人影還動了動,女子才放下心來。
她調息后,看向身側冷著臉的李員外,憤恨道:“大人,我是陳家正妻陳朝曦。我的夫君劉川寵妾滅妻,每每酗酒后便對我肆意打罵,還請大人作主!”
說著,陳朝曦就挽起了自己的衣袖,露出青紫遍布的手臂,“這里,這里,還有這里,都是劉川打的!他克扣我的吃食用度,全都拿給了那小妾!”
裴晏“嘶”了一聲,搖頭道:“嘖嘖,下手真是狠吶,這可是你的妻子,你居然下得了手?”
而黎霜也通過裴晏的聲音,似乎親眼看到了陳朝曦“慘不忍睹”的手臂,蹙眉道:“我知道了。劉川,你可有話說?”
“大人,”劉川氣定神閑,道:“這是我的家事,賤內這些傷不過是她自己不小心磕碰所致。至于什么寵妾滅妻……大人可以去問問我府上下人,我從未做過此事。”
“當然了!”陳朝曦看著他,“我身邊一個下人都沒有,他們不都是向著你的嗎?”
而后,她又看向黎霜的方向,“大人不妨明察,可以去劉府上瞧一瞧,我住的是何等破爛的柴房,吃的又是些什么。如果這還不足以為證,大人也可以去問問街坊,是否時常聽到劉府里傳來的打罵聲。”
“你!”劉川怒不可遏地指著陳朝曦,“你真的要如此倔強?”
“劉川,”黎霜冷冷出聲,“我只看我能看到的東西,如果你無愧于心,為何會有這么大的反應?不如我真的照陳夫人的話去查一查,看是不是真的有這么回事?”
裴晏看著劉川吹胡子瞪眼的模樣,小聲道:“他怕是想抵賴,畢竟沒有物證,他想說什么都可以。”
“大人,大盛律法可從未說過身為一家之主,不能管教自己的妻子。陳氏言行無狀,善妒無才,乃是犯了七出之條②,我未曾休妻就已是開恩,她反倒倒打一耙說我有過錯,這不是賊喊捉賊嗎?”
劉川胸有成竹,說話不緊不慢,和陳朝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不過劉川屬實是找到了為自己辯駁的說辭,黎霜也知道光憑這個無法將劉川定罪,緩和的話還沒說出口,陳朝曦就搶先質問起了劉川。
“七出之條?”陳朝曦不可置信,往后退了幾步,看著劉川道:“我為你生下了一子一女,被你關在柴房,一人都未見過。我侍奉公婆妯娌無不盡心,從不生口舌是非,不偷盜無惡疾,連你寵愛入骨的小妾都是我親自替你擇選的!我甚至放下姿態親自侍奉她,你說我善妒?”
她似是痛極,以手撫住心口,“你現在居然說,我犯了七出之條……那我問你,我到底犯了哪一條!”
劉川愣住,像是不知道陳朝曦會一條一條為自己辯駁,對她一時無言,轉身對黎霜道:“大人,就算如此,她以妻告夫,就夠她牢里蹲個兩年吧?”
“你真要如此做?”黎霜語氣有些冷,“你想的不只是讓她入獄,還想讓她受杖責吧?”
“你太狠心了!”陳朝曦眼中含淚,“你欺負我孤身一人活在世上,無人為我撐腰,便要如此待我。昔日你不過一個窮小子,是我夜夜提燈苦繡繡品變賣,用來貼補家用,供你讀書科舉。我的一雙眼睛都快熬瞎了,手都要被針戳爛了!現在好了,你高中了狀元,光耀門楣,三妻四妾好不快活,轉頭就將我忘了。你做員外得來的好日子,可半分讓我嘗過!”
她說完,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酸楚,蹲下身掩面痛哭,衣袖也隨之滑落,一雙手臂上的青紫痕跡觸目驚心,天見猶憐。
黎霜看不見眼前是何情形,但聽著陳朝曦哭泣的聲音,竟有種“兔死狐悲”之感,但更多的則是無力和痛心。
有人說,糟糠之妻不可棄。有人說,賢妻扶我青云志,我還賢妻萬兩金。
可如今,劉川飛黃騰達之時,全然忘記了自己的妻子,所得的萬兩金銀也沒有陳朝曦的份。
劉川的表情稱得上是五彩斑斕,竟有些不知所措,再不似先前的氣定神閑,“大人,我……”
“你有兩個選擇,”黎霜淡淡開口,“一是以陳朝曦妻告夫的由頭把她關進獄里,打她一頓讓她老實,再也不敢忤逆你,任你打罵。二是若陳朝曦沒有和離之意,那從今往后你必須以正妻之位禮待她,再不能像之前那樣欺辱她,我也會讓人時不時拜訪,看你是否真的如此做了。”
說完,黎霜又“哦”了一聲,補充道:“寵妾滅妻和毆打妻妾在大盛的確不算什么罪名,但我會向陛下提議,所犯男子必將得到他應有的懲罰,如果你再犯,就不會如此輕易地揭過去了。劉川,你想好了嗎?”
她的聲音透過屏風傳來,像是被裹了一層刀子,將劉川刺得遍體鱗傷。
他抖著唇,看著蹲在不遠處哭泣不止的陳朝曦,竟恍惚地會想起自己還沒有發達的時候。
一間破茅屋,陳朝曦卻將它上下打理得干干凈凈,一切都井井有條,該有的一件不落,用陳朝曦的話來說,就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特別是筆墨紙硯,陳朝曦甚至寧愿自己少吃些米,也要用銀子采買劉川念書需要的東西。
沒有書,陳朝曦就一家一戶地去借,或者是用一些自己為數不多的首飾換來,再將整本書工工整整地抄錄下來。
陳朝曦不識字,更別說要她抄書。她只是模仿著那些復雜的文字,一筆一劃地寫下來,劉川還曾笑她學別人東施效顰習字,說她的字猶如狗爬。
到冬日的時候,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③,陳朝曦還是一日一日地為劉川抄書。
——“妾不要緊,只要劉郎能安心讀書,妾做什么都可。”
白日的時候,陳朝曦就照顧劉川和公婆的起居,時不時在劉川念書的時候關心他有沒有什么需要,卻被劉川訓斥不要打擾。陳朝曦外出捕魚砍柴,她能做的活都做了,只為了劉川能安心念書。
到了晚上三更天,陳朝曦終于有了自己的時間,她便會點燃劉川沒有用完的蠟燭,就著那一點點微光繡錦帕,繡團扇,只要是長安的世家小姐喜歡的繡品,她都會繡,而且因為繡得精致特別,偶爾還能賣出好價錢。
——“你干什么呢,這么晚點蠟燭,我還睡不睡了?”
——“欸,妾這就滅燭。”
饒是這么說,陳朝曦滅燭后便離開了屋子,就著屋外的月光繼續繡著,每日能睡上一個時辰已是知足。
劉川沒有辜負家人的期望,一舉奪魁,更是憑自己的經商頭腦,成了長安富商之一。
在劉府日益富有的時候,陳朝曦仍是像之前一般不施粉黛,不飾釵環,樸素的衣裙讓劉川嫌棄不已。
——“我不是給了你銀子,怎么不知道打扮自己?你這是丟劉家和我的臉!”
——“一絲一縷,恒念物力維艱④。我們還是要……”
——“夠了!以后別出門了,我都替你害臊。”
日子一天天過去,劉川讓陳朝曦替自己納了幾位美妾,劉川格外喜歡其中一位,甚至有時還會因為她整日不見蹤影。
陳朝曦勸過他要節制,劉川卻不以為意,只當陳朝曦善妒,加上之前不少狐朋狗友告訴他女人的聽話是要打出來的。
所以在他們成婚正好第五年的當晚,劉川第一次打了陳朝曦。
他感受到了打人的快感,逐漸過分,更在小妾的唆使下將陳朝曦關入了柴房,讓她與狗分食一餐。
自己已經是員外了,怎么會有這樣上不得臺面的妻子?他不是沒想過休妻,只不過還沒將這個想法付諸行動,陳朝曦就先告了自己。
劉川突然回過神來,耳邊還響著陳朝曦的哭泣聲。
她這雙手,曾托舉了自己和劉家上下,如今卻用來覆面,擋住自己的淚眼。她這副身軀承受不住劉川的盛怒一折,如今卻蹲在地上哭慟。
不是之前二人未曾發達時她深夜在自己身邊,十分克制的輕聲啜泣,為劉川的辛苦念書感到心疼的啜泣。而是他忘記之前的一切,在毀了自己后要和自己斬斷關系的刻骨銘心的痛哭。
她在發泄,在指控,似動物瀕死前的悲鳴,也似琴弦斷裂前的絕響。
黎霜和裴晏都敏銳地察覺到了劉川的情緒變化,在等他做出一個選擇。
良久,劉川走到陳朝曦身前,喚了一句,“朝曦。”
忽地,陳朝曦停止了哭泣,從手掌中抬起頭來,淚眼朦朧地看著劉川,看著這副已然變了許多的面孔。
她的臉上已經有了皺紋,還有昨夜自己在上面留下的巴掌印,再不似之前那般青春靚麗,更差自己的小妾遠矣,此刻還滿是淚水,靜靜地望著他,一如他們曾經相望的時刻。
劉川心下一動,伸手要將她拉起來,陳朝曦卻猛地一躲,突然坐在地上,抱頭大喊:“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陳朝曦下意識的反應深深刺痛了劉川,他動作頓住,而后蹲下身將陳朝曦抱住,“對不起,陳娘,對不起,是我不好……”
而后,劉川總算安慰好了陳朝曦,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
黎霜認真地問她,“你真的想好了,不和離?”
“我想好了,”陳朝曦吸了吸鼻子,“只要他能悔過,就沒有和離的必要了。”
“劉川,我還是會讓人不時上門走訪,希望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黎霜道。
劉川點頭如搗蒜,緊緊握著陳朝曦的手,“我保證大人,我保證!”
二人離開后,黎霜嘆了口氣,似有千言萬語,但都化作了那一聲嘆息。
裴晏有些感慨,“這人真有意思,突然就悔過了。難道之前那些事都當不存在嗎?要是我,寧愿做下堂婦,也不要再委曲求全。”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黎霜淡道:“或許對于陳朝曦來說,自己無處可去,劉川的身邊才是最好的歸宿。她今日能鼓起勇氣控訴劉川,已經很勇敢了。畢竟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想著要嫁一個好夫君,對她來說,她和劉川昔日的情分更重要。”
“嘖,”裴晏搖了搖頭,“但愿劉川是真的悔過了吧。陳朝曦身上的傷,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好的。”
說起傷口,裴晏突兀地想起黎霜的手臂,自顧自抓起黎霜的手看了看,“居然淡了不少,看來那藥果真有用。今日是第四天,說不定大小姐明日就能看見了。”
黎霜沒來得及打走裴晏的手,腦中盡是自己馬上就要重見光明的欣喜。
回府后,黎霜讓影兒替她寫了一份奏章,讓馮淵代為轉交,順便告訴他今日大理寺發生的事情。
“廢除妻告夫當罰的罪名,還要對寵妾滅妻或打罵妻妾的男子進行懲戒?”皇帝看著黎霜的奏章,頗為意外。
他沒想到黎霜已經做到了這個份上,是要讓大盛百姓和官員都看到她的所作所為,要憑一己之力修改大盛建國以來的律法。
馮淵頷首,道:“兒臣以為此事未嘗不可。父皇有所不知,大盛女子其實早已苦此久矣,黎霜此舉不僅既能體現父皇的以仁治天下,還能讓皇妹高興。”
提到馮玲,皇帝的表情果然開心了些,將許多事都拋之腦后,“不錯,那此事就交由你和黎霜去辦吧,朕相信你們二人的能力。”
“是,父皇。”馮淵拱手,臉上浮現出笑容。
這可是黎霜交代自己的事情,幸好自己沒有搞砸。
第79章 我來陪你了
夜幕降臨, 太醫院仍是燈火通明。
太醫們忙忙碌碌,沒有人注意到趙嬤嬤已經離開。
宮中的夏夜似乎格外冷些,瑟瑟夜風像是要吹進趙嬤嬤的骨頭里, 凍得她打了個寒顫。
她懷中的銀錠子已經被她捂得發熱,趙嬤嬤往寢屋的方向走, 卻聽到不遠處的草叢里似有異聲。
下人們的寢屋外頭不允許點蠟,黑漆漆的夜里,悉悉索索的異聲讓趙嬤嬤止住了腳步,一時不知道該做什么。
宮里時常有野貓出沒, 和趙嬤嬤睡在同一間屋子的人都不勝其煩。每當半夜有野貓叫聲打擾清凈的時候,他們總會讓趙嬤嬤去打走野貓。
不過趙嬤嬤卻是極愛貓的, 到這時, 自己就會拿一些自己不舍得吃的饅頭出門, 喂給那些饑腸轆轆的野貓們。
既然自己遲早都要出來一趟,那趙嬤嬤心想自己不如先喂飽了野貓再說, 左右自己的銀子已經夠她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再也不用偷藏別人不要的霉饅頭了。
思及此, 趙嬤嬤進屋找到了自己的床鋪,人都沒有回來, 沒有人會看見自己。趙嬤嬤從枕頭下拿出一油紙包著的饅頭來,似覺得撕下一些不夠, 她直接將整塊饅頭都拿了出去。
屋外的風愈發大了,草叢也跟著動了起來。趙嬤嬤模仿著貓叫,小心翼翼地靠近草叢,伸出去的手上還拿著半塊饅頭。
她喚了許久都未曾聽到貓的回應, 走進草叢,努力辨別著身前的情況, 再扒開眼前礙事的草,不佳的視力讓趙嬤嬤感到艱難,只覺得自己好像踢到了什么東西,像是……
“啊——”
不多時,草叢里走出一男子來,顛著手中極具分量的銀子,笑道:“說了財不外露,怎么就被我看見了呢?”
他哼著小曲大步離開,心情頗好。
第二日一早,馮御下了早朝后往鳳儀宮的方向去,路過太醫院時見里面有些喧鬧,破天荒地起了疑心,便讓隨從去問問情況。
隨從很快返回,“回殿下的話,是昨夜死了一位嬤嬤,不知道為什么想不開,上吊自殺了。”
“嬤嬤?姓甚名誰?”馮御心下一動,竟隱隱有些不安。
“無名,只是人人都喊她趙嬤嬤。”隨從道。
趙嬤嬤……
馮御霎時間頓住,眼底閃過一瞬的震驚和慌亂,但很快恢復正常,似他方才的表情不過是錯覺一場。
隨從見馮御的臉色有些奇怪,心下也想不出他為什么會這樣,試探道:“殿下?”
“走吧。”馮御緩過神來,無悲無喜,就像死的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
鳳儀宮內,陸淑玹仍是端坐著,身側的侍女見馮御來了,行了一禮便退了下去。
這是自上次裴晏來了一趟之后,馮御第一次來鳳儀宮,但他絲毫不覺得尷尬和不自在,像從前那樣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母后,得了坐下的令就往一旁坐著了。
陸淑玹仔細地看了他一眼,語氣莫名,“聽說太醫院那邊死了一位嬤嬤,好像姓趙?”
“是,兒臣方才也知曉了此事。”馮御道。
“你不去查查,她為何突然自盡?”
馮御頷首,竟擠出了一絲笑容,道:“一個與兒臣無關之人,不值得兒臣費心。”
“哈哈哈……好一個無關之人,”陸淑玹神色晦暗不明,語氣卻是輕快而諷刺,“是啊,不過一個下人而已,死了就死了。”
“是。”
黎府。
黎霜今日的早朝又告了假,她已經不愿去打探那些群臣如何編排她。
昨日陳朝曦和劉川離開后,影兒當晚又去瞧瞧打聽了一番,見劉川果真反省,不僅給陳朝曦最好的屋子,還對府上下人放話,此后誰也不準怠慢陳朝曦。
既然這樣,黎霜也安下心來,一夜好眠。
今日她醒后,本以為睜眼還是一如既往的漆黑一片。但當她嘗試著抬起眼皮,乍泄的光芒還是刺得她又閉上了眼。
是錯覺嗎?
黎霜的手有些發抖,忙從床上坐了起來,嘴唇也顫抖著,又試著睜開眼睛,入目就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衾被,一雙手也不見他們曾描述過的青紫痕跡。
她再抬頭,所有的物件爭相闖進她的視線,那些色彩,那些光亮,自己曾以為再尋常不過的東西,此刻對于黎霜來說卻如失而復得的奇世珍寶。
而黎霜近乎貪婪地四處看著,像是要把這幾天失去的東西都補回來一樣,似乎連空氣都變得格外香甜。
她終于體會到了這種澎湃的心情,近乎激動雀躍,一顆心胡亂地跳著。
屋內所有陳設的尖銳處都被包上了軟布,黎霜靜靜看著,隨即走下床去,伸手摸了摸那些白布,而后,她的視線就轉移到了桌上的玉鐲上。
“砰”的一聲,玉鐲碎了個徹底。
影兒聽到屋里的動靜,急忙跑了進來,見黎霜看向自己,驚喜道:“小姐,你……”
她見黎霜笑著點頭,跑過去擁住了黎霜,聲音還有些哽咽,“我就知道小姐這樣好的人必不會受太大的苦,都是那些心思歹毒之人的錯……”
黎霜安撫地摸著影兒的腦袋,“我這不是好了嗎,沒事了,沒事了。”
“大小姐——”
裴晏笑著走進屋子,看著黎霜的模樣,盯著她已然恢復了神采的眼睛,沒有像影兒那般驚訝,而是意料之中地笑了一聲,“這下好了,看來皇后沒有騙我。”
“謝謝你。”黎霜的笑容真心實意,語氣鄭重。
裴晏愣了愣,眼神竟有些飄忽,“有什么好謝的……”
“我去叫凌逸!”影兒看著二人的情況,笑著離開。
屋內只剩下黎霜和裴晏,氣氛倒輕松了些,裴晏看著黎霜腳下的碎玉鐲,問道:“不打算留個證據?”
“我沒想那么多,”黎霜道:“只是我看到這個鐲子的時候,下意識就這么做了。”
裴晏“哦”了一聲,轉移了話題,“半個月之后,太子就要娶吳朝暮了。”
“我知道,”黎霜坐在桌邊,“他要娶吳朝暮,可他們好像沒有什么交集,難道……”
“怎么,你不想他娶妻?”裴晏抱臂看她,盯著黎霜的眼睛。
黎霜睨了他一眼,“太子的事,什么時候輪到我想不想了?只是吳朝暮嫁給了太子,那吳家就不得不換一個支持的人選,倒是好事。”
“說不定他就是這么想的,”裴晏道:“他這個人看似重情,但永遠會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黎霜聞言,疑惑道:“這不好嗎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如果他真的因為一己之私放棄該做的事,那他就不是太子了。”
“哎,”裴晏聳了聳肩,搖頭道:“真是一點虧都舍不得讓他吃。”
黎霜聽出了他話中陰陽怪氣的味道,還沒想好說辭,凌逸就從屋外進來了。
自上次黎霜告訴他他可能是流落在外的皇子后,這還是他第一次來找黎霜。
他的臉有些憔悴,眼下有些烏青,顯然這兩天沒有睡好,被什么事深深困擾著。
“凌逸,”黎霜喊他,“有幾日沒見到你了。”
凌逸咬著唇,走到黎霜面前,道:“小姐,我想過了* 。無論我是孤兒,還是什么皇子,我都只想陪在小姐身邊。”
“什么?”黎霜啞然。
“我向來自由慣了,跟著小姐也知道朝廷黨爭的殘酷復雜。就算我是皇家血脈,我也不想認祖歸宗,成為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小姐當我貪生怕死也好,當我安于現狀也好,我只是不想離開小姐。”
凌逸一口氣說完,神情也輕松了很多。
裴晏笑了一聲,模仿著凌逸的聲音,夾著嗓子道:“我不想離開小姐——”
見狀,黎霜打了裴晏一下,朝凌逸道:“只要是你自己的選擇,我就不會強迫你。不過若是哪一天你改主意了,也可以與我說。”
“嗯,”凌逸點點頭,擠出笑容來,“小姐眼睛好了,我還沒恭喜小姐。”
黎霜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入宮一趟。”
冷宮還是那樣蕭瑟,大門敞開,灰撲撲的門檻和掉漆的墻面都顯示著這里的人跡罕至。
黎霜抬腳走進,卻沒見到顧如愿,除了滿目蕭瑟別無他物。
“我在這里。”
只聞其聲,未見其人,黎霜不知道顧如愿是怎么知道她來了的,順著聲音的源頭朝干涸的池塘走去,見池塘邊突然伸出一只手來,忙后退了幾步。
她驚魂未定,看著顧如愿手腳并用地爬了上來,一口氣又坐在地上,撩開眼前的頭發,朝黎霜笑道:“你來了。”
黎霜咽了咽唾沫,朝她身后的池塘看了一眼,“你在下面干什么?”
“我偶爾喜歡坐在下面思考,看著那些只剩尸骨的魚,覺得有趣。”顧如愿的聲音還是嘶啞著。
黎霜抿了抿唇,道:“你之前告訴我的事情,大概有了眉目。但是你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有一位皇子被送出了宮?”
“你居然知道了?”顧如愿的眼睛迸發出光亮,“找你果真沒錯。我沒有選擇直接告訴你,是因為我怕你覺得我是一個胡說八道的瘋子,不肯幫我……”
她的笑容有些苦澀,黎霜輕聲道:“你裝瘋,不就是為了保住自己這條命嗎?”
“哈哈哈……”她突然笑了起來,“我這條命早就該死了!要不是為了贖罪,我何至于這樣渾渾噩噩地活著,和行尸走肉一般無二?”
“所以你說你想活著,只是為了等到今天?”
顧如愿的眼神變得茫然,“是啊,真相大白之日,就是我罪孽盡消之時。當時我貪生怕死,不敢告訴皇帝真相,才導致我如今的結局,這都是我咎由自取!”
“那你贖罪,是想知道什么?”黎霜又問。
顧如愿抬頭看她,“那位皇子,還好嗎?”
“他很好,”黎霜立刻回答,“只是他不想回到宮里,不過他定會性命無虞。”
“真好啊,”顧如愿喃喃道:“真好……本來我想讓此事大白于天下,不過如果這是他自己的選擇,那我也接受。既然這樣,那我也了無遺憾了。”
黎霜糾結了一會兒,抬頭看了看碧空如洗的天空,“你說,凡事問蒼天,所以才能知道這么多秘密?”
“說不定呢,”顧如愿輕輕搖晃起來,“如果老天什么都告訴我,那就好了。”
她自顧自又呢喃了幾句什么,黎霜聽不真切。在她又望向自己的時候,黎霜隱隱察覺出了什么,“此憾已了,代我和他問聲好吧,至少讓他知道,有人還愛著他,永遠……”
黎霜知道顧如愿是什么意思,輕輕點了點頭。
該說的話都說完了,黎霜走出了冷宮,在望向顧如愿最后一眼時,她竟有些不安的感覺。
在她離冷宮有些距離的時候,不少宮人提著水桶往冷宮的方向跑,大喊著:“冷宮走水了,冷宮走水了!”
黎霜瞪大了眼睛,轉身朝冷宮的方向望去,見冷宮上方飄著灰煙,她只是僵在原地,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而此刻的冷宮里,顧如愿躺在火勢最大的位置,臉上掛著釋然的笑意。
“屹清,我來陪你了。我……終于如愿了。”
屹清的孩子好好的,那昔日宮中被救之恩,她也終于還清
——“你們干什么呢,因為她位分不高就肆意欺辱,當心本宮治你們的罪!”
——“別叫我宛貴妃,叫我屹清吧。以后我罩著你,在這宮中就沒人敢欺負你了。”
——“我有孕了,太醫說是位公主。到時候她生下來,我也讓她喊你一聲娘親可好?”
——“這是屹清的孩子,你要把他抱到哪去?你們為虎作倀陷害屹清,會遭報應的!”
——“你要是敢說出去,本宮要弄死你這條命,就像踩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
——“你為何要攔接生嬤嬤,朕沒想到你佛口蛇心,卻有如此歹毒的心腸。”
——“臣妾……認罪。”
冷宮上方那一縷縷升上天空的濃煙,都是顧如愿化作的愧疚和釋然。
陸淑玹聽著殿外的喧鬧,臉色不太好,“外面是在做什么?”
宮女頷首道:“回娘娘的話,是冷宮那位不知道為什么突然縱火,將自己燒得面目全非,陛下已經派人去將她安葬,冷宮也暫時用不得了。”
“不過冷宮而已……”陸淑玹突然坐起身來,“顧如愿?她不是一直都瘋瘋癲癲的,今日怎么……”
宮女見陸淑玹這副模樣,試探著喊道:“娘娘?”
“她今日見過什么人?”陸淑玹微瞇了眼。
宮女心領神會,忙跑出去打聽,又急匆匆地跑了回來,“大……大理寺卿,今日只有大理寺卿進過宮。”
“黎霜……”陸淑玹語氣含了危險,“去把大皇子給本宮叫來,說本宮有重要的事情要交與他去辦。”
“是。”宮女頷首退下。
回府后,黎霜的臉色一直不太好看,呆坐在桌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影兒有意分散黎霜的注意,在她旁邊習字,“呀,小姐,這字上沾了油穢,如何去除?”
“用海螵蛸,滑石各二錢,龍骨一錢五分,白芷一錢,放在一起碾成細末,將細末鋪在字畫油穢處,隔紙熨之。若油穢長久,則先用清水浸透,再用此法①。”黎霜幾乎是下意識回答,聲音沒有絲毫起伏。
她只是茫然地看著窗外,望著皇宮的方向,似乎還能看到那滾滾白煙,聽到宮人們奔走取水的聲音。
“小姐?”影兒看著黎霜。
黎霜回過神來,又輕輕嘆了口氣,“去取我的箏來。”
聞言,影兒很快將古箏取了回來。見黎霜有彈奏的打算,驚喜道:“小姐許久不碰此箏,難道我又可以一飽耳福了?”
而黎霜沒有接話,只是長長呼出一口氣,給手指纏好布條,雙手搭于箏上。
施弦高急,箏箏然也②。
暑氣沉滯的午后,黎府內的箏聲打破了寂靜。
艷陽還懸在雕花窗外,七弦琴穗上的流蘇被風撩起。泄進屋內的陽光將黎霜的身影投在屏風上,形成了斑駁的離痕。
案上的桐木古箏似泛著幽光,黎霜的指尖懸在冰弦上半寸,手指上的戒指映著陽光,一絲亮光映在了箏上,明明滅滅,倒映在了黎霜眼中。
泠泠弦音驚起了窗臺邊休憩的鳥雀,劃破了悶熱的死寂,好似要將箏上的凌冽也灑滿燥熱的院子。
十三徽震顫著淌出寒泉幽咽。第一聲如同春水初融時有人策馬踏碎的冰凌,第二聲似夏夜里并蒂蓮突然折斷的梗莖。
慢彈回斷雁,急奏轉飛蓬③。
手指勾起的顫音掃過一調,宮弦突然迸出裂帛之音——那是不久前自己在冷宮第一次見到顧如愿時,她發現的被顧如愿刻意隱藏起來的,身上的滴滴血珠。
琴軫上的纏枝蓮紋沾了悲怮之氣,滾沸的箏音化作了不知是誰的控訴。黎霜的十指在弦上走得越來越急,像是要把梅雨時節積在檐角的陰云都揉碎了潑灑出來。
琴弦盡斷,黎霜一動不動,她看著身下斷裂的弦,盡突兀地覺得像極了每次顧如愿對她露出的笑容。
如果……如果她鼓勵顧如愿活下去?如果她不曾得知這些過往,自己是不是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連自己到底是什么情緒都說不清楚呢?
顧如愿說她要贖罪,得知沒有被自己保下來的孩子還好好地活在世界上,她便灑脫地去了,如再沒有了束縛的鳥兒,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天空。
或許她在黃泉路上見到宛貴妃,也會說一句她死而無憾了?
下輩子,她一定要真正地,為自己感到如愿。
影兒正沉醉在黎霜的琴音里,聽琴聲乍斷,見黎霜面露哀色,便明白過來,默默走了出去。
她碰到正站在不遠處往里看的裴晏,上前問他何故而立,聽他道:“沒想到大小姐色藝雙絕,彈得一手好……這個東西叫什么?”
“那是箏,”影兒有些驕傲,“小姐不止會彈箏,還會琵琶和簫,聽過的人都說小姐天賦異稟。”
“這樣啊,”裴晏若有所思,“我怎么聽著這聲音有些悲涼,現在不是夏天嗎?”
影兒頓了頓,看向屋內的黎霜,“或許小姐遇到了什么事,需要一個人靜一靜。每當小姐有什么煩心事的時候,都會像這樣默默坐著,什么也不說。”
聞言,裴晏轉了轉眼睛,道:“那就是她需要一點空間獨處。其實我覺得,這樣的大小姐更有人味兒。”
一種獨屬于黎霜自己的味道。
“說什么呢,”影兒不滿地看著裴晏,“什么叫更有人味兒?”
裴晏笑了一聲,不置可否。
當月亮高掛樹梢的時候,黎府終于熄了燈,清冷的月光灑在黎府的墻頭,似乎想偷偷溜進黎霜的院子。
但真正想偷溜進去的,卻是墻下的一群人。
他們蒙著面,身形高大,泛著肅殺之氣,正躍躍欲試要往墻上爬。
“喂,”正當他們要付諸行動時,不遠處傳來一道少年的聲音,“這墻只能我來爬,你們又是什么東西?”
“你是何人”一男子回應他,手中弓弩已蓄勢待發。
裴晏轉了轉脖子,緩緩出現在那群人的視野里,絲毫沒有以一敵多的慌亂和害怕,“管我是誰,不如你們先報上名來,我好叫人替你們收尸?”
“大言不慚。”一人冷道。
裴晏轉頭看了看身旁高墻,對他們道:“你們有所不知,里面那位大小姐不是你們惹得起的人物。要想找她,那就先過我這一關。”
聞言,眾人頓時被激怒,全都沖向了裴晏。
——
天還未亮,黎霜便準備起身去上早朝。
她換好官服走出門,正好看到了翻墻入院的裴晏。
“這個時候你怎么會從外面回來?”黎霜疑惑道:“而且為什么要翻墻?”
她向裴晏走去,聞到了一股很濃的血腥氣,神色冷了下來。
“進來。”她不等裴晏說話,向屋內走去。
第80章 你喜歡上裴晏了
黎霜點了燭, 從柜子里拿出一個箱子,里面盡是些處理傷口用的東西。
她坐在桌邊,等著裴晏過來。
裴晏見她這幅樣子, 笑道:“大小姐,想做什么”
“少廢話, ”黎霜沉著臉指了指自己身前的椅子,道:“坐過來。”
裴晏聳了聳肩,大咧咧在黎霜面前坐下,伸開手臂, 一副任君采擷的模樣。
“和誰打架去了”黎霜示意裴晏掀起衣袖,用銀勺挖了藥膏。
“鬧著玩呢, 沒做什么, ”裴晏從善如流地漏出手臂, 見上面有兩道刀傷,詫異了一瞬, “嘶……什么時候留的。”
“還說鬧著玩, 分不清輕重緩急嗎?”黎霜蹙眉, 手上的動作刻意加重,將藥膏抹在了裴晏的傷口上。
傷口很深, 隱隱可見白骨,而裴晏的反應卻像一個沒事人一樣。
“你是不是……不知道疼?”黎霜見裴晏面無異色, 眼神閃過一絲狐疑。
裴晏聳了聳肩,十分無所謂的模樣,“這不是很好嗎?”
他看著黎霜目不轉睛地給自己涂藥,揶揄道:“大小姐原來這么擔心?”
聞言, 黎霜睨了他一眼,語氣冷淡, “有人要找我的麻煩,所以你去應付了?”
她抹完了藥,包扎好傷口,又左右看了看,找裴晏身上是否還有其它的傷口。
“只有這些,真的。”裴晏掀起了另一只手臂的衣袖,見上面果真沒有受傷,暗自松了口氣。
黎霜見狀,收起藥瓶,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這……”裴晏撓了撓頭,“或許就是一些臭流氓,我看他們要進大小姐的院子,就順手把他們收拾了。”
“幾個臭流氓就把你弄成這樣?”黎霜顯然是不信裴晏的話,又問道:“人呢?”
裴晏邀功般道:“當然是讓他們從哪里來的滾回哪里了,他們那些三腳貓功夫,還不夠我熱身的。”
“那你有沒有想過,日后的人會因此越發忌憚,實力越來越強?”黎霜嘆了口氣,“你總是胸有成竹,就不擔心有失算的時候?”
“那又如何?”裴晏不以為意,“大小姐會給我兜底,是不是?”
聞言,黎霜只是沉默著,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她其實沒怎么給裴晏兜過底。上次他被困宮內,就算沒有自己,他也會想辦法跑出來。
裴晏總是這樣,嘴上說需要黎霜,可從沒見他占過下風。
可是越是這樣,黎霜越覺得不安,她看著裴晏的笑臉,竟沒有被他感染,而是別開了目光,輕聲道:“哎。”
她未嘗不知道那些人是誰派來的,只是沒想到他們會選擇這樣快下手,應該是打算先給自己一個教訓。
可最近除了顧如愿的事,她自以為并沒有做什么高調的事。如果不是因為朝堂事要讓自己三緘其口,那就是有人要除掉知道當年內情的人。
想著想著,黎霜心里有了猜測,對裴晏道:“這些日子就少出府了,不能給別人下手的機會。”
她沒等裴晏說話,起身走了出去。
銀月將天空剜了一道口子,星子閃爍著,連空氣都帶著輕快和恣意,吹走了方才濃重的血腥氣,卻沒有吹走黎霜的繁雜心緒。
“不讓我出府,那大小姐為什么要出去?”裴晏笑嘻嘻地跟了上來。
黎霜瞥了他一眼,“我要上朝,難道你也要去?”
“我怎么不能去?”裴晏走到黎霜身邊,“既然外面危險,那我更不能讓大小姐一個人出去。要活一起活,要……”
話沒有說完,裴晏識趣地閉上了嘴,開始哼著不成調的曲子。
黎霜兀自搖了搖頭,在前院碰到了黎伯約。
“霜兒?”黎伯約有些驚訝,“這幾日你早朝告了假,說要靜養。也不讓我和你母親來瞧你,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已經大好了,父親,”黎霜早已打好了腹稿,“公務繁雜,總有惹人心煩的時候。休息幾日松泛松泛,覺得好多了。”
黎伯約點點頭,“不錯,你還年輕,不能熬壞了身子。”
他看著黎霜身后的裴晏,“沒想到你這樣盡職盡責,黎家沒白養你。”
“當然,我……”
“走吧父親,時候不早了。”黎霜生怕裴晏說漏了嘴,拉著黎伯約要走。
黎伯約順著黎霜的意,父女倆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相伴離開,坐著馬車往宮里走去。
早朝結束得很快,因為馮淵被立為太子,權力的天秤早已傾向了太子一黨。沒了往日馮御和馮淵兩黨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罵架,朝堂平靜得有些詭異。
“父親,走吧……”黎霜正要和黎伯約一同離開,身后就傳來馮淵的聲音。
“太子殿下。”黎霜和黎伯約都恭敬地喊了一聲。
馮淵咳了一聲,“我有些話想單獨對黎大人說,不知道黎丞相……”
“有什么話,太子殿下直說便可。”黎伯約有些強硬地擋在黎霜身前,難得顯出了一些倔強來。
而馮淵也未曾料到黎伯約會這樣說,訕訕地干笑了兩聲,“也不是什么私事。我是想同黎大人,還有黎丞相說,承蒙這些日子黎家的支持,我已經將皇兄的一些罪名有關的證據收集得差不多了,只要等一個時機。”
“這很好了,”黎伯約道:“太子殿下有如此之心,也不算小女如此信任殿下。不過太子殿下也是要娶妻的人了,該在婚事上操些心了。”
馮淵抿了抿唇,臉上還掛著笑容,“這是當然。”
他走后,黎霜對黎伯約道:“父親,太子殿下的確是為了要事才尋我,并非要談風月。”
“他最好是,”黎伯約看著馮淵離去的身影,“既有未婚妻,便該與女子保持距離。無論是你也好,還是其她女子,皆是如此。”
黎霜看著黎伯約的神情,竟覺得有些好笑。
他無非就是覺得黎霜和馮淵二人沒戲,自己也不愿黎霜和皇家有太多牽扯,才拐彎抹角地說出這一番話來。
明面上是在說馮淵,實則是在黎霜看來有些幼稚和可愛地在“保護”她。
黎霜笑道:“好,父親說什么就是什么。”
二人正要離開,又遇上了明顯是朝黎霜來的馮御。
嘖,黎霜暗道冤家路窄,今日不宜出門,早知道便再告一次假了。
但她轉念一想,突然覺得馮御的目的似乎是和裴晏有關。
想著想著,馮御就已經走到了父女二人面前。黎伯約和黎霜為了不出差錯,恭敬地行了禮。
“我是來找黎霜的。”馮御言簡意賅。
黎伯約又想像方才一樣擋在黎霜面前,但被黎霜搭上了肩膀,對他耳語道:“沒事的父親,大庭廣眾之下,大皇子不會做什么的。”
饒是黎霜如此說了,黎伯約還是不太情愿,語氣生硬,“那我在不遠處等著你。”
他看了一眼馮御,眼神算不上多善意,走到了最前面的拐角處等待著。
黎霜見馮御也沒帶侍從,開門見山道:“殿下想說什么?”
“我記得我之前和你說過,你這么在乎裴晏那小子,就應該看緊一點。”馮御冷道。
“多謝殿下關心,”黎霜不甘示弱,“可是如果臣女沒有記錯,裴晏應該是臣女的人,不是殿下該操心的。”
聞言,馮御卻還是鎮定,“他是有幾分本事,該他知道的他一處不落,不該他知道的他也牢記于心。”
黎霜知道馮御是在說裴晏猜出馮御身份的事情,故作不知,“殿下說的是那一樁事?說起這個,臣女還沒感謝殿下,要不是殿下執意要證明臣女是女子,臣女還到不了今日這般境界。”
“你……”馮御“哼”了一聲,道:“又在裝傻充愣。也罷,料你們也不敢抖落出去。但是你和裴晏實在是惹人生厭,三番四次要壞我的事,別怪我留不得你們。”
“是嗎?”黎霜想起了今晨和裴晏短暫的接觸,“殿下有如此心胸,臣女十分佩服。不過殿下是不是應該多關心一下自己,小心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二人你來我往,誰也不讓誰,馮御逼近一步,道:“今早那些人,算裴晏有本事應付。你以為你護得了他一時,能護得了他一世嗎?”
“殿下何意?”
馮御很喜歡看黎霜現在的表情,“你有黎府,動你確實要費點心思。但是裴晏不一樣,他孤家寡人又喜歡獨自外出,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難道還能永遠像今日這樣得意嗎?”
“還有,”馮御又道:“你覺得太子已立,我在朝中失了勢,就不會拿你和他怎么樣了?恰恰相反,長安到處都有我的暗樁,你們的一舉一動我都清楚,一時半會兒是發現不了的。而且我背后可還有陸家,還有皇后!”
他的眼神幾近瘋狂,像是自己的計劃已經得逞。
“憑他單槍匹馬,真的能與滔天權勢抗衡嗎?莫不是話本子看太多了?我本不欲花心思在小嘍嘍身上,但他實在討厭,又狡猾如狐,他只要活一日,我就一日不會放過他。”
馮御咬牙切齒,眼前又浮現出那日裴晏得意洋洋的笑臉來,極盡嘲諷,連他這樣無權無勢的草民都能對自己嗤之以鼻,馮御不可能放過他。
“你將他帶在身邊,以為這樣做就是在保護他,覺得以你和黎家的身份,沒有人敢動他。可是你也看到了,你不是無所不能的,總有疏漏的時候。那萬一有一日,他殞命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呢?”
這樣惡毒的詛咒鉆進黎霜的耳中,讓她有種莫名的沖動,想像之前向衛霄揮拳那樣對馮御發泄自己的憤怒,但她卻生生克制住了這樣的想法。
馮御冷笑了一聲,“其實要不是因為你,他也不會得罪我。如果哪一日他和你沒牽扯了,再也幫不了你,或許我可以饒他一命。”
要不是因為她……黎霜看著馮御,道:“殿下是在施舍我”
而同時,黎霜也知道馮御睚眥必報的性格,心中閃過許多念頭,但嘴上還是不饒人,“不過,可能大皇子殿下不會如愿了。如果裴晏知道他的存在能讓大皇子殿下這么難受,那他一定會更加努力地活下去。”
黎霜刻意加重了“大皇子殿下”這五個字,就像是在強調些什么。
而馮御也聽出了她話中的嘲弄,威脅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你應該清楚。如果我聽到了什么不該流傳的東西,那我們大可以魚死網破,左右不過一死,你敢嗎?”
“殿下不用如此疾言厲色,”黎霜顯得冷靜,“臣女不想做陰損之事,也不屑于做。”
“呵,裝模作樣。”馮御一甩袖子,大步離去。
黎伯約很快走了回來,關切道:“大皇子殿下說什么了?”
他神情有些緊張,黎霜笑了出來,“父親別多心,沒什么大事。”
聞言,黎伯約嘆了口氣,“盡管我位居丞相,卻好像幫不上你什么,倒顯得是我這個做父親的無能了。”
“父親千萬別這么說,”黎霜看著他,“父親身居如此高位,統領百官,日日忙得腳不沾地,所做出的功績也比女兒大得多,萬不可妄自菲薄。女兒不過是做些閑雜事,不值得父親掛心。”
“哈哈哈……”黎伯約很是受用,笑著和黎霜出了宮。
回去的路上,黎霜讓黎伯約先行回府,讓仆從去黎府取了些東西,然后去找了一趟董昭華。
“阿霜,你來了。”
董昭華抱著一個嬰兒,正輕輕搖晃著,見黎霜來了,示意她坐在床榻邊。
黎霜講帶來的補品交給屋內的下人,拿著一把長命鎖走到董昭華面前。
她坐下后逗弄著襁褓中的嬰兒,將長命鎖放到嬰兒身邊,道:“先前答應你的鐲子已經在打了,今日先送這個小家伙一份見面禮。”
董昭華笑道:“你有心了。說起來,你還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救命恩人倒算不上,不過是誤打誤撞了。”
黎霜見嬰兒白嫩的皮膚和如葡萄大的眼睛,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對董昭華道:“這孩子像你一樣漂亮。”
“這才幾天,能看出什么。”雖是這么說,董昭華還是洋溢著笑容。
“他叫什么名字”黎霜問道。
“董懷瑜,取懷瑾握瑜之意,”董昭華答了一句,對著董懷瑜笑了笑,“喜歡這個名字嗎,懷瑜”
而董懷瑜好像聽懂了董昭華的話,“咯咯”笑了起來。
“姓董”黎霜很是驚訝,她以為自古以來,孩子都是隨父姓的。
董昭華想了想,道:“許多人都是同你一樣的反應。但是這是我和何如霏一起決定的,他說董家根基深厚又是書香世家,懷瑜隨董姓也能沾上光。”
她甜蜜地笑著,為自己有這樣開明的夫君感到幸福。
黎霜感慨道:“真好,懷瑜有一個愛他的爹娘,一定會幸福快樂地長大。”
“光說我了,”董昭華看著她,“你呢”
“我”黎霜搖搖頭,“我近日沒什么事,順道來瞧瞧你而已。”
董昭華笑了一聲,“我還不了解你你這幅模樣,肯定有心事。你從來沒在公務上出過問題,難不成是你的私事”
聽董昭華如此說,黎霜不得不感嘆一句知她者,董昭華也。
“這你都看得出來。”黎霜嘟囔了一句。
董昭華很是得意,將自己的手伸到黎霜面前,露出了那只泛著紫光的手鐲。
而黎霜也看著自己手上那只一模一樣的鐲子,上手摸了摸。
“說吧,有什么事。”
“哎,”黎霜嘆了口氣,眉宇間有糾結之色,開口道:“如果有一人,他的身世撲朔迷離,言行偶爾算得上詭異,但對你卻挑不出錯來,甚至……甚至會說些讓人摸不著北的話。而且你知道他有很多秘密,在他因為你陷入困境的時候,你是繼續留著他,還是放他走”
聞言,董昭華古怪地看了黎霜一眼,“你為什么不直接說裴晏的名字”
見黎霜面有驚訝,董昭華笑道:“我當然知道他,雖然說是你的暗衛,但他屬實有點特別,想不讓人記住都難。”
黎霜抿了抿唇,“好吧,我也不瞞你。若你是我,該如何抉擇”
“這個嘛……”董昭華轉了轉眼睛,道:“反正如果是我,我會留著他,盡我所能去保護他。反正我都有足夠的能力了,為什么還要委曲求全呢”
“可是真的有那么一天,我護不住他呢”黎霜突然道。
董昭華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黎霜,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不得了了,鐵樹開花這樣的事也是讓我撞見了。”
“什么”黎霜有些疑惑。
“你喜歡上裴晏了。”董昭華直言不諱,還不停地點著頭。
黎霜連連擺手,“我沒有。”
“你可騙不了我,”董昭華笑道:“你是什么人,我再清楚不過了。你什么時候怎么關心一個男人,還同我說這么多他的事”
聞言,黎霜也無話可說,但內心某處在叫囂著讓她拒絕。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不能喜歡他,”黎霜道:“對,我就是不能。”
董昭華笑容凝固住了,疑惑道:“你說什么呢難道是因為你爹娘覺得你們門不當,戶不對”
“不是,”黎霜搖著頭,“我不喜歡他,我不喜歡他……”
“好,好,”董昭華無奈地笑了一聲,“不喜歡就不喜歡吧。那你問我這些,是做什么呢”
黎霜愣了愣,“我只是覺得他多少跟了我這么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果再因為我所做而被連累,那豈不是……”
“你今日怎么了就像是被人奪舍了一樣,明明言不由衷,還要說些自己都不信的鬼話。”董昭華奇怪道。
她認識黎霜十多年了,黎霜是什么性子,自己再了解不過了。
從來不打沒有準備的仗,也不會妥協,直面自己的優缺點,有事說事,從沒有現在這樣擰巴的時候。
不過若是從“情”字上說起,董昭華倒覺得這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黎霜看上去就是無情無欲的性子,董昭華甚至都懷疑她是不是喜歡男子。
曾經她還問過黎霜,會和什么樣的男子在一起。只是二人討論許久,得出的結論竟然是男人只會影響黎霜拔劍的速度。
不過現在看來,當時的結論是正確的,一旦黎霜邁進了這道坎,那她就會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展現出董昭華都覺得新奇的一面。
黎霜竟然喜歡裴晏那樣的人,董昭華是沒有想到的。
這兩人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也不知道黎霜到底是看上裴晏哪一點了。
“我真是瘋了。”黎霜想了半天,卻只憋出這么一句來。
她不是沒有深思自己和裴晏的關系,單每當那層窗戶紙要被捅破的時候,自己就會親自把它粘上,再也不去觸碰。
就像她方才說的,她不敢。
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一旦接受和面對,會有什么樣的結果。
所以她才會對裴晏之前那些模棱兩可的話選擇忽視,不去回應,因為她在逃避。
黎霜覺得自己這方面很是愚鈍,就像密不透風又門窗緊閉的屋子,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進不來。
“不是瘋了,”董昭華溫聲道:“你是有血有肉的人,喜歡或者討厭上什么人都是很正常的。你可以逃避,把自己封閉起來。可是你總有一天要去面對,不是嗎”
黎霜眨了眨眼睛,輕輕點了點頭。
“而且在我看來,你另一個暗衛對你也不怎么清白,”董昭華笑得揶揄,“該來的桃花真是怎么擋也擋不住,就看你自己怎么選了。”
“哎。”黎霜無語凝噎。
她離開何府,以為裴晏又會像之前那樣從身后出現,但今日卻沒有。
黎霜覺得有些奇怪,走了一段路程,聽到不遠處的小巷有打斗之聲,心下一驚,抬腳往那邊走去。
小巷的盡頭處,裴晏正擋住一個人襲來的刀劍,一腳將他踢得老遠,正好踢到了黎霜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