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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理想

    季澤恩沒來得及披上外套, 便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沖過去。謝知周拎起他的外套跟著追出去, 便看到了方才請季澤恩去搭帳篷的男人, 他正在心急如焚地撥打急救電話,額頭上止不住的冒冷汗, 面色鐵青。

    ——那男人的身邊躺著的一位不省人事的老人,嘴角微微吐著白沫。

    蒼山距離附近的醫院還有較遠的距離, 不過好在他們所在的位置開車可以直接到達,給救護車的到來排除了不少阻礙。

    救護車里承諾十分鐘能趕到, 讓他們原地等車,不要自行開車過去,以防給病人造成二次傷害。

    “散開。”季澤恩幾乎沒有猶豫就趴跪在她身邊,冷靜地開口。圍在老人身邊的幾人焦急地面面相覷,眼里卻寫著懷疑, 幾雙腳粘在原地不動。

    謝知周看著他的背影,沉聲開口:“老人呼吸不暢, 需要待在通風場所。”那中年男子聞言往后退了一步, 眉頭緊鎖。他的親眷們方才跟著往后退了幾步, 半信半疑地看著他的動作。

    季澤恩抽過謝知周給他送來的外套,擰了個角, 利落地掰開老太太的嘴,把那衣服伸進她嘴里快速擦干了白沫。轉而從手里轉出一個小電筒, 拿指尖撥開她的眼皮,開著電筒的光亮,飛快地照了照人的瞳孔。

    與此同時他的指尖在那老太太的鼻下搭了片刻, 又伸手去探脈搏。他眼神一頓,忽然看了謝知周一眼,隨后沒有猶豫,季澤恩按住了老太太的前額,食指并中指抬起下頦,迫使人頭顱后仰,“知周!”他語速極快:“把人固定住。”

    謝知周極快地明白的他的意思,精準地把老太太的腦袋固定在方才的角度。季澤恩骨節分明的手指夾住老太太的鼻翼,他扶著下頦,深吸一口氣,包裹住了她的口唇部,隨著額間細密的汗珠浮起,氣體緩緩壓入肺臟。

    隨著老太太的胸廓輕微擴張,他抬起頭來重迭雙手,掌心外翻,貼在她的胸膛上重重壓下。周而復始的動作一直持續到救護車的聲音響徹山林,急診的醫護陸陸續續疾馳而來,拿著擔架把人帶走。

    幾乎是一瞬間,季澤恩跌坐在地,手腕撐在地上。謝知周急忙扶住他,卻觸到了一手冰涼的冷汗。

    她的家人急急忙忙跟著上車,只見那中年男子卻突然回頭,給妻子遞了個眼神。那名方才無比熱絡的女主人收到眼神頓了腳步,沒有跟著上車,而是留下來,對癱坐在地上的季澤恩道:“小同學,留個電話吧。”

    謝知周從未見過季澤恩這個模樣,與方才神態自若救人的模樣判若兩人。幾乎是在老人被接走的一瞬間,他就泄了力,此時煞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一雙為人稱贊的外科手此時更是抖如篩糠,他嘗試了好幾次,也沒能把手機從兜里拿出來,他閉著眼,手心撐著地,嗓音帶著幾不可聞的顫:“138……”

    那女人迅速存下來號碼,播了回去。聽到鈴聲在季澤恩的口袋里響起,這才放下手機,開著私家車去追那救護車了。

    謝知周看著泄了力一般的季澤恩,正要去扶,忽然聽到季澤恩低聲開口:“急救前,幾乎沒有呼吸,脈搏極弱,瞳孔對光反射還在。”

    謝知周垂著眼看著眼前的少年,“盡人事,聽天命吧。”

    脈搏細弱,呼吸幾不可聞,救下來的可能性實在是太渺小了。

    “謝知周。”季澤恩幾不可見地搖搖頭,極低地嘆了一聲:“我沒有急救證。”

    幾乎是晴天霹靂一般,謝知周僵在原地。

    他回憶起那個留下來要了季澤恩聯系方式的女人,終于明白了季澤恩為什么臉色慘白。

    不是因為緊張,不是因為力氣用盡,而是因為害怕。

    害怕被人告上法庭,害怕牽扯上無休無止的紛爭,害怕從此斷送職業生涯,再也沒辦法穿上那一身白大褂。

    “為什么?”謝知周忍不住去問。“她極大可能會死。”謝知周雙目猩紅地開口:“如果她死了,如果他的家人告你,你一定會背上官司。”洶涌澎湃的擔憂奪取了他的理智,他有些歇斯底里地喊道。“你的前程不要了嗎?”

    剛剛熱絡的女人變臉如此之快,謝知周實在是不愿意去想最可怕的那種可能。

    “我能救她。”

    “救了她也可能會死。”

    季澤恩此時已經恢復了平靜,眼里卻是灰暗一片:“但是那種情況下,不救,她根本撐不到救護車來。”他平靜地開口:“我知道我的急救手法沒有錯。”

    “后悔嗎?”謝知周問。

    季澤恩靜靜地看著他,輕按住了他的手:“這是我的理想。”

    這雙眼里沉靜的光芒讓謝知周覺得無比熟悉,他猛然想起來,原來是與那天領著新生宣誓時的目光如出一轍。

    謝知周忽然就說不出話來了,他坐在季澤恩身邊,握著他冰涼的手。

    他想起他還沒和眼前這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方婷姐曾對他說過陶青的故事,時至今日,他終于明白,方婷為什么要和他說那樣一個故事。

    或許在踏入醫學學府的時候,陶青就把自己的利益放在了病人之后,所以經歷過傷醫的她,還是回到了崗位。而季澤恩,他又怎么可能會因為救了一個可能會影響到自己的病人,而后悔呢?

    盡管他還不是一名真正的醫生,可這個男孩救死扶傷的信念,本質上和陶青是一樣的。

    他應該懂季澤恩。

    “別急。”季澤恩回握他的手:“或許她能撐過去。就算——”

    他頓了頓,有些艱難地開口:“就算她死了,尸體鑒定會還我清白。”

    可縱使能證明老太太不是因他而死,無證行醫卻是永遠無法洗脫的罪名。

    “不要擔心。”季澤恩的嘴角微微翹起,他輕輕地說道。“哪怕萬分之一的可能呢,或許她不會有事。”

    謝知周看著這時候明明心死如灰,卻笑著安慰著他的人,鼻頭一酸。

    季澤恩平日里總是不茍言笑,可今時今日,他和他坐在寂靜而沉默的荒林里,等待著天亮的審判的時候,最惶恐最不安的時候,季澤恩卻笑了。

    僅僅是為了讓他安心,為了寬慰他。

    “季澤恩。”謝知周看著這樣的少年,像是做了什么很重要的決定,“回去了好好教我,我想做個法醫。”

    盡管力量微薄,也還是想永遠守護著他的男孩,守護著他的信仰,想讓他沒有任何后顧之憂地做一個好醫生。

    謝知周的心里第一次有了有關職業的考慮,算不上高尚,也與什么情懷信念無關,僅僅因為他喜歡的人而已。

    這樣的念頭有幾分幼稚,卻又格外真摯。

    季澤恩一愣,就聽謝知周繼續說:“有你的筆記加成,加上寢室里那尊骨頭架子,我肯定能徹底弄清楚《解剖學》,我會做個很好的法醫。”

    “好。”

    沒有人去問明天天亮之后,這個約定還能不能如期實現,但在這一刻,他們并肩坐在黑暗里,心里有光。

    “做點什么吧。”謝知周笑吟吟地看著他,這樣漫無邊際的夜晚,整個城市都在安歇,但他們無法入睡,也不愿入睡。

    如果這是最后一個安寧的夜晚,那么誰也不想辜負。

    季澤恩從帶來隨身的包里,翻出紙筆,鋪開在謝知周的眼前,他推開筆蓋,在紙上落筆,寥寥幾筆線條勾勒,就大致成了型。

    “那就先從骨骼系統開始吧。”季澤恩把畫滿線條的本子拿到謝知周眼前,兩人打著手電,坐在蒼山的山頂。

    謝知周第一次這么認真的聽一堂解剖學的課,生怕錯過了每一分鐘。

    黑夜在知識的巨浪里流逝的極快,在黎明破曉之際,季澤恩剛剛講到神經系統的時候,等待良久的手機鈴聲終于響起,懸在頭頂的劍看著年輕的男孩,無聲的沉默。

    然而這一次,季澤恩沒有遲疑,沒有手抖,只是平靜地蓋上筆蓋,合上了快要被寫滿的筆記本。

    他靜靜地看了謝知周一眼,打開免提,接通電話,等待著命運對他的審判。

    “小同學,多謝你了,我母親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醫生說,多虧了你的急救措施……”

    有些失真的聲音,同時落在了兩人的耳邊。

    謝知周攥緊的拳終于放下,心如擂鼓。像是從風雨交加下的浮萍,又像是撐著一口氣的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實在是很難描述那一刻劫后余生的感受,只覺手腳冰涼。

    “好的,不用謝。”季澤恩壓住了微顫的聲音。

    隨著電話的掛斷,等待多時的紅日終于在地平在線緩緩升起,一寸一寸,照亮了萬千大地,那顆太陽極大,甚至給人一種近在眼前的錯覺,視野被暖紅盡數擠占,只留下余光里的愛人。

    日出的過程很快,沉睡在黑夜中的A城在天光大亮中醒來,林中傳來三五清亮的鳥鳴,周遭是靜謐的白晝。

    謝知周冰涼的指尖被溫暖包裹,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紅光里的戀人。

    不知道是不是那輪紅日太過明亮耀眼,寂靜的山頂上,兩個少年安靜地對視著,都看到了對方被染紅的眼眶。

    第52章 辭退

    從蒼山離開之后, 季澤恩回了家。

    自從上次發病之后, 宋東濤便請了專門的保姆來監督季母吃藥, 也盡量避免了所有可能產生刺激的外在因素。因而這些日子,她的發病倒是少了許多。

    見到季澤恩推門而入, 季母有些驚訝:“你怎么回來了?”語氣里帶著幾分情緒,讓季澤恩覺得自己像是個不速之客。

    “宋桐不在家。”季澤恩淡淡道。

    當初季母告訴他, 新的重組家庭里有個同他一般大的兒子的時候,他帶著幾分嘲諷和反抗的意思問她, 是否需要避嫌。

    那時發病的季母告訴他,你就不要回家了。

    “你非要這個態度對媽媽嗎?”季母顯然是和他想起了同樣的過往。

    嫁給宋東濤之后的季母,生活上倒是舒適了不少。她的臉色也跟著好起來,不用再每天抹上煞白的粉底。

    她似乎很容易地就找回了曾經做季太太的感覺,不發病的時候, 舉手投足,又成了那副闊綽矜貴的模樣。

    季澤恩把藥和新鮮的水果放在她桌上, 坐在她身邊, 輕輕嘆了聲:“那你非要阻止我和男生的相處嗎?”

    他看著聞言沉默的季母, 沒再繼續這母子兩人總是繞不過去的坎兒。

    其實他回來,不過是在命運的十字路口走了一遭, 劫后余生的情感太旺盛,讓他忍不住回來看看季母。

    盡管他們的親情滿目瘡痍, 但那是靠著賣身還債,把他拉扯大的母親,和他血濃于水。

    只是他們實在是沒有什么話好說了。

    季澤恩坐了片刻, 站起來準備離開,卻撞上了剛剛進門的宋東濤。他帶著幾分禮貌地問候了后者,宋東濤一副關切地模樣,問了問他的成績和生活,又客氣地讓他有空多回來住。一陣無聊的寒暄總是能被季澤恩用“嗯”和“好”來打發,他推開門,離開了這個從來不屬于他的家。

    宋東濤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心里冷笑了一聲。

    這個便宜兒子優秀的確是優秀,就是太傲了。從來不會笑臉迎人,不會曲意奉承,也注定只能做一個小醫生。

    不過這也正合他的心意,宋家的家產,以后都會交給宋桐打理,親兒子享他的富貴,別人的兒子在他頭疼腦熱的時候,能幫他找來床位,是最妥帖不過。

    他的兒子宋桐,實在是他最稱心的徒弟。利用帶家教幫他籠絡了不少有利的關系不說,在學校也是品學兼優。當初不論是他,還是宋桐,預備的都是去全國最頂尖的大學學習經管,然而宋桐高考發揮失常,與心儀的學校失之交臂。

    A醫大作為聞名遐邇的醫學院翹楚,加上八年博士畢業的迅捷,最終成為了宋桐的選擇,畢竟漂亮的學歷在生意人之間總是顯得格外值錢,不用費太多功夫就能讓他的合作伙伴覺得自己兒子是個可堪栽培的高材生。

    他一直對兒子做出的選擇非常認可,這個兒子,在如何讓自己利益最大化一方面,實在是極為精通。

    思及此,他再看到季母的時候,神色就帶了幾分倨傲。

    然而那個女人只是溫柔地問候著他,似乎全然不在意他的神色,對他的事情也向來漠不關心。他看著那張熟悉的臉,似乎透過她看見了另一個人,只是那個人的臉要更加冷漠一些,甚至連裝出來的溫柔也沒有。

    心里頭那點得意的火,瞬間就被澆了個透心涼。

    季澤恩離開家后,騎著自行車打算往學校去,然而只是一個走神,車就拐到了江堤。

    他索性繞著江堤緩緩騎著,看著周圍的閑適的老人,嬉笑的小孩,融在舒爽的江風里。頭一次,他在身體放風的時候,腦子里沒有背任何的知識點。

    他只是全身心的感受著春日的河堤,灰綠色的風衣隨著自行車的移動衣袂翻飛,江風獵獵,帶著幾分淡淡的腥,濕潤地撲在他臉上。

    他忽然想起某個人的話,松開了雙手。

    那輛歪脖子車果然不那么靠譜,開始往歪斜的方向移動。他笑著拉回把手,又走上了正途。他自己都沒發現,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笑得這樣開懷,像是不諳世事的嬰孩。

    末了,他下了車。他站在停下的舊自行車旁,就著身后的江景,請一個老奶奶替他拍了一張照片。照片里的少年身形顯得格外挺拔修長,額前的碎發隨風仰起,露出一張輪廓分明的臉。慣常薄如一線的唇微微抿著,藏著三分笑意。

    他謝過老奶奶,把照片傳給了一個人。

    沒有人知道,這是季父入獄后十多年來,季澤恩的第一張,也是唯一一張生活照。

    謝知周收到微信消息一愣,打開看到來自置頂,頓時心跳快了幾分。他點開對話框,明亮的少年撞進他眼底,讓他眼神一頓。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手機已經因為待機時間太久而鎖屏了。

    他忙重新打開,把那張圖存好,又做了備份,發過去一句:“在哪兒?”

    “江邊。”那邊回的很快。

    等謝知周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換好衣服打算出門了,然而卻又收到一條消息,那邊像是心有靈犀似的。

    ——我回學校了。

    謝知周頓住腳步,懊惱地抓了把自己的頭發,又切回那張照片去看,看來看去,心里那點兒郁躁之氣也就散了。

    這么好的人,是他的男朋友。日子還長呢,什么時候不能再一起去江邊拍照?

    他想到這兒,便打算回二樓去,卻剛好撞上了給知馨上完課下樓的宋桐。想到上回宋桐開著語音幫季澤恩聽課,他的態度也熱絡了幾分,擺擺手沖宋桐打了個招呼。

    而宋桐卻像是有什么話要對他說,謝知周引他坐在客廳,便聽宋桐道:“上回我和你說,要稍微勸勸知馨,可她如今,心思還是不在學習上。”

    謝知周聞言神色冷了幾分,這段時間謝知馨的成績單他是看過的,不僅沒有下降,還一直在穩步上升。他語氣里帶著幾分不快:“宋桐,我知道你關心知馨,但我妹怎么樣,我心里有數。”

    宋桐被噎了一句,臉上卻仍是神色如常,掛著淡淡一點笑意:“我也是關心她,畢竟我們都是希望她能在高考發揮正常。”

    “她和肖子兮的事情,是他們兩個自己的事情,知馨也是個半大不小的人了,我們家人都不會太多的干涉她,希望宋老師也能尊重我妹妹自己的想法。”謝知周看著宋桐那張笑臉,卻總是想起那個古怪的夢里,神情冷漠的宋桐。

    這個妹妹是謝知周心尖兒上疼的,遇到旁人無理的指摘,他的確有些不悅。謝知周眼見著自己的話似乎說重了,緩和了語氣:“我沒有指責你的意思,只是不希望你干涉知馨的生活。”

    “不好意思,”宋桐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歉意:“我不會再過問了。”

    謝知周忽然想起什么,補充了一句,“再過一個月就五月份了,離高考也近了,知馨和我商量,說是五月之后就不補課了,她打算復習以前的筆記。”

    “好的。”宋桐應下,他的臉上看不出分毫窘迫尷尬,而是從容地同謝知周告別,而后離開了謝家的別墅。

    他嘴角掛著笑,驅車去了一所學校,向來話癆的司機從車前的鏡子里打量著他,卻總覺得有種沒來由的壓迫感,讓他下意識地管住了嘴,咽回了一路的閑話家常。

    直到宋桐下車,那司機掉頭離開時,才突然想起來那種若有若無的怪異感來自哪里。

    ——那個嘴角含笑,一臉溫良恭儉讓的禮貌男孩,眼神卻是他從未見過的冷。

    這會兒正是放學的時候,宋桐站在陰影里,看著成群結隊的年輕學生從大門口出來,而后有的被家長接走,有的三五成群地回家。

    宋桐瞥見一個腦袋圓圓的小男孩,他走過去,拍了拍那男孩,遞過去一根棒棒糖,“聰聰。”

    名叫聰聰的男孩轉過頭來,看到他的瞬間一愣,“你是誰啊?”

    他沖聰聰和煦地笑了笑:“我是你哥哥,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我沒有哥哥。”聰聰猛地往后一退,捏著棒棒糖,掏出手機,“我要報警了。”

    “你媽媽叫姜萍,你爸爸叫鄭松,我說的對嗎?”宋桐拿出自己的學生證放在聰聰眼前,還有一張他和一個女人的合照。“哥哥不是壞人,”他指了指合照里的女人:“這是你媽媽,”又指了指照片里的自己:“這是我。”

    或許是他的笑容太有蠱惑力,又或許是因為他天生就長著一張品學兼優的臉。聰聰在看到那張照片之后,同意了讓宋桐送他回家。而要求是,讓宋桐給他買最新款的游戲皮膚。

    宋桐欣然接受,一鍵下單,看到聰聰心滿意足地捧著手機,他也淺淺一笑。

    回家的路不遠,他們兩個卻很快打成了一片,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們的話題無外乎是游戲和女孩,宋桐不費什么功夫就討得了聰聰的歡心。

    宋桐坐在聰聰的臥室里,看聰聰給他展示各種自己玩具,恨不得把自己全部的生活都展示給他看。

    “哥哥,”他眨巴著一雙眼,小心翼翼地問:“你可以幫我做作業嗎?”

    “當然可以。”宋桐笑了笑:“我是你哥,我什么都可以幫你。”

    說完他接過聰聰的作業,初中的數學題在他眼里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解完了。他三下五除二地寫好,把正確答案攤在聰聰面前,他摸了摸聰聰的頭,“答題過程得自己抄上去哦。”

    聰聰欣喜若狂地點點頭,抓著宋桐說:“哥,我同桌一直仗著他有個學霸哥哥,他在家都不用做作業,我特別羨慕,沒想到我也有了。哥,你別走了,就住我家吧。”

    宋桐笑了笑,沒有回答。聰聰忽然想起什么,拿出手機來,指著屏幕上的一個圖標,“哥,你會玩兒這個游戲嗎?你剛給我買了新皮膚,我們一塊兒玩唄。”

    宋桐的目光在他的舊手機上一頓,把自己的手機遞過去:“你用我這臺吧,游戲體驗會更好。”

    “真的啊!”聰聰一臉驚喜,從宋桐手里接過手機。宋桐拿著他遞過來的小破手機,點開游戲,登上自己的賬號,雖說有些卡頓,他卻絲毫不受影響,一路所向披靡,帶著聰聰連連獲勝。

    兩人在小房間里激烈酣戰,直到一聲略微有些顫抖的急切呼喚從門邊傳來:“聰聰!”

    宋桐聞言,嘴角翹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

    第53章 血壓

    “你想干什么?”門口的姜萍沖過來, 把聰聰護在懷里, 一臉警惕地看著宋桐。

    宋桐好整以暇地看過去, 被這幅老母雞護仔的模樣逗笑了。

    “媽媽,他說他是我的哥哥, 他對我很好。”聰聰從姜萍的懷里掙扎出來,不過因為心虛, 他沒說宋桐給他買了皮膚,還幫他寫作業的事兒。“我已經長大了, 不要再老是抱著我了。”

    “他不是你哥哥。”姜萍的臉色并不好看,她叮囑聰聰:“你以后見到這個人,就給媽媽打電話,千萬不要和他說話,也不要跟他走。”

    “不——”聰聰抗議道:“我想讓他住在我們家, 他真的很好,我想要哥哥。”

    “聰聰, ”宋桐溫和的嗓音響起:“先自己去玩一會兒好不好, 我想和媽媽聊一聊。”

    聰聰并沒有留意到這句媽媽前面沒有“你的”兩個字, 然而宋桐顯然已經極快取得了他的信任,剛剛還在反抗姜萍的男孩, 現下幾乎是言聽計從地離開了房間。

    見著聰聰關上門離開,宋桐對姜萍笑了笑, “媽媽,鄭叔叔還沒回來?”

    “你到底想干什么?”姜萍仍然是戒備的神色:“我警告你,不要動聰聰。”

    “聰聰是你的心肝寶貝兒子, 我就是你隨時可以棄如敝履的隨便什么對象兒嗎?”宋桐的神色似乎有些受傷:“媽媽,我真的不懂,同樣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你怎么就能這么差別對待。”

    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姜萍幾乎是沒有任何猶豫地拋棄了他,沒有留下一言半語。很久以后他漸漸懂事,也找到了姜萍的所在地,他帶著滿懷期翼去找她,可每一次只是靠近姜萍,就會招致后者恐懼和擔憂的眼神。

    雖然宋東濤深愛著這個女人,可宋桐知道,自己沒有媽媽。

    他看向姜萍的目光里帶著幾分審視:“我其實一直很好奇,你究竟為什么怕我?我從來沒做過傷害你的事。”

    “因為你是宋東濤的兒子。”姜萍顯然已經冷靜下來,只是她看宋桐的神色漠然,絲毫不像是在看著自己的骨肉。

    “我爸到底怎么你了。”宋桐冷笑一聲:“是你看上我爸的錢嫁給他,又是你婚后出軌拋棄我們父子,你有什么資格怨恨我爸?所以你怕我,其實是心虛,是嗎?”

    “不,”姜萍擺擺手,像是想到了什么極為恐懼的事情:“不是這樣的。”

    “他一直在騙你,”姜萍的瞳孔驟縮,“不是他說的這樣。”

    “那你說說,是怎樣的?”他終于收起笑容的面具,帶著幾分漠然的神色開口。

    “我……”姜萍的聲音有些顫抖,她環顧了一圈四周,自己心愛兒子的房間,卻又像是有了力氣。

    或許是想起了一絲骨肉親情,姜萍看著宋桐的眼睛,眼前這個大小伙子,到底是自己的兒子,如果他知道了真相,應當會憐憫她這個母親。有一天宋東濤若是卷土重來,或許能從宋桐這兒找到一線生機。

    她一骨碌地開口,生怕停下來,就沒法兒再說完。

    “我本來是宋東濤的秘書,他看上了我,可那個時候我和鄭松已經在一起了,他就聯合其他人把鄭松剛剛起步的公司逼死,欠下了不少債務,那時候鄭松每天焦慮抑郁,甚至想要跳樓。宋東濤威脅我,讓我答應和他結婚,就出手救鄭松。我嫁給宋東濤之后,他想盡辦法讓我生下了你,試圖徹底捆住我,所以我怕宋東濤,我也怕你。”

    宋桐略一挑眉,眼里有幾分意外,他看著氣喘吁吁的姜萍:“那為什么,最后你還是走了?”少年受傷的眼神,讓人瞧著有幾分心碎。

    “宋東濤雖然惡毒,卻信守承諾,他放過了鄭松,鄭松后來進了體系,宋東濤再也沒辦法動他了。”姜萍捂住心口,“我本來就不屬于他,沒有了威脅我當然應該離開,去找自己真正愛的人。”

    宋桐聞言,略帶玩味地開口:“也對,沒有把柄了。”說完像是有些遺憾似的往虛空一抓,又松開了手,“老宋還是蠢,只有把柄一直握在手里,人才會聽話。”

    “什么狗屁愛情,”他哂笑著感慨:“都不如把柄有用。”

    宋桐站起身來,撣了撣并不存在的灰,似笑非笑地說:“我一直很好奇,像你這樣生下孩子都可以拋棄的女人,既然一開始就不愛我爸,為什么心甘情愿地跟了我爸這么多年。感謝媽媽今天給我答疑解惑。”他隨手丟了一張卡在聰聰臥室的床上:“密碼是我生日,給聰聰買個好點的手機吧。”

    說完推開了房門,外頭正在看電視的聰聰看見他出來了,高興地揮了揮手里的手機,喊道:“哥哥,我們繼續玩!”

    宋桐和聰聰換回了手機,帶著幾分遺憾開口:“今天哥哥還有事,就不陪你了,下回再來和你玩。”

    說罷在聰聰失望的目光里半拉上門,然而他踏出半步,忽然頓住了,“媽媽,”他微笑著問:“你知道我的生日是哪一天嗎?”

    姜萍沒有回答他。

    宋桐終于關上門,將兩人的視線徹底隔絕。

    而后聽到隔著門依然清晰可聞的一聲叫喊:“媽,你怎么坐地上了!”

    宋桐不想回頭,只略略扯了扯嘴角。

    ===

    謝知周回宿舍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今天還在照片里見過的人正戴著他送的聽診器,給挨個兒排隊的肖子兮的段邦測血壓。雖說現在外頭測血壓都很少再用手動的測法兒,人工測血壓也仍然是《物診》實驗考試的重中之重。

    季澤恩再過兩天就要考實驗了,這會兒從老師那兒借回來了儀器,正拿著兩人練手。

    謝知周笑著走過去放下包,把手搭在季澤恩肩上:“給我也測一個唄。”

    “排隊去。”正在測試的段邦把他往后趕,“別吵著咱們季學神聽肱動脈搏動音,等會把我血壓測錯,誤診了怎么辦?”

    謝知周的手沿著在好幾小時沒見的戀人頰上繞到耳后,手指擦著他的耳朵尖,摘下了他的聽診器,在他耳邊輕聲道:“歇會兒。”轉頭又立起身來,對段邦說:“就你這體格兒,血壓有問題才有鬼了。”

    “我這體格怎么了,”段邦沒留意到兩人這點小動作,一臉不服氣:“你不是號稱好幾年都不感冒的健康體質嗎,一個熬夜就給你整倒了。我對自己血壓謹慎點兒怎么了?”

    “是啊老謝,”肖子兮跟著補充道:“這兩天背《病生》,每天都是呼衰心衰的,我現在感覺我氣兒都喘不利索了。”

    謝知周被這兩人你一眼我一語地,噎得沒了話,就見季澤恩又把聽診器拿過來戴上,準備接著給段邦測。段邦眉飛色舞地看了謝知周一眼,把他氣得直接進了衛生間。

    等他出來的時候,這兩人已經測好各自玩兒去了。

    季澤恩的床簾拉著,謝知周踩著樓梯爬上自己的床,輕車熟路地拉開兩張相連的床之間的布簾,輕手輕腳地翻了過去。

    眉目如畫的少年斜靠著迭起來的被子,手里拿著本筆記,另一只垂下來的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屈起的膝蓋。

    見他來了,微微抬起眼。

    謝知周擠到季澤恩身旁,乘人不備,扯開他的領子在他線條流暢的鎖骨上咬了一口。

    紅艷艷的牙印兒襯著冷白的皮膚,尤其是兩顆尖尖的小虎牙對著的位置,顯得格外明顯。

    感受著鎖骨上麻酥酥的微痛,季澤恩垂眼看著吃悶醋的小謝,撂下筆記。

    床簾外正在酣戰的兩人鍵盤敲得噼里啪啦響,激烈的游戲背景音里,不時傳來幾聲喝彩。

    他們在床簾內無聲地接吻。

    隱秘而繾綣。

    兩人輕聲喘著氣分開,就著堪堪相接的距離,季澤恩低聲道:“《物診》考試給我當模特?”

    話音剛落,那兩顆尖尖的小虎牙,就咬上了他的下唇。而后始作俑者飛快地抽身,蹬蹬瞪地回了自己的床。

    對面沉迷游戲的兩人對此無知無覺。

    真難哄。

    季澤恩搖了搖頭,重新拿起筆記,那些字兒卻一個也進不去他的眼里,目光不知不覺落上了手指上的兩個小坑。那里已經差不多愈合,不仔細看,很難發現曾經有過的痕跡。可不知為什么,季澤恩盯著那根手指看了會兒,忽然想起之前在病床前,謝知周那句帶著幾分調笑的話。

    ——下次給你咬回來。

    小騙子,沒讓他咬回來不說,還又咬了他一口。他這樣想著,只覺鎖骨上的印記似乎隱隱發著燙,像要燒到他心里似的。

    “叮咚”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拿出手機查看信息。

    那條消息來源于置頂,只有短短一個字:“好”。

    他把目光收回來,看了眼正對著他的那張床,兩張床的相連處,原本掖在棉絮下的布簾被翻起,將某個人前來偷襲過的證據。

    短短一截兒布簾一晃一晃,像是里頭那個人愉悅的心情。

    第54章 失控

    這會兒正是大中午, 寵物店里人很少, 倒是貓貓狗狗你一言我一語地叫喚, 顯得十分熱鬧。

    謝知周買了肥佬的糧,又逗了逗總在老板腳邊徘徊的大金毛, 帶著一臉笑踱出了寵物店。他晃著手腕,搖著手里的塑料袋, 眼神忽然撞上寵物店旁的一家店。

    這家店像是新開的,不過學校門口的小店子變化起來總是特別快, 原本也沒有什么稀奇,如果不是它那熒光黃的店名太耀眼的話。

    ——同性成人用品店。

    謝知周頂著日頭瞇了迷眼,確認自己沒看錯。

    這年頭,賣個成人用品都分同性異性了嗎?

    就在他愣神的這會兒,那老板溜達了出來, 謝知周下意識看過去,那頭囂張的紫毛在他眼里炸開,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Evan!?”

    Evan回過頭來, 也是一臉驚喜:“謝!”

    謝知周沒太多道德包袱地走進了他的店, 蹭著店里一片陰涼。他接過Evan遞來的冰汽水喝了一大口,問道:“你怎么到這兒開店來了, 還賣起這些了?”

    Evan撇撇嘴,“你們校領導不是嫌棄同性戀嗎, 我就開在你們學校附近膈應他們。”

    這話勾起了謝知周的思緒,他有些踟躕地問道:“鄒老師現在……”

    “挺好的,”Evan接過話:“他現在去了一家研究所, 發展挺不錯的。”

    “你這是為他鳴不平呢?”謝知周這回從Evan口中確認了鄒秦的確過得不錯,心也徹底安了下來。

    Evan捋了捋自己瀟灑的紫發,一副得意的樣子。

    “友情提示你,”謝知周忍不住打趣他:“校領導一般不來這條街。”

    “那就給你們那些閑言碎語的同學看。”Evan攤攤手,全然不在意。

    謝知周放下被吸空的汽水,隔著紫色的美瞳片,盯著Evan發著光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忽然一挑眉,八卦道:“說說,你和鄒老師什么關系?”

    “天地良心,真沒關系,”Evan忽然有些挫敗的樣子:“我倒是想有關系。”他說完淡淡地苦笑了一聲,把目光垂向了柜臺。

    聽到這兒,謝知周知道也不便再問了。他索性轉了話頭兒:“生意好嗎?”

    “不錯,”Evan一掃方才的情緒,整張臉又生動起來:“顧客還挺多,看來你們學校有需求的也不少嘛。”說完他像是想起來什么似的:“說起來,你可好久沒去過Gemini了,早知道你上回去就是告別宴,我說什么都不會放你那么早回去。”

    謝知周心虛地笑了笑,沒響應這個問題。

    “哎,”Evan拿汽水瓶子碰了碰他的手腕:“上回問我要‘答案’的那位,追到了?”他看了看謝知周的神情,又改口道:“不對,應該問,現在還談著呢?”

    謝知周沒否認。

    “可以啊這位兄臺,”Evan像是有些驚訝:“你這個談了夠久了吧,不膩?”

    他含含混混地“嗯”了一聲,心里卻有點沒著沒落的。季澤恩含著淚的吻放電影般在他的眼前閃現,不知道是什么心理作祟,他總是不想把季澤恩和他的過往相提并論。

    Evan了然地從柜臺里翻出一盒東西扔到謝知周眼前:“超薄的,顧客反映最好。”

    “你知道我不……”謝知周沒有遲疑地把那包東西推回去,卻沒來由地想起蒼山的夜晚。

    在那聲呼救聲前,季澤恩想說的是什么呢?謝知周覺得,自己似乎是知道的。

    “謝,”Evan的神色有些古怪,“你這是,臉紅了嗎?”他像是發現了什么極為稀奇的事情:“謝,你居然會臉紅的?”他捧起手里那包套,仔仔細細來回打量了一番:“這東西什么魔力?你以前看到不都是云淡風輕跟不舉一樣嗎?”

    謝知周拍了拍臉,“誰不舉了?是你這地兒太熱了。”他搓了搓手指,化去了剛被臉頰燙過的溫度。

    “看來這款應該真的不錯。”Evan的注意力還在他的進貨來的新產品上,“你真的不試試?我知道你不和人睡,但你那男朋友都談那么久了,在你心里,不一般吧?”他拍了拍謝知周的腹肌:“血氣方剛的大小伙兒,你就沒點沖動。”

    以前是真的很淡,這也是謝知周從不和人約的原因。

    只是后來,遇見某個人之后就有點脫軌了。禮堂衛生間里季澤恩水光淋漓的唇忽然印在他腦海里,他猛地拍了拍腦袋,只覺得臉跟燒似的。

    怎么回事兒,今天進了這店子就跟撞了邪似的,那些帶著點曖昧氣息的過往走馬燈似的在他腦子里播放,讓他有些失控。

    他站起身來,潦草地和Evan告了別,背上單肩包就要跑路,這店太詭異,一分鐘都不能再待了。

    謝知周走的太急,沒留意到Evan似笑非笑的目光。

    等謝知周推開寢室門,把裝滿豚鼠糧的書包扔到桌上的時候,正在整理筆記的季澤恩忽然回頭。謝知周撞上那雙眼睛,好不容易淡下來的臉色又漸漸浮上了緋色。

    他突然恍恍惚惚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讓他失控的不是Evan的店,是他眼前的這個人,還有關于這個人的過往回憶。

    季澤恩放下書,眉心微蹙地探上他的額頭,涼涼的手指落在他額間,謝知周沒忍住咬到了舌頭。

    前者聽他“嘶”得一聲,給他遞過來一條浸了水的毛巾,打量了一番少年的衣著,簡單的針織衫套著襯衫,應當是正合天氣的裝扮,疑惑道:“外面很熱?”他拋出了自己的猜想。

    “嗯,都流汗了。”謝知周看到救星似的接過毛巾,在臉上猛擦,卻因為摩擦的太重,加上他皮膚本就白凈,這會兒顯得格外紅,帶著幾分摩擦后的燙。

    不知道什么緣故,他忽然覺得有些口干舌燥,倒了杯涼白開咽下,他舔了舔有些發干的唇縫,卻覺著仿佛更渴了。

    有些念頭不提倒罷了,一旦被提起,就容易在心里生根發芽,反反復復執拗地重現。

    “操!”謝知周心里沒來由的焦躁,因此罕見地爆了粗口,眼見季澤恩的眉頭鎖的更緊,帶著幾分擔憂。

    他沿著那劍眉往下看,薄薄的眼皮半掀著,內雙在此刻顯得格外明顯,而后是深黑幽靜的瞳仁。他喉結一滾,忍不住挪開目光,把心思轉移到自己剛買來的鼠糧上。

    他輕快地出聲,仿佛想要掩飾此刻的尷尬:“我們來給肥佬換墊料和水食吧。”說完把拉鏈拉開,倒轉過書包,幾大袋吃食由著重力落下,一同落下的還有一個小物件。

    都不用撿過來看,只一眼,謝知周就明白了那是什么。

    十幾分鐘前,Evan還在跟他推銷這東西。他忍不住在心里罵了一句把這東西塞他書包里的Evan,然而下一刻,他的呼吸就頓住了。

    一雙修長的手準確地從幾大袋鼠糧中拎出了這小東西,季澤恩垂眼看了看,把目光落在謝知周的臉上。

    謝知周僵著身子,迎上那雙沉靜的眼。然而他反應很快,笑出兩顆小虎牙,“口香糖,吃嗎?”季澤恩從來不吃糖,應該能很好的勸退。

    后者在他的注視下默默放下了手里的對象,淡淡道:“流汗了就去洗澡吧。”看起來神色如常,沒有什么情緒。

    謝知周如釋重負地放下心,還好從小乖巧,連談戀愛都是第一次的季澤恩根本不認識這東西。

    他忙收拾了東西去浴室,隨著微涼的水沖下,他方才覺得心頭燥郁去了大半,舒爽地拿浴花打起了泡沫。因為這會兒快到晚飯時間了,他沒換睡衣,拿了件休閑的襯衫穿上。

    意外的是,等他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季澤恩正在吹頭發,那濃黑的發梢掛著水,落在少年的面頰上。

    “你也熱?”謝知周下意識的說了句,“每回我洗澡你就跑到公共浴室洗,下回你和我說,我讓你先洗。”

    季澤恩沒理會他,自顧自吹完了頭發。拿著聽診器和血壓儀走到他身邊,“練練?”

    “行,”謝知周擦了擦頭發一口應下,隨口問了句:“你什么時候考?”

    “明天。”他淡聲道。邊說著,邊坐在謝知周身旁,帶上了聽診器。他手執著聽診頭,撩起謝知周的襯衫下擺。

    “等等——”謝知周猛地拽住衣服,抬眼撞上了季澤恩專注的目光。

    “隔著衣服是不規范操作。”他不帶什么情緒地解釋道:“有雜音,會扣分。”

    謝知周松開了被揉皺的襯衣,看著季澤恩一臉嚴肅,不由得默默扶額,他今天有些太敏感了,都開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季澤恩這么學霸一人,怎么會在練習實驗操作的時候想些別的呢。

    冰涼的膜型聽診頭貼在他的心尖處微微挪動,像是在調整方位,他被涼得一顫,被聽診頭接觸的地方卻很快燒起來。他看著季澤恩定住手,微垂著眼,眉心微蹙,似乎在仔細地聽著心音。

    他深呼吸了一次,卻忽然聽到一句若有所思的診斷:“有點快啊。”隨著話音落下,執著聽診頭的手一起從他胸口離開,因著他衣服的桎梏,微微有些阻塞,不知是哪根手指走的時候不留意,不小心蹭到了神經敏感的點兒。

    “心律挺齊。”

    謝知周猛地抬起頭,神色有些慌亂。然而季澤恩似乎并沒有留意到這一小插曲,仍然專注著手里的工作,他翻起謝知周的袖子到上臂,拿出測血壓的袖帶給謝知周綁上。大致調了血壓計的位置和謝知周的心臟平齊。一手執聽診頭放在肘關節略上,一手握住了調節袖帶壓力的氣囊。

    經常有新手測血壓的時候,因為聽不清反反復復練,導致被實驗的同學整條胳膊都測麻了,喬航以前荼毒完自己所有室友之后來找過謝知周,那種手臂發涼的感覺至今讓他有陰影。

    然而季澤恩手法很熟練,測量也很快,他幾乎沒被綁多大會兒,袖帶就松了下來。

    “115,75”季澤恩報了他的血壓值,收起了設備,謝知周剛跟著松了一口氣,就聽季澤恩說:“上去躺著。”

    第55章 檢查

    說完季澤恩順手摘了手表, 解開襯衫的袖扣, 整齊地翻上去, 露出一小截兒白凈的手肘。他沒給謝知周留下回答的時間,就徑直去了衛生間拿消毒洗手液洗手。

    “咳咳, ”謝知周扒在臥室和衛生間之間的門縫邊,拿眼瞟著季澤恩:“什么意思?”

    “我桌上有書, ”季澤恩一絲不茍地在手上每一寸打磨著泡沫,“你拿去床上先看看, 我一會就來。”

    謝知周擰著眉回過頭去,季澤恩的桌子收拾的很整齊,他幾乎不費什么功夫就找到了《物理診斷學》,他拿著書將信將疑地爬上床,攤開是隨手翻了幾頁, 頓時有點楞住了。

    他原以為就是和體檢一樣蹲下站起來什么的,沒想到居然這么細致。他躺在床上努力地平靜心跳, 那些字卻一個也跳不進他眼里。

    他覺得自己狀態不太對勁, 現在似乎不是一個適合練習的時機, 但是季澤恩明天就要考試了。

    季澤恩很快過來,跪坐在他右側。兩人一個平臥著, 一個立著。本就不寬敞的小床此時顯得格外逼仄。謝知周按住季澤恩的手:“不如去下鋪吧,我躺一下棒棒的床, 他不會在意的。”然而后者眼神頓了頓,淡淡道:“沒關系。”

    他把被謝知周丟在一旁的書放回他手里,“可以開始了嗎?”

    謝知周被那樣一雙因為渴求知識而認真專注的眼睛看著, 不由自主地點了頭。

    “以后你也要考的,”他不帶什么感情地陳述著,就像個冷靜從容的醫生:“等會兒我操作的時候你念出來,加深記憶。”

    “好。”

    “您好,我是您的檢查醫生季澤恩,現在要對您進行全身體格檢查項目。”

    這句話是考試里必須說的套話,也是日后的檢查中必須交代且稀松平常的一句話,卻在這會兒,讓平臥的謝知周心里一顫。

    盡管身前的人同他一樣,只穿了薄薄一件襯衫,謝知周卻沒來由地仿佛看見了他套在外面的白大褂。只是因為此時的季澤恩神情和聲音都實在太像一個真正的,正在為他檢查身體的醫生,讓他忍不住言聽計從。

    季澤恩搓了搓手,這是同樣是考試里老師會留意的細節,作為一種對病人人性化的關懷,需要用較為溫暖的手去觸碰病人的軀體。

    然而那只已經被溫暖過的手觸碰到他面部的一刻,他還是下意識地一縮脖子,泛起了薄紅。

    季澤恩白凈有力的指節從容地在他的頭面部移動,眼睛,眉毛,耳朵,鼻子,嘴唇,依次拂過。指腹溫熱的觸感在他的皮膚上跳躍,如同溫柔的愛人纏綿的唇,讓謝知周忍不住微蹙了眉。

    脆弱的脖頸落在一雙修長有力的手里,那雙手輕輕按上喉結,伴著心尖一顫,他仿佛能感受到內里血液汩汩地流動。

    或許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的正常,冷靜自持的備考醫學生,和極為配合的患者模特。

    只有謝知周知道,這樣的狀態帶著矜持冷靜的親昵,早已經亂了他的心跳,火從耳廓燒到脖頸,微微泛著紅。

    因為頭面部的檢查的時候不方便看書,他一雙眼睛無處可放,只好略垂下眼睫,遮出一片鴉羽般的陰影。

    季澤恩抿成一線的薄唇隔著這一層遮擋,落在他眼里,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正好能清晰地看見他高挺好看的鼻梁,以及他寡淡的神色。他公事公辦的神情和嗓音,在此時落進謝知周的眼里,卻成了不可言說的誘惑。

    就在他內心叫囂著,決定下一秒就抗議,然后跳下床出去吃晚飯的時候。季澤恩收回了手,把被冷落在一邊的課本遞給他。如釋重負的謝知周幾乎是逃一般的把書翻得嘩嘩響,偏過頭去,緊緊把目光釘在了書頁上。

    “要不,”他平復了呼吸:“停一停?”

    “不舒服?”還是平靜的語氣。

    謝知周看著那雙沉靜的眼,拿書打了打腦袋,努力把黃色廢料拍了出去,“沒事,繼續吧。”

    季澤恩停頓了片刻,手指覆上了他的襯衫扣,那雙在實驗中總是穩而有力的手,此時正在解他的衣扣。

    “念。”

    謝知周照著書上對應的內容開始念,聲音卻啞得厲害。

    少年人的軀體很漂亮,修長的身體表面覆蓋著薄薄的一層肌肉。謝知周的頭埋在枕頭里,濃黑的頭發還沒有干透,濕濕的搭在額間,散發出淡淡的洗發水香。

    他半睜著一只眼落在書上對應的位置,藏住了眼里濃黑厚重的深淵,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那微微起伏的胸廓早已暴露了他的情緒。

    一般而言,成年男性在平靜狀態下為腹式呼吸,胸廓是不會出現明顯變化的。

    季澤恩眸色漸沉,目光落在眼前人利落分明的肌肉線條上。他拉起謝知周的胳膊,依次檢查過腋窩附近的淋巴結,手掌覆上了胸壁。幾乎是同一時刻,毫無起伏的念書聲突然斷了,在腰部以下的棉被里,謝知周微不可察地蜷縮起了腳趾。

    “發‘yi’。”季澤恩不帶什么表情地開口,像是沒有察覺他的異樣。這一步是要檢查胸膜摩擦音。

    謝知周清了清嗓子,配合他的要求,書卻沒有再念下去。他雙眼毫無聚焦地落上書頁,所有的心思都落在了那雙觸覺清晰的手上。

    而后是老師考察的重點,間接叩診。

    季澤恩左手中指貼在他的肋骨間隙上,右手食指去叩中指,他微微蹙著眉,靠著反饋的聲響,做心界的標注。

    他拿出水筆,在叩診音發生改變的點上做標記,涼涼的水筆濕潤的觸感落在謝知周的皮膚上,他忽然伸手攥緊了床單。

    吃了書沒細看的虧,他并沒有留意到季澤恩的動作已經變了味兒,只是本能的覺得一寸一寸落在他皮膚上,像是點燃了燎原的火,他聽著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耳根漲的通紅,終于難耐地抓住季澤恩的手。

    后者看著被抓住的手腕,眸色漸沉。

    “上回在蒼山,你想說什么?”謝知周望著白茫茫的天花板,忽然說。

    他的話如同一顆火星子,顛簸許久后,終于落進了滾燙的油鍋。

    季澤恩維持許久的表面平靜終于被打破,隨著眼里墨色加重,略快的呼吸聲在安靜的宿舍清晰可聞,他從口袋里掏出了兩樣物件,落在謝知周眼里,他瞳孔一縮。

    第一件他認識,是剛剛的“口香糖。”

    第二件,他憑借著貧瘠的英語認出了一個可以被譯為“油”的單詞,謝知周想,或許他現在也認識了。

    “我想說——”

    季澤恩的眼睛越來越近,就要觸到鼻尖,清冷的聲音成了最好的催情劑。空出來的手,搭上了謝知周因為常年跳舞而格外柔韌緊致的腰。

    謝知周肌肉繃緊了些,下意識咽了口唾沫。

    “可以看看你的齒線嗎?”

    季澤恩靜靜地看著他,像是在等一個回答。

    然而那兩個字落入他耳畔的時候,全身的血液仿佛盡數涌進了他的大腦,讓他堪堪維持著一線清明的思緒,驟然混沌起來。

    他直覺自己有很多話要說,譬如他還沒有做好準備,譬如他為什么是下面那個,譬如他還沒吃晚飯,譬如他絕對不會為愛做0,譬如解剖老師教季澤恩知識不是讓他拿來耍流氓的,譬如他是無辜的,那盒套不是他買的,譬如問問季澤恩是什么時候買的潤滑油,譬如提醒季澤恩明天還要考試,譬如他現在心跳得快要窒息了。

    紛雜的思緒滾過他的泥濘般膠著的腦海,然而他舔了舔有些發干的下唇,說出口的卻是:“現在是白天。”

    最后一次拒絕的機會用光了。

    下一秒,遮光床簾被拉上,《診斷》被拋到一邊,隨著最后一絲光亮消失,季澤恩堵住了他的唇,不再給他說出其他話的機會。

    “黑了。”

    是那個讓他一聽就心動的聲音。

    第56章 事后

    隨著白天墮入黑夜, 黑夜又重新歸為白晝, 遲鈍的生物鐘讓謝知周微微有了幾分清明。

    輕飄飄如羽毛一樣溫柔的吻落在他臉上, 他忽然這樣的感覺很熟悉。幾乎是下意識地問道:“那天在你家睡,你是不是吻了我的額頭。”他的話音帶著幾分迷迷糊糊, 顯然還在將醒未醒的狀態。

    就在他以為只是一場夢境,也不會有回答的時候, 忽然聽到一聲低低的“是。”

    他猛地睜開眼來,撞進了一雙濃黑的瞳。隨之而來的還有不可明說的酸痛。

    事實證明, 在某些事上,饒是有理論加實驗的雙重學霸光環加成,愣頭青也不一定能拿高分。

    昨天紛雜的記憶一股腦兒鉆進他的腦中,一貫好脾氣的謝知周忽然呲牙裂嘴地開口:“你大爺的,非得給你記個掛科。”說完便要掀開被子便要起身, 卻被周身淺淺的紅痕嚇了一跳。鎖骨上還烙著個整齊的印子。

    還沒反應過來,又被人拽回了被窩。

    回應他的是低低的一笑:“你說讓我咬回來的。”那語氣別提多占理了。

    宿舍的床太窄, 他醒來的時候是平臥著, 季澤恩整個人幾乎貼在了墻上, 才給他留出了能撲騰的空間。

    逼仄的環境總算讓他想起了身在何方,謝知周忽然神色驚恐地開口:“棒棒和半仙兒呢, 他們昨晚回來了嗎?”

    “沒有。”季澤恩輕聲道:“他們昨天中午找我借了廣播臺的鑰匙,約著出去背書了。”

    這幾天他倆正忙著考試, 前兩天玩過了頭,雖然背了幾天了,還是犯怵, 決定通個宵再抱抱佛腳。學校沒有通宵自習室,因為四個人的進程不同,為著不耽誤其他人一點鐘之后的正常休息,往常遇到這樣的情況,他們一般都選擇自己出去開房。

    不過自從上回聽說了謝知周的事兒,知道了廣播臺這么一個風水寶地,他們也不再花那冤枉錢,都直接借著廣播臺長的光,上休息室去背。

    謝知周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臉悲憤地開口:“你知道他們晚上不回來,你早就計劃好的?”

    “沒有,”季澤恩的氣息就在他耳邊,清冷的聲音帶著幾分讓人心猿意馬的啞,“只是天時地利人和,見色起意。”

    溫熱的氣流落在他耳廓上,謝知周的尾椎骨像是過電似的,泛起麻酥酥的小電流。

    囂張的氣焰削了大半,忽略掉身體的那么一點兒不對勁兒,他忽然后知后覺地嘗到,此時此刻色厲內荏的郁悶之下,沁在心口的糊成一團的甜和溫暖。

    他不得不承認,與季澤恩這樣親密的距離,其實是他喜歡的。

    “什么時候了?”他轉了話題,掩蓋住心頭這一點不可言說的情緒。他拉開床簾,外頭還是晴朗的陽光。

    “中午。”

    話音剛落,一聲意味著饑餓的聲響從腹部傳來,謝知周揉了揉肚子,三兩下穿好了衣服:“三頓沒吃了,真不行了。”

    然而剛一下床,就看見桌上擺好的滿滿當當的吃食,他抬頭看著衣著整潔,此時還坐在他床上的季澤恩:“你做的?”

    “嗯。”季澤恩跟著下來:“嘗嘗。”

    謝知周一邊狼吞虎咽,一邊感慨還好寢室買了鍋。“你還躺著干嘛,下來一塊兒吃唄。”他沖季澤恩喊。

    季澤恩抱著從床上卸下來的床單被套,踩著樓梯下來:“我去洗被單。”

    “哦。”謝知周摸了摸發燙的耳垂,想起昨天床上的一片狼藉,又想起完事兒后,季澤恩抱著他在浴室洗澡的幾個支離破碎的片段。

    得,他自顧自想著,以后也別矯情了,索性一塊兒洗,省的每回他洗的時候,季澤恩就跑去公共浴室。

    昨晚消耗太大,他這邊大少爺似的大快朵頤,等到季澤恩收拾好過來的時候,已經空了好幾個盤。他挑眉看季澤恩:“沒給你留,自己出去吃吧。”

    季澤恩卷起袖子收拾碗筷,若有所指道:“昨兒吃飽了。”

    握在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謝知周搓了搓臉,心里暗道,完了,這人自從跟他在一起,耍流氓就越發得心應手了。

    帶著一身印兒,下午去給季澤恩當模特也不成了。再者就算沒這一身痕跡,他也不敢讓男朋友給自己做什么體格檢查了。指不定最后就鬧成了什么事。

    他還在替季澤恩的考試擔心的時候,后者輕飄飄道:“我喊了段邦救場。”

    于是他總算是明白了,按著季澤恩成竹在胸的架勢,根本就不需要進行什么考前練習,昨晚的事兒純粹就是蓄謀已久。

    剛考完試的段邦救完場,回來就大喇喇地邀功:“老謝,有什么獎勵嗎?”

    “找季澤恩去。”他開著“狂扁小朋友”一路敲鍵盤,身體的酸爽總算發泄了出來。

    “哎,”段邦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變化:“你下午又沒事兒,為啥說不干就不干了,我聽說你和老季上午都逃學了,你就算了,季神是咋回事兒啊?該不是你又闌尾炎了吧。”

    “切都切了,”謝知周避開了他前面的問題,“能發炎才有鬼了。”

    段邦攤了攤手:“那你們怎么一塊兒逃學?”

    謝知周不自然地咳了咳,“一塊兒做實驗呢。”

    “行啊你,”段邦不疑有他:“你都混進季哥導師的實驗室了,果然找了學霸男朋友就是厲害。嘖,我都心動了。”

    謝知周放下包耳耳機,推出了游戲,“哎,”他戳了戳段邦:“季哥給你做體格檢查啥感受?”

    “感受?”段邦想了想:“有點癢吧,我腰可怕癢了。”

    “沒了?”

    “你還想有什么感受?”段邦一臉疑惑:“不就是做個檢查。”

    昨晚被個檢查攪得七葷八素的謝知周開始反思自己,最近是不是真的過于血氣方剛了。

    然而在一次兩次三次血氣方剛之后,謝知周終于放棄了治療,也放棄了反攻。學霸就是學霸,盡管第一次考試掛科,補考和重修都能痛定思痛,進步神速,然后絕地反擊。

    這樣反反復復毫無距離的實驗過后,連謝知周自己都沒注意到,兩人平日里的舉動變得越發親昵。

    剛結束四月相對來說較為密集的考試,他抱著新買的練習冊,打算跟著季澤恩上廣播臺去自習。

    A醫大的圖書館和自習室向來是座無虛席,平日里找個座兒就是難上加難,更別說最近期中,考試格外多。

    他們索性去廣播臺的休息室自習,人少清凈還能偶爾拉個小手。

    季澤恩正在復印資料,謝知周好整以暇地靠在門邊等他,剛巧碰見了宋桐,兩人寒暄了幾句,等到季澤恩出來的時候,宋桐遞過去一袋水果:“我就知道,見著知周就能遇到你。”

    “不用。”季澤恩推回那袋水果。

    “當哥哥的關心弟弟是應該的。”宋桐很客氣:“你總不愛回家,這是我爸剛托人給我送的水果,本來就應該給你分一半兒。恰好在這兒碰見你了,就一并給你了。”

    季澤恩的眼神在那一整袋紅艷艷的蘋果上一頓,接下了袋子,宋桐這才笑著同兩人告辭。

    謝知周撇撇嘴:“見面就給你送水果,真稀罕你。”他漫不經心地扯過季澤恩的衛衣帶子,然而猛地一拽,帽子圈兒縮小了,人卻沒拽到懷里來。他和手里老長的兩根帶子面面相覷,臉上崩的嚴肅頓時就破了功,謝知周忍不住笑出聲來。

    “還不都是你的。”季澤恩淡淡道。

    這倒是真的,要不是看見這是謝知周最愛吃的蘋果,他也不會接下這禮物。想到這兒,謝知周看著眼前的人,心里泛著熱,他索性又拽了拽衛衣帶,方才被拉到極致的帶子此時已經不會再縮小帽子,人自然也被他拉到眼前。

    他借著暮色遮擋,帶著幾分飄飄然,輕輕在季澤恩側臉上點了一下。

    刺眼的燈光閃爍,他猛地松開手,環顧了一圈四周,兩人拉開了好大的距離。季澤恩也蹙了眉,往周圍看去。然而那閃光燈只亮了一下,便再也沒了動靜,仿佛方才只是一場錯覺,周圍稀稀拉拉偶爾有人走過,看起來并無異常。

    那個人溜了。

    季澤恩幾乎是下意識地望向了謝知周的眼睛。

    盡管謝知周隱藏的很好,那一刻,他仍在謝知周眼里看見了曾征服他,禁錮他,卻最終被他踩在腳下的一種情緒。

    那是恐懼。

    他忽然明白,那個帶著滿懷的光走向他的張揚少年,并不是真的不可一世,無所畏懼。

    或許謝知周曾經僅僅是無知者無懼。

    可后來,他顯然已經看見了滿目瘡痍。

    那道閃光燈像一個噩夢,勾起了他內心深處最大的擔憂。

    然后,他害怕了。

    季澤恩忍不住抱住這個和他差不多高的男孩,一個看起來絲毫不曖昧,只是朋友般的擁抱。盡管謝知周看起來,并不適合依偎在任何人的懷里。

    再分開時,他的男孩眼里已經藏住了惶然的情緒,沖他勉強地笑了笑。

    第57章 山雨欲來

    這天夜里, 兩張床相連處的床簾被掀起, 隨著窸窸窣窣的聲響, 一雙手扶著季澤恩的腿往上,直到一個腦袋從他的被子里鉆出來。

    借著夜視的光, 他看見了男孩腦袋上翹起的碎發,寂靜的寢室里, 偶爾有寥寥幾聲呼嚕聲,謝知周同他面對面地對望著, 誰也沒有出聲。

    季澤恩的胳膊墊在他耳下,安慰地攬過他的男孩毛茸茸的后腦勺,另一只手落在他的脊柱上,緩慢地安撫著,像是給人順著毛。直到謝知周撐不住閉上眼, 舒緩平靜的呼吸聲回蕩在他耳邊。

    他摸出手機,把光調到最暗, 他發出去了兩條消息。

    一條給喬航, 請他幫忙留意最近校園網站上可能會出現的, 不是那么合適的圖片。

    一條給杜醫生,詢問他上回推薦的精神科醫生。

    他看著眼前人的睡顏, 撫平了謝知周微蹙的眉心。山雨欲來的窒息感滲透進他的骨髓,其實他早就放棄給母親治療了, 從心底根兒里生的瘡疤,這么久以來,從沒有什么起色。

    總是治好又復發, 反反復復的失望與期望交加,逐漸化為了冷漠的絕望。

    可這時卻季澤恩不得不去給自己希望,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治好母親的病,然后把他的男孩介紹給母親,哪怕僅僅是以朋友的身份,好像只有這樣,才能阻止那些他不想看到的事情發生。

    “你說你愿意的。”他用氣聲低低道。

    然而睡熟的人沒有聽見,也不會回答他。

    此時此刻,在另一個寢室里,復習完的宋桐帶著一臉疲憊打算洗澡,他隨意看了眼坐在桌邊玩手機的章晟,目光卻忽然頓住了。

    屏幕上是兩個挨得極近的男孩,一個男孩正吻在另一個臉上。盡管有些模糊,可而那兩張面孔都再熟悉不過。

    他死死盯著章晟的手機屏幕,在章晟注意到他的目光回頭時,他猛地換了好奇的神色:“這誰?”

    章晟猶疑片刻,還是攤著手機讓他看了看。

    “這是……”宋桐話音頓住了。

    宋桐詫異的神色極大的取悅了章晟,他回頭看了眼已經熟睡的其他兩個室友,有些得意地把手機遞過去,“前面還有。”

    宋桐接過手機,手指在相片上滑動,前面的照片顯然比他看見的那張還要曖昧,而兩人的關系在這些照片里昭然若揭。

    “沒想到吧?”章晟戲謔地笑了笑:“還是虧得你在球場上無心的一句提醒,”章晟語氣里有些不屑:“不然我可想不到他倆是這種關系。體育部向來GAY里GAY氣,沒想到謝知周居然是真的,還有咱們這位大學神。”

    “不過以后估計沒了,”章晟攤了攤手:“今天忘記關閃光燈,被他倆發現了。”

    “多好的把柄,”章晟有些遺憾的樣子:“就算現在沒什么用,你別說,這兩人的照片看起來還挺賞心悅目的,我沒事看看也養眼。”

    “知道是你嗎?”宋桐問,手里卻十指如飛。

    “不知道,我溜得快。”章晟沉浸在顯擺和戳破別人秘密的隱秘滿足里,沒覺察宋桐的動作。

    宋桐把手機遞回去:“那就好。”

    章晟接過手機打算再看看,忽然目光一頓,“你他媽怎么給我刪了?”隱藏相冊空空如也。

    宋桐略蹙了眉:“這種東西你想留著做什么?”

    “操,”章晟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宋桐你憑什么亂刪別人東西。”

    “這種東西一旦流出去了對他們倆影響多大你知道嗎?”宋桐也來了火氣,章晟自知偷拍理虧,索性也不再吭聲。

    兩個慣常玩得好的朋友頭一回不歡而散,各自放下書洗了澡休息。

    日子照常流水般的過,考試流水般的來,謝知周疲于奔命地應付著一波又一波的考試,一個沒留意,就到了五月中旬。

    那噩夢般的閃光燈像是銷聲匿跡似的,再也沒有出現過。經過季澤恩不厭其煩地勸說,季母抱著想和兒子重修于好的心,總算是答應了去看杜醫生舉薦的醫生,那位醫生在見過季母的情況后,又給季澤恩推薦了另一位遠在S市的同學。

    在網上查過那位醫生的門診情況,季澤恩請了幾天假,謝知周聽說季澤恩要帶母親去S市看病,也很替他高興,為著不影響季母的病情,他沒有去送季澤恩母子上火車,只把人送到了校門口。

    今天天色不太好,灰蒙蒙的,大雨將至的模樣。

    不知為什么,看著季澤恩頂著烏云滾滾離開的背影,他總覺得心里惶惶帶著幾分沒來由的不安,還有幾分夏日將至時雷雨天的悶熱。

    按理說這樣的情緒倒是和書上說的自由浮動性焦慮有點像,他搖了搖頭,回教室繼續上課,看著塞滿密密麻麻筆記的課本,琢磨著最近可能是背名詞解釋背魔怔了。

    伴隨著下課鈴聲響起,他收拾課本正打算回去洗個澡,好好睡一覺,窗外等待已久的雨水終于淅瀝瀝地落下,他皺了皺眉,伸手去包里摸傘,卻發現他今天收拾東西的時候居然漏了雨傘。

    他為人大大咧咧,但卻慣常很注意這些生活上的細節。

    最近狀態不太對勁,他想。

    正打算找個同學蹭一下傘,一閃一閃亮著光的手機卻忽然吸引了他的視線。冷白的光在暗沉的天色里顯得尤為明顯。因為上課的緣故,他還沒來得及取消靜音,因此這會兒手機沒有半點兒聲音,只是安安靜靜地在課桌上閃爍。

    來電人是周馨。

    謝知周接過電話的一瞬,窗外長長一道閃電劃過天空,將教室外照的亮如白晝,如同他頭頂的白熾燈,連帶著他的臉也顯得蒼白。

    而后是一聲驚天炸雷,按耐已久的大雨瓢潑似的落下,砸在謝知周的耳膜上,與此同時,還有電話那頭低低的哭聲。

    手機掉在了地上,脆弱的屏幕碎出了冷漠的裂痕。

    謝知周面色鐵青地撿起手機,攥著手機的骨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嘴唇翕動,因為憤怒而微微發抖,猛地抓起手里的書包,毫無遮蔽地沖進了雨里。

    第58章 深淵

    瑟縮在沙發里的女孩烏發濕潤地搭在臉頰上, 她裹著厚重的浴袍, 眼角掛滿淚痕。

    謝知周推開家門的時候, 謝榮和周馨幾乎是同一時間望向了他,唯有知馨仍低垂著眼, 坐在沙發上半靠著周馨,微微發抖。

    家里唯有客廳點著小燈, 饒是如此,也掩不住知馨眼里的絕望。

    “報警了嗎?”謝知周三步并作兩步走過去, 抬眼看著妹妹,咬緊了牙。

    他緊握住知馨的手,緩緩替她撫著背,卻被知馨一把拍開,清脆的聲響落在謝知周掌心, 他看著神色痛苦的女孩,深吸了一口氣。

    周馨低低嘆了聲, “你妹妹不肯。”

    平日里總是面不改色的謝榮此時微紅了眼眶, 看著心愛的小女兒, 帶著幾分怒火中燒:“你是我謝榮的女兒,誰敢動你?讓我知道是哪個孫子我扒了他的皮!”

    “知馨, ”謝知周壓下話音里的顫抖,緩著聲安撫:“你聽我說, 這不是你的錯,壞人應該受到他應有的懲罰,警察會給你公正。”

    然而謝知馨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眼里寫滿了恐懼。

    因為就快要高考了,知馨這段時間一直辛苦,加上她這幾天身體不太舒服,周馨想著這段日子在學校也很少有課了,索性就替她請了假,讓她在家復習。畢竟謝家對兒女的學習向來不算太在意,底線是及格。

    今天知馨忽然說想休息,下午約了朋友出去玩,周馨就同意了。

    然而知馨晚上回來的時候,帶著滿身的青紫和染血的衣褲,以及蕭索的沉默。

    周馨瘋了一般給她的朋友們打電話,然而平日里和謝知馨交往密切的朋友們,卻沒有一個收到了出行的邀請,知馨手機上的信息記錄被刪的一干二凈,誰也不知道這個下午,她到底去見了誰。

    把妹妹送回臥室,謝知周猛地一拳打在墻上。實心的墻沒有什么聲響,然而他的手指關節卻沁出了鮮紅的血。

    “真就不查了嗎?”謝知周和謝榮沉默地坐在沙發上,周馨在臥室里陪女兒。

    “知馨很抗拒。”

    平日里幾乎不沾煙酒的謝榮點上煙,繚繞的乳白色煙霧飄蕩在客廳。或許是手指抖得厲害,他忽然一個失手,香煙掉落在精致的沙發上,燙出一個淺坑。

    “請個心理醫生吧。”謝知周說。

    “說了,”謝榮搖搖頭:“也不答應。”

    “我去和她說。”謝知周站起身來,被謝榮一把拽住:“先讓她好好睡一覺吧,你回來之前,你媽媽已經和她說了一個鐘頭了。”

    謝知周嘆了口氣,“我跟輔導員請假。”

    謝榮沒出聲,默認了他的行為。他把掉在沙發上的香煙擰熄在煙灰缸里,又打開煙盒,滿滿一包煙只剩下了兩支。

    他抽起一只叼在嘴里,遞過去最后一支煙給謝知周,謝榮打亮了火機,微微捂著豆大的火光,湊近了謝知周,又給自己也點上。

    “會嗎?”謝榮問。

    謝知周搖了搖頭,只垂著目光,靜靜地打量香煙末梢的紅光。這會兒他沒再說什么養生的話,含著煙嘴猛地吸了一口,嗆咳的厲害。卻死死捂住嘴,生怕吵到樓上的妹妹。

    他的臉色因為努力憋住喉間癢意而顯得通紅,眼角也嗆出生理性的水光來。肺腑仿佛灼燒一般,牽扯著心痛。

    知馨的心應該比他更痛吧?他忽然沒來由地想到。

    沉默地坐了半個夜晚之后,空氣中的煙霧消失殆盡,口中的辛辣淡去,唯剩一碟寂寥的灰燼。

    周馨忽然匆匆忙忙地走到樓梯口朝下喊:“謝知周你上來,你妹妹做噩夢醒了要和你說話。”

    謝知周和謝榮對視了一眼,飛快地起身往樓上去,他細心地去了自己房間換下帶著煙味的衣服,喝了兩口漱口水,才走向知馨的房門。

    正要叩門,忽然瞥見在一旁的周馨:“媽,你不進去?”

    “知馨讓你一個人和她說。”周馨看著他,眼里帶著幾分疑惑,她很快消去了這種情緒,帶著幾分溫柔里帶著憂愁的神色,看著眼前的兒子:“好好開導你妹妹。”

    謝知周點點頭,推開了門。

    知馨躺在乳白紗幔的床上,這會兒睜著眼平臥著,直直看著天花板。臥室里亮著光線微弱的睡眠燈,他走到床邊,握住了知馨的手。

    “想和哥哥說什么?”謝知周問。

    然而知馨像是沒聽到似的,自顧自的看著天花板,因為裹著太過于厚實的被子,她的手心都沁出了汗。謝知周想去替她減一層被子,卻遭到了激烈的反抗。他神色一斂,停了動作。

    “知馨,”他輕聲道:“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他擦了擦謝知馨額頭上的薄汗,把她打濕的一綹劉海拿到一邊。

    她忽然用氣聲說了什么,謝知周沒聽清,靠近了些,卻被柔弱的少女一把推遠。謝知周默默與她拉開了距離,眼里寫滿了心疼。

    “不要告訴別人。”她忽然出聲,這回不再是氣聲。聲音帶著幾分破碎的啞,幾乎在聽到自己聲音的瞬間,知馨的眼里忽然蓄滿了淚水。

    她死死攥著身旁等人高的毛絨熊,秀氣的手指被擰的蒼白。那只總是憨態可掬的毛絨熊因著光影的緣故,眼下垂出一片寂寥的陰影,在夜色中顯得有些可怖。

    “好,”謝知周定定地看著她:“我保證。”

    “包括,”知馨的語氣有些艱難,帶著幾分哽咽道:“肖學長。”

    謝知周微蹙了眉,“好。”

    “不要追究,不要報警,”她掐著謝知周的手心,少女的指甲修剪的十分圓潤,掐起來并不尖利,而帶著幾分脆弱和無力。

    “你不想看見壞人被繩之以法嗎?”謝知周問,“如果……”他頓了頓:“如果是有什么把柄在他的手上,你放心,沒有人會因此非議你,我和爸一定不會讓他得逞。”

    他擔憂的是,知馨之所以沉默,是因為對方拍了她的不雅照片作為威脅。

    謝知馨忽然偏過頭去,眼淚順著鼻梁與另一只眼睛里的淚水會合,劃過秀氣的臉龐落在濡濕的枕巾上。“別問了,哥。”她的語氣帶著幾分哀求,讓謝知周心里澀的發疼。

    “好,知馨說不報警咱們就不報警。”謝知周只覺后槽牙發酸。

    “最后一件事,”謝知馨偏過頭來,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正一份不錯地看著他,“我不參加高考了,我要出國。”

    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了這么多年,謝知周頭一次沒有讀懂知馨的眼神。

    他忽然覺得心里空蕩蕩的,沒來由有些心慌,甚至在某個剎那想堵住知馨的嘴,不讓她把下面的話說出來,然而他不會那么做。

    謝知馨輕聲道:“哥哥,陪我一起。”

    轟隆的雷聲在耳邊炸響,紛雜的思緒擠入他的腦海,他沉默了半晌,看著知馨通紅的雙眼,目光遲疑了一瞬,而后沖她笑了笑:“好,我陪你一起。”

    “是因為哥哥的男朋友所以猶豫嗎?”

    謝知周猛然抬眼,看著神色平靜的謝知馨,她的臉上猶掛著淚痕,“季學長,是哥哥的男朋友,是嗎?”

    “是。”謝知周沒有否認。他沒有去問謝知馨為什么會知道,也沒有問她為什么在這個時候提起。

    知馨常常去學校找他玩,也和季澤恩一起吃過幾頓飯,加上段邦和肖子兮有時候開過了玩笑嘴上沒把門兒,知馨憑借著只言詞組猜出來并不難,他也沒有刻意地隱瞞過她。

    只是大概是因為那回借過廣播劇的緣故,謝知周一直覺得妹妹會是自己的支持者。所以也沒有太多的避諱過。

    然而知馨卻說:“和他分手吧。”

    謝知周的心仿佛忽然豁開了一個口子,嘩嘩嘩地流著血。

    “如果爸爸媽媽知道了,會很傷心的。”她沒有再看謝知周,又把空洞的目光挪會了天花板:“還有你的同學們,老師們。”

    “肖學長說你們學校有個老師,因為同性戀的緣故被開除了,哥哥,你也想這樣嗎?你可以忍受被指指點點嗎?”

    陰影里的坐著的毛絨熊轟然倒下,靜靜地躺在知馨的身邊,它那雙玻璃珠制成的眼睛反射著睡眠燈的光,像極了他內心深處最大的陰影,那道驟然亮起的閃光燈。

    少女柔美的聲音不留情面地揭開他心底隱藏最深的恐懼,他的目光順著知馨的臉落到窗外,漆黑的夜色里,沒有月亮。

    “說話要算數。”知馨松開他的手,扯了扯被子,背過身去:“我睡了。”

    第59章 抉擇

    知馨在房間的小床上半睡半醒待了兩三天, 表面已經恢復了平靜。她走下樓, 去醫院做了檢查, 開始正常的吃飯,正常的玩樂, 除了臉上笑容的消失,幾乎和從前沒有區別。

    周馨在家里陪著她, 請假的謝知周卻不得不回學校去準備最后一個月分外密集的期末考。

    這兩天他被冗雜的思緒折磨地格外疲倦,只回復了季澤恩的消息, 這會兒出了門,他才給段邦和肖子兮撥了回去。按照知馨的要求,他并沒有說實話,只是說自己身體不舒服,在家多待了幾天。段邦問候過便掛了電話, 然而肖子兮卻魔怔一般追著他問知馨是不是出了事。

    不得不說,相愛的人之間, 或許有一種磁場。

    “知馨已經好幾天沒回我消息了。”肖子兮的語氣里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崩潰。

    謝知周:“她沒事, 一直在家學習, 可能是忙吧,你知道, 她快高考了。”說完又沒什么意義地安慰了一句:“別擔心,她忙完了會給你消息的。”

    肖子兮眼看問不出結果, 只好掛了電話。

    謝知周輕嘆了聲放下手機,繞路去醫院拿知馨的藥,一個在人群中總是顯得格外打眼的聲音落在他的視野里, 他居然恰好碰上了季澤恩和季母,在看見人的時候,他才恍然想起來,季澤恩似乎是同他說過今天會回來。

    這幾天顛倒黑白,都一直夾雜著揮之不去的苦悶,他都給忘了。想來S市的治療還不錯,季母的臉色看起來很好,面兒上掛著笑,就和那回婚禮上一樣。

    他腳步頓了頓,還是上前去打了招呼。

    黑色風衣里的少年嘴邊掛著淺淺的笑,卻蓋不過眼底淡淡的青黑。

    兩人分開的幾日,都是依靠手機聯系,而隔著屏幕,其實很容易去隱藏真實的情緒。季澤恩這幾日都沒發現的異樣,卻在這一瞬間,在謝知周抬眼看他的時候,變得無所遁形。

    鎖在季澤恩內心喧鬧的不安,再次四處竄逃。

    S市專家對季母情況的樂觀態度,讓他在此時犯了一個錯誤。

    一個若是能再清醒一點,再冷靜一點,不被幾天的思念和此時的擔憂沖昏頭腦,便不會犯下的錯誤。

    “媽,”季澤恩說:“這是我朋友,謝知周。”

    方才還笑吟吟同謝知周打招呼的女人忽然擰緊了眉,一張精致的臉沉下來,帶著幾分山雨欲來的氣息:“你朋友?”她緊緊攥著兒子的手,帶著充滿敵意的目光看向謝知周:“我說過,我不許你和男孩交朋友。”

    “媽我們只是朋友。”季澤恩的語速很快,向來不動于山的人此時目光帶著幾分急切。

    多年與母親的相處讓季澤恩在那一瞬間就意識到了母親的發病,他此時不能去拉謝知周,只能瘋狂地用眼神示意他離開。

    然而被思緒折磨地有些遲鈍的謝知周并沒有意識到,直到一個清脆的巴掌落在臉頰上。

    “是你勾引我兒子?”

    發病的季母力氣很大,加上謝知周腳步虛浮,他跌坐在地上,有些發蒙,方才的笑容還掛在臉上,在此時顯得格外突兀。

    “快走!”季澤恩喊道,他緊緊箍住了打算再度伸手的季母。

    謝知周很快反應過來季澤恩的意思,猛地爬起來,一路狂奔,消失在了季澤恩的視野。

    直到到了學校門口,才減慢了腳步。他抱著胳膊,因為疾跑的風打在臉上有些涼,可被掌心擊打過的臉頰卻是一片灼熱,他曲著食指關節,死死地咬住。

    直到痛的狠了,他才松開,看了看手指上的淺坑,他的虎牙太鋒利,輕易就把手指咬破了皮。他抿上食指,溫熱的舌尖舐凈了淡淡一點血痕,不輕不重的血腥味彌漫在舌尖。

    他摸出深黑的口罩帶上,只留下一雙眼睛。

    從來都是風流倜儻的男孩子,居然有一天,如此狼狽的落荒而逃。

    而這一切的緣由,是另一個男孩。

    謝知周自嘲地笑了笑。

    不出意外的話,此時在口罩之下,應該是一個鮮紅而清晰的巴掌印,鮮明地擺在他白凈的臉上。

    街旁一個正在擦拭玻璃的老板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看過去,若是沒有記錯,這里原先是Evan的店。

    “老板?”他問:“這兒原先的那家呢?”

    “幾個學生跑到他店里鬧事,說敗壞學校氛圍,他開不下去,把店轉給我了。”那老板面色有些古怪地打量了他一眼:“你關心這家店干什么?我看你也是大學生吧,小孩子家家的,可別不學好。”

    “哦。”謝知周說:“是我朋友的店。”

    “你可千萬別和那種人交朋友,”那老板一臉帶著鄙夷的關心,“你們可都是祖國的棟梁之才,別沾那種臟東西。要不是這家店便宜,我才不接手呢,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錢給店里全面消毒嗎?就怕染上艾滋病。”

    “HIV經□□傳播,沒那么容易感染。”他悶悶的聲音從口罩中傳來。

    “那指不定還有什么別的病呢。”

    謝知周沒出聲,那老板還想滔滔不絕,他已經轉身離開了。他縮了縮脖子,又把口罩往上提了提,幾乎貼在了下眼瞼上。

    周遭的人流走過,他仿佛聽見不絕于耳的竊竊私語,還有過路人好奇、嘲諷和鄙視的目光。他總覺得好像聽見了有人在罵他同性戀,帶著幾分趾高氣昂的嘲弄。還有人在趕他離開學校,眼里寫滿了厭惡。

    他猛地搖了搖腦袋,如狼一般,盯著每一個過路的人看。然而他們只是在聊著一些實驗和考試的閑話。

    甚至還有人認出了他,同他友好的打招呼。

    這種瘋一般的噩夢幻覺此起彼伏的出現,最終回到了剛才的那一幕,季澤恩眼里心疼、痛苦,卻無奈的目光。

    僅僅是一句“朋友”,就招致了發病,如果說實話,會是什么樣子?謝知周不敢再深想。

    他跌坐在地上的時候,他的戀人甚至不能拉他一把,否則可能會招致更加可怕的結果,讓他遭受更加可怕的攻擊。然而他是多么希望在那個時候,他的戀人可以在母親面前拉起他的手,他可以親切地問候一句“阿姨”。

    謝知周忽然覺得鼻子很酸,不得不抬起頭來不停地眨眼,卻毫無用處,他隔著口罩薄薄的一層棉布,再度咬上食指,徑直對著方才的兩個淺坑用力,加倍的刺痛如同圖釘直直扎入他心尖,身體痛得很了,才壓下了不聽話的淚腺。

    還好,沒有人能看見此時此刻他的表情。

    在快走到宿舍門口的時候,他撞上了宋桐,從容的男孩此時臉上寫滿了關切:“你知不知道知馨怎么了!我怎么聯系都聯系不到她。”

    “沒事,”謝知周低聲道:“在家復習。”說完他沒再留下和宋桐寒暄,徑直回了宿舍。這會兒宿舍沒人,他進門開了燈,把書包丟在桌上,翻開了考試安排表。整理了厚厚一沓書,翻開了最上的一本。

    吱呀的開門聲響起,回來的是季澤恩。

    謝知周不敢回頭,努力把目光沉在書里,然而余光還是瞟見了季澤恩胳膊上的血痕。他徑直去了衛生間,拿清水沖過之后就利落地翻起袖子給自己擦碘酒,而后才放下袖子,坐在謝知周身邊。

    淡淡的碘酒味鉆進謝知周的鼻間,兩人皆是沉默。

    “對不起。”季澤恩率先開口。

    謝知周偏過頭去,沖他勉強地笑了笑:“沒關系,你太心急了。”說完又垂下頭去,準備繼續看書,他這些日子實在太累太倦,實在是沒有精力了。

    季澤恩看著他,自從閃光燈事件后,他就總覺得有種隱隱的不安,所以才匆匆想要改變些什么,然而卻只是弄巧成拙。

    季澤恩的手指繞過他耳后,去揭他的口罩,“我看看。”

    謝知周猛地一把攥住掛繩,沒讓口罩落下,他帶著幾分潦草的笑意開口:“不用了,我要看書。”

    “這幾天,究竟發生了什么?”季澤恩問。

    謝知周沒有回答,只是低著頭,像是沒聽見似的,繼續小聲默念著書上的小字,余光看見季澤恩默默注視了他很久,終于也攤開書,開始默背。

    畢竟他們馬上就要考試了,誰也耽誤不起時間。

    淡淡的碘酒味飄蕩在兩人之間,一個小時之后,謝知周看著自己沒翻頁的書。

    “心力衰竭是……”

    這是他半個小時前背過的知識點,然而腦子里空的仿佛剛倒過水。一股憑空而來的燥郁之氣忽然勢如破竹地鉆進謝知周的腦海,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然而怎么揮手也散不去那個時時刻刻提醒著他的碘酒味。

    洶涌而來的煩躁感頓時吞沒了謝知周,仿佛一顆火星子點燃了他胸□□炸的□□,謝知周忽然把厚厚的書摔在了地上,砸出響亮的聲響。

    “他媽的背來背去有什么用!”謝知周崩潰地發泄道:“背了就忘,忘了又背,除了耽誤時間,我特么就像個傻逼。”他的心跳很快,帶著幾分酸楚的疼,讓他忍不住伸手死死捂住了心口。

    原來心痛不是一句形容,心臟是真的會痛的啊,他忽然想。

    季澤恩猛地回過頭來,看著眼尾泛紅的男孩,他想去抓住他的手,然而少年卻往后退了一步。

    一個聲音忽然在他腦海里響起。

    ——你真的,不覺得委屈嗎?

    除夕夜里少年的聲音言猶在耳。

    都是因為這段感情,季澤恩才會受傷,他才會這么心痛。

    以后呢?如果有一天閃光燈的主人將這段感情公之于眾,面對更多的非議,他們會不會更痛。

    沒有這段感情,是不是就能好了?

    “季澤恩,”他低低地喚了一聲,方才的氣焰在爆發之后顯得格外沉寂。

    他避開季澤恩的眼睛,終于做出了回答,“我委屈。”

    隨著話音的落下,季澤恩腦中那根繃緊太久的神經,終于斷了。

    因為口罩的遮擋,季澤恩看不見謝知周此時被咬得發白,微微顫抖的唇。只能看見他背過身去開始收拾東西。

    季澤恩站在他身旁,就這么看著他,看著他收拾好了錢包,手機,還有他最喜歡的那些小玩意兒,最后放進水杯和雨傘。

    “我要出國了。”

    他單肩挎上包,逃避似的沒再去看季澤恩,然而剛握上門把手,卻被季澤恩一把拉住手腕。

    那雙手攥的很緊,讓謝知周有些吃痛,無名指落在搏動的血管上,讓猛烈的跳動顯得格外清晰。

    “做什么?”謝知周問。

    “再讀一次心率。”

    沉默在六十秒里蔓延,沒有人再出聲。直到兩人心里的讀秒同時結束。

    他們兩個原本差不多高,但此時因為謝知周微垂著頭,季澤恩恰好能看見眼前少年額間的碎發。

    謝知周垂著眼,目光落在被掐紅的腕子上,然后一點一點,掰開了季澤恩修長的手指,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寢室。

    該來的,總會來的。

    僵直的手指無所依靠的落在空中,那柄懸在心尖的劍轟然落下,在季澤恩的心口上劃開一道鋒利的傷痕,他忽然捂住心口,跌坐在椅子上,失態地大口大口喘息著,如同沙灘上瀕死的海魚。

    “一百三十四次。”他說。

    第60章 孔雀

    六月的期末考試在日復一日的復習中, 很快拉上帷幕, 謝知周印出成績單和英語證明, 交到了教務處。

    A醫大的交換機制一直很成熟,謝知周遞交了出國交換計劃的申請后, 就一直窩在家里收拾行李。待了太久實在是悶的難受,他原以為不用背書之后會如釋重負, 卻沒想到心里卻始終懸著重重的石頭。

    Evan打來的電話解救了他,他幾乎是逃避一般地一頭扎進了Gemini, 他不再抗拒酒精,就著Evan調出來色彩斑斕的酒液在舞池里盡情宣泄壓抑的暴戾,以便在回家之后,能夠永遠保持著最溫和耐心的狀態去開導妹妹。

    而肖子兮,就是在他出門之后, 敲響了這棟精致別墅的大門。

    周馨打開門,略帶遲疑地看了看門外的陌生男孩, 最近緊繃的情緒讓她沒有如往常一樣扮演好一個有禮貌的夫人形象, 親切友好的請他進門。而是半拉著門, 以一種防備的姿態開口:“你是誰?”

    “阿姨,”肖子兮敏銳地察覺到了謝家氣氛的不同尋常, 他盡量溫和地說道:“我找謝知馨。”

    “抱歉,”周馨聽到那個名字, 眼皮不著痕跡地微微跳動,“知馨最近很忙。”

    “請您轉告知馨,”肖子兮深吸了一口氣, 沖里面喊道:“我要出國了。”

    門忽然被拉開,肖子兮對上了知馨的臉。那張朝思暮想的臉上毫無生氣,只淡淡地看著他:“進來吧。”

    周馨看著女兒領著陌生的男孩上樓,她有些焦灼地站在原地,然而出于對孩子隱私的尊重,她只是有些焦急地坐在客廳。

    知馨坐在床上,靜靜地看著一旁的肖子兮,沒有開口。

    “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肖子兮說:“我去教務處交文件的時候看見了老謝的出國計劃申請表,我知道他絕對不會無緣無故的出國,我問季哥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只能想到是你們家出了事。”

    “高考那天我去你考場門口守了一上午,你沒有來。”

    “我猜想老謝是要陪你一起,所以我辦了和知周一樣的交換申請,”肖子兮終于從她的眼睛里看見了一絲情緒:“知馨,可不可以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么。”

    兩人久久對視著,那雙冰冷的眼睛里,帶著捉摸不透的情緒。久到肖子兮以為自己要被下逐客令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句:“你不要跟來了,我不會和你在一起了。”

    “你不告訴我發生了什么,我一定會跟著你。”肖子兮堅持道。

    謝知馨垂下眼睫,避開了他的目光,顯出幾分令人心碎的脆弱,而后是平靜的陳述:“我被強暴了,我……”她頓了頓:“你應該找一個更干凈的女孩。”

    肖子兮蹭地站起身,緊捂住嘴,咽回了那句差點脫口而出的粗口。

    他捂著酸痛的心口,連自己都沒意識到,兩行清淚順著眼角滑下,只覺得臉上莫名地濕潤。

    “那又怎么樣?”肖子兮紅著眼眶,放下手,噼里啪啦地開口:“那不是你的錯知馨,別矯情的往身上套什么自己臟了自己不干凈這樣的想法,人體新陳代謝那么快,過兩年你被他碰過的地方細胞全都換了一茬,人的自凈能力比你想的厲害的多,你有什么不干凈的?”

    “況且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不是一層膜。女性過了二十歲自然破裂的多了去了,你就當被狗咬了一口,打了疫苗還是生龍活虎。”

    “謝知馨你不是什么物件兒,你是我放在心里頭的女孩,你磕了碰了也好,缺胳膊少腿也罷,都是我喜歡的人,你憑什么讓我去找別人!”

    說完他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伸手打了打自己的嘴:“呸呸呸,我不是詛咒你的意思,我,我就是著急,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說,但反正我就是——”他的話音忽然頓住了。

    因為斜靠在床邊的謝知馨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淺,卻很熟悉,像是被逗笑似的看著他。

    肖子兮從這個眼神里,看見了久違的溫度。

    他定了定神,“雖然我給人算命大多是在騙人,但我發誓,我今天說的都是實話。我愛你,我不在乎你說的這些,你如果心里過不去,要等全身的細胞換一茬我也肯等你。”

    謝知馨忽然站起身來抱住了他,小巧的身形貼著肖子兮,讓他一雙手有些無所適從,他有些發顫的手懸在空中,在長久的靜默之后,最終緩緩落在知馨的背上。感受著女孩埋在他胸前的臉,清晰的輪廓印在他的心里。

    另一頭,謝知周接過Evan遞給他的酒,深藍色的酒液裝在高腳杯里,杯口安置著半片檸檬。

    “又苦又酸。”謝知周咂舌:“你這什么手藝,跟黑咖啡一樣。”

    “不正合你心境?”Evan笑了笑:“這杯酒啊,叫‘藍色生死戀’。”

    謝知周從手機里翻出一張照片,等人高的藍色封皮醫學書摞成一沓,“這才叫藍色生死戀”。

    請來的鐘點工去學校替他收拾帶回了所有的行李,因為書太厚太多,還找他加收了二百塊錢。

    謝知周不理會Evan的目瞪口呆,把只喝了半口的酒扔在桌上,轉身去了舞池。整個舞池氣氛喧囂,各色各樣的男人在燈紅酒綠里盡情的擺動,隨著大幅度的動作宣泄情緒,他跟著音樂隨意晃著,不一會兒就出了一層薄汗。

    Evan搖著給自己調的一杯“藍色生死戀”,在舞池邊兒閑晃,欣賞著熱氣噴薄的舞臺。

    忽然一個格外打眼的男人落盡了他的眼底,稱男人似乎不夠妥帖,盡管他身形修長,骨骼生的成熟,然而這人身上揮之不去的一種干凈的少年氣,與Gemini顯得格格不入,Evan倒是更愿意稱呼他為男孩。

    他走過去,掀開暈染著濃黑眼影的眼皮,“小帥哥,第一次來?”

    那人沒理他,自顧自啃著手里的燒餅。

    “魯記的?”Evan認識這燒餅的外包裝。魯大爺的燒餅攤就擺在Gemini附近,他平日里沒事兒也愛去買來吃,還幫他擋過城管。

    現在那老大爺估計是攢了些錢,在Gemini附近買了家店面,還給燒餅做了包裝。據Evan所知,不少Gemini的客人都愛吃他家的燒餅,只是把燒餅拿到酒吧來吃的,這男孩卻是頭一個。

    那人還是沒理他,Evan卻越發覺得他好玩,他順著男孩的目光看過去,直直地落在舞池中最耀眼的那個人身上。

    “喜歡他?”Evan逗他,忽然他像是覺察到了什么,他盯緊了男孩眼里一絲不易察覺的情緒,忽然樂了:“你該不會又是,謝的前男友吧?”

    季澤恩猛地回過頭,看向眼前這個一頭紫發打扮妖孽的男子。

    考完了試,接著還有無窮無盡的實驗要做。這兩天宿舍潮的厲害,洗過的衣服總是不干。季澤恩沒法兒,只好忙里偷閑回家拿衣服。他按著往常的習慣在魯大爺家買餅,卻在店里聽見有人說這兩天“謝”經常過來,Gemini熱鬧的很,他們都是慕名來的。

    雖然只是姓氏相同,季澤恩心里還是一顫。他忽然聯想起那場大雨里撞進他傘里濕漉漉的男孩,和他那一身格外打眼的裝扮。

    他當時正在魯大爺家買餅,也是在這條街上。

    那時他怎么說的來著?好像是說參加什么宴會。

    季澤恩看著夜色中閃耀的“Gemini”幾個字母,沉下目光,走了進去,幾乎不費什么功夫,就看見了舞池里那個人,破洞牛仔褲下白皙圓潤的的膝蓋曾落在他的掌心,還有那節兒勁瘦緊致的腰,是他無聲的誘惑。

    Evan看著他的神色一臉了然,“哥們兒,別難過了,你在謝的身邊待了這么久,已經夠顯擺了。”說完他翻出手機,作勢要加季澤恩的微信。

    季澤恩沉默地看著他,沒有掏出手機,似乎在思索著他的話。

    “哎,”Evan拍了拍他的肩,卻被人躲過。他無所謂地笑了笑,翻開手機,打開那個名叫“失戀陣線聯盟”的群:“看見了嗎,都是謝的前男友,長的一個月,短的三五天,誰都跟你比不了。謝眼光高,前男友都是個頂個兒的優質,怎么樣?要不要進群,群里大家關系都很好,還成了好幾對呢,你長這么帥,一定吃香。”

    他說的唾沫橫飛正起勁兒,沒留意到季澤恩的漸沉的目光。

    “我是第幾個?”

    季澤恩問出口就后悔了,然而已經來不及收回話音,Evan就利落道:“五十。”說完還安慰道:“沒事兒,后進群不會被歧視的。”

    然而下一秒,Evan端過來的那杯“藍色生死戀”被摔在了地上。

    破碎的玻璃碎片閃著冷光,混雜著深藍的液體,在絢爛多彩的燈光里顯得格外落寞詭譎。

    桌上留下一張紙幣,再回首時,方才那個男孩已經不見了。Evan搖了搖頭,修長的手指夾著那張紙幣裝入懷中,交代人來收拾,嘴角帶著幾分哂笑:“年輕人,還是太沖動。”

    這聲響并不大,可還是驚動了舞池里的謝知周。也不知為什么,在喧囂哄鬧的音樂聲里,那聲玻璃的破碎聲明明那么微不足道,還是猛地鉆入了他的耳朵。

    他急沖沖地順著聲音的方向跑過去,額上綴著一層薄汗,卻只看見了收拾殘局的Evan。

    “喲?”Evan看他來了,打趣地笑:“你的五十號先生剛剛來過。”

    “你跟他說什么了?”謝知周的眼神有些慌亂。

    Evan不以為意地開口:“和對你以前的前男友說的話一樣啊。”他話音里帶著幾分遺憾的咂舌感慨道:“可惜他不肯入群,多好的資源。”

    然而謝知周在聽完第一句的時候就沖了出去,留下一臉納悶兒的Evan,“他這是,轉性兒了?”他單手支著下巴,自言自語地喃喃道。

    外面人頭攢動,謝知周使勁揉了揉眼,卻還是找不出那個人。他憑著記憶一路狂奔到了季澤恩的家,然而燈熄著,不像有人的樣子。任他怎么敲門,也沒有回音。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Gemini的,只覺得腳步不穩,有些缺氧的暈眩,好像下一秒就會飄起來。他扶著門框,坐在門口冷冰冰的石磚上,一身熱汗貼上冰涼的地面,讓他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他茫然地看著前方來來往往的人流,嬉笑怒罵聲掠過耳畔,入耳卻是一片荒涼。直到一個冒著熱氣兒的燒餅被遞到他懷里。

    “孩子,”和藹的老人家一臉慈愛地沖他笑了笑,心疼地看著他破洞的褲子,“吃吧。”

    謝知周渾渾噩噩地接過來,就著燒餅咬了一口,陌生的味道滑入味蕾,燙在他的舌尖。呼嘯而來的疲倦終于轟然將他擊倒,他頹然地看著燒餅包裝上簡筆的魯大爺,慈眉善目,顯得有幾分憨厚。

    在這樣一個熙熙攘攘的夜里,驕傲絢爛的花孔雀,終于失去了他的翎。

    他緊緊捏著燒餅,忽然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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