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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他鄉

    又是一年除夕。

    幾分浪漫與莊嚴的尖頂, 襯著乳白色古老的磚墻, 天空偶然掠過幾只白鴿。

    學校顯然不會放假, 不過大四下學期課少了許多,加上這些年他超負荷的修學分, 早就不剩太多課,騰出半天回家并不難。

    “謝, ”金發碧眼的女孩拍了拍謝知周的肩,給他遞過去兩張薄紙, “最近的游行活動,還有你讓我幫忙取的上學期成績單。”她的中文說的頗為熟練,只是帶著明顯的外國口音。

    謝知周微笑著接過向她道謝,他攏了攏風衣領,目光從成績單上掃過。

    他沒有刻意的避諱, 那女孩探頭看過去,有些羨慕地開口:“謝, 你可真厲害。”

    謝知周拿流利的英文禮貌地回答了她, 招致了金發女孩的一個瞪眼。他笑了笑, 將成績單的游行傳單對折收好,放進包里。

    這個金發女孩是他的新校友, 在一回LGBT的游行上認識的,這個女孩一直向往去中國留學, 因此兩人就搭伙練口語。起先謝知周的英文太過于磕磕巴巴,他自己又不怎么好意思開口,只能陪著那女孩練中文, 后來逐漸嫻熟之后,誰也不讓誰似的,都說著外語跟對方交流。

    那女孩眼見他已經不適合用來練習了,正琢磨著另找一個英文菜鳥搭檔。

    剛來這里的那段日子,謝知周上課聽不懂,和同學交流艱難的時候,常常想,如果當初沒聽季澤恩的去考了雅思,很多事會不會不太一樣。

    然而再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他是他們約定的叛徒,他理應在午夜夢回之際受盡折磨。

    交換生的計劃很辛苦,既要完成國外學校的課程,也要同時接受國內的同步考試。他經常凌晨守著計算機參加國內的考試,然而看著寫下的一個個方塊字,卻只覺得甜。

    只有背那些書的時候,他才能短暫的覺得,他和季澤恩的靈魂,至少是有那么一絲共通的。

    與此相比,付出的那點疲倦顯得微不足道。

    當初一同出國的不止他和知馨,周女士也跟著陪伴兩個孩子。半年之后,獨守空房的謝榮終于耐不住對愛妻的思念,把工作重心轉來了國外,而肖子兮也成了他家的常客。

    他剛一回到家,就看見一家人正在熱熱鬧鬧的包餃子,周馨正在準備年夜飯。因為只有一晚上,肖子兮趕不及回家,加上圣誕節剛回去過,索性跟著他們一塊兒過年。

    這會兒他臉上沾了不少面粉,還毫不自知地正在搟面,惹得一旁的知馨笑個不停。

    謝知周去廚房洗了手,挽起袖子加入了他們。他的手很巧,沒多大會兒就包出了一大排,肖子兮笑了:“老謝,你這手藝,可比叔叔厲害。”

    “半仙兒,”謝知周看了眼自家老爸,揶揄道:“這么說你岳父,膽子不小啊。”

    知馨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可別再說了。”而后是一陣哄笑。

    謝榮捧出個大個兒的餃子落在謝知周眼前,“你評評理,我包的怎么不好?”

    那餃子太大個兒,皮兒被拉的薄一處厚一處,三兩點餡兒漏出來,直愣愣地掛在邊兒上。謝知周壓住了笑意,稱贊道:“好,您包的最好。”

    “就說嘛。”謝榮笑笑,在那餃子上做了個標記,指指肖子兮:“等會兒給我二兒子吃。”

    “爸!”知馨惱了,把包好的餃子往籃子里一丟,拍了拍手:“我不和你們一起包了。”說完蹬蹬瞪跑上了樓。

    謝榮聳了聳肩,小聲埋怨肖子兮:“都是你慣的。”

    “論起慣知馨,誰比得上您啊?”謝知周揶揄他:“可別把鍋往半仙兒身上扣。”

    肖子兮攤攤手:“這下全靠謝哥了。”

    伴著一鍋熱騰騰的餃子上桌,還有各色各樣琳瑯滿目的菜式把桌子填的滿滿當當,一桌人舉杯敬周馨做的這一桌飯菜,又一起碰杯,伴著電視里遙遙傳來的春晚開幕式,熱熱鬧鬧地共祝“新年好”。

    謝知周就坐在滿滿一盆餃子旁,他挨個兒給人盛好,笑著說:“有個餃子里我包了枚硬幣,要是吃到了可就是今年的福星了。”

    “消毒了嗎?”肖子兮職業病發作。

    “放心吧,論潔癖我比你多。”

    “哎呀,”知馨像是被什么硌到,她拿著紙巾取出異物,心有余悸地開口:“嚇死我了,差點吃下去了。”眼里卻是一片豐盛的笑意。

    “恭喜知馨!”謝知周跟她碰杯,一家人都熱鬧地鼓掌,惹得知馨笑。

    肖子兮若有所思地看了謝知周一眼,餃子是他包的,又是他盛的,他看了看知馨發自內心的笑顏,沒有拆穿,嘴角銜著一絲笑意,跟著鼓掌。

    吃完了飯,謝榮和周馨給幾個孩子挨個兒發紅包,輪到肖子兮的時候,他只推說不要,卻被謝知周一把塞進了口袋。

    “收了我爸媽的錢,你可就是我謝家人了。”謝知周打趣他。肖子兮也不惱,就看著知馨笑。

    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坐在一塊兒看春晚,暖氣蒸騰的臉上微微泛紅,裹挾著幾分燥意。

    外頭少見地飄起了小雪花,在夜色里顯出幾分朦朧的美感。沒一會兒,竟然越下越大,鬧得知馨嚷嚷著要出去看雪。他們索性一同出門,薄薄一層雪來不及滾雪球堆成雪人,只夠打個雪仗。

    謝家大門口按著在國內的習俗貼著紅紙的對聯,掛著紅艷艷的燈籠,在夜色里照出喜慶的光。

    對聯上的字是知馨寫的,雖然顯得有幾分稚嫩,卻已有了骨。

    穿著一身紅色大衣的知馨襯著雪地里的白,顯得臉色紅潤潤的,這會兒正和肖子兮鬧著,咯咯咯笑個不停。

    鄰居也有好些人出來玩雪的,他們住的這一片不少中國人,不一會兒就和謝榮夫婦聊了起來。

    “瑞雪兆豐年。”謝榮看著伸手去接雪的妻子,笑著同鄰居說。

    去國懷鄉,在這萬家團圓的日子,總是顯得分外清晰。

    謝知周的目光不自覺的從知馨身上挪開,怔怔地望著燈籠走神,那燈籠透出的暖融融的紅光印著白雪,讓他沒來由的想起了那次日出。

    那個不過除夕的男孩,現在在做什么呢?

    他掏出手機,按亮了屏幕。

    鎖屏是當初季澤恩發給他的那張江邊的照片,他定定地看了好一會兒,才解開鎖屏,對著燈籠拍了一張,旁邊飛過的細雪都被照成了溫柔的紅色,顯得格外喜慶。

    而后打開那個熟悉的置頂對話框,把照片發了過去。

    不出意外的,圖片前面出現了一個紅色的感嘆號。從最新的一條消息往上翻,大片大片的綠色方框占據了視野,只有謝知周的自言自語,和每句話前面緊緊依偎的紅色感嘆號。

    謝知周不知道季澤恩是什么時候拉黑了他,只知道在某一天,他在半夜時分醒來,被心痛折磨得冷汗涔涔的時候,他看著鎖屏上的男孩,不知不覺朦朧了雙眼。

    也是在那一天,他點開那個許久沒聯系,卻始終在置頂的對話框,發過去一條“我想你了。”

    隨后他猛地鎖屏,把臉埋在被子里平靜了好一會兒,才按亮手機,當看到消息提醒的時候他壓抑住心中的狂喜,顫抖著手點開,卻發現是“消息未成功發送”的提醒。

    那個紅色的感嘆號鮮明地落在背景里,提醒著他,他不可能奢求原諒。

    像是洶涌的潮水打開了閘門,謝知周索性不再在乎,而是日復一日地給他發著消息,從瑣碎的日常生活,到他的夢境與思念。反正季澤恩也看不見,也不用擔心會打擾到他,權當是自欺欺人的聊表安慰。

    他和段邦還有聯系,聽說這兩年季澤恩和他,還有骨頭架子、肥佬一直住著四“人”寢,不算熱鬧,倒也平靜。

    “哥!”知馨打斷了他的思緒:“一起來打雪仗啊!”

    謝知周沖她笑了笑,鎖上了屏幕上的愛人。他從身邊攢出一個雪團,遠遠地朝肖子兮扔過去,嘴里還喊著:“哥哥和你一隊!”

    被正中胸口的肖子兮一邊嘟嘟囔囔,一邊扔回去老大一個雪團,結果被謝知周一掌拍碎了。

    “老謝你等著!”他一邊色厲內荏的喊著,一邊沖過來撲做一團,歡鬧的聲音回蕩在小小的一角。

    第62章 來歸

    熱鬧的街道上, 不少人舉著橫幅和彩虹旗, 還有寫滿各種標語的手幅和牌子。

    謝知周側臉上拿顏料畫著一面彩虹旗, 他高高的舉著橫幅,跟著熱鬧的人群往前走。作為LGBT協會的成員, 盡管學業繁忙,他總是熱衷于參加這樣的活動。

    或許是為了, 找回自我認同感。

    遠遠地,他沖金發的小姑娘打了個招呼, 曾經的口語伙伴正挽著一個紅色頭發的女郎,她抖了抖披在身上隨風飄起的彩虹旗,絢爛的顏色把她襯得耀眼,在陽光的照耀下,她淺淺的親吻了身旁的姑娘。

    謝知周淡淡一笑, 正要收回目光,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落在他眼底, 他有些驚訝地看過去, 終于確認, 站在他前方遠處舉著手幅的男人,正是曾經的老師鄒秦。游行的隊伍很長, 他也沒有刻意去追,打算閑下來再去聯系。

    游行的終點, 謝知周忙著做宣傳和展示,身旁是厚厚一沓男性同性戀相關的材料。LGBT分成四部分,他主要負責男同這一塊兒。面對好奇的路人, 他說著一口流利漂亮的英文,極為專業的向他們講述協會的宗旨和男性同性戀相關的知識,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容,顯得格外從容。

    不少感興趣的路人留下填寫了入會申請,也有些拿走了桌上可供取閱的材料。

    等他忙完,歇在一旁,忽然有人給他遞過來一瓶水。

    謝知周抬眼望過去,猛地站起來,沖鄒秦打招呼,帶著幾分驚喜:“鄒老師?”他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顯得格外俊朗。

    “知周啊,”鄒秦示意他接過水,“怎么出國了?”

    “我報了A醫大的交換計劃。”謝知周解釋,“現在在F大做交換生。”

    “你知道我不是問這個。”鄒秦臉上綴著笑,那雙深褐色的眼睛看著他,仿佛能勘破一切。

    謝知周被這樣的目光注視著,那些壓抑許久的情緒,忽然再度翻涌,讓他想要在這一刻和盤托出。

    “我現在在F大做交流,”鄒秦溫聲道:“還記不記得,我曾經給了你一張名片,讓你有心事就來找我,現在依然有效。”

    謝知周喃喃道:“名片找不著了。”

    “沒關系,”鄒秦淡淡地笑,像是早就猜到了一切:“我還在這。”

    兩人坐在咖啡館里,謝知周點了一杯黑咖啡。

    “不嫌苦?”鄒秦有些意外。

    謝知周垂著眼,緩緩攪動著咖啡,“還好。”

    鄒秦支著手,等著謝知周開口。

    “我……”

    他頓了頓,這兩年的內心深處的思念和后悔帶給他的痛苦太深重,獨自承受了太久,以至于他常常覺得窒息得快要瘋掉,而那個溫柔的眼神,就像是救贖的夢。

    鄒秦和他不算太熟,又可以恰到好處的聆聽他的心事。

    那些說不得的話,愛不得的人,在此刻如洪水猛獸一般,叫囂掙扎著從他的心口傾瀉而出。

    他像是沙漠上干渴了太久的旅人,終于發現了一棵盛滿水的仙人掌,哪怕傾訴是痛,也要毫不猶豫地走過去。

    “大二開學的時候,我喜歡上了一個聲音……”

    他沉靜下來,講完了這些年的全部。

    “鄒老師,”他看著鄒秦,“對不起,你當時和我說的話,我沒有做到。”鴉羽般的眼睫擋住了他眼里的情緒,只能聽見平靜的敘述,“我當時真的害怕,我怕那些指指點點,那些流言蜚語,我怕那種委屈心酸,那種沉默的痛苦。”

    “那現在呢?”鄒秦問他:“你還覺得,你喜歡的只是他的聲音嗎?”

    謝知周咬緊了下唇,只是沉默。

    他想起出國之后的第一個晚上,他一個人安靜地躺在陌生的床上,拉緊窗簾緊鎖門扉之后,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里,唯有他的計算機散發著冰冷的光。

    計算機上播放的是一部電影,叫做《東邪西毒》。

    昏黃的色調,落在人面上旋轉斑駁的光影。

    那個人說,有些人是離開之后,才會發現離開了的人才是自己的最愛。

    全程走神的他沒有看懂這部電影,但他卻記住了這句話。

    他終于清晰而深刻的認識到,對季澤恩的感情從來就是不一樣的。那不是簡單的欣賞,不是少年人無處安放的躁動和心跳,不是可以因為流言蜚語就隨時終止的關系,而是他赤裸裸的一顆心,是他全部的愛意,是他生命不能割舍的另一部分。

    他遠在異國他鄉,終于后知后覺地明白,他愛季澤恩。

    可惜的是,除了最初的那個不夠真誠,也沒人會在意的面試玩笑,他再也沒有說給那個人聽過。

    “我原以為,對我們而言,分開是疼痛的終結。”他安靜地回答鄒秦,“可離開他之后,卻比擔心流言蜚語的時候更痛。”

    “參加過這么多次LGBT的活動,”鄒秦問:“什么感受?”

    謝知周喝了一小口黑咖啡,斟酌道:“很好的……感受。”

    “那你應該明白,面對爭議和否認,站出來為自己正名和維權,遠比逃避有用。”鄒秦溫和地看著他,偏頭沖他指了指窗外熱鬧的游行現場,“從前的這個國家,同性戀是有罪的,人人談之色變,將其視為洪水猛獸。可是你看,現在這里同性婚姻已經合法了。”

    他笑著望向謝知周:“有了越來越多的人為之努力,我相信有一天,我們的國家也一樣會更加寬容地對待這些不一樣的聲音。你不想看到那樣的世界嗎?”

    謝知周順著他目光望向窗外,幾分迷惘,幾分清明。

    鄒秦忽然轉了話題,帶了幾分輕松的調侃,“A醫大的法醫系大四下學期就開始去公安局見習了,再不回去,可得錯過了。”

    謝知周猛地抬眼,看向鄒秦眼里沉靜的光。

    “我來F大的那天,在你們協會的日常活動里看到了你,你那時候雖然眼里閃著光,但卻有些逃避,還總帶著口罩。而且你的英語……”鄒秦清了清嗓子,忽然笑了:“也不怎么樣”。

    “知道為什么現在我才來找你嗎?”鄒秦問。

    謝知周雙手交握撐著下頜,抬眼看著他。

    “還記得,我因為Gemini離職的事嗎?”鄒秦抿了一口眼前的咖啡:“A醫大并沒有打算開除我,只是準備給我一個處分,提出離職的是我。”

    謝知周愣了。

    “我之所以敢做,是因為我從不擔心自身的利益會因此受損,以我的能力,我可以在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拿到一份可觀的薪水,以及周圍人對我學術的尊重。有了這份底氣,我才有更多的精力,去跟隨自己的心意做事。”

    “而且現在的你,在參加活動的時候,眼里是鎮定而坦然的。”鄒秦評價道:“你已經認可你自己了,我想,你也不會再害怕了。”

    “我看過你這兩年的成績單,不論是A醫大還是F大,說實話,很漂亮。”鄒秦嘴角掛著淺淡的笑意:“我想你已經足夠優秀,不出意外,你能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脫離你家人的庇佑,為自己做主。”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兩年前,季澤恩因為他沒有好好背書生氣的時候,對他說的話。

    ——優秀可以讓你有更多的話語權。

    原來在那個時候,或者更早,在他一開始就收到一份假的重點的時候,那個口口聲聲,說著要與他隱秘相愛的男孩,就已經在謀劃他們的未來了。

    他們坦坦蕩蕩,可以在人前自由相愛的未來。

    那個瞬間,他看見了鄒秦眼里倒映著的,他臉頰上的彩虹旗,多彩絢爛的顏色在陽光下閃爍,沒有自慚形穢,沒有絲毫羞愧,它就那樣坦坦蕩蕩地落在耀目的陽光之下,獨特而美麗。

    知馨敏銳地察覺到,走進家門的謝知周不太一樣了。

    “哥。”她看著謝知周洗去臉上的彩虹旗,問她:“爸媽回來了嗎?”

    “在臥室。”謝知馨說。

    謝知周擦了把臉,徑直往樓上走,知馨猛地竄到他身前,兄妹兩人只一個對視,知馨就明白了他的心。她伸開雙臂攔住謝知周,眼里帶著幾分焦急:“哥哥!”

    “知馨,我愛他。”謝知周平靜地看著她。

    “你知道你和他在一起要承受什么嗎?”謝知馨的情緒有些崩潰。

    “我準備好了。”

    “我不相信,”知馨帶著幾分哽咽拼命搖頭,“我不相信這樣奮不顧身的感情。”

    謝知周輕嘆了聲,走上前捧住了知馨的臉,擦了擦她眼角的淚:“你不是喜歡看小說嗎,不是都很浪漫嗎?”

    知馨直愣愣地杵在那兒,梗著脖子說:“那都是假的,現實生活中才沒有。”

    謝知周聽完笑了,他捏捏妹妹的臉,“小小年紀,別一副看破紅塵的樣子。你沒見過,也不能說明沒有這樣的感情。”他說完頓了頓,帶了幾分正色:“況且,你現在不就見過了。”他摸摸知馨的頭,往上走。

    這一回,知馨沒再攔他。

    他敲開父母的門,在周馨開門的瞬間,他直直跪了下去。

    周馨嚇得往后退了一步,這個兒子,從小沒挨過打沒受過罵的,忽然這樣讓她沒來由害怕,連連要拉他起來。謝榮跟著走過來,去制止了周馨的手,審視般地看著謝知周。

    他抬著眼,靜靜地和自己的父母對視,那雙眼里如同純澈透亮的長河,沒有一絲慌亂。

    “我喜歡一個男孩。”

    “我想和他在一起。”

    知馨從樓梯上小跑上來的時候,聽到的就是這樣一段話。她跑過去拉住神色冷硬的父親,哀求著開口:“爸,你不要罵哥哥。”

    謝知周從隨手的提包里拿出來一迭游行會上的數據,遞過去,“你們如果不理解,可以看看。”

    謝榮鐵青著臉,沒有出聲。周馨神色有些慌亂地拽了他一把,接過了謝知周手里厚厚的一沓資料,那上面英文的敘述旁全部認認真真地寫上了中文翻譯,字跡工整,帶著幾分鄭重。

    謝知周站起來,繼續說:“爸,媽,我要回國參加實習,然后做一名法醫。上學期我已經修完了這邊所有的課程,并且剛剛跟學校遞交了交換結課申請。”

    說到這句話的時候,他恍然想起兩年前,他還大言不慚的吐槽偶像劇里為了戀人偏要放棄億萬家財,和老爸對著干的富二代。思及此,不由得好笑。

    終于有一天他明白情字一事,淪為了俗人。

    但他甘之如飴。

    第63章 故人

    裝潢精致的別墅里, 彌漫著沉默。

    少年拖著行李箱, 背著雙肩包, 單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回頭道:“爸, 媽,知馨, 我走了。”

    一言不發的一家人坐在沙發上,知馨的手抓著沙發上的軟墊, 像是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

    謝知周低低嘆了聲,推開了門,從錢包里取下鑰匙,“鑰匙我放在門口了。”他交代了一聲, 伸手去拉房門。

    “等等——”鐵青著臉的謝榮突然站起來。

    這是謝知周出柜兩周后,謝榮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怕你不認路, ”謝榮從茶幾上拿起車鑰匙:“送你去機場。”

    知馨如釋重負地跟著站起來, 拉過周馨的手:“我和媽媽也要去送哥哥。”

    謝榮沒理她, 但也沒阻止她。知馨沖母親笑了笑,看著謝知周把行李放在后備箱, 正要往后座去,忽然聽到謝榮說:“難道你要讓女士坐副駕嗎?”

    一般而言, 生意場上,后座都是留給領導或者受到尊敬的客人坐的。

    然而,“可是知馨不是最喜歡坐前排了嗎?”謝知周一時有些疑惑。他們家一同出行慣常是知馨坐在前頭。

    謝榮不著痕跡地咳嗽了幾聲。

    “哥, ”知馨忽然溜進了后座:“我現在長大了,就愛坐后頭。”

    這一來一回,謝知周也明白了,他坐上副駕系好安全帶,靜靜地聽著謝總的指示和訓話。

    謝榮利落地發動汽車,在道路上疾馳許久后,眼見著快到終點了,他終于打破了沉默,“你帶回來那些資料,你媽媽看了。還偏要講給我聽,說我不搭理你就是老頑固。”

    “我看了兩頁,搞不懂,也不想懂,”他的言語里有些不悅:“但我謝榮的兒女,只要不違法犯罪,從來都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謝知周沒忍住,嘴角溢出了一抹笑。

    “笑什么笑,”謝榮隔著車前的鏡子看見了,怒道:“誰允許你笑了。”

    謝知周嗯嗯啊啊地應道:“沒笑,您繼續。”

    “你既然要扎進死人堆里當什么法醫你就去吧,”謝榮恨恨道:“我的公司以后都交給你妹妹,你一個子兒也甭想要,在A城買不起房的時候別回來找我哭。”

    “爸,”謝知周看著故作嚴肅的男人額上歲月的溝壑,鄭重道:“謝謝你。”

    “別在這兒矯情兮兮的,跟你媽你妹說去,她們都跟你穿一條褲子。”謝榮撇撇嘴。

    謝知周轉過頭去,看了看一臉溫柔笑意的母親,還有依偎在母親身旁的妹妹,“謝謝。”

    “什么時候,帶他見見我們。”周馨溫聲道。

    “一定。”

    謝知周望向窗外,他不知道還能不能挽回那個人的心,不知道他這個叛徒還能不能被原諒,不過至少,他要試試。

    車在飛機場外停下,謝知周搬出行李箱,跟家人告別,于是就收獲了謝榮的一個白眼,連帶一句毫不客氣的“滾吧。”

    謝知周啞然失笑,正要轉身,知馨忽然跑到他身邊,湊在他耳邊小聲道:“哥哥,回去之后要小心。”

    這話讓謝知周一愣,然而知馨已經跑回了周馨的身邊,嘴角綴著和她母親如出一轍的溫柔笑意。謝知周搖搖頭,沒把這句話太放在心上。

    “照顧好自己。”他囑托完依依不舍的家人,最后看了一眼異國他鄉的天空,走進了機場大廳。

    國際航班太長,謝知周翻出提前準備的薄毯和眼罩,為一會兒之后的睡眠做準備。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手肘撐在窗邊看著外面,全然沒覺察身旁的一段對話,直到坐在他身邊的一個中年男人起身離開,另一個年輕的男子坐在他旁邊,拍了拍他的肩。

    “好久不見。”

    謝知周猛地回過頭去,看著正在系安全帶的男孩,“舒夏?”

    “對,是我,剛上來就看見你了,特意換了位置和你坐一塊兒。”舒夏笑了笑,拿出軟枕墊在頸后,自顧自地解釋道:“我快畢業了,回國做畢設,還有……讀研。”

    “畢業?”謝知周愣了片刻,猛地反應過來,舒夏念得是四年制的生物,的確快畢業了。他忽然開始慶幸還好醫學類專業要讀五年,至少他有了更多的時間,去挽回那個人。

    “是啊,”舒夏靠在軟枕上,替自己鋪好薄毯:“回國找男朋友。”他睜著一雙靈動的眼看謝知周:“段邦最近找新人了嗎?”

    謝知周實話實說:“找過,不過又分了。”

    “哦,”舒夏癟癟嘴:“我就知道。”他把話題又轉向謝知周:“你怎么出國了?你的布偶熊先生呢?”

    聽到這個稱呼,謝知周一愣。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正色道:“我也是回去找他的。”他看著舒夏了然的神情,遲疑片刻問道:“你打算和段邦和好嗎?”

    “是啊,”舒夏回答道:“我從來都是這么打算的,只是段邦不愿意。”

    謝知周忽然想起那時候的段邦,略頓了頓,還是提醒道:“那時候我問他為什么不肯見你,他說——”

    “破鏡不能重圓,對吧?”舒夏搶白道。

    謝知周有些意外,就聽舒夏繼續道:“他腦子里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年少相識,又是初戀,這么多年我的心思全花在這個人身上,沒有人比我更懂他了。可惜我當時沒想到,他居然這么固執。”

    “不過他沒跟我說過分手啊,鏡子就不算破了。”舒夏撇撇嘴,微微往后仰躺著,感受著飛機緩緩起飛,一副不以為意的神色。

    舒夏這句話,卻正好是謝知周當年面對段邦的回答時,心里泛過的念頭。這么些年他早已忘了,這回被舒夏猛地提起,他的心里又燃起了一絲自欺欺人的安慰。

    他和季澤恩之間,也沒有那樣決絕的話。

    “回去了要幫我,”舒夏沒什么顧忌地靠著謝知周的肩,他矮謝知周一個頭,這會兒靠著正好。

    “好。”謝知周應下。

    舒夏懶懶地打了個哈欠閉上了眼睛:“好人有好報,你和你的布偶熊先生一定會重修于好的。”

    謝知周取了托運的行李,剛走出機場,耳朵因為氣壓的緣故還有些閉塞,只覺得周圍的喧囂都顯得格外的遙遠。

    “謝哥!”模糊的聲音從遠方傳來,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大幅度地揮著雙手,手里還舉著橫幅,熒光橙的手幅上寫著“歡迎謝哥回家”,搖擺的格外起勁兒。身邊不少人側目而視,還有人竊竊私語,問是不是有什么明星要來。

    一腦門兒黑線的謝知周:“……”

    還沒等他捂上臉,假裝不認識段邦,后者就蹬蹬瞪地跑過來,一把抱住了他,然而他一雙手卻沒能環抱住謝知周,而是碰到了另外一具身體。

    一個腦袋從謝知周肩上冒出來,沖段邦甜甜一笑:“嗨,男朋友。”

    這回輪到段邦一臉被雷劈的表情,他收回手,然而之間還是揮之不去的觸感。這雙手,曾經徹底的擁有過這個男孩,他的指尖對這具身體的觸感實在太熟悉,以至于在碰到的一刻,細小酥麻的電流順著之間,直沖大腦。

    真正意義上,闊別四年之后面對面的相見,段邦沒想到,竟是這般模樣。

    “夏夏。”他下意識地開口。

    舒夏從謝知周身后竄出來,抱上了段邦:“男朋友,你想我嗎?”

    段邦掙扎著把人從自己懷里扯出來,偏開頭,沉下音色:“我們已經分手了。”

    “沒有,”舒夏索性繞到他背后把人抱住,“你沒和我說過分手,就不算。”

    這下段邦的雙手繞到背后使不上力氣,推不開舒夏,他一臉求救地表情看著謝知周,然而后者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發光,絲毫沒有上前調解的意思。

    “別鬧了舒夏。”段邦糾正了自己的稱呼。

    舒夏在他背后蹭著,額間的碎發恰好撩撥著段邦的后頸,讓他微微一縮,就聽后頭的人悶悶道:“那你就在這兒和我說,‘舒夏我要和你分手’,就八個字,不難為你吧,說完我就滾蛋。”

    段邦收回了雙手,伸開的掌心捂住了全臉,他嘆了一聲。

    當初硬生生地被家長分開,如同被血淋淋地徑直劈開一半心臟,他又怎么狠得下心,說一遍這樣傷人的話呢。

    舒夏太明白他,知道這對他來說是多么大的折磨。

    “我不走了,”舒夏小聲道:“我申請了國內的研究生,我和你一起。”說完他從褲子口袋里摸出了一張卡片,塞到了段邦的手里。

    段邦垂眼一看,好家伙,又是謝知周他們家的酒店房卡,他瞪了看戲的謝知周一眼,轉了轉手里的房卡,在后者似笑非笑地目光下開口:“讓你看戲,你自己打車回去吧。”

    謝知周聞言拖起行李箱,掏出手機來打車,看著段邦被人緊緊箍住艱難地往前走,忍不住笑出聲。

    段邦身后的始作俑者扭過頭來,沖他比了個心。

    謝知周搬著行李箱坐進出租車,深藏功與名。

    他刻意調動思緒,保持著這種強撐的輕松情緒,到寢室走廊的時候,后知后覺的緊張才終于將他淹沒,心跳跟著越來越快,他捏了捏手指泛白大的骨節,給自己定了定心。

    兩年了,想明白一切之后,他終于又回到這里。

    不知道季澤恩這時候在干什么,也不知道推開門會不會同他四目相對。

    謝知周分出一只手來,按在心口,帶著三分期待三分糾結,并上三分忐忑,握上了冰涼的門把手。

    第64章 尋

    段邦回到寢室的時候, 甫一開燈, 被靜坐在宿舍的人影嚇了一跳, “老謝你回來了怎么不開燈,我還以為你出去了呢?”

    謝知周的瞳孔因為驟然亮起的燈光照射微縮。他打量著段邦, 有些意外道:“我以為你今晚不回來了。”

    他的手里抱著肉乎乎的肥佬,正給他喂青菜。

    “老謝, 你今天可不夠意思,”段邦攤了攤手, 坐在他身邊:“說好了我來給你接機,你怎么不早告訴我舒夏要來。”

    “還打算躲著?”謝知周問。

    段邦偏過頭去,“不知道。”

    “舒夏人呢?”謝知周說:“你把他一個人丟酒店了?”

    “哭了,”段邦嘆了聲氣:“剛哄睡了我就回來了,四年了, 還是這么個脾氣,他一哭我就拿他沒轍。”

    “他很喜歡你。”

    段邦看著從肥佬身上騰出手來整理資料的謝知周, 眼神一暗。

    風流不羈的浪子在遇到畢生所愛之后, 戒掉了一身糟粕, 可從前癡情的人卻因為與白月光的錯過,在感情上放縱自我。

    到底誰更后悔呢?

    “我真的沒想到他會回來, 網戀見面之前,也沒想到他還愛著我。”段邦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早知道我可以等到他回來, 我就潔身自好一點了。我配不上他,知周。”

    謝知周低低地嘆了一聲,“可他說他不在乎。”

    “他懂我, 我也懂他。”段邦緊蹙著眉,眼里是溢滿的痛苦,“他都是裝的,他怎么可能會不在乎,只是他太想和我在一起了。可是知周,他越是愛我,我就越是愧疚。”

    愧疚到當那個人干脆利落地褪凈衣物躺在他眼前,眼尾綴著淚時,他卻只是別過頭,替他蓋上了薄被。

    他根本沒辦法容忍自己的手再去觸碰那樣干凈的身體。

    “不說了,”段邦去衛生間拿涼水洗了一把臉,緩和了情緒,問謝知周:“我回來之前,你一個人坐那兒干嘛?”他的目光落在肥佬一鼓一鼓的腮幫子上,忽然笑了,自顧自道:“半仙兒從前還說它苗條,不該給他起個這樣的名字,你看,它現在可是夠肥了,還是我名字取得好。”

    謝知周淡淡看了他一眼,他敗下陣來,補了一句:“還有季哥養得好。”

    謝知周的目光落在自己床邊的空架子上,他帶著滿懷忐忑進門的一瞬,期待中的人并未出現,只剩下了空蕩蕩的木板。

    “季澤恩,搬走了?”他問。

    “啊,”段邦一拍腦門兒:“我忘了告訴你了,他這學期去附屬醫院見習,有個老師很喜歡他,低價幫他租了附屬醫院附近的房子。雖然咱們宿舍離附屬醫院也近,不過宵禁太麻煩,季神動不動就跟著老師值夜,住學校不方便。”

    謝知周看著侃侃而談季澤恩生活的段邦,忽然沒來由生出一點微末的嫉妒。他自嘲地壓下情緒,問他:“他連肥佬和骨頭架子都不要了。”

    “他跟肥佬親著呢,因為肥佬喜歡吃蘋果皮,他練了好幾天,到后來一刀能全削下來。”段邦樂顛顛地翻出手機視頻給謝知周看。鏡頭里只有一雙修長的手,利落地削好蘋果皮,喂給肥佬吃。

    鮮紅的蘋果皮落下,被肥佬攏在懷里咀嚼得格外歡快。剩下白生生的果肉無人認領,就聽見熟悉的一句:“吃嗎?”

    而后段邦接過去,隨之而來地是喀嚓喀嚓的咀嚼聲。

    嫉妒更深了怎么辦?謝知周聽著鏡頭里的聲音,悶悶想到。

    “他走的時候說讓我養著,你畢業的時候總得回來辦手續,讓我那時候就把肥佬給你,還有骨頭架子一并給你。”段邦說:“他說這家伙是你救出來的,還跟你一樣,喜歡吃蘋果,你不會不要它的。”

    他話音落下,又十分真切地補了句感慨:“這些年季哥養著肥佬,又當爹又當媽,那叫一個貼心。從前這小家伙在實驗室營養不良,現在都肉乎乎成球了,每天換墊料水食常洗澡,一身毛又干凈又漂亮。”

    毛茸茸的豚鼠和冷冰冰的少年,謝知周忽然有點不能想象這個畫面。

    段邦嘖了一聲,甩手掌柜的模樣道:“原本離了季哥我生怕養不好它,還好你回來得及時。”

    “……”

    差不多收拾了躺上床,一直有意無意避開一些話題的段邦忽然叫了一聲謝知周,帶著幾分真情實感地開口:“其實我覺得,季哥練削蘋果皮不是為了肥佬,是為了你。”

    “老謝,雖然咱倆是哥們兒,我也還是要說,你真對不起季哥。”

    床上的謝知周正拉著床簾,他曾經無數次把這截兒掖在棉絮里的床簾揭起,跨過兩張床的相連處,爬到另一個溫暖的懷抱里,然而在聽到段邦話的一瞬,手一抖,舉起的一段兒床簾突然從手里滑落。

    窸窣的聲音沒有躲過段邦的耳朵,他說:“是不是看見對面床空了,心里也空落落的?”

    謝知周抬起胳膊擋住了臉,沒有出聲。

    “你這才一天,季哥對著你這空床看了兩年呢。說真的我都不知道你倆到底咋了,你就一聲不吭跑國外去了,還順帶上一個肖子兮。”

    “哎,話說,”段邦踹了踹他的床板:“你這次回來,是和他和好的嗎?”

    “嗯,”謝知周說,“他……”

    “你想問他對你還有沒有感覺?”段邦打斷了他的欲言又止:“你知道嗎,你走的那個學期,季神的年排掉到了二十。”

    謝知周的心驀地一跳。

    “那可是季神,從來都是第一名,加權95+的季澤恩,”段邦說:“你敢信嗎?你走之后他考的五門課,全部沒考上九十分。”

    “原先我還不確定他對你的心,那時候我是真信了。”

    同宿舍相處的這些日子,段邦無疑是對季澤恩的感受最深的,盡管對方是情緒如此不外露的人,同住了這么久,也能窺見一些端倪。

    當冷靜的人失去自持,從不允許自己有任何失誤的學霸跌落神壇。

    謝知周揪住睡衣的領口,只覺得心口澀的厲害,然而反復揉搓,不得其法,只有一片滾燙的灼熱,以及鉆心的疼。

    “不過后來他又考回第一了,”段邦繼續道:“現在他對你的態度是什么樣,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但謝哥,他那時候是真喜歡你啊,你是怎么狠下心來走的。你可別又說是‘膩了’,不然我現在就爬上去打你。”

    “不是。”謝知周拿被子蒙住腦袋,悶悶道。

    兩廂無話,段邦放下了打算踹床板的腳,在黑夜中閉上了眼睛。

    法醫大四下學期的課少了許多,謝知周偶爾跟著導師去實驗室做實驗,也有時候去公安局晃悠。

    一日三頓照常在食堂吃,課一節不落的去上,偶爾去附屬醫院門口散步,然而這么小的一個醫學院,一個月過去,他卻沒等來想象中,和季澤恩意外的重逢。

    人與人的緣分原來如此稀疏,不刻意去尋,饒是兩個人在這么小的地方,都不會碰到彼此。

    而他曾經卻依靠著這樣稀疏的緣分,愛上了一個人。

    對方依然不肯同意他的好友申請,電話打過去只剩忙音。

    臨床八年的課堂教學接近尾聲,饒是去教室堵人,謝知周也沒能見到季澤恩。

    他不死心地讓段邦告訴過季澤恩他回來的消息,然而對方對此的響應只有一句“嗯”。

    意料之內,卻痛徹心扉。

    可他還是不想放棄。

    他沉默地坐在宿舍里寫完實驗報告,剛巧撞上段邦回來,一臉相似的郁悶,卻是因為截然不同的事:“《神經病學》應該改個名叫《神學》,這堆東西是人學的嗎?”

    對于必修課程里沒有《神經解剖學》的段邦來說,所有帶神經標題的課程都是地獄。

    謝知周終于忍不住攔住段邦問:“棒棒,季澤恩輪轉到哪個科室了?”

    面對段邦的猶豫,謝知周直截了當地拿過他的書,一臉從容地開口:“這門課我上學期92過的,我幫你劃重點。”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啊老謝,”段邦一臉瞠目結舌,他不再猶豫,在手機上點了兩三下:“消化內科住院部,跟著程老師。”

    “回這么快……”謝知周小聲腹誹了一句,悶悶不樂地想著手機里那滿屏的紅色感嘆號。

    “不是季哥回的,”段邦實話實說:“最開始季哥還住這兒的時候,輪轉計劃表就發給我了,讓我給他留門。”

    謝知周忽然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兩位也算是過了兩年同居生活。

    怎么辦,好像更酸了。

    “棒棒,謝了。”謝知周抹去自己作出來的一把辛酸淚,把畫好重點的書遞回給段邦,站起身來,收獲了段邦的星星眼:“老謝,你剛劃重點的樣子,真的像極了季哥。”

    謝知周回頭沖他打了個響指,從柜子里抱出籃球,出去了。

    球場上人很多,他隨意找了個隊和人打了聲招呼,就加入了對局。跟著打了好一會兒,累得幾個小學弟喘道:“兄弟你誰啊這么猛,認識一下?”

    他正想說自己是體育部的,忽然想起已經兩年了,喬航都快畢業了,哪兒還是他們當年的那個學生會呢?

    謝知周索性沒開口,沖對方勾了勾手:“還來嗎?”

    “當然來,”為首的小學弟喘了口氣:“難得遇到這么厲害的對手,可得好好練練。”

    到了日薄西山,輪番著上的小學弟們都累得精疲力竭要離開,一個人打了這么久的謝知周才離開了球場。

    他徑直去了從前常去的冰沙店,所幸粉紅女郎還在,他一口氣點了五杯,一骨碌吃了,路過菜市場的時候又看見有賣水果的,蠅蟲撲得厲害。他買了些回寢隨意拿水沖了沖吃了,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從水龍頭接了一杯自來水水直接咽了。

    生水的味道怪怪的,并不好下咽,謝知周咂摸了一番舌尖的澀味,換下沾滿汗水的球衣,站到浴室里。

    他打開花灑,把水調到最涼,冰涼的水柱打在他周身,讓他忍不住一個激靈。他眉心緊蹙,竭力仰著頭,感受著身上的熱氣一點點消散。

    沖滿了二十分鐘,他擦去一身涼水,戴上耳機,打開了吃雞。

    “今兒不睡了?”段邦沒發現他一系列作死操作,看他在玩兒游戲,問道:“好久沒玩兒了吧,要不要段哥陪你通宵啊?”

    “好。”他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似的。

    兩人同時啟動游戲,時鐘一點點推移,直到天剛亮的時候,段邦揉了揉困倦的眼,然而一個晃眼,他身旁謝知周的游戲角色就被爆頭了。

    “行不行啊老謝,熬不動就睡吧。”段邦嘆了聲,拍了拍身邊的人,然而剛碰上的時候,只覺身邊人燙的厲害,微微掀著眼皮,眼神迷離地看著他。

    “謝哥,你怎么了?”段邦受到驚嚇,正要去探他額頭,謝知周忽然站起身來沖進衛生間,而后是劇烈的干嘔。

    他漱了口,扶著一臉擔憂地看著他的段邦:“我沒事。”他撐著力氣打算繼續開始游戲,段邦忽然一把拽過他的鼠標:“你不要命了?”

    “再撐一會兒。”他有氣無力地開口。

    “啊?”段邦扶著他,“再干什么?”然而人已經趴在桌前,把頭埋進了臂彎:“我歇會兒。”

    “哦,”段邦一臉擔憂:“我在你旁邊,你要是有事兒隨時叫我。”

    寒戰的感覺逐漸過去,謝知周開始覺得周身灼熱的厲害,腹部一陣絞痛,帶著昏昏沉沉的暈厥,連呼出的氣都顯得格外燙手。

    他猛地抬起頭來往廁所去,出來之后看了一眼手表,露出一副如釋重負的眼神,“棒棒,”他低聲道:“麻煩送我去附屬醫院,我拿手機掛過號了,我沒力氣,你等會兒跟醫生說,我病得很重,要住院。”

    幾乎是在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段邦愣住了,他攙著腳步打飄的謝知周往附屬醫院去,納悶兒地問道:“晚上急診一直開著,你為什么偏等著掛門診號啊?”

    然而他很快就知道了答案,段邦打開謝知周的手機,從門診大廳的機器取出掛號單。

    ——消化內科,程閆恒主任醫師。

    “謝哥,你這唱哪出啊?”段邦擰著眉,一臉恨鐵不成鋼。

    謝知周喘著氣說:“苦肉計。”

    第65章 重逢

    “A醫大的學生?”上了些年紀的程醫生有些懷疑地看著段邦, “我看你眼熟。”

    面對程醫生讓人無所遁形的目光, 段邦心虛地低下頭, 前不久兩人才在內科的課程上狹路相逢,沒想到這么巧就遇上了。

    “你也是?”程醫生問謝知周, 段邦來不及阻止,后者就已經微微點頭。

    “那你自己說吧, 主訴,現病史……上課教過你們的, 自己診斷。”程醫生扶了扶眼鏡,從鏡片下閃出一道寒光。

    謝知周、段邦:“……”

    最終謝知周還是拿著加急的檢查結果單,在程醫生恨鐵不成鋼的目光下,如愿以償地被送到了住院部,因為他的檢查結果并不只是他預期的急性胃腸炎, 還有十二指腸潰瘍。

    他看著慢慢幾大瓶沒掛的藥水,聽段邦默默道:“你下回能不能換個地兒, 別折騰你那腸子了。先是闌尾現在又是十二指腸, 再過兩天是不是該得痔瘡了。”

    謝知周悶悶地看著他, 一雙桃花眼沾染了蒸騰的熱氣,顯得格外水光淋漓。

    “好了好了, ”段邦不去看他這副模樣:“等該來的人來了你再換上這幅樣子吧,你讓我說你什么好?想出這種餿主意, 你這智商也就和不想上學裝感冒的小學生有的一拼。”

    “得虧你那脆弱的十二指腸沒穿孔,不然現在你就躺在外科的病房里了,看你那苦肉計使給誰看。”

    好不容易得著機會, 碰上謝知周無力反抗的時候。眼見著人安安穩穩地躺下,段邦的火氣也上來了。

    “你說說你這幾年課怎么學的?我們學的是怎么治病不是怎么讓自己趕緊的生病。人的身體機制有多復雜你不是不知道,你想過沒有,苦肉計使不上事小,把你小命鬧沒了怎么辦?”

    他罵罵咧咧半晌,生怕眼前人不知道自己錯的徹底,索性撂下殺手锏,“季哥要是知道你這么糟蹋身體,你就等著吧。”

    這話總算唬住了謝知周。

    “段哥,”謝知周一臉氣息奄奄:“別。”

    段邦別過臉不去看他,“知道錯了嗎?”

    回答他的是拖長的音調:“知錯了段老師——”

    段邦看著他那張虛弱得不行還笑意盈盈的臉,就氣不打一處來,干脆停了碎碎念,恨恨道:“你自個兒養著吧,就掛幾瓶水的事兒,我回去上課了。”說完他指了指病床旁的按鈕:“有事兒按這個。”

    “知道了知道了,”謝知周沖他擺擺手:“忙去吧您。”

    他原以為得等到第二天早上八點的慣例查房,沒想到六點下班前,程醫生居然過來查房了,還帶著自己一票學生。

    病人家屬陸陸續續出去,一行拿著筆記本的白大褂兒們魚貫而入,跟著為首的程醫生之后。

    作為見習學生的季澤恩走在最后,卻被程醫生招到了身邊。其他的年輕主治醫師和住院醫師對程主任這種格外的看重早已見怪不怪,讓出一條道來,讓綴在尾巴后面的季澤恩走到了程主任身旁。

    這一走,季澤恩的目光就頓住了。

    兩人目光撞上的一瞬間,謝知周的心忽然漏了一拍,帶著踩空般的余悸。

    如同裹挾周身冰雪的夜歸客,看見了門口斜插的一枝臘梅花。

    他灼灼的目光帶著水汽,一分不落地緊緊盯著季澤恩。

    “澤恩?”季澤恩的思緒被叫回來,看到程主任嚴厲道:“我剛叫了你兩遍,查房的時候怎么能走神?”程主任身邊的年輕醫生小聲的竊竊私語,對這個慣常優等生的出錯都有些意外,季澤恩卻換回了面上的從容:“對不起,老師。”

    程主任“哼”了一聲,又換回恨鐵不成鋼的目光看了眼病床上的謝知周,對季澤恩道:“這是你校友,今早我看診的時候考了考他,結果什么都不會,我們學校怎么會有這種學生,簡直是我帶過最差的一屆。”

    謝知周:“……”

    以一概全要不得。

    開玩笑,雖然說這些東西書上都講過,但是指望一個腦子燒成漿糊,并且心里只有他學生的病人來給自己做診斷也太離譜了吧?再者弄熟課本和上臨床完全是兩碼事,沒經過臨床見習就會熟練寫病歷那是人嗎?

    當然,季澤恩除外,他是神。

    大概是聽到了他心里膨脹的碎碎念,程主任換上一臉欣賞而驕傲的神情看著自己的得意門生:“你說說醫囑怎么開?”

    在接下來的幾分鐘里,季澤恩在完全沒有見過謝知周醫囑的情況下,口頭敘述出了和實際醫囑幾乎別無二致的內容。謝知周目瞪口呆地接受著知識的洗禮,然而程主任身邊的年輕醫師們早已經見怪不怪,一臉淡定。

    “看到了嗎?”程主任不忘氣謝知周:“這才是A醫大的學生。”

    呵,謝知周看著眼前的小老頭,咬牙切齒心道,這還是我前男友呢。

    程主任又把話頭轉向身邊的年輕醫師:“都聽到了嗎,一個本科的后生就有這樣的能力,你們怎么好意思再喊累。”一群年輕醫師忙低下頭,一副受教的模樣。

    謝知周的病情并不復雜,其實這樣的醫囑,他們也一樣能開出來,程主任這樣說,不過是為了更好的鞭策他們,而年紀輕輕,連醫師執照都沒有的季澤恩,無疑是刺激他們最好的興奮劑。

    小插曲過后,程主任例行查房,讓謝知周有些意外的是,方才還顯得有些討人厭的老頭查房時竟然格外的細致認真,饒是很小的細節也會和自己的學生們講清楚,對待同病房的人態度也很好,雖然算不上多么溫柔體貼,卻沒來由給人一種被認真對待的感覺。讓謝知周都忍不住下意識地去信賴他。

    一行人離開時,季澤恩仍是走在最后一個,謝知周抬眼看過去,剛好撞上了他的目光。季澤恩沖他這個方向笑了笑,不著痕跡地回過頭去,順手關上了房門。

    謝知周愣住了,沒想到隔著兩年的的糾結,季澤恩竟然選擇對他報之一笑。正在震撼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句:

    “小季醫生真好,每回走的時候都沖病人笑笑,他那張臉俊得很,笑起來就讓我心情格外好,心情好了,病也好得快。”

    話音來自相鄰床位的患者,謝知周偏過頭去,就聽另外一個病床上的患者說:“是啊是啊,我孫女和小季醫生差不多大,我正想著怎么介紹他們認識呢?”

    謝知周:“……”

    “哎——”前頭一個說話的嘆了聲:“可惜我就個兒子,不然鐵定也要和您爭一爭。”

    這兩個人生龍活虎還琢磨著相親的人真的是患者嗎?

    謝知周有氣無力地開口:“你們說的是,剛剛給我開醫囑的那位嗎?”

    “是啊是啊,”最初說話的卷發大媽像是想起來什么似的,問他:“剛剛程醫生說你們是校友,那你也是醫生吧?”

    “我不是,”謝知周說:“他也不是,他還沒考證呢。”

    “哎我知道,”一旁的患者婆婆說道:“我們之前這么叫他的時候,他就說他還沒考什么什么證,我也不懂,反正穿白大褂的人,我都叫醫生。”

    “管那么多做什么,反正大家都這么叫,后來他就不說什么了,任由我們叫。”

    “您剛剛說,”謝知周看著眼前的卷發大媽,忽然想起了剛剛那個笑,委婉地開口:“他剛剛是在對我們笑?”他咬重了那個“們”字。

    “是啊,”卷發大媽說:“小季醫生態度可好了,每回早晚查完房都沖我們笑一笑,哎,可惜我快出院了,不過比起看帥氣的小醫生,還是身體健康最重要。”

    剛剛自個兒糟蹋身體的謝知周:“……”

    當初那個冷冰冰的人,如今為了當好一個醫生,已經開始學習微笑了。只是,原來不是對他笑的嗎?謝知周按了按心口,卻沒來由有些失望。

    他忽然猛地反應過來,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在心里默默自言自語:想什么呢,當初一走就是兩年,連個理由都沒給人家,現在想著奢求別人原諒就罷了,還肖想他會對你笑,做夢吧,謝知周,你多大臉呢?

    第66章 初心

    帶著滿懷的郁悶, 謝知周在昏昏沉沉中睡著了。

    與季澤恩的相見, 讓他的精神格外亢奮。然而大概是因為亢奮過了頭, 加上頭一天可勁兒地折騰,倒是比平時困得更快。

    醫院獨有的消毒水味讓人沒來由覺得安心, 他就像是吊著最后一口氣的人終于帶著并不圓滿的安心入眠,睡夢中緊蹙著眉, 睡相極不安穩。

    夢里光怪陸離的詭譎畫面在謝知周的眼前走馬燈般的過,直到他猛然驚醒, 嚇出一身冷汗,忽然就看見了床邊一個人影。

    三人間的病房熄著燈,他睡在最靠門的一頭,另兩邊周圍都拉上了簾子隔絕開來,窄窄的一方空間, 只剩下了他們兩人的呼吸。

    隨著眼睛對黑暗的逐漸適應,謝知周看清了季澤恩的臉。

    不過其實不用看清, 在隱隱約約看到一個輪廓的時候, 他就知道那是季澤恩了。因為從噩夢中醒來的他, 看到那個人影的一瞬間,驚慌失措的心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黑暗朦朧, 他從純白的被褥里伸出手,勾住了季澤恩垂在身側自然蜷曲的指尖。

    那指尖太冰, 剛從暖融融的被子里拿出來的手不適應,又往前去了幾分,直到握住他整個手掌, 總算在掌心尋覓到了一點溫度。

    謝知周垂著眼,目光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沒去看那個人的臉。

    握住的那只手沒有回握他,他知道,只要他一松手,這點維系就會斷絕,不過好在,那只手也沒有掙脫推開他。

    他就這么沉默地握著那只手,刻意放緩加深的綿長呼吸聲在夜色里顯得格外清晰。

    直到他的手終于酸了,忍不住快要脫開時,那個人影忽然動了。

    季澤恩分開了相握的兩只手,把謝知周因為抬高久握而有些缺血冰涼的手放回被褥,轉身離開了。

    他的腳步很輕,直到推開門離去,謝知周也幾乎沒有聽見任何聲音。

    然后他忽然反應過來,黑暗中的人影,沒有穿鞋。

    急性的癥候恢復的很快,沒多久謝知周就能自己活動了,段邦偶爾來看他,他和季澤恩的相處,卻僅僅局限于早晚兩次的查房,遠遠的一瞥。

    熱絡的卷發大媽出了院,嚷嚷著要帶孫女給小季醫生相親的患者婆婆最近常常打盹,新的患者還沒來得及入院,病房里顯得有些空蕩蕩的。

    謝知周謝過給他拔了針的護士姐姐,踩上一雙棉拖鞋往外頭晃悠。

    晚上的醫院空檔許多,他走到醫生辦公室的門口,一眼就見著了坐在最邊上的季澤恩。他的身后隔著一塊區域還坐著一位醫生,此時背對著他們,正在計算機上操作著什么。

    他走過去,拉開椅子,坐到季澤恩旁邊,一直埋首在厚重病歷里的季澤恩才抬眼,口里一邊客氣問道:“請問您——”

    然而在看到他的一瞬,話音戛然而止。

    謝知周沖他笑了笑,兩顆鋒利的小虎牙顯露出來,顯得笑意晴朗,“小季醫生,我心跳好快。”

    季澤恩不帶什么情緒地看了他一眼,又往后探頭朗聲道:“王老師,這位患者說心率偏快。”

    那頭值班的王醫生回頭來看了一眼,喊道:“你過來我看看。”說著就開始戴聽診器,又交代道:“下回直接按呼叫鈴,就別自個兒跑過來了,心臟不好一定要謹慎。”

    謝知周:“……”

    他和季澤恩對視了一眼,走到王醫生眼前,王醫生把聽診頭伸入病號服貼著他心臟的位置聽了聽,舒緩了微蹙的眉頭:“還好,挺正常的,應該是因為有些緊張,你別太焦慮自己的病情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謝謝醫生。”謝知周說完,一言難盡地往回走,忽然就聽王醫生又說了句:“小季,你也聽聽看,多學多練,豐富經驗。”

    西子捧心的謝知周瞬間坐到了季澤恩的身邊,后者戴上聽診器,略挑起他的衣襟下擺。謝知周敏銳地認出,這臺聽診器和他送給季澤恩的一模一樣,只是聽診器這種東西,本就大同小異,他也沒法兒確定是不是當初那臺。

    這邊想著,便又覺得自個兒自作多情了。

    冰涼的觸感貼上皮膚,他看著略低頭的季澤恩,卻只看見了鴉羽般蓋住目光的眼睫。

    “我回來了。”他說。

    一語雙關,作為剛被推回給季澤恩的患者,這是放在此時毫無違和感的一句話,然而季澤恩知道他在說的究竟是什么。

    他收回聽診器放在一邊,淡淡道:“王老師說的沒錯,好好休息。”說完便又要去看桌上的文件。

    謝知周理了理衣襟下擺,掃了眼遠處的王醫生,湊在季澤恩耳邊低聲道:“你能,再給我一個機會嗎?”

    說完他還嫌不夠似的,加上一句:“我和家里出柜了,我想……”他頓了頓:“我想好好和你在一起。”

    說完這些話,他有些緊張地低下了頭,沒去看季澤恩,也就錯過了季澤恩眼里一閃而過的情緒,以及頓住的筆尖。

    他就像個不懂事離家出走的孩子,想要渴求父母的原諒,卻比誰都清楚自己把對方的心傷的多么深。

    他沉默了太久,直到一個護士突然闖進來,帶著幾分焦急大聲對王醫生道:“24號床狀況不太好,您快去看看!”

    不需要王醫生招手,季澤恩就利落地跟過去,留下原地的謝知周。

    他低低地嘆了聲,仍坐在原地。半個小時后,王醫生的聲音不遠不近的從門外傳來:“小季,剛剛的操作寫一份記錄筆記等會給我看,有不懂的列在最后一起問我。”

    隨著話音漸近,帶著一臉疲憊的季澤恩走進醫生辦公室,恰好撞上了謝知周的目光,腳步一頓。

    “喲?”王醫生笑了,顯然也看見了他:“你還有什么問題嗎?”

    “澤恩是我校友,我和他聊聊天。”謝知周說。

    王醫生不贊成地搖搖頭:“他這會兒忙著呢,不能分心,你等他休息的時候再找他聊天吧。”說完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走吧。”季澤恩說。

    他揉著跳痛的太陽穴坐在謝知周旁邊,拿出一個厚厚的軟皮筆記本翻開,開始做記錄。忽然被塞過來一張紙條。

    ——這是我的微信:189XXXXXXXX,你把我刪了這么久,我怕你忘了是我。

    PS:工作起來的季哥超帥。

    末尾畫著一個心臟的結構圖,與當初的模樣如出一轍。

    第67章 破冰

    季澤恩的目光停在那顆心上, 余光注視著謝知周走遠。他把紙條塞進透明軟殼的側面, 埋首開始寫記錄。

    鐘表滴答滴答, 夜色在伏案中流逝。

    他把寫好的記錄交給王醫生,后者看了看, 頗為贊許地點點頭,把筆記遞還給他, 恰好交班的醫生過來,王醫生一邊收拾東西打算離開, 一邊問季澤恩:“小子,還不走?”

    季澤恩看了眼表跟上去。王醫生的住處也在醫院附近,和季澤恩租的房租順一小段路,兩人并排走著,王醫生忽然抬了抬眼鏡片, 笑道:“快要轉科室了吧?”

    “嗯。”

    “雖然你是跟著咱們程主任,不過我還真有點舍不得你, ”王醫生感嘆了一句:“想過沒有, 以后打算進哪個科室?”

    “兒外科。”季澤恩照實說。

    “兒外科是外科的分支, ”王醫生說:“你有沒有外科的天分我不清楚,不過內科要求的縝密的分析、邏輯推理能力還有綜合思維, 你都很不錯,除了兒外, 你也可以看看兒科。”

    “好。”季澤恩應道。

    王醫生看著他,眼里滿是光芒:“慢慢輪轉吧,會遇到最適合你的。”

    他拍了拍季澤恩的肩:“你記得, 科室不分貴賤,他心外科再牛逼哄哄,文章發得再猛,不也一樣經常得請其他科室會診。只要認真救人,不愧良心,就是好醫生。人類健康的未來在你們手上,不論什么時候,都要全力以赴,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經常當老師的人多半都有點好為人師的習慣,季澤恩對王醫生的畫風突變并不意外,只是半晌不知道該答什么。

    他只好沉默地看著這位精神矍鑠的中年醫師,聽他喂了一罐充滿期冀的雞湯:“生命就那么長,不過好在咱們醫生,最不缺的就是價值感和生活的意義。”

    年紀輕輕的少年人總是大言不慚地談理想希望,談治國興邦,而中年人卻常因為生活所迫,在看清了銅臭味的真相之后變得沉默和順從,或是圓滑油膩。

    王醫生的話和發著光的眼神,顯得格外特別。深深地烙在季澤恩的心里,讓他不由得有些觸動。

    “不過還是得有人懂咱們這顆心,才好啊,”王醫生嘆了聲,眼里的鄭重淡去,換了一臉笑,“我太太雖然不是咱們這專業的,卻特別能理解我。有時候工作再苦再累,和她聊聊,也覺得好多了。”

    “她知道我在做什么,知道我為什么要做,”王醫生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一臉追憶道:“我以前是打算進普外科的,當時跟著老師進手術室,那時候就因為指甲剪得不夠干凈,被老師罵的狗血淋頭當場趕出了手術室。”

    “我知道他罵得對,可感性上就是接受不了,我自尊心強,那時候就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甚至想過放棄。”

    平日里王醫生話并不多,沒想到脫了一身制服,內里卻是個熱性子。

    “后來是我太太一直支持我,鼓勵我,我才走到了今天。”

    “您和夫人真是伉儷情深。”季澤恩說。

    “是啊,”王醫生拍拍季澤恩的肩,“所以你也得找個懂你的人,我有個侄女,和你差不多一般大,她倒是對醫學很感興趣,要不要我介紹你們認識?”

    季澤恩:“……”

    繞了半天,居然是給他介紹對象。

    季澤恩禮貌地回答道:“我目前還是想把精力放在學習上。”

    “也好,你還年輕。”王醫生并沒有因為這樣的事不悅,“不過如果有能懂你的人,還是別錯過了。”他也是真心疼惜這個天資聰穎又肯努力的學生。

    師生兩人走到了分岔路口告別,季澤恩在回住處的路上,忽然下意識地拿出了手機,深黑的屏幕印著天際彎彎一線月光。

    懂他的人嗎?他喃喃自語地重復王醫生的話。

    他劃開了手機,翻出了那條被他刻意忽視許久的好友申請。

    那個微信號的主人,今天剛剛還質問自己是不是忘了。

    那是一排閉著眼就能打出來的數字啊。

    怎么可能忘得了呢?

    扣到最上面一顆扣子的襯衫擋住了掛墜,只能從背后隱隱約約看見一段不清晰的黑色皮繩。

    季澤恩的指尖重重地按在吊墜上,直到那枚轉運RNA重重的印在皮膚里,留下淺淺的印記和微微一點刺痛。

    ===

    病好得差不多的謝知周很快被趕出了醫院,護士給他下了最后通牒,讓他抓緊時間辦出院。

    繁雜的手續鬧得他一個頭兩個大,好不容易搶出點時間去醫生辦公室門口晃了一圈,卻沒看見季澤恩的人影,只好悻悻而歸。

    他躺回臥室的床上,睡了個午覺。睡前迷迷糊糊地忘了關消息提示音,一連串的響音把他從睡夢中吵醒,謝知周擰著眉去拍手機,然而呼之欲出的起床氣還沒來得及發,他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彈起來,死死地盯住屏幕。

    “季澤恩同意了您的好友申請。”

    謝知周的目光從新信息上一條一條劃過,眼里的情緒卻越發深重。

    “你總是這么沖動。”

    “沖動地談了這么多段戀愛,沖動地追求我,沖動地在一起,沖動地離開,沖動地回來。”

    “都冷靜一下吧。”

    “大五開學的時候如果你還這么想,給我發消息,我們再談。”

    季澤恩說的沒錯,他總是那么沖動,可這一次,他真的想清楚了。

    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句話,回過去一個“好”。

    然而又收到了熟悉的紅色感嘆號。

    發完消息就刪好友,謝知周忍不住笑了笑,又有些無奈。這還真的他一貫干凈利落的風格。

    他現在就是講“狼來了”的小孩,不被信任也很正常。距離大五開學,隔著艱苦卓絕而漫長的期末考試,隔著沒日沒夜的辛苦實習,是人的情緒最容易崩潰,感情最容易破裂的時候,也是他和季澤恩當初分手的狀況。

    同樣也隔著相對清閑讓人忍不住想要找樂子的假期,他的前男友們就發生在這樣無處消遣的寂寞里。

    這么長的一段時光,才能幫謝知周自己確認,那份沖動之后的認真和感情究竟是真是假,也是季澤恩對他的考驗。

    謝知周摩挲著鎖屏上的男孩的臉頰,“我接受挑戰。”

    異地常常容易澆熄一段熱情,可是你知道嗎?

    謝知周喃喃道:“連我也沒有想到,離開你的兩年里,我對你的感情不但沒有褪色,反而越來越深了。”

    第68章 復歸

    段邦沒打算考研, 更沒打算在基礎醫這個專業上深造下去。

    他去了幾個公司面試, 總算找到了一個銷售的實習。

    帶著一臉疲憊的他輕車熟路地走進B大附近的一處居民區, 叩響了門。

    “段邦?”開門的人顯然有些驚喜。不論段邦是第幾次,還是第幾十次來, 舒夏總是能表現得即高興又驚喜。

    段邦提著大包小包坐進沙發,說了句:“暑假兩個月的實習工資, 全在這兒了。”

    舒夏頗為給面子地從袋子里翻出他最喜歡吃的巧克力,一次性喂了一大塊, 甜香彌散在唇齒間,舒夏眼里盈滿了一汪笑意。

    B大是舒夏申請的研究生院校,同時,也是他現在做畢設的地方。然而舒夏不愿意住宿舍,索性在離著B大不遠的位置租了個公寓。

    錦衣玉食的舒大公子遞了半塊巧克力到段邦嘴邊, 后者伸手去接,卻被他一手拍掉, 段邦沒法兒, 只好依著他, 張開嘴接受了投喂。

    舒夏躺在毛茸茸的沙發上,忽然問:“段邦, 你圖什么呢?”

    一邊不接受他,一邊又可這勁兒地對他好。

    化在嘴里的巧克力是彌漫的甜膩, 段邦不知道他怎么總喜歡吃這么甜的東西。他沒回答舒夏的提問,只是起身離開。

    隨著門被輕輕關上,舒夏看著緊閉的門扉, 舌尖舔過手里的巧克力,忽然笑了。

    =====

    法醫系雖然是A醫大的提前批專業,保研率卻很漂亮。

    謝知周拿著從班長那里拿到的成績單和排名,有些訝然。在被告知有參加保研考試資格的時候,他像是被大餅砸中似的,半天回不過神來。

    大一一年的成績拿不出手,后來因為季澤恩的緣故,成績好看了不少,加上在國外的兩年靠著學習來麻痹自己,最終的排名竟然堪堪掛在了保研在線。

    A醫大的最終保研大半兒看前四年的總成績排名,小半兒取決于大五九月份的考試和面試。他從書店買來往屆學生們推薦的保研考試復習資料,攤在桌上看。

    圓滾滾的肥佬臥在他懷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捋它那截兒短短的毛,手卻不知不覺移動到了手機上。

    他看著那個冷冰冰的頭像,微微撅起了嘴。

    前段時間季澤恩主動加了他,他立馬發過去一條消息,告訴他自己冷靜下來之后,還是從前那樣打算。

    然而對話框里始終只有他一個人的消息。

    大五已經開學,他也按照他的約定做了,那個人,怎么還不來呢?

    他重重嘆了聲氣,把手機扣過去,重新攤開書本。懷里的肥佬對主人的心事毫無知覺,撲騰了一會兒又安靜下來,享受著靜謐的溫暖。

    因此,在謝知周從公安局見習完離開,正好撞見門口的季澤恩時,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今天打扮得很正式,讓謝知周有些意外。

    謝知周看著眼前穿著白色襯衫打著領帶的男孩,心跳聲撲通撲通,像是不肯再拘泥于胸腔的束縛。他不著痕跡地掐了掐手指尖,佯裝云淡風輕地開口:“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段邦說的。”季澤恩淡淡道。

    “哦,”謝知周對這個意料之外的答案沒有什么質疑,然而那個約定卻再一次讓他的心喧囂起來,他有些不確定地問道:“我們……去哪兒談?”

    季澤恩轉身往外走,謝知周沉默地綴在他身后一步的距離,卻沒和他并肩,直到他意識到季澤恩若有若無的停頓,像是再等他追上去。

    然而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季澤恩已經走進了一家租車店。

    店里的小哥熱情地給他遞過鑰匙:“您的租車手續剛辦好,這是鑰匙。”

    季澤恩接過鑰匙,徑直走向了一輛锃亮深黑的小轎車,利落地開鎖,打開車門坐了進去。

    謝知周站在原地,隔著一層車窗,看不清里面的人。

    直到玻璃被緩緩放下,季澤恩微蹙著眉開口:“上車。”

    謝知周忙繞到另一邊,想了想,還是拉開了副駕的車門坐了進去,剛系好安全帶,汽車就發動了。

    “什么時候學的車?”謝知周舔了舔有些干澀的嘴唇,試圖打破車里尷尬的沉默。

    “大二暑假。”

    那就是他離開之后的那個暑假了。謝知周默默地想著,開口道:“去哪兒?”事實上他方才滿心滿眼都是季澤恩,絲毫沒有注意到任何有關這輛車,總是巧舌如簧的他,這會兒卻只能干巴巴地說一些毫無營養的話。

    然而季澤恩的回答卻讓他有些意外:“送車。”

    謝知周愣住了,然而很快,他就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他站在渺遠幽靜的蒼山上,和季澤恩并肩站著,目送程老師及其家眷開著車離開,只覺一陣涼風拂過。

    程醫生好不容易趕上休息日,心血來潮帶著妻兒到蒼山來露營,因為想要好好感受一下慢節奏的生活,搭著公交車晃悠過來,這快傍晚了,剛從當地人手里買了帳篷裝備打算休息一天,就收到醫院的電話。

    縣城的一個疑難病人剛千里迢迢送過來,病情復雜,至今找不出病因,遷延不愈,讓他抓緊時間回去會診。

    得知已經錯過了最后一班車的程醫生打算打個車回去,然而為了享受獨處的僻靜,他帶著一家人爬到了幾乎是蒼山最深最高的地方,連水泥路都通不過去,只有磕磕絆絆的泥巴路,沒車肯接這生意。

    沒法子,他的同事又都在忙,程醫生急中生智想起了從前還算有交情的得意門生,這段時間輪轉剛結束,應該不太忙,想著自己從前給出去的人情,撥通了季澤恩的電話。讓他趕緊租輛車開過來,解燃眉之急。

    謝知周不是很想回憶剛剛在山路上顛倒七葷八素的心情,什么“談談”早就被他丟到了九霄云外。他站在山巔,看了看漸沉的天色,默默地問季澤恩:“程醫生不捎帶我們一起回去嗎?那車是五人座的。”

    程老師一家三口帶他倆,剛好。

    方才程醫生走得太過于利落,一副絲毫沒有注意到這兩個被扔在山溝溝里的人的模樣,讓謝知周有些心酸。

    季澤恩沒出聲,就開始在這塊兒寂靜無聲的山頂搭帳篷。

    好在,程醫生走得太急,忘了拿買來的帳篷,給他們留下了容身之所。

    謝知周幫著過去收拾好帳篷,又見季澤恩從程醫生留下的包裹里拿出燒烤架擺好,開始點炭火。

    季澤恩不是會隨意動別人東西的人,借帳篷還能算情有可原逼不得已,這燒烤架——

    謝知周看著季澤恩云淡風輕的動作,終于琢磨過來味兒了,語調上揚地問道:“程老師故意留下的?”

    程醫生先前打電話問季澤恩的時候,后者告訴他自己正好打算在蒼山野營,在程醫生提出給他轉租車費的時候,他表明不需要轉賬,但希望老師可以把沒能用上的帳篷和燒烤架借自己一晚。

    程醫生有些不好意思地大筆一揮,讓他把撈上來的小魚小蝦和自己剛買的調味料并竹簽一起帶走。

    然而這些,季澤恩并不打算對謝知周說,他只是從桶里抓出幾條小魚,干凈利落地處理好,擺在炭火燒的正好的燒烤架上,嫻熟地撒著佐料,伴著滋滋的灼烤聲,讓人食指大動。

    他基本可以確定,季澤恩今天帶他來這兒,就是為了“談談”。

    借著等辦租車手續的空當,去旁邊的公安局接他,又蹭著租的車跑了趟來路,一分鐘都不浪費,倒確實是他一貫的風格。

    謝知周抱著手立在一邊,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笑,而后就被塞進了一條新鮮烤好的小魚,燙呼呼的魚肉混雜的鮮香豐富的佐料在他的舌尖蔓延開,他就著竹簽三兩下吃完了烤魚,拍拍手,評價了一句:“香!”

    說完他也從桶里撈出兩只溪蟹來,三兩下處理好。

    兩人就這么就著傍晚的帶著植物香的空氣,看著暮色漸沉,吃完了程老師和家人一天的杰作。

    鮮香的河鮮佐著辣椒,讓兩人的神色都更加鮮明起來。他倆默契地收拾殘局,系好裝碎殼短刺的垃圾袋,又收拾了燒烤架,確定火徹底滅了,季澤恩才重新把折迭后洗凈的燒烤架放回袋子里,轉身去泉水邊。

    謝知周剛洗完手,看見他來了,起身往回走。

    季澤恩半屈著一條腿,就聽那個作勢要走的人正站在他身后,說道:“還是你烤的更好吃,知馨要是吃了你烤的,估計我這個哥哥也要靠邊站了。”而后狀似無意道:“什么時候,等我家人回國了,我們一起……再來一次?”

    季澤恩沉默地就著冰涼的山泉水洗手,“腸胃好了嗎?”

    前有闌尾炎后有十二指腸潰瘍的謝知周:“……”

    “少吃燒烤,”季澤恩淡淡道,好像方才拿噴香的燒烤誘惑人的根本不是他,“對腸胃不好。”

    然而話音剛落,就聽見一句“我腸胃挺好的。”

    季澤恩沒理他,輕輕甩了甩手上蘸的水,剛站起身來,后背就貼上了一個溫暖的胸膛,那胸膛的主人兩只胳膊繞在自己身前,微微抬著臉,嘴唇擦過他耳畔,一開口,灼熱的氣息就肆無忌憚地落在他的耳廓,在這樣沉的夜里,帶著幾分蠱惑人心。

    “不相信?”身后的人語調微微上挑,帶著笑意低低地開口,“要不,小季醫生給我做個指檢查查?”

    原本只不過是玩笑,然而在這話開口的一瞬,兩人都心照不宣地想起了體格檢查的那場鬧劇,還有兩年前在蒼山上,差點就滾到一起的過往。

    人的容顏可以修改,說話的習慣和方式或許會改變,這些都會讓一個曾經熟悉的人,看起來陌生。

    可兩個帶著滿腔愛意熱烈相擁過的人,無論是誰,對另一具軀殼的熟稔感,都是刻在骨子里的,最為不動聲色的誘惑。即使對方被精致的衣衫包裹,在相觸的瞬間,也能清晰地回憶起,他不著寸縷、縱情聲色的模樣,以及那些欲蓋彌彰的過往。

    謝知周有些尷尬地咳了咳,松開手,往后退了一步,“我先回去了。”

    然而季澤恩沒給他這個機會,隨著手腕被緊緊攥住,他幾乎是被連拉帶拽地拖進了帳篷,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壓在了身下,然而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卻墊在他身后。

    “墊了被子的,不硬。”謝知周下意識開口。

    “你先撩撥的。”那雙手從他身后拿出來,手肘撐在他耳側,主人的眼睛里卻燃起了火光,帶著似有若無的壓迫感。

    謝知周咽了口唾沫,感受著兩人交錯的呼吸,默默注視著眼前的人。

    季澤恩卻忽然立起身來,給謝知周留出了喘息的空間,而他的臉上,因著主人慣常熟稔的壓制,已然看不見任何情緒,“你可以拒絕。”

    隨著話音落下,兩人陷入了良久地沉默。

    而后,一雙手繞到季澤恩頸后,隨著力量一點點加重,他的頭跟著緩慢下移,直到雙唇堪堪相觸,季澤恩擦著他的唇瓣忽然開口:“你的四十九個前男友呢?”

    謝知周眼睫微垂,偷偷打量著眼前的醋包。

    “我錯了。”

    幾分繾綣曖昧,幾分示弱討饒,幾分拳拳真心。

    “我愛你。”

    臉頰被輕輕觸摸,柔軟的指腹落在他耳邊。他抬眼,定定地看著季澤恩,眼里是無與倫比的認真。

    “只愛你一個。”

    近在咫尺的唇終于落在那張好看的笑唇上,緊密貼合,滾燙的溫度,逐漸蔓延開來。

    在情到酣處,季澤恩仿佛聽見了什么模模糊糊的聲響,脖頸上的tRNA掛墜被抓住。

    他停下來,問:“你說什么?”

    “我愿能一生永遠陪伴你。”謝知周在喘息的空隙,拿氣聲用粵語對季澤恩說道。

    第69章 一生

    謝知周是在指尖奇怪的觸感中醒來的, 他睜開眼, 所見是無名指上的一枚戒指。

    而他看過去, 正好落在眼里的,是竇性心律心電圖的圖案。

    “P-QRS-T波?”謝知周的聲音有些啞。

    “抱歉, ”給他戴戒指的人開口,像是有些懊惱:“昨天太沖動了, 這不是我的原意。”

    眼前人穿著揉得皺巴巴的襯衫,身邊是團起來帶著痕跡的領帶, 謝知周看著和自己交握著的,帶著同樣戒指的無名指,咂摸著“原意”兩個字,心驀地一跳。

    他下意識去摸手機,想借著手機屏幕的阻擋, 掩飾自己加快的心跳,然而卻發現, 手機落在季澤恩的手里。

    “你……”季澤恩頓了頓, “沒刪我的指紋?”

    謝知周愣住了。

    之前他們兩個的手機幾乎都能換著用, 從來沒什么秘密。為著方便,都錄了對方的指紋。而顯然, 饒是在謝知周覺得這輩子,他們都不會和好的時候, 他也從來沒想過刪掉那個痕跡。

    季澤恩聞言,看向他的眼神里忽然多了些捉摸不透。

    清晨謝知周的鬧鐘響的時候,季澤恩原本是去關鬧鐘的, 卻不小心碰開了指紋鎖。手機鎖屏前的界面,停留在他和謝知周的對話框,背景是他在江邊的照片。

    入目是一排觸目驚心的感嘆號,讓他瞳孔驟縮。

    那些沒有到達他手機的對話,發生在他們第二次加回好友之前,是謝知周瑣碎的日常。

    于是他忽然有一種強烈的預感。

    他也顧不得征求謝知周的同意了,顫抖著手往前翻,就見到第一次加回好友之前,那時候還遠在異國他鄉的謝知周,持續了一年多的自言自語。

    有照片,有文字,有時候是逗樂,有時候是情話。

    瑣碎卻溫柔。

    而大多數,出現在午夜。

    是睡不著,還是被噩夢驚醒?季澤恩看向靠著他熟睡的謝知周。

    而隨著頁面拉動,直到季澤恩的手開始泛酸,漫長的消息終于結束,他的目光頓在第一句。

    那天是十一月十一號,凌晨四點。

    ——我想你了。

    他放下手機,陷入了沉思。

    從直到自己是五十號先生的那天起,季澤恩就一直覺得,他和謝知周對彼此的愛,是不對等的。他深愛著謝知周,可他只不過是后者生活里的一個調劑和點綴。

    這個念頭讓他覺得痛苦,但卻沒辦法阻斷他對謝知周的愛。

    而面對所愛之人的時候,人的寬容程度總是會變得很高。

    所以其實在謝知周告訴他自己出柜的消息的時候,聽到他說他回來了的時候,他的感性小人就已經原諒了,只有理性小人還在打架,反反復復提醒著他上一次有多痛。

    直到準備好一切來到蒼山,他的理性小人都還在掙扎,導致他略微遲疑,以至于打了無數遍腹稿的話沒來得及說出口,就在感性的趨勢下先把人給睡了。

    然而讀完所有的消息記錄之后,理性小人終于被說服,偃旗息鼓。

    “以后不刪我了好不好?”謝知周眼巴巴地看著他,帶著一點說不出的意味。

    “你是,前不久的七月剛滿22歲,法定婚齡,對嗎?”季澤恩忽然坐起來,看著他,“希望現在說不太遲。”

    謝知周一愣,卻見季澤恩先是站起來,復又在他的身前單膝下跪,眼里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

    “我們結婚好嗎?”

    如同一個驚雷打在謝知周耳畔,正式的打扮和提前準備好的戒指都有了解釋,謝知周嘴唇翕動,看著眼前的人。

    他原本料想的不過是,季澤恩會在大五開學的時候和他緩和關系,他或許可以重新把人追回來,然而卻沒有想到,半年的等待之后,竟然是這樣的一句話。

    “其實從一開始就把你當成是……”季澤恩頓了頓,委婉道:“人生伴侶。”

    謝知周忽然想起兩年前,單杠上,把他驚到摔跤的那一句“老公”,原來那從來都不是玩笑,是眼前人的一顆真心。

    “不過后來發現你不是這樣想的。”季澤恩平靜地開口,卻讓謝知周的心里一疼。

    “所以決定鄭重地問你——”

    “我愿意,”謝知周打斷了他的話,“沒有婚禮,沒有任何法律證明,沒有任何有效的承認,我也還是愿意和你結婚。”

    他的眼睛很亮,卻帶著幾分狡黠,似乎早料定了,季澤恩會拿出那些“沒有”來問他,于是他搶先說出口。

    這個人,總是給人留下反悔的余地,從最開始的告白,到后來的床笫之歡,再到如今的求婚,每一次,都會給他一次反悔的機會,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確認和心疼。

    但他不會后悔。

    “我知道你可能不那么信任我了,”謝知周說:“但我還是要告訴你,我愿意。”

    他伸手緊扣住季澤恩的手,兩枚戒指碰撞在一起。

    “澤恩,以前我做錯了很多事,”謝知周認真地看著他:“但是現在我確信,和你在一起,我無所畏懼。”

    呼吸交錯,曖昧至極的時候那句一生的承諾不是心血來潮。

    謝知周從未給什么人許過一生。

    一生對他來說太漫長,而漫長也就意味著,豐富多彩的新鮮事物,聲色犬馬的人間誘惑,沒有什么可以是永恒的。

    然而他在這個夜晚,把一生許給了一個人。

    不過幸運地是,那個人也把一生許給了他。

    兩人背著大包小包,手里還拎著桶和垃圾袋,饒是如此,還是一人騰出一只手來,緊緊地握在一起,沿著并不平坦地山路往下走。

    行至山腳,季澤恩忽然對謝知周說:“去見一個人,好嗎?”

    謝知周目光頓了頓,點點頭,跟著他往那個方向走。

    見到“監獄”的字樣的時候,謝知周只有意料之中的坦然,他接過季澤恩遞過來準備完善的資料,揶揄道:“早就準備帶我見家長了?”

    “帶你的警察和辦手續的不是同一個,想說什么隨意。”

    謝知周轉身,辦理好手續,跟著獄警往里走。時間匆忙,來不及重新辦審核手續,因此他是借著季澤恩的身份進去的。

    玻璃窗對面的男人臉上布滿歲月的溝壑,比同年齡的人更顯蒼老,卻依稀能看見他年輕時俊朗的容顏。

    謝知周接過聽筒,和對面一臉訝然的男人對視。

    “爸。”他說。

    只一個字,季父眼里的驚訝就散了。他理所應當地明白了一切,眼里浮起了并不明顯的水花。“好孩子,”季父喃喃道。

    他極為認真地打量著謝知周,恨不得把兒子選擇的男孩的每一寸都刻進心里。兩人都沒再說話,直到短暫的探視時間快要結束,季父嘴唇翕動,帶著如釋重負的笑意。

    “祝你們幸福。”

    出來之后,謝知周有些沉默。季澤恩也沒去問他們說了什么,兩人運氣好,剛走到車站就碰上了那趟難等的公交車。

    因為地方偏僻,公交車上人不多,他們兩個并排坐在車后方,舊式的公交車車窗半開著,呼嘯的風掠過發梢,還有汽車行駛的轟鳴聲,讓周圍顯得格外安靜。

    季澤恩忽然帶著些許歉意開口:“我爸應該很喜歡你,只是我媽——”

    他頓了頓,“可能會需要一些時間。等她病情好了,我會告訴她的。”

    “沒關系,”謝知周笑了笑,同心愛的男孩十指相扣,“慢慢來。”

    他湊近了季澤恩,忽然好奇道:“如果程老師沒有恰好讓你租車,或者打電話給你的時間不是我下班時間,或者如果我恰好加班沒在那時候出來,是不是就又錯過了?”

    “不會,”季澤恩淡淡道:“從你給我發信息的那天起,我就在準備了。”他正色起來,靜靜地看著謝知周:“不是今天,或許就是明天、后天。”

    “還好,”謝知周笑著說:“是今天。”

    季澤恩有些不解地看過去,就聽他望著窗外,聲音被風聲掩蓋,輕輕地落在他的心里。

    “雖然知道以后還有好多好多日子,可哪怕是能多一天和你在一起,就覺得特別好。”

    季澤恩偏過頭去看他,窗邊的男孩和窗外的風景融為一體,如同畫卷落在他眼里。

    帶著對父親復雜的情緒和過往的疲倦,乘坐著這趟老式公交車孑然一身地往返過無數次之后,他終于等來了那個和他并肩坐在公交車上,一同面對顛簸道路的男孩。

    第70章 肆意

    裹著一身派大星粉紅睡衣的男孩睡相極差, 好好的雙人床愣是被他靠著對角線策略占了個全。

    清晨渴了去喝水的季澤恩回來, 就見兩分鐘前自己剛剛躺過的位置已然被另一個人占據。他無奈地坐在一邊, 就著眼前人的睡顏喝水。

    大概是目光太灼熱,搶占地盤的土匪頭子迷迷糊糊醒過來, 入眼是暖融融的黃色海綿寶寶。他看了眼手機,含混道:“這么早?”

    “你手機沒開機。”季澤恩默默道。

    “我定了鬧鐘, 沒開機說明沒到七點,所以還早。”他煞有其事地挪回去, 給季澤恩騰出地兒來。

    季澤恩放下喝完的水杯,“我去做早點。”

    謝知周目送著他出了臥室,又攤回床上。拿被子捂住臉,才擋住臉上肆意蔓延的甜。

    從蒼山回來之后,謝知周就馬不停蹄地收拾行李, 搬進了季澤恩在附屬醫院旁邊租的房子,正式開啟了婚后同居生活。

    剛發現這套睡衣季澤恩一直留著, 并且沒給別人穿過的時候, 謝知周興奮地一晚上沒睡著, 第二天就買了滿屋子的雙人情侶用具,充滿了生活氣息, 讓謝知周的心里滿滿當當的安心。

    他洗漱完,坐在桌邊和季澤恩一起吃早餐, 順手開了機。

    意外的是,他剛開機就收到了未接電話的提醒短信,一連七八條的提醒落在他眼里, 讓他有些納悶兒。

    因為沒開通服務的緣故,他看不見打電話的號碼,只好把手機扔到一邊,喝了兩口牛奶。

    “今天去醫院?”謝知周問眼前人。

    季澤恩搖了搖頭,“實驗室。”

    臨床八年不用操心保研的事情,仍然是按部就班地進行往日的學習安排。其他大部分五年制的專業在九月卻是正忙,好在幾乎沒什么課,就連公安局的實習都停了一段時間。

    季澤恩出門之后,謝知周占了他的書桌復習保研考試的內容,外頭明晃晃的日光讓他有些困頓,正打算接杯水清醒一下頭腦,電話卻突然響了。

    謝知周看了眼手機屏幕,忽然愣住了。

    來電人的備注是張導,他的輔導員。

    雖說剛開學就把輔導員的電話存在了手機里以備不時之需,但回回都是他打電話去找輔導員請假,張導打電話來,卻是頭一回。

    若是沒猜錯,之前短信里不知名的奪命連環call大概也就是這位了。

    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兒,但估摸著不是好事兒。接通電話,原以為會被劈頭蓋臉一通罵,然而對方只是低氣壓地開口:“來我辦公室。”而后就掛斷了電話。

    謝知周略蹙了眉,就他中學時期的經歷而言,被老師叫去辦公室幾乎從來沒有過好事。原以為上大學能逃脫這樣的經歷,沒想到快畢業了,來上這么一遭。

    他理了理衣服,徑直去了張導的辦公室,辦公室的門敞著,謝知周禮貌性地叩了叩門,就聽到張導喊他進去。

    A醫大輔導員的辦公室向來是多人一間,可讓他意外的是,按著他的記憶,辦公室大概是被清過場,除了張導,沒有一位輔導員。

    而在張導的身邊,坐著一位衣冠革履的中年男人,見到他來了,臉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情緒。

    “張導,”謝知周同她打了招呼,又偏過頭去,對那男人道:“您好。”

    “楊主任,”張導介紹道。看她的語氣和恭敬的態度,這人應該是個校領導。

    頭一回被領導等著,謝知周覺著自己十有八九是攤上大事兒了,忽然什么過往從他的腦海中閃過,最后定格在一道白色的閃光燈上,他沒意識地舔了舔發干的唇縫,有些緊張。

    他略蹙了眉,就聽楊主任說:“你看看。”

    謝知周接過他遞來的文件袋,卷著細繩拆開,里面是剛洗出來的一迭照片。照片的背景迥異,大多是學校的角落,而照片上的主人公,卻始終是兩個人。

    一個是他,另一個臉上打了碼,只能看出是個和他差不多高的男孩。

    兩個人或是擁抱或是牽手,甚至還有一張,是曖昧過火的親吻。

    由此,兩人的關系也昭然若揭。

    謝知周悄無聲息地攥緊了拳。

    “昨天晚上,我的郵箱里收到的。”楊主任沉聲開口:“今年可能參加保研考試面試考核的老師們,也都收到了,昨天有不少人都給我反映了這個情況。”

    “您的意思是?”謝知周把照片放回活頁夾,他靜靜看著楊主任,目光如水,心卻跳的很快。

    “查過了,是從網吧發過來的,學校不好再出更多的時間去查了。”楊主任說:“我們決定,勸你放棄保研。”

    出手的人很明顯,是沖著他來的。并且不出意外,是因為他的保研擋了別人的道。面試的考核官并不一定都會因為這樣的事情給他打低分,但不排除會有大部分人對他心存芥蒂,讓他竹籃打水一場空。

    再者,郵件發到楊主任那里,應該是為了讓主管這件事的楊主任以作風問題處理他。

    尷尬的沉默彌漫在辦公室里,安靜得針落可聞。

    隨著心跳逐漸緩下來,謝知周忽然深吸了一口氣,抬眼看向楊主任,眼里的緊張淡去,只剩從容和堅定,“我做錯什么了?”

    許是因為眼前的男孩個子太高,又或許是他身上若有若無的氣勢,讓楊主任下意識擦了擦沒有汗的額頭。

    理論上來說他當然沒做錯什么,楊主任心道,不然也不會是勸他“自愿”放棄,而是直接通知他取消了。

    “您可以因為我犯了錯誤取消我的參考資格,但您不能因為我的戀人是男性而這樣做。”謝知周收了略帶壓迫性的神色,換了禮貌微笑開口:“我不會主動退出的。”

    痛快。

    謝知周忽然笑了,從來沒有過這樣如釋重負酣暢淋漓的痛快。

    “楊主任!”張導忽然驚叫道:“照片被爆到學生之間了!”話音剛落,她就聽見自己的辦公室樓下傳來聲響,她拉開窗子往外看,就見一群學生拉著抵制同性戀的橫幅,正在她的辦公室樓下喧囂。

    “保安呢!”楊主任臉色十分不好看,帶著幾分斥責地看著張導,后者忙給保衛處打電話,就聽楊主任喃喃道:“影響太惡劣了。”他撥通了一個電話,帶著幾分咬牙切齒:“你趕快聯系老王,一旦檢索到關于學校的丑聞,一定要壓下來。”

    謝知周有些冷漠地看著他們的焦頭爛額,忽然好奇心作祟地想到,丑聞是指A醫大出了個同性戀,還是指學生們在學校里抵制同性戀呢?

    反正對學校來說,都不是什么好事。

    謝知周忽然輕嗤一聲,跟眼前的兩位告了別,他們還想攔他,無奈手頭的電話更為要緊,只好看著他走了出去。

    謝知周從樓棟大門出來,恰好撞上了圍在玻璃門前的人群。

    “不敢上去?”謝知周忽然輕笑了一聲。

    沒有人理會他的話,淹沒過他聲音的是此起彼伏的“同性戀滾出去!”

    眼前的一眾學生他大多不怎么認識,皆是帶著幾分盛氣凌人的傲慢瘋狂地叫囂,無數張嘴一張一合,像是海灘上干渴的魚。

    名牌大學的高材生呢,謝知周咂了咂唇,目光卻在一個人身上頓住了。

    這批同學想來應該是A醫大最為激進的一批學生,換句話說,就是最容易被煽風點火的那么一批人。因此個個兒情緒高漲,兇得像是謝知周吃了他們骨頭一樣。

    然而那個掩藏在人群中的人,卻垂著頭,顯得格外明顯,甚至還帶著幾分心虛。

    “尤翔,”謝知周直直叫出他的名字,“這么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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