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囂張
法醫系的人不多, 加上A醫大有不少小班教學的課, 一個班里的人都很熟。況且前不久謝知周從班長那里拿來的排名表上, 這位就緊挨在他后頭。
想保研想瘋了。
謝知周徑直走過去,平日里總是裹在一副好說話的皮囊里, 差點讓人忘了,他原本就是個身量頎長氣焰囂張的年輕男孩。身邊的人莫名地噤了聲, 讓開一條路來。
謝知周一把攥住尤翔的衣領,壓低了聲音:“打了碼算你聰明, 否則我今天揍到你直接躺進附屬醫院。”
“不是我!”尤翔愣住了:“我只是看到大家轉發的照片,喊了一批人來鬧事。”
謝知周睨了他一眼,松開手。卻見周圍又來了不少人,或遠或近地圍觀著。示威隊像是總算記起了自己職責所在,又開始喊口號讓謝知周滾。圍觀的人大部分沒有那么囂張, 只是小聲的竊竊私語。
尤翔眼見勢頭正好,方才一臉的怯懦收了大半, 他往后退了一步, 和謝知周對峙著, 眼里還有幾分挑釁。
謝知周沉默著與他對視著,眼里夾雜著說不出的情緒。
很久以前, 他所畏懼的一切場景,正在他的面前徐徐鋪開。
而兩年前電話線那頭鄒老師的聲音, 像是隔著時光的洪流,再次緩緩落入他的耳畔。
——或許有一天你也會明白,當你因為某件事, 或者某個人,擁有了勇氣去坦然面對一切非議的時候,相信我,你會感到滿足而非痛苦。反倒是在那之前的時光,更像是一場痛苦的考驗。
“大家上午好,”謝知周打破了沉默,忽然笑了笑,環視四周,把圍觀的人都納入他的對話區:“我是法醫系大五一班的謝知周,我是同性戀。”
方才還喧鬧的周遭,忽然就靜了。
圍觀的人面面相覷,連鬧事的學生都安靜下來,帶著幾分瞠目結舌。
“大家都是醫學生,應該知道CCMD-3已經說明了‘同性戀’的非病理化,”他把目光轉向尤翔:“我記得你的《精神病》也是高分過的。”后者聞言臉一陣青一陣紅,沒再出聲。
謝知周的聲音在沉默里顯得格外清晰:“既不是精神障礙,也沒有危害社會,你們有什么資格讓我滾?”
空氣格外安靜,沒有人響應他,有些圍觀的散了,也有些低下了頭,只有廣播的沙沙聲,顯得格外突兀。
直到那惱人的沙沙聲終于結束,劣質音響里含混的聲音,卻在這一刻,因為周圍的寂靜而顯得格外清晰。
“同學們好,”聲音是一貫的清冷:“我是今天的播音,季澤恩。”
沒有人去質疑為什么這個時候會有人播音,針落可聞的氛圍里,季澤恩緩緩開口,帶著幾分從容:“謝知周同學,是我的愛人。”
他這說法有些文藝,但毫無疑問,在場的所有人都明白,在這個時候,說出的這句“愛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仿佛一個驚天炸雷響起,謝知周猛地抬頭看向廣播,眼里充斥著不可思議。而方才寂靜的人群也像是被打開了閘口的洪水,再度喧囂起來。
“怎么可能?”
“那可是季澤恩!”
“不是說品學兼優嗎?”
“我的天吶!”
……
然而周遭的喧嘩在謝知周的耳畔逐漸淡去,他只能聽到廣播里的那個聲音。
格外的,令人心動。
“我和謝知周決定,在學校成立一個民間組織,向大眾普及LGBT群體的相關知識。”
這個設想,是謝知周在某天晚上對季澤恩說的,在國外接觸了這樣的環境之后,他就一直有這樣的想法,只是還沒想好具體什么施行,卻沒想到,季澤恩竟在這個時候提了出來。
“我在廣播臺給大家分發報名表,有興趣的同學,我們隨時歡迎參加。”
人群又是一陣騷動,還有些并不清楚狀況的人,正在拉著身邊的人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謝知周只是愣愣地盯著架上廣播的那根柱子,仿佛能看出花兒來。
“知周,”那個聲音說:“我在這里等你。”而后沙沙聲響起,廣播關了。
下一瞬,他也不管什么圍觀群眾什么輔導員什么楊主任什么尤翔了,身旁斑駁的樹影飛速掠過,他三步并做兩步一陣風似的沖進了廣播臺,迎接他的是季澤恩伸出的雙手。
兩人緊緊相擁,仿佛要把對方揉進自己的身體里。
而后是抵死纏綿的瘋狂親吻,少見的兇猛和囂張,無盡的情緒如同洶涌的洪流,在此刻不遺余力地訴說給深愛的戀人……
另一頭,張導辦公室。
楊主任把電話往桌上重重一拍,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恨恨道:“瘋了,都瘋了!”
他指著手機,滿面怒容地開口:“季澤恩是嗎?讓他們輔導員過來,把他從臨八踢出去,讓他去臨五慢慢熬!”
“我就不信邪了,我還治不住兩個學生?”
“您消消氣,”張導給楊主任端來一杯涼茶,“保安剛剛已經把學生們都疏散了,這件事很快會壓下去的,我馬上找李導過來。”
——李導就是臨床八年制主管季澤恩他們這一屆的輔導員。
卻沒想到,李導沒等來,等來的卻是另一位。
“程主任?”楊主任的面色和緩下來,帶上幾分恭敬。
程醫生哼了一聲,接過張導遞來的涼茶喝了一口,“聽說你們要動季澤恩?”
楊主任后知后覺地想起來,李導原本也是這位的學生,后來為了家庭放棄了當醫生,留校做了輔導員。
他咬了咬后槽牙,撐出一臉笑:“這個學生太囂張了,得給他點教訓。”
“年輕人犯點錯,沒什么大不了的,”楊主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況且不過是拿著廣播隔空示愛,你們年輕的時候就沒有這種沖動?”他笑了一聲:“我倒是覺得熱血沸騰的。”
“那個什么民間組織,A醫大不是慣常有這樣的傳統,幾十年前我讀書那會兒,還在學校辦過民間社團呢。”
“他們那種組織是不務正業!”楊主任臉都快笑僵了。
“我想想,我以前辦的好像是鬼故事交流會,”楊主任好整以暇地開口:“你要不要連我一起罵?”
楊主任,張導:“……”
“季澤恩是根好苗子,”他正色下來,“臨八的機制你們都清楚,比五年制快得多,但也容易揠苗助長。但季澤恩這個孩子,很踏實。”
“早一年讓一個優秀的醫生投入臨床,就能早一點緩解醫療壓力,他能多救幾個人,也是你們的福報。”打一棒子給顆甜棗,程醫生不疾不徐地開口。
然而潛臺詞是,你把季澤恩扣住,就是在草菅人命。
被扣了一頂大帽子的楊主任連連賠笑,“您說得對,我們再考慮考慮。”
程醫生畢竟不是學校的實職領導,他點到為止,離開了辦公室。
楊主任撂下一張臉,陰沉著目光,目送著程醫生的背影。
“給他們家長打電話。”楊主任說。
第72章 陽光下
重重的一拳落在章晟的臉上, 他踉蹌著往后退了一步, 看著眼前雙目猩紅的宋桐。
“是你發的照片郵件?”宋桐撕開溫柔的面具, 此時的聲音顯得格外冷,帶著裹挾的怒氣。
章晟笑了笑:“那些照片, 你不是給我刪了嗎,我哪兒來的照片發?”
話音剛落, 一拳又落在臉上,章晟原先也是體育部高高大大的小伙子, 這會兒怒氣也上來了。兩人在緊鎖的寢室里扭打成一團,直到章晟被重重地推到在地,后腦勺磕上了床角。
他伸出手,做了個休戰的手勢:“再打下去,我死了你可就逃不開了。”
宋桐的情況并不比他好多少, 他踹了口氣,坐在床邊, 冷著臉帶著幾分嘲諷開口:“你們班的總排名, 謝知周后面是尤翔, 尤翔后面是你,現在謝知周被楊主任談過話了, 煽動鬧事的尤翔也已經被教務處拎走了,你躲在暗處坐收漁翁之利, 一箭雙雕啊章晟。”
“手機備份是個好習慣。”章晟擦了擦嘴角的血跡,這會兒索性干脆利落地認了,他看著因為生氣而嘴唇發抖的宋桐, 忽然笑了,“宋桐,這不合你的意嗎,你在氣什么呢?”
“季澤恩也被攪進來了,他是我弟弟。”宋桐說。
章晟從地上爬起來,坐到宋桐對面,輕嗤了一聲,“騙鬼呢?別人都不知道你宋桐是什么樣的人,你卻瞞不過我,你從一開始就討厭他媽還有季澤恩,在我面前有什么好裝的。”
“你不怕我告訴謝知周嗎?”宋桐冷哼一聲。
“謝知周?”章晟停頓了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極為有趣的事,忍不住笑了:“忘了告訴你,你和肖子兮打架的時候,不巧,我就在附近。”
“喜歡的姑娘被人捷足先登,宋大公子,”他帶上了幾分調侃:“頭一次被發好人卡吧?還被心上人的男朋友數落,是不是感覺很新鮮?”
“那個姑娘,就是謝知周的妹妹吧,”章晟看著宋桐青白的臉色:“你說你不想看謝知周吃癟,我可不信。”他伸出食指,沖宋桐左右搖擺:“不涉及自身利益的時候做好人,一旦涉及自己就變豺狼。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我們倆都是偽善的人,所以才能做朋友。”
他伸出手,示意宋桐握手:“我幫你出氣,你幫我保密。”
“章晟,”宋桐沒有和他握手,而是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開始收拾宿舍里的東西,示意著一場硝煙的終止。
“你知道一個成語,叫做兔死狐悲嗎?”
宋桐說完沒等章晟回答,徑直離開了宿舍。
章晟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忽然沒來由品出了宋桐話音里的一絲不易察覺的崩潰。
怎么?還真演上癡情人設,為著妹妹心疼謝知周了?
他搖了搖頭,沒再去在意。
與此同時,廣播臺里。
“會有人來嘛?”謝知周翹著腿,坐在廣播臺的播音室里,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
他手里拿著一沓季澤恩印好的報名表,忽然問:“什么時候印的?”
“你和我說過之后。”
謝知周瞄著他的側臉,笑了:“行動上的巨人。”他評價道。
他們并不知道的是,在廣播臺的入口周圍,有三三兩兩的學生晃悠著,眼睛卻一直瞟著這里。
直到一個看起來有些壯碩的男孩徑直踏進去,沒有左顧右盼,也沒有絲毫猶豫。他的身后跟著一個打扮的格外徑直的男孩,臉白生生的,皮膚細膩得惹人艷羨。
就像是鼓手吹響了第一聲號角,不少觀望的學生也走了進去。
最前頭的段邦聽見細密的腳步聲甫一回頭,看見的就是這樣的景象。
——十來個不同年級的學生跟在他身后,還有手挽著手的。
第一批報名的人登記結束,大家卻默契地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在廣播臺的休息室里坐著。有的攪著衣服下擺,有人偷偷瞄著他們,也有人嘴唇翕動,卻欲言又止。
直到一個圓圓臉,看起來格外小的男孩出聲:“我今年大一,我也是同性戀。”
他的坦誠鼓舞了在座的一大批人,他們也紛紛開口。
最初加入小組的十五人,算上謝知周兩位和段邦兩位,全部是同性戀。
“感謝大家的坦誠。”謝知周說。
“我們不是為了抱團取暖。”一個從前和謝知周打過照面的男生忽然說。他身邊坐著那個最先說話的圓圓臉,這會兒跟著有些靦腆地笑:“是想讓大家都能接受我們。”
也想讓自己更好的接受自己。
這句話他咽了下去,沒好意思在這兩個公然出柜的人面前提。
而顯然,在座的各位同他的想法都差不多。
沒有人不想從陰暗里走出來,自由地把愛情攤開在陽光下。
收集完數據,加了群,又進行了第一次的小組會議,他們也都各自回去了。空下來的廣播室里,只剩下了四個人。
段邦一拳捶在季澤恩的肩上,終于露出了壓抑已久的情緒:“哥們兒,夠剛!”
被冷落在一旁的謝知周看著裹在深藍色T恤里的舒夏。
“和好了?”
“你很勇敢。”
兩人幾乎是同一時間開口。
舒夏低著頭笑了笑,算是默認了。
從他確信段邦還愛著他的時候開始,他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盡管兩個人之間還橫著很多根刺,很多道坎兒,不過只要一個愿意拔,一個愿意填,遲早都會好的。
愛情總是擁有讓人瞠目結舌的力量。
謝知周看了季澤恩一眼,心里像是被羽毛擦過。
“是他給了我勇氣。”
謝知周對舒夏說。
送走了他們兩位,謝知周和季澤恩照常往附屬醫院旁邊租的公寓去,骨頭架子和肥佬都被搬了過來,儼然是個家了。
季澤恩開門的當口,謝知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問道:“你怎么知道的?”
“空間里,同學轉發的。”
“你看空間?”謝知周納悶了,QQ空間什么的,都是他們小的時候玩的東西了,長大之后大部分人都不再習慣那種花里胡哨的界面,轉而去用更為簡潔的微信。
但因為QQ的轉發功能更加便捷,加上不少帶著復古情懷的同學喜歡玩,謝知周還是習慣偶爾刷一刷。
然而季澤恩這人,看朋友圈都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他會看空間動態?
謝知周直接問了出來,然而后者欲蓋彌彰地輕咳了一聲,就鉆進了廚房,把他關在門外。
“什么情況?”好奇心作祟的謝知周點開QQ,發覺動態那里出現了一個小紅點。他點進去,一行字落入了他的眼底。
“小季醫生”邀請你加入情侶空間。
小學生嗎?謝知周抬眼看了緊閉的廚房門一眼,忽然抱著手機笑出聲來。
他點了同意,順手摸出廚房鑰匙開了鎖,從背后環住主廚,“幼稚的小季醫生真可愛。”而后主廚的后頸肉眼可見地被染上了粉色,直燒到臉頰。
謝知周的嘴唇貼過去,落下一排細細密密的吻。
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拯救了差點被燒糊的菜,季澤恩把鍋鏟一并遞到罪魁禍首的手里,洗了手,又擦了擦手上的水,接起鬧哄哄的電話。
“喂,您好,我是季澤恩的輔導員,請問您是季澤恩的母親嗎?”
還沒出聲的季澤恩帶著一臉正氣凜然,干脆利落地掛了電話,回過去一條短信“正在開會,稍后回復。”
謝知周端著抄好的魚香肉絲放在桌上,見到就是季澤恩剛剛掛斷電話的模樣,“推銷廣告?”過短的時間讓他隨口猜測道。
“輔導員。”
著名“好學生”季澤恩如是答道。
第73章 表演
Chapter 73
話音剛落, 嚇了謝知周一跳。
“是因為廣播的事……嗎?”他有些心虛地開口, 畢竟這事兒最開始是因為他。
季澤恩點了點頭, “應該是。”
“找你去談話?”謝知周問。
“找我媽。”
謝知周:“……”
“我以前以為你是個標準的教科書級的好學生,”謝知周感慨道:“沒想到你把家屬的電話填成自己, 還能面不改色心不跳。”
“以備不時之需。”季澤恩抬了抬手機,示意現在就是這個“不時之需。”
“那現在怎么辦?”謝知周問。
季澤恩拉著他下樓, 進了樓下一家便利店,買了一袋米一桶油。收銀的阿姨接過他遞來的錢, 又把幾塊零錢推回去,看著他笑:“給小帥哥抹個零,下回還來阿姨這兒買。”
這塊兒便利店很多,大都是私人經營的,競爭也很激烈, 通過一袋米一桶就油敏感地反應過來季澤恩是這兒的常住戶,打算借著小恩小惠把人發展為老顧客。不得不說, 這位阿姨還是很會做生意的。
“阿姨, 您太客氣了。”謝知周很快反應過來季澤恩的意圖, 一臉晴朗的笑意看著那位收銀員,他把錢推回去, “我看您面善,人也好, 以后我們日用品都在您這兒買。”
他略略下垂的眼角顯得整個人格外溫和,恰好好處的客氣禮貌,襯著一臉笑, 是長輩們最喜歡的樣子。
阿姨笑得合不攏嘴,“行吧,我知道你們小年輕都不愛占小便宜。”她把那些零錢也收回去,就聽謝知周說:“您能幫我件事兒嗎?”
被哄樂的阿姨問:“什么事?”
他指了指一旁的季澤恩,“那位是我姐在學校找的對象,”他湊近了些,像是竊竊私語似的:“早戀。被老師知道了要叫家長,我姐和他感情好的不得了,沒辦法兒分開的,您行行好,就假扮我媽給老師回個電話,就說您不在意這事兒。”
阿姨那個時候,十七八歲的孩子談戀愛的多了,有些二十郎當歲的都能抱上孩子了。加上這幾個又不是她自家的孩子,自然帶著事不關己的利落,并不操心什么早戀影響學習的事兒,索性應承下來,又補了句:“你們的家長不會來找我吧?”
“絕對不會,”謝知周從季澤恩的手里拿過手機,“您用我的手機打,保準您沒事兒。待會兒讓我當著您的面兒把通話記錄刪了,神不知鬼不覺。”
“行,”那阿姨這下沒了顧忌,也不再擔心會不會是電信詐騙。她也是個熱心腸,說干就干,撥通了電話。
“喂,您好,我是剛剛給您介紹過的——”
“我知道,孩子的老師嘛。”收銀員阿姨很快地進入了角色,謝知周的手在衣擺下,給季澤恩比了個“OK”。
季澤恩還沒來得及醞釀情緒,就被謝知周搶了他的劇本。
他讓這一通華麗麗地交際操作閃瞎了眼,抬著頭目光不錯地看著阿姨,手底下卻比了個大拇指。
“是這樣,我們了解到您的孩子在學校和一名男同學交往甚密。”李導的聲音透過免提穿過來。
“多大事兒啊,孩子有他們自己的想法。”
電話那邊像是換了人,再出聲已經變成了張導的聲音:“請您注意,是一位男同學。”
“是啊,”阿姨有些納悶兒,反問道:“不然難道和女同學談戀愛嗎?”
電話那頭突然沉默了,阿姨一臉疑惑地看看謝知周,又看看季澤恩。然而兩個男孩眼觀鼻鼻觀心,仿佛被她貨欄上琳瑯滿目的零食給勾走了魂兒。
阿姨只好又問了句:“喂?”
末了,那邊終于頑強地傳過來一句:“學校想請您過來一趟,聊一聊這個事情。”
阿姨收到了謝知周努力遞過來的眼色:“我忙著呢,這點小事我娃自己能處理,耽誤了我做生意你們賠錢?”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想來這阿姨也是頭一回演戲,掛完電話眼里帶著揮之不去的興奮,對謝知周說:“怎么樣,我演的好吧?”
“特別好!”謝知周由衷地贊嘆道。
那阿姨得意地不行,笑呵呵道:“我還是頭一次這么跟老師說話,以前我家那臭小子的班主任打電話來,我都畢恭畢敬地,生怕說錯了話。每天忙得不行還得湊在手機面前,生怕別人家長發點贊的時候我沒跟上隊形。”
她說完有些不好意思地攏了攏頭發,“都沒演夠呢,我還能再演一會兒。”
季澤恩的父親在監獄里,電話顯然不會打過去,至于宋東濤這個季父,季澤恩壓根兒就沒在個人信息中填過。加上真正的季母這段日子約了幾個姐妹,拿著宋東濤的卡正在國外旅游。這一通鬧,想來季澤恩這里是不會有什么事了。
一陣笑鬧罷,謝知周和季澤恩往回走。桌上的菜已經放涼了,季澤恩倒回鍋重炒,謝知周在一旁琢磨情侶空間的功能。
就聽季澤恩一邊顛勺,忽然開口道:“我們的事兒,我會告訴我媽的。”他垂著眼,帶著幾分歉意:“不過現在還不行。”
這已經是第二次,聽到季澤恩跟他做這樣的承諾了,謝知周的心里像有一把小刷子撩過,帶著細碎的癢。
“哥,”謝知周手肘支著下巴,看著眼前人修長板正的背影,“沒關系的。”
季澤恩不再出聲,安靜地炒菜。
一葷一素帶一湯,兩人坐在桌前,嗅著家常飯菜香。謝知周忽然對著餐桌拍了張照,當著季澤恩的面兒傳到了情侶空間的相冊里。
季澤恩:“……”
謝知周瞄了他一眼,又伸手攬住人的脖子,對著鏡頭比“V”,拍下一張自拍一并傳進去,末了在季澤恩的下巴上勾了一下,看著照片里微微偏過頭的季澤恩,問:“這會兒不好意思了?”
季澤恩沒理他,給他撈了半盤肉填到碗里,言下之意請他閉嘴。
“我挺喜歡的,”謝知周眼見逗過了頭,正色下來,晃了晃手機:“這功能很好。”
看著季澤恩平直的唇縫溢出似有若無的一抹笑,他悶頭扒拉了小半碗飯。
季澤恩看了一會兒正在大快朵頤的謝知周,忽然說:“你爸媽應該也接到了電話。”
謝知周聞言抬起頭來,腮幫子鼓鼓的:“啊?”
他猜得沒錯,大洋彼岸,謝榮面色鐵青地對電話里說:“我不認為我的兒子有任何問題,希望你們可以尊重我兒子的性取向,另外,希望貴校能查出究竟是誰惡意詆毀我的兒子。”
周馨哄小孩似的給他拍背,謝榮重重哼了一聲,對電話里道:“就這樣,先掛了。”
非常頤指氣使,非常謝總的語氣。
“對知周的老師要客氣一點。”周馨給他遞過去一杯水,溫柔地埋怨道。
“他們對我兒子不客氣!”謝榮恨恨出聲。
周馨忽然忍不住笑出聲,“也不知道當時給兒子擺臉色的人是誰。”
護短要面子的謝總絲毫沒有不好意思,撂下一句:“我的兒子只有我能罵。”
“爸,媽,”不知道知馨是什么時候下樓的,她的手機緊緊攥著什么,走到夫妻兩人跟前。
“怎么了寶貝?”周馨問。
“是不是哥哥出了事?”她眼里的目光有些閃爍,手指死死攥著衣角:“我剛聽到了幾句。”
“不知道是誰,拍了一些你哥哥和那個男孩子的照片,在學生之間大肆傳播,還發給了老師。”周馨并不瞞她,輕言細語地解釋道。
和她從在樓上聽來的只言詞組里拼湊出的事實差不離,她咬著下唇,因為太過于用力,下唇被咬的泛白。她的眼里光芒極盛,帶著幾分攝人的灼意,目光堅定道:“我要回國報警。”
她把手里緊緊攥著的錄音筆放在茶幾上,緩緩推到周馨眼前。
“□□我的人,是宋桐。”
第74章 放棄
隔著鐵柵欄, 謝知周面沉似水地看著隱在暗色里, 穿著橙色背心的人。
知馨回來得太快, 以至于宋桐是在跑路的途中被抓的。
謝知周簡直不敢去想,若是再慢一步, 他此時或許就已經逃出國境,散于茫茫人海。
隱忍的暴怒和痛苦糾結在心底, 重重的掌心拍在鐵柵欄上,發出撲簌生寒的刺耳聲響。
宋桐頭一回看見謝知周發這么大的火, 滿腔的怒意從眼里生發出來,猶如實質地落在他的臉上,沒來由讓他生了幾分燒灼感。
他和謝知周對視了半晌,率先敗下陣來,宋桐垂下臉, 勾了勾嘴角,“我想見知馨。”
審訊室里, 聽完知馨的錄音帶之后, 宋桐很配合地認罪以期減刑, 順便招供了他是暗中從章晟那里拷貝的照片,并以此作為威脅, 讓謝知馨不許報警。
他這段時間還留在看守所,再過些日子, 就要送去監獄了。至于章晟,他的行為夠不上犯罪,警局只是把事情通報給了學校, 當然,他挖空心思想要得到的保研名額也落空了。
宋桐交代完自己的罪行之后,反反復復提及,他要見謝知馨。
知馨當然不會來見他。
“知馨不會原諒你,我也不會。”謝知周眼神淡漠,“我來只是通知你做好準備,等你從監獄出來,我們家不會放過你。”
“放狠話?”宋桐開了句沒什么笑點的玩笑,謝知周沒有回答。
是啊,宋桐想,以謝家的能力,這不是在放狠話,只是在預告他的未來。
他輕笑了一聲,沒再言語。
他棋差一招,沒想到章晟居然把那些照片公開了,以至于他也丟了把柄。
他父母的前車之鑒,分明都提醒過他牢牢攥住把柄是多么重要的事,他居然還是犯了錯。
“謝知周,我想不通,”他說:“我哪里比不上肖子兮,他就是個神神叨叨的廢物,我禮貌懂事品學兼優,家里也有錢。可你瞧不上我,知馨也瞧不上我。”
“我果真是我爸的親生兒子,我們努力讓自己變得優秀,可他費盡心思也沒得到他愛的女人的心,我也一樣。”
謝知周原本想說,真正深刻的感情不是用條條框框來衡量誰更好誰更不好的,只是兩個靈魂意外擦出的火花,一剎那的心動成了永恒。
然而他看著眼神偏執的宋桐,忽然就懶得說了。
他有什么必要和一個瘋子講道理。
他只需要讓瘋子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們可以和我爸解除商業合作,但還請謝叔叔不要打壓我父親的公司。”宋桐像是忽然回過神來似的。
謝榮不會干這種遷怒他人的卑劣事情,謝知周清楚,但他并不打算告訴宋桐。
“你有什么資格請求我?”謝知周站起身來,他的手指死死攥緊鐵柵欄,顯得骨節發白,“從你選擇傷害我妹妹的時候,你這一生,都永遠不會再有任何選擇的機會了。”
宋桐的臉終于白了。
那是他又恨又愛的父親,也是他唯一在意的人。
“不——”宋桐雙目猩紅道:“你不能這么對我爸!”
“宋桐,”謝知周咬緊了后槽牙,遍體生寒,“在乎的人被傷害的感覺,你難道不應該嘗嘗嗎?”
他說完不留情面地轉身離開,陰影里,宋桐頹然地跌回座椅。
他和這個人,實在是不想多待一分鐘了。
若非他趕到的時候這人已經鋃鐺入獄,只能隔著柵欄相見,他的拳頭就落在這人臉上了。
謝知周走出看守所,打開手機,把畫面切回了知馨和他的聊天框。謝知周收了臉上的戾氣,垂眼看著知馨發過來的“對不起”三個字。
他伸出手,感受著初秋的風掠過手指。半晌,回撥回去,對電話里說:“是哥對不起你。”而后他聽見了他的小妹妹夾在風聲里細微的哽咽聲。
原來他的妹妹從來都不怯懦,在受制于人的時候依然保持清醒,屈辱憤慨沖昏頭腦的時候,她冷靜地錄下了最為寶貴的證據。
如果不是宋桐拿那樣的照片威脅她,她原本會在第一時間報警。
她不怕自己受到可能的非議,卻因為擔心哥哥被指指點點而沉默。
在脆弱之后狠下心來做惡人,逼自己的哥哥出國、分手,原來只是為了保護他,擔心這段戀愛繼續下去,自己的哥哥有一天會被流言蜚語淹沒。
為了不讓謝知周陷入兩難的境地,她甚至從來沒有將宋桐的威脅說出口,只是一個人默默地承受著。
是他識人不清引狼入室,而在真相大白的今天,她卻在跟他的哥哥道歉。
謝知周聽著電話那邊傳來的哭聲,微微紅了眼眶。
===
九月保研考試報名之際,謝知周敲響了張導的門,在對方詫異地目光下,遞上了自愿放棄考試的說明書。
“想開了?”張導問。
“這件事因我而起,”謝知周說:“我可以放棄,但我希望季澤恩不會受到任何牽連。”
張導注視著他的雙眼,半晌,垂下眼,“好,我答應你。”
目送著謝知周離開辦公室,張導打開計算機里原本擬好的處分文檔草稿,點擊了刪除。
這件事鬧得很大,尤翔、章晟統統因為違反了學校規定,被強制取消了參加考試的資格,學校費了好大力氣,才把所有的消息都壓了下來,好在,學校的聲譽沒有受到影響。
然而分管的楊主任卻是大發雷霆,他沒道理取消謝知周的考試,畢竟他沒有犯任何一條校規。而礙于程主任的面子,他也不好把季澤恩丟去臨五,加上謝知周的家人和背景格外強勢,他不敢動,思前想后,決定讓季澤恩背個處分,膈應一下他,也讓被領導批得狗血臨頭的自己撒撒氣。
卻沒想到張導打電話過來告訴他,謝知周自愿放棄了考試。
他哼笑一聲,“還算有眼力見兒。”
“那季澤恩的處分?”張導請示道。
“去了吧。”
先斬后奏的張導畢恭畢敬地掛了電話。
謝知周從辦公樓出來,沖正在等他的段邦招了招手。
“交了?”
“嗯。”
“季哥知道嗎?”
“他去外省參加比賽了,這幾天不在。”
段邦頓了頓,“那等他回來,你怎么交代。”
“等他回來早就名單公示了,我就說沒考上不就行了。本來么,咱們學校的保研考試那么變態,排名能上的最后均完分,沒拿到名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他頓了頓,“況且,就算考了,我的面試十有八九會拿低分,落榜一點也不稀奇。”
“那你也該去試一下,萬一教授們都思想開放呢?”段邦對他的做法還是有些不滿,“多好的機會,大五也能輕松些。”
“我不能讓季哥身上有一點污點。”謝知周輕笑一聲:“總要有人服軟當出氣筒。”
段邦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明白。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索性換了話題:“以后呢,怎么打算?”
“考公啊,”謝知周看了看晴空萬里,心里的石頭終于放下,他心情開闊地笑道:“原本就是打算考公務員的,暑假我把書都買好了。”兩顆小虎牙順著他的笑顯露蹤影,“以后我就是一名光榮的法醫了。”
“先考上再樂吧!”段邦揶揄完,心有余悸地納悶兒道:“那我聽說你之前還在辦公室和楊主任硬剛?”
他漫不經心地開口:“因為我是同性戀要取消我的考試資格,我不服。”
或許他自己都不曾意識到,那個曾經在知道鄒秦的事情之后,自覺無力不敢抗爭的那個他,默認學校權威的那個他,已經消失在了歲月的洪流中,取而代之的那個他,勇敢而無畏。
段邦跟著義憤填膺道:“你說的也是。反正你保研這事兒本就是意外之喜,丟了也不可惜,倒是那兩位,與其玩這些,還不如老老實實準備保研考試,來個逆風翻盤,這下好了,事兒沒辦成,還把自己搭進去了。”
“哎,”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腦門兒:“你真的打算干法醫了?”
“嗯。”
“小少爺不當了?”段邦打趣他,順口問:“是因為季哥嗎?”
“是,也不全是。”謝知周坦誠道:“一開始是為了他,后來……”他頓了頓,略蹙了眉,似乎在思考應該如何措辭,“他身上有種信仰,讓人不知不覺地會被那種情緒感染,”他像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弄得我現在,也想著發揮所學,為世界做點什么有意義的事兒。“害——”他擺擺手:“聽著怪矯情的。”
段邦拍了拍他的肩:“兄弟,加油。”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目光落在了角落里鬼鬼祟祟的人影上。
段邦拿手肘戳了戳謝知周,眼神示意道:“章晟?”
謝知周單手插在兜里,淡淡地掃了遠處一眼,卻恰好對上了他的目光,章晟嘴唇翕動,像是欲言又止。
“我賭五毛他是來跟你道歉的。”段邦說。
“那我們換條路吧,”謝知周轉身拐進了另一條小道。
段邦跟上去:“不聽他道歉了?”
“沒必要,”謝知周說:“我不是救世主,就算他道歉也不會原諒他,何必假惺惺地耽誤彼此的時間。”
謝知周說話時微微揚了聲,恰好能讓不遠不近綴著的章晟聽清。默默跟著的章晟停下腳步,看著他們走遠的背影,沒有再追上來。
他或許會愧疚,也或許不會。
但那都不是謝知周在意的事情了。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這是天理倫常。
謝知周不再談那些事,他看著渺遠的藍天白云,顯得格外秋高氣爽。“棒棒,”他笑著說:“我們什么時候召集大家一起給平權小組取個名字吧。”
“好!”
第75章 尾聲
六月, 盛夏。
聒噪的蟬鳴伴著笑鬧聲, 今天的A醫大顯得尤為熱鬧。
體育館里, 一排身著純黑學士服的學生依次上臺,純白的垂布鋪平過肩, 在領口顯露出一截兒來,襯著學士袍下的白色襯衫, 純黑的流蘇垂掛在方形學位帽檐的右前側,微微搖晃, 黑白交錯,顯得格外純凈。
偌大的體育館里坐滿了人,但所有老師、領導、學生無一例外,都莊重而規整地身著學位服。純黑的底色下,黑藍紅黃四色流蘇相襯, 紅藍黑三色學位袍交錯。學術的嚴謹氛圍里,斑駁著多彩的思想。
這是A醫大一年一度的畢業典禮暨學位授予儀式, 也是學生們留在這里最后的回憶。
學位授予人陸續上臺, 搖擺的黃穗, 溫和的笑意,與學生們一一對應站立。在這一刻, 他們不再是出刁鉆考題的老師,不再是學生們畏懼的對象, 而是這幫孩子們的光輝時分的見證者,領路人。
謝知周看著他身前的一身博士服的楊主任,去掉了浮華利祿的雕飾, 他在此刻,只是銜著淺淡的微笑,看著這個曾經不怎么聽話的學生。
學生向學位授予人鞠躬致意,在授予人柔和而慈愛的目光下,微微低頭。
授予人執起帽檐上懸掛的流蘇,在莊重的音樂聲里,由右前側移向左前側,是為拔穗禮,象征著麥穗成熟,畢業生已學有所成,可以展翅高飛向渺遠的天際。
謝知周從楊主任的手里雙手接過學士學位證明,對上了他滿懷期待的目光。
合影留念后依次下臺,在臺下的拐角處,在他身前一步的楊主任忽然回頭,帶著一臉期許,“聽說你考進市局了?”楊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語重心長地開口:“小伙子,好好干。”
一語盡釋前嫌。
將一批又一批的優秀學子送走,期翼著這些年輕的學生們有朝一日成為社會的棟梁,永遠是老師們最驕傲的時刻,而那些不愉快的過往,在他的眼里已經不值一提。
楊主任人到中年,略有些發福。穿上博士服的時候,總顯得有幾分不相稱,可此時此刻,謝知周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忽然覺得,因著他的動作而略微晃蕩的博士服,也沒那么不和諧了。
他古板而小氣,嚴肅而執拗,可他縱有諸多不是,在這一刻,他卻是真心誠意地祝愿每一個相識或是不相識的學生,在離開學校之后,能夠迎接美好的未來。
謝知周退場前回頭,看著臺上下一批學生手捧證明,靜靜地立在禮堂的中央,眼里是與五年前,宣誓時別無二致的光。
這是他們的高光時刻。
剛離開體育館,謝知周就看見了西裝革履的季澤恩。后者喜歡穿襯衫,但像這樣全身正裝的時候,謝知周卻是頭一回見著。
“這里!”一身純黑學士服的謝知周從遠方遙遙揮了揮手,顯然對方早就看見了他,正往這邊走過來。
“畢業快樂。”季澤恩的目光落在他眼前搖擺的穗子上,忽然牽起他的手,往教學樓走。
“哥,”謝知周笑道:“帥!”
“你穿學士服才帥。”季澤恩輕聲開口,話語中那種淡然的陳述感,卻給人一種毋庸置疑的感覺。
“你可虧了,”謝知周說:“八年制就只辦一次畢業典禮,明明是博士學位卻只能穿一次學位服。”末了他想了想,又說:“不過博士服是黑紅兩色,肯定最襯你。”
季澤恩這個人總是冷的,謝知周先前心血來潮給他買了件紅色的外套,卻沒料到,冷暖碰撞,是出乎意料地格外好看。
學校擺了不少景,拿來給學生們拍照。有摞成半人高的醫學全集書,也有繪制成一面墻的骨頭架子。謝知周舉著自拍桿,跟著熱熱鬧鬧的人群拍了好些照片,熱絡的朋友們,平權小組的組員們,還有同班同年級的同學們,最終都化為了一張又一張笑容洋溢的合照。
拍的差不多了,謝知周忽然說:“還有一個地方。”
季澤恩看了他一眼,兩人幾乎是同一時間開口:“老石碑。”
刻著醫學生誓言的石碑很多,而其中老石碑是最老,最大的那一塊。它坐落在校園深處,斑駁著歲月痕跡。石碑后是一位醫學前輩的雕像,帶著永恒不變的睿智卻溫和的目光。
這回沒有多余的姿勢,兩個人只是安靜地站在石碑的兩旁,帶著幾分虔誠,幾分謙遜。
謝知周按下了錄像。
兩人對視一眼,默契地舉起右手握拳,鄭重開口。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當我步入神圣醫學學府的時刻,謹莊嚴宣誓。”
“我志愿獻身醫學,熱愛祖國,忠于人民,恪守醫德,尊師守紀,刻苦鉆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發展。”
“我決心竭盡全力除人類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維護醫術的圣潔和榮譽,救死扶傷,不辭艱辛,執著追求,為祖國醫藥衛生事業的發展和人類身心健康奮斗終生。”
不費什么功夫就能脫口而出的,爛熟于心的誓言。
或許背過的那些厚厚的課本都會逐漸淡去,但這段誓言的每一個字,都早早烙印在了心里。
謝知周靜靜地看向那個讓他明白了信仰和價值的男孩,然而此刻季澤恩眼里的光芒,卻比當初更勝。
“我決心,”季澤恩沒有放下右手,而是繼續宣誓:“一生深愛我眼前這個男人。”
鏡頭里的醫學前輩石雕只是銜著淡淡的微笑,帶著幾分寬容,聆聽著這兩個年輕人在誓言里夾帶的一點私貨,渺遠而智慧的目光落在遼闊的遠方。
第76章 番外一:廣播劇
季澤恩從錄音房里出來, 老板很慷慨地給他結工錢, 數錢的手指如飛。
“小子, ”老板把數好的錢遞給季澤恩,“最后一年了, 好好考。”
“嗯,”高三的季澤恩點點頭。
老板拍拍他的肩, “想過以后做什么沒有?如果是和播音相關的,我們歡迎你隨時加入我們。”
這家廣播劇制作公司是小班底, 盈利不算太多,在這兒工作的都是名不見經傳的聲優,偶爾還有從外頭招來的兼職合同工,季澤恩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頗為喜歡這小子的,聲音好且不論, 畢竟吃這碗飯的,聲音條件都好。重要的是這孩子能吃苦, 也拉得下臉。別人不愿意配的角色他也肯配, 還不會扯著他要加錢。
每一個老板都喜歡這樣吃苦耐勞的員工。
“不了, 謝謝您。”季澤恩很客氣:“我準備學醫。”
老板知道這小子讀書成績很好,但他沒想到季澤恩居然打算當個醫生。他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 有些遺憾:“你的條件很好,走配音這條路, 發展應該不錯。”
季澤恩只微微搖了搖頭,態度異常堅決。
那老板知道說太多只會遭人煩,便也沒再勸, 只是要季澤恩過一周再來一趟,要交給他些東西。
一周后季澤恩再來的時候,拿到了一盤磁帶。磁帶里是他配過的所有廣播劇的合集,不論是為著挽留他,還是單純賞識他,這老板都著實是費心了。
季澤恩謝過老板,收下磁帶,回家順手放進了雜物區。
其實他對那些故事沒有太多的興趣,一開始去配音,賺錢是大前提,若說還有什么私心,大概就是在那些故事里,喜歡一個男人顯得那樣的理所應當,沒有過錯。
他想著還有很多人愿意聽這些東西,愿意喜歡和支持這種感情,就覺著心里頭的壓抑少一些。那種在現實里于他而言格外艱難的自我認可,總是能在這里,得到片刻的救贖。
就像沙灘上的魚,看著不遠處的水。
那盤待在雜物區里從未聽過的磁帶,說來也是緣分,居然在季澤恩搬了許多次家之后也不曾丟失。大概是他的東西實在太少,沒什么可丟的。
一次大掃除之后,謝知周撿到那盤看起來格外古老的磁帶,總覺著有些不同尋常。他跑了好幾條街,好不容易從收廢舊雜貨的老板那里收到了一臺能用的錄音機,把磁帶安了進去。
幾聲嘈雜之后,熟悉的聲音響起。
季澤恩回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
謝知周抱著錄音機,大刀金馬地坐在沙發正中,見他來了,一副受了欺負委委屈屈的正宮模樣,指責道:“季澤恩,你居然和這么多人表過白!”
其實他之前也找過季澤恩配過的廣播劇,但是因為他從來不留名字,沒辦法沿著他發現的那一部順藤摸瓜。而在那么多的劇里找出他配過的,實在是大海撈針,他試了一段時間就放棄了。
季澤恩無奈地把收音機從他懷里撈出來,“你說我?”
有著四十九個前男友黑歷史的謝正宮不說話了。
眼見著把人堵得沒話說了,他輕笑一聲,坐到謝知周身邊,攬過后者,“都講給你聽。”
于是在這個晚上,他把從前配過的所有廣播劇里的告白片段,都一字不落地重新給謝知周說了一遍,當然,情話的對象全部換成了鬧別扭的某人。
“再聽一遍嗎?”季澤恩擦著謝知周的耳邊問。
一片春色正好的被褥之中,微喘著氣謝知周仰著頭,神色渙散地看著他,有氣無力地擺擺手:“不聽了。”
第77章 番外二:季醫生和謝法醫
季澤恩摘下低度數的金絲邊眼睛, 微微揉了揉眼。他脖頸上掛著一架聽診器, 垂落在胸前, 純白的大褂顯得他脊背格外筆挺。
他原本不近視,不過這些年過去, 許是睡得太少,用眼過度, 疲倦的時候還是不得不帶上眼鏡。
整個動作不過半分鐘,重新戴好后, 他又叫下一個號。
診室的門推開,他一邊通過計算機屏幕看患者信息,一邊轉過頭來,禮貌道:“您好。”
然而看到人的一瞬,他的目光頓住了, 眼里是一閃而過的驚喜。然而那點情緒很快就被藏了起來,季澤恩指了指他掛號單上“兒科”兩個字, “你幾歲了?謝知周小朋友。”他的音調略略上揚, 顯然他自己都不曾察覺。
自從季澤恩成為一名兒科醫生之后, 因為經常和小孩子打交道的緣故,有時候自然而然帶上了一些哄孩子的語調, 謝知周樂的被當小孩子哄,也沒提醒過他。
兒科診室里總是琳瑯滿目色彩繽紛, 謝知周隨意跨上一個綠色的小木馬,前后晃動,笑道:“季醫生, 你再看看誰掛的號?”
季澤恩重新看了一眼患者的名字,“你這么咒知馨的女兒……”
“這不是太想見你了,”謝知周癟癟嘴:“好不容易出完差回來,家里空蕩蕩的。”
“別耽誤醫療資源,”季澤恩說:“好多人等著。”
謝知周從木馬上站起來,勾了勾季澤恩的手,把手按在季澤恩的太陽穴上:“就耽誤你一分鐘,給你按按。”
季澤恩不再出聲,默認了他的行為。
“今兒是五月二十號呢,”謝知周提醒道:“沒點兒儀式?”
季澤恩閉著眼睛從手旁摸出一張宣傳單遞到謝知周手里。謝知周空出一只手接過來,氣笑了。
那宣傳單是醫院專門為今天制作的。
——5.20母乳喂養宣傳日的宣教傳單。
一分鐘轉瞬即逝,謝知周松開手,“走了,我的大忙人兒。”
“中午我在住院部,一起吃午飯?”季澤恩補了一句。
謝知周正伸手擰門把手,聞言一只手背到身后晃了晃。季澤恩垂下眼,恢復了工作的神色,出聲叫下一個號。
“嘖,”謝知周看了看大屏幕上的排號表,回頭遙遙看了一眼季澤恩的診室,心說:這么多號,還想著吃午飯呢?
附屬醫院是A城最大的醫院,有不少疑難雜癥的患者都是跑了很遠的路過來的,耽誤不起時間,加上做檢查排隊也費時。因此季澤恩坐診的時候,一般熬著自己不吃午飯,也會盡早把掛的號都看完,不會讓原本掛上午的病人耽擱到下午去。
果不其然,等到十二點的謝知周收到了“季醫生”的短信:“餓了先吃,不用等我。”
約莫過了一點半,謝知周回過去電話:“吃了嗎?”
“沒,剛走。”
謝知周提著大包小包走進住院部的辦公室的時候,一眾醫生涌上來,把他圍了個全。謝知周經常過來這邊,有時候是送飯,有時候純粹是占用季醫生的一點空閑時間膩歪,因此和季澤恩同辦公室的醫生們都混的很熟。
他每回來都給他們帶不少好吃的,然后就把季澤恩拐到角落里,片刻溫存。
“每回都這么大陣仗。”季澤恩不贊同地開保溫盒。
“你上我那兒還不是一樣。”謝知周反駁道。偶爾他出外勤,趕上連環大案,得在公安局里沒日沒夜連軸轉上好幾天。季澤恩不僅給他送盒飯,連帶著一起辦案的警察同事一并送。
起初謝知周總覺著讓這么清冷冷謫仙似的一個人,摻和這種人情世故,總覺著不對味兒,后來發覺季澤恩居然和他的同事們都聊得不錯,才恍然驚覺,季澤恩性子是冷了點,但這并不代表,他喜歡遺世獨立。
他本質上,也不過是一個年輕人。
兩人飛快解決完食盒,季澤恩在謝知周一臉期待的目光下說:“六點下班。”
“行,我這幾天休息,做完晚餐,回去你直接吃。”
“冰箱里有桑葚汁——”
“提前拿出來放溫了再喝。”他接過季澤恩的話,沖后者促狹地笑了笑。
然而六點季澤恩回家的時候,客廳里安安靜靜,餐桌上一塵不染,餐廳的燈都是關的。還好一點多吃的午飯,又是格外豐盛的加餐,這會兒還沒那么餓,季澤恩徑直往唯一亮燈的臥室去,就見深灰色的大床上,懶洋洋地躺著一位少爺,膚色被深色的床單襯得晃眼。
這個人,饒是出外勤都曬不黑。
“吃的呢?”季澤恩抱著拳,靠在門邊。
見他來了,謝知周順手端過床頭柜上的高腳杯,他沖季澤恩好整以暇地笑了笑,掀開被子,微微傾斜透明的玻璃杯,深紫紅色的桑葚汁牽成細線,順著他的胸口一路淌下,在白皙的皮膚上顯得格外清晰,空氣中彌散著桑葚汁的香甜。
謝知周的目光似有若無地掠過床頭柜上的母乳喂養宣傳單,而后點了點自己,“晚餐,”
他看著季澤恩的喉結清晰地滾動,帶著幾分調笑:“不滿意嗎?”
短暫的離別無異于是最好的催情劑,兩個人都有點過火。
直到突兀的手機鈴聲響起,才雙雙釋放。
謝知周攤在床上,看著分心接電話的戀人起身,出聲的一瞬,季澤恩帶著情欲的身體很快冷靜下來,又成了那個清醒睿智的季醫生。他撂下電話,轉頭看向謝知周:
“急診送過來一個病人,我得去看看。”
說完他就往門外走,謝知周揪過身旁的枕頭一把砸過去,軟軟地落在季澤恩懷里。季澤恩把枕頭放回床上,安撫地抱了抱撇嘴的戀人,徑直往浴室去了。
謝知周卷起被子,剛打算補個覺,又一陣刺耳的鈴聲。
“唉,”謝知周嘆了一聲,清了清嗓子,把宣泄后沙啞慵懶的音調清除,接起電話。
從參加工作起,他們兩個的電話就再也沒能關過機,二十四小時開機,鈴聲調到最大隨時待命,已經成了習慣。
剛飛速沖完澡的季澤恩三兩下擦干水漬,正在衛生間穿衣服,就見著謝知周火燒屁股似的沖進浴室,重新打開蓬蓬頭。
“有案子?”季澤恩問。
“嗯。”謝知周扁著嘴,三下五除二收拾好自己,趕上了季澤恩的節奏。
“身體可以嗎?”
剛才鬧得太厲害,季澤恩擔心謝知周這會兒工作有點吃不消。
謝知周瞪了始作俑者一眼,“哪兒那么脆皮了。”
兩人并肩出門,在樓道里落下一個一觸即分的吻。
松開的時候兩人默契地碰了碰拳,都從對方的目光里讀到了熟悉的東西。
生活就是這樣,偶爾會抱怨無休無止的工作,然而幾分鐘的怨懟完,信仰的苗子又會破土而出,把那點負面情緒給吸收了個干凈。
這信仰,大概叫做人生價值。
月上中天。
沉默的夜色里,一個驅車趕往醫院,一個拉開警車的門和同事會合,刻不容緩地趕往案發現場。
第78章 番外三:離人
我佝僂著背, 帶著一點行李, 沐浴在刺眼的陽光下, 走出了大門。我懶得回頭去看“蒼山監獄”幾個字,而是拿手擋著光, 虛著眼往前看。
我兒子跟我說好了,今天他會來接我。
而此時馬路對面, 我兒子身邊,站著那個我曾經見過一面的男孩, 正在沖我揮手。
我毫無留戀地走過去,有些拘謹地沖他們笑了笑。
后來我就住進了他們的家里。
我總不愿意見人,也不想出門。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在我這里毫不起眼,我仍是自顧自地圈禁著自己。
在這兒我住的挺好,唯二兩點不適大概是——
小謝他們屋里白生生的骷髏, 以及它裹得一身辣眼的小裙子。
還有吃飯的時候,小謝喜歡跟澤恩講一些離奇的案子, 而澤恩會指著紅豆湯說, 出血壞死性腸炎會排出紅豆湯樣便。
我可能是老了, 不太能理解為什么他們兩個可以一邊吃飯一邊云淡風輕地談論尸體和糞便。
后來還是小謝細心,發覺了我忍吐的痛苦, 后來約莫是他和澤恩說了,我再沒在餐桌上聽過這樣的話題。
澤恩和小謝都很忙, 平時總不在家,我一個人悶得慌,終于在一個夜色朦朧的傍晚, 鼓起勇氣走出家門,買了一本雜志。
我年輕那會兒特別喜歡這刊雜志,沒想到都幾十年過去了,還能買到它。
晚飯的時候,小謝回來了。那會兒我正吃著我自己炒的大白菜,小謝三兩下就炒出一盤讓人食指大動的牛肉絲來,放到我眼前,熱絡地跟我一塊兒吃。
我偶然從澤恩那里知道,小謝家里很有錢,我看著他面不改色地吃下了我炒的寡而無味還帶點焦糊的白菜,不太信。
吃完飯我說要洗碗,小謝就開著跑步機散步。
我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坐回了沙發,正望著我買回來的雜志出神。
那本雜志我吃飯前攤著放在茶幾上,攤開的那一頁上畫著一條狗,看著可愛的很,我剛剛看了好半天。
見我出來,小謝笑了笑,去洗澡了。
那天晚上我半夜起來上廁所,發現小謝蓋著毛巾被,躺在沙發上。我躡手躡腳解決完回到臥室,沒打攪他睡覺。
然而我那沒良心的兒子開鎖聲太響,把小謝給吵醒了。下一秒,我就隔著門板聽見了一句睡意朦朧的“你回來了”還有些窸窸窣窣的聲響。
“說了讓你先睡,別等我。”
這是我那沒良心的兒子說的。
“辦完案子想第一時間見你。”
這是我可人疼的二兒子說的。
第二天,小謝休息,他居然帶我去了寵物市場,還問我要不要養只寵物狗。我看著他一臉笑模樣,愣住了。
我抱著一只半大不小的狗回來的時候,澤恩剛剛做完午飯。好不容易我們三個一塊兒吃頓飯,我想了想,對他們說:“我想找點活兒,搬出去住。”
他們像是要挽留,我又急急補上一句:“不是在這兒住的不好,就是……”我揉了揉衣角,囁嚅道:“我想開始新生活。”
很快,我成為了一家小賣部的老板,住的地方就在店面的樓上,地方不算太大,我一個人,一條狗,住著剛好。
他們兩個常常來看我,生怕我過得不好。
這條街在學校旁邊,最熱鬧的就是放學那會兒,平時倒是挺空閑。隔壁的嬸子老姐姐常過來看我的狗,還和我嘮嗑兒。
和我數落她的媳婦兒不孝順,睡到日上三竿,還不收拾家里。
我笑呵呵地開口:“年輕人都愛睡。”
“老大哥,”那老姐姐問我:“我看你兩個兒子常來,孝順的很,我可羨慕哩。”
我不說話了,我怕開口就是嘚瑟,把這老姐姐氣壞了可怎么辦。
“你老婆也有福啊。”那老姐姐打趣。
我搖搖頭,收了笑瞇瞇的神色,告訴她:“沒福。”
這話是真的,淑云真的沒福。
我這輩子對不起的人太多,淑云算一個。
前些日子有個夜晚,小謝忽然提著兩瓶啤酒回來,要請我喝酒。
他說他和澤恩一塊兒花了十幾年,終于徹底控制住了淑云的病,跟她出了柜。
那天小謝眼睛很亮,染著酒意的眼神里,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我卻有點心疼。
他給我斟酒,眼里醉醺醺地綴著星星。
“我今天真的很高興。”他說。
都是我造的孽,如果不是因為我,淑云又怎么會這么久不肯接受他們。
我喝了兩口,皺了眉。
喝不慣啤酒這個味兒,寡淡寡淡的,總覺著有什么怪味兒。我年輕那會兒,大家都喝白的。
正打算倒了,小謝卻把我的酒杯拿到了一邊,“您年紀大了,澤恩說,您不能貪杯。”
煞有其事的樣子沒撐過一分鐘,人就趴在桌上睡著了。
看樣子是醉了。
我走到門外,跟澤恩打了個電話。
“小謝喝醉了,你今晚怎么不一起回來陪著他?”我像個為小兩口操碎了心的老父親,沒什么立場地生氣。
“忙。”那小子說。
我恨恨地要掛電話,那邊卻說,把電話給小謝。
我極不情愿地叫醒小謝,就聽到電話那頭唐僧似的開口:“洗完澡了冰箱里有醒酒湯,喝完再睡,小心頭疼。”
剛剛還迷迷糊糊的小謝清醒過來,嗯嗯啊啊地應著。
“等那小子回來,我教訓他。”我打算為他討個公道。
“爸,”小謝笑著說:“他多工作一會兒,能活下來的孩子就能多一些。這是我們共同的愿望。”
我的眼睛有點發澀。
也不知道澤恩這孩子什么時候開始打算學醫的。
澤恩出生的時候是難產,淑云為了生他,差點去了半條命。
這個我從來沒愛過的女人,在我觥籌交錯的時候,替我打理著這個家,還冒著生命危險,給我生下了一個孩子。
那時候我和青城已經分手很久了,也很久沒見過面了。
我看著從產房里被推出來的淑云,我發誓要一輩子對她好。
可惜,誓言和現實總是兩碼事。
多年不曾見過面的青城一躍而下,在病床上,他告訴我,他還是愛著我。
那時候我想,我就最后胡涂一次,等他病好了,我一定對會對淑云更好。
為了給他治病,我散盡家財,卻毫無起色,走投無路的我在醫院門口遇見一個男人,他說他的女人和青城是一樣的病,是在曹醫生那里治好的。
我馬不停蹄去找了曹醫生,于是馬不停蹄,讓青城送了命。
然后我崩潰了。
打算去捅人的前一天。我抱著小粉團子似的澤恩,給他唱了一首歌。
“我不敢想明天。”
“我不肯說再見。”
“每一次告別天上就會有顆星,要熄滅。”
那首歌叫《離人》。
可惜我不怎么會唱歌,調子跑的七零八落,小澤恩卻很耐心地聽我唱完。
我入獄之后,淑云偶爾來看我,于是我知道,那位僥幸沒被我捅死的曹醫生也被判了,等他傷好了,也得蹲局子。
再后來,淑云就不來了,我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只能羨慕地看著別人的家屬來探監。
直到有一天,獄警忽然叫我出去,說有人來見我。
玻璃窗外的那個男孩年輕帥氣,帶著幾分稚氣未脫,神情卻繃著。
我知道,那是我兒子。
他那天來,劈頭蓋臉地問我:“你后悔嗎?”
我愣住了,“后悔什么?”
“后悔喜歡男人。”
“不,”我說:“喜歡男人還是女人不是我能決定的。我后悔的是,沒有堅持自己的心。”
所以害了青城,害了淑云,害了澤恩。
他看了我一眼,走了。
我以為他不會來了,可沒想到,每年我生日他都來。
我問他為什么,他說,因為我是他爸。
是,我是他爸。我年輕的時候疼他護他陪伴他鼓勵他,他身上流著我的血。
他恨我,但他也愛我。
這樣日復一日,直到有一年,還沒到我的生日,獄警卻告訴我,有人找我。
我納悶兒地出去,然后,我就見到了小謝。
那一刻我懂了,澤恩他,一定不會再重蹈我的覆轍。
他明白了我的后悔,他將不會再后悔。
“爺爺,可以讓我摸摸小狗嗎?”一個剛放學的小學生站在我面前。
我點點頭,就聽他說“爺爺真好”。
我一點兒都不好。
我看著他,想著我走的時候,澤恩也就這么點大。
我有時候覺得,我什么都做錯了,有時候卻又迷茫,不知道我錯在了哪兒。
大家都因為我痛苦,可我也痛苦。
算了,不想了。
又有新的客人來了。
她戴著帽子,一頭染過的黑發,卻還是掩不住面上皺紋帶來的蒼老。
她買了不少零食,問我要多少錢,我偷偷給她減了二十塊,不知道她是欣然接受還是沒發現。
我認得她,她是淑云,我的前妻。
可我大概是長得太顯老了,老得都不象樣了,她沒有認出我。
我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她抬起手肘,像是在擦眼淚。
但我想,大概只是沙子瞇了眼。
第79章 番外四:夫妻
宋東濤坐在裝修精致的房子里, 面前是一地煙頭。剛剛回國的太太推開家門, 被煙霧嗆咳得厲害。
“淑云, 小桐被警察抓走了。”宋東濤兩眼空蒙地看著眼前繚繞的白煙。
大包小包落地,秦淑云坐到宋東濤的身邊, “你去警察局看了嗎?”
宋東濤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沒去。”
他從沒瞧上過這個妓/女出身的太太,卻沒想到, 她居然會為自己的兒子焦急。
不過也是,人心么, 都是肉長的。小桐先前對她孝順恭敬,她維護小桐也是情有可原。
“小桐他犯了什么事?”
宋東濤把煙頭在煙灰缸的邊角輕輕磕了磕,“強/奸。”他沒說從案子里牽扯出的季澤恩和謝知周的感情,一方面是擔心刺激到淑云,另一方面, 也是謝家對他的要求。
雖然這些年淑云的病好了不少,已經很少再復發了, 還是謹慎些好。
然而方才還一臉擔憂的淑云忽然站起身來, 滿面怒容摔了煙灰缸, 清脆的聲音落地,宋東濤黑著臉看過去。
就見淑云去廚房拿來一把臉大的菜刀, “宋桐怎么能做這種事?關牢里便宜他了,人家姑娘怎么辦?你跟我去警局, 我要去教訓這小子!”
還真把自己當媽了?
宋東濤嗤笑一聲,然而細想了想,忽然又笑不出來了。
他原以為淑云原先不過是個出來賣的, 不會覺得這是多么大件事,事實卻正好相反。
一陣聒噪喧鬧地安撫完,總算哄得淑云把菜刀放了回去。
“離婚么?”他問,“謝家雖然沒有落井下石,但是單就終止和我的合作這一點,已經讓我傷筋動骨。加上我出了個不肖子的名聲遠揚,生意早就一落千丈。”
“我知道,我娶你是為了你這張臉,你嫁給我是為了我口袋里的錢。”
“現在錢沒了,你隨時可以走。”
秦淑云插著腰,帶上幾分潑辣的刁蠻:“老娘人下賤但最講江湖義氣,”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你沒怪我瞞你我腦子有病這事,這份情我記得。我以前嫁的那個死鬼也是生意人,我也是做過生意人太太的,我知道名聲在你們圈子里多重要。現在和你離婚,我成什么人了?”
她恨恨地奪過宋東濤唇邊的煙含在嘴里,一邊說話,嘴里的煙頭一邊一上一下的晃動,煙灰撲簌簌掉了一地。“墻倒眾人推是常事,但我秦淑云不會去搭這把手。”
宋東濤的神色有些恍然,他看著秦淑云,忽然覺著有些陌生。
“你又發病了嗎?”他問。
“你他娘的才發病,”秦淑云狠狠吸了一口香煙,打著圈地吐出一個個純白的煙圈來。她一生氣就只管撿著臟字兒罵:“你個狗娘養的,老子百八十年前病就好了。”
是了,這個樣子,像個潑婦。
宋東濤最初見到的,就是這樣的秦淑云,穿著快掉到腰上的吊帶,看著男人就往人懷里鉆,胸前厚厚的肉發狠地擠著他的胳膊。
那時候他想,和姜萍如此肖似的一張臉,臉上怎么能出現如此放蕩的模樣。
意外,惡心,卻又有一絲痛快。
后來秦淑云嫁給他之后,兢兢業業地扮演著他的夫人,除了發病的時候,其余時間都像個真正的太太。他都快忘了,這個女人絲毫不檢點的樣子。
就這樣吧,他心想。
或許他們是感情最不純粹的一對夫妻,但他們已經是無法分割的一對夫妻了。
他們甚至有可能好端端地相守到老。
何其可悲。
何其有幸。
第80章 番外五:宋桐
宋桐微微闔上眼, 沒來由覺著倦。
宣判前只能見律師, 宣判后卻連律師都不來見他了。
他說他想見宋東濤, 想見薄情的母親姜萍,想見謝知馨。然而除了謝知周來通知他坐等萬劫不復, 再沒人肯來看他。
他忽然覺得很可笑。
當了那么多年完美的宋桐,終于有一天變得不再完美。
他原以為那個與他相遇相伴二十年的父親是愛他的, 所以他為宋東濤擔心,為他痛苦, 甚至為了他去求謝知周。可連宋東濤也不來。
罷了。
想必宋東濤正在焦頭爛額地搖尾乞憐,試圖挽救他的聲望和生意,哪有空來理他這個已經算不上談資的兒子呢?
而姜萍,宋桐想了想,她應該很樂意自己被關在這里。
其實他是想和知馨說對不起的, 不過既然知馨不肯再見他,他也懶得說了。
作惡多端的壞人做一件好事, 就會有人稱頌, 而演了一輩子的好人, 做一件壞事,就會眾叛親離。
不, 其實不存在什么眾叛親離。
根本沒有人愛他。
父親把他當做炫耀的工具,母親把他視作洪水猛獸, 過往談過的女朋友,無一不是被他的完美吸引,卻在他顯露出一點點真實之后吱哇亂叫著跑開。
他恨。
尤其是在章晟的手機里看見謝知周和季澤恩親吻的照片之后, 他恨透了。
大學開學的第一天,他就注意到了季澤恩。
這個男孩帥氣,優秀,讓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和威脅。
好在季澤恩不會偽裝,他性子太冷,不夠親切。宋桐看著他總是孑然一身,沒有朋友,獨來獨往,再看看總是被簇擁包圍的自己,又覺得得意起來。
借著身為班長的便利,他得知季澤恩的父母離異,父親身處監獄,他的家里一貧如洗,最后那點兒嫉妒也煙消云散了。
他甚至覺得,他和季澤恩應該是有共鳴的。
他們都被親人舍棄,可憐巴巴地生存,卻又都努力在人前,顯露出耀眼的光芒。
后來季澤恩的母親,勾搭上了他的父親。
他知道為什么宋東濤會選擇這樣一個女人,因為她長得和姜萍有三分相似。那個在感情上徹頭徹尾失敗的男人,到了中年,只想自欺欺人。
宋桐恨姜萍,但不代表,他可以容忍自己的父親,找一個母親的替代品。
無數次瘋狂的吵架之后,宋東濤沉沉逼視著他:“宋桐,在我面前你可以吵,可以鬧,但如果你在淑云母子的面前還是一副不懂事的樣子,我的家產你一分都拿不到。”
宋東濤其實對他很寬容,他可以忍受兒子跟他發任何脾氣,但他有一個成功人士的通病。
要面子。
金錢的誘惑下,宋桐偃旗息鼓,扮演起了孝順的繼子,友愛的哥哥。
然后他無意中發現,季澤恩其實也沒那么痛快,尤其是當他無意中發現,這位繼母會不留情面地打兒子的時候,那種微妙的情緒再度涌上心頭,他甚至有一點同情起季澤恩來。
他原本覺得,季澤恩和他是一類人。
然而這一切,卻因為一個叫謝知周的男孩改變了。
作為受到謝家青睞的家教,在加上自己知慕少艾的心思,宋桐解約了手頭所有的家教,專心教授謝知馨一個人,當然謝家也十分慷慨,給宋東濤的生意提供了不少助力,讓宋東濤對他的臉色也跟著熱絡起來。
一切都在向著好的方面發展,直到他發現,謝知周和季澤恩走得很近。
那個總是形單影只的男孩身邊,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居然多了一個人,像個小太陽似的,熱熱鬧鬧在季澤恩的身邊聒噪。
那些名為“嫉妒”的情緒再次翻涌上他的心頭,他忽然覺得非常不痛快。
為什么季澤恩能遇到謝知周,他卻什么也沒有。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個總是善良溫柔,帶著幾分敬佩看著他的女孩,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自己那雙眼睛里暗含的情緒,會讓人毛骨悚然。
好在謝知馨正在專心做題,沒看見他的臉。
秦淑云發病的時候,從小就學著察言觀色的宋桐在醫院,幾乎不費什么力氣就察覺了季澤恩和謝知周之間微妙的情緒,他有些幸災樂禍地想,季澤恩馬上就要失去他的光了,這樣,他們又能變回一樣的同類,真好。
可他沒想到,關系明明已經戛然而止的兩人,竟然會在開學的時候又搞到了一起。而且宋桐看的出來,那個時候,他們兩個的關系,已經不再僅僅是朋友了。
他有些急了,他開始瘋狂地追求謝知馨,然而得到的答復卻是,她已經有心上人了,而那個人不是別人,居然是謝知周的室友,一個在茍延殘喘在臨床五年制,永遠在班上吊車尾低分飄過的神棍。
嫉妒翻起恨意的駭浪,在看到章晟手機里季澤恩和謝知周甜蜜的照片時,這種積攢已久的情緒終于到達頂峰。
為什么那些不完美的人都能擁有幸福,卻沒有人愛他?
他耐下性子,找肖子兮談話,試圖告訴后者,他才是真正配得上謝知馨的人。然而肖子兮顯然沒有這個自知之明,最終的結局,是兩人不歡而散的爭吵。再然后,他從謝知周委婉的表述中得知,知馨打算辭退他。
宋桐第一次覺得特別倦,特別累。
然后他去找了媽媽,別人眼里的,溫馨的港灣。
然而他的媽媽告訴了他一個真相,原來他以為的,雖然短暫但至少曾存在過的父母愛情,只是一場笑話,一個威脅,一條把柄。
他忽然有一個瘋狂的想法。
他想撕開完美的面具,讓所有人陪他痛苦。
他之前借著刪照片的名義,曾將所有的曖昧照片發往了自己的手機。說來也奇怪,他明明恨,卻格外喜歡在午夜夢回的時候,反反復復地翻那些照片,一遍一遍把刀子扎進心里,他抓著生疼的心口,好像這樣就能痛快些似的。
宋桐把那些照片洗出來,裝進了文件袋,準備了一點小藥片,而后撥通了知馨的電話。
其實對知馨的心動是真的,但也談不上愛。
所以恰好可以成為他發泄的工具。
他要在那些幸福快樂的人心里,埋下一顆又痛又癢,不敢碰的釘子。
他冷漠而殘忍地對待著這個從小浸泡在愛里長大的女孩,看著她甜美精致的面容在痛苦中逐漸扭曲。
都說性是快樂的,可他沒有從這場施虐里感受到絲毫的快感。
然而當他把照片摔在淚流滿面的謝知馨眼前,看見她發紅的眼尾和眼里的詫異崩潰的時候,他忽然后知后覺地感受到了一種滅頂的快感,不是從生殖器延伸上來的,而是源自四肢百骸。
宋桐冷眼旁觀著謝知周請假,失魂落魄地回校,他故作擔憂地詢問知馨的情況,在看到謝知周晦暗強撐的神色之后,他在謝知周的背后勾起了嘴角。
毫無疑問,那種快感更深了。
后來,謝知周出國了。
宋桐看著重新形單影只,比從前更加沉默的季澤恩,看著成績跳水,落到他后面的季澤恩,囂張的快意就要把他整顆心填滿。
合該這樣。
他和季澤恩,都該是這樣孤獨才對。季澤恩怎么能背著他,擁有溫暖、光明還有愛呢?
再后來,他聽說,肖子兮也出國了。
對此宋桐只是嗤笑一聲,男人么,誰不懂誰啊?
表面上大義凜然,是21世紀的年輕人,其實把貞操看的比什么都重。
他不相信這次□□不會成為肖子兮的心結,他等著肖子兮乘興而去,敗興而歸。
宋桐沒想到的是,所有的事情,都沒有按照他預想中的發展。
謝知周重新回國,公開出柜,章晟作死,而他的手里再也沒有威脅謝知馨的證據,他鋃鐺入獄,而肖子兮居然還陪著謝知馨,數年如一日的相愛。
他覺得荒謬極了。
然而回過味兒來,他又覺得心里頭酸澀極了。
這么深的釘子都不能撼動的感情,這種名為愛的東西,為什么他從來都不能擁有?
于是在很多年后的牢獄里,他帶著幾分不甘和憤慨,給他的獄友講了這個故事。
原本打算聽艷情故事的獄友翻了個白眼,帶著幾分不屑,“你叨叨著沒人愛你,你又真的愛過別人嗎?”
宋桐看著對他的故事毫無興趣的獄友,忽然就沒了聊天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