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月影迷蒙。
一艘飛舟掠過東洲上空,船上寂靜極了。
四長老砸了一切能砸的東西,但心中濁氣依然沒消,一想到自己在一個金丹期面前如同喪家之犬,他便恨得牙癢癢。
室內一片狼藉,四長老心煩意亂,曲起食指重重敲了幾下窗欞。
這是叫人進來的信號。
但半響過去,依然無弟子進來。
四長老心里的火噌地冒起,忍無可忍推開了門。
夜風隨著濃郁的血腥氣瞬間撲了一臉,入目滿是尸首分離的軀體,都被剜去了雙眼。
蜿蜒的血液浸濕甲板。
“你好啊!
少年坐在月色下的船舷,一只腿曲起,另一只自然垂下,正慢條斯理剝糖紙,笑吟吟的。
黑霧在他身旁涌動,那些污穢的、不可名狀的鱗尾若隱若現,恐怖的威壓重重壓下。
四長老徒勞地催動靈海,腳像扎根般動不了,他的耳鼻漸漸滲血,驚恐萬分盯著像是從無間淵里爬出來的人。
一顆頭顱咕嚕嚕滾到四長老腳下,是被剜眼拔舌的李師兄。
凄迷月光為裴宥川添了幾分非人的鬼魅之色,他慢悠悠落地,每走一步,身姿便舒展修長幾分,一身皮囊蒼白艷麗。
薄刃在指尖轉動,折射出寒光。
“你、你是……邪魔!”
四長老被威壓按在原地,七竅滲血,無數的念頭呼嘯而過,最終化為——
邪魔怎么會有靈根!
忽然,他像抓住了一線生機,咽了兩口唾沫,硬是擠出一個笑容:“你、你想要什么……我是合歡宗的長老,我有很多靈石法寶!對、對了,我還能為你洗去傀人敕文,讓你拜入宗門!
“今日的事我可以立誓為證,絕不泄露半個字!”
“我今日心情不好,想要的……”裴宥川咬碎口中的糖,柔聲道,“只有你的命。”
黑霧鎖住四長老的四肢與靈海,銀光擲出。
痛苦哀嚎聲頓時響起。
胸口、四肢、胯|下……血液源源不斷涌出。
“明明是相似的初遇,為何結果卻不同呢。”
“難道是現在的臉不討師尊喜歡?”他自言自語著,忽然對四長老道,“你說,這張臉好看么?”
元嬰修士肉身強悍,四長老痛得發狂,卻無法死去,心里恨得發狂,已經不奢求從裴宥川手里逃脫。
于是目露癲狂,咬牙切齒道:“你這個瘋子……沒有人會喜歡上惡心的邪魔!”
裴宥川不笑了。
他漠然盯著四長老,忽的想起,這雙眼睛也曾看過云青岫穿紅衣時的樣子。
薄刃射入眼眶,四長老發出此生最凄厲的慘叫。
“真吵。”
威壓碾下,飛舟再次陷入死寂。
夜風將一船的血腥氣吹散。
裴宥川慢條斯理擦拭指尖,自言自語道:“沒關系,還有五日,總能讓師尊回心轉意的!
…
日上三竿,云青岫終于從床上爬起來了。
起來第一件事,刷仙州論壇。
交流版塊中,鋪天蓋地都是合歡宗四長老遇害的貼子。
貼中稱四長老的飛舟在東洲境內遇到邪魔,整艘飛舟無一活口留下,死相格外慘烈。
元嬰大能毫無反抗之力死去,這件事傳得沸沸揚揚,一時間修者自危,生怕遇到同樣的事。
仙盟聽聞此事,已派出化神期大能探查。
這對云青岫來說是好消息,四長老死了,意味著之后不會再有合歡宗修士糾纏。
“叩叩。”房門被輕輕敲動三聲。
云青岫打開門,門外無人,只有一個放在門前的食盒。
里面有一碗浮著紅油的小面,另一個碟子里裝了四個皮薄餡大的透油包子,還有一小碗紅彤彤的莓果。
系統:“肯定是他送的!
云青岫當然也能猜到。
系統又道:“他會做飯,你為何不順勢收入門下,建立宗門需要三個人呢!
云青岫反駁:“我收徒不是為了吃!
“不說廚藝,他天資也不錯嘛。”
“懶,不想收徒!痹魄噌蛾P上門。
系統不說話了,它開始在心中倒數,果然,沒數到十,就見云青岫起身開門提食盒,動作一氣呵成。
“宿主,你的嘴好硬!
“閉嘴,別吵我吃飯!
有了第一頓飯,便會有第二頓、第三頓……食盒里的飯菜每頓都準備得格外精心,味道絲毫不遜色于廚修。
云青岫白日里做委托賺靈石,黃昏時回來,房門外總會有新的食盒。
她每日照例為裴宥川去除敕文,并不提飯菜的事,他也沒有提起,仿佛不是他做的一般。
舒坦的生活持續到第五日。
日暮黃昏時分,云青岫回到客棧,卻沒看見熟悉的飯盒,裴宥川也不在房中。
難道是走了?
思索片刻后,她轉身朝樓下后廚方向走去。
…
聚來客棧后廚,廚子忙忙碌碌,鍋鏟叮當響個不停。角落里,有一個小灶,掌勺的是位白衣少年,衣袖挽起,露出緊實白皙的小臂。
美中不足的是右臂有處燙傷,看起來很新鮮,還未處理過。
他像毫無痛覺,耐心至極烘炒著鍋里的五香肉干。
嗅到熟悉的冷香由遠及近而來,裴宥川心情極佳。
恰巧,侍童路過,忍不住咋舌:“客人,您今日怎么做這樣多?”
“我明日便要離店了,多做一些留給仙君!鄙倌昝虼揭恍,眼眸彎彎,鼻尖掛著細密汗珠。
“您這就要走了?”侍童驚訝道,“我還以為您和那位仙君……”
見兩人相識,侍童先入為主以為他們是同行修士。
外頭傳來掌柜的催促聲,侍童急匆匆掀簾子走了,像是帶走最后一絲熱鬧,只余寂靜。
裴宥川靜靜站了一會,然后一絲不茍將炒好的肉干分裝。
余光忽的映入一抹霧青色,身旁響起溫和平靜的詢問。
“手上的傷怎么不處理?”
少年一怔,手中動作大亂,手背碰翻鍋勺,頓時哐當摔下。
“仙君!彼麊玖艘宦,乖巧道,“小傷而已,過一會便痊愈了!
他穿著舊白衣,略有些寬大,紅絳帶系在腰間愈發顯得修長單薄。
“敕文已除,傷也痊愈了,多謝仙君大恩,我打算明日一早離店!彼亮艘幌卤羌獾暮,手背的灰沾在上面,為昳麗面容添了幾分俏皮。
裴宥川抿唇笑笑,有些不好意思:“我身無長物,只能給仙君留些零嘴,用作消遣。”
肉干切成手指長的條狀,烘炒時裹上五香粉與干辣子,香氣撲鼻。
云青岫拿了一根,咬起來咯吱咯吱的,很消磨時光。
這樣的零嘴,配上一壺茶和搖椅,簡直是咸魚的理想時光。
她看向裴宥川,少年眉似墨裁,一雙眼生得極漂亮,弧度彎彎,笑意純然。
云青岫收下了這份禮物。
回到客房倚在窗邊,咬著肉干神游許久。
月色逐漸西移,竹林沙沙,客棧后院空曠蕭條,幾個對戰武者東倒西歪,缺胳膊少腿。
沉悶的木頭擊打聲不絕于耳。
注入靈力的武者一板一眼出招,白衣少年手執木劍,劍招青澀,氣勢卻凌冽。
云青岫的視線不由自主落在白衣身影上。
是她太多疑了?
靈根與修為無法瞞過她的眼睛,一個練氣修士,如何構成威脅?
片刻后,霧青衣袍飄然離窗。
“出劍時身步相隨,借勢退左腳再進右腳,轉身向左時可變為下一式!
少年耳邊忽然傳來一道清潤的指導聲,他即刻調整出劍姿勢,一劍送出。
木劍挑翻了武者的劍,將其掀倒。
“不錯,學得很快!痹魄噌蹲叩脚徨洞ㄉ磉,頷首夸贊。
“仙君!迸徨洞ūπ卸Y,鼻尖掛著幾點亮晶晶的汗珠,神采湛然。
“我孤身一人,并無宗門,且靈海有缺。打算建立個新宗門,并在仙門大比中奪得前三魁。目前正在接委托攢保證金?傊桓F二白,既無出身,也無人脈!
“如此,還愿跟著我?”
那雙黑瞳剎那間亮起來,似漫天星河。
“愿意的!彼昧c頭,“我愿意侍奉仙君!”
“還叫仙君?”云青岫遞去一方素帕,笑著搖搖頭,“擦一擦!
風拂過竹林,周遭仿佛靜了下來。
裴宥川怔怔望著溫和含笑的面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盛滿燦然笑意。
“師尊。”他接過素帕,笑著喚道。
云青岫心中忽的泛起一絲異樣。
“師尊”二字,她聽得太多,一瞬間像是回到了太上劍宗。那時,身后還總跟著個寡言內斂的少年。
“嗯,明日到大堂等我,帶你去市集。今夜早些睡!
裴宥川眼眸彎彎,立刻應道:“是!”
…
次日一早,云青岫艱難早起,來到一樓時,客棧中的說書人正在講魔主,將其描述得極其可怖,罪行滔天。
裴宥川百無聊賴轉茶杯,神情漠然,黑瞳沉沉盯著樓梯方向。
遠遠看去,像個精巧的傀儡人偶。
直到霧青色身影下樓走來,黑瞳瞬間覆上純然笑意,他乖巧道:“師尊。”
“等得無聊了?”云青岫笑了笑,順手揉了一把他的腦袋,“走吧,去市集!
這純粹是下意識動作。
裴宥川用棗紅發帶高高束起,發絲柔軟,碎發茸茸,摸著手感很不錯。
長睫覆蓋下的黑瞳忽然閃過濃濃的貪欲眷戀。
云青岫若無其事收回手。
見少年仰起頭,對她笑得更開心,清咳兩聲:“咳……走吧,帶你去添置些東西。”
所謂添置東西,指仙門弟子的基礎用品。
乾坤戒、防身法器、基礎丹藥和法衣。裴宥川是劍修,還需要一把劍。
前幾樣在集市轉了一圈便買齊了。
兌澤城有許多成衣鋪,法衣樣式琳瑯滿目。
云青岫這人不愛打扮,對打扮別人還算感興趣。裴宥川一趟又一趟從試衣間走出來,面上不見絲毫怨言,笑吟吟任她挑。
少年身量單薄卻修長,卻生得光華奪目,穿淺色時清俊,穿深色時艷麗。
要不是顧慮錢包空空,云青岫簡直想把店里的都包下來。
眼見著天色不早,她終于擇定兩套,一套月白一套竹青。
選完法衣,余額所剩不多,只能選擇一柄普通的靈劍。
裴宥川很是愛惜,像是得到什么寶物。
她心里忽然有點不舒服。
“系統,你怎么沒給我捏個富甲一方的軀殼?故意給我增加任務難度?”貧窮師尊云青岫開始挑刺。
重生歸來,竟然變成了窮逼。
她的徒弟,怎么能過得如此寒酸!
系統抗議:“這幅身體本來是有點小錢的!你神魂醒得太晚,只見到了沒錢的時候,不能怪我呀!
云青岫:“……”
無言以對。
…
當夜,窗外鳥雀掠過,竹海沙沙。
云青岫難得挽發了發髻,一身白衣坐于上首,琉璃燈勾畫出一道剪影。
少年筆直跪在她身前,托著親手沏的茶,柔聲道:“弟子裴宥川……為師尊奉茶。”
頭顱半垂,姿態溫順恭謙。
手中一輕,茶已經被上首的人接了去。
茶水溫熱,正好入口。云青岫喝完這盞茶,頓了頓道:“宥川,修道者貴在初心與恒心。須修身養性,戒嗔癡,忘余恨。為師領你入門,但你的道需要自己探尋!
“是,弟子謹記師尊教誨!
他的睫羽長而密,垂首時只能看見他唇畔的笑,看不清眼中的情緒。
云青岫忽然俯身,雪白袖袍垂落拂過他的肩頭。
清淺冷香近在咫尺。
堅硬事物穿過少年高束的發,冷香遠去,只聽見溫然含笑的聲音。
“不錯,果然合適!
古樸冷銀發冠束著烏發,配套銀簪穿過,防御法陣泛著淡淡靈光無聲流轉。
活脫脫一個宗門世家的清俊少年郎。
見裴宥川摸著發冠神情怔怔,云青岫不由打趣道:“這樣的拜師禮就將你哄住了?若是拜入大宗門,會有流水似的法器珍寶送到你面前!
她伸手去扶,笑道:“好了,起來。”
少年垂著頭,喉結重重滾動,忽的抬手握住云青岫手腕。
下一刻,她膝頭一重,裴宥川膝行兩步,伏在上面。
他聲音沉悶,喃喃道:“弟子什么都不要,只要師尊……送的!
“師尊,從未有人待我這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