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俱靜,火堆噼里啪啦燃燒。
天珠雀立于枝頭,歪著腦袋,眼睛由晶石制成,紅芒閃爍,盡職盡責將所見傳遞至萬里之遙的靈宮水鏡中。
婆娑花香氣淺淡飄散在夜風中,引來了許多垂涎修士血肉的魔物與蛇妖后裔。
蛇族最為記仇。
裴宥川漫不經心撥了一下火堆,火焰更烈。
黑霧悄無聲息纏上天珠雀,玄鐵骨骼四分五裂,徹底報廢。
湖面泛起漣漪,濕淋淋的影子們爬上岸,蛙蹼踩在地面,吧嗒吧嗒,留下黏膩痕跡。
月光穿過它們類人的半透明的身軀,幽綠皮膚內擠滿了鼓鼓囊囊的黃卵。
它們是最低等的,成群結隊的魔物。
像粘液一樣滑溜,繁衍速度極快,卵一落地,又是新的誕生。
它們張開寬大松弛的嘴唇,細長濕滑的舌頭朝火堆后的修士貪婪卷去。
古樹后,密匝匝的蛇潮與各種妖物爬來。
云青岫睡前布下的防御法陣泛起靈光。
火堆后的昳麗少年面如修羅,在她身邊落下隔音結界,隨后漫不經心瞥了四周一眼。
黑霧瞬息間涌出。
寂靜的夜里,骨骼擠壓與血肉碾碎之聲不絕于耳。
修為較高有靈智的妖獸們尖嘯著要逃竄。
裴宥川抬手虛虛一抓,血肉連同妖丹炸開。
他豎起食指抵唇,姿態安靜乖巧,輕聲道:“噓,別擾了師尊安寢。”
湖邊樹下血流遍野。
涌動的黑霧瞬間將其蠶食一空。
“宥川,什么動靜?是陣法破了嗎?”身后傳來懶怠疲倦的聲音。
裴宥川神色陰郁盯了一眼妖獸的埋骨地,可惜已經死得不能再死,無法拖出來鞭尸。
他旋即轉身,走至云青岫身邊矮下身子,乖巧道:“師尊,有幾只魔物闖入,弟子已將其處理了。”
見她神色懨懨,裴宥川將一杯熱水遞到她唇邊:“師尊似乎睡得不好?是不是那毒霧……”
破碎散亂的夢擠在腦子里,擠得云青岫頭痛昏沉。
她一時沒覺得不對,就著裴宥川的手胡亂喝了兩口,“沒事,夢見一些陳年舊事罷了。”
“師尊再睡會吧,離天亮還早。”
輕緩柔和的聲音像是催眠般,云青岫借著昏昏沉沉的勁再次閉眼。
后半夜總算睡了個安穩覺。
次日醒來,古樹附近干干凈凈的,只有幾只低階魔物的尸體,內丹已被取走。
云青岫放出神識,竟探到一絲異樣的邪魔氣息,混在這些低階邪魔里。
細細感受下,似有似無。
她皺了皺眉,沒有繼續停留,即刻動身前往雪山。
…
結界的邊緣,數座雪山連綿,茫茫一片白。
陰云籠罩,罡風與大雪愈發猛烈,吹得霧青衣袍獵獵飛揚。
山上靈氣稀薄,無法御空,只能步行。
云青岫與裴宥川步行至半山,天光已經黯淡得如同黃昏,陰云翻涌,大雪紛飛。
呼號嗚咽的風雪聲里,夾雜著一絲隱隱的哀泣。
“嗚嗚……”
山石背后,露出一抹細膩的雪白。
蜿蜒白發掩蓋了羊脂玉般的脊背,露出半邊雪白柔軟,楚楚可憐的臉。
“好冷呀……救救我……”
她朝云青岫伸出手,眼睫懸著淚珠。
云青岫輕嘆一口氣。
轉身一看,裴宥川的身影果然消失了。
實在是運氣不好,竟然碰上了這種東西。
同魑魅一樣,非妖非魔,這是一種誕生在雪山中的精魅,善布幻陣,讓人迷失在雪山中,最終化作自身的養料。并且有一只,就代表著有一群。
窸窸窣窣,更多雪白柔軟的身軀從雪中探出。
柔軟哀求的聲音回蕩在罡風里。
云青岫直接開殺,力求速戰速決。
柔弱可憐的雪魅見無人上當,頓時顯出原形,四肢在地上飛快爬行,一口獠牙異常兇殘。
剛斬殺了幾只,一股熟悉的灼熱猛地從各處靈脈涌上來,隨著每一次動用靈力,就發作地更迅猛。
云青岫:“……”
真會挑時候。
“宿主!魑魅情毒發作了,你快別打了呀!”系統在她識海里上躥下跳,“這里靈氣太稀薄,壓不住這毒的!”
“給我貸點。”
“不行不行!我是有原則的統!”
“那就閉嘴。”
剛說完,一只雪魅的利爪擦著她的眼睫飛過。
見她狀態不佳,數十只窸窸窣窣飛快爬來。
瞬息間,亮色閃過。
似乎有萬丈驚鴻平地掠起,漫天的雪影似光似劍,挾著靈潮震出。
雪白身軀化作風雪消散。
云青岫勉強收劍,視線模糊,耳邊滿是魑魅的溫言軟語,一聲接著一聲,與風雪混在一塊。
洶涌的灼熱愈發猛烈的反撲。
她向前踉蹌跌去。
風雪嗚咽間,幻陣被絞碎。
云青岫跌進了少年懷中,他穿了一身白衣,衣襟處繡有流光云紋,沾了幾片雪花,落在她的眼睫上。
霜雪化去先是一涼,隨后又是更難捱的滾燙。
裴宥川將懷中人用力攬住,炙熱體溫浸透衣衫,傳遞到手中,他驚疑不定道:“……師尊?”
云青岫用力攥住他的衣襟,剛開口便是一聲喘息。
裴宥川渾身一僵。
“魑魅的毒……”云青岫咬牙開口,“宥川,尋個山洞……”
風雪猛烈,此時下山,已經來不及。
少年的胸膛輕微震動,他啞聲道:“好。”
他將人騰空抱起,腳步快而穩走向最近的山洞。
呼嘯的風雪似乎被無形屏障阻隔,只能從身側掠過。
…
風雪被阻隔在山洞口。
云青岫靠坐著山壁,那張素來溫和冷清的面容眼尾微紅,唇色極艷,眉心微蹙。
睫羽因融化的霜雪濕淋淋的,像供奉于神龕中的神像染了幾分紅塵。
裴宥川半跪俯身,眸光深深,將她鬢邊的一縷亂發輕輕別至耳后。
指腹擦過滾燙的肌膚。
“師尊……”
少年的聲音很低,有幾分暗啞。
云青岫握住了那只停留在鬢邊的手,勉力睜眼,錯過了裴宥川眼中熾熱的貪戀。
他垂下眼眸,一如既往的乖巧,反手將她握在掌心,洶涌靈力瞬間渡去。
下一刻,手中一空。
云青岫手持靈劍,扶著山壁勉強起身。
她雙指在山壁上一抹,筆走龍蛇間,一道禁制設下。
“師尊!”裴宥川驀然起身,剛邁一步,禁制亮起,難以前行。
霧青身影提劍朝山洞深處走去,喘息道:“雪山中靈氣稀薄,你的靈海再浩瀚終究有限,雪魅或許還會再來。幫為師守著,不許進來。”
見裴宥川不應,她轉身,見他站在禁制前,面容逆光,神情晦暗不明,指骨捏得咯咯作響。
“師尊這毒是因我受的,卻要讓我袖手旁觀……”
“你要抗師命?”云青岫壓住翻涌氣海,語氣稍重。
無聲的對峙中,裴宥川緩緩垂首,逐字道:“弟子不敢。”
云青岫心頭微軟,輕嘆一聲,安撫道:“為師有辦法,不必擔心。”
霧青身影消失在山洞深處。
又一道禁制落下,隔絕了一切的聲音、氣息。
裴宥川站在禁制前,他很清楚,兩道都攔不住他。
也無法隔絕聲音與氣息。
但他聞著漸漸濃郁的血腥氣,以及時有時無泄出的壓抑喘息,寸步不動,如一尊凝固雕像。
直到長夜過去,天光乍亮,風雪停息時,魑魅情毒重新被壓制回體內。
云青岫閉了閉眼,冷汗浸濕了衣袍,連眼睫處都是濕淋淋的。
四周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殷紅流淌滿地,血腥氣濃郁。
“……師尊?”
外面傳來裴宥川的輕喚。
“為師沒事,等會便出來。”云青岫有氣無力應了一聲。
霧青色衣袍已經被血浸濕,完全不能要了。
等出來時,她已換了一身天水碧色的衣袍,面容蒼白,唇色淺淡,神色懨懨。
靈劍化作劍簪,挽在發髻中。
裴宥川什么也沒問,只是鋪了軟墊,扶云青岫坐下,靜默為她重新包扎還在滲血的劍傷。
每一道都下手極重,血肉翻橫。
路上采集的靈草此時有了作用,他將其搗碎敷在藥布上,動作輕柔將每道劍傷包裹。
包扎時,他以視線撫過每一道劍傷。
一共九道。
拜他所賜。
或許是看的時間太長,云青岫忽然摸了一下少年的頭,輕輕一笑。
“皮肉傷罷了,沒有大礙。”
裴宥川抬眼凝視著她,黑瞳里清晰倒映出含笑面容。他忽然伸手,將云青岫用力扣進懷中。
他避開了傷處,摟腰的手越收越緊,渾身緊繃輕顫。
不合時宜的偏執念頭在心底叫囂。
為什么不能將她困在身邊呢?無論是打罵斥責或是恨意,他都可以全盤接收。
只要她不離開。
永遠不離開。
少年的頭顱埋在細膩的頸側,他咬著牙,極力克制著那些陰暗黏膩的情緒,聲音很低:“師尊,不要再因我受傷了。”
他無法承受再次失去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