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上任 宴請
閑適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 徐辭言放心不下西北的局面,到了月底,便辭別了眾人, 揚馬起程。
臨走時,他將幾個大箱子封好,托人送去京城。里面是祁縣的一些土特產, 還有十來卷裹得好好的畫軸,都是楊姝菱受徐出岫所托, 細細畫的老宅景色。
婚后徐辭言才知道她還是個繪畫的大家,至少紙上的圖畫,徐辭言是畫不出那般細膩傳神的。
而徐出岫比她更早知道, 畢竟比起忙得腳不沾地的徐辭言,她好歹散職了就沒什么事了。
只是最近京城前朝穩定了, 太醫院卻正是關鍵的時候,徐出岫初上任不久, 可不能請假回鄉探親, 只能含怨看著他們兩人啟程。
“這么一走, 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來?”
馬蹄噠噠噠地踩起一地飛塵,楊姝菱拉開簾子, 看著路旁碧綠的秧苗,微微嘆息一聲。
久在樊籠里, 復得返自然,書里的這般滋味,眼下她也是體會到了。
算來算去,這還是楊姝菱第一次離京這么遠。
“總要等時局穩定些,”徐辭言正在看鳳安府的風土志,聞言放下書卷, “一去鳳安,少說也要三年不得離開。”
等到三年過去,也不知道大啟是個何等情形,保不住已經是戰火紛飛。
楊姝菱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但祁縣雖遠不及京城繁華,但在幾代官員努力下,百姓安居樂業,也算得上是凈土,再加上這又是徐辭言長大的地方,她不免多生出幾分喜愛來。
“我們雖出去了,娘和妹妹還在京里,我觀七爺是個清醒的,族里也上進,”她想了想開口,“倒不如多派些人往來,一是不生疏了關系,二是……”
她未盡之言,徐辭言已然明白,多些往來,也算是盯緊族人,免得一時不察生出禍端。
多個心眼,總不是壞處。
“那便辛苦夫人安排了。”徐辭言點點頭,全然支持。
楊姝菱淺淺一笑,也拿起賬本看了起來,到了鳳安,薛家在附近的生意和她的私產,也是要她親自上手接過來的。
輾轉半月,越往北去風沙越大,三月中旬,鳳安府的府城就頂著漫天黃沙出現在視線中。
林竹坐在馬車前頭,白
凈的面孔曬的黢黑許多,倒顯得更沉穩了,遠遠看見城墻下面幾個模糊的人影,轉頭過來喚,“老爺,前頭有人。”
徐辭言瞇眼一看,那群人多著官袍帶大帽,點點頭,“是府里的官員。”
他輕笑一聲,“消息果然靈通。”
西北地廣人稀,徐辭言上次寄宿驛站還是前日,眼下這陣仗,鳳安府的官員怕是連他什么時候踩在哪塊土上都明明白白的。
不過靈通點也好,徐辭言微闔眼眸,白凈的面皮上露出點意味深長的笑容來。
消息靈通了,就該知道他和前頭幾個知府不一樣,不是得罪了誰被貶來的。
雖然對付他們不算什么難事,但是吧……徐辭言凝神,關鍵時刻,事端少些更好。
這邊說話著,那群人也注意到了動靜,在為首一位青袍白鷴補子官員的帶領下,迎了過來。
“在下鳳安同知賈圩,”官員行了個禮,探著頭笑問坐著的林竹,“敢問車上的,可是知府徐大人?”
“正是,”林竹點點頭,躍下馬車牽開簾子,露出徐辭言一張笑臉來,聲音不急不緩,很有大官的樣子。
“本官蒙恩赴任,日后與賈大人便是同僚,還望大人多指教。”
“不敢妄言指教,您如今來了,下官等人也是有了主心骨,府內諸事,還得您來裁決,咱們只盼能獻些綿薄之力。”
賈圩趕忙推辭,飛快地探頭瞥了眼車上端坐著的人影,心底贊嘆一聲,“果然好樣貌!”
烏發高冠,面如冠玉,即便是穿著寬大的白羽大氅,也遮不住的清俊如松,風流似月。
哎,他心底不免惋惜,這般好樣貌,若是到蘇揚那些個養人的地方保不準會更上一層樓。
到這大西北的,止不住被風吹成個什么樣子呢。
想當年他也是十里八鄉有名的美男子啊,現在,不提了。
官路上還有往來的百姓,一行人沒多停留,賈圩抬手行禮,“知道大人上任,府里早早在城中租下院子,已經收拾妥當,今日便可安置。”
上官到了,只要府內不是實在支不出銀子,下頭有點眼力見的都會提前安排好住宅,這是官場的規矩,徐辭言沒推拒,讓車隊跟著賈圩等人進了城。
院子就在府衙臨近街里,三進大小,雖不如京城的府邸精致秀美,但大開大合之間,也有北地特色的粗獷壯美。
除了些必要的家具,其他的都未添置,給徐辭言留足了發揮的空間,也是為了避免在擺設上犯了上司的忌諱。
薛家酒樓的趙管事也趕過來了,后頭跟著十來個傭人和一群丫鬟小廝,供人挑選。
“夫君,”楊姝菱揉揉臉頰打起精神,笑著示意,“我先到后院去安排。”
“好,”徐辭言撫了撫她的鬢角,柔聲開口,“不急這么一時,你先去休息會,別累著了。”
賈圩和幾位官員走在后頭,見這情況,心底微驚,趕忙錯開視線。
這徐知府與夫人感情甚好,這么看來,往后宅塞人的主意是打不成了。
更何況人夫妻倆正是新婚情好的時候,實在沒必要冒著得罪楊次輔又不討好的風險去干這事。
多做多錯,不如不做,只是少了條好路可以走。
心底惋惜,官員們面上不露出什么異色,跟著徐辭言在正堂落座,喝茶談話幾句,便上道地請辭。
徐辭言沒挽留,等到人出去了,轉身進了內院,就見十來個丫鬟小廝有條不紊地打掃庭院,擺上新購置的花木,短短幾刻,屋內便煥然一新。
這邊種不活竹子,楊姝菱便喚人在他書房前頭擺上了幾缸木槿,等到夏日里開花的時候,也是熱熱烈烈一片彩。
徐辭言嘴角不自覺揚起,站在廊下欣賞了幾眼,才邁步進了屋,就見楊姝菱坐在上頭,手里拿著賬本,和下席的趙管事談話。
而幾個大丫鬟和嬤嬤,則在側邊不斷安排事務,有條不紊,沒出半點岔子。
“見過老爺。”見他進來,趙管事趕忙起身行禮。
“不必多禮,”徐辭言笑笑,“不知之前托管事收集的消息,可有了眉目?”
“有,”酒樓向來是談事的好地方,人來人往最好打聽消息,趙管事干脆利落地點點頭,取出本寫得滿滿當當的冊子,“鳳安府近往鬧囂的書生名單都在這了。”
兩境互市是大事,早年先帝下令取消互市,也是有著天朝地大物博,不把韃靼蠻子們放在眼里的意思。
那時的官員為了把差事辦好,沒少使勁宣揚,有違反的就關就砍,和訓狗一樣,把這觀念深深地扎在了老百姓骨子里。
不過這些年日子不好過,徐辭言之前查過,早有些百姓改頭換面借著商戶的名義和域外交易往來,大啟的茶葉、絲綢包括糧食,賣到外頭去,比被官府收走劃算多了。
一來二去的,民不舉官不就,反倒成了點慣例,是以,互市的消息傳出去了,底層百姓反倒是好接受的,只有些書生鬧騰得厲害。
偏偏作為一地父母官,又不能不在乎他們的聲音,不然怕是罵都要被罵死。
徐辭言微微嘆氣,他上任要解決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讓這些書生閉嘴。
不說打心底里支持,也別嚷嚷得百姓人心惶惶的。
“多謝。”徐辭言接過冊子,轉身去了書房,楊姝菱留在屋里,了解完酒樓的生意之后,便開始寫了帖子,派人送到鳳安官眷府上。
宴請官眷夫人,便是正式宣告徐家在鳳安立起門戶了。
第二日,事務安排妥當,徐辭言換上官服到府衙上任。
而知府宅子里,楊姝菱著了一身緋色妝花綢的褶裙,頭上插了三五只玉晶攢珠簪子,合上妝匣準備起身。
府上諸事都已經安排妥當,再過半個時辰,鳳安府有頭有臉的夫人們就會應帖赴宴。
“夫人?”身形比別的婢女們大個一圈,武藝不凡的霞竹有些擔憂地看過來,“這么打扮,會不會太素了些?”
霞竹雖是楊姝菱撿回來的孤女,但靠著一身好武藝,跟著商隊走南闖北地行商,也見過那些官員夫人設宴的樣子,一個個金光閃閃堆金戴玉的。
楊姝菱這一身雖然明艷端美,但是不是不夠富貴?會不會壓不住來的那些夫人們?
“嗯?”楊姝菱摸了摸頭上的簪子,轉身溫和地笑語,“是嗎,霞竹,依你看來該戴什么釵子好?”
霞竹跟著她也算是有一段時間了,知道主子沒生氣,而是很認真地問話,便也大著膽子走到妝匣前,仔細挑了盒出來。
楊姝菱一看,是薛家送來的添妝,一套紅寶石的頭面,鎏金上還飾有八寶,日光從窗外落進來,照在上頭亮閃閃一片,很是漂亮。
這般頭面,便是放在京城的賞花宴里,也足夠艷壓群芳了。
“惜枝。”楊姝菱好笑地搖了搖頭,喚了一聲,嘴角含著笑意的大丫鬟就快步上前,“霞竹,這你就想岔了。”
她細細講解,“前幾任知府老爺是來鳳安受罪的,但咱們老爺可不是,可萬不能被人看輕了去。”
“之前老爺一直擺著架子也是這個意思,初來乍到,你不壓他們一頭,他們就要踩你一腳。”
惜枝點了點那套頭面,“這首飾富是富,但還不夠貴。你再看看夫人這幾只,雖然看上去沒那么顯眼,但這都是宮里特賜下來的樣式。”
今日來的女眷也有替家里探探這新任知府底子的意思,畢竟耳聽為虛,眼見才能為實。
這徐知府到底是帝恩隆重還是打腫了臉充胖子,就看今日了,要知道互市雖然重要,也不是好干的活計,來的可能是陛下重臣,也可能是得罪了人故意被派來出錯好被人找個罪名發落了的。
楊姝菱特意帶著宮里賞下來的簪子,也是心照不宣地做給她們看。
“原來如此!”霞竹恍然大悟,她到底沒在大家宅子里耳濡目染多年,不懂這些彎彎繞繞。
眼下被人點明了也知曉了,此番宴會,她們不
是要顯富,而是要顯貴。
權貴權貴,有權才有貴,而顯貴遠比露富更讓人信服。
霞竹把這些念頭記在心底,干脆利落地一行禮,“多謝夫人,多謝惜枝姐姐提點。”
“無事,”楊姝菱抬腳跨出屋門,轉身回來對她笑笑,“你有想法是好事,若是有疑惑了別悶著,多開口問問惜枝她們。”
“會的多了,也多條路子。”
霞竹越發心生感動,她初來楊姝菱身邊的時候,在一群靈秀可人,走起路來都款款動人的姑娘中間好像是大傻鵝,橫看豎看都格格不入。
便是霞竹心大,也不免有些緊張。還是楊姝菱先發現了這點,暗中吩咐了惜枝幾個帶著她,對她一些不合時宜的話語行為也不多說什么。
幾月下來,霞竹也已然脫胎換骨。
她沒簽死契,眼下還能再學學這些門道,這般等到日后老了,就是不被被府里養著,出去外面給那些官家小姐們當教養嬤嬤也夠安度老年了。
這府里上下都是好人,霞竹默默將恩情記在了心里。
過了片刻,便有夫人帶著家里女眷上門了,楊姝菱親自扶了同知家年逾八甲的老太太上座,又招呼了跟著父母來的小姑娘們,一張漂亮的笑臉揚著,做事妥帖不漏。
那些夫人們見她這般模樣,心底也紛紛有了答案,笑盈盈地上前談笑,氣氛一片熱鬧,唯獨左邊角落里坐著個面帶疤痕的中年女子,衣著簡陋,一言不發。
她雖然婦人打扮,可坐在那時一股肅殺之氣,就像一塊磐石進了五光十色的琉璃堆里,格格不入。
“這是……”有個年輕媳婦目露狐疑,探身問話,在場的多是鳳安官員女眷,她們平日里也往來頻繁,只是這一位沒見過呀。
老夫人仔細盯著看了兩眼,半響才恍然大悟地想起,“你不認識她,是季家的,年輕時也是個人物,自從季家男人去了,便不出來了。”
提起季家,年輕媳婦就有印象了,季大人本是前朝的守備,守著和韃靼接壤的祥安關,后頭在韃靼的奇襲失職里丟了性命。
那時鳳安府眾人都還以為來被攻陷了,危機時刻,這位季家夫人披馬掛帥,率著丈夫留下的殘兵們硬生生熬了數日,逼得韃靼糧食耗盡敗走。
之后,她便替了丈夫的職帶兵守著祥安關,直到新的守備到來才回到后宅,多年不出。
那臉上的疤,想來也是那時傷的。
想到這,年輕媳婦心底有些復雜,又不免有些好奇,她這鳳安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都不認識,這楊宜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武夫人安好?”楊姝菱不僅知道這么好人,還知道她的本姓,走過去大大方方地一行禮。
“徐宜人安。”武夫人一愣,放下手里的杯盞,起身朝她回了一禮。
她閉門不出多年,今日被設宴邀了已是一奇,這位年輕夫人還知道她父家的姓氏,又是一奇。
她也不扭捏,“我多年閉門不出,不知宜人是從何處知道我的?”
“夫人巾幗英雄,橫刀立馬守住祥安關,救我鳳安百姓于水火之中,早在閨中時,便聽父親提起過夫人。”楊姝菱微微一笑,視線掠過武夫人帶著厚重老繭的手掌上。
這么厚的繭子,絕不是早年一兩次持刀就能磨出來的。
果然如消息所言,這么多年來這位武夫人并未停止練武。
提起往事,武夫人眼底也劃過一絲悵然,她視線一瞥,便看見那群湊在一起的大家夫人們不斷飛過來的目光,心底好笑。
想來是記起她的身世,才會忍不住在這知府夫人面前露出這般神態。
“不若借一步說話?”武夫人干脆利落地開口,看向楊姝菱。
她倒想看看,這般宴會上,這楊宜人是和她走,還是留在這招待這些夫人們?
“好,”楊姝菱端莊地一笑,側身吩咐,“惜枝,院里的花廊可布置好了,請諸位夫人過去看看?”
惜枝干脆地點頭,走上前去笑開,“我家夫人特意從京城帶了些絹綢花樣,扎成了花廊,邀諸位一賞。”
京城來的花樣,這可不常見。
官眷夫人們四目相對,都起了興致,便四散著朝屋外去,興致勃勃地去看花去了。
武夫人一愣,半晌笑開,帶著疤痕的面頰上壓不住的爽朗,“不錯,楊宜人有何想說的,開直言罷。”
第82章 匪徒 主屋里青煙渺渺,丫鬟們……
主屋里青煙渺渺, 丫鬟們守在院外,楊姝菱夠手從書架上頭取出個匣子,里面是一張輿圖。
“楊宜人這是何意?”武夫人瞥眼那地圖, 燙著了一般移開眼。
楊姝菱面不改色,指著圖上重筆勾出來的幾個山寨問,“聞夫人擅武, 我便想請教夫人,若率兵五百, 想要剿了這幾處匪窩,可有什么法子?”
“…………”
武夫人沉默片刻,見楊姝菱神色認真, 不似拿她開玩笑,才沉思著開口, “鳳安附近共有大匪窩三個,為黑虎寨、白虎寨和黃虎寨;小匪窩多些, 有數十, 但都以三個大的為首, 不足為懼。”
“這三個寨子以黑虎寨為大,有匪徒四千余人, 占據鳳安府南邊近半的肥土,而白虎寨和黃虎寨分立東西, 合起來亦有匪徒三千余人。”
楊姝菱眉心緊皺,哪怕他們之前打聽到了些消息,但如今知道具體的了,才更知曉形勢危急。
“官府多年欲剿匪而不成,依夫人之見,是哪些方面的原因?”楊姝菱問。
武夫人搖搖頭, “不關哪一方面,是許多方面。”
“其一,”她粗糙的指尖點了點黃虎寨旁邊代表著農田的地界,“能種出糧食的土地都被馬匪明著暗著的占有,老百姓反倒要在他們庇護之下種地,怎么敢有反了的心思。”
“其二,”她指尖又移到其他兩個大寨,“依托著中間的無數小寨,三大寨建立了牢固的聯系,一旦一寨出事,不出一日另外兩寨便能得到消息,兩日后便能率人殺來。”
“如此一來,要么兩頭齊下一舉剿滅,要么……”楊姝菱神色凝重,“動作快些,得手后攔住消息。”
“不錯,”武夫人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想不到京城養在深閨里的小姐竟有這般見識,“還有其三,三大寨盤踞數年,早在朝廷縱容下發展成龐然大物,官匪勾結的情況不在少數,黑虎寨甚至往都指揮司里都塞了人。”
“要他們出兵剿匪,豈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殺了自家人。”
“…………”
楊姝菱沉默不語,嘆了口氣。
本朝初立的時候,京城也是亂過一陣這的,但天子腳下,哪里敢鬧出這么大動靜來,就是有幾處小匪窩,也被派兵剿了。
沒想到這千里之外的鳳安,竟是這般情形。
“明人不說暗話,”楊姝菱干脆利落地開口,“若是給夫人官兵千人,可有法子剿了這些寨子?”
“呵,”武夫人嗤笑一聲搖搖頭,“楊宜人實在高看我了,妾身不過早年替夫君守了月城,哪里有這般天大的本事來剿匪?”
“你看,”她指了指臉上的疤痕,“因著那事,我還落下這么道疤,連累家中女眷也受人非議。”
武夫人長嘆一口氣,“方才的話只不過妾身答謝夫人相邀的事上,其余的,莫要提了。”
“是嗎?”楊姝菱處變不驚,端起茶盞輕拂,“若夫人不在意,怎還日日練武不倦?”
“武夫人,”她朗聲開口,“我便直說了,四月底互市將開,到時候邊戒不緊,難免被人尋了漏子。若是山匪再趁機起亂,那便是天大的禍事。”
“夫人用兵如神,祥安關一戰至今仍被守城戰士贊譽,眼下無人可用,唯有依靠夫人。”
楊姝菱緊盯著武夫人雙眼,“夫人放心,前朝時卸磨殺驢的蠢事自然不會發生,無論成與不成,我和夫君都會上書為夫人請功。”
怕武夫人不信,她又補充一句,“夫君師從文定侯,與朝中眾多官員有同門之誼,其中亦包括……”
楊姝菱食指微彎,指了指天,而后又嫣然一笑,“而家父,乃內閣楊次輔也。”
“知府大人……”
武夫人眼光微閃,不得不說,楊姝菱說得每一句話都說到她心窩里,若是心里沒有念想,她作何日復一日地習武練功呢?
若是沒有念想,為什么在知道朝廷有意剿匪的時候,她應下知府夫人的邀約呢?
學成文武藝,貨于帝王家,十年前秣兵厲馬,力挽狂瀾的場景,依舊帶著血腥氣拂過夢中。
兵啊,將啊……
武夫人猛然閉眼,復睜開時眼底精光直露,一瞬間,楊姝菱覺得坐在自己對面的,不是方才那沉默寡言的深宅婦人,而是戰場上紅纓斬敵的將領。
“一千不夠,”武夫人斬釘截鐵地開口,“我是將領,就要對底下戰士負責,一千人去剿匪,哪怕成了也是死傷眾多。”
“三千,”她語氣肯定,“只要你能給我籌到三千戰士,我便替你剿了這個匪!”
劍般銳利的視線落在輿圖上,武夫人笑意如刀,“是一月,剿完全部的匪。”
楊姝菱眼神發亮,赫然起身,“成交!”
…………
過了快一炷香的時間,花廊里的女眷們才見到換了身衣裳,與武夫人相攜而來的身影。
視線一落到武夫人身上,幾個年紀大些的婦人也止不住神色奇異。
前朝時武夫人力挽狂瀾,救下了鳳安府,也救下了他們。
偏偏就在新守備到來,武夫人卸甲在家養傷的時候,陛下的斥令來了。
三千一百五十二個字,字字都言盡武夫人不守婦德,拋頭露面之大錯,甚至將季家大人失誤導致兵敗城破的事情,
也一概算計到了她的頭上。
真是好笑,季守備一個好端端的大男人沒守住關,責任倒是落到武夫人這么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子身上來了。
而就在武夫人跪在家里聽著申飭的時候,方滿三歲的女兒見母親受難,跌跌撞撞地沖出來便要阻攔,被宣旨的太監一劍劃開。
鮮血隨著孩童的哭叫聲一同濺起。
武夫人想攔,可惜被人壓在了地上,而那劍劃在小女孩臉上,深可見骨。
仿佛是天定一般,母女倆個,竟然都在臉上留了傷。
一時間,武夫人只覺得臉上被敵軍所傷之處火辣辣地疼,她一口血噴了出來,掙扎著要去救女兒,被嚇破了膽的宦官給喊人打暈過去。
等到宦官們走了,鳳安的百姓大著膽子進來,也不敢多說些什么,只能替武夫人母女包扎好傷口。
此后,母女兩人深居簡出,外人也漸漸忘了這事,有些沒忘的,也不敢再提。
實在是這家太慘,天子金口玉言的申飭,誰不怕惹火上身?
眼下見新來的知府夫人和武夫人走在一處,眾人心底五味雜陳。楊姝菱將她們的神色收在眼里,不發一言,等到散宴后,便送幾位夫人離去。
到了府外,看著大步走去的武夫人,同知家的老夫人神色變換,最終帶著家中女眷,朝那方向深深行禮。
道路盡頭,武夫人回眸看了眼,神色恍然。
她想起離開前問楊姝菱的那句話,既然是剿匪大事,為何不是徐大人自個與她談,倒要夫人代勞,還借著設宴的名義這般?
要知道武夫人雖閉門不出,可住在哪,只要用心打聽了,倒不是個秘密。
比她女兒大上一點,眉眼動人,胸中亦有一番溝壑的姑娘笑笑,眼里滿是柔和,“夫人家中可有待嫁的女兒,夫君若是貿然上門去,便是公事,傳出去了,武小姐也做不成人了。”
“這世道,”她嘆息一聲,“到底對女兒苛刻了些。”
罷,罷!
推開家門,看著坐在屋里氣質消沉,面容白凈卻有一蜈蚣模樣猙獰傷疤橫爬在面上的女兒,武夫人流下一捧熱淚來。
投胎到她肚里,她女兒已經吃夠了苦頭,日后若她走了,還不知怎么樣呢。
眼下趁她還活著有力氣,便使了全身的勁,為女兒搏出個光大前程來!
…………
徐家宅中,徐辭言下衙回家,便見楊姝菱對著輿圖凝神。
“夫君,”看見他進來,楊姝菱點點頭,有點興奮,又有點唏噓,“成了。”
她把今日之事細細地給講了,徐辭言聽完,也是心底百般滋味。
徐辭言很有自知之明,他兩輩子都是拿筆桿子的,和排兵布陣的武將半點關系都沒有。
雖有武功在身,但也只能自保,要他去率兵打仗,那便是拿將士們的性命開玩笑了。
就算知道有崔鴻在,這仗早晚都會贏,徐辭言也做不出拿百姓性命換功績的事情來。
但在原著里,鼎鼎有名的將領不止崔家二人。
身為邊陲重地,鳳安的匪卻賊和韃靼勾結,一時間內憂外患俱起。
在崔鴻穩定陜西局勢趕過來之前,有一支不知名的軍隊護住了百姓,主將無名。
得知鳳安匪情后,徐辭言就開始思考怎么破局。
崔鴻是好,但遠水解不了近渴,便是調過來了,如此短時間里不得人心的將領也難打勝仗,是以,徐辭言放棄了這頭,轉而尋找起來。
在城外一斷腿老兵的介紹下,他們知道了武夫人的存在。
有了頭緒再去了解,事情就容易的多了。雖是女子,但武夫人在軍隊中暗里名聲奇佳,她和女兒這么些年能在鳳安城里活下來,也多靠這些士兵們照顧。
人性就是這樣,前朝武夫人被宦官作亂時那些士兵們無能為力,也不敢發一言。但君權之下,他們省吃儉用囊中空空,卻也愿意湊錢給武夫人母女治病,供她們生活。
夫妻倆對坐沉默,半晌楊姝菱才嘆口氣,“那兩千士兵,夫君可有法子?”
在鳳安當兵可不是個容易活,先前說的那一千士兵,已經是徐辭言在全府范圍內摳了又摳,甚至把隔壁幾府也加上才有的。
眼下那兩千……若是要,那便只有向都指揮司要人了。
這可不容易。
“不怕,”徐辭言笑笑,眼底劃過一絲銳利,“馬匪馬匪,自然是有馬的才能叫做馬匪了。”
“馬可不是容易得的,放眼三大寨十七小寨,這么多匪徒都有馬,這些馬從哪里來的,想必上頭的大人們,會給本御史一個合理的解釋。”
話音落地,兩人同時看向藏著圣旨的地方,心有靈犀地一笑。
身為四品知府,向省里的大人們問話,那叫為官不尊以上犯下,但是身為陛下特封巡安監察御史,司馬政互市二事,再問話,那可就是問罪問責了。
“這鳳安的雨,也該下起來了。”徐辭言起身倚窗,北境霧蒙蒙的天里一片片綿延的烏黑云朵,他揚唇笑笑,神采飛揚。
第83章 安定 攘外先安內,在去找都指……
攘外先安內, 在去找都指揮司麻煩之前,徐辭言先找了鳳安府書生們的麻煩。
身居高位,他也不使什么魑魅伎倆, 干脆利落地以見見本府學子、考校學問的名義,在府學設宴。
徐六元的名聲實在是太響,哪怕背地里有再多心思, 得了消息后,府內的大小書生, 只要趕得上的,都齊刷刷地換上正服按時趕到府學去了。
這位可是大啟數百年來才得一現的文魁,不說得其單獨指點, 只是淺學一二,都夠他們再上一層樓了。
反對互市, 叫囂得最響的那群學子到底舍不得這么個機會,咬著牙也來了。
進門時他們心底僥幸, 大家可都是有功名在身的, 這徐大人……總不能對他們耍什么花招吧!
難不成還能對他們用刑, 或者暗地里弄死他們?!
拼了!幾人對視一眼,相互鼓勁。
知府設宴, 進了學,卻不見宴席該有的美食佳肴, 反倒是往日里歲考的桌案被一張張搬了出來,擺在院里,最上方放了張大案,支著青蓋。
幾個學子面面相覷,為首的一人姓王,如今已有秀才功名, 在鳳安也算小有才名。
見府學占盡了地域優勢最先趕到的書生們都自顧自地找位置坐好,一個個肅穆以待,王秀才一咬牙,招呼著人坐下。
“最多不過是考考文章,”王秀才安慰他人,“知府初上任,以考試的方式來探知學問雖然過于苛刻了點,但我等的學問也不是偷來的。”
“見招拆招便是。”
身后幾個書生倒是沒這么樂觀,紛紛苦笑一聲,心底腹謔。
只怕是鴻門宴啊……
過了半柱香時間,外頭進來了烏泱泱一群人,王秀才打眼一望,府學的幾位老夫子連劉教諭一同,簇擁著一個身著緋紅官袍,面如冠玉,氣度極佳的年輕官員進來。
“學生拜見徐大人,拜見夫子。”
坐著的書生們齊齊起身見禮,再坐下的時候,姿態都忍不住端正了幾分。
“鳳安不愧是三圣故地,就連學子也比別的地方看起來神氣些。”徐辭言瞥他們一眼,轉頭朝劉教諭笑談一句。
“也是圣上教化之功,這些年來派名師選官吏,讓學子們能得個安心地方讀書,不然哪有今日這般氣魄。”看著座下一張張神采奕奕的面孔,劉教諭也心底滿意。
他拂拂胡子笑道,“爾等生在鳳安學在鳳安,該對地情人文無比熟悉才是。”
“學里與徐大人商量了,今日先考后宴,以示我地文風昌盛。爾等往日四書文章作了不少,今日便換換,不論古賢而議今事,便以朝廷新頒的互市條令為題,寫一篇策論文章來。”
此言一出,座下書生們面色變換,心底思緒翻飛,既是學考,也由不得他們多想,很快便
有學宮的書童前來發放紙筆,在最上首點上柱大香。
王秀才還沒來得及從這說考就考的作風里面緩過神來,便被周圍人研墨提筆的聲音驚到,趕忙跟著動起來。
徐辭言坐在上首看著他們,視線落在幾個被提前標記好的“刺頭”上面,開始還是巡視,后來見那姓王的秀才越寫越激昂,便干脆直直地看著那處。
劉教諭瞥了一眼,也有些唏噓地笑起來,“這王恒宗啊,是個人才,只是人如其名,執拗得不行,深信祖宗功法不可改,活脫脫一個拗相公。”
“本來以他的才華,也該入府學的,只是他的想法太過直硬,人又過于激進,在和夫子論學的時候,一氣之下竟然跑了!”
是個有意思的,徐辭言似笑非笑,府學里雖不說各個都是名師,卻也是對科舉深研究多年,有朝廷背書的。
師資好待遇好,別的書生恨不得一輩子待里面,王恒宗倒好,說走就走。
“若不是個執拗的,也不會早早地跳出來。”徐辭言笑笑,抬眼看了看時間,香灰顫顫巍巍地落下,底下已有大半學子停筆。
“于策之一道,本官倒是有些心得,”徐辭言面上帶笑,威嚴又不失親和,“不知道可有哪位敢為人先的,把文章遞來給本官瞧瞧。”
這是要單獨指點的意思,一時間學子們都激動起來,顧不上矜持趕忙出聲應和。
只是他們都不如王秀才拉的下臉叫得最大聲。
“我來!”
身形瘦削的青年站起身,發亂如草,面色漲得通紅,手里死捏著文章大喊,“學生王石之,還請大人賜教!”
“念。”徐辭言點頭,莊重神色,認真地聽起來。
書生們紛紛扼腕,只嘆丟了個好機會,見知府大人已經定下,便也閉上嘴認真聽起來。
只是越聽,他們神色就越發變幻。
這王宗恒好大的膽子!當著朝廷命官的面,也敢直批互市之不是!
寫到后頭,辭藻間甚至還帶上了輕蔑神色,直言督行此事者,乃違背祖宗違背天命,大逆不道之人!
徐辭言好長時間沒被人這么指著鼻子罵過了,他倒不覺得氣惱,反倒有些興致。
等到王宗恒念完,像只神氣的公雞一樣站在那時,徐辭言不急不緩地開口,“王學子言祖宗之法不可改,可據本官所知,互市一令早在太祖時便有明文規定。”
“照王學子的意思,”他似笑非笑,“冒改祖命,閉關結市的代宗皇帝,是個無祖無法,不尊孝倫大逆不道之人?”
這話他敢說,底下的人卻不敢聽了,紛紛色變行禮,“不敢不敢……”
“這!”王宗恒面上一片空白,他怎么也想不到,這徐知府不罵他言語犯官之罪,反倒是一句話挑出個大錯來!
先帝哪里是他們這些學生可以議論的,王宗恒本來還想辯解兩句,跟著他一路來的幾個書生坐不住了,躲在后頭死命捶他。
“王石之!”他聽見焦急的聲音。
“學生失言。”王宗恒石人一樣定在那,才咬牙切齒地行禮。
“失言?”徐辭言冷笑一聲,一時間再無春風拂面的和煦,語如雷鳴,“連真正利民濟世的法策都分辨不出來,爾等何止是無心失言,簡直是無智無能,立身不正!”
“太祖之時,牛羊茶奶,往來貿易,兩境互交,縱有異族擾民之事,也在兩方努力下處理妥當,可堪稱一句安居樂業,商業發達。”
“而今呢,自閉市已來十年,已有數千人遭韃靼掠殺,每逢秋冬收獲,域外嚴寒之際,更是血洗村落無一生還。”
如此弊端,爾等讀書明理之人卻不入眼入心,反倒揪著些陳規舊事,擾亂民心,爾等是何居心?!豈不是立身不于民,心術不正之人!”
“你!”王宗恒這下忍不住了,鐵青這一張臉,除了他,場上又跳出來數個同樣面帶不滿的書生陳詞,“大人這話學生不敢貿認!”
修學先立身,他們苦學數年,不說學問,也敢說一句德行無虧,哪能就這么被扣上立身不正的大帽子!
“百姓遭韃靼劫掠,此乃武官將士看顧不力,瀆職無能之錯!”
“即是武將無能,那爾等為何不棄筆從戎,如冠軍侯那般封狼居胥,使韃靼歸為我大啟降國屬臣,難不成諸位的功夫,只在紙上談兵?還是舍不得這功名利祿,不愿為國效力!”徐辭言厲聲開口。
“………………”
學宮里一片死寂。
這,這還怎么爭!
剛才還慷慨陳詞的書生們一時間啞口無言,往日里他們論道,講究的那是一個你來我往舉賢論典,哪有人這樣,開口就是給人扣上一頂冒犯太祖的大帽子,再來一句,便成了舍不得功名利祿的小人了!
犯規啊!
便是心底再不服,他們也不敢再多言,紛紛當起了縮頭烏龜,只留王秀才恍恍惚惚地站在那,嘴張了又閉,茫然無措。
本朝開放,學生也是可以談論朝政的,但若是當地父母官都開給給他們蓋棺定論一句“立身不正”,別說往后的仕途,就連這秀才功名能不能保住,都是問題!
王秀才心底仍舊不服,卻挑不出半點錯的話來。
“學生知錯……”半晌,他才沉默低頭。
是他想岔了,徐知府對付他們,哪用得著什么陰謀詭計,隔在兩方之間的,是權勢、是地位、是天壤之別。
他飛快地抬頭瞥了一眼知府年輕的面容,心底反倒茫然起來。
可這知府也并非生來就是天潢貴胄,眼下能壓住他們的官位,也是人自個考出來的啊!
更何況,更何況他真找不出能拿哪句去反駁人家!王秀才越想越氣,越氣越茫然。
徐辭言瞥了他一眼,心底默默搖頭。
這人要是這么容易就改了主意,劉教諭提起他時,便不是那副又急又氣的語氣,他也不是薛掌柜冊子里記得那個“拗相公”了。
這人為了反對互市,竟然每日無論刮風下雨,都到街口盤坐批判,口若懸河,寸句不斷。
這般決心與行徑,可謂是刺頭中的刺頭,對付這種刺頭,軟的不行,得來硬的,但太硬了,反倒會起反作用。
“先前諸語本官尚可看作是辯學論道之意,”徐辭言開口,視線落下王宗恒手里那滿篇罵他之言的紙張上頭,“但借考之名,惡意以文辱罵朝廷命官的罪卻不能不糾,不然朝廷威嚴該至于何處。”
“王宗恒,你可認罰?”
“認……”王宗恒咬牙切齒,腰背挺得僵直,身后方才捶他背的幾個書生,已經是一臉的吾命休矣。
徐辭言聲音染上笑意,“即如此,便罰你在這旬里走街串巷,不得歪曲一言地向他們講解互市政令。并且如實記錄下百姓的意見。”
便是圣人講學,也有論道的時候,王宗恒向百姓灌輸互市之弊,怎么就不允許百姓們駁斥兩句了。
秀才們有朝廷養著不缺吃食,若遇戰事匪徒也可向官府求援,平民百姓可沒這么好的待遇。
“到了旬末本官若是見不得記錄冊子,你的腦袋我摘不了,這身衣服倒是可以扒了。”
“…………?”
“什么?”王秀才滿目茫然地抬起頭,他都做好以血證道的準備了,結果就這?!
就這?!簡簡單單地講一遍,再收集意見記錄在冊?
只要不是砍人就好,劉教諭也松了口氣,趕忙瞪了眼呆站著的王宗恒,“宗恒,你可認罰?”
“學生知錯,自當聽罰……”王宗恒緩緩低下了腦袋。
風波既平,徐辭言慢慢笑開,親自站起身來又點了幾個書生的策論來看,一一做了點評。
不疾言怒語,談論起文章學問,他看起來簡直是個翩翩的書生才子,平易近人,到了收席開宴的時候,場上已是一片祥和氣氛,便是王宗恒,也只是呆坐在那喝酒,神色若有所思。
總體來說,今日的目的是達到
了。散席出門,徐辭言瞥了眼王宗恒。
若是這人親眼看過百姓的慘狀,親耳聽到百姓的呼聲后還一無所動死守著他那套理論,徐辭言不介意殺雞儆儆猴。
互市之事不容一點差錯,正好,一旬之后,他也該借兵回來了。
第84章 馬政 乾順帝是暗中任命徐辭言……
乾順帝是暗中任命徐辭言為巡安監察御史, 明面上,身為新上任的鳳安知府,他只負責鳳安互市的事情。
但省城的官員也不是傻子, 乾順帝想要整治馬政的心思從未變過,哪怕礙于各種錯綜復雜的關系和空得比草場還能跑馬的國庫一直沒動手,但也不是說沒了。
這時候調來個簡在帝心還頗有幾分本事的知府, 省城上下早就做好了準備,把不該有的毛病都給遮掩了。
就算天上突然掉下來個御史, 也不怕查!
上頭一句話,下頭忙斷腿。
離城三十里遠的清河馬場處,行太仆左寺丞宋溫正哭喪著臉, 腳不著地地安排人把場里的馬拉去洗刷一遍。
“大人,”跑得大汗淋漓的下屬一臉為難地搓搓手, “這,這么多馬, 前不久才洗過一次, 怎么著又要洗了?”
“這人手不夠啊!”
“我有什么辦法。”宋溫一臉晦氣, 他難道不知道人不夠,就寺里這空有俸祿不干事的情況, 早成了上頭大人們塞人的地方了。
保不住隨手逮一個下屬,人來頭比他還大呢, 給宋溫十個膽子,也不敢喊他們去干這刷馬洗馬的臟活。
但頂頭上司都發話了,這活干不了也得干。
“和上次一樣,”宋溫一咬牙,“去外頭幾個村里雇人去,錢不用給太多, 多了也沒錢,官府辦事,諒他們也不敢拒絕!”
見下屬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宋溫心底也不是滋味,轉過身去擺手,“就這么定了,快去快去!”
這雇人的銀子雖然不多,但也是一筆,這筆錢花出去了自然要在他們的好處里扣出來,關系到自個的利益,宋溫心底也苦。
寺里原來就沒管著幾匹馬,靠著幾個沒后臺的戰戰兢兢干活也算過得去,現在好了!
他越想越郁悶,下屬蔣刀正也不敢多說什么,匆匆忙忙地跑出去安排,到了午后,就來了三十來個人,都是村里干活的好手,雖不說身強體壯,也不瘦似竹竿那般。
蔣刀正看了兩眼,很是滿意,端著官腔喊了兩句,“行了行了,和上次一樣的活,動作都麻利些,這五百匹馬,今日便都要給我洗刷干凈了!”
“若是出了岔子,小心你們的皮!”
訓完話村人們便熟門熟路地散開,徐辭言用姜黃混著灶粉把臉擦得蠟黃,又在破爛外袍下面裹了厚厚的皮襖,低垂著腦袋混在人群里。
他領了工具,默不作聲地穿過人群,走到一身形格外高大,動作熟練神態中帶點興奮的漢子旁邊動起來。
“兄弟,”那漢子本是個開朗性子,活計也熟不用費神練,便熱情地和他打起招呼,“你哪個村的?怎么沒見過你呢?”
徐辭言露出一抹羞澀笑意,落在那張黝黑蠟黃的臉上,顯得格外淳樸,“我來后灣村探親的,本來這活計該是我那姐夫來的,沒想到我姐腹疼,怕是要生了,家里沒個人不行,我就替他來了。”
這種官家的活計,可不是你說有事就能不干的,若是來不了,保不住要吃掛落。
懂事的小舅子誰不喜歡,那大漢立馬笑了起來,“我說呢,看你這生疏的,之前沒來洗過馬吧?”
徐辭言學騎馬的時候家境已經很不錯了,連官衙的馬也用不著他來洗,雖然會,但自然比不上這些漢子們熟練。
他也沒裝著,大大方方地向這漢子開口請教,這一教一學之間,兩人關系突飛猛進,等到晚間下活的時候,兩人已經以兄弟相稱了。
看著馬場的大門在身后關閉,徐辭言掂了掂手里的幾枚銅板,一臉見了世面的樣子,“外頭的馬一個個的就只剩骨頭了,沒想到這場里,馬還怪壯實的!”
大漢一手攬著他肩膀,神情不屑,“你懂什么,也就這這幾月。”
“哦?”徐辭言一臉的好奇,“劉兄有什么說法?”
劉大漢被他真誠的眼神一看,下意識就點了點頭,壓低聲音開口,“你別看今日的馬又多又好,往日里這場里關著的,那就幾十匹瘦猴一樣的,還沒得我家看門的狗肥呢!”
“據說是有官老爺要來,才趕忙把這些馬運來的,這喂馬的草都還是幾個村里砍了送來的。”
“沒想到竟是這樣!”徐辭言一臉的恍然大悟,跟著劉大漢一起沿路走,他手里掂著那幾個銅板,嘆息一聲,“這么看來這活計也干不了幾次……我還想著能攢下點錢呢?”
“攢錢?”劉大漢下意識問了句,“看你這老實模樣的,還想攢私房啊?”
這年頭只要沒分家上頭有老人在,一家人掙的錢是要交作公用的,徐辭言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姐也不知道生了沒,聽說婦人產子是過鬼門關,本來我還想著家里不出,自個攢點錢買塊紅糖給她補補呢。”
這話說得感人,那大漢猶豫兩秒,還是不忍心地開口,“也是你運氣好,本來明日該我家去割草的,偏我弟摔了腳人不夠了。”
“你要是愿意便和我一起,明日割了草送來,能得五十文的工錢,就是今晚要熬一夜了。”
“愿意愿意!”徐辭言點頭如搗蒜,立馬又拉住劉大漢的手,眼淚汪汪,活像是在看廟里供著的菩薩,“哥!你真是我親哥啊!”
“本來就是托了您的福,這錢我也不多拿,就拿一半攢著買塊紅糖,其他的就當是我這半路哥哥的一片心意,給小弟買點補的!”
“這斷腿可是大事啊!”
一聽這話,劉大漢心底那點子不樂意頓時煙消云散,高興得直拍他肩膀,馬場要的草不是小數目,休息了一會,兩人便趁夜干起活來。
心底暢快了,劉大漢干活時,也不忘時時關照這便宜弟弟片刻。摸黑干了半宿,第二日日頭放起,兩人背上背著,手里扛著大捆的草料,到了馬場。
和別的村的送草人等了好半晌,蔣刀正才打著哈切姍姍來遲,他掃了一眼眾人,安排起活計來。
劉大漢干著活久了,人又熱情老實,很的官老爺們的信賴。蔣刀正瞥了他一眼,又看看跟在后頭鵪鶉樣的徐辭言,大手一揮,“劉大,待會留點草料,帶你這弟弟去后頭去。”
后頭?
徐辭言心思一動,劉大漢諂媚地笑著應下,兩人跟著喂完了馬出了馬場,泥土飛揚的大陸就在前頭,劉大漢帶著他忽又轉了個彎,從一小門鉆了進去。
一股濃烈嗆鼻的馬糞臭撲鼻而來。
“這?!”徐辭言瞪大眼睛,和前頭寬闊的馬場不同,這小院里擠著五十來匹瘦得皮包骨的馬,活像是得了什么病,一個個無力地跪在地上,馬糞糊滿肚子。
“嘔,”劉大漢被臭得不行,趕忙抱著草料四處撒點,”
你別站著了,這些馬站不起來,得到處撒了才吃得到。”
“真他娘的臭,快撒完出去,待會都腌入味了。”
“哎。”徐辭言點頭應下,和他一人一邊動了起來,這些馬病得要死,得把草料塞到嘴邊才會吃,借著這功夫,徐辭言仔細觀看它們身上的馬印。
就這他坐上去都能壓死的瘦馬,烙的竟是上等馬的印記。
徐辭言心底冷笑一聲,干完活起身時,他撿了塊掉在角落有著清河馬場印記的蹄鐵塞進衣裳里,方才拍拍袖口走了出去。
“大哥,”他一臉好奇地開口,“這馬真是官府養得?怎么和前頭的差別這么大呢?”
“都蓋著印呢,還能有假?”劉大漢睨他一眼,神神秘秘地湊到徐辭言耳畔低聲開口,“只是這官府養得馬啊,就是要比外頭的瘦一截,你也別說我們這些割草喂馬的不爭氣,不肯割些好草料來喂馬!”
“實在是啊……”劉大漢一臉唏噓地搖了搖頭,“這馬根子就不是個好的啊,好的能就在這嗎。”
向來官家用品都是超于民間的,徐辭言這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官不如民”的說法。
不對,他心底冷笑一聲,藏在袖里的指尖摩挲蹄鐵粗糙的外表,是“官不如匪”才對。
從小門出去后,劉大漢老實地踏上了大路,他人高馬大的,又習慣低著頭走,快走了兩步后才發現徐辭言沒跟上來。
“哎,”他疑惑地轉頭問,“你怎么不走了,聽大哥的,這馬場大門外頭,可不能多留,有官差看著的呢。”
“看著好啊。”
徐辭言站在碧天漆紅門前頭,呼嘯的大風刮起了漫天黃沙,他不急不緩地笑笑,腰桿挺直,劉大漢神情恍惚片刻,只覺得幾個動作間天翻地覆,自己這兄弟一瞬間變成了話本里的官老爺。
“劉兄,”徐辭言攬起袖子笑笑,露出手臂上白皙的皮肉,和蠟黃蠟黃的手掌成了鮮明對比,一下就把劉大漢搞萌住了。
“我就不回去了,那一半的工錢,便托您送去后灣村給黃家,就當我給小童子的賀禮。”
“啊?”劉大漢滿目茫然,瞪著嘴不知道說什么,就見那兄弟一轉身,在兩個看門小吏震驚的目光里,叩響了大門。
…………
馬場最里頭的大院里,宋溫細細地在心底過了每一件事,確保刁鉆和上司和惡毒的同僚都挑不出半點錯來,才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軟面口袋一樣癱在官帽椅上。
“大人,大人!”蔣刀正匆匆忙忙地敲響了屋門,宋溫心底一跳,敏銳地覺察到這下屬聲音里的驚訝和恐慌。
“怎么?”宋溫猛地跳起來,邊跑邊扶帽子,“出什么事了?”
“外頭有人說要見大人,”蔣刀正神色奇異,“說要和大人談談馬的事。”
“?”宋溫面色巨變,“認識嗎,是誰?”
“是我。”
笑語盈盈的聲音忽地從外頭傳過來,宋溫面色一變轉過身去,就見一布袍青年手上拿著塊帕子慢條斯理地擦去臉上的灰塵,露出白凈風流的面容來。
“宋大人,”徐辭言笑笑,取出蹄鐵往地上一丟,砸出一聲悶響,“久仰大名啊。”
這張臉?!宋溫眼前一黑,他就是瞎了傻了,也忘不了這害他連夜干活的臉!真要算起來,這人官職還比他高上一大截。
“徐大人,您不該在鳳安嗎,怎么在這?”宋溫心底一抽一抽的跳,強撐著一張笑臉,“還有這……”
他視線落在地上的蹄鐵,燙著了一樣,忽地面色巨變蹲下身一看,果不其然,那蹄鐵上正刻馬場的印記。
這東西怎么會被徐無咎拿到了?!宋溫下意識去看蔣刀正,就連那人面如土色,“大人……徐大人是從后院子里出來的,是,是來喂馬的村民。”
這下還能說什么?宋溫一時無言,完了,都完了,從行太仆寺卿到都指揮司里大人的謀劃掩埋,都完了!
完就完了吧,為什么是在他這玩的,這么多馬場,怎么就挑了他!
還有鳳安那邊,不是拍著胸脯保證這徐無咎就老老實實地待在那處理書生嗎,怎么這大佛呼地就飛到他這來了!
“大人,這,這不合規矩啊,”想到徐辭言的來頭,宋溫心底發顫,只能強撐著反問,“這清水馬場,可不在鳳安府內啊。”
“宋大人當真不明白?”徐辭言笑意一頓,意有所指,“本官初來乍到,卻是不如上頭的幾位大人根深蒂固的,想來在各地的府城都插了人手,只等著查路印吧?”
就像他上任時那樣,明明沒有故作張揚,行跡路線卻被人早早探知道。
宋溫神色尷尬,徐辭言注視著他笑笑,“查得這般仔細都查不到……宋大人不想想其中緣故?”
宋溫心底思緒翻飛,要說他徐無咎一個年輕官員遠道來這邊陲地方上任,縱他在京城是個千手觀音門路無限,一時半會到了這,也是龍得盤著!
這般情況下,人竟然能從鳳安到了省城還不被人發現,有誰能辦到這點?!
陛下,只有陛下!宋溫心底大詫,莫不是喉官衙的人,陛下連著都給徐無咎準備了。
“宋大人考慮得如何?”徐辭言笑吟吟地看著他心情百般變幻,宋溫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來,“大人,我知道您想要什么,不就是馬場的記錄嘛。”
“可您也體諒體諒我,要是被人知道這玩意是從我這泄露出去的,這,這,我這小命不保啊!”宋溫欲哭無淚。
“嗯?”徐辭言一臉的詫然,指了指自己,“本官什么時候這么說了。”
他笑笑,“這便是宋大人會錯了意,有誰見過本官到清水馬場來了?”
“還是說宋大人連手底下的這點人都管不住?”徐辭言瞥了眼戰戰兢兢的蔣刀正,“又或者,宋大人當真是個官場好同僚,對別的馬場背地里那點陰私事一無所知了?”
“!”
宋溫目瞪口呆,都是官場老油子了,要說他沒想過事發了推別人身上去,那是不可能。
但這最大的問題不正是怎么說服這徐無咎嗎!
眼下這大困難自己解決了自己,宋溫無話可說,半點抵抗都沒有,趕忙小跑著進了屋,半晌取出來本小冊子遞過去。
死道友不死貧道,宋溫心底默念,對不住了啊我的好上司。
誰讓你一天天給我這么多活干呢!
徐辭言接過來一看,笑意加深,這本子里記載的正是行太仆寺右丞裴碩名下看管七個大馬場的記錄,囊括了何日給馬上應,何日馬匹又大量“死亡”,其中幾次大的死馬,都發生在建朝初年 。
這東西雖是多年前的冊子了,很多記錄已經不可考,但在有心的引導之下,依舊是個殺人的好東西,對宋溫來說,也是個燙手的大山芋。
瞧宋溫取東西這麻利勁,怕是早就想把這玩意送走了。
果然,賣自己難,賣別人還不簡單嗎?
正好,徐辭言想到藏在暗處的圣旨,彎眉一笑,他想送他想收,這不是兩全其美嗎。
好事啊。
第85章 繳匪 都指揮使司掌一方之軍政……
都指揮使司掌一方之軍政, 放在戰時必是良才濟濟,奈何前朝戰亂時死了太多武官,本朝又文風興盛武風弱, 實在找不出出挑的武將,整個司里文不文武不武的,十分怪異。
之前安定便也就算了, 朝中大大小小的問題多著呢,乾順帝忙得覺都睡不了了, 輕重緩急一比較,馬政也不算那么突出。
眼下韃靼野心勃勃,乾順帝自然也不能放任一地軍政這么衰敗下去, 就徐辭言知道的內幕消息,不到今年年底, 幾個邊境地帶的軍政都要迎來大洗牌。
只是不是現在。
漏夜更深,徐辭言一身書生打扮, 站在都指揮僉事廖杰的宅邸后門, 唇邊含笑, 輕輕地叩門。
“誰啊?”睡眼惺忪的
門童噠噠噠地上前開了門,從小縫里探出一張臉來, 狐疑地瞥了瞥徐辭言,見他雖一身白身打扮, 氣質卻不凡,心底才重視幾分,笑著開口,“相公此來何事?”
“有勞,”徐辭言一頷首,遞過去一塊似鐵似木, 顏色古樸質地厚重的令牌,笑容溫和,“在下乃云游人也,多年前得僉事親眼,故此番前來投僉事門下,有信物為證。”
“這……”門童狐疑地接過牌子,翻來翻去看了兩下,還是一點頭,側身把徐辭言迎進了門房坐下,給上了杯茶水才點點頭跑出去,“相公稍等片刻。”
徐辭言含笑喊他離去,低頭一瞥茶盞,心底嘖嘖兩聲。
不愧是地方大員,這廖府門房的茶水,都不是賜的,也不知道朝廷的那點俸祿之外還得貪多少,才供的起這般奢靡的做派。
他一邊思緒翻飛,一邊若有若無地輕點桌案,不一會,漆黑小院里有一前一后兩個身影,提著燈籠快步跑了過來。
為首那個一身綢緞衣服,鬢角微白,氣勢比起小廝不知高多少,正是廖府的管事廖忠。
“您……”廖忠見著了徐辭言,頓住腳步又快跑兩步,眼神往邊上一掃,便笑著開口。
“敢問可是徐公子,公子漏夜來訪,我家老爺不甚欣喜啊,這不,特意派了小的來接您前去一敘呢。”
門童聽見這話,懸著的心一下落下,暗暗高興,還好,自個沒有看不起人懈怠了,瞧廖管事這態度,怕是是個不出名的隱世大家呢。
“有勞。”徐辭言并未多說什么,放下茶盞抬腳跟著廖忠前行,一路上欣賞人時不時流露出的狐疑與震撼,似笑非笑。
廖忠冷汗都快下來了,直到書房前頭,才一擦冷汗,恭敬地取出那塊令牌遞還給徐辭言,“斯物貴重,還請公子收好了。”
他心底苦笑,幸好他日常謹慎,聽門童來報有個氣度不凡的書生來投,還有信物,便喚來一看,這一看,眼珠都快掉出來了。
這材質這形制,可不正是監察御史專有的腰牌嗎,見牌如見陛下親臨,凡所轄內,文武百官皆不可違逆也。
眼下這時節,能拿著這御史牌子來的,除了令他們大人頭痛不已的徐知府,還能有誰。
也沒人敢說他漏夜前來不合禮數了,只要不是一身官袍明火執仗地來抄家的,其他的,都不是事。
夜色里,糊窗的白絹布上清晰地映出個焦急的身影,官帽高戴。廖忠才一下去,僉事廖杰就趕忙急急忙忙地打開門,把徐辭言迎進去。
“徐大人,”廖杰捧著笑,“不知大人深夜前來,是為何事啊?”
“也不是什么大事,”徐辭言笑意不變,“就是本官近來得了個冊子,翻來覆去地看不明白,來請大人指教。”
說罷,他把從清水馬場得來的冊子輕輕往前一推,落在廖杰眼前。
年過半百的官員眉毛一跳,心底揚起些不祥的預感來,抖著手把冊子翻開,只看幾眼,就戰栗不已。
“這,這……”廖杰嘴唇蠕動,半晌深吸一口氣,直直地看向徐辭言,“徐大人有何指示,不妨明言。”
都指揮使雖然不管馬政,但兵馬兵馬,哪能又這么輕松地撇開。
上面記載的行太仆寺右丞裴碩,與他同氣連枝,一人搞馬,一人換錢,早就打斷骨頭連著筋,不可分割。
眼下的事情敗露,但這徐辭言沒直接換上御史衣服來抄他家,就說明還有一定轉機。
“廖大人也知,我此次前來鳳安,為的是互市一事,照理來說,馬政不關我管。”
徐辭言慢條斯理開口,“陛下委于重任,我自然也想做得十全十美,只是韃子粗魯,要是鬧起事來,我怕是不好交代。”
這是來借兵來了!
廖杰恍然大悟,也是,想要保證互市正常開展,光靠鳳安府那點蝦兵蟹將可不行。
陛下不惜頒個御史牌子給徐辭言,自然不希望看見什么披露。
“這話好說,只是不知道徐大人要多少,”廖杰想了想,一口應下,“只是本官能調動的算不上太多,若是超了,怕是要向指揮使大人請示。”
“自然不會讓大人為難,”徐辭言笑笑,“兩千精兵。”
“…………”
兩千,廖杰心底思緒翻飛,這點兵力用來維護秩序,防止韃子搗亂,倒是不多不少剛剛好,再做點什么,可就不夠了。
“行,”他應得爽快,“三日之內,我把人派過去。”
“有勞。”徐辭言笑意更深,作為誠意,他把那本冊子留在廖府任其處置,帶著派兵的條子離開。
乾順帝明面上頒布的旨意,給了徐辭言御史身份,司互市一事,但暗旨上,還加了個馬政。
若是廖杰等人知道這事,這兵絕對借不來,反倒會百般阻礙,除非徐辭言能一下把涉事的官員全給殺了,否則這么一搞,邊境大亂,互市也就開展不下去。
只能先穩住這頭。
書房里,廖忠見人走了,急忙忙地進來,“大人,怎么說?”
廖杰神色陰沉,把冊子架到火上,親自看著其燒成一堆看不出什么的灰燼才放下心來,咬牙切齒,“好他個徐辭言,敢來威脅本官來了!”
“看他這番做派,倒是沒有要和咱們撕破臉的想法,”廖忠若有所思,“大人,那兩千精兵,可要……”
雖說都是精兵,但知會一聲和不知會一聲天差地別,徐無咎雖借去了兵,只要他們這邊使些手段,讓兵士們陽奉陰違,諒徐無咎有多大本事也無用!
“不!”廖杰反倒一口否決,“他畢竟是天子近臣,關系重大,既然只是沖著互市來的,那倒沒必要把人得罪得太死。”
“你親自去點人,”廖杰澆了杯茶水上去,把紙灰細細淋成漿糊,“要好的,再光明正大地交代一聲,讓他們都聽徐無咎的指示,一定要交代到位了!”
“什么事都做了,到時候若是出了點什么事,可不關本官的事了。”
“善!”廖忠一下子笑開,重重地點點頭。
“還有,”廖杰再補充兩句,“兵無所謂,將領可千萬別選好的,就挑那些刺頭,本官看不得徐無咎舒坦!有兵無將,他也干不了什么大事!”
“那就這么放過徐無咎了?”廖忠有些擔憂,“他畢竟是知曉馬場的事了,雖說不知道多少,眼下也顧不過來這邊,但萬一互市的事完了,這人轉過來找咱們麻煩……”
打聽來的消息里,徐無咎可算不上一個眼睛里容得下沙子的人。
“呵呵,”廖杰扯著嘴笑了笑,面皮上顯得格外瘆人,“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馬匪猖狂,若是有些失了智的做錯什么,陛下還能把我們都砍了不成。”
“黑虎寨那邊,你記得交待下去,還有,讓他們動作快些,那些馬該是哪的給我還到哪去,別再被人抓到了小辮子!”
“大人英明。”廖忠應下,連夜派人出了府。
…………
三日后,都指揮所派來的兩千精兵到達鳳安府城。
徐辭言正在官衙里辦公,聽見通傳嘴角微揚,他到了校場一看,果不其然,廖杰派來的兵士一個個都器宇軒昂,一看就不是充數的。
“武夫人,”徐辭言側首看向站在一旁的帶甲女子,“如何,可能用?”
“我還以為朝廷只有些殘兵敗將,倒是想不到還有這般的,”武夫人仔細打量片刻,面露笑意,“大人放心,有這些兵士,區區馬匪,不值一提。”
領命而來的將領站在最前頭,這人身形高大,雄武有力,但眉眼間止不住的桀驁之氣,直勾勾地盯著徐辭言幾人看,特別是見到武夫人一個女人也身披戰甲時,更是不屑地嗤笑兩聲。
“倒是個刺頭,”徐辭言
笑笑,“有勞夫人了。”
他半點不擔心武夫人降服不了這些精兵,想當年武夫人面對那些潰逃之兵都能力挽狂瀾,眼下這里面的刺頭,比起那些,可謂是小巫見大巫。
“對了,近幾日官牧里的馬一個個都長得膘肥體壯的,”徐辭言意有所指,“想來馬都該到他該去的地方了。”
武夫人越發笑容滿面,她看向面前的士兵,一雙明亮的鳳目里滿是志在必得,馬匪的馬本就是從朝廷那搞得,自己養的并無多少,眼下沒了馬,戰力越發不足。
正是一舉剿匪的好時機。
雖然有上峰交代在前,但要聽一個文官的指揮,這些將士們本就心有不虞,只是不好明面抗令罷了。
眼下見走過來的不是徐辭言,反倒是一個女子,士兵一下子就喧嘩起來。
“徐大人,咱們聽命來此,是為了助您維護互市秩序的,您眼下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咱們兄弟?!”
為首的將領姓陳,本就是刺頭中的刺頭,他不敢朝徐辭言多說什么,一雙冒火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武夫人,“這是哪來的小娘皮,不在家好好地當你的婦人,反倒是背著丈夫在咱們爺們面前搔首弄姿來了!”
這些軍油子說話極其難聽,武夫人身后跟著的是鳳安府殘余的那些府兵,都是昔年跟她在戰場上廝殺回來的,哪里受得了這委屈,當下就怒發沖冠,兩方人馬對峙,想要動起手來。
“弟兄們,”武夫人笑意盈盈,袖手抽出身后扛著的長槍,“給我上!”
行伍無尊卑,全靠手上功夫做文章,想要刺頭馴服,只有一個字,打!
徐辭言站在臺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一幕,心底好笑。
再來幾日,盤踞在鳳安多年,擾得整個西北不得安生的馬匪,就要煙消云散了。
…………
四月初一,一封急信從鳳安府發出,震驚朝野。
三月末,鳳安府三千兵士兵分三路,一路士兵夜襲黑虎寨,借著夜色一舉斬下黑虎寨寨主的腦袋。又暗中偽裝,傳信于黃虎、白虎二寨,待兩寨人來后,火燒連橋,斷了去路,剩余士兵剿殺寨內殘兵。
如此一來,黃白二寨便成了困獸之斗。膽敢反抗者斬殺殆盡,歸順者由官府查明情況,輕罪的派去開荒,戴罪立功,重罪的當即處死。
一夜之間,三大寨覆滅。
其余的小寨見這情況,紛紛告饒,主動棄甲到官府處自首。而那些頑固不化的,都被將士們一一剿滅。
匪患消彌。
第86章 女將 互相籌謀
為了西北剿匪的事, 朝里吵成了一鍋粥。
徐辭言的述職折子里,詳細地記錄了整個剿匪的過程安排,包括何時出兵, 何時斬殺各大寨寨主,每寨的匪況和各人的罪狀。
只要看過折子的,誰都沒辦法否認主將之人的神機妙算, 用兵如神。
兵部和兵仗局等官員翻來覆去地研究了半天,得出結論, 除非是幾個老國公出馬,否則朝內年輕將領無人能敵。
偏偏這將領是個女人。
其他的幾個小將的封賞都已經確定,消息傳到鳳安, 眾兵歡慶百姓歡呼,只有武夫人處死寂一片。
“大人……這……”
衙門里, 同知賈圩理所應當地成了徐辭言的副手,繳匪一事下來, 他對這個年輕的上司可謂是心服口服, 但面對遲遲不來的封賞, 還是忍不住泛起嘀咕。
“朝里不會就這么對武夫人冷處理吧?”賈圩嘆氣,“若是傳出去, 豈不讓那些將士們心里膈應。”
他可打聽到了,遲遲沒有定論, 這幾日武夫人似乎心有不虞。雖沒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但對官府派去拜見的人也是冷言冷語。
這也是人之常情,賈圩心里感慨,若是他盡心盡力為朝廷干了活卻沒得封賞,他也捧不出個笑臉來。
“不慌,”徐辭言一身官服, 烏黑長發束在紗冠里,露出光潔的額頭。
青年笑意盈盈,手上動作不停,“前朝雖是贊否參半,但僵持太過,難以說服陛下。最大的影響因素不在那,而在后宮。”
若論誰對武夫人封賞一事最上心,其實是徐出岫。
她和武夫人同為女官,占了世間男子的位置,別看徐出岫眼下在太醫監領的差事和別人無二,和幾位主事老太醫也關系頗佳,但晉升的機會依舊摸不著半點。
也因此,哪怕大蒜素已經初成體系,青霉素也有了眉目,徐出岫依舊沒敢廣之于眾。
這是大功,卻不一定能夠讓她晉升,保不住到時候賞下來的,就是一堆數不清的金銀珠寶和虛銜。
哪怕是給她封個公主,對徐出岫來說,也不如太醫令來得實在。
或者再惡心些,將她賜婚給某個皇子、或是將功勞定給某個關系戶太醫……世事難料,誰敢保證萬無一失。
武夫人的今日,就是她的明日。她若能加官進爵,徐出岫也能;她若是折戟沉沙,徐出岫必將徒勞無功。
走上這條路開始,世間女子的命運,早已系成一體。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鳳安府里,徐辭言嘴角噙起一抹淺笑,“封武夫人為將的消息,應該就在今日。”
徐出岫是女醫,與后宮妃子們的聯系比任何太醫都要更近,那些沒辦法和太醫言說的隱疾,能和她說,那些排解不了的苦悶,能有她開釋。
依仗之下,總歸損害不了自己的利益,后妃們也都愿意賣她一個面子。
更何況,她們其實也想看看,除了這三尺后院,女子能不能有其他的地方,施展拳腳。
同樣都是明爭暗斗手段盡出,憑什么她們就只能困在后院呢?
在淑妃方令頤帶著端淑公主到皇極殿里面圣后,乾順帝心里對將才的渴望,終于打倒了偏見。
“大人!大人!有圣旨到了!”
衙門外頭忽然傳來急呼,賈圩一驚,下意識看向上官,卻見徐辭言沒有半點意外的意思,笑吟吟地把筆一擱,抬腿走了出去。
不知道何時,他已經派人請了武夫人來,在衙門院里設了香案,準備著接旨了。
“無咎,許久不見。”
來宣旨的是徐辭言的老熟人了,正是他的房師,翰林院侍讀程晏。
“懷安兄,許久不見,”看見他,徐辭言的笑意越發明媚,他快步走上前去,行了個禮,“看見是你來,我就知道事情是妥了。”
若是封官員女眷誥命等等,都用不著翰林院出馬,這些清貴的詞臣按職出京,除了出任科場考官,就是分封藩王、任命重臣。
“你啊。”程宴有些好笑,若不是他提前接到了徐辭言寄的信,都不知道互市還沒開呢,這人在鳳安就已經搞到了這么大動靜。
“我朝三百多年來,還是第一次出了位女將軍。”程宴看向一旁站著氣宇軒昂的高挑女子,面露敬色,“將領武氏接旨!”
“臣在!”武夫人面上一喜,應聲而跪。
不大的衙門院子里烏壓壓地跪了一群人,只有程宴立于香案前誦讀的聲音不絕于耳,這封旨意不長,辭藻也不如其他的華麗,內容卻相當驚世駭俗。
女將武步青,剿匪有功,封歸德將軍,秩四品,領三千兵,鎮西北鳳安、黔陽二府。
“恭喜將軍了,”將圣旨恭敬遞于武步青,徐辭言眨了眨眼睛,打趣道:“日后共事,還望武將軍多多指教。”
武將軍,武步青嘴角止不住揚起,從未出閣時的武姑娘到后來的武夫人,聽來聽去,還是武將軍這個稱呼順耳。
雖然只是四品,但歸德將軍再往上走,就是正二品的鎮西將軍,可堪稱一方總軍。
“徐大人言重,”武步青和徐辭言對視一眼,“互市一事,本將任憑大人指揮。”
武步青受任后的第一個任務,就是率兵協助欽差、鳳安知府徐辭言護衛互市場地安定。
時至四月,南邊的一些商賈都已經帶著絲綢、茶葉和糧食等物件到了鳳安府。
徐辭言劃了府城外百余里 ,正處于與韃靼交界處懷慶鎮作為互市的場地,早派官兵在懷慶修建營地、劃分區域。
四月十六,黃道吉日,便是互市正式開市的日子。而忽孩部落的首領,朝廷親封的草原王哈里怯汗將于十四日抵達懷慶,見證這一兩地互市的盛事。
初五,徐辭言整肅衣冠,帶著府衙相關的官吏一同啟程,移居懷慶臨時衙門主事。
懷慶鎮不遠處的祥安關,就是武步青率兵駐扎的地方。
“沒想到竟會來了這么多商賈,這場面怕是比京都都熱鬧了。”
站在祥安關上縱覽鎮內外,賈圩面露震驚,各地的商賈都有序地住進了官府安排的鋪子,寫著各家商號的旗幟掛在檐上,隨風招展,列列作響。
來自西南的名茶、二江的絲綢錦緞、瓷器擺件……琳瑯滿目的貨物都擺了出來。
莫說懷慶鎮,便是鳳安府城的百姓都沒見過這么多好東西,這幾日里連續不斷地有百姓從府城趕來湊熱鬧。
“先前衙報里說往來近萬人,我還覺得夸張了,沒想到當真如此。”幾個官員紛紛感慨,“多虧徐大人深謀遠慮,派人建了這么多屋舍出來,不然怕是不夠百姓們落腳的。”
徐辭言深紅官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視線落在商賈不遠,重兵把守的一處營地上,那里不設店鋪,反倒是扎了一塊一塊的柵欄,供草原來的游牧民族關押馬羊。
兩處營地正中,就是臨時府衙和接待哈里怯汗的禮館。
“這幾日多派人巡邏,特別是那些已經趕到的部落,派人暗中盯緊了。”
徐辭言扭頭看向武步青,神色認真,“除了明面上的官兵,找些不顯眼的混到百姓里面去,時時注意著。”
“放心,”武步青鄭重地點點頭,“都安排下去了,倒是你那,要不要再派幾個人?”
互市若是能順利進行,就意味著韃靼南部和大啟結盟互利,韃靼北邊五大部雖然內亂,但未必愿意見到這種場面。
死一方主官,便是破壞這場結盟最好的方式。
哈里怯汗那邊早早傳來消息,他一路南下,遇到過數十起刺殺,有韃靼人,也有偽裝成韃靼人的啟人。
“太多人反而容易出事,”徐辭言視線落在身后一個不起眼的隨從處,“眼下夠了。”
那人一身衙役打扮,微垂著頭,混跡在人群里沒有半點存在感,卻是喉官衙在西北處的總指揮。
除了官兵,徐辭言連帶著府城里楊姝菱處,都有喉官衙密切保護著。
這些日子,甚至徐辭言晚上睡覺的時候,床底下都躺著持刀戒備的暗衛。
四月十四,哈里怯汗的儀仗進關,停在了懷慶鎮外。
韃靼人多身形魁梧,草原王的親兵都身披著厚厚的皮襖,長發扎成一股股的辮子,飾有金銀碧璽等物,露出的面容有著風割雨切出來的銳利。
而為首的哈里怯汗卻是一身啟人打扮,玄色長衫,微卷的頭發被一頂紫金冠束好,正合禮制的潘王打扮。
看見這一身衣裳,徐辭言心底就有了底。無論此前此后多少利益交鋒,至少此刻,兩方都是一心沖著辦好互市去的。
“大汗安好?”身為天子代表,徐辭言正色上前,接眾人進內,哈里怯汗老鷹一樣的目光落在他臉上,露出個親切的笑來。
“多謝徐大人掛念,久仰大名啊。”哈里怯汗還是第一次見這位欽差,那些往來的書信上字跡銀鉤鐵畫,哪怕他不怎么懂書法,也能看出不凡。
眼下一看人,果然字如其名。
與傳統的粗蠻印象不同,哈里怯汗身上有著商賈一樣的狡猾,正巧徐辭言極擅長應對這種人精,兩方代表見面便是笑談,一路上更是言語不盡,頗有種親親熱熱一見如故的感覺。
禮館里早備好宴席,一通你來我往的交際過后,哈里怯汗住進了館。
開市前的前兩日,整個營地都被封閉起來,夜色深沉,只有他們處和臨時衙門還亮著燈火。
“大汗,”下屬左右環顧后進了屋,“沒有埋伏。”
哈里怯汗正在拆發冠,聞言點了點頭,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你看白日的樣子,那位徐大人不是個簡單的,自然不會在這些地方出漏子。”
“這也是好事,”下屬眉心緊皺,“和這樣的人合作總比蠢人好,啟朝的皇帝派了他來,說明之前并非虛言,是誠心想合作的。”
北邊五大部對他們南邊的這些部落一直虎視眈眈,特別是近來的一些動靜,更是讓人心驚。
“與虎謀皮罷了,”哈里怯汗嘆了口氣,這位可汗在南部廣有盛名,忽孩部落是前朝五大部之一,可謂是家底豐厚。但沒自保之力的時候,也就成了一塊人人都垂涎的肥羊。
若不是哈里怯汗力挽狂瀾,忽孩部落早被人吞吃入腹了,哪還能像現在這樣。
“大啟眼下想合作,是因為五大部同樣對他們有所圖謀,”哈里怯汗道,“如果消息沒錯,大啟眼下并沒有足夠的兵力應戰,這才推出了我們。”
“但往后的事可說不準,”下屬心懷憂慮,“咱們和大啟挨著,等到日后強盛了,怕是第一個對我們舉起屠刀。”
偏偏他們和五大部也挨著。
“我以前學啟朝話時,有一個成語叫進退維谷,那時還在笑,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落到這番境地。”
哈里怯汗心生感慨,白日所見這互市營地的場景給了他極大的震撼,路過那些擺滿貨物的商鋪時,天知他心底的五味雜陳。
一兩茶葉,在他們那邊,需以千金來換。
“罷了,總歸是已經踏出這一步了,”哈里怯汗行至塌前,神色復雜地摸索著手里的冊封詔書,“互市對我們亦有利,但開市大典后的談判才是重頭戲。”
“盯好了,”哈里怯汗眼里閃過一絲銳利,這時候的他看上去再無白日里的親和,彰顯出一部首領的氣勢來,“我們手底下的人絕不能出錯,并且,想法子讓大啟那邊的人出錯。”
談判時,絕不能被人牽著鼻子走!
第87章 互市 刺殺
四月十五整日, 無論是忽孩部落還是大啟,兩方都不約而同地保持著一種平靜的沉默。
直到十六日辰時,天光大亮, 陰沉了多日的天難得地放晴,燦爛的陽光照在四面平整的土地上,五顏六色的旗幟被風吹起, 混合著各色的商品貨物,熠熠生輝。
營地上搭起了高臺, 百姓們簇擁在下面昂著頭,和韃靼部落的人站在一處,等著臺上人宣告互市的開始。
自前朝宣布閉市以后這么多年來, 還是第一次有大啟的百姓和韃靼人相安無事地處在一處。
徐辭言和哈里怯汗并排坐在高處,將百姓們或是期待, 或是激動的表情盡收眼底。
辰時一刻,祥安關上禮炮齊鳴, 營地里頓然炸開熱烈的歡呼聲, 各處商鋪面前, 韃靼人操著一口不甚流利的官話,用馬匹、羊毛等等換取茶葉, 吃食。
早在開市之前,徐辭言就料想過語言不通的問題。他找了民間商隊里會韃靼語的能人, 收編至官府,開班加以培訓。
眼下那些遠道而來,沒有會韃靼語的伙計的商隊都可以憑憑證到官府處借人。
同
時,為了保證交易的公平,所有在營地進行的大宗買賣,必須到官府進行登記, 交由大啟和忽孩部落審核。
“大汗,”談笑一番后,徐辭言忽然笑吟吟開口,“這般盛事,枯坐著有什么意思,不如下去逛逛?”
來了,哈里怯汗心底一緊,面上卻不動聲色,依舊是副和善模樣,“哈哈哈哈哈那是自然,本王早就對大啟的茶葉絲綢向往已久,難得有此機會,只能錯過。”
“請——”徐辭言笑道。
說是與民同樂,但以他們二人的身份,自然不能直接就下去。兩方人馬各懷心思進了屋,換上平民裝扮。
等站在營地面前時,只剩下哈里怯汗和徐辭言兩個人,帶著幾個侍從,裝成商賈的模樣。
當然,暗地里的人手必不可少。
營地占地極廣,最前頭的是賣大啟各地特產物件的,哈里怯汗講得一口好官話,混在來來往往的人群里四處打量,遇見新奇的物件,還會湊上去問價。
徐辭言一直陪在旁邊,他無疑是個一流的陪客,充分體現了大啟人致力于讓客人賓至如歸的風俗,哈里怯汗視線落在什么上面,他便翩翩地介紹起這是什么,言語風趣又有內涵,聽得一旁圍觀的百姓紛紛叫好。
若是哈里怯汗再多看幾眼,徐辭言便會從善如流地買下送上。
“讓無咎兄破費了,”走出熙攘的人群,看著侍從手里各色的盒子,哈里怯汗大笑出聲,親熱地在徐辭言肩膀處拍拍,“聽聞大啟官吏的俸祿不豐,倒沒想到無咎兄如此一擲千金。”
他這話一出,徐辭言身后跟著的幾個侍從心里一突。
這話說的實在不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家大人貪墨眾多,才能這般揮金如土。
“成兄言重,”徐辭言笑笑,眼底滿是真誠,親切地喚這哈里怯汗的漢名。
“都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成兄是貴客,在下自然也想奉上千金之寶,博君一笑。奈何身份有差,禮制難違,只好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了。”
“待諸事畢,成兄覲見家主大人時,自有連城之寶相贈,以名情誼。”
這話說得好!幾個侍從的心又落了下去,不愧是徐大人,果然舌燦蓮花!不僅將哈里怯汗暗戳戳的機鋒全部打了回去,還埋下了新的釘子。
哈里怯汗說他一擲千金,徐辭言便暗諷其沒見過世面,將鵝毛視為泰山。
再以禮制為引,暗示哈里怯汗,徐辭言代表的是皇帝,是大啟,而哈里怯汗只是忽孩部落,稱其量算上整個韃靼南部。
畢竟下對上送禮,才講禮,而上對下的封賞,都談情。
真是句句不談地位,句句都是地位啊。
特別是前面與哈里怯汗相談時,徐辭言用的是平等的“友”,而后一句提到家主,則變成了覲見。
徐大人的家主還能有誰,自然是陛下了。
這是在點哈里怯汗呢,你只配和陛下的臣子為友,與陛下相比,都是下位。
聰明人講話果然不一樣,侍從心底暗嘆,而哈里怯汗也是個聰明人,自然聽懂了。
他神色一頓,還沒等人看清那眼底的眸光,便又是一副無事發生的模樣,笑呵呵地轉移話題,“前面便是我們草原的牛羊了,和大啟的不同,無咎兄看上什么盡管開口,也該讓我禮贈往來了。”
徐辭言笑笑,“自然。”
到了這邊,氣氛明顯比前頭粗獷很多。羊群被圈在圈里,咩咩直叫,雪白的羊毛厚實,擠在一塊,像是一朵朵軟綿綿的云。
而馬匹則格外健美,頸部修長,脊梁挺拔,韃靼的商人舉起水瓢淋上去,水液在陽光下反射出金燦燦的光芒,將烈馬一身結實有力的肌肉襯托得越發夸張。
那馬眼神明亮而機敏,輕輕一顫,將水滴珍珠一樣甩出。
“好馬!”有圍觀的商賈夸贊,西北養馬者多,行家自然也多,都湊在一塊驚嘆地看著韃靼運來的駿馬,言語紛紛。
“你說這馬,到底是怎么養的啊?咱這么好啊!”
“我之前去京里,那些官老爺騎的馬,都沒這些好!”
徐辭言心底唏噓,見了韃靼的馬,才明白什么叫做馬背上的民族,清水馬場里的那些上等馬和他們的一比起來,真是平平無奇。
更別說那些占大多數的瘦馬病馬了,拿出來一看簡直是貽笑大方!
“怎么樣,”哈里怯汗眉毛一挑,用手一拍馬身,“這可是我們韃靼人養出來的馬!”
馬群有靈,應聲而呼,長長的鳴叫聲響徹整個營地。
“當真是千里馬!”
徐辭言由衷地贊嘆,眼神發亮,大啟沒有韃靼那邊得天獨厚的水草條件,但若是能得了好馬做種馬,培育得當,少說也比現在好。
“何止是千里?”哈里怯汗眉毛一挑,露出志得意滿的笑容來,他抬手喚來身后侍從,“你,去,給無咎兄展示展示我們的絕活。”
“是!”
徐辭言神色一頓,就見那侍從上前去,也沒精心挑選,隨手一牽,那馬便順從地跟在他身后。
一人一馬走上前了,哈里怯汗左右看看,視線落在營地角落的一處空地上,“就那了,無咎兄,請。”
徐辭言心思一動,哈里怯汗選的并不是平地,而是一處人為造出來的丘陵,有韃靼商販在上面表演騎術,引得一群人叫好。
那商販見他們過來,收了馬退到一邊,卻沒走,站在人群里看了起來。
“駕!”侍從翻身上馬,一聲令下,那棕紅色的寶馬肌肉迥動,四蹄猛然躍起,這一躍足有數尺高,仿佛掙脫大地一樣,遮住大片陽光,只一瞬就出現在丘陵頂部。
“天啊!!!”
百姓們都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昂頭看著上方,那侍從傲然地立在馬上,馬前腳騰空,長長得高呼一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哈里怯汗大笑出聲,得意地看向徐辭言,“無咎兄,如何?”
徐辭言視線愣愣地看著馬,半響扯出一個微笑,“果真好馬……”
“不過爾爾,這還不是馬王呢。”哈里怯汗見他這副模樣,心下得意,上前親熱地一攬徐辭言肩膀,“等以后給你見更——”
話音未落,他駭然地瞪大眼睛。徐辭言被他攬的力道往這邊一扯,身后卻不知什么時候突然出現了一把銳利的匕首,直直地插入他的腰腹。
青色的衣衫瞬間被血染紅。
“快!”徐辭言聲音扭曲,死死地盯著哈里怯汗,一瞬間哈里怯汗下意識將他順勢攬了過來,寬大的衣袍將那沾血的衣衫和匕首遮住。
事情發生得這般突然,圍觀的百姓甚至都還沒意識到怎么回事,依舊在大聲地叫好。徐辭言就已經躲上了馬車,捂著腰側狼狽地喘息著。
“怎么回事!”哈里怯汗一瞬間勃然大怒,他們身后跟著的侍從也不是吃素的,那刺客行刺的瞬間便被控制起來。
正是那未走的韃靼商販。
“你們這是何等居心!”上司被刺,賈圩簡直天都塌了,好在僅存的理智讓他明白互市首日絕不能出現騷亂,壓著聲音怒罵。
“你們忽孩是想干什么!”
“大人慎言!”哈里怯汗面色黑沉,急急打斷賈圩的話,“這人是不是我們忽孩的還不好說!”
“呵,”賈圩顧不上和他爭辯,總歸喉官衙的人已經把那商販控制住了,最多不過一日就能審出來,“若不是你們偏要炫耀那馬,還選了這么個地方,我家大人能出事!”
說罷,他急匆匆地追上馬車,留下剩下的官吏在此主持秩序。
衙門內,徐辭言腰腹間纏著白布,眉心緊湊,病殃殃地躺在榻上。
鮮血將新換的白布浸透,血腥氣息在室內漫開。
“大人!”賈圩驚呼一聲,焦急地看向一旁的大夫,“怎么說,可有傷到要害了!”
“血止不住!”那大夫急得胡子高翹,“捅得太深了,刺客捅了以后還回抽了匕首,大出血啊!”
一聽這話,賈圩搖搖欲墜,抖著聲音開口,“藥呢,都給我上好藥!一定要把
徐大人救回來啊!”
哈里怯汗跟在后面,見徐辭言慘白的面色,也是心底發緊,他急匆匆朝后頭一揮手,“革烈!你來給徐大人看看!”
“革列是我們部落的老大夫了,最擅長治外傷。”怕這邊的官吏不許,哈里怯汗匆匆解釋,賈圩可不在乎這些,一聽說這人擅長治外傷,把人拽著就往床榻處跑。
“快!快!大夫你快看看!”
見他這副模樣,哈里怯汗心底更緊了。
下屬急匆匆地跑進來,神色凝重地瞥了眼他,兩人走到隱蔽處,哈里怯汗就聽見他著急地開口,“大汗!審出來了!是甲納的人!”
甲納是韃靼南邊的一個部落,在忽孩還是五大部的時候,是忽孩的下屬部落之一,忽孩衰落后,兩個部落也沒斷了聯系。
“……”哈里怯汗張嘴罵了句臟話,神色陰沉,“這下遭了。”
他能確定這人不是自己這邊安排的,但偏偏忽孩和甲納的關系扯都扯不開!
而大啟這邊亦對此心知肚明,但他們定然咬死這件事,畢竟明面上,忽孩的下屬部落在開市首日刺殺啟朝官員,這是要撕破協議的意思啊!
特別是那刺殺的地點,時機可都是哈里怯汗自己安排的,他們可沒指手畫腳!
“里面那位怎么說?”下屬瞥向熱火朝天的廂房,神色凝重,有衙役跑進跑出,盆里的白布沾滿了血水。
“不太妙,”借著出來取藥的功夫,老大夫革列匆匆朝哈里怯汗使了個眼神,“是真傷著了,一不小心人就醒不過來了。”
“…………”
“大汗,”哈里怯汗心底思緒萬千,有官員忽然進了院子,沖著他們一笑,語氣里滿是不容拒絕的強硬,“徐大人遇刺,眼下衙門正在追查兇手。”
“您是貴客,為了防止誤會,還請您回到禮館暫歇。”
“…………當然,”哈里怯汗張張嘴,半晌,轉身朝禮館走去。
第88章 談判 他們還得謝我呢
兩地互市, 除了允許小商小販自由貿易之外,最重要的便是官方之間的貿易。
大啟要向草原買羊買馬,草原亦要向大啟買過冬的糧食和草藥, 這種購買以百千為單位,數額巨大。
除了這次互市大典,往后的每次開市都是要收取關稅的, 而談判,談的就是這些。
“徐大人, ”趁著革列熬藥的間隙,喉官衙西北指揮使嚴青裝成大夫,悄悄往徐辭言嘴里塞了顆藥, “人都處理干凈了。”
徐辭言躺在床上,眼底平靜無波, “消息放給忽孩那邊,再瀕危兩日, 我就可以好了。”
遇刺一事, 早在他意料之中。或者說這次遇刺, 其實也是他和哈里怯汗互相算計的一環。
整個互市的營地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大啟商販, 而另一部分則劃給了忽孩。早在哈里怯汗進關以前,就已經派人過來準備了。
簡而言之, 兩邊各自負責安防,誰出問題,誰理虧。
到了開市這日,他們橫穿整個營地,哈里怯汗四處亂逛的時候,就已經有不下五批人在暗地里搞些小動作了。
這些人有些是五大部安排的, 有些卻是忽孩的人在自導自演,只是無論是明槍還是暗箭,都被徐辭言防住了。
而哈里怯汗卻沒防住。
國力不同,談判的一開始,忽孩便處于劣勢。大啟的糧食、草藥都是他們必不可少的東西,想要以更低的代價獲得這些,他必須展示出自己的實力。
哈里怯汗是個有本事的人,他使法子打聽到了大啟西北馬政的混亂,所以他選擇了馬。
將忽孩的好馬展示給大啟,以一種碾壓性的優勢,逼迫大啟讓步。
為了防止發生意外,哈里怯汗精心選了馬,選了場地,選了表演騎術的親衛,看馬的時候,能靠近他們的全是哈里怯汗的親信。
但還是沒防住。
這次暗地里的較量,忽孩成了理虧的那方,本就不高的地位越發岌岌可危。
“大汗,查不出來……”
禮館里,下屬神色凝重,“什么手段都用盡了,還是查不出阿勒珠是什么時候叛變的。”
這究竟是什么時候被埋下的釘子,究竟是誰埋下的?
“再去查,”哈里怯汗咬著牙擠出幾個字,“讓各部的釘子都動起來,我就不信了,這人還能是瘋了不成!”
“是,”下屬領命,吩咐下去之后又有些猶豫地開口,“大人……你說那邊是故意的嗎?”
他朝衙門處努了努嘴。
這話簡直不能細想,若徐辭言是故意的,一個連他們都沒法子發現的釘子,遠在千里之外的大啟卻知道!
那哈里怯汗也不用再搞這些小花招了,老老實實洗手給大啟當草原王算了。
“不管怎么樣,”哈里怯汗深吸一口氣,“讓談判的人準備好,哪怕不能像預期那樣,也不能太過了。”
“萬一……”他眸色深沉,“大啟對我們的滲透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
如果徐辭言知道忽孩這邊的如臨大敵,他一定會吐槽一句,你們想多了。
喉官衙很強,在啟朝境內那是一個如日中天,但也沒強到把別家當自家的地步。
他們只不過比哈里怯汗先一步發現問題罷了,時間短到嚴青只來得及控制住那刺客,讓刺向心臟的匕首轉向腰側,甚至顧不上和徐辭言通氣。
好在徐大人明白他的意思。
傷口不深,但在喉官衙秘藥的作用下,顯得可怖無比,脈象也垂危,好像人馬上就要斷氣了,硬生生騙過了革列。
一個重傷垂死的徐大人,成為大啟此次談判的壓軸寶。
兩日后,勉強保住性命的徐知府悠悠轉醒,在接受哈里怯汗親切的問候之后,兩方正式開始談判。
這種談判自然不是徐辭言一個人的事,他的作用是坐鎮,而不是事事沖在前頭。朝中早派出一批擅長此道的官員過來,和忽孩的人唇槍舌戰。
哈里怯汗亦如此,只是他比徐辭言少了個絕招。
每次談判大啟這邊稍有劣勢的時候,面白如紙,神色凄然的年輕官員就會幽幽捂住自己的腰側,淡粉的唇瓣里再溢出幾聲痛苦的哼嚀,官員們就可以一臉焦急地要求暫停,把他們的好大人送去就醫。
卑鄙!無恥!下作!小人!
幾次下來,忽海部落的官員們臉都青了。
偏偏他們還不能攔,一攔就是一通我們大人因你們受了傷好不容易強撐著保住了性命還擔心耽誤你們時間拖著病體干活,你們攔著他休息是不是想讓他死的小連招。
你們忽孩有何居心!!!
哈里怯汗人都麻了,想當年他也被罵做草原上的奸商,狗賊,視臉皮如無物,直到今日他才明白,什么叫做自慚形穢。
果不其然,僵持數日之后,忽海幾乎全面崩盤,每一項談判的結果,都慘淡得令人聞之落淚。
屬于是有的賺,但不多。
好在徐辭言這人還知道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拿著手上新簽訂的契書,哈里怯汗心滿意足。
表演有了效果,大啟大肆收購他們的馬匹,數量遠超預期。有了這些賣馬的錢,他們部落可以換來足夠的糧食物資,也能和下面的人好好交待了。
屋子里,負責談判的官員眼睛都要眨爛了。
“大人,這,”為首的官員姓陸,陸澄旭,是乾順帝的親信,眼下一臉苦笑地湊過來,“買這么多馬,朝里怕是一時間湊不出這么多銀錢來。”
“怕什么,”徐辭言老神在在,半點看不出病弱的樣子,他揚唇一笑,意味深長,“朝里沒有,可有的是人有。”
“嚴大人,”徐辭言視線落在身后的侍衛,“麻煩你把這些信件送到各位大人的手里。”
嚴青接過一看,神色一愣,那信件上什么都沒寫,只抄了一份圣旨的內容。
巡安監察御史,司兩西互市、馬政二事,若有令下,上下官吏,無可不從,違者當斬!
“眼下互市的事情暫時告一段落,我也算是騰出手來,好好收拾收拾自家的內亂了。”
徐辭言笑意越發明顯,落在幾位年輕官員眼里,卻讓他們不自覺打了寒顫。
“告訴他們,看在同僚一場的份上,我也不干什么斬盡殺絕的事,”徐辭言點點桌上的契書,“大啟沒馬,忽孩可不少,正好,貨源和價格我都替他們談好了。”
“三個月時間,他們往朝廷遞上去的折子上寫了每個馬場該有上等馬多少匹,中等馬多少匹,我要原封不動地看到。”
“少一匹,我就割一個人的頭。”
“…………”
原來,原來如此啊!
嚴青恍然大悟,徐辭言匿名前往府城走的是喉官衙的路子,他自然是知道這鳳安府內兩千精兵是從哪來的。
當時他還在疑惑徐辭言也不是個眼底容得下沙子,對貪官污吏輕拿輕放的性子,原來在這等著呢。
喉官衙知道了,也就相當于陛下知道了。
西北司馬政的官員收到這封信到底有多惶恐,嚴青都不用細想。
更何況,有喉官衙盯著,他們還想走別的路子撈錢,或者是做些濫竽充數的活計,怕是不要命了。
西北馬政沆瀣一氣同流合污,有些官員并非有意參與,只是大環境如此,不得不做。
但事情既然已經犯下,自然不能用一句我無心的就擺平一切。
徐辭言給他們證明的機會,既然說是無心的,好,買馬還債,只要能把窟窿填滿了,過往一切概不追究。
沒錢?朝廷提供俸祿抵債服務,若是好話不吃吃爛話,殺幾個官員,也沒那么大事。
年年科舉選士,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人才。
“大人運籌帷幄,下官佩服!”陸澄旭深嘆一口氣,神色欽佩。
之前只聽說徐辭言的文名,對其官場作為雖有所耳聞,但到底沒親身經歷過,感悟不深。
眼下共事了,才知道什么叫做盛名之下無虛士。
果然厲害。
“謬贊,”徐辭言鞠手作禮,神色誠懇又認真地看向諸位官吏,“接下來買馬的事情,就拜托各位了。”
…………
馬政官員的天都塌了。
特別是當初借兵給徐辭言的廖杰等人,更是腸子都悔青了。
兩千精兵,還都是精挑細選出來能以一抵十的好手,不僅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復返,還成了徐辭言刺向他們的一柄利劍!
歸德將軍手握精兵,必然分權。西北邊防就這么點肉,她吃了,他們吃什么!
只是沒想到,更毒的還在后面。
“他真這樣說!”廖杰面色鐵青,焦急地在屋里來回踱步,除了他,還有各個有所牽連的官吏都來了。
“那還能有假?!”
行太仆寺卿蔣駱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差這么多匹馬,去哪填這么大個窟窿啊!韃靼那邊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邪,怎么都不肯把價錢降下來。”
“大人,能不能就這么擺著……”有官吏一臉灰敗,掙扎著開口。
“不還?!”廖杰眼睛都氣紅了,顧不上再擺淡定自如的架子,“喉官衙都插手了,你當這只是徐辭言的意思?!這是陛下的意思!”
“這哪是買馬錢啊!這是買命錢!”
“行了,”廖杰深吸一口氣,抖著手掏出藥丸咽下,方才穩住呼吸,“都去湊,賣屋賣宅賣田賣地都給我把錢湊出來!”
“嗚……”
男兒有淚不輕彈,但蔣駱眼淚一下就掉下來了,他一抹袖口,哽咽著說不出話。
買這么多馬,他這么多的銀子,全沒了啊!
不僅是他這大半輩子的積蓄,就是家里往上數幾輩!都要沒了啊!
“啊啊啊啊啊——”痛極之處,蔣駱再也忍不了,放聲大哭。
…………
鳳安府內,徐辭言終于能夠回到家里,松一口氣。
楊姝菱把他按在榻上,細細地檢查腰腹處的傷口,確定沒什么大礙后才松了口氣。
“你呀你,”楊姝菱笑著戳了戳他的肩膀,燈火搖曳,照在她發間的珍珠簪子上,泛著溫潤的色澤。
“搞了這么大動靜,一下得罪了這么多官員,也不怕被人一劍戳死了去。”
“怕什么,”徐辭言懶懶地躺在榻上,鴉發披散,雪膚紅唇,說不出的好模樣,特別是眉眼間那點得意,越發顯得俊俏。
他把腦袋往楊姝菱肩窩處一擱,懶洋洋地摘了人發簪把玩,楊姝菱長發綢緞一樣滑落下來,黑白紅三色交印,有種艷麗的美感。
徐辭言笑道,“真算下來,他們還得謝我呢。”
第89章 郡主 我妹妹就該吃點好的
四月中, 七月末,徐辭言先后上了兩封述職折子,陳互市和馬政二事。
朝野一片震驚, 關于他的討論上至帝王官吏下至書生百姓,一直熱熱烈烈地討論到了年底,直到京城大街小巷都掛上了喜慶的燈籠, 貼上對聯,才慢慢平息下來。
立了這么兩件大功, 朝廷上下都在討論乾順帝會如何封賞他,但皇帝那邊一直沒有消息傳來,只是賞下金銀等物, 遠不足夠。
現在不封,那就要留到任期滿回京的時候封了, 一時間百官心底感慨萬千。
這人才入朝為官多久,就要走完他們一輩子都走不完的路了。
而這一年里, 徐家發生了兩件大事, 一是遠在鳳安的楊姝菱被診出有孕, 二是徐出岫在武步青被封官之后,向乾順帝上折說了大蒜素的發現。
聽說有這種神藥, 乾順帝心底先是大驚,而后便是蔓延而來的懷疑。
為此, 他親自率著武國公等一群戰場上退下來的勛貴,到了喉官衙地牢,在死刑犯身上模擬了戰場上刀割槍戳的傷口,再按照徐出岫折子里的療法,用大蒜素和中藥一同治療。
療效顯著。
本該十不活一的囚犯,竟然活下來了五個。
雖然只是多出來四個, 但治愈的可能一下就暴增了許多,放在戰場上,那就是成千上萬的士兵多了活命的可能。
結果一下來,武國公等人一下就哭了出來,褶皺如菊花的面皮上老淚縱橫。
前朝末戰亂,這些國公爺都是護著乾順帝一點一點從南邊發兵打過來的,誰沒有幾個重傷瀕死沒救回來的弟兄手足?
“若是那時候有那藥,定坤哪里會……”武國公童昆聲音沙啞,抹去眼角的淚水。
童定坤,是童昆長子,替父親擋了一刀,死在了戰場上,是童昆一輩子的心病。
他這話一出口,幾個相熟的國公也都愁腸百結,涕淚縱橫。
乾順帝看他們這樣子,心底也不是滋味,他再看向角落里安靜站著的徐出岫,神情也柔和了許多。
“此藥你當居首功,月兒那邊,也多虧了你,”乾順帝笑道,“你和你哥都是好的,我也知道你的志氣,那些虛的就不賞你了。”
“太醫令老矣,已經上了幾次乞骸骨的折子了,”他神色凝重,若有所思,“你年紀小了點,這位置還坐不得。但右司監升上去以后,剛好空了個位置出來。”
“徐出岫,”乾順帝喚她名字,看她的目光終于不再慈愛得像看討人喜歡的小輩,帶著審視、欣賞、是在看得用的臣子、臂膀,“你可敢?”
“敢!”徐出岫一提裙角,直直地跪了下去,大而圓的杏眼在黑暗的地牢里熠熠生輝,像是燒了一把火,“臣謝主隆恩!”
被幾位老太醫封鎖起來的門,終于被她叩開了。往后她便是名正言順的四品司監,掌太醫監內事,誰敢不服!
升官以后,徐出岫也要從家里搬出來了。如今他是名正言順的朝官,自然要和別人一樣,有官宅。
新屋就選在徐家旁邊,比鄰而居。搬家那日太醫監的太醫們,縱使心底五味雜陳,還都不得不備上厚禮,前來祝賀。
前院正堂里,徐出岫一身緋色官服,亦是唯一的女子,她坐上首,其他太醫們都得在下方陪笑。
一身官袍行于世,誰說女子不如男。
送來的賀禮里,有一份獨為特殊。是武步青托人從西北帶來的。
兩個逆行于世的巾幗,雖遠萬里,惺惺相惜。
而第二日,另一份封賞到了徐家。以武國公、榮國公為首,幾位國公爺出面說動了乾順帝幼弟睿親王,將徐出岫收為義女,上皇室玉牒,封朝陽郡主。
朝陽,這個封號可見其尊崇。
消息傳到鳳安,徐辭言長舒一口氣。
這樣一來,哪怕蕭衍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賊心不死,只要皇室還在意點臉面,還在意點天和人倫,就不會任著他對徐出岫下手。
“說起來,出岫是不是該定親了?”晚間吃飯的時候,徐辭言突然想起這個。
徐出岫今年十六了,京城貴女出嫁晚,大多都是十五六歲定親,再過一兩年才出嫁。
徐辭言并不在乎妹妹嫁不嫁人,畢竟他家家大業大,養一個孩子還是養得起的。更何況徐出岫現在亦為朝官,有不菲的收入。
但是據他觀察,徐出岫自己似乎沒不結婚的意思。還在京城的
時候,他沒少撞見妹妹和林西柳幾個商量嫁妝。
或許招婿也行?
徐辭言默默盤算,他好好找找,有沒有俊俏的人品好的,多找幾個,到時候妹妹想怎么挑就怎么挑,想要幾個要幾個。
“定親?”楊姝菱坐在他身邊,聞言一愣。
“對啊,”徐辭言神色認真地看向她,“姝菱,我對朝中官員子弟不太熟悉,你幫忙留意一下,有沒有本事不重要,但人一定要干凈臉一定要俊,我妹妹就該吃點好的。”
“多找幾個也沒關系,家里養得下那么多人。”
“…………”
楊姝菱神色復雜,她猶豫著放下手里的筷子,一下又一下地偷瞟徐辭言。
青年容貌俊秀,腰背自然地挺直,往那一坐就是一副漂亮的畫,只是那面上的神色認真得太過了些。
這人真的沒看出來?!這么木頭的嗎?
楊姝菱一時間啼笑皆非,莫說林西柳,就連她都看出來出岫和殷微塵的事情了,徐辭言這個哥哥還沒有。他平常也不這么愣啊,難道說說出岫他倆聯手瞞著?
那她還是不要說了,說不定等人都上門提親了,徐辭言才驚覺。
“姝菱?”徐辭言沒得到回應,狐疑地看向旁邊的夫人,那張柔美漂亮的臉蛋上帶著點打趣的笑,“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
“沒什么,”楊姝菱掩唇笑笑,“我去打聽打聽,保準幫出岫納個后宮回來,長得和她最有夫妻相的那個,就當正室夫人。”
她第一次見殷微塵的時候都驚了,那眉心一點觀音痣,和出岫那顆一模一樣。兩人往那一站,好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
怎么感覺這話怪怪的,徐辭言一愣,仔細想想沒想明白。丫鬟們上來收拾桌面,他扶著楊姝菱起身,慢慢朝院里走。
“吃飽了去動動,太醫說多走走才好生產。”
“這都還在哪呢?”楊姝菱有些無奈,看向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這才三個月。”
最開始診出懷孕的時候,她還很緊張,甚至有些焦慮,但是很快楊姝菱就發現,徐辭言才是家里最焦慮的那個。
有時候她半夜驚醒,一抬眼就看見徐辭言撐著身子,坐在身邊幽幽地看著她的肚子,不發一言,再多過一會,眼淚珠子吧嗒就掉下來了。
食不下咽,寢食難安,幾天下來,這人狹長的鳳目下面多出來兩塊青黑,突兀得不行,惹的衙門里賈圩頻頻感慨,西北的風水就是不養人。
瞧他家風流俊俏的大人,都憔悴成什么樣了。
徐辭言自己也意識到了自己可能有點產前焦慮,積極地采取了措施。
他給京城去了信,很快,擅長婦人科的太醫和經驗老道的穩婆就出現在了府里,自那天起,徐辭言便將太醫的話奉作金科玉律、金口玉言。
太醫說少量進補,避免胎兒過大難產,徐辭言就搞了一堆名貴的補品,每日早起上衙前守在小廚房里親自看著丫鬟們稱量熬煮,爭取做到不多不少剛剛好。
太醫說多運動,多欣賞些景色來保持心情舒暢,他就移栽了一堆花草到院子里,隨時令變換造景。每日飯后牽著人慢慢散步。
他甚至和太醫學了一堆按摩舒緩的手法,幫楊姝菱按摩小腿防止水腫。
幾月折騰下來,楊姝菱面色白里透粉面若桃花,行走間輕盈靈動,半點看不出有孕難受的樣子,而徐辭言生生熬瘦了好幾斤,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懷孕了。
來楊家赴席的官眷們看這情況,眼睛都羨慕紅了,看看人家,再一想想自家懷孕期間宿在小妾屋里,或是直接流連秦樓楚館的爺們,都憋了好一口氣。
那些日子,有家室的官員們看徐辭言的眼神都是哀怨的。
直到來年三月,春暖花開的時候,徐家響起了嬰孩的哭叫聲。
“生了!是個公子!”
穩婆笑容滿面,抱著個襁褓走了出來,屋內,徐出岫長松一口氣,好奇地湊過來看著兄長懷里的嬰兒。
“我,我……”徐辭言手腳僵硬,全靠著這幾個月練成的肌肉記憶才沒把小孩抱摔到地上,“姝菱呢,怎么樣了?”
“嫂子沒事,睡著了。”
徐出岫笑了起來,過年的時候林西柳就到了鳳安,等到二月,徐出岫也掛了假趕了過來。
萬一發生了什么意外,產房里,她是女子,要比太醫方便許多。
萬幸一切順利,從破水進了產房,不到一個時辰,孩子就平平安安的生下來了。
新生的孩子并不算好看,胎發烏黑,皮膚有些發紅,像一個小猴子。
他好脾氣,生下來被徐出岫一巴掌拍在屁股上,也只是哭了幾聲就消停自顧自睡著了,哭聲響亮,一看就是健康孩子。
只是從那高高的鼻梁和大眼睛就能看出來,一定遺傳了父母的好樣貌。
徐辭言還沒抱了多久,孩子就被林西柳幾個搶過去了。他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半晌才木木地抬腳進了屋子,在床榻前坐下。
楊姝菱面色有些發白,嘴唇上殘留著幾個咬出的牙印子,睡得很香。徐辭言碰碰她的臉,慢慢地把腦袋埋了過去。
他穿越過來時十二歲,今年二十二,眨眼間已經過了十年。
這十年里前頭苦,后面甜,在這個陌生的朝代里,他有了母親,有了妹妹,有了老師,有了妻子,現在,還有了一個自己的孩子。
那孩子那么小,卻又象征著新的希望,是愈發明亮的未來。
第90章 回京 玉米
“徐瞻, 你又去玩冰!”
春寒料峭,徐辭言脫下厚重的大麾遞給丫鬟,無奈地看向趴在窗邊的一大一小。
裹著一身紅麒麟紋襖子的小孩正被娘親扶著, 站在窗邊的矮榻上探手去夠石榴樹上遭霜凍的枝條。
“天!天!”剛滿兩歲的徐瞻開始說些簡單的詞語,看見徐辭言進來,他心底一急, 趕忙把那根冰梭握到手里往他那頭跑,爹字也說成了天。
“爹。”徐辭言無奈地重復一句, 伸手把他抱了起來,那冰梭融化成了水,隨著徐瞻的小短手一塊拍到他臉上, 留下濕漉漉的潮痕。
“噗嗤,”楊姝菱一下笑出了聲, 站起身捏著帕子給他擦,“都交接好了?”
“好了, ”徐辭言溫聲開口, 三年過去, 西北的風沒像賈圩所想那樣把他吹成個老頭子,反倒是越發有種穩重的氣場來。
“可以準備走了。”
任期已滿, 早在月前,乾順帝的旨意就已經到了鳳安。徐辭言從知府右遷至禮部左侍郎, 兼任詹事府少詹事一職。
因著開放互市,韃靼南部和大啟的關系突飛猛進,邊境很是平穩了兩年。
韃靼北邊的五大部本是內亂不斷,卻突然殺出來一個奇才,名喚阿蘇可列,本是其中一個不起眼的奴仆, 卻迅速發際,以雷霆手段鎮壓了其他部落,一通五大部。
阿蘇可列正值壯年,野心勃勃,自他上任后,前來鳳安互市的韃靼商人沒少被截殺。哈里怯汗與其談判數月,無果,反倒遭到了刺
殺,險些身亡,地盤也被搶走了許多。
誰都知道,阿蘇可列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對忽孩下手,意在劍指大啟。
這片富饒的土地,對韃靼來說誘惑力太大了。
眼看著劇情一點點出現,徐辭言心情有些復雜。不過現在再看待這些事情,又和年少時在山南有所不同。
無論發生什么,他都有護住親人的能力了,也是時候回到京城,回到故事的中心。
離開鳳安府的路上,百姓臨道相送,一直走了快一月,才到達京城外,天色已黑,京城宵禁嚴格,早已經關了城門,直到明日才開。
徐辭言派人遞了帖子,在城外護國寺落腳,只是沒想到那里已經先有了別人。
“大人,”侍衛急匆匆地跑到馬車前頭,神色奇異,“寺里住了人,守著屋子不讓進去。”
“什么?”徐辭言一愣,能在護國寺落腳的不是哪家的官眷就是過路的官員,但無論是誰,護國寺這么大,也不是只容得下一家。
這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敢獨占護國寺的。
“是哪家的人?”想了想,徐辭言問。
“是陜西崔家的,都指揮僉事,崔鴻。”
徐辭言神色一下就奇異起來了,去年,阿蘇可列暗中收攏了韃靼南部的一個大部落,趁著陜西天災的時候,發兵越境。
那時候的陜西受天災所亂,光是賑災就已經亂成一鍋粥,更妄說還有外患。主陣的昭勇將軍被敵軍斬于馬下,一時間淪落三城。
乾順帝欽點時任指揮僉事的崔鴻為將,率兵御陣殺敵,崔鴻用兵如神,一時間不僅奪回了三座城池,還一口氣搶回了先帝時淪落的兩城,一雪前恥。
一時間,啟朝百姓歡呼雀躍,人心大振。
乾順帝雖然知曉崔鴻有才,但沒想到這人有這種大才,一封圣旨下去,崔鴻越級升任陜西都指揮僉事,號威武將軍。
年后,陜西戰事平定,崔鴻也要上京領賞,風光無限。
崔鴻其人,得志便猖狂,自乾順帝封賞過后,沒少行事無度,徐辭言在御史臺認識的科道官們沒少寫信和他吐槽,吐槽完了又有點快樂。
無他,有這人在,御史臺差事簡直太好做了。
徐辭言有所心理準備,但沒想到進城前就先領會到了崔鴻的囂張氣焰。
護國寺都敢一個人強占了,他占了屋子,大晚上的,是準備讓別人去荒郊野外睡呢。
徐辭言笑了笑,取了腰牌遞出去,“拿著我的腰牌,再去叩門。”
要品秩,他和崔鴻同為正三品,且武官品秩向來虛高半品,真算起來,他還是崔鴻上司。
算地位,他亦是乾順帝寵臣、權臣,真對上了,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
侍從領命前去,不一會,護國寺的大門敞開,有小僧侶上前來迎他們進去。
“可是徐大人?”
人群最前頭站著個武官打扮的中年男子,身形魁梧氣質不俗,一雙眼睛明亮有神,朝馬車行了個禮,“我家大人請您前去一敘。”
呵呵,徐辭言心底冷笑,擱這給他下馬威來了。
第一次聽說上官拜見下屬的。
他輕飄飄朝外面一瞟,管事立馬會意,高昂這頭一言不發就指揮著馬夫往里趕,“走走走,什么人都敢來攔路了,懂不懂禮數啊。”
路過那武將時,管事高高揚起鼻子,重哼一聲。
被攔在外面的除了他,還有一戶來京訪親的地方官家眷,她們被攔在外面本就心有不滿,眼下見有人出了頭,也出來個婆子,一邊指揮著抬轎進去,一邊翻白眼。
那武官對徐辭言敢怒不敢言,對那家眷可不客氣,當下就怒罵出聲,還想去掀女眷的簾子,氣得一群女眷驚叫連連,面色青紅。
“流氓!有流氓啊!”
“這崔大人行事,果然囂張。”楊姝菱放下簾子,嘆了口氣,“可惜了,我大啟好不容易出了個將才,竟然是這般人。”
“這才到哪,”徐辭言合上書笑笑,“更囂張的還在后頭呢。”
“不管他,等到進京以后有的是交鋒的時候。”
只是沒到晚上,徐家下榻的院子就來人了。這次,是崔鴻親自來。
“崔大人夜半來訪,有何要事?”
將人撂在前院里等了大半個時辰,徐辭言才悠悠地出來。崔鴻抬眼一看,從里屋轉出來的青年眼亮神清,面容俊秀,氣質不俗。
怪不得能把蕭衍氣成那樣,崔鴻心底若有所思,面上卻不動聲色,一下便把身后蜷縮著的武官壓到身前,沉聲開口。
“本官聽聞這廝冒犯了徐大人,特意把人壓過來,向徐大人請罪。”
徐辭言一瞥,那武官只著中衣,背上捆著幾根荊條,衣沾血色。
“呵,崔大人可真有意思,”徐辭言輕笑起來,慢條斯理地走到主位坐下,“只是本官不如您,哪敢明目張膽地對朝廷命官動用私刑。”
看著武官衣著打扮,是有品秩的官員,雖然不高,但也是實打實的朝廷人。
大啟律規定,沒有官方的文書,任何人不得對官員動私刑。
負荊請罪,在一些人嘴里是美談,在另一些人嘴里就是罪過了。
“既然徐大人不原諒你,你就自個去受過吧。”崔鴻面不改色地開口,一聽他言,那武官應聲出去了,轉身看向徐辭言的眼神卻無比陰毒。
“等等!”徐辭言突然開口,意有所指,“崔大人,這位大人該去負荊請罪的,怕不是我吧。”
“什么?”崔鴻一愣,徐辭言一看他神色就明白了,這武官是半點沒提自己去掀女眷簾子的事情啊。
“蔣大武,”崔鴻擰著眉問,“怎么回事?”
“大人,我,”蔣大武面色一下白起來,他有些不安地抬頭看看崔鴻,才慢慢地開口,“……實在是那婆子可恨,我才動手的……”
“能有你去掀人家夫人簾子可恨?”徐辭言冷颼颼地放涼話。
蔣大還想狡辯兩句,崔鴻面色巨變,起身快步走上前一下子抽出那布滿尖刺的藤條,用力地朝著蔣大武的胳膊抽去。
“啊啊啊啊!”
尖銳的叫聲響起,血跡直接濺射到徐辭言面前。
崔鴻其人,桀驁起來連皇帝的話都敢謀逆,但他對長姐婉貴人頗為尊重,也因此對女眷有幾分愛惜之意。
他治下的軍隊,第一點就是不能輕薄女子,冒犯其人。
“徐大人,今日多有抱歉,”崔鴻沉著臉一把將人拽起,朝著徐辭言匆匆一禮便往外走,“待進京之后,下官再派人送去歉禮。”
“好走,”徐辭言抬眼看著,嘴角笑意令人捉摸不透,“不送。”
…………
崔鴻和徐辭言一文一武同時回京,都是朝中大才,乾順帝一時間喜上眉梢,整個人都年輕了好幾歲。
徐辭言回到府中,顧不上整理庶物,便急匆匆地整肅衣冠進了宮。
“無咎,”乾順帝看見他,立馬大笑起身,從桌案后面繞了過來,“讓朕看看,有沒有長變了?”
“臣今年都二十二了,怕是變不到哪去。”徐辭言好笑,上前兩步跪下行禮,膝蓋還沒落到地上就被重重地扯了起來。
“也是,朕的小師弟如今也為人父了,”乾順帝調侃一笑,“什么時候把孩子帶進宮來,讓朕也看看。”
“陛下想見,自然是隨時可以。”徐辭言正色答話。
“只怕是楊尚書不舍得!”乾順帝大笑,重重地拍了拍他肩膀,“行了,你前面折子里說的那玉米可帶來了,給朕瞧瞧。”
“自然,”徐辭言親自從殿外搬了個籮筐,掀開上面的蓋布,露出一根根長著金黃顆粒的棒子來。
“這是崔錦堂從東南商賈處得的種子,送到鳳安來,臣試著栽種了一下,卻不想產量十分驚人。”徐辭言摳下一顆玉米粒遞給乾順帝。
“有司試了,這些粒子都可以作種,鳳安氣候不夠暖,一年只能一熟,臣估量著若是在南方溫暖地帶,能多熟。”
“畝產多少,怎么吃,能飽腹嗎?”乾順帝抓住關鍵點。
“能達四五百斤,”徐辭言道,“煮、燒、蒸都可以,臣在鳳安府小范圍推廣了一下,雖然百姓接受度不如麥、粟那么高,但是適合作應急糧。”
大啟天寒,平均氣溫比后世低了不少。南邊多種水稻,畝產四石原糧,舂成米約有300來斤,而北邊夏麥秋栗,平均下來畝產只有200來斤。
這個產量和歷史上的明代差不多,徐辭言記得,玉米就是在明代開始種植,但沒有經過選育的種子,產量比不得后世那么高。
他最開始還有些擔心找不到種子,只能按照記憶交代崔鈞多多注意和外番交易的類似種子的物品。
徐瞻生下不久,崔鈞的包裹就到了,里面一堆零零碎碎的物件里,驚奇地出現了一小包玉米粒。
商賈們不知道這東西能吃,見它金燦燦的看著吉利,才當著珠子收了進來。
得了消息,崔鈞找了人再問,卻是再也沒有了。
徐辭言慎之又慎,取了一半種了下去,派經驗豐富的老農日夜照顧著,
那些種子結了果又種下去,才長出一畝來。
接下來這一畝種子要怎么種,怎么推廣,就得交由乾順帝來決策了。
“四五百斤,四五百斤……”乾順帝呢喃出聲,眼神一亮,“來人,宣戶部四品以上官員覲見!”
大啟并沒有專司農業的衙門,戶部掌全國疆土、田地、戶籍、賦稅、俸餉及一切財政事宜,糧食自然也歸其管。
眼下正是上衙的時間,不一會,大大小小的官員就都進了殿,有些好奇地看向那筐子玉米。
四百來斤的玉米看似很多,但要在全國各地試種,選出最合適的栽種條件,這么一分下去每地也只能分得一點。
一群官吏吵吵鬧鬧,爭來爭去,直到天色黑盡才擬出了章程。晚膳的時候,御膳房取了點玉米按照徐辭言的說法磨成漿烤了餅,供官吏們試吃。
比起京官們常吃的山珍海味,餅子的味道簡直樸素得平平無奇,但能吃,能吃飽,這就是民間最大的期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