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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賑災 糧種的推廣是個隱蔽活,……

    糧種的推廣是個隱蔽活, 并不廣之于眾,在一切塵埃落地之前,對于有功的崔鈞, 徐辭言兩人也不能加以封賞。

    但軍功不同,天下隱有紛亂之跡,西北一帶飽受五大部騷擾劫掠, 這時候,正需要一個將才安定天下人的心。

    頹敗多年的崔家, 因崔鴻一人又顯赫起來。

    崔鴻進京后,不僅得了陛下御賜的宅邸良田無數,就連后宮的婉貴人, 也被越級封賞成了婉妃。

    上奏折子上,崔鴻為自己的外甥, 岜王蕭衍請實職。

    自從幾年前蕭衍因為吏部事被乾順帝斥責之后,便一直當個閑散王爺, 同批出宮建府的恭王, 當時雖然只領了個國子監的職, 但好歹有份活干著。

    這么一來,蕭衍就顯得有些不夠看了。

    他過夠了萬人之上的日子, 眼下重生回來事事受挫,早就憋悶在心, 時時給遠在陜西的舅舅寫信哭訴。

    崔鴻愛屋及烏,對外甥心疼不已。

    乾順帝收到折子,也反思了一下自己。

    他飽受奪嫡之苦,和一群有權有勢的兄弟們斗得頭破血流才成了大業,到了自己兒子那,心思就開始活絡了。

    具體表現在他的偏心上面, 除了皇太子蕭璟,乾順帝對每一個兒子都是平等的冷淡,爭取讓他們早早絕了爭儲的心。

    左右蕭璟那孩子純善,等到日后他為皇,沒了奪嫡的仇,還能苛責自己兄弟不成?

    乾順帝這主意其實算不得錯,特別是這幾年蕭璟開始參與政事,愛民惜政,手腕不俗,得了大多數朝臣的欣賞。

    東宮既有能耐,其他皇子自然是越平平無奇越好。

    但眼下崔鴻的折子都上來了,他又不能沒什么表示。

    乾順帝頭疼了兩天后,終于下定決心,給蕭衍安排了個不大不小的職位,實在是他看自己這兒子看得很明白,本事不足,你敢給他干大事,他就敢給你捅大簍子。

    順手地,他給另一個兒子,恭王蕭逸也升了官。連帶著受母家牽連的七皇子,也放出宮去建府了。

    消息傳出去以后,幾個皇子都樂開了花,紛紛設宴慶賀。

    不是他們夸張,歷朝歷代,做皇子做成他們這樣的,也是少有了。

    徐辭言一場宴席都沒去,他回京以后事務又繁忙了起來,每日處理禮部大小事情,再加上又是一年科考大年,禮部尚書大手一揮,把會試的事情壓在他頭上去了。

    當考生考試的時候不覺得,等到當考官了,才驚覺這考務工作有多難做。

    到了夏來科舉事畢,新科游子們開始打馬游街了,江南一帶又突然爆發了水患。

    揚州府內河堤坍塌,決堤的河水一連淹沒了數百里,百姓流離失所,哭嚎滿天。

    而當地官吏賑災不力,油鍋里的銀子都敢撈起來花,逼得百姓寫血書告官。

    十里揚州繁華之地,能在那當官的,誰背后沒有幾個權高位重的靠山,此去賑災之人,能力,地位,一個都不能缺。

    五月初二,乾順帝下旨,命太子蕭璟至揚州賑災。身為詹事府少詹事,太子屬官,徐辭言放下禮部事隨行。

    官船從京城出發,沿著運河一路向南。

    “老師。”蕭璟整理完思緒,抬腿邁出屋外,就見徐辭言一襲青衫,站在甲板上看天,眉目凝重,若有所思。

    自從離京之后,蕭璟就時時撞見徐辭言這副神情,他只以為老師是在為災情擔憂,并不多想。

    “殿下,”聽見呼喚,徐辭言頓然回神,轉身看著蕭璟笑笑,“怎么了?”

    “關于賑災的事我擬了章程,還請老師看看,有沒有要改的地方。”蕭璟開口,把手里寫滿小字的冊子遞給他。

    多年觀政,蕭璟的行事成熟了許多,但他畢竟是第一次出宮賑災,徐辭言此次隨行,亦有指導之意。

    “殿下想得全面,”徐辭言接過冊子翻了翻,“接下來的部分就不是現在能定好的了,等到了揚州和官員們交鋒,才能隨機應變。”

    徐辭言暗中嘆了口氣,只是尋常賑災還好,最要命的是,原著里記載,太子蕭璟就是在這次賑災里出了意外,沒了命。

    乾順帝重視太子,此去賑災,不說明面上的侍衛,就是暗地里的喉官衙也是十分警醒。隨行的大小官吏都被暗中吩咐過了,一定要保證太子能平平安安地回來。

    這番戒備之下,哪怕原著里蕭璟純善,心機不深,也不至于會被病患傳染,以至病死。

    更何況,哪怕是前頭賑災不力,揚州府物資豐沛,疫病也沒嚴重到那個地步。

    除非是有人算計。

    “紫玉,”看著拿著冊子若有所思的太子,徐辭言心思一動,朝一旁的小太監揮揮手,紫玉一愣,小跑過來。

    “若是…………”

    …………

    到達揚州城那日,天氣陰沉,烏云綿延一片。

    揚州的官吏已經在渡口候駕了,百姓血書告官的事情一出來,乾順帝就先斬了揚州知府,把血淋淋的腦袋掛在官衙門口,警醒眾官。

    眼下的知府,是從同知提拔上來的,姓常,常莊。

    常知府看著遠處聲勢浩大的一群人,一抹冷汗,忙不迭地湊上去。

    “下官見過——”

    “免禮,”蕭璟急匆匆地往里走,沒有寒暄的意思,“府內災情如何?”

    “是,是,”常莊連忙邊走邊匯報,“眼下水勢已經停了,但是被淹了的地方水依舊沒有退下去,最嚴重的康佳、許陽兩個縣已經住不成人了,下官已經派人在城墻邊上搭了棚子,供難民住……”

    “疫病呢?”徐辭言突然開口,“可有疫病?”

    “沒有!”常莊見他年紀輕輕,面容俊秀,卻著三品官服,走在距離太子最近的地方,就明白這是誰了,心底不免無比慶幸。

    “徐大人放心,幾個遭災的地方下官都派人仔細去看了,絕對沒有爆發疫病!”常莊神色真誠,他猶豫片刻,到底不敢隱瞞。

    “只是……康佳縣下面有個武定鎮,就在河下游那  ,只有一座橋可以去到鎮上,那橋被水沖塌了,還在派人修著。”

    “知道了。”蕭璟腳步一頓,點點頭。

    從渡口到城不遠,常莊心底有些糾結,眼下正是飯點,他早早在城里設了宴席,絕不讓這些京里來的大人有一點委屈,但看太子這番心系災情的神色,怕是不好開口。

    果不其然,坐在馬車上時,太子連帶著幾個官吏就都自覺地掏出個干餅,面不改色地吃了起來。

    常莊心底的謀劃落了空,其他幾個揚州的官員心底卻松了口氣。

    東宮如此,他們賑起災來,才不至于畏手畏腳。

    到了城外,蕭璟一聲令下,人馬便分成幾路,前往不同的地方賑災。

    但他自然是要留在揚州府城的。

    哪位官吏負責哪一塊,是早早就討論好的了,徐辭言領了修河堤的差事,率著工部的官員往河邊趕,走之前,他朝紫玉投去個眼神。

    神色戒備的小太監沖他點了點頭。

    許是被人頭嚇怕了,又或是屈服于賑災之人的身份,揚州的官員收斂了許多,難民營建得很是樣子。

    蕭璟到的時候正在放飯。

    板車拉來了一桶桶的粥水,百姓們排成長隊,手里拿著瓦片充作碗,等著官兵們舀粥。

    他朝底下人使了個眼神,幾個侍從就匆匆地跑過去掀開蓋子,充分攪動以后舀了一瓢粥起來,仔細打量。

    “大人,”其中一個跑過來回稟,“沒問題。”

    賑災的粥都是有嚴格規定的,特別是乾順帝才派人放了糧,百姓們吃了,飽不至于,但絕不會餓死。

    “嗯。”蕭璟心底一松。

    他們這一行人實在顯眼,早有百姓悄悄地打量著了,半晌之后推出來一個衣衫尚且齊整,面容也算得上干凈的老者出來。

    “敢問可是朝里派來賑災的大人?”老者小心翼翼地問。

    “正是,我乃本朝太子,”蕭璟神色溫和,親自上前兩步朝那老者回了個禮,“敢問老大人可以何指點的?”

    “沒有沒有,”老者趕忙搖頭,重重地朝他一禮,“就是前頭那些日子沒飯吃,現在也好了,還有大夫來給我們治病,老朽代揚州百姓,謝謝各位大人。”

    “應該的應該的錢。”一時間官員紛紛回禮。

    知道蕭璟的身份后,災民們心底大定,特別是這般人物竟然會來難民營看他們,更是讓他們感激得幾欲落淚。

    一時間,就連排在后頭等著放飯,有些躁動的幾個都安靜下來,老老實實地等著。

    有幾個難民見蕭璟親和,也大著膽子過來搭話。

    “大人,”其中一個婦人神色焦急,抱著手里的襁褓落淚,“我家小兒病重,大夫說城里差藥救不活他,求大人救命啊!”

    一聽病字,蕭璟神色立馬崩緊,隨行的太醫聞言,取出一塊布圍著嘴,小跑上前掀開襁褓仔細把脈。

    半晌才松了口氣,遠遠地匯報,“殿下,不是疫,只是著了水受了寒,小兒體弱,這才發起病來。”

    “藥我們帶的有,”蕭璟點頭,立馬安排下去,“有牢沈太醫寫下方子放藥。”

    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為防大疫,是要派人熬些預防的湯藥給百姓喝的。

    一直在難民營待到了晚上,蕭璟才到了住處,是被砍頭那知府的宅子,地方夠大,布置也精巧。

    飯才吃了兩口,常莊又來報了,說是揚州府里的那些富戶要給官府捐糧捐錢。

    當著蕭璟的面,常莊忍不住訴苦,“殿下有所不知,朝廷賑災糧到之前那久,下官也派人去找過他們,都不是要,是以官府的名義借,都一個個推諉得!”

    “若此次來得不是殿下,怕他們還不肯呢。”

    這事情是早被報上去了的,蕭璟心底不虞,揚州世家大族眾多,平日里侵占土地田莊就算了,大事之下還敢如此。

    早幾年他不屑于用這些心計,眼下卻熟稔于心,蕭璟擱下碗笑了起來,“你去和他們說,本宮感念他們的恩德,待災情平定后,自會派人收錄府內諸家的事跡,以承天子。”

    這是要他們大出血啊。

    常莊心底戚戚,前頭官場還有人說本朝東宮品行出眾心系于民,就是手腕上硬直了點。

    果然捕風捉影之話,不可多信。

    他應下之后便出去了,蕭璟接著處理其他的政事。

    常莊此人,沒有前任知府油鍋里撈銀子使的膽大妄為,也差了幾分主政的果敢和決斷,賑災諸事上,他除了沿用慣例的那些,其他的都沒敢多管,等著上官來處理。

    大到糧食的籌備、河堤的修建,小到一災一民的安排,都要蕭璟重新抉擇。

    第92章 明槍暗箭 夏來雨水多,河面上……

    夏來雨水多, 河面上漲飛快。

    此次決堤的浦河是長江的支流之一,流經揚州府內五縣十三鄉,亦是揚州水運線路上的一大通路。

    與重要的地位不同, 浦河的堤壩是數百年前所修建的了。

    乾順帝一直有心想要重建,但這些年來浦河一直安安穩穩的,莫說大的汛災, 就是小災都沒鬧過,朝廷便把重心放在了黃河流域的治理上去了。

    誰曾想這次鬧了個大的。

    徐辭言帶著河工在水里泡了一天一夜, 才把情況摸排清楚,等到上岸的時候,每個人都是面色慘白唇色青紫, 配上濕漉漉的長發,活似水鬼上了岸。

    主司的工匠姓劉, 劉樸,年過半百, 在水利一事上鉆研多年, 是朝野上下公認的大家。

    劉家上下都學這一塊, 這一次前來的,除了劉樸, 還有他兒子劉格。

    天公不作美,他們來到河邊沒多久就下起了大雨, 傾盆大雨打在臉上,打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好在劉樸這些年四處河水里泡慣了,還算適應。

    一開始他還擔心這位以文才出名的徐大人受不了苦,還托自家兒子小心照應。

    等到上岸的時候,就見劉格神色奇異地沖他使眼色,再點點一旁撈著袍子擠水的徐辭言。

    “爹, 你看那!”劉格悄悄一指,劉樸應聲一看,正見徐大人露出來的褲腳破開,露出被水泡得腫脹的一指長傷口。

    “大人,您受傷了!”劉樸大驚失色,趕忙上前攙扶,“大夫,大夫呢?”

    “無事,回去了讓大夫幫忙看看就行。”

    徐辭言低頭看看,那傷口是被水底的碎石刮的,看著可怖,但被水泡了那么久,只剩下麻木的感覺了。

    他看著面露疲態的劉樸,柔聲開口,“倒是劉大人,本該安享天年的時候,還為了朝廷奔走,實在令人欽佩。”

    “河水寒涼,待回去后本官請太醫來為您診脈,還請大人不要推辭。”

    “如何敢當。”劉樸有些羞愧,到底知曉自己的身子骨,沒有多加推辭。

    徐辭言對他好言自語,他也愿意多和這人說兩句,到時候陛下問起來,他也有得答。

    “如何修這堤壩,下官倒是有點想法了,只是還需要演算一下能不能行。”

    “總不過還要等水退下去才能動工,”徐辭言嘆氣,“本官對算學倒是有點心得,若是大人有用得著的地方,盡管開口。”

    “是嗎?”劉樸一愣,設計一整個河堤,對他來說確實是個大工程,其中要計算的地方不計其數。

    如果徐大人愿意幫忙,說不定要更快一點,更何況這徐大人六月及第,文采出眾,雖然前頭沒聽說過,但在算學上應該也是大家。

    “那老夫就不客氣了。”劉樸點點頭,“若是河堤能成,老夫向陛下匯報時,自然不會少了大人的功勞。”

    徐辭言笑笑,等到一行人坐上了馬車準備回去的時候,劉樸突然聽他開口。

    “劉大人,”夜色里年輕官員神色看不真切,語調飄忽,令人有種說不出的毛骨悚然,“您看這河道決堤,是天災,還是人為?”

    “大人怎么會這么想?”劉樸一愣,有些不可思議,但還是認真答了,“河道堅固,若是人為,除非是用到火器,不然絕不是一兩日功夫能做成的。”

    “老夫看了,這決堤的地方不遠就是農田,每日里往來農夫無數,眾目睽睽之下,誰又有本事做出這樣的事來呢。”

    “是嗎,”徐辭言笑笑,沒有多說什么,“是我想多了。”

    …………

    回到知府宅邸的時候已是半夜,主院里依舊燈火通明。

    “殿下在做什么?”徐辭言收拾好傷口,換了身衣服出門,隨手拉了個小太監問。

    “是徐大人啊,”那太監被人拽住,神色一愣,隨即笑開,“殿下正在書房呢,早些時候吩咐了,說您一回來就讓人去喚他。”

    哪有東宮等著去見臣子的,徐辭言有些無奈,“不用,我這就過去。”

    他抬腳往主院去,進了院子就遇見了紫玉,年輕的總管太監神色奇異,急匆匆把人帶到了書房。

    “徐大人,這揚州果然有問題,”紫玉焦急地開口,“這幾日里,只要殿下一去難

    民營,就會有難民往他面前湊!”

    “好在您吩咐后,奴家都讓人攔住了。”

    “呵,”徐辭言輕笑一聲,語氣里說不出來的冷,“向來是官民兩條道,尋常的百姓莫說是見到東宮,便是見到衙門里的衙役,都不會湊上去。”

    “怕是有人在背后里弄鬼啊!”紫玉急得掉眼淚,“賑災事大,滿朝上下都在盯著殿下,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不說別的,就是陛下那關也過不去啊。”

    “好了,”徐辭言嘆了口氣,“吩咐下去,守好這屋子,絕不能讓別人近了殿下。”

    “我估摸著那個武定鎮,怕是有時疫了。”他眸色幽深。

    “老師!”一聽這話,蕭璟蹭地就站立起來,神色焦急,“這話咋講?”

    “殿下莫急,”徐辭言解釋,“這只是下官的猜測,具體的事情還要等橋修通了,才能派人去武定鎮里查探。”

    “往好處想,武定鎮獨居一隅,那橋又是在大汛開始就沖斷了的,這月里去過那地方的人該是不多,若是時疫爆發起來了,也好控制。”

    “只是殿下這些時日,萬不能再出去了,賑災事務臣能處理的自當處理,不行的,再派人來通知殿下。”

    “本宮知道了,”蕭璟神色愣愣,很快堅定起來,“有勞老師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以東宮的身份出現在揚州時,便成了整個揚州災民的主心骨、定海神針,蕭璟知道,若是自己出了什么事,天下定當大亂。

    到那時死的人,就不是一個兩個的了。

    “不知道還有多少暗中的刀劍對著本宮的,”蕭璟抿抿唇,“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

    “來人!”他喚了一聲,室內忽然就出現了個穿著黑衣的身影,落地無聲,身手不俗。

    “自明日起,為示賑災決心,本宮要巡視五縣,與災民共存亡。”

    “沿路的衣食住宿,都安排好了。”書房之內,蕭璟神色幽幽,眼眸中好似燃著一簇火。

    …………

    東宮出巡的消息傳出去后,揚州上下民心大振。

    第二日一早,有百姓來到知府宅邸門口一看,果不其然一副出巡的架勢,高頭大馬拉著一架馬車,其后跟著的侍衛太監不計其數。

    一個衣著華貴的少年被人簇擁著出來,那場面,那氣度,不是東宮還能是誰。

    “殿下,”徐辭言親自攙著蕭璟上了馬車,神色溫和,“此番巡視,還望殿下保重自身,府城之事,有下官打理。”

    說罷,他松開手,目送著馬車一路駛去。揚州官府負責送折子的衙役們,今日也不再往這屋子里送,而是送到衙門里,徐辭言下榻處。

    誰也沒注意到,人群里幾個百姓看好了馬車去的方向,匆匆離去。

    東宮雖不在揚州城內,賑災事務卻沒有耽誤,雨水過后天氣晴好,難民營里,領完餐食的百姓也喜歡聚在日頭下曬太陽,精神肉眼可見地好了許多。

    河水漸漸退去,露出河岸斷裂的堤壩。

    徐辭言在衙門里一邊忙著主持賑災,一邊幫著劉樸幾個設計新堤壩,這般忙碌了幾天以后,出事了。

    …………

    太子巡視諸縣,住的是民宅。

    為了防止意外,侍衛們還會同時租下別的幾座宅子充作疑宅,租宅子的人只知道自己租的那座,總的只有為數不多幾個人知道。

    就在抵達康佳的第二天,其中一座宅子失火了。

    火是從隔壁燒起來的,農家院子小,又堆了些稻草柴火之物,一燒,便燒了大片。

    好在才發了汛災,水不難找,侍衛們行動有序,很快就把火滅了。

    “萬幸,”紫玉跟在蕭璟旁邊,頗感慶幸,“殿下昨日并未住在這處。”

    “啟稟殿下,”侍衛統領匆匆地跑過來,“起火的那間屋子只有個獨居的老婦在,已經燒死了。”

    “仵坐過來看了,說是做飯的時候突發惡疾倒了下去,沒人看火,這才燒了起來。 ”

    “呵!”紫玉冷哼一聲,聲音尖銳,“真是好笑,什么惡疾這么巧,就趕在殿下來的時候犯了!”

    “再查!你們查不清楚,就讓喉官衙的人來!”

    “是,是。”統領一抹額上冷汗,有些戚戚,倒不覺得這事是沖著謀害殿下去的,只覺得是場意外。

    畢竟五座疑宅里只這一處出了問題,還不是殿下下榻的那處,若是意在謀害東宮,為何不把五座都點了?

    這般蠢的計謀,和這種株連九族的大事實在是不匹配。

    喉官衙的人來得很快,其中一個男子蹲在地上,細細地摸過每一寸殘留的灰塵,摸到一處的時候,神色巨變。

    “殿下!”他僵在原地,面上肌肉抽動,卻不敢動作,“這處有尸體被燒焦了。”

    尸體!

    一時間眾人紛紛變色,雖是疑宅,但也派人來打掃過了,怎么會有尸體!

    …………

    府城內,徐辭言得了消息,推開暗室的門。

    那暗室的桌前坐了個少年,聽見動靜一抬頭,面容與遠在康佳的“蕭璟”無二。

    “殿下,有動作了。”

    徐辭言神色凝重,遞給他兩封密報,第一張上細細寫了疑宅失火的事,第二張則是下頭官府遞上來的消息。

    通往武定鎮的橋在退水后修好了,前去探查的官吏發現整個鎮內尸橫遍野,最為可怖的是,里面有些人,像是病死的。

    時疫,一時間,官吏心底不由得冒出一絲涼意。

    “武定在河下游,沒被撈到的尸體被河水沖到武定,堆積在那,天長日久的就成了疫病的源頭。”

    徐辭言深吸一口涼氣,“橋斷了,受困的百姓出不來,消息也遞不出去,小小一個鎮沒有多少食物藥材,硬生生地熬死了。”

    捏著手里的紙張,蕭璟重重地閉上眼。

    “疑宅里出現的那具尸體是染病死的,那日去救火的侍衛都隔離起來了,太醫說有幾個已經發了病。”徐辭言嘆了口氣,“好惡毒的計謀!”

    五個人,負責五所疑宅,想要知道東宮具體落腳之處何等之難,所以幕后之人不在此處設招。

    他點了一把火,化主動為被動。

    疑宅被燒,就算蕭璟本人不去,也會派親信去查探情況,只要人去了,接觸到那座屋子,就可能會染上病,再帶回給東宮。

    幾日之內死了一鎮人,可見這病來勢洶洶,若是東宮真的染上病,生死難料。

    徐辭言心底盤算著,若是他沒猜錯,其后一定還有招,或是截殺太醫,或是在藥材處動動手腳,一環扣一環,奔的是要蕭璟命去的。

    “好在咱們早有防范……”蕭璟亦起了滿背冷汗,那出現在康佳的“蕭璟”,是喉官衙的人偽裝的,真正的他一直待在這暗室。

    “殿下,”徐辭言當機立斷,“揚州不安全了,殊知還有多少明槍暗箭在等著。”

    “您暫且在這暗室里多待幾日,等到賑災的事務一完,咱們立即返京!”

    第93章 恨生劇毒 東宮遇刺的消息經由……

    東宮遇刺的消息經由喉官衙八百里加急傳往京城, 而就在這幾日里,京城亦發生了件天翻地覆的大事。

    乾順帝遇刺了。

    “怎么說!逸兒可有事!”

    皇宮里,乾順帝滿目赤紅, 怒發沖冠。

    大殿里跪了一地人,前來參加宮宴的官員女眷全都被喉官衙看著,將哭未哭地縮在一團。

    徐出岫一身的血從內室里鉆出來, 就被乾順帝喝住。

    “稟陛下,”徐出岫跪地, “那劍上為‘恨生’一毒,此毒乃關外秘藥,無色無味, 溶于酒中令人沾之即死,好在臣用藥吊住了命, 若要解毒,還差一味藥。”

    她顧不上被乾順帝怪罪, 膝行兩步, “還請陛下派人尋找百年血脂。”

    鴻喜大喜過望, 趕忙開口,“陛下, 年前南邊進貢了一盒,就在私庫里頭。”

    聽聞有藥, 乾順帝大松一口氣,重重地坐下,“去取!鴻喜你跟著去,只要能保住四皇子的命,有什

    么要用的,不必來稟朕!”

    “是, 是!”鴻喜趕忙往內室去,有了藥,幾個太醫急忙忙地在殿內炮制處理,床榻旁,徐出岫鼻尖冒汗,出針只見殘影。

    鴻喜探頭一看,來時還好生生的四皇子,眼下和死人差不多,七竅里溢出來的全是黑血。

    老天爺哎!

    鴻喜焦急地等著,腦子里不住地回想著今日里發生的事情。

    婉妃娘娘有孕,乾順帝大喜過望,升其為貴妃,形同副后,封冊典禮過后,宴請內外群臣命婦。

    宴席開始時,乾順帝給幾位皇子公主賜了菜。

    得了菜的眾人上前謝恩,太子不在,四皇子恭王為長子,自然是第一個上去,偏偏人還沒說兩個字呢,口鼻就開始冒出黑血,啪地倒下去了!

    若不是賜菜,那盤菜,本該出現在乾順帝桌子上的。

    這毒,是沖著皇帝去下的!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往殿內一站就是一整夜,氣氛越發地壓抑,鴻喜心底不斷祈求各路神佛,好在天將亮的時候,好消息終于傳來了。

    “稟陛下,”一夜施針,徐出岫是被人攙扶著走出內殿的,“臣等幸不辱命,恨生已解,恭王殿下也醒了。”

    “好!”乾順帝大喜過望,顧不上太多,抬腳就往內殿去。

    百官們見著情景,也松了口氣,心神一松,幾個體弱些的官員忽地就暈了過去,女眷那邊,更是倒了大半。

    “殷大人,”鴻喜看著場面,忍不住嘆了口氣,“把人就這么留在殿里也不是個事,別出了人命。”

    “公公心細,”殷微塵一身魚龍服,燈火幽微,過于艷麗的面容上染了血,他抱著劍揚唇一笑,陰沉沉地好似厲鬼。

    “去,”他朝旁邊的小旗一頷首,“找兩個太醫來,給幾位大人看看。”

    “女眷那邊,去請貴妃娘娘安排。”

    女眷之首,一席華服的崔流箏抬起頭看他,短短幾月,從貴人升至貴妃,執掌宮權,寵冠后宮,她的臉上卻沒有多少欣喜的神色。

    徐出岫半靠在椅子上緩著,視線落在她那時,神色一頓。

    封鎖的殿里忽然進來個小旗,湊到殷微塵耳畔低語,不過一剎,殷微塵嘴角的笑意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顧不得殿內眾官,快步向屋里跑去。

    乾順帝正坐在榻上,心疼地和有氣無力的恭王說話,見他進來,心底一跳。

    “稟陛下,”殷微塵匆匆跪下,“太子遇刺了。”

    …………

    短短幾日,陛下和太子接連遇刺,京城一時間風聲鶴唳。

    四皇子恭王解了毒之后,就回到了王府養傷,徐出岫是第一個找出解毒方子的太醫,被乾順帝派了出來,住進王府里。

    “咳,咳咳——”

    偌大的廂房里裝飾典雅,少見金銀,多以粗陶淡玉作飾,恭王妃焦急地捏著帕子,不住地往床榻上探腦袋,“徐太醫,我家王爺怎么樣了?”

    “王妃放心,”徐出岫斟酌著開口,“毒既已解,王爺便無生命危險了,只是到底傷了根本,日后可得精心養著。”

    “這幾年里,忌大喜大悲,飲食上也要多加注意。”

    “好,”恭王妃通紅著眼眶,淚珠不住地打轉,“有勞徐太醫了。”

    “我家王爺已經夠與世無爭了,怎么還——”氣急之下,她沒忍住抱怨一句,徐出岫神色一凜,趕忙打斷,“王妃慎言。”

    蕭逸的毒是因乾順帝才中的,恭王妃這般抱怨,若是被有心人聽到了,怕是要惹出大禍。

    “我——”恭王妃表情一僵,也反應過來了,趕忙走到屋外四處打量,見沒人才松了口氣。

    脈已經診了,徐出岫也不再多留,她走到院子里的時候,聽到蕭逸正低著聲音和王妃細語。

    “音棠,委屈你了,”蕭逸的聲音有氣無力,他是城里有名的多才公子,一席素衣俊秀似仙,眼下唇色發白,也有種謫仙落塵的美感。

    “身在我這個位置,爭也是禍,不爭也是禍,究竟什么時候才能結束啊……”

    飄渺的聲音淡去,徐出岫握了握手里的藥箱,神色不變地走了。

    兩位皇子都有了事,一時間,朝臣們都忍不住嘀咕起來。

    無論怎么看,這場面最大的受益者是岜王,蕭衍。

    陛下若是出事,自當傳位于東宮,但東宮若是也死了,居長的恭王無得力外家妻族,甚少插手朝政,七皇子被母族拖累,也無力相爭。

    這么一來,就只有他了啊。

    有婉貴妃和崔大將軍在,難道朝臣還能推舉底下那幾個未長成的孩子登基嗎?

    消息傳得滿城風雨,乾順帝自然也有所懷疑,只是沒有確鑿的證據,他也沒多說什么,僅僅冷淡了蕭衍的生母婉貴妃,并將淑妃也提為貴妃,與之相庭禮抗。

    淑妃是太子的養母,這是在昭告天下人,哪怕有崔鴻這么個將才在,他的心意也未變,東宮地位穩固。

    翊坤宮里,崔鴻被內侍引著,健步如飛地進了主殿,婉貴妃崔流箏坐在主座,垂著頭不知道想些什么,倒是蕭衍焦急地站起來,一看見崔鴻,大喜過望。

    “舅舅!你來了!”蕭衍大步上前,笑意燦爛。

    “臣拜見貴妃娘娘,”崔鴻未理他,直直地跪在主座面前,眼眶發酸,“敢問娘娘安好?”

    “阿鳴,起來吧,”崔流箏站起身,輕輕地喚弟弟的小名,也有些哽咽,“你老了。”

    這話一出,崔鴻再也按耐不住,痛哭出聲,“娘娘,臣弟如今回來,也算是能夠娘娘撐腰了。娘娘若是有什么委屈的,盡管開口,萬望保重自身啊。”

    “我有什么委屈的,”崔流箏淺淺地笑笑,崔鴻是她一手帶著長大的,自嫁人一別,至今數十年未見,姐弟重逢,總是讓人開心。

    “先皇后慈善,淑貴妃亦不是狠辣之人,我這些年在宮里,除了孤寂了些,倒沒受什么委屈。”

    “什么孤寂,娘這宮女太監比我府里都多了,”蕭衍見崔鴻眼睛都沒往他那瞟一眼,有些不虞,他趕忙把崔鴻扯到一邊,“舅舅,這次的事情是你做的?”

    這孩子,崔鴻皺皺眉頭,到底沒說什么,只是搖頭,“臣怎么敢做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

    “宮闈人多口雜,慎言。”崔流箏又恢復了波瀾不驚的樣子,從崔鴻進來的那一刻,殿里的宮女太監已經悄無聲息地退出去了。

    只是到底不是內殿,坐在這還能聽見外頭宮女行走的聲音。

    “娘怎么連自己殿都管不好,”蕭鴻有些不虞,“這次宴會也是,若不是娘沒準備妥當,怎么會讓人懷疑到我頭上!”

    這幾日老有些不長眼的,暗戳戳來笑他偷雞不成蝕把米!天知道蕭鴻有多無辜!

    啪!!!

    重重的巴掌聲在殿內響起,外頭的宮女們心頭一跳,趕忙又跑遠了些。

    蕭鴻茫然地捂著臉,熱辣辣的痛意讓他一時間甚至反應不過來這是個什么情況,“崔鴻!你竟敢打我!”

    崔鴻桀驁,自詡為長輩,

    哪里怕他,冷笑地揚起手,“打你怎么了!敢這么和你娘說話,我看你是皮癢了!”

    他疼愛蕭鴻,是因為這是他姐姐的兒子,可不是因為他是什么狗屁皇子王爺!

    此次乾順帝是在姐姐的慶宴上出的事,人言可畏,姐姐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身為兒子,崔鴻不心疼就算了,還敢在這里抱怨!

    挨了打,蕭鴻氣得臉色鐵青,好在他還知道打他的人不僅是他舅舅,更是他最大的靠山,沒敢鬧出來,只是憤憤地往殿外跑。

    好他個崔鴻,無人的角落,蕭衍輕輕碰了碰自己的臉頰,疼得齜牙咧嘴,眼底滿是惡毒的恨意。

    等他日后登基了,看他怎么收拾這個目無尊卑的狗賊!

    “這孩子也不知道隨了誰。”內殿里,崔鴻憤懣不平,有些心疼地看向崔流箏,“我都聽說了,這些年了他就算進宮,也沒想過到你這來看看。”

    “當年我只是小小一個貴人,人輕言卑,有什么好看的,”崔流箏笑笑,“這孩子本來只是蠢笨,有他屋里人管著,也鬧不出什么大事。”

    “也不知道這幾年是犯了什么邪,越發地蠢笨起來,”崔流箏笑里有些厭煩意味,“你打他這一下,他竟然忍下來了,果然是有所圖謀。”

    “東宮立得好好的,就算東宮沒了,四皇子乃孝賢先皇后所生,居嫡又居長,雖是閑散了些,但這反倒是不起眼的小毛病。”

    崔鴻搖了搖頭,“哪里輪得到他,更何況,立儲大事,自有陛下做主,我雖狂妄,卻也不是看不清勢頭的。”

    “閑散……”崔流箏神色有些莫名,像是傷心,又像是譏諷,“她走了,她的兒子,到底也不像是她。”

    “姐姐,你。”崔鴻心底一緊,有些緊張地看向崔流箏。

    誰也不知道,當年先帝手下這么多兒子,家里看中的是居長的二皇子,是崔流箏一眼壓中陛下,才換來他的官職。

    潛邸后宮這么多明爭暗斗,沒有一個人奈何得了崔流箏,這位婉貴妃,絕非俗物。

    這么多年里,崔鴻唯一見到的,能讓他姐姐犯下大錯的,只有四皇子之母,建朝初期便因病去世的孝賢皇后一人。

    奈何,奈何。

    “我連她死都不在乎,又怎么會在乎她的兒子。”崔流箏神色淡淡,起身往殿里走,“你放心吧,我會沒事的。”

    她這個人,向來是在意自己勝過在意他人,往年倒是有一個讓她連自己都不顧了的,只可惜那人看不上她。

    既然如此,又有什么意思呢,總歸無論發生什么,她有把握好好活下來的。

    看著姐姐的背影,再看看這富麗堂皇的大殿,崔鴻深深地吸了口氣,轉身出宮。

    崔流箏可以不在乎,但是他不行,蕭衍和她打斷骨頭連著筋,若是一朝不慎就會牽連到姐姐。

    他得找個人看著,別讓他惹出什么禍事來。

    第94章 風起 徐辭言回京的時候,已是……

    徐辭言回京的時候, 已是五月,又一年端午。

    太子奉命出京賑災,雖出了遇刺的蛾子, 但好在人安好,差事也辦得十分圓滿,揚州上下百姓, 無有不夸贊的。

    賑災有功,又得民心, 這是一等一的好事,乾順帝一聲令下,出宮建府的三位皇子率領百官, 于城門相接。

    午間日光璀璨,明亮亮的陽光照在京城高聳入云的青石城墻上, 蕭璟坐在車架里,徐辭言立在外頭, 抬眼看向不遠處浩浩蕩蕩的一群人。

    最前頭的是他少得見的恭王, 在他左側稍微落后點的位置, 蕭衍不情不愿地站在那。

    蕭衍身邊站著的不是之前的長隨,反倒是個陌生男子, 眼神銳利,帶著行伍間才有的氣息, 應該是崔鴻給外甥安排的人。

    每當蕭衍有什么異動的時候,那長隨便暗中一使勁拘束住他,這么一來,雖然蕭衍臉是越來越臭了,行為倒不出格,老實得不行。

    有幾個熟悉他品行的大臣都詫異了, 悄悄地拿眼睛瞥他。

    蕭衍的后頭,則是七皇子,雖然出宮建府了,但沒封王,想來是乾順帝心里還膈應著江家的破事。

    眼下,七皇子眉眼低垂著,不發一言。

    車駕越發靠近,文武百官率先跪下行禮。

    “臣等恭迎殿下——”

    “諸位免禮。”蕭璟很自然地應對,下了鑾,快走兩步扶起最前頭的首輔黃興和,態度親和地寒暄兩句,再看向恭王。

    “四哥,”蕭璟神色有些擔憂,“聽聞四哥遇刺,眼下怎么樣了?”

    “有勞你惦記,”蕭逸輕飄飄地笑笑,面容慘白,在陽光底下甚至顯得人都有些透明了,“還是那老樣子,太醫說少來也要養一年呢。”

    蕭璟神色越發凝重,他嘆了口氣,親自給蕭逸斂了連身上披著的白狐披風,五月初盛夏來了,別人都已經穿上輕薄的夏裳,只有他還這般畏寒。

    “我此去揚州,也得了些方子,等會去了就派人送到太醫院去,看看能不能用。”蕭璟開口,“只是不知道是哪位太醫負責四哥的身子。”

    蕭逸笑笑,視線移到蕭璟身后,安靜候著的年輕官員身上,“也是有緣,恨生是關外奇毒,太醫院里只有一人能解,正是徐侍郎的妹妹,徐司監。”

    “家妹曾拜游醫,對疑難雜癥倒是有些見解,只是年歲差了些,醫治其他病時,只怕不如太醫院其他太醫老練。”

    被人點到了名字,徐辭言笑著開口,不動聲色地就把扣在徐出岫頭上的高帽子給摘了。

    “哪位游醫?”蕭逸又追問。

    徐辭言不答,蕭璟瞥見他神色,馬上把話題給轉了回去,“城外風大,本宮觀幾位老大人都有些受寒,倒不如先進去。”

    “還有四哥,”蕭璟露出不贊成的神色,“倒是本宮帶累四哥再此受寒了。”

    “哪里,看見你平安歸來,我心底也暢快。”蕭逸瞥了眼徐辭言,對自家弟弟這母雞護崽子一樣的神色有些好笑,順桿子往下爬。

    太子發話,人馬又動了起來,蕭璟親自把蕭逸扶上馬車,才自己進駕。

    不管實情如何,這兄弟和睦的一幕倒是讓幾位老大臣心底輕快幾分。

    徐辭言自然也回到了百官的隊伍里,他和幾位相熟的官員互相談笑幾聲,一武官打扮的壯漢就大馬金刀地擠過來,把其他幾位官員擠到了一邊。

    “徐大人,”對上徐辭言似笑非笑的表情時,崔鴻心底有些復雜,“多謝大人引薦之恩。”

    他鄭重地行了個禮,一時間引得百官側目。

    “崔將軍這是何意,”徐辭言一臉震驚,趕忙避開,“我只不過是和陛下提了兩句,也是將軍有大才,才能得陛下青睞。”

    他說話一貫是這種滑不溜秋的作風,從不落到實處,和別的文官沒什么不同。

    崔鴻心底越發五味雜陳,先前因為蕭衍的信,他對徐家無甚好感,城外護國寺,自己的手下在人面前惹出這么大麻煩,又讓崔鴻有些丟了面子的羞惱。

    這般之下,無論朝中人怎么夸贊,崔鴻對徐辭言都一貫有些高高在上的不屑,不屑于對方只能通曉些筆墨,不似自己,御馬橫槍,上陣殺敵。

    要知道大啟有才的文臣多如牛毛,而堪用的武將屈指可數。

    直到這人伴駕東宮出行后,崔鴻才意外得知自己受到乾順帝重用的真相。

    一篇從鳳安來的《論將策》,讓乾順帝下定決心。其中對他的分析,中肯又全面,讓崔鴻自己看了,都有些心驚。

    先前的惱怒和鄙夷,一下子都化成了愧疚和羞澀。

    “徐大人不認,下官也沒什么好說的,”崔鴻沉聲開口,“他日若有機會,自會相報。”

    徐辭言輕笑一聲,并不言語,眼睫抬起,目光長長地落在城外疊巒的高山上,“本官聽聞韃靼不安定,想來崔大人不日就要領兵出征了吧。”

    “夏日水草豐茂、馬匹也正是身強體壯的時候,”崔鴻嘆了口氣,目光倒毫無畏色,“五大部賊心不死,自然不會放過這次機會。”

    “正好,待陛下一聲令下,我便整裝戎馬,將其打得屁滾尿流,不敢再犯!”

    “大人果然豪情,”徐辭言坦然一笑,朝他拘手行禮,“本官提前在此,祝大人凱旋!”

    “一定!”崔鴻回禮,一轉身,又大馬金刀地走了。

    “這崔將軍真是脾氣古怪,”被擠走的幾個同僚一連莫名地湊過來,看向徐辭言的目光有些感慨。

    “你都不知道,這些日子咱們上朝都難過了,說不準什么時候他就在那冷言冷語兩句呢。”

    “對你倒是親和。”

    徐辭言笑笑,“這么看我這些日子不在朝,倒是躲過一劫。”

    他對崔鴻說的那個人情倒是沒多在意,至少眼下,他還用不到這個人情。

    某些意義上來說,崔鴻派人把蕭衍管得死死的,對他反倒是有些不利了。

    畢竟蕭衍再怎么樣也是皇子,他不自個做些大的,徐辭言想要下手,

    還得籌謀一下呢。

    蕭璟這孩子對他實心眼,可他也不能在這位日后帝王面前直擺擺地說,我要殺你兄弟吧。

    怕是活到頭了。

    …………

    韃靼的動作是早就有預料的,誰也沒想到這動作會這么大。

    五月中,還沒到崔鴻領命出征的日子,西北便八百里加急,哈里怯汗遇刺身亡,南部歸順于五大部,韃靼十萬大軍臨城,邊關失守。

    一夜之間,滿朝震驚。

    乾順帝下令,封崔鴻西北總兵,封鎮國大將軍,并將太原、寧夏、固原三個軍事重鎮的精兵重新編排,和崔鴻手里原來的人一起充作定西軍,迎擊韃靼。

    而遠在東南打海盜的崔鈞,也被一旨召了回來,乾順帝大筆一揮,將其封為廣威將軍,隨叔出征。

    崔家一門兩將星,一時間風光無兩。若非崔鴻早年喪妻后一直鰥居,家中并無女眷,只怕是門檻都要被人踏破了。

    就連崔鈞的夫人也不堪其擾,稱病閉門鎖戶地過日子。

    作為崔家女之子,蕭衍便成了第一等得意人。

    他一得意,便又開始跳脫起來,崔鴻派來管他的長隨被他找了個錯處丟了出去,到底是王爺,那長隨無法,只好又托了個武官,混在蕭衍身邊。

    那武官正是護國寺內,仗勢攔門、騷擾女眷的蔣大武。

    身為崔鴻身邊的親信,這次出征,崔鴻卻沒把他帶去,早讓蔣大武心有慌亂,這次得了差事,又知曉崔鴻對婉貴妃的看重,便把希望都寄托在蕭衍身上。

    只要外甥求情,崔鴻還當真會一直冷著他不成?

    蔣大武算盤打得啪啪響,對蕭衍便是百無不應,一句重話都不敢說。

    蕭衍便以為是舅舅支持自己了,他心底得意,一改之前低調模樣,開始宴請群臣,招攬門客了。

    百官可不知道邑王和崔鴻之間的那點小九九,見此情況,只以為是崔鴻示意,一時間心底嘀咕起來。

    一個成年王爺,一個手握重兵的大將軍,真是讓人不敢細想。

    更火上加霜的是,西北那邊傳來線報,崔鴻桀驁,因為一點意見不合,竟然逼迫當地長官給他下跪求饒。

    這是要反啊!

    御史臺官員胡子都氣翹起來了,紛紛上折子開始噴人,噴來噴去,朝里竟然多了股聲音,叫乾順帝削減軍費的。

    誰想到徐辭言先站出來了,他這一站出來,百官們才紛紛想起,這人身上還掛著個御史臺的職呢。

    誰提議要削減兵力,徐辭言就噴誰。

    “崔將軍在外領兵,守的是我大啟河山,護的是我大啟百姓,諸位躲在人后頭,不加以支持就算了,怎么還帶落井下石的?”

    又一日早朝,徐辭言手持笏板站在禮部尚書后頭,以一敵十。

    “徐大人此言差矣,什么叫我等落井下石!這崔鴻雖奉命領兵,但陜西布政使黃大人亦是奉陛下之命,得吏部任書護佑一方民生!”

    “本朝自太祖以來,駐守邊關的將領何其之多,有誰像他一樣這般輕賤同僚、藐視君主的!”

    “說到底諸位大人不就是怕自己落得和黃大人一個下場,”徐辭言輕笑一聲,上前奏事,“陛下,大將軍言行無狀,自然不能輕饒,但削減軍費一事萬萬不可。”

    “韃靼士兵驍勇善戰,我朝軍隊本就不占優勢,此時若是再后方不定,做出削減軍費的事情來,怕是要邊關失守啊。”

    乾順帝也很是頭疼,他自然明白軍費是絕不能減的,不僅不能減,還要削削別的經費再給軍隊湊上一筆。

    別看眼下朝里聲音大,那都是些零散小官在叫嚷,真正的老狐貍們,可都悶聲不語呢。

    但他估摸著,那些老狐貍也真沒想到,崔鴻敢干出這種驚天動地的大事啊。

    恃才傲物,他崔鴻今日敢逼布陣使下跪,明日若是再次戰起,是不是要逼他這皇帝下跪了?

    偏又要用他,著實難辦。

    “行了,徐愛卿,崔鴻不能不罰,你既然反對,便提出個法子來。”

    “陛下,”徐辭言膝行兩步,高舉笏板,露出的眉眼銳利,“臣請監軍。”

    第95章 監軍 “你腦殼壞掉了?簡直是……

    “你腦殼壞掉了?簡直是異想天開, 我說你怎么這次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呢,原來是給朕鬧個大的!”

    乾清宮里,乾順帝氣得顧不上威儀, 將奏折拍得啪啪響,“西北在干什么,那是在打仗啊!你一個文官, 是能扛槍還是能殺敵啊,非要去湊這個熱鬧!”

    “不可能, 朕不同意,你想都別想!”

    徐辭言站在下首,頗有些無奈地看著連說話機會都沒給他一個的乾順帝, 一時間有些啼笑皆非。

    自從他大殿上奏請監軍開始,皇帝就像是炸了一樣, 從宣布散朝到提溜他到后殿罵,一氣呵成。

    “陛下, 您好歹聽臣一言。”徐辭言殷切道。

    “行, 朕倒要看看你能扯出什么花來, ”乾順帝冷笑一聲,“監軍慣例上是派太監過去, 兵仗局那邊是沒人了嗎,偏要你出這個頭!”

    “本朝太監勢弱, 若去監軍,必是要能文能武的年輕太監才行,”徐辭言不急不緩,“但崔將軍的脾性您清楚,連布政使都敢惹,年輕太監哪里能壓得住他。”

    “那兵部就沒人了, 劉海濤不還在那立著的嗎!”

    “劉尚書年邁,您就饒了他吧。”

    徐辭言越發無奈了,請求監軍這事,說起來他也是有些心虛。

    普天之下可沒有哪個官員,剛回京敘職沒多久,就又要拋下朝廷和皇帝,跑到西北去的。

    奈何這事情一件接一件,行刺皇帝和東宮的人到現在都沒個眉目,外有韃靼虎視眈眈,內有這么股暗中的勢力心懷鬼胎,徐辭言實在是放心不下。

    特別是原著里記載了,崔鴻可是死在這場戰事里,他究竟是怎么死的,背后有沒有后手,徐辭言都想要一探究竟。

    只要崔鴻沒有干涉儲位的意思,失了這么一個將才,可是大啟的損失。

    徐辭言搖搖頭,多虧禮部尚書周宿是他熟人,不然他這禮部侍郎的名頭,怕是掛得有些不穩了。

    想了想,他還是斟酌著開口,“陛下,眼下并非朝中官員無能,實在是怕崔將軍犯渾。”

    “西北天高皇帝遠的,若是他心懷不滿,把派去的監軍坑到前線去送死,朝廷罰還是不罰?”

    “若是罰了,他只需扯個意外的名頭,不能傷筋動骨,還恐傷將士們的心。若是不罰,難道就縱容他這股子氣焰繼續囂張下去?”

    “天下姓蕭,還不姓崔。”

    “…………”乾順帝愣在原地,無言以對。

    時勢如此,罰或是不罰,都是朝廷的難堪。

    難不成從后宮入手?婉貴妃是他族姐沒錯,可肚子里還懷著子嗣,若是氣急了除了點意外怎么辦。

    乾順帝膝下單薄,實在是賭不起。

    “陛下,”徐辭言笑笑,眼中滿是堅定,“臣對崔將軍怎么也算是有舉薦之恩,將軍慣來重諾,又承了臣的恩情,還能把臣丟給韃靼?”

    “眼下,臣是最合適的人選了。”

    “…………”乾順帝啞口無言,他深深地看著徐辭言,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罷了,無咎,你再讓朕想想。”

    “臣告退。”見他目露猶豫,徐辭言笑笑,行禮退下。

    退朝之后,乾順帝既沒有批準徐辭言監軍的請求,也沒有另派其他人,朝臣們看著,只當陛下在猶豫。

    監軍未定,對崔鴻對處罰卻不能拖了。內閣擬文之后,乾順帝連發十二道申諭令,極力斥責崔鴻。

    不知道是誰走漏了消息,定西軍里,竟然傳開了朝廷要削減軍費的事情。

    本來將士們對此都有所懷疑,直到接到了這十二道申諭令,一下就炸了。

    動亂之事傳到京城,乾順帝站在窗前,定定地看向西北的方向,半晌才嘆了口氣。

    “朕對不起無咎啊……”

    “陛下何出此言,”鴻喜聞言,頗有些心酸,身在陛下這個位置,看上去顯赫,有時

    候卻連自己想做的事都做不到。

    他小心翼翼地開口,“徐大人這幾日接連上折子,監軍之意彰顯,想來是做好準備的。”

    “您若是怕他出事,倒不如給徐大人個欽差的身份,既能監軍,也免受地方官員約束。”

    “罷!”乾順帝重重閉眼,“鴻喜,傳旨下去,命禮部侍郎徐辭言領十三道監察御史職,監軍紀、清軍事……再賜一把尚方寶劍,定西軍內若有戰士不服,斬立決!”

    …………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八月初,江南地帶尚且還殘留著夏的余韻,塞北已是一片白雪皚皚。

    一靠近邊關,風里除了夾著雪粒子,還裹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天色灰蒙蒙的,壓得本就低矮的山包更加地扁平,遠遠望過去,活似一個個小小的墳包。

    那些邊堡,就成了墳包的頂。

    駐守邊堡的將領早早得了消息,神采奕奕地站在堡壘之上,瞇著眼睛看遠處。

    “都警醒些,朝廷派來的監軍就是這日到了,”將領交待身旁跟著的,“到時候人一來,你們就說將軍去巡防了,沒人能做主,邊堡重地,不敢讓他們進來。”

    “大人,真就這么把他們晾在外頭?”一小將問。

    “哼,”將領鼻子哼出股白煙,“朝廷打的什么心思,你們還不知道嗎?眼下正是關鍵時候,若是來的這個監軍整日里指手畫腳的,仗還怎么打!”

    “早早割了脖子等死算了!”

    “只不過是下馬威罷了,”將領來回盤算,“里頭大將軍正在款待將領呢,等到一兩個時辰散宴以后再放他們進來。”

    “聽說來的是個太監,這冰天雪地里凍上幾個時辰,不知道那沒把的東西還尿不尿得出來!”

    這話說的實在是糟,一時間,守堡的將士們全都哈哈大笑起來。

    再過了些時辰,遠遠一片白色的雪地里,突然冒出來一個黑點,那黑點越來越大,到了近處便顯了出來,是一隊喉官衙衙役開隊,一前一后簇擁著兩駕大馬車的隊伍。

    “怎么有兩駕馬車?”小將一愣,下意識地看向上頭。

    “人家京里來的,享福享慣了,你管那么多干嘛,”將領沒好氣地罵了句,一腳往身旁站著的斥候一踹,“你,去,給我好好地查查他們的文書腰牌這些。”

    “是!”斥候哈哈大笑一聲,一溜煙跑了過去。

    “來者何人!”他一到隊伍前頭,就格外威風地呵斥一聲,“邊堡重地,你們這時候靠近,怕不是韃靼的奸細!”

    徐辭言微微拉開簾子,冷風一陣一陣地往他臉上刮,割肉一樣的刺痛。

    領頭的衙役下了馬,好聲好氣地開口解釋兩句,那斥候卻是越發地猖狂起來,大叫著要查他們的腰牌。

    邊防一線接一線,到這里,已經是最靠外頭的了。從京出發到這,前頭早不知道審了多少回了,身份哪里還能有疑。

    徐辭言冷笑一聲,擱著下馬威呢。

    他關了簾子不再看,后頭的馬車里下來了一個頭戴三山帽,身著御賜蟒衣的中年太監,正是兵仗局提督軍器庫太監,呂修。

    崔家一門兩將軍,其中小崔將軍崔錦堂,進士出身,當年觀政的時候正是進的兵仗局跟的他,算起來,兩人還有一段半師之誼。

    是以,呂修到這邊關了,沒有半點懼怕的意思,他往馬車處瞥一眼,見徐辭言沒有出頭的意思,便火冒三丈地上前去斥責那斥候。

    “你是什么身份,還敢朝灑家要憑證來了!”呂修言語頗不客氣,“廣威將軍呢,灑家倒是要問問,崔將軍是不是一朝得勢,把故人都拋到腦后頭去了!”

    “這……”那斥候聽他這么一說,再一看人毫不客氣的樣子,心下也有些沒底了。

    “這位大人稍等,容下官前去通傳通傳。”他到底不敢硬著來,苦著臉又跑了回去。

    堡壘上的將領一見這場合,還有什么不明白的,當即冷笑一聲,“看來這次是來了個了不得的人物啊!”

    “我倒要看看是多大的官!”說罷,他一揮袖子,下了邊堡就往最大的那頂帳篷處跑。

    一掀開簾子就是一股子暖氣撲面而來,帳篷里頭,崔鴻一身盔甲閃著寒芒,高翹著腿坐在首位,下方左右兩側各設席位,坐著定西軍里說得上名字的將領們。

    “大將軍,”將領一進帳,當下合手行了個軍禮,“朝廷派的監軍來了,看腰牌,是兵仗局的管事太監。”

    “呵,”崔鴻神色一頓,把酒盞往桌上一拋呼地站起來,皮笑肉不笑,“本將軍倒要看看,宦官大人有何指示。”

    說罷,他大步流星地朝外頭走了出去。

    “兵仗局,呵,”幾個將領聽見這個詞,當即冷笑出聲,“這些沒根的東西最為可恨,往日里鑄的鳥銃什么的,一個個都占著,不肯給咱們。想要申報點兵器,更是難上加難。”

    “眼下到了咱們的地盤,老實點還好,不老實的,可得讓他們好好見識見識咱們的厲害!”

    崔鈞坐在左邊最上首,看著這場面,不由得心底嘆了口氣。

    他這族叔手底下的將領,各個都是猛將,放到戰場上那也是紀錄嚴明以一抵十的主,但私德方面,實在有些不修。

    朝廷將監軍的消息捂得嚴實,他也不知道來的是兵仗局的哪位,若是呂大人,少不得要他費心多照顧照顧,只是沒有崔鴻示下,這些兵痞子聽不聽他的,也不好說。

    正思慮著,遠遠地就聽見崔鴻爽朗的笑聲,雷一樣地傳過來,再過一會,帳篷的氈子被重重地掀開,崔大將軍親自攬著個青衣的官員走了進來。

    “弟兄們,都起來,”崔鴻志得意滿,重重地拍了拍那年輕官員的肩膀,“都來見過我這兄弟!”

    “無咎!”崔鈞喜上眉梢,噌地就站了起來。

    第96章 戰事 這又是誰? ……

    這又是誰?

    滿帳篷的將領們一時間腦門上都冒出個問號, 不等他們反應過來,崔鈞就三兩步躥上前去,一把攬過那青年的肩膀。

    “無咎, 這次來的監軍竟然是你?”崔鈞滿臉不可置信,眼底卻不由得笑開了來,“京中那邊呢, 不管了?”

    “天大地大,哪有西北的戰事大, ”徐辭言輕飄飄地瞥了他一眼,眼底也止不住泛起笑意來,“倒是你, 幾年不見倒是要成孝肅公了。 ”

    崔鈞無奈一笑,孝肅公, 在民間有個諢名,包青天, 徐辭言這話, 是打趣他一日日地, 快曬成炭了。

    “你這嘴……”崔鈞好笑地回了一句,到底是在宴會上, 兩人沒有多說,崔鴻一直揚著眉看他倆談笑, “錦堂,你倆認識。”

    “大將軍說笑了,”徐辭言笑笑,“我和錦堂同科進士,自是至交好友。”

    進士,提到這個詞, 再看面前青年不俗的品貌,將領們就都明白這是何人了。

    時任禮部左侍郎、天子面前的紅人,徐無咎。

    早些時日朝廷有些憨賊提議削減軍費,是這位小徐大人最先旗幟鮮明地跳出來反對,這么一來,軍中將領便都要領他的情,先前的那些小計,倒是不好使出來了。

    “倒是有緣分,”崔鴻大笑一聲,親自把徐辭言請到了他旁邊的上座,沖著幾個軍中老人解釋,“當年還在千戶所的時候,正是這位徐大人引薦,作《論將策》,才讓咱們入了陛下的青眼。”

    這話一出,幾個隨他一路打上來的將領也緩了神色,崔鈞見狀,抄起酒盞朝徐辭言一禮,其他將士紛紛跟隨,氣氛一下子就熱鬧起來。

    呂修混在人群里面,看著景象不由得咋舌。

    古來監軍,難就難在如何和不被將士們刁難,到了徐無咎這,反倒是軟刀切豆腐,一切迎刃而解了。

    《論將策》是什么事情,他倒沒聽過,但想來乾順帝當年莫名其妙地任用崔鴻,便與他有關。多年前布下的一步棋,到今日發揮了作用,果然是老謀深算。

    到底是軍中,宴席也不似京城那樣歌舞飄渺,不過半個時辰,飯菜就被撤了下去,幾個將士搬了個巨大的沙盤上來,擺在最中間。

    “眼下我們與韃靼的戰場,焦灼在太原、昆定幾處……”崔鴻指著沙盤解釋,到底是盛名之下無虛士,作為大啟百年難遇的將領,僅僅只是對著一副沙盤,便能講得有條不紊,頭頭是道。

    徐辭言對軍事上的造詣沒那么深,他出現在這,是利劍的劍鞘、烈馬的韁繩,提醒崔鴻收斂的。但呂修到底是兵仗局的掌事太監,對軍事上頗有幾分見解。

    “這么看來,倒是我方占優?”呂修眉心死擰,“大將軍,怎么得就是沒法子徹底取勝呢?”

    “呵,”崔鴻冷笑一聲,“韃靼以騎兵著名,縱然我軍現在也有了上好的戰馬,但兵士們的騎術比不過他們。”

    “一旦顯出頹勢了,韃子便火速撤退到交界處去,眼下多雨,草原上沼澤密布,我軍若是追上去,一不小心就要下去。韃子卻熟

    悉地貌,因地制宜。”

    “這么一來,雖不至于慘敗,卻也不能大勝。”

    徐辭言眉梢慢慢擰緊,崔鴻先前和布政使鬧得矛盾,歸根結底是為了要糧。

    天不垂憐,這幾年里大啟各地的收成都不好,今年夏里,湖南那邊,更是一場浩浩蕩蕩的洪災,淹了大片糧田。

    而北邊干旱,南邊又鬧洪災,大大小小幾場災禍下去,朝廷的糧倉空了大半。

    這也是為什么明明邊界飽受韃靼騷擾,又有名將在手,乾順帝卻沒法子大肆蕩平韃靼。

    朝廷有錢,但沒糧,偏這糧又不是花錢就能買的……

    當真是無解難題,徐辭言嘆了口氣,他是找到了高產的玉米了,偏偏時機不巧,第一批種下去的種子雖然長勢不錯,但要到秋末才能收獲。

    “戰局還能僵持多久?”徐辭言問道。

    “怕是難,”崔鴻嘆了口氣,“我和韃子也算是交手多年了,往年我們這邊差糧食,他們更是要差,今年格外邪乎,阿蘇可列不知道從哪搞來了大批糧草,養得馬也肥,兵也壯的。”

    還能從哪搞,徐辭言心底嘆息,崔鴻這話幾乎已經算是明示了,韃靼那邊,怕是還拉攏了別的盟友。

    瓦剌,還是女真?果然大國一旦顯了頹勢,周邊幾個小國就要和螞蝗一樣黏上來了。

    “徐大人,”講完局勢,崔鴻一揮手讓將領們都下去,一時間大帳里只有他們二人,“話也說的差不多了,我就明問了,大人您此番前來,是打著主意監軍督戰的,還是想替布陣使報仇,捆我回京受罰的?”

    “我怎么想的……”

    徐辭言忽地爽朗大笑,一雙格外明亮的眼睛在帳篷里顯得珠黑眼亮,神采飛揚,“我自然是想大將軍您趕緊去打一場漂亮的勝場,好讓我堵住京城那些嘰嘰歪歪的嘴!”

    “也好讓我覺得自個發了瘋不做不垂堂的文官,反倒跑到這了給你當這么幾個月的監軍還沒有虧到家!”

    “大將軍,”徐辭言笑吟吟地袖手拍了拍崔鴻寬厚的肩膀,“離京幾月,若是回去了我禮部侍郎的位置坐不穩了,您可要補貼補貼我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徐無咎是來替他坐鎮官場,穩定局勢來的啊,他就說嘛,寫得出《論將策》的人物,怎么會和朝廷那些迂腐的老官一樣呢!

    崔鴻仰頭大笑,一時間只覺得再快意不過,他重重地一拍胸口,“請監軍大人放心,只要有糧,我保提著阿蘇可列的腦袋來見你。”

    “到時候軍功,咱們一人一半!”

    徐辭言也被他感染,不由得笑出聲來,只是笑著笑著,腦子里又不由得思緒萬千。

    韃靼有糧,他們也得有,只是這糧到底從哪來呢……

    ***

    朝廷吵了幾月,到底沒敢不給糧食。

    收糧那日,崔鴻得了軍報,統帥騎兵營、火槍營幾個大營的士兵前往應戰,戰線一直燒到了兩國邊境,哪怕在邊堡里也聽得見那邊傳來火炮的轟鳴。

    不過午時,天色就已經灰蒙蒙如半夜了,空中漂浮著燃燒過后的黑灰,直往人鼻子里灌。

    “怎么只有這么點!”

    一把掀開糧倉的氈子,徐辭言一手捂鼻,神色凝重地看著滿倉的糧食。

    無論從數量還是質量上看,都和預估的不一樣。眼下這些看起來多,實打實算下來不過軍隊吃幾日的。

    預計里,這可是接下來大半月的糧食!

    早些時日崔鴻找到了機會,派出幾個精銳喬裝打扮成逃難的百姓,被韃靼士兵抓去營地里負責干些臟活累活,前日里,那幾名精銳抓住機會,一把火燒了韃靼的帳篷。

    雖未給他們造成大的損失,但呼嘯燃起來的帳篷冒出沖天的黑灰,一下子就把韃靼大營的位置給暴露出來了,崔鴻抓住機會,率兵越境突擊。

    這一戰若是能勝了,將大滅韃靼的志氣,接下來幾月難有還手之力。

    更何況栽種玉米的幾個地方已經傳來消息,玉米已經開始采收,到那時大啟糧草充足,定可大滅韃靼,連帶著背后的盟友一網打盡。

    何等關鍵的一戰,為了保證后方穩定,有源源不斷的糧草供應,徐辭言留守邊營,等待糧草送達。

    眼下糧食來了,卻只有這么一點!

    “韓大人,”徐辭言冷眼往旁邊站著的知府身上一瞥,眼神似刀。

    戰場幾月,將他渾身的文人氣質都磨了個精光,監軍監軍,自然是要隨軍隊作戰才算是監軍,前線刀槍無眼,那白凈的面皮上,也殘留著帶血的割傷。

    “這戰事有多重要,本官給朝廷的折子里寫得一清二楚,京里亦咬牙送了糧來,怎么到韓大人手里就只剩這么一點了!”

    韓昌武被那眼神一割,腿腳都有些發軟,他苦笑出聲,對著徐辭言連連作鞠,“徐大人,哎,并非下官有心刁難大將軍啊,實在是!”

    他說不出口,只拉著徐辭言快步走到營帳外頭,翻身上馬,“還請大人跟本官前去一看!”

    像是冥冥之中有了些不祥的預感,徐辭言渾身突然戰栗一下,面上徹徹底底地垮了下去。

    隨韓昌武前來的下屬們一個個都垂眉喪眼面露苦澀,徐辭言飛快地往他們面上一瞥,翻身上馬,“把這些糧清點好了,先給大將軍送去!”

    說罷,他一夾馬腹,馬蹄揚起,跟著韓昌武一道飛快地朝府城馳去了。

    越往里走風沙越大,少了一道道巨石著成的城墻阻擋,滿天地黃沙毫不忌憚地在空蕩蕩的黃坡里橫沖直撞。

    徐辭言心幾乎要懸到了嗓子眼,雖是戰事,居住在此地的百姓都逃難去了,但一路過來,人煙也太少了些,反倒是官道旁邊多了些滿地的尸骨。

    “徐大人,”前方出現了高聳的城墻,寫著陵州兩個大字。

    陵州知府韓昌武勒繩下馬,苦笑一聲,“各地送糧的隊伍遭了匪,糧草全沒了。”

    “大將軍又催得緊,沒辦法,我只能州里地的糧倉里面調糧,可戰事之下百姓逃難匆忙,哪里帶得上多少糧食,全靠官府養著!”

    “這是方圓百里的百姓啊!”

    耳旁一陣轟鳴鳴的巨響,徐辭

    言愣在原地,幾乎動不了來,韓昌武死死地拽住他的手,把人扯進了那座城里。

    說是城池,比難民營都還不如,墻角巷尾都擠滿了衣衫襤褸的百姓,戰事持續了多久,他們就多久沒有吃飽,一個個面黃肌瘦,無力地縮在角落里。

    “我沒辦法啊!”韓昌武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大將軍早些時候找我要糧,那時候糧倉里就已經入不敷出了,我總想著朝廷不會不管,總會調糧來的,咬著牙給了。”

    “但眼下這樣,你要我怎么辦嘛!”

    說到痛處,這位年過半百,一頭白發的知府淚流滿面,“這么多百姓等著,一日斷糧,城里就得死一大片,新的糧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來!”

    “你當我今兒個去邊堡干什么!我是想勸勸大將軍,別追了,好歹省省,給百姓一條活路吧!”

    “什么時候的事情……”徐辭言一時間只覺得魂魄都飛出去了,全靠著本能在行動。

    他快步跑到街角去,幾個小吏正在放飯,那桶里,樹皮混著糠,還有些觀音土,攪了大半下才能看見幾顆米粒來。

    “糧食被劫,是什么時候的事情,”徐辭言踉蹌著發問,“城里還有多少糧,能撐幾天!”

    “今早傳來的消息,”韓昌武一抹眼淚,快聲回答,“眼下最快能送到的糧也要快半月去了,城里,城里的糧只夠吃不足三日了。”

    “…………”

    眼前一道白光閃過,徐辭言腳一軟,幾乎要倒下去,韓昌武被他嚇得半死,趕忙把人扶住,“徐大人!徐大人!”

    “我沒事,”徐辭言重重地喘了幾口氣,“剩下的糧食別往軍營送了,全部供城里,還有別的幾個府,寫信去,要他們送糧!”

    第97章 借糧 誰也沒想到,事情爆發得……

    誰也沒想到, 事情爆發得那么突然。

    朝廷運糧的路線都是高度保密的,只有極少數的幾個人知道。但偏偏就在這么緊要的時候,冒出來一群裝備精良的匪徒, 干凈又利落地劫走了官糧。

    要知道陜西、山西一帶的匪徒里,最出名的無過是馬匪。在武步青三年前帶兵剿滅后,就算是有也只不過是小貓三兩只, 不成氣候。

    坐在陵州府衙里,徐辭言面無表情, 腦中飛快地將所有事情牽連成網。

    只有一種可能,朝里出叛徒了,并且那人一定權高位重, 能輕易知曉許多常人不知道的事情。

    會是誰?會和暗害東宮,行刺乾順帝的人是一伙的嗎?

    雖無太多證據, 但徐辭言心中幾乎已經下了定論。

    能做到這么多事情,這個勢力一定隱晦而龐大, 并且一定是在喉官衙建立之前就已經隱入暗地, 不做聲色。

    這種勢力, 有一個已經是恐怖,若是再多些, 乾順帝的皇位不可能坐得這么安穩。

    物資匱乏,府衙里幾乎點不上燈火, 黯淡的日光透過窗欞卷著黃沙一起灌進來,青年瘦削的身形隱在暗里,神色陰沉。

    他眼神往墻上一轉,上面掛著一張巨大的大啟疆域圖,而現在,這個疆域圖蒙上了晦澀的陰影。

    早他便有所疑惑了, 原著里東宮遇刺身亡,到底是誰組織了這場暗殺?

    老話說當一件事情陷入泥潭的時候,那便看看是誰從這次事件里得利。

    但最終登上帝位的勝利者是蕭衍,徐辭言對這人無比熟悉,這人完全是撿漏撿出來的,若是蕭衍真有這么大能力,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徐出岫綁入王府。

    等等!

    腦中思緒一閃,徐辭言瞳孔猛地瞪大,不,蕭衍不是最終的勝利者!他登上帝位沒幾年,大啟就亡國了!

    阿蘇可列的鐵蹄從西北攻破,那時候的戰神崔鴻早已死去,崔鈞也不知所蹤。沒有名正言順的身份和朝廷的支持,目前負責防御山西一帶的武步青也成不了什么氣候。

    這么看來,最后的勝利者,其實是韃靼。

    朝中那人勾結了韃靼,但他到底是大啟人,敢與虎謀皮而不擔心自己的性命,除非他和韃靼之間也有很深的關聯,這個關聯還沒法子斬斷,血緣、姻親……

    朝中還有這種人?

    “來人!”

    徐辭言神色莫測,他走到屋外放出信號,不一會就有一小吏低垂著頭一溜煙地跑過來。

    這是喉官衙的人。

    “讓韃靼那邊的人查查阿蘇可列為奴時的經歷,不,去查這張紙上面,上數三代,五服之內,誰和塞外曾經有過牽連。”

    徐辭言深吸一口氣,作為大啟頭一號的勁敵,喉官衙自然將阿蘇可列視為頭號目標。

    但這人也不是吃素的,從阿蘇可列一統五大部開始,他的昔日經歷早就成為了機密。

    查不了他,那就查細作!

    徐辭言匆匆提筆寫下一張紙條遞給了那個衙役,衙役低頭瞥一眼紙上內容,瞳孔猛地瞪大,不敢多發一言,飛快地消失在了院子里。

    “徐大人!徐大人!”

    韓昌武神色匆匆地從外頭跑進來,一張臉比鬼還白,“周圍幾個府都來人了,一口咬定說借糧可以!接收難民不行啊!”

    “誰給他們的膽子!”

    徐辭言噌地站起身來,后牙咬得生疼,陵州是邊境上最外的一座城池,周圍的難民們都涌到了這里,并沒有接著往里走。

    換而言之,周圍幾個府壓力根本沒這么大,陵州地小,沒有足夠的糧,也沒有足夠的房屋可以遮蔽。

    城外雪還未化,白日還好,夜里寒風一吹,百姓們又餓又冷又累,根本扛不住,若是一著不慎,不僅人要像枯草一樣死,保不住還會起疫。

    唯一能保全他們的辦法就是往里分批疏散難民,由各個州府分別負擔一部分,玉米已經在采收,其他的糧也在路上,只要管理得當,陜西還能再撐一會。

    偏偏其他州府不收!

    “本官給的!”

    一道震天的響聲忽然從外頭進來,徐辭言打眼一看,一個身著二品官服,神色嚴肅的男人大步走進來,對著他冷冷一笑。

    “徐大人,是本官命令其他幾個府不許接收難民的,你有什么話可說的啊?”

    陜西布政使,黃耀文。

    “哈,”徐辭言從牙關一字一字地擠出話來,“陵州數萬百姓命在旦夕,黃大人身為一省父母官,是要棄百姓于不顧嗎!”

    “徐無咎你少給我扣高帽子!”黃耀文冷眼呵斥,“好,本官便與你說道說道!”

    “涌在陵州的難民何其之多,這么多人,往其他府城走的路上又會死掉多少,若是他們能活到地方,放他們進城還是不放?進城了怎么安置他們,住百姓家里?誰愿意?建難民營?誰出錢?若是引起了民亂,誰來擔這個責任!”

    “還有,本官實話告訴你,你以為咱們還有多少糧,崔鴻那邊就是個無底洞,整個陜西的糧倉都快被他掏空了!剩下的那些糧我難道全給難民嗎,其他百姓還要不要活!”

    “哈!”自入朝以來,徐辭言還是第一次露出這么明晃晃又銳利逼人的神色,他幾乎是辱罵地朝黃耀文開噴。

    “黃大人別把話說得那么冠冕堂皇,好像自己有多一心為民做主似的!”

    “我亦當過地方官,當年鳳安遭匪患的人難道少嗎!你說的這些問題,全都是高高在上的幻想,你問百姓要怎么住?難道他們要和你一樣住高屋大宅里?!”

    “事實上這些人現在就是野草!只要有片破磚爛瓦能給他們擋擋風,擋擋雨他們就已經夠心滿意足了!破廟、瓦肆,哪里不能住人?衙門、學宮,哪里沒有地方?實在不行牢房里難道就住滿人了!”

    徐辭言冷笑,聲音尖銳得扭曲,“你出去問問,問他們愿不愿意去別的府城蹲大牢,愿不愿意賭一把往里頭走,就是死在去府城的路上,也比現在躺在大街上等死的好!”

    眼下的陵州,就連官府衙門都大門敞開供難民們落腳,這邊的爭吵早已經引人注意,還有一股氣還能爬起來的難民們,全都慢慢地挪動到了院子外面,直勾勾地看著他們。

    “你看看他們啊,他們都已經開始吃土了,到這個地步什么東西不能吃!”

    徐辭言指著難民們,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黃耀文,“對,糧倉里是沒那么多糧食,讓每一個百姓都吃上白花花的大米飯,但是當地的豪強貴族真的沒糧了嗎?地里沒草根樹皮了嗎!還是說連土也沒有了!”

    “說白了是你不敢得罪他們,不敢從那些豪強手里扣糧!”

    “若遇難時,官府有責調動境內所有存糧統籌安排,爭取讓每一個百姓都不餓死,哪怕是吃得面黃肌瘦只有一口氣在了,只要還有口吃的,都有希望挺到糧食送來。”

    “黃大人,”徐說到后頭,徐辭言聲音沙啞,幾乎顯出一種蒼白的無力來,他手指垂下,愣愣地站在原地。

    “他們

    從邊境躲到這里,花了多少力氣,而您現在就要給這陵州城里的所有百姓判死刑了嗎?”

    “嗚嗚嗚嗚嗚……”

    “娘,我不想死啊娘……”

    沉悶的哭喊聲慢慢地傳開,縮在門口的難民互相抱著哀嚎,他們太餓了,就連拼盡全力的哭,也只是發出像小貓嚎叫一樣的聲音。

    這是邊境,是大啟廣闊天地里最貧困的地方,漫漫黃沙里種不出糧食來,干涸的河道里流不出泉水來,沒吃的,時不時還要被韃靼劫掠一番,生在這里的百姓往日里就要比別人受罪,而現在災難來了,他們也要被第一個放棄嗎?

    黃耀文嘴閉了又張,視線飛快地往人群里瞥了一眼,還是一咬牙急匆匆地開口,“徐無咎,本官也有本官的難處,本官要為整個陜西的百姓考慮!”

    “我還是那句話,借糧可以,糧倉里有多少糧,除去各地留存的,本官把多余的都給你,至于其他的,抱歉。”

    甚至都不敢向豪門世家們開刀嗎?

    徐辭言第一次知道,人憤怒到極點的時候竟然會笑,他無力地扯了扯嘴角,“黃大人,你直說吧,要怎么樣才肯接收難民。”

    “你拿圣旨來啊!”

    黃耀文像是被戳了痛處,一下子跳了起來,“徐無咎!陛下封你為監察御史是吧,賞你尚方寶劍是吧!”

    “圣旨上可寫得明明白白的了,讓你管的是軍隊,是外面那群吃不飽的饕餮!不是讓你對一地父母官指手畫腳!”

    “我和你沒什么好說的了!”

    話罷,他頭都不扭,急匆匆地上了停在府衙外頭的馬車,揮鞭欲走。

    有難民看著情況,一下急紅了眼,撲騰著就想去抓他,枯藤一樣的手指夠了夠,又無力地垂下。

    噗嗤!

    變故突生。

    “徐辭言你想干什么!!!”黃耀文尖銳的聲音炸起,隨行的侍衛們反手持刃,戒備地看著突然出現在馬車前頭的人。

    鮮紅的血液順著匕首滑落,那匹拉車的駿馬嘶吼一聲,竭力掙扎,扎住它的那人卻沒有半點動搖,半響,前蹄軟倒跪下,再沒有氣息。

    “黃大人,”徐辭言慢慢地拔出隨身的匕首,鮮血從馬的喉嚨噴濺而出,糊得那張俊秀的臉蛋凄厲若鬼,他慢慢地笑,“您既然要走,便走回去吧。”

    “至于馬,便是我們的食物了,好歹是塊肉呢。只能委屈您多走走了,畢竟……難民都走不得的路子,您能走,難道不是上天的饋贈嗎?”

    一聲令下,難民們蜂擁而上,將那匹馬拖到院里。

    “瘋,瘋子!”

    黃耀文面色鐵青,哆嗦著嘴唇,他渾身劇烈顫抖,看著那些拖了馬之后陰惻惻盯著他的難民,到底沒敢說什么,在護衛的簇擁下連滾帶爬地走了。

    第98章 幕后黑手 陵州城安靜得像是一……

    陵州城安靜得像是一座死城, 街上人滿人患,只有微弱而斷斷續續的呻吟聲陸續響起。

    看著滿城的人,徐辭言又一次感受到了無力。

    他有很多的好主意, 他有法子有能力安撫百姓,鎮壓叛亂,但他不是神, 沒法子立刻變出糧食來。

    “徐大人,崔將軍來了。”城門邊上, 小吏急匆匆地跑過來,身后跟著一個身形魁梧的男人,那人本是滿臉的憤怒神色, 看見徐辭言的一瞬間表情立馬僵了下去。

    “你怎么成這樣了?”崔鴻慢慢地皺起眉毛,“發生了什么, 糧呢,怎么就沒糧了?”

    “遭了匪, 整個陵州都沒糧了。”徐辭言重重地揉了揉眉心, 讓自己清醒下來, “軍隊那邊怎么說。”

    “…………”崔鴻罕見地沉默了,“勝了, 韃靼的大營被我抄了,現在就是要追殺剩余的殘兵敗將, 一舉進攻大勝。”

    “但是沒糧了,”徐辭言苦笑著,聽懂了崔鴻對言下之意,“陵州現在所有的糧,加上別的州府送過來的,也只勉強保住大多數百姓的性命。”

    “崔鴻, ”他嘆了口氣,“能不能守一段時間,別追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崔鴻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他一拳打在城墻上,激起層層飛沙,“那些韃靼士兵沒了大營,你以為他們會安生嗎,不,他們只會拼盡一切發起最后的進攻,到時候人一打進來,大家都得死!”

    “問題是現在還沒等人家打進來呢!百姓就要死了!”徐辭言也急了,雙目赤紅地和他吵,“你當我不愿意打嗎?只要這次打服了,邊境少說能安分個好多年!”

    “但我變不出糧食來啊!我不是陛下!我沒有能力要求布政司那邊抄了陜西的大族給我掏錢掏糧,也沒有辦法現在就讓送糧的隊伍一下子出現在我面前!”

    “我什么都做不到……”徐辭言頹喪地倒下,半靠在墻壁上。

    一個內奸,一次劫糧,誰也沒想到就是這么巧,將這一城的百姓逼入絕路。

    “陛下那邊呢,怎么說?”崔鴻發問,語調也低沉下來。

    “我讓喉官衙那邊去傳消息了,”徐辭言開口,“陵州距離京城十萬八千里,就是最快,也需要一周的時間才能把圣旨傳過來。”

    一周過后,說不準陵州城里的百姓都死了大半了,又或者被韃靼抓住了機會,大舉進攻,劫掠屠城。

    “崔鴻,你別逼我,你讓我想想……”徐辭言面色慘白,死死地捏住了拳頭,“求你了,你讓我想想。”

    想想怎么樣才能讓官府那邊順從他的心意,接收難民,出糧賑災。

    “報!!!”

    道路盡頭有斥候騎快馬跑來,遠遠地沖崔鴻喊,“將軍!韃靼人集結了軍隊,大舉入侵啊!”

    “!”崔鴻面色巨變,翻身上馬朝著邊堡疾馳而去。

    “馬給我,”徐辭言一把奪過斥候手里的韁繩,翻身上馬,一眨眼間便消失在了官道上。

    邊堡已是一片戒嚴,呵斥聲、呼喊聲、盔甲與兵器碰撞的聲音,一切混雜在一起,嘈雜出了種末日的景象。

    徐辭言快步向自己的營帳跑去,掀開簾子,里面卻已經坐了個人。

    “徐大人,”呂修笑瞇瞇地坐在桌前,白膩的手指輕輕地撫著桌上放著的一把黃綢包裹著的條狀物品。

    “你果然來了。”

    “竟然是你,”徐辭言慢慢地笑笑,語調譏諷,“也是,能對軍隊情況了解至此,不是我,自然只能是你了。”

    “你背后的主子得了失心瘋了,敢做出這種事情?”

    “徐大人果然猜到了,”呂修笑笑,頗為欣賞地看著他,從袖口里掏出一張紙條來,“您說說,是誰?”

    看見那張紙的時候,徐辭言面色一滯,若有所思地笑笑,“你們在喉官衙有人,也是,若是沒人怎么能瞞這么久。”

    “誰能想到呢,天潢貴胄 ,大啟最尊貴的親王,竟然會勾連韃靼。”徐辭言盯著呂修,“恭王,蕭逸,對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呂修放聲大笑,“果然果然!真神奇啊,這么多年沒人懷疑過我們主子,偏偏到這般關頭了,就出了一個您。”

    “徐大人,您請說說,怎么想的?”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恭王手里的勢力,是從孝賢皇后,或者說先太子那里得來的吧。”徐辭言慢慢地開口,一點一點地說著自己的猜測。

    在乾順帝揮師北上之前,啟朝的江山被先太子所統領,先太子人比先帝還要荒謬,大興土木、酒池肉林……種種令人發指的酷刑折磨都是他想出來的,偏偏那人占了個正統,引得無數奇人異事押注。

    乾順帝對此惡極,登基之后便派人誅連了先太子的門人,抹去其存在。

    誰曾想他自個的兒子竟然和他們勾連上了。

    “陛下遇刺那日,恭王所中的毒是關外奇毒,沒猜錯的話應該來自韃靼,這么一看他所謂的替父擋災,全是一場自導自演的好戲。”

    徐辭言呢喃自語,“不對,中的毒是

    真的,不然瞞不過太醫監,如果沒有出岫,蕭逸絕對救不回來,出岫,出岫……”

    “司三娘子是你們的人!”徐辭言猛地瞪大了眼睛。

    “是也不是,”呂修笑笑,眼里滿是贊嘆之意,“孝賢皇后嫁進王府時,身邊帶了個姓司的嬤嬤,曾在韃靼過幾年,習得一手好醫術,善奇藥,善奇毒。”

    “在皇后病逝之后,那嬤嬤便改頭換面出了宮,再不與我們往來。”

    “徐姑娘頭上的那根琉璃簪子是司嬤嬤給的吧,那是孝賢皇后的陪嫁,她那人一向心細,徐姑娘進宮見太后的時候特意給人戴上,八成是為了讓婉貴妃出手相助。”

    “誰曾想在婉貴妃之前,我們主子就先見著了,這一切當真是命啊。”呂修哈哈大笑,一下又一下地撫摸著桌上的錦袋,用力一抽便抽出來一把劍鞘金黃,劍身銳利的寶劍。

    在上頭還刻著幾個大字,尚方寶劍。

    “徐大人,您也不用掛念京城那邊了,我們在邊境搞這么多動靜,難道還能不管京城,為了讓您離京,我們還費了好大的功夫呢。”

    呂修從袖里取出一個盒子,并那把尚方寶劍一起遞給徐辭言,“您來這不是要拿這個的嗎,您看,咱們來助您來了。”

    “徐大人大才,殿下也很是期待大人的這份投名狀呢。”

    那盒子不大,金絲檀木做的,在大營黯淡的燈光下面閃閃發光,徐辭言抿著唇,一點一點地推開蓋子,露出來一卷明黃的圣旨,和備好的筆墨。

    紙質、打印……一切都沒有問題,唯一的問題是,這是一張空白的、蓋了印的圣旨。

    很難想象到底是怎樣的皇帝才會給出這么一張圣旨,有這東西在手,上到立儲冊封,下到政策頒布,什么做不成。

    就像蕭逸,他一旦具有論儲的能力,這張圣旨給的就是名正言順的名。

    “陛下圣旨封徐大人為監軍,自然是管不了民政事,若是封的是欽差呢,”呂修笑得意味深長,“徐大人做過欽差,應該知道這張圣旨和這把劍,有多大的威力。”

    徐辭言拳頭緊緊攥緊,指甲陷入了肉里,直道呂修翩翩然地離開了,他才慢慢張開手,讓潺潺的鮮血順指尖流下。

    營帳外頭動靜小了很多,徐辭言聽到有戰馬疾馳出去的聲音,他表情沉默又冷靜,和呂修面前站著驚慌失措的不是一個人。

    文才出身,又在乾順帝身邊侍奉過,徐辭言比任何人都知道怎么寫一份漂亮的,任誰都挑不出差錯的圣旨。

    “徐監軍!”營帳外頭有兵士在喊,沒他的允許,并不敢輕易進來。

    “大將軍去前線了,走之前讓小的來告訴您一聲,說一切讓您拿主意。”

    是戰,是守,定西軍接下來的行動就在徐辭言一念之間。

    “告訴將軍,再等一等,但不用擔心,”徐辭言把圣旨往身前一塞,背上背上那把尚方寶劍,快步往營帳外頭跑去。

    翻身上馬時他頓了頓,兵士昂頭看,只能看見他瘦削得似刀的下顎線,和那雙沉甸甸的眼睛。

    “很快,就會有糧過來了。”徐辭言低聲開口,一字一句堅定無比,他腿一夾,那馬長鳴一聲,踏著滿地的塵煙去了。

    …………

    陜西省城,承宣布政使司里人來人往,一片熱鬧景象。

    黃耀文正高坐在上首,一臉晦氣地讓大夫給他的腳底上藥。

    身為陜西境內說一不二的人物,他一向是出門馬車進門轎的,可謂是足不沾塵,偏偏遇到了這么一個徐無咎,膽大包天到敢殺馬威脅他!

    陵州里面對著那些目光黑沉沉的百姓,黃耀文一句話也不敢說,光顧著跑了。一直到離了城,他才找了個風沙小的地方,讓下屬快跑到別的府城準備儀仗。

    這么折騰下來,腳底長了四五個大水泡,疼得黃耀文面色慘白。

    “他娘的徐無咎!敢威脅本官,他給我等著!看本官不弄死他!”

    大夫用軟布輕輕擦去腳底的滲液,黃耀文一邊吸氣一邊罵,大門忽然被人一腳踢開,來人冷笑,“黃大人要怎么弄死我!”

    “你!你!徐無咎這是衙門重地!你敢擅闖!”

    黃耀文噌地站起來,眼睛瞪大不可思議地死死看著那人,“你!你!”

    那年輕的官員一改頹廢前態,身著官服,除了瘦削太過,神態氣質簡直和當年京城打馬簪花的少年郎無二。

    黃耀文愣愣地看著他手里的那把明黃寶劍,正是有這劍在手,才讓徐辭言一路闖了進來,連通傳的人都沒敢傳消息。

    “黃大人,”徐辭言輕輕一笑,從袖里掏出一卷明黃圣旨,“接旨吧。”

    “不可能!你哪來的圣旨!”黃耀文下意識反駁,整個陜西都被他死死握在手里,怎么可能有圣旨莫名其妙地冒出來!

    “黃大人是要抗旨嗎?”徐辭言袖手一抽劍,明晃晃的劍鋒直逼黃耀文的脖頸,“還不接旨!”

    大門敞開,滿衙門的官員都驚恐地看著這一幕,黃耀文胸膛劇烈起伏幾下,終于朝著京城的地方重重跪下。

    等到徐辭言念完圣旨之后,他再也忍不住了。

    “怎么可能!”黃耀文一下躍起,搶過圣旨目眥欲裂,“陛下怎么可能給你這么大權力,那還要這衙門干什么!”

    “干脆直接封你作陜西王算了!”

    “黃大人慎言,”徐辭言手一動,寶劍割開了黃耀文的脖頸,鮮紅黏膩的血就這么流下來

    “不過你倒是沒說錯,”他慢慢地笑開,“陜西是我的地盤了。”

    第99章 變局 徐無咎假傳圣旨,罪無可恕!……

    京城的天一片黑沉沉, 平靜無波的蒼穹之下是一片波詭云譎的暗潮。

    皇宮前所未有的戒嚴,身披金甲的侍從將整個皇宮闈得水泄不通,最中間的乾清宮里, 乾順帝躺在床上,面色慘白雙眼緊閉,胸口金色寢衣上洇出一片血色。

    “父皇怎么樣了?”

    蕭逸站在榻前, 神色凝重地往里看,只能看見層層疊疊的金黃帷幔, “太醫呢,父皇要什么時候才能醒。”

    “這……”太醫令跪在榻前,探手進簾子又把了一次脈, 神色猶豫,“陛下傷了心脈, 老臣只能竭力施針遏制住傷口惡化,但具體能不能好, 還要看陛下能不能醒過來……”

    這話一出, 殿內侍疾的妃子宗親們都應聲哭了出來。

    日前, 乾順帝在后宮遇刺,行刺的是后宮的老人了, 一直默默無聞,也不知怎么會做出這般駭人聽聞的事來。

    匕首半臂長, 直直地捅入乾順帝胸膛,聽見殿內的慘叫,隨身的侍衛一舉沖入,當場就殺了那名妃子,株連九族,但乾順帝一直沒醒。

    皇帝出事, 老臣們按照慣例,請太子監國,而其他皇室宗親侍疾。

    “哎……”站在眾人之首,蕭逸神色有些凄楚,他上前兩步欲掀開簾子往里看。

    唰——寒光閃過,直逼蕭逸的衣袖。

    “太子殿下有令,在陛下醒之前  ,任何人都不能靠近龍榻。“殷微塵站在榻前,一身灑金的魚龍服,繡春刀被通明的燈火折出晃眼的白光。

    “你!”蕭逸神色憤懣,直直地盯著殷微塵,“殷大人什么意思!我是父皇的兒子!身后諸位亦是父皇的長輩,這般危機時刻,哪里容得下你做主!”

    “正是!”幾位老皇叔一臉激動,“就是東宮在這,我等也要和他理論理論,陛下還沒去呢,這天下還不是他一個黃毛小兒說了算!”

    “睿親王!你說是不是這么個道理!”

    一群人的視線落到站在角落里的中年親王身上,睿親王一愣,訕笑著開口,“哪里,哪里。”

    “…………”

    幾個老皇叔頗感無語,但也不是沒有預料。這位乾順帝最為寵愛的弟弟今年里認了個干女兒,封作朝陽郡主。

    而這位郡主是朝中禮部左侍郎徐辭言的妹妹,徐辭言是堅定的太子黨,導致睿親王身上也打上了太子的印章。

    讓他幫忙開口說話,簡直是做夢。

    “老夫今天就把話撂這了,”為首的宣親王白發蒼蒼,神色肅穆,“茲事體大,今天我們見不到陛下是不會走的!”

    話落,他快走兩步直逼龍榻,殷微塵嘖了一聲,手里拿著的繡春刀往前一推,宣親王卻仿佛沒看見一樣,不管不顧地往刃口上撞。

    倚老賣老的老東西,殷微塵暗罵一聲,視線落在大殿外急匆匆趕來的一群人身上,干脆利落地收了刀。

    “你?”宣親王不解,趁此機會快走兩步,一手已經扯上了簾子,身后卻忽然傳來了一聲厲呵。

    “宣親王這是要造反么!”

    蕭璟一身朝服打扮,身形雖還是少年模樣,氣勢卻凌厲得不可直視。

    “陛下還在,還容不得你做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蕭璟冷笑著,一步步上前,他走過的地方,妃子、太監、皇室的貴女們紛紛退開,露出路來。

    “我看今天誰敢靠近龍榻!”

    “你,你,”宣親王手一抖,簾子又將一切都遮得嚴嚴實實的了,他離得近,敏銳地聞到了一股奇異的腐臭味,心底大驚,面上卻擺出凌厲的神色。

    “太子,按照輩分你該喚我一聲皇叔公,陛下亦該喚我一聲皇叔!”

    “眼下陛下出事,身為宗室代表,本王前來查探陛下的傷勢無可厚非,這么多天了陛下還未醒來,太子殿下,你這般作態,是有何居心!”

    蕭璟不言,跟著的文臣里立馬就跳出一人,直直地瞪這宣親王,“宣親王,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將來也會是太子的天下!”

    “爾等雖是長輩,但也許牢記天地君師親!說難聽些,你一個打秋風的親戚,怎能這么和太子殿下說話!”

    一來一往間,乾清宮里文臣和宗親們吵得火熱,蕭璟站在文臣之首,冷淡地看向對面站著的兩個皇兄。

    蕭璟問:“兩位皇兄也想掀開簾子嗎?”

    蕭逸退后一步,不動聲色地將蕭衍露在外面,邑王見此情景心底大為膨脹,當下冷笑著開口,“太子殿下,父皇不僅是你一個人的父皇,還是咱們幾個的父皇。你這般行事,和秦二世有什么區別。”

    “這話是誰教你的?”蕭璟看著他笑笑,他少有這般氣勢凌厲的時候,看起來和當年純善到有些糊涂的東宮大不一樣了。

    沒反對嗎……蕭逸若有所思地看他,視線一轉,只見正和文臣吵得劍拔弩張的宣親王借要打人的動作,悄悄給他比了個手勢。

    果然如此!

    蕭逸心中大定,忍住想笑的沖動,暗中朝文臣隊伍里使了個眼色。

    就像蕭璟可以往宗親隊伍里塞個睿親王一樣,他們自然也能策反文臣。

    “稟殿下!”門外匆匆跑進來一個官吏,神色驚恐地撲在地上,“西北糧草被劫,眼下軍隊已無糧草可使。”

    “還有,”那官吏渾身發抖,驚懼至極的模樣,“陜西布陣使黃耀文上折子狀告監軍徐無咎假傳圣旨!忤逆至極!”

    “什么!”蕭衍不可置信地驚呼出聲,抱著點看熱鬧的意圖瞥向蕭璟,似笑非笑,“太子殿下,本王要是沒記錯的話,這徐無咎似乎還兼著個詹事府少詹事的職吧?”

    假傳圣旨,這一個罪名一出,就連吵鬧著的文臣宗親們都不開口了。

    宣親王率先開口譏諷,“太子殿下,這等忤逆小人你不管,有何臉面來管咱們呢?”

    “說到底我們可是你的長輩,那徐無咎算是什么東西,竟然敢蔑視皇家尊嚴!”

    他說著說著,自己也氣急起來。

    假傳圣旨在歷朝歷代都是要誅九族的大罪,就是他們這些宗親也沒法子忍受,試想有一天誰拿著個假圣旨,二話不說就把他們家給抄了人給殺了,到時候他向何處喊冤去!

    這口子絕對不能開!

    幾位老臣也意識到事情的重要性了,宣親王幾個鬧著要看陛下,這也是人之常情。說起來他們也很好奇乾順帝的傷勢到底到了哪個程度了,怎么一直不醒,只是萬一一個不好,日后還要在太子手底下做事,不敢鬧開。

    但假傳圣旨可就不一樣了!

    “可有證據?”首輔黃興和率先發問,“布陣使參徐無咎假傳圣旨,到底是傳了個什么東西?”

    “有。”官吏抖著手將折子翻開,最后面那一頁就是抄錄的假圣旨內容。

    “這,這……”黃興和一目十行地掃視,看完之后,心底的天平不斷傾斜。

    這徐無咎乃官場新秀,當年殿試的時候他還在人卷子上圈點了呢,算得上是自家看著長起來的小輩了。

    按他對徐無咎的了解來說,這人應該做不出這般大事,但問題是按他對乾順帝的了解來說,陛下也不可能頒布這么一張圣旨啊!

    這和把陜西割給徐無咎,讓他自立為王有什么區別!

    “楊大人,”越看額角冷汗越冒,黃興和當機立斷地把事情拋出去,“你來看看,這可怎么說?”

    楊敬城看了兩眼,一抖手把折子摔在了底下,向來帶著三分笑意的面容頓時沉了下來,“殿下,臣以為茲事體大,絕不能輕易地就下了決斷,還請殿下三思啊!”

    “楊大人這說的,假傳圣旨這些事還需要三思?”蕭衍趕忙跳出來,譏諷地朝他一笑,“說起來楊大人也在這九族之中吧!”

    話落,他蹭地跪了下去,直直地高呼,“還請太子殿下做主,絕不能任由此等小人茍活!”

    “請太子殿下做主!”

    宗親、文臣武將,一時間乾清宮內浩浩蕩蕩地跪了一大片,呼聲震天。

    蕭璟站在原地,死死地捏緊拳頭,一言不發。

    ***

    陜西境內亦是一片哭嚎,不抄不知道,一抄嚇一跳,在百姓餓死大半,軍隊也缺衣少糧的情況下,世家大族里竟然還能有放到長霉的糧食。

    都吃不完了,在前頭官府許以名利,百般規勸的情況下,不說是捐糧,就是賣都不肯賣一點。

    開始抄家的時候,當地百姓還有些怨言,直到看到那一袋袋比山高的糧食拉出來,再看看那他們過年也吃不到的好東西出現在泔水桶里,一時間啞口無言。

    糧食被分成兩份,一份用來賑濟災民,一份送往邊堡,支撐軍隊。

    再過半月,朝廷的賑災糧終于到了。

    黃燦燦的玉米堆在麻布袋子里,一扯開繩就嘩啦啦地泄出來,像是撒在地上的太陽。

    “這是什么東西,長得又不像谷子又不像麥子的?”

    卸糧食的地方被官兵團團圍著,陵州城里的百姓興奮地縮在外面不住打量。

    他們沒聽過這玩意,但是知道這時候朝廷送來的東西,一定是可以吃的。

    更何況這玉米長得那么喜人,和所有能飽腹的糧食一樣金燦燦的,看著就讓人高興。

    衙門里已經派人準備分糧了,每家每戶按人頭來領取,怕百姓們不會做,還有人在旁邊講解。

    只是條件有限,什么油煎燉煮是不太可能的,大多數人家還是趁著燒火取暖的時候把玉米棒子往火堆里一丟,烤熟了吃,或者是丟到燒水的鍋里煮。

    幾家幾戶一塊做飯,還能省點柴火。

    白煙渺渺升起,縈繞在街頭巷尾的每個角落,沉寂已久的小城終于又生機勃**來,難民們臉上也綻起了笑顏。

    隨運糧官兵們一起到來的還有一隊裝備精良,騎著高頭大馬的衙役,他們都著統一的制服,手持長刀,進城以后片刻也不停留,直沖府衙而去。

    那駭人的氣勢,嚇得城里的百姓紛紛關門閉戶,只敢從窗戶那露出一小個縫來瞧。

    一看清人去的方向,百姓們大驚失色,見人過去了,紛紛往幾個老秀才家里跑。

    和外頭熱熱鬧鬧的景象不同,府衙內一片死寂,小官小吏們湊到一塊,默默地掉眼淚。

    朝廷的旨意已經下來了,他們大人將被拔去官服、披枷帶鎖、由喉官衙那黨子鷹犬押送往京城受審。

    “嗚嗚嗚嗚嗚嗚世道不公啊!黃耀文那檔子吸百姓血吃百姓肉的沒什么懲罰,憑什么罰我家大人啊!”

    看著闖進來的那群兇神惡煞,官吏

    們哭得更大聲了。

    為首的那名鷹犬貌若好女,眉心一點朱砂紅痣配上白凈的面皮,讓他看上去就像廟里的觀音一樣慈悲漂亮。

    他一腳踹開房門,昏沉沉的屋子里不見半點光,青年懷抱寶劍的手腕可見骨,聞聲仰頭一笑,輕輕地喚他名字。

    “罪臣徐辭言,假傳圣旨、蔑視皇威,其罪之大無可恕也,來人,帶走!”

    殷微塵握緊手里的繡春刀,一字一句地開口。

    第100章 流放 學而優則仕,仕則為萬世開太平。……

    就是在穿越最初, 貧瘠落后的徐家村里,徐辭言也沒受過這種苦。

    囚車窄小狹隘,四面都用包鐵的木板封上了, 只有頂部是留有開口的。他體量修長些,得低垂著頭,蜷縮成一團才待得下。

    并且, 為了防止犯人在囚車里亂動,衙役們上了沉重的手銬腳鐐, 行進途中一個姿勢要保持許久,到了后面,別說手腳, 就連腦袋都沒有知覺。

    或明或暗的日光通過頂上的柵欄照下來,在囚車地步打出一塊塊方形的亮斑, 徐辭言靠在車壁上,有時候意識模糊了, 便覺得穿越只是一場夢, 自己還躺在寄宿學校的木板床上。

    他是個孤兒, 無父無母的,冰天雪地里被丟在孤兒院門口。

    那年頭經濟不好, 又是在偏遠小縣城,孤兒院里哇哇大哭的孩子太多了, 里面的工作人員每日忙得焦頭爛額的,徐辭言不怎么哭鬧,自然得不到太多關注。

    好在他還是得去上學了,雖然從一年級就開始了寄宿。

    到了周末的時候,附近村莊的孩子都回家了,只有徐辭言一個人躺在宿舍的下鋪, 上鋪沒有人,光也是這樣從破了洞的墻角打過來,被木柵欄分成一塊一塊的,落在他臉上。

    那光讓他覺得自己的人生不像昏沉沉的小屋一樣,是還有希望的,而讀書是唯一的路。

    年紀大些,徐辭言就成為小縣城里聞名遠揚的好學生,順順利利地考上了好大學。

    高考結束查到成績那日,他的名字在縣城里飄了整整半月。

    日子漸漸過去,徐辭言始終記得自己是因為什么才能活下來,才有讀書的資格,到了大學畢業,他一頭扎進考公的浪潮里,最終死在了崗位上。

    重來一世,徐辭言覺得,自己好像又走上了同樣相同的一條路。

    “無咎,醒醒——”

    天色黯淡,殷微塵指揮著隊伍停下,這一行人里大多是他的親信,幾個別人插進來的也被默契地圍住,借著機會,殷微塵悄悄地溜到囚車旁邊,撬開了頂上的縫。

    “無咎,無咎!”他喚了好幾聲,才聽見囚車內壁傳來輕微的敲擊聲。

    還好,殷微塵心底松了一口氣,他指尖一動,一把小巧的鑰匙便順著裂縫溜了進去,還有小葫蘆裝著的一葫蘆水和幾個大白饅頭。

    “我讓人都退開了,你先把鐐銬解了,小心些,”殷微塵輕聲地囑咐,“快出陜西的地界了,可以放松些了。”

    “多謝你。”徐辭言細小的聲音從囚車里傳來,許是長久未喝水了,向來清亮的嗓音沙啞得不行,殷微塵耐心聽著,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后,總算是傳來喝水的聲音。

    大啟律,官府是不給犯重罪被監囚的官員提供飲食的,除非是上面有人特別交代了。

    一如當年的白巍,一如現在的他。

    “京城怎么樣了?”勉強填了兩口肚子,徐辭言強撐著抬起頭,將臉靠近頂上的柵欄,“都還好嗎?”

    “放心吧,”殷微塵湊過去,音量壓到幾近蚊蠅,“一切都好著,家里也沒事,只有楊大人和出岫停職查辦了。”

    那就好,徐辭言長松了一口氣,這一口氣松下來頓時覺得手腕腳踝,還有脖頸腰背幾處都火辣辣的疼。

    啪嗒一小聲,殷微塵又丟下來一小包藥包,里面裹著幾顆藥丸和治外傷的藥粉。

    “快擦,”殷微塵聲音遠了些,接著又大聲地開口說話,“行了,都辛苦了,上路吧。”

    他站在囚車旁邊不動,其他的衙役也不敢靠近這面慈心苦的上司,那些探子們見著情形,猶豫了半晌還是遠遠地退開了。

    “大人留步!!!”

    道路后方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還有接連不斷焦急的呼喊。

    “前面可是喉官衙的大人們,還請留步!”

    “留步!”

    “什么人?”殷微塵眉心一皺,拔刀向前,親信們默契地圍住囚車,皆戒備地瞪著道路盡頭。

    卻不是他們所想的劫囚之人,幾個一身短打,一看就是綠林好漢打扮的漢子騎著駿馬,馬上還帶著個白發斑斑的老者沖了過來。

    “我等是陵州府里的百姓,并無劫囚的意思,還望大人留步啊。”為首的壯漢翻身下馬,遠遠地朝隊伍行了個不太標準的禮,聲音懇切。

    “這位是咱們府里的耆老許老,”壯漢將老者半抱著下了馬車,切切地看向殷微塵,“我等是受陵州百姓囑托,護送許老來給徐大人送東西的。”

    “什么東西?”殷微塵心底微動,面上依舊是幅笑模樣,“沒有陛下的允許,罪臣不能私下接受百姓的東西,幾位請回吧。”

    “咳,咳咳,”許老已過古稀之年,身子算不上康健,落地先是劇烈地咳了幾聲,才喘勻了氣開口,“這位大人,草民懂這番道理,只是徐大人對我們陵州有大恩,草民是來給他送萬民書的。”

    萬民書?!

    這話一出來,衙役們齊齊色變,瞪大眼睛死死地看著那老漢擦干凈手,小心翼翼地從懷里取出了一卷裹好的絹紙來。

    那絹紙一拉開,除了最頂上的文章,下面便是密密麻麻的血跡,識字的人寫名,不識字的百姓們按印,一寸一縷上,全是說不出的深情重義。

    “這么多年里,只有徐大人把我們當人看,”許老漢熱淚盈眶,“我們都聽說了,徐大人為了不讓我們餓死,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大恩大德哪怕是豁出咱們的性命,也報不了啊!”

    許老漢哀切地看向殷微塵,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手臂高舉,捧著那卷萬民書遞到他面前。

    “這位大人,您長得像菩薩一樣,求求您發發慈悲心腸,幫我們把這萬民書交給陛下,陛下是位仁君,求他看在陵州百姓的份上,寬恕寬恕徐大人!”

    “他真的是位好官啊!”

    “…………”

    幾日過去,那絹紙上依舊殘留了淡淡的血腥味,那甜膩膩的氣息輕悠悠地上飄,被西北的狂風所卷,纏繞進山林深遠的氣息里。

    但它代表的東西,就像屹立在此地亙古不變的黃沙高原一樣,深沉而幽遠,薄薄的一張絹紙,重如泰山。

    殷微塵覺得自己有種說不出話的感覺,這種感覺不同于初見禁宮時的震撼,更加苦澀,又更加柔軟。

    他俯身將許老漢扶起來,神色凝重地攙著人往囚車處走,所到的地方,無論是自己人還是奸細,衙役們都紛紛垂頭,風吹麥浪一樣避開。

    “陵州百姓的情誼,還

    請您親自交給他。“殷微塵解開囚車上重重的鎖,徐辭言模模糊糊意識到了什么,攀著他的手,踉蹌著爬了出來。

    “大人!”見他的第一眼,許老漢聲淚俱下,“您怎么成這樣子了啊!”

    京城來的監軍大人打陵州城過的時候,許老也在人群中看著。

    紅袍官員面容俊秀,雖瘦削,一舉一動里卻是說不出的意氣風發,氣宇軒昂,只一眼,話本里說的名流仕子,清貴官員就都活了模樣。

    哪像現在這般不良于行,形銷骨立的模樣啊。

    怕人站不穩摔著,殷微塵一直小心翼翼地扶著他,徐辭言面色蒼白,虛弱地朝他笑笑,又不容拒絕地把人推開。

    “老大人,”他整肅衣冠,鄭重地朝許老漢行了一禮,雙膝跪地接過那卷萬民書,“陵州距此地近千里,需行四五日,此番前來,您辛苦了。”

    “替我向百姓們道聲謝,”徐辭言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下,目光長長地看著西北的方向,“沒能讓他們過上安定的好日子,是朝廷的過錯,此番行事,我亦未曾后悔。”

    就像他入學那日,小小的孩童跪在趙夫子面前鄭重發誓。

    誓言道,學而優則仕,仕則為萬世開太平。

    ……

    初冬里,京城已然落雪。

    朝野內外關于徐辭言的爭論已經滿城風雨的地步,而徐家宅子里確是一片安寧。

    楊姝菱掌著中饋,從事發之日開始,對外關了京里的鋪面,閉門鎖戶謝絕一切探訪;對內則安撫仆役,那些想要走的,也不拘死契活契,通通放走了。

    這么一來,留在家里的都是忠心之人,倒不怕外憂未至,內患先起。

    徐出岫被停了職,不用到太醫監去點卯,她擔心家里,索性搬回來住,總歸無論什么時候,徐家永遠都留著她的小院子,時時灑掃。

    她和母親嫂嫂日日里聚在一處,或是看書,或是理賬,各自忙著自己的活計,時不時看向玩娃娃的徐瞻。

    小孩兒很乖,盡管時常想念父親躲著偷偷流淚,在母親面前還是擺出那副快快樂樂的樣子。

    “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

    楊姝菱手里的賬本落到最后一頁,她合上冊子,愣怔地看向外面。

    生來便是金枝玉葉,被父母嬌寵著長大的貴女,人生里第一次這么時時愁緒溢滿心頭。

    徐出岫看她這副模樣,一時間也有些心酸,揉了揉眼睛,“微塵去了,好過是其他人。”

    “總歸不怕在路上被人使了暗計,奪取性命。”

    只是兩人都清楚,不過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罷了。

    “夫人,小姐,邑王府的人又來了!”惆悵的氣氛被一聲急匆匆的呼喚打破,身著青色襖子的娘子趕忙跑進來,滿面憤懣與焦急。

    “眼下正在門前叫著呢!”

    “他還敢來!”徐出岫一拍桌子,秀美的面容上滿是怒氣,她自當官以后氣勢越顯,這么一怒簡直讓人不敢直視。

    “嫂嫂你坐著,”徐出岫拔腿就往外頭跑,“我倒要看看蕭衍那個畜生要做些什么!”

    “去,派幾個不打眼的人從后門出去散播消息,”楊姝菱深吸兩口氣,壓抑住心底灼灼的怒火,“邑王不讓我們好過,自己也別想脫身!”

    紫檀的車轅上裝飾著金色的流蘇,南海來的鮫綾紗掐出褶子,蓋住鑲金嵌寶的窗牖,肉眼所見之處無不奢華靡頹,精致非凡。

    蕭衍無所事事地坐在馬車上,聽見重重的開門聲心底一喜,剛探出頭去就見一長長的鞭影蛇一樣甩在車壁上,濺起木絮飛揚。

    “意如你不要給臉不要臉!”蕭衍趕忙收回脖子,氣急敗壞地喊。

    啪地又是一聲鞭響,這次卻是直直地沖著他的臉來的。

    徐出岫冷笑一聲,“再亂叫我就廢了你這張臉!”

    “左右我家是逃不掉的了,倒是你,面容有瑕的皇子能有個什么下場,我倒是期待得很呢!”

    她這般狠辣的模樣駭得蕭衍神色一滯,總覺得心底的某個溫柔小意的身影漸漸淡去,但遺憾之余,卻又生出一種莫名的沖動來。

    蕭衍一時間心潮涌動,趕忙開口,“意,徐姑娘——事情哪里就到了這個地步了!”

    “只要你愿意,本王保證徐家的事情牽連不到你,并且,還以正妃之禮接你入府!”

    蕭衍神色高傲,天家子弟沒有貌丑的,這番神態之下倒是難得地顯露出了鳳子龍孫的氣概來。

    徐出岫只覺得想吐。

    她強壓下心底的惡心,敏銳地覺察到了蕭衍話中的某層意思,狐疑地發問,“親王正妃非高門貴女不可當,你說你要娶我,陛下能同意?”

    少女眼神清亮,紅唇撅起,就差在臉上寫你就騙我吧幾個大字了。

    蕭衍哪里受得了這個,當下眉飛色舞地拍著胸膛保證,“你放心,本王說到做到!”

    他話音一落,就見徐出岫冷笑一聲,情態卻不似前頭那般冰冷,似喜似嗔地飛了個眼神過來,轉身往屋里走。

    “滾吧你,再來徐府外頭叫囂,看我日后怎么收拾你!”

    她這話說得曖昧,蕭衍整個人都癡了,連聲應好,臉上笑壓都壓不住,卻不見那緊閉的朱門背后,少女驟然冷下來的眼睛。

    京城這天,要變了。

    烏云密布,徐出岫抬眼望向天空,指尖勾勒出太陽的虛影,心底暗暗念想。

    變了好啊,只有這水夠渾了,她哥哥才好亂中取勝,掙出條生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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