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晚安 【正文完結】最終的聲……
一朵, 兩朵,接二連三的,燦烈的, 溫熱的, 模糊的血花。
從脖頸淡藍色編號處爆開的,深深扎根于脖頸中的,伴著驚恐尖叫,像是從靈魂深處長出來的。
瞬間,將沈逸思緒拉回基地里的大家集體自戕那一天。
滿山遍野, 槍聲不斷,尸骸無數。
人群之中,每一個實驗體都是顆活生生的炸彈。
他們眼睜睜看著同類死掉,他們被嚇到,有理智的,沒理智的野獸四處亂跑,卻因此將爆炸范圍擴大至無數倍。
誰還顧得上聲討,連保衛自身安全都不到。
無辜人類被波及, 剎那間, 慘叫哭喊不斷。
而每一個實驗體,無一例外被活生生燒成焦炭, 炸到尸首分離。
沈逸大腦發懵,還沒反應過來是發生了什么, 徹底急了,朝洛奕俞大吼:“你不是能控制實驗體思維嗎?讓他們聚在一起去空地別亂跑啊!!!”
洛奕俞眼睛似乎又開始裂了,血混著淚一滴接著一滴向下掉落,劃出道道紅色蜿蜒爬行的毒蛇,將他的臉生生割成無數血色碎片。
他面露恐慌, 臉色蒼白了很多,有些茫然:“我,我做不到……”
好像做了什么錯事似的,整個人陷入莫大的惶恐之中,甚至要壓過了憤怒。
立場如何,很明確了。
沈逸確確實實已經把實驗體當人,但潛意識里,也還是將這群脖頸上帶有編號的“人”排為異類,事發第一反應,是指責這群東西連累了那些愿意接納他們的,真正的人類。
洛奕俞明顯也注意到了,無意識的一句話,無比成功讓他的心又裂開一道大口子。
他極其無措地站在中央,感覺四周一切人和建筑物都在慢慢軟化,化作潮水。他身邊空無一人,被從地底鉆出的,無數扭曲的黑手緊緊攥住,無法移動半分。只能眼睜睜看著四面八方涌過來的湖水一寸寸剝奪他的氧氣,任它將自己吞沒。
他們并不是同時爆炸,中間隔了一兩秒,血花生長出來時“噗嗤”的聲響不斷,像在奏什么奇怪的樂章。
而希爾的臉,突然出現在無數大大小小的屏幕中。
他開口,無數設備中傳出他的聲音,層層交疊匯聚在一起。
明明周邊已經吵成那個樣子了,可他的聲音還是無比清晰傳入了無數人耳中。
振奮的語氣:
“各位,恭喜你們見證了一個時代的更迭。”
“用你們的生命,陪我一起走完最后這一段路。”
他口中突然念出一段很奇怪的,像咒語,又像夢囈的句子。
它似乎不屬于任何一個區域,未經任何翻譯說出口,卻讓洛奕俞感到一陣沒由來的心悸。
他聽不懂,城內實驗體同樣深陷恐懼之中,不知作何反應。只有那些理智幾乎完全喪失的,被徹底馴化的人,突然像瘋了似的撲向人群,拉著身邊人同歸于盡。
他下意識去建立和他們交流的平臺,在數不盡的咆哮嘶吼中,終于捕捉到了那一閃而過的念頭。
希爾在說:“請盡情發泄你們的不安吧,將所有傷害你們的,踐踏你們的,屠戮你們的人通通拉下地獄,在獲得永遠的解放前,讓世界聽到你們的凱歌。”
那語言,是在馴化過程中,無數次,有意無意植入其中的,嶄新的體系。
他想過希爾會留后手,也想過他會直接將整個379區推平,屠盡所有實驗體。
卻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方式。
是人啊,都是人啊。
以最簡單,最慘烈的方式,實現完美的自相殘殺。
是啊,以現在的技術,在每個實驗體被制造出來時植入爆炸芯片是很輕而易舉的事。
只是數百年里,沒有任何一個實驗體因此而死。實驗體制作已成了流水線工程,像沈逸這樣的工作人員,只負責管理實驗,卻并不參與創造,自然也不會去關注他們脖頸間的編號到底藏著什么秘密。
希爾藏的很好,沒有人知道這張底牌是什么時候埋下的,潛伏了多少年,是不是早就在等這一刻。
他聽著同類慘叫,他聽見無數城內實驗體哭喊著叫他王,求他庇佑。
他的心在嘎吱作響。
洛奕俞心道果然,希爾也早就不想活了。
那他到底所求什么?
他還有什么是沒拿到手的?
屏幕里,希爾的嘴一張一合。
“各位,我真的很失望啊。”
“這世上總有人要做惡人,總有人要為全人類利益背負千古罵名……各位捫心自問,除去實驗體外,我可有做過什么損害人類利益的事?”
“你們平日里不會關注數字,這些也從來沒有放到明面上談過。現在,我來告訴各位,自打實驗體制作且投入至市場中后,犯罪率已下降至原先十分之一。黑市規模大大縮小,你們應該也能感覺到,因疾病逝世的人越來越少了,各方面絕癥治愈率大幅上升。”
“我問心無愧!我可以拍著胸脯說,我對社會治安的貢獻絕對是無人可替代的。可是,你們又是如何報答我的?享受著我的庇佑,卻反過來要指責我惡事做盡嗎?!”
這里位于區域中央,最富饒繁華的地方,街上大概站著三萬多人,無一例外拼命奔跑著,卻又總會被不知從哪冒出頭的實驗體撲住,和他一起化作死灰。
可實驗體的規模卻又不僅如此。
四個實驗體總共制出實驗體超百萬,散落在各個區域中。不難想象,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又會有多少條生命就此隕落。
可偏偏,在這種時候,沈逸紅著眼眶咬牙問他:“洛奕俞,你故意的?”
這話一說出口,洛奕俞還沒怎么樣,他便立即意識到自己失言了,手掌匆匆抹掉眼尾淚水。干笑幾聲,又主動去握他手腕,他想將自己的聲音在這一片嘈雜中放大些好讓洛奕俞聽到,卻也因此讓其中的顫抖更加無所遁形: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先去找希爾,我們去讓他停手,真的不能再死人了……”
洛奕俞顫抖的比他還要厲害:
“在你眼里,我到底是有多么不堪?”
現在爭吵是沒有意義的。
沈逸自知理虧,卻壓根壓不住懷疑這個人的心思,只能咬牙催促:“現在說這個有什么意義?難道你想看著你的同胞全都去死嗎?!”
“我的同胞?什么叫我的同胞?那你算什么?你到底有沒有把我們當人看?!”
爆炸聲不斷。
死傷無數。
沈逸真的害怕這種場面。
他曾見過基地那么多人一個接一個死在他面前,他記得那間鐵屋無數灰暗的人影,他真的,真的沒法接受再來一次了。
去殺希爾。
這是他大腦中唯一的念頭。
洛奕俞強逼自己冷靜下來,咽下心底不斷溢出的刺痛,抬頭匆匆瞥了大屏幕上的希爾一眼,堅定了他在研究所的中心管控室念頭。
也是,畢竟斐洛還在那。
圍攻研究所的人很多……這個平日里被眾人奉為神址的地方此刻正遭受著無數踐踏。持槍機器人在群眾怒火下被拆成碎片,罵聲不絕。沈逸從其中捕捉到了幾個關鍵詞,大概能猜出是他們的親人朋友死在了這次的戰火之中。
是啊,每一條命背后,都牽扯著更多,更多的人。
可依舊沒人踏進去。
哪怕機器人被拆了個干凈,也沒人闖。
沈逸靠近了些瞇眼查看,才認出那里有張無形的,電網似的東西。
有懂行的人朝地面狠狠“啐”了一口,跟他解釋:“癟孫子的……這破東西耗費能量大,估計用不了一天就自己停了。大家現在都守在這兒,那王八玩意兒準跑不掉!”
一天。
誰能等得起一天?!
每一分每一秒都有無數人被迫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哪還有時間供他們在這兒干耗著?
可洛奕俞。
竟然毫不猶豫,連一個回頭眼神也沒給他,就這么直直踏了進去。
沈逸瞳孔驟然緊縮。
他知道的,這不是普通電網,八成是和培訓基地一樣,能瞬間將石頭擊成齏粉的東西。
會有多疼,不言而喻。
洛奕俞這一路上都沒跟他說一句話,當然,他心也亂的很,沒功夫去哄,就這么冷戰著,任憑低氣壓緩緩攢動。
可在這一刻,他還是沒忍住,大聲喊他的名字:“洛奕俞,你干什么?!”
他眼睜睜看著這個人皮肉裂開——像他第二次死亡那樣。
沈逸又失控了,不管不顧跟上去要拉住他,一腳踏入那電網之中。
他閉緊眼睛,心底已經做好了要死個幾回再一點點向里爬的準備。
卻只聽見一聲悶哼。
洛奕俞身上的血腥味擠入他的鼻腔,傷口在一道道愈合,又再次被劈出新的,一層疊著一層,一道跟著一道。
“呃……”
洛奕俞在他身后,幾乎將他攔在自己懷里,整個人罩住他。又頂著劇痛,帶他步步向前。
耳邊聲音似無奈,又有些吃力:“你是不是吃準了我拿你沒辦法?”
即使是洛奕俞,在走出電網后也不由得雙膝發軟,幾乎是直直摔跪在地上,喘著粗氣緩了好一會兒才掙扎著站起。
手臂處更甚,幾乎是血肉模糊一團,沈逸能看見皮膚下血肉飛速愈合的模樣。他衣服被撕破幾塊,邊緣處染了些血。
沈逸回頭抬眼望,發覺那電網是自下而上發射的……其實能猜到,設這張電網的目的大概就是為了將其余人隔開,刻意邀他們進門。
沈逸有些無措,去扶洛奕俞不是,不管他也不是,站在原地愣了幾秒,心底很不是滋味:“我又不會死……”
洛奕俞緩緩掀起眼皮,輕呵一聲,與其說他是在嘲諷沈逸,倒更像是諷刺自己的不自量力:“嗯,那就當我犯賤好了。”
沈逸眉頭一皺,終于還是走上前扶了他一把,道歉:“別鬧脾氣了,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小俞,謝謝你。”
洛奕俞心底是什么反應他不知道,反正面色是沒有絲毫波動。緩了差不多五分鐘,也就能自己站起來了,冷著臉徑直朝里面走。
他有意不理沈逸,視線專門避著,便朝著另一個方向望。然而這一瞥,就發現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他以為自己眼花了,大腦驟然埋上一層陰影,快步朝那個方向走去,越走越急,直接演變成了跑。
沈逸沒反應過來,下意識跟著他,同樣看到了這怪誕又駭人的一幕。
斐洛不知什么時候被那變態移到了這里,依舊困在玻璃倉中,表情是麻木的——或許面部肌肉早就死了,只有那眼神,擺著根本藏不住的驚恐。
而他們,竟看到了圍著玻璃倉的,七八個希爾。
不同樣貌,不同動作,不同時期的他。卻又確確實實每個都是他,此時正圍在斐洛身邊,不約而同齊齊盯著他看,目光中全是欣賞。
很純粹的視線,與其說是對人,倒更像是看展館里的文物。
而在感受到洛奕俞過來時,七八個人又同時轉頭,一言不發睥睨著他。
一股巨大壓迫襲來,洛奕俞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第一次,對那個男人感受到了恐懼。
看這模樣,大概是將自己云端意識復制了幾份,又植入進自己曾經的身體里。
到底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瘋子,會接受世界上出現無數個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自己。
沈逸站在他身邊,見到這一幕只感覺喉管都被堵住了,說不出一句話。
反倒是無數個希爾主動開口:
“洛奕俞,我對你很失望啊。”
他也沒猶豫,干凈利落動手,一把將離自己最近的那個希爾拉過來,直接掐碎了他的咽喉。
那個希爾壓根沒反抗,甚至臨死前一刻,唇角都還掛著詭異的微笑。
血濺出來,
或者應該說,每一個希爾都一樣,臉上掛著這種類似于憐憫,又有些陰陽怪氣的笑容。
“每一個我死,便會有十萬實驗體被瞬間炸碎。想讓他們死的更快些,請隨意。”
沈逸注意到,有一顆白色圓球漂浮在空中,中間是一塊圓形玻璃,像鏡頭,始終跟著希爾的臉移動。
應該就是這個東西在直播。
或許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話,那白色圓球“呲呲”響了兩聲后,投影出一塊全球地圖,上面印著密密麻麻紅點。而那句話說完后,北邊紅點幾乎是瞬間熄滅。
距這里太遠,洛奕俞無法得知,但他知道,希爾沒有騙人。
他咬牙:“你到底要干什么?!”
而希爾,好似沒聽見似的,將頭緩緩扭向攝像頭。
是第一具軀體,他最原本的軀體。
保持著二三十歲年輕的狀態,死了幾百年的人,就這么再次出現在眾人視野。
他開口,聲音無比清晰:“各位,我的名字是希爾,即第一任智領。”
“世上第一具實驗體出自我之手,他的名字是斐洛。這個名字,你們應該很耳熟,是我們的首席大人,提出創造實驗體的天才,時代的開創者,引領者。”
“他曾因追求永生,試圖將自己制成實驗體,很可惜,失敗了,落得個同植物人一般無二的下場。我萬分悲痛,不得已接手他的實驗,踩著他的尸骸活了下來,成就了無無數數個我。”
……
洛奕俞明白他想要什么了。
他活了太久,名利雙收,享受著億人敬仰,就這么過了幾百年,其實,也多少是有些膩了。
越到這樣終極的時刻,便越想去求一些曾經無法達成的東西。
例如,和他最愛的藝術品永遠捆綁在一起。
我們因彼此存在,因彼此成名,因彼此鮮活。我們被因果線緊緊纏繞,你是我,我是你,這樣糾糾纏纏在史書上,你我是永遠會被一起提起的名姓。
這就足夠了。
其中一個希爾心滿意足切了直播,淡淡陳述:“我把云端意識全銷毀了,放心,一點也不會留下。服務器也徹底崩潰,百年內,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再通過這樣的方式活下去。”
另一個希爾笑瞇瞇地道:“我給的誠意夠足了吧?貪得無厭的小孩可不討人喜歡。”
一個注意力完全沒放在他身上,專心致志隔著玻璃倉撫摸斐洛的希爾隨口道:
“你當然可以殺了我——如果你想要所有實驗體都去死的話。”
事實上,他們所有人心底都清楚。
希爾已經比尋常人多活了幾百年,享受夠了將人類當傻子玩弄的感覺,現在死了,大概也不會覺得有什么。這真的,只是單純給他兩個選擇而已。
沈逸咬牙,只感覺渾身氣血都往頭上涌。
死不死已經沒那么重要了……這個畜生,他有什么資格這么輕易去死?!
他把服務器和云端意識全部銷毀,不就是為了避免自己被折磨嗎?
他一直想著要殺希爾……可,或許希爾本來就想死,殺他還是給他順他意了呢?!
沈逸恍惚抬起頭,卻毫無預兆和玻璃倉內的斐洛對上了視線。
……
洛奕俞是當真覺得自己要被脖頸上鋼絲活生生吊死了。
他怎么也沒想到,會是這樣,會是如此徹頭徹尾魚死網破的方式。
可就算他早猜到了,又能改變什么?
希爾根本就沒有反抗意思,好整以暇看著他,魔怔了似的,一個接一個在他耳邊念叨:
“實驗體哈哈哈哈,太慘了,太慘了,怎么這么可憐呢?沒過得了一天好日子不說,到頭來,連個好死的結局也落不到哈哈哈哈。”
“真是蠢貨啊,按照我給你的路線來,你完全可以成為我的接班人,你可以得到你追求的一切,卻非要把事情搞到現在這個地步。”
“現在好了吧,你得到什么了?你知道自己要面對什么吧?真可憐,本來我還可以陪陪你的,可現在——”
話音未落。
卻突然聽見一道陌生到讓他心悸的聲音。
緩慢的,冰冷的。
“希爾,我愛你。”
剎那間。
那粘黏在天花板上的,密密麻麻無數灰白色機械蝴蝶,突然間燒起極其猛烈的火焰,帶著勢如破竹的勁兒瞬間爆炸。
巨響過后,整個研究所都在劇烈搖晃,天花板瞬間開了窟窿,石塊破碎,整塊整塊地向下砸,無數精密儀器瞬間成了廢鐵,整個研究所轟然倒塌。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竟然連希爾也沒反應過來,無數個他發出尖厲嘶吼,跟所有人一起,被巨石砸中,雙眼發黑。
沈逸不知該不該慶幸,自己有做管理員的經驗——至少,知道該怎么打開那玻璃倉。
他和洛奕俞默契到極點,一個眼神,便瞬間了解了對方的意思。
想要讓洛奕俞去控制正常人的思維,那簡直是癡人說夢,更別提控制對象是七個瘋子一樣的希爾。他所能做到的極限,也只是暫且干擾他的聽力而已。
即便只是這樣,他也感覺自己眼球被無數根鋼筋刺穿了那樣,好似整個晶體都被融化了,痛的厲害。
也只能慶幸,希爾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如何用語言刺痛自己身上,暫且忽視了身后斐洛動作。
他被鎖了百年,別說是說話了,連站立走路也困難。但奇跡的是,這幾個字竟說的如此自然。
或許,是因為把它當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捏在心里久了,曾在無數個沒有人的時候一遍又一遍催眠似的給自己念著,幾乎形成了肌肉記憶,被牢牢刻印住了吧。
被折磨到不成人樣的他,在神智一點點支離破碎時,嘴里卻要一直念著那惡魔的名字,麻木說著已經忘卻是什么的情感,以此來給自己一個虛無的希望。
那原本是他給希爾準備的三十二歲生日禮物。
當年的他算著時間,心想如果順利的話,那個時候他們已經處理完了手上所有爛攤子,實驗體進程也告一段落。他會約希爾去世界上最美的地方看極光,讓無數機械蝴蝶繞著他翩然起舞,再飛上高空,伴著那句“希爾,我愛你”的告白,綻出最美的煙火。
他知道的,希爾很喜歡這些精致的小玩意。
只是當年的他怎么也不會想到,最后會是這樣的場景……
希爾偷了他設置的代碼,沒有改動一分,無限復制,讓它們維持最初的設計運轉了數百年。
也是得益于此,這根基深厚,埋藏了數百年的地方,終于被連根炸毀。
火焰焚燒。
那蝴蝶直接炸毀了連接處,將整個操縱室徹底搞癱瘓,連帶著撕開了希爾同實驗體的連接。
多少,算是救下來了。
希爾好似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說完那句話后,整個人便立即陷入空洞之中,呆呆地仰頭看即將崩壞的房頂,一動不動。
沈逸臨死前將他一把拽了過來,用自己身體拼命護著他的頭,好說歹說留了他一條命。
洛奕俞不會死,沈逸死了在等重生,七個希爾直接被弄死了六個,唯一在洛奕俞手底下還存活的那個,雙腿直接被炸飛了,橫截面模糊一團,發出聲不似人的尖厲慘叫。
洛奕俞干凈利落將他的手骨捏碎,沒空管自己身上數不盡的傷口,趕忙將壓在沈逸身上的那幾塊石板推開。
好在這里所用的建筑材料和城內不同,斐洛在沈逸以命相護下倒還算平安。不過也還是受傷了,整個腿部被搓掉了一大塊皮,眸色微沉,不哭不鬧跪坐在原地,沒有一點多余情緒。
洛奕俞瞥了眼沈逸的尸體,強壓下心底說不上來的情緒,將目光投向斐洛。
他不知道該叫這人什么,想了片刻,還是略帶恭敬道:“前輩,你……你應該對研究所也算熟悉吧?我想知道怎么徹底銷毀實驗體內部的芯片,有沒有什么辦法?”
斐洛依舊是一動不動,好似跟外界徹底斷聯開了似的,連眼神也沒分給他一下。
洛奕俞試著入侵他的思維,可或許是因為前面消耗太大,他只能感覺自己探入了一片白茫,什么也抓不住,無奈作罷。
而在他轉身那刻,在洛奕俞看不到的角落,斐洛輕輕勾了勾手指。
一枚還殘存著的機械蝴蝶從廢墟中振了振翅膀,一下,一下。
……
沈逸再度睜眼。
以他的視角,其實第一個看見的,是廢墟之中血一樣的殘陽,和大半邊模糊的天。
掙扎著坐起,看到洛奕俞正拽著希爾衣領,似乎在跟他吵些什么。
同樣的,他也看到希爾血肉模糊的下半身,眉頭狠狠跳了兩下,猜出來大概。
然而,他沒料到的是,身后,突然有一道聲音響起:
“你想死嗎?”
沈逸嚇了一跳,雞皮疙瘩起了一身,這才慢慢回魂,回頭和斐洛蒼白的瞳孔對上視線,張了張口,又有些不知該怎么回答。
斐洛似乎也不用他說話,自顧自道:“噓,去聽。”
他便也安靜下來,毫不費力的,聽到了希爾近乎瘋癲的大笑。
他這個人,確實是心高氣傲。能接受自己被審判,卻絕不允許自己輸的這么難看。
尤其是,那還是被他囚禁幾百年的禁臠。
以至于此刻,他是真的有些崩潰了,毫不留情刺著洛奕俞:
“哈哈哈哈,活該你這樣的畜生要遭受神罰,活該你他媽被困在永恒。是,我輸了,那又怎么樣?我敗的坦蕩!你心底也門清,如果沒有我放水,憑你怎么可能走到這一步?!”
“是啊,我敗了,我成殘廢了哈哈哈哈,那又怎么樣,那又能怎么樣?我已經活了這么多年,死了又能怎么樣?反倒是你,你有想過自己的余生嗎?”
洛奕俞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怒氣,顯然也在思考該怎么處置這個瘋子,咬牙道:“放屁!只有像你這樣的畜生才會一輩子孤苦,我他媽才不會一個人熬!!!”
可他自己心底分明也沒底。
希爾一眼便看出他不過是強弩之末,大笑著拆穿:“你敢嗎,你敢去問問他,愿不愿意陪你度過永恒嗎?”
沈逸愣了。
什么……什么永恒?
斐洛輕輕開口。
“永生,真是這世上最可怕的詛咒,對吧?”
“它意味著沒有盡頭,無窮無盡,永不止歇。它不單單再局限于百年千年,而是更遙遠,遠到一處無法描述的地方……是世上最恐怖最漫長的凌遲。”
“它意味著即使是即使海枯石爛,即使世界毀滅,即使是未來海水蒸發,整個世界被一片粗白鹽礪覆蓋,你也依舊要在一片廢墟中存活。”
“或許你會瘋,會傻,會崩潰,可時間是沒有盡頭的。當這個星球毀滅,當人類滅絕,你依舊會站在這里,靠著過往的記憶茍延殘喘。”
“這,就是神罰。”
沈逸感覺大腦內有一把刀在橫沖直撞,硬生生割斷他所有神經,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片漆黑的液體,他整個人用力晃了晃,手腳都是冰涼發麻的。
他語無倫次:“你,你是說小俞遭受了神罰?他,他再也死不了了?這就是他重生的代價?”
斐洛身上似乎帶著一股神性,此時整個人依舊是跪坐姿勢,像祈禱,又像在請罪,聲音依舊很清冽:
“萬事萬物,自有因果。”
血線穿過他們每個人的骨骼,沒有人能逃得掉。
很久之前就迷霧之中的,一觸即碎的線索,突然在這一刻一塊接一塊拼湊了起來……
沈逸這才回憶起些什么。
洛奕俞無數次的試探,無數次欲言又止,無數個受傷的眼神……
為什么那一次,他毫不費力就將XAR53射線抑制劑注入進去了?明明,洛奕俞五感經歷了那樣的強化,又怎么會毫無察覺,甚至連搜他身的舉動都沒有?
他曾以為,那只是他對自己是否忠心的試探。
可現在看來……洛奕俞其實才是最想要自己去死的那個吧?
他在做出選擇的那一刻,就無比清楚自己未來要遭遇什么。他害怕,恐懼,不得已將手中唯一能握住的沈逸越抓越緊,直至他徹底崩裂,才意識到自己做過了頭。拼了命的想要去彌補,可他自己也是壞掉的,又怎么可能填補得過來?
他當然后悔,為了那一點點不甘,為了那一點點仇怨,就這么將自己徹底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他壓根就不敢去想,毀滅及永恒過后,他一個人在無盡宇宙飄蕩,會有多么孤寂與無望。
又在看到沈逸臉時微微松了一口氣。
沒關系的,沒關系。
有他,只要有他一直陪著自己,就足夠了。
已經遭遇了那么多,可沈逸還是感覺自己從未有任何一刻比現在更無助,巨大惶恐之中,恨意也緊跟著騰燒了起來:“他他媽這是什么意思?他要把我也拉進永恒?!可我沒有異變,我怎么可能……?!”
斐洛靜靜看著他:“你真的覺得,自己還是人嗎?”
……
什么意思?
他在說什么鬼話?!
他有血肉有心跳,不是人是他媽的什么?!!!
像是為了擊碎他的幻想。
那邊的希爾突然注意到了他這邊,幾乎是朝他獰笑:“哈哈哈哈,醒了,醒了啊!”
洛奕俞怔了瞬,下意識轉頭,看向沈逸。
而希爾,就是趁這個時間開口:
“我猜,他應該還沒有告訴過你,你現在是個什么東西?蠢啊,難道你就沒有思考過,自己為什么會有死而復生的能……啊啊啊啊!!!”
洛奕俞當機立斷,直接抓起顆尖銳些的石頭割了希爾舌頭。
血液從口腔涌出,他終于,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了。
可希爾沒說出口的,斐洛替他說了。
“人無法永生,只有實驗體可以。同樣,人怎么可能死而復生,當然,也只有實驗體可以。”
意識模糊,即將要徹底暈厥前一刻,希爾看向那個漂亮的男人,迷迷糊糊想,他還是和以前一樣聰明。
也和他一樣默契。
沈逸感覺整個世界都在劇烈崩塌,他被掩埋于廢墟下,夾在地震后的巨縫里,再也,再也爬不上來。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被地面水灰塵與石塊弄臟的,上面有著清晰血管,還在微微跳動著的手。
他仍舊感到不可置信:“怎么可能?!這他媽怎么可能?!我完全沒有被制成實驗體這個過程的記憶,況且希爾不是說上傳云端意識技術從來都沒有外傳過嗎?!為什么要騙我,洛奕俞壓根就不會制作實驗體!!!”
斐洛只是道:“因為,你和我不一樣。”
他并非流水線上被制作出來的實驗體。
而是洛奕俞挖空了自己血肉親手制作的,傾盡時間一點點拼湊的,完完全全屬于他自己一個人的實驗體。
他們血脈相連,他們骨骼里有對方的痕跡……某個層面上,他們早就是勝過親人的存在。
沈逸早就死了。
他實現了自己的愿望,死在實驗體手下,死在被他親手殘殺的孩子手下,血債血償還盡了自己所犯的罪,陷入長眠。
而他,只不過是一具承載著沈逸思維,執念,記憶的軀體而已……
那他是誰,那他是什么?
他不是沈逸,那他是什么,他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他不是他,為什么要承擔他的罪孽與不甘,為什么要替他贖罪,為什么要經歷那些,為什么要痛苦到這個地步?
沈逸緩緩抬頭,身體內某些東西好似好被擰碎了那樣,一片血濘。
洛奕俞心臟狠狠一顫,動了殺心,指骨攥的咔咔作響,準備弄死斐洛。
可斐洛,只緩緩抬起自己眼睛,說了一句話:“你果然,和他一樣。”
瞬間,讓他定在原地。
“你有問過他的想法嗎,如果他不愿意呢?還是其實你心底清楚答案,所以才刻意逃避?你要怎么做,將他囚禁起來,讓他變成第二個我嗎?”
那他,就徹徹底底變成他最厭惡的,第二個希爾了。
斐洛說起話來和他陰柔長相格外不符,帶著鋒芒,幾乎字字見血:
“永恒那么長,用不了幾年他就會發現自己身體陷入了停滯,不老不死,你瞞不了他的。”
“嘴里說著愛,做的卻都是喪盡天良之事。從始至終真正該下地獄的,是你們。”
沈逸臉上爬滿淚水,一顆接著一顆滑落,他嗓音在顫抖,整個人陷入莫大無助,幾乎是一字一頓:“那我,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洛奕俞感覺自己心臟也被開了窟窿,他緩緩跪在沈逸面前,身體同樣顫抖著,伸手握住他的肩膀:
“哥,你就是沈逸啊,你的生命不過是換了種方式實現延續了而已,記憶在思維在,你就是他啊!”
沈逸膝蓋被地上石子割破,他沒有甩開洛奕俞,單純的,使不上一丁點力氣:
“重要嗎?”
“現在,這個問題重要嗎?”
“欺騙我,殘殺我,還要拉我跟你下地獄……你,配嗎?”
洛奕俞也哭了,像是回到了幼年體,簡直可以說是嚎啕大哭。他緊緊抱住沈逸,好像一松手他就會隨著風散去似的:
“你別拋下我,你已經拋棄我那么多回了,你不能再扔掉我了!你答應過我的,你,你明明也愛我,我求你,我求求你,你跟我在一起好不好,我,我真的,我真的求求你!”
他感覺自己的大腦已經混亂了,比經歷永恒時還要混亂千百萬倍,嗓子里好像出了血,每一個字都痛得厲害,幾乎是不管不顧:
“哥,哥!如果不是你,我不會選擇走上這樣絕路的!你,你要負責的,你要對我負責的吧?我求你,我,我真的求求你,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好不好?你可以殺我,可以打我,怎么對我都無所謂,我求你了,真的,我求求你了,別對我那么殘忍!”
可到底,是誰對誰殘忍呢?
一年前那天,洛奕俞親手將玻璃碎片刺入他的脖頸,感受到他皮膚阻力,看到他臨死前的眼神,以及手上溫熱的液體,這才有了些真實感。
他沒哭沒鬧,只是手控制不住發抖,一個人站在原地,盯著那具冰冷尸體看了很久。
胸口處好似堵著一團氣,又好像埋著一把刀,每一聲呼吸都是痛的。
他想,沈逸會不會也是這樣的感受呢?
原來痛到極致,是不會哭的嗎?
所以,他也是在乎自己的,對吧?
他連血帶肉地拆開自己,他克制住自己顫抖的手,他咬著牙寸寸刨下自己骨骼,拿它重塑沈逸。
他知道那不是他。
可那又確實是他。
就當是救救他吧,一個人,真的好孤單。
沈逸被他抱得極緊,拼盡全力也只能微微仰起頭,看著天邊那刺目,張揚的色彩。
他說:“如果你了解他,了解我的話,就該明白我會做出什么選擇。”
愛不是這樣的。
這樣的情感,壓根不配被稱**。
斐洛唇角扯起一抹頗具諷刺的微笑,沒再理會這兩人,轉而緩步走在希爾不知是死是活,已經是殘疾的尸體旁。
“該下地獄的吧?”
“你們,都該下地獄的吧?”
他手指輕動。
幸存的那只蝴蝶銜著一個透明方塊飛了過來,極其乖順地落在他掌心,撒嬌似的抖了兩下翅膀。
……
洛奕俞真的感覺自己快瘋了:“不行,不行,我怕,我也怕黑。哥,沈逸,你不能這樣,你是我的,我們不能分開,絕對,絕對不能。我,我真的接受不了……你答應過我的,疼疼我吧,算我求你,真的,我求你……”
多自私的一個人。
他死了多少次,被逼瘋了多少回,洛奕俞數的清嗎?
他不過是一具有了名字有了意識的軀體,傀儡,為什么要這樣對他?
沈逸淡淡道:“松手。”
洛奕俞沒動,渾身僵住了那般。
“洛奕俞,你欠我太多太多……”
沈逸好像在說審判詞,每一個字落下來,都活生生削掉了洛奕俞一層皮:
“你這樣的人,根本不配得到別人憐憫。所有路都是你自己選的!!!我不用你償還我什么,我,看見你只覺得惡心,不要把你那些破因果全疊在我身上!!!”
“洛奕俞,放過我,不要讓我死前還這么恨你。”
最后這一句話。
徹頭徹尾的,將洛奕俞徹底釘死在了十字架上。
他哭到喘不過來氣,說不清是害怕還是不舍,一點點松了力氣,整個人緩緩彎腰,跪伏在地,聲音抖到不成樣子。
“我愛你,沈逸,你信我,我真的愛你。”
像誓言,像承諾,好像把自己胸膛徹底剖開了,在給沈逸看內里心臟是如何跳動那樣。
他知道的,愛不應該這樣。
可是,誰又教過他,誰又給過他機會?
斐洛單手拎起希爾半截尸體,另一只手指尖一動,那蝴蝶便一下一下飛到沈逸附近。
XAR53射線抑制異變劑,對洛奕俞沒用,但對他這個變異物造出來的怪物,總還是可以的。
本想著偷偷塞給沈逸,也算是給他留個選擇。
但又轉念一想,如果洛奕俞真的打定主意不放沈逸走,就算這一次他死了,他也依舊可以再創一具軀體,重新創造出意識,再把沈逸像自己一樣,永生永世囚在玻璃倉。
不過是費勁了些,而已。
他想,像他們這樣的人,或許真的是命不太好。只不過是因為不小心糾纏上了不該搭理的人,至此,就這么被迫將自己一生搭進了煉獄里。
一大片廢墟之中,兩個不知還算不算人的怪物面對面跪著。
共享彼此脆弱,感受地方心跳,親手,將因果線從對方骨骼中連血帶肉剝奪。
這個決定有多么艱難,多么絕情,他又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放手,自我懲罰似的去獨自迎接望不到頭的刑罰……
沒人知道。
洛奕俞撿起那顆漂亮的,在陽光下好似透著金光的玻璃方塊,總覺得它似乎有千斤重。
他輕輕撩起沈逸后脖頸處頭發,想要說些什么,可嗓子里,只能溢出聲類似于嗚咽的聲響。
而沈逸,終于緩緩抬起手,擁抱住了他。
他的聲音很輕,像安慰,像勸導:
“乖。”
他們都該死的。
他們所有人,都總要去為自己犯下的孽贖罪。
那么多條性命,日日夜夜背負在肩上,遲早有一天會讓惡鬼蠶食的。
放過他吧。
脖頸處,有針尖刺入。
這次的感覺,終于沒那么討厭了。
他的意識越飄越遠,他知道,這一次,再也沒了回頭的路。
混沌之中,有一句哽咽著的,無比顫抖著的話,在他耳邊回轉。
“哥,你自由了。”
……
他想,他有點后悔了。
那時,不該對他說那么重的話的。
*
新歷753年,死了很多人,以萬計數的人。更多幸存下來的那些,踩著焦土,看著滿地還未來得及被清掃的尸體,張開嘴,卻連凱歌都唱不出口。
或許是因為中心操縱室被炸毀,當天夜里,下了場十多年未見的大暴雨。
血被洗刷,尸體被淋濕,雨水混著泥土綠葉的清香,散出股難以形容的氣味。
沒人躲雨。
很多很多人,披著件簡單的雨衣出來,就這么站在那里,站在大街上,一言不發,為遭受無妄之災而逝去的同胞默哀。
而在廢墟中,一個怪物抱著另一個怪物跪了很久很久,他的手越縮越緊,竭盡全力想要留住對方的溫度,卻終究,還是感覺到對方身體慢慢冷了下來。
他竭盡全力將自己身體的蓋在沈逸上方,盡最大可能不讓他被淋濕。
再抱一抱他吧,求你了,真的,求你了。
*
次年十二月,洛奕俞加入區內人體冰凍實驗組織,主動將自己封入冷凍倉,沒有設定解凍時間。
很冷,很冷。
他好累,只想好好睡一覺。
或許吧,或許世界寂滅那一天,他會再次醒來,守著連灰都不剩的愛人,跟已經聽不到的他道一句晚安。
即便,從始至終,他的愛人都沒有對他說過一句愛。
(END1 正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