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長長的寬巷間飄灑著細密的雨絲,青石板濕漉漉的,瓦檐前水珠嘀嗒。
街巷兩旁店鋪的門板被潮氣浸潤的油亮報曉鐘聲遙遙飄蕩,包子鋪的伙計打著哈欠,卸下半邊門板,進進出出,以為時候尚早卻已有登門之客。
“簇——簇——簇”
來人于鋪前駐足,伙計趕忙出去招呼。
“公子要點什么?”
“請問,楊府如何走?”
“楊府?倒是不遠...”
伙計見他行動不便,瞧著為時尚早便將手中的活兒放下,領著他走了一頓路。
“前面便是楊府了。”
于府外停駐,一入眼,便是門外兩座莊嚴的石獅子,大門漆黑,上端掛著一塊燙金牌匾,一個氣派的“楊”字赫然現(xiàn)于眼前,處處彰顯華貴。
少年拿出幾塊銅幣交付于他手中,柔聲而道:“多謝。”
——
因府中鬧鬼,全府上下人心惶惶,除了焦急地尋找誅邪師外還忙不停歇地籌備著婚禮。
姜以禾被關了一天又一天,知道自家兒子徇私枉法想放走她,于是老夫人連他也一并禁了足。
這下孤立無援,就算喊破了嗓子也不會有人來幫自己了。
又到了某日下人就如往常一般來送吃食,只是今日這菜倒是有些不同。
“府上可是發(fā)了橫財?”
看著食盒中不同于尋常的鮑魚海參,姜以禾只覺蹊蹺。
難不成……這是最后一頓啦!?
“姑娘說笑了,明日便是大公子壽辰,大夫人特命操辦得隆重些。”
“明日?這么快!那我豈不是就要嫁給他了?”
婢子笑而不語,放下東西便轉(zhuǎn)身離去。
這下,姜以禾更慌了,似熱鍋上的螞蟻左右躊躇個不停。
“完了完了完了!馬上就要被趕鴨子上架了!”
迫不得已她只能放手一搏將機會放在了明晚的壽宴上。
楊家大少的壽辰少不了的便是聲勢,一大早天都還沒亮,姜以禾就聽見各種忙活兒的動靜。
又是吹鑼又是打鼓,這不知道還以為誰家過百歲大壽。
而眼看天色沉了下去,從墻外輝映著張燈結彩的
異光無不在彰顯著外面的繁鬧。
姜以禾趴著門縫看去,門外的看守果然少了不少,趁著人多眼雜,正是她偷溜出去的好機會!
“哎呦!我的肚子!我的肚子好疼啊!我要死了!”
姜以禾賴在門前滿地打滾,哭天喊地的叫喚果然引得外面人的注意。
為首的下人開了鎖,瞧著她這副生不如死的模樣一時間內(nèi)沒有過多的懷疑。
“快去叫人來!這要是出了事我們可擔待不起!”
另外兩人立馬爬去叫人,眼看只剩下一人看守,姜以禾當機立斷拿起手邊的木棍朝他敲去。
“咚——”
男人應聲倒地,確認他還有鼻息,姜以禾立馬提裙閃人。
楊府此番壽宴操辦得確實聲勢浩大,不僅處處燈火輝煌,形形色色的賓客也是絡繹不絕,歌舞升平、鐘鼓鳴天,好不氣派。
為了避免被認出來,姜以禾在臉上蒙上面紗,低著頭快步而馳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起眼,但還是被半路攔截。
“花娘你怎么還在這兒!”
濃妝艷抹的簪花女人恨鐵不成鋼地嗔怒于她,拉著她的手就往另一處走去。
“這楊家花了大價錢讓我們來伺候這群紈绔可不是讓我們來玩的!要是伺候不好你這腦袋也別想要了!”
“等等等等!你認錯人了!我——”
“我什么我?你不就是想離開花滿樓嘛,老鄂說了,你債務已清,干完今日,就派馬車送你出城,屆時你想去就去哪兒。”
剛想澄清誤會的姜以禾忽地愣住,又問了一遍。
“真的?只要干完今晚就讓馬車送我離開?”
“對哇,她還說了,你今晚是青牌,不接客,只要端端茶送送水,不惹火上身就好!”
姜以禾徹底放棄反抗,這不是老天追著給活路嘛!
但隨她進了屋,姜以禾覺得自己似乎又被耍了,也沒人告訴她伺候人要穿露臍裝啊!
窗外送進一陣風,少女薄紗的衣裳浸潤在清冷的月色下,玉白的膚色若隱若現(xiàn)。
她著一身水色輕紗羽衣,長發(fā)挽起,玉釵松松簪著,紗織的腰帶輕系,隨風飄動,襯得腰肢盈盈一握。
唯一慶幸的是,這花滿樓向來不以真容示人,都面覆輕紗,蘊意朦朧之美。
“我們當真要穿成這樣?”
姜以禾不自在地將衣衫攏緊了些,卻被簪花美人一把打開。
“那當然啦!這要是被哪位爺瞧上,說不定你還能撈上一些盤纏呢!行了,你收拾收拾去前堂伺候吧,公子們都在那兒,你就老老實實候在一旁就好。”
留下姜以禾一人,她猶豫自己要不要跑,可眼下人生地不熟她還身無分文的有哪可去?
只能冒險一試……
看著鏡中的自己,怎么看怎么招搖,她拿起胭脂水粉往臉上一頓折騰,硬是將臉畫得鼻青臉腫才覺得安心些。
隨著其他幾位同行來到前堂,姜以禾可謂也算是見識到了什么叫酒池肉林。
因著是楊三牧的弱冠之禮,大夫人請的也盡是些與他年紀相仿的世家公子與小姐,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雖沒什么出格的事但也著實鬧得很。
“來來來!再喝一杯!”
“買定離手買定離手啊!”
“……”
姜以禾巡視了一番,總算看見了這場宴會的主人公。
可楊三牧此時已喝昏了頭,與幾個好友劃拳對酒笑得那叫一個燦爛。
她本還想讓他幫幫忙,但眼下看來還是別去招惹得好。
她特意選了一個偏一點位置,正巧有幾位公子正比賽射箭。
“贏了罰酒也太沒意思了些。”
“是啊,不如換個贏法?”
“換什么?”
高個子環(huán)視一圈,視線驀地落在候在一旁的奴婢身上。
他搖搖晃晃帶著一身酒味靠近,不懷好意地壞笑,將幾個瘦小的女婢嚇得直哆嗦。
“我看這個就不錯!”
“幾個女婢,難道張公子還缺?”
“你們懂什么,這楊府的女婢向來調(diào)教嚴苛,也不知是不是傳言中那般有滋味。”
幾人一聽,紛紛來了興趣,恰逢正欲上茅廁的楊三牧,他便開口問道:
“楊兄與我?guī)兹吮仍囈环绾危湍米约遗緸樽ⅰ!?br />
楊三牧撓撓頭,也不知這換來換去的有什么意義,直言不諱道:
“你家要是缺下人就讓你娘多買幾個。”
“呵,區(qū)區(qū)試箭楊兄卻推三阻四,是舍不得這下賤的婢子還是根本就不會啊?”
此話一出,一旁眾人皆笑出聲來,楊家大公子繡花枕頭的稱號可是無人不知啊。
楊三牧被氣上頭,頓時清醒了半截。
“來就來!誰怕誰!”
而姜以禾則在心里默默祈禱他可千萬要贏,因為就在剛剛他幾人同意后,她也被劃為了賭注的棋子!
結果禍不單行,楊三牧在連輸五箭后徹底敗了心態(tài)。
他惱羞成怒,當即扔下了弓箭,“什么破箭!盡亂我心緒!不過幾個女婢都送你罷!”
而姜以禾則是心中一驚,不是哥兒,比賽還沒結束呢!
“哈哈哈哈好啊!那這幾人我便全要了,多謝楊兄抬愛!”
“慢著!”
清冷的聲音打斷了幾人的思緒,一道青影闖入眾人的視線,只是這面紗下若隱若現(xiàn)的“花容月貌”倒是讓眾人不敢恭維。
“既然這賭注有我,便由我來與公子比,如何?”
張公子嗤笑一聲,似聽到什么天大的笑話般語氣間盡是嘲諷。
“都說楊家女婢不同,今日一見,果然不錯哈哈哈!”
不僅他,但凡在座聽聞之人也都嗤之以鼻。
“怎么,公子不敢?”
“呵,有何不敢,你想如何堵?”
“剩下六箭,要是公子贏了,我任憑處置,但要是我贏了,在場所有女子你休想帶走一個。”
在一旁看了這么久,對于幾人的實力她也有了個大概,與他比,綽綽有余。
聽著一個女婢在自己面前大放厥詞,楊公子倒是好脾氣地沒有當場發(fā)怒。
他上下打量著她,雖這位娘子其貌不揚但身材倒是不錯,眼中戲謔愈加。
“好啊,那就讓這位娘子與我們一同玩玩吧。”
一區(qū)區(qū)女婢竟也敢如此逾矩,不知天高地厚的韌性倒也引起了眾人的興趣,他們紛紛探頭觀望,想看看這個地位低下的奴婢到底有何本事。
“怕娘子用不來這玩意,我先給你打個樣。”
只見他利落地拉弓、放箭,須臾間,箭已正中靶面。
這下,看客們更鄙夷地看著她的笑話。
姜以禾接過遞給她的弓箭,緊握著弓試了試手感,還未等楊公子出口教她該如何使用,便動作穩(wěn)健而熟練地拉開弓弦,瞄準目標,然后釋放出箭矢。
箭矢破空而過,直奔目標,正中靶心。
“中正!”
四起喧嘩一片,再看向她時竟將那俗不可耐的妝容都看得順眼了起來。
“我贏了,七比一。”
她眉梢一挑,盡顯自信張揚。
又是你一弓我一箭的前后追逐,穿刺聲響應不絕,明明正是華燈初上之時,卻也漸漸月息人靜,眾人思緒猶如已被架于弓弦之上,一次次躍于皓空,再一次次悄然落地。
“正中!”
整整十九支箭,奇跡地將大比分拉為一分之差,不僅在場人傻了眼,就連醉了一半的楊三牧也是猛地醒了神。
“快平了?快平了!哈哈哈哈快平了!”
楊三牧興奮地拉著姜以禾的手,眼中明晃晃的震驚與期許卻慘遭她嫌棄地避開。
“大公子的射技還需加強才行。”
“你?算了算了!只要你能贏我就給你個大婢女的稱號!”
呵呵,那我還得謝謝你……
一旁的張公子徹底失去了勢頭,交頭接耳的細語漸漸傳來,他怒不可遏暗暗咬牙,心中頓時有了主意。
“最后一箭,我們換個玩法。”
張公子命人撤去了靶心,反而抓來個瘦弱的小姑娘。
“把馬步橫扎著。”
他惡狠狠的語氣將小姑娘嚇得不輕,哆嗦著身子乖乖照辦,只見幾人又在她的頭頂、肩頭、大腿上依次放上大小不一的果蔬。
“只要射中她身上的果子便可得分,果子越小,環(huán)數(shù)越大。”
他惡劣的笑著,一副勝券在握的姿態(tài),如今她雖只落后于自己一分,但只要他奪了那九分便是滿環(huán),而她則要射中那最高最小的果子才能險勝而過。
至于能否射中?
哼……作繭自縛罷了!
“怎可拿活生生的人做靶心!”
還未等姜以禾開口說話,楊三牧便急了起來,頭一次壯了底氣攔在了他眼前對峙著。
“怎么?楊兄這是不想比了?我們射的是果子又不是人,可不是每個人都如楊兄般箭術如此了的。”
他字里行間盡是對自己的嘲諷,楊三牧氣得當即漲紅了臉,剛想動手卻被姜以禾攔下。
“我答應,不過得再下一個賭注。”
“什么?”
“向我家公子道歉。”
“呵,你們倒是主仆情深啊。”
楊三牧還沉浸在感動中,他便率先拉起箭弓輕而易舉地射中了小姑娘肩上的果子。
如此一來,她必須得射中她頭上那顆不足掌心大小的綠果了。
看著被嚇得只打顫的小姑娘,姜以禾一時覺得手中的弓箭沉重無比,她抿了抿下唇讓自己重振旗鼓,架著臂膀拉起弓弦的那一刻,她還是心神不寧起來。
畢竟,那可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啊,一旦失手,后果不堪設想。
拉弦已久,她的手臂漸漸發(fā)酸,被勒疼的手指似也在緩緩脫離弦線。
她一遍遍深呼吸,可視線卻越來越晃。
她在心中與自我博弈,眾人也對最后的結果翹首以盼,就連不速之客的闖入也未曾察覺不對。
寂夜無云,星朗月明,凌霄花纏在墻頭上,花朵迎風招展,空氣里都彌漫著淡淡的香味。
晚風吹起屋檐的風鈴,細碎的、清脆的、愈發(fā)清晰的……
“叮叮——叮叮——”
裙擺掃過銀鈴,步步生蓮,聲聲清響,帶著與花香截然不同的味道一同撥動心弦,似在干涸時溺水,讓她進退兩難。
剎那分神間,指間的弓箭漸漸脫了手,在她回過神時,緊繃的手已驀然被另一人覆蓋。
他稍稍使力,不僅拉緊了弓箭,也握緊了她的手。
后背霎然席上的涼意猶如毒蛇攀爬而上,她幾乎忘了呼吸,思緒驟然遠去,直到溫熱的呼吸灑在耳畔,她才恍若隔世般再次聆聽見世間的喧鬧。
“靜屏氣動方息,凝神心自靈,“
“姑娘,你心亂了。”
明明是清冷如山泉流動的嗓音,卻讓她倏地聽出幾分無可奈何的笑意來。
她僵著身子不敢動,屬于他人的氣息漸漸將她籠罩,他微微俯身依附于她,效仿著她的動作,將拉開的弓箭和她一并錮于手中。
“有我在,你不會輸。”
萬籟無聲,她于風中遲疑,驚飛的箭羽亦如一只晚鶯的絕弦之心,乘云破風,劍指而去!
“滿...滿環(huán)!”
離弦之箭勢如破竹,分毫不偏,正中果心。
這場比試,是她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