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卡洛斯是為數不多從阿努塔島離開，并登上拉丁美洲讀書的青年人，他在一座偏僻的城市遇上了恩師伊芙琳·布朗夫人。
她是一位來自亞洲的中年女性，學識淵博，談吐自信、爽朗，對待學生卻極為嚴厲，時常帶人在實驗室鉆研，一鉆研就是一整天，沒有完成任務到了半夜不會放他們走，很多學生在她手下叫苦不迭。
但是臨近別離，附近的研究所拒絕聘用他這樣畢業名不見傳學院的差生，卻聽到他是“布朗夫人的學生”時表示可以考慮，卡洛斯才理解她的良苦用心。
因此工作后卡洛斯每周會去探望布朗夫人，一來二去，他們不僅成了關系最親近的師生，還成了忘年之交的朋友。
卡洛斯曾不解地問過她：“您的能力非常強，為什么會待在這樣一個小地方教書？”
布朗夫人笑了笑，看向窗外。她住在一個靠海的小房子里，這地方經常有龍卷風侵襲，卡洛斯給她修了很多年的屋頂和窗戶，此時用木頭做的窗沿已經泛黃了。
她說：“我在這個地方出生，卡洛斯，你現在還很年輕，無法感受我現在的想法和心情，我在和你一個年紀的時候，也曾想過做出一番事業，但現實卻選擇了我的初心，所以這個問題的答案要等以后你自己詢問自己。”
冬去春來，幾十年的時光匆匆流逝。
又是一年臨近離別，布朗夫人躺在病床上，她已經神志不清了，認不出來探望的人究竟是誰，她忽然拉住一個人的手，慢慢地說：“路寧……路，你和那只怪物……還好嗎？它有沒有……傷害過你？”
卡洛斯愣了一下，他覺得“路寧”這個名字很耳熟，卻一時間想不起來在哪里聽到過，看著布朗夫人白發蒼蒼，油燈枯竭的模樣，他布滿細紋的眼角閃過淚，告訴她：“我過得很好。”
瘦骨嶙峋的手顫巍巍松開，布朗夫人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
給伊芙琳·布朗布置完葬禮后，在某一天，卡洛斯找到了當年問題的答案，回到了故鄉，那座貧瘠落后的小島。
他踏上小島后受到了熱烈歡迎，因為卡洛斯在當地建了一所很簡單的學校，也成了島上學識最淵博的人。他在和兒時的朋友敘舊時，提到了童年往事，終于想起了“路寧”這個名字。
正是啟蒙他生物學的人！回憶如潮水，打開了開關，就再也止不住了。卡洛斯也終于想起布朗夫人臨終前提到的那只“怪物”。
那只上半身為人，下半身卻是蛇的怪物。
也是救過他們先祖而被奉為神的神秘生物。
他怔怔的，想起離開小島的時候，族長告誡他，不能把見過神的事情說出去，否則會遭受嚴厲的天譴。
卡洛斯牢記這一點，也是因為兒時的記憶有限，年紀大了后會與光怪陸離的夢境混淆，他時常認為那些記憶只是一場美麗荒誕的夢。
有老朋友說：“老伙計，還記得路先生和那伽嗎？”
他們并不知道“神”真正的名字，只是聽路先生稱呼過它為“那伽”，他們那時候調皮搗蛋，就在背后偷偷地跟著喊。
如果不曾經歷過科學與知識的洗禮，卡洛斯會深信不疑接過話，但現在他只覺得荒謬，猶豫了一會兒，才問：“噢……我當然記得，他們現在還好嗎？”
話脫口而出的瞬間，卡洛斯相信回憶并不是夢了。
老朋友的眼神有些懷念，“我不知道，七年前他們就消失不見了，聽族長說那伽抱著一個巨大的木箱子去了海里，后來我們就再也沒有在小木屋見過他們。”
小木屋，路先生和那伽的居住地，在島上一個非常隱蔽的位置，也是他們童年的秘密基地。
而路先生和那伽他們是忽然出現的，小時候的卡洛斯能感覺的出來，島上的居民對他們又害怕又畏懼，后面隨著路先生給他們治病，教他們獲取最新鮮能喝的水的辦法等等很多幫助他們的事情，族人才慢慢把畏懼轉化為感激。
那時候沒有小孩子不喜歡路先生，他不僅很好說話，知道很多神奇的事，還會送他們漂亮的貝殼和石頭玩，雖然那些東西總是莫名其妙在第二天就消失了。
有調皮蛋好奇他眼睛外戴的東西，路先生就摘下來給他看，結果不小心被弄壞了。
小孩淚眼汪汪，一半是愧疚另一半是因為路先生身后冷冷盯著他的那只神明一般的怪物。
路先生擋住它的視線，摸摸小孩兒的頭，笑著說：“沒關系，再換一副就好了。”
卡洛斯就站在他們不遠處的地方，他不敢靠得太近。那時候其他小孩都好奇那伽，覺得它人身蛇尾的樣子看起來很奇怪，但并不會傷害他們，所以他們并不害怕它。
只有卡洛斯覺得它并不是神明，而是一頭在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感情的猛獸，與把他們當作食物的野熊沒有區別。
可他們離開時，卡洛斯又聽見身后有略微怪異的聲音說：“恩恩，你只能摸我的頭，剛才我很生氣。”
“傻不傻，小孩的醋也吃啊？”
“什么是醋？我不想吃那個，恩恩不答應我我就離家出走。”
“……你是不是又把那些書翻出來看了？欸，好好好，別哭！祖宗你別哭，我答應你就是了，以后只摸你的頭……”
后面的話卡洛斯就聽不清楚了，那時候他年幼無知，卻已經隱隱感覺出一種詭異的荒誕與割裂感，他一會兒覺得那伽是只沒有感情的野獸，一會兒又覺得它就是個長條尾巴的人而已。
現在卡洛斯才后知后覺意識到，那伽只有在路先生身邊的時候，才像個“人”。
回過神，卡洛斯問：“那間木屋還在嗎？我想去看看。”
不僅是為了童年荒誕的記憶，在擁有更多的知識后，他開始對那樣的怪物感到好奇，希望能在那間木屋里找到它存在過的痕跡，哪怕是一塊鱗片。
卡洛斯想，他要在死之前要帶一塊鱗片出去研究，揭開這段塵封多年的秘密。
老朋友說：“木屋還在，族長不讓人靠近那邊，但是你現在這么厲害，和族長說一聲就可以進去了。”
于是卡洛斯獨自一人來到了海邊的小木屋。
他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灰塵混雜著腐朽的味道撲面而來，卡洛斯嗆了幾聲，才慢慢看清木屋內的布景，正如朋友所講的，這座木屋已經荒廢七年了，霉菌、蜘蛛網布滿了這間屋子，卻也保留著他們離開時的模樣——
有高矮不一的木凳子擺放在角落，一張很長的桌子，一個很大的木柜，還有一張疊有整整齊齊被子的木床，簡單樸素，幾乎都完好無損呈現在卡洛斯眼前。
他往木屋里走，想找到一些鱗片，腳步剛移動到床邊的大木柜前，忽然看見地上有一灘深褐色的污漬，卡洛斯蹲下身碰了一下這些類似顏料的東西，又聞了一下。
幾分鐘過后，卡洛斯確認這些“顏料”是血，只是這些血跡太多了，時間逝去，深褐色血跡最終徹底與木板融為一體，痕跡一路蔓延到床邊就消失了。
不知道這里曾經發生過什么？
卡洛斯感到困惑，想不通他就暫時放下這件事，打開了木柜，“嘎吱”一聲，一件件布滿灰塵的衣褲出現在面前，和剛才進來時看到的屋內陳設一樣，整整齊齊擺放在柜子里的一角，而另一角，堆滿了書籍。
卡洛斯先翻了翻衣物，每個衣物的口袋都掏了一遍，令他再次困惑的是，每個口袋里都能掏出來一大堆圓潤的珍珠，而他想要的怪物的鱗片，每一個口袋也都能翻出來。
只是那些鱗片，每一片都沾上了與地上顏色相同的血漬。
雖然不清楚為什么這些鱗片都沾了血，卡洛斯仍舊選擇把他們都帶走，至于那些珍珠，他都放了回去。
就在卡洛斯要關好柜門時，一本厚厚的記錄本突然從柜子里滑落出來，“啪”的一聲掉在地上，他彎腰撿起來打算物歸原處，卻被記錄本封皮上的文字吸引走了注意。
上面寫著“Nagas Diary”，那伽的日記？
卡洛斯起了興趣，正好他也想多了解那只在童年時匆匆見過的神秘怪物，于是多年后的光再次落在日記上，他翻開了第一頁——
“1939年12月10日，我今天學會了恩恩的名字，用漢字寫，他說那是家的文字，好難寫，很像一個一個奇怪的圖案，比族群的文字還要難。但是我會認真學的，因為我想了解恩恩的一切，所以我每一天都在關注他的情緒，只要恩恩出現一點難過，我就會掉眼淚吸引他的注意力。但是我也是真的想掉眼淚，因為他一難過，我心臟就會很疼，跟著他一起難過。”
“恩恩，不要難過，我給你一個家。”
“1939年12月15日，今天恩恩問我為什么看不見我的族群了，我不想告訴恩恩，他們已經消失在這片海域了，海神帶他們去了另一個時空，每隔上百年（人類奇怪的時間單位，我們只用身體長到多少米來衡量時間，每個雌雄性的時間都是不同的），我們的族群就會出現在不同的時空。這幾天剛好是海神歸來的日子，下次見到他們需要很久，也可能再也不會見到。我要守著恩恩，和恩恩永遠在一起，所以和父親、族群告別，來到很多年前海神庇佑過唯一交好的人類地盤。”
“上一次時空見到的人類更貪婪討厭，他們很喜歡用一個方塊類的東西，整片海洋死了很多動物，族群也因此死了很多雌雄性，我非常厭惡人類，和恩恩在一起后，卻又常常想，為什么我不是人類？這樣我的體溫能暖和一點，冬天恩恩抱著我睡覺就不會生病，鋒利的指甲也不用幾天磨一次了。”
“后面Leviathan告訴我，他在上次的時空見到過溺水的恩恩，他不好暴露，就趕了一只海豚去救他，我埋怨他那時候怎么不跟我講，那樣就可以換我去救恩恩了，他不想搭理我了。這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
“可是我現在想，恩恩為什么會出現在兩個時空？那很多年以后，我會見到不同的恩恩嗎？那個時空的恩恩會記得我嗎？可是……我只想要同一個時空里的同一個恩恩，就是現在的恩恩。”
“上百年，太久了。我不想提這些了，我害怕恩恩因為這些感到害怕，也怕他因為這些難過，恩恩是個笨蛋，很容易心軟，我一撒嬌他就不會問了。我現在要和恩恩長長久久在一起。”
“1月1日，恩恩給我了做新的木凳子，很漂亮，但是我是絕對不會寫下怕恩恩割傷手，木凳子是恩恩指揮我做的之類的話的，反正這就是恩恩親手給我做的木凳子，我很喜歡，看書的時候總要先擦一擦再坐上去，后面再把恩恩抱到我尾巴上坐著一起看書。”
“恩恩不太喜歡吃我捕的獵物了，島上的食物也不太喜歡。我晚上唱歌把恩恩哄睡覺后，就去了其他地方看人類做食物，學了一段時間全部學會了，然后把食材帶回來，打算做同樣的食物給恩恩吃，結果我不會用火，把屋子差點燒了。我很難過，這次是真的哭了，可恩恩一點都不怪我，還給我做食物吃。”
“4月27日，恩恩多看了一個人類男性幾眼，我討厭那個人類，而且他還有一把金色的頭發（我最討厭的顏色）。晚上我想去把他扔到海里面，剛唱歌把恩恩哄睡覺，想下床的時候就被恩恩抓到了。好奇怪，恩恩沒有被我的歌哄睡著嗎？曾經都是有用的。”
“9月7日，恩恩今天說了好多句愛我，我要記錄下來，后面我撒嬌求恩恩能不能多說一點，他說不行，我鬧脾氣問為什么，恩恩說因為這天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日子，特別一點，叫什么紀念日。恩恩是壞人類，他不讓我每天過紀念日。”
“3月5日，恩恩現在終于比以前壯實多了，我很開心，但恩恩好像不高興，他說他胖了，沒有男子漢的肌肉，我說恩恩這樣很好，最好再壯實一點，不要生病，人類是很脆弱的動物，我最害怕恩恩生病了。”
……
“7月10日，恩恩要把肉減掉，我不同意。我們鬧了別扭。”
……
“6月8日，恩恩的鞋子破了，還好我現在修鞋的技術很厲害，給恩恩縫了六七雙。”
……
“9月30日，我們打算回恩恩的家鄉，恩恩說明天是他們家鄉建成的日子，但我很害怕恩恩去了之后不會回家了，半夜偷偷哭了好多次，恩恩跟我保證很多次不會，我才沒哭了。”
……
“11月7日，我們回來了。恩恩沒有拋棄我們的家。”
……
“2月1日，恩恩今天瘦了點。”
……
“2月1日，恩恩今天瘦了點。”
……
“2月1日，恩恩發現食物里摻了我的血，他不許我把自己變丑。恩恩，我該拿你怎么辦？”
……
卡洛斯沉默地翻著一頁又一頁，記錄本越來越薄，字跡越來越少，“1967年”、“1973年”、“1982年”、“1991年”……一直來到這本記錄本最后幾頁，看了看，他站在原地很久，最終把口袋里的鱗片放回柜子里，連帶著記錄本一同封存，然后關閉了木屋。
“嘎吱”一聲。
黑暗緩緩籠罩，光芒微弱地灑在余下幾行歪歪扭扭的字跡上：
“恩恩不喝我的血了。我的血很有用的，心口的鱗片能保護你，肉也有用，恩恩你多吃一點好不好？”
……
“恩恩，我好害怕，眼睛要看不見了，大騙子，說好了要一直給我擦眼淚的。”
……
“恩恩，我們住在冰川下吧，馬里亞納海溝太黑了，我擔心你會害怕。”
……
“恩恩，不要把我留在沒有你的世界。”
……
——1994年10月9日，Naga留于阿努塔島。
（未完待續）
作者有話要說：
未完待續的意思是我終身為他們的故事負責，結算完放福利番外，滑跪orz
——
寶寶們，下一本見啊。求個完結好評呀[可憐]
后面的日子里我會存稿下一本，精修這一本，更新《睡前小故事》，把撒旦給完結咯，然后寫寫其他的小故事保持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