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if線
火堆在夜色的森林里燃燒,戰士們三兩成群,享受著這難得的安寧,索倫蒂亞站在河邊,雙手交疊,如一頭假寐的雄獅。
“大人。”一名戰士打斷了他的沉思,“您應該去看看……她。”戰士遲疑地發音,似乎在為如何稱呼而感到困惑。
索倫蒂亞抬起凌厲的眉眼,“帶我過去。”
他們到來的時候正好見到那名少女在起舞,她快樂的,雀躍的笑聲幾乎要感染所有人。
“你們在做什么?”索倫蒂亞眉頭緊皺。
少女沒有停下,她像一只輕盈的鳥兒般落在他的身邊,銀鈴般的笑聲傳來,“呀——你來了。”
這聲音綿軟,似乎又飽含情意,索倫蒂亞擰眉,強行拽起她的手將她拖到一旁,少女驚呼一聲,烏黑的眼瞳十足無害地望著他。
見他皺著眉頭,她伸出蔥白的手指想去摸摸他的護甲,這紅發的男人按住她的手,眼含警告:“不要亂動。”
少女乖巧了一會就坐不住了,她好奇地湊到他的身邊,“大人?要帶我去哪里?”
索倫蒂亞閉眼假寐,沒有回答。
少女纏著他不放,她的神情天真又帶著純然的好奇,索倫蒂亞在王都見過許多貴族女子,但沒有一人是她這般的,他們將她從那骯臟的巢穴里帶回,應偉大帝皇的命令護送她回首都。
他被她糾纏地不行,找問題打發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少女歪了歪頭。
索倫蒂亞打量著她,一時無法判斷她是真的無知還是偽裝。
“他們都叫我阿娜莎塔西婭。”少女忽然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像分享一個秘密,“你也可以叫我亞莎。”
其實還有一個名字,但是不告訴你。
她快樂的,無憂無慮的想著。
鐵血執政官不懂少女的情緒為何變化如此之大,好像一下子就從低落變得欣喜了。
她并沒有見過多少男人,因此對這英俊的紅發男人十足的好奇,有時候甚至到了冒犯的境界,經常在他沉思的時候,少女便忽然地出現在他的身后,男人神情一變,身體卻已經先行有了反應。
在看到熟悉的面容時又硬生生止住動作,阿娜莎塔西婭將一朵花送至他的面前,笑容純潔,“好看,送你。”
紅色的花瓣像極了他的發色,和她手指上的紅寶石戒指相得益彰,見索倫蒂亞的視線落在她的戒指上,阿娜莎塔西婭高興地在他面前晃了晃,像炫耀家里父親贈予的寶物。
這血紅的戒指滿是不詳的氣息,邪惡又血腥,卻如此安分地戴在一個少女柔軟的手指上。
當索倫蒂亞反應過來的時候,他離少女纖細的手指僅差一尺的距離,整張臉險些貼在了她的掌心。
數不清的陰影與尖叫聲在他腦海里炸開,索倫蒂亞瞬間回神。
……有問題。
這枚戒指有很大的問題。
阿娜莎塔西婭好奇地注視著他。
直到與少女分別,獨處的時候,索倫蒂亞才面無表情地擦了擦眼鼻處溢出來的血,他盯著某處帳篷,眼神晦暗難明。
夜色降臨,阿娜莎塔西婭獨自一人躺在床上,不出意外地再次于夢中見到了她的神明。
巨大的陰影扭曲蠕動著吞沒了她,陰影之主的低語回蕩在未知的空間里。
“亞莎……去找他……殺了他……完整……去吧……”
——他是誰?
“夢境之主……找到我的半身……吃掉他。”
——我該怎么做?
“血之戒……與他結合……奪走他的力量……”
——他在哪里?
“他在夢里……不……不……在伊蘇索德……不對不對!……在深掩……不……在地獄……不對……在陰影里……在摩多……你在哪里!!!”
……
阿娜莎塔西婭坐在巨大的獅鷲上,她好奇地東張西望,這高傲又威猛的坐騎一向不親人,除了配對的騎士誰都不會搭理。
罕見的是,這黑發的少女一來,獅鷲們都爭先想要當她的坐騎,阿娜莎塔西婭的坐騎是獅鷲們之間最威猛的那只,為了接近少女它們之間展開了激烈的對抗,最終是它取得了勝利。
“……奇拉克。”索倫蒂亞叫了一聲自己的坐騎,眼神復雜地發現它正沉迷于少女的愛撫,連正牌主人的呼喚都能裝作沒聽到。
阿娜莎塔西婭將臉埋進獅鷲金色的羽毛里,索倫蒂亞叫了幾聲,見奇拉克玩得開心,干脆長腿一伸,不顧它的反抗直接騎上了它,少女正坐在他的胸前。
鐵制的盔甲硬邦邦的,讓阿娜莎塔西婭感到不適,冰涼的觸感從后背傳來,低沉的命令自執政官口中吐出:
“出發。”
金色的獅鷲載著這一隊人馬,飛向了帝國的首都。
……
在這輝煌的宮殿內,卸下盔甲的索倫蒂亞見到了另一位執政官,審判者索菲莉亞將目光投向了他的身后。
阿娜莎塔西婭好奇地看著這容貌相似的兩人,二人都有著一頭赤紅的長發,蒼藍的眼睛同樣透著冷意。
兩位執政官對視著,索菲莉亞讓開了路,她身高驚人,比阿娜莎塔西婭整整高一個頭,和索倫蒂亞站在一起不相上下,這位審判者氣質冷淡,聲音冰涼地就像山間的清泉。
“陛下傳喚。”
索倫蒂亞面無表情地點頭,他們擦肩而過。
直到走了一段距離,索菲莉亞才看向腰間的天平,那里不知何時被人放了一朵幼嫩的小花,粉色的花苞含苞欲放,冰冷不近人情的帝國執政官皺起眉頭,蒼藍的眼眸里罕見地染上了不解。
阿娜莎塔西婭背著手,輕快地跟在索倫蒂亞的身后,她蹦蹦跳跳,看上去高興極了,時不時左看看右看看,這個好奇那個也好奇。
索倫蒂亞冷著臉,一低頭就看到一張放大的臉,阿娜莎塔西婭湊到他身邊,“你不喜歡她嗎?”
她的神情天真又爛漫,絲毫不知道自己提了一個冒犯的問題,索倫蒂亞走上前幾步,“不要多嘴。”
“可是我很喜歡她呢。”阿娜莎塔西婭微笑了起來,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忽然小跑起來一個俯沖抱住他。
“我走不動了~”
按理說,他可以避開的。
索倫蒂亞盯著她,冷聲道:“起來。”
“不要!”
“你再扒著試試?”
“好累~”
在這帝國的王宮里,離所羅門大帝的宮殿只有數十米的距離,竟上演了如此荒誕的一幕。
阿娜莎塔西婭張開手,帶著一絲惡作劇般的壞心眼撒嬌道:“你背我嘛~”
索倫蒂亞無言地望著她,氣氛一時僵持住了。
以他的驕傲自然不會對一個柔弱的女孩動手,父親的命令又使他一路上不得不保護好她,索倫蒂亞想起了這一路上騎士們因為她的突發奇想而兵荒馬亂了多少次。
鐵血執政官能在戰場上毫不留情地砍下深淵魔鬼的頭顱,但現在他面對的不是戰場上的敵人,而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少女。
索倫蒂亞遠離首都社交圈已久,曾經倒是有過貴族女子向他示好,但他職務在身根本沒有時間處理這些,再加上為人冷酷桀驁,久而久之也就沒有多少這種經歷。
阿娜莎塔西婭偷偷打了個哈欠,有些無聊地從他身上滑下來,她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絲毫不理會沉默的紅發男人。
索倫蒂亞冷笑一聲,拉著阿娜莎塔西婭往前走。
他們很快就到了。
推開沉重的宮殿大門,首先印入眼簾的是古老陳舊的壁畫,視線往上是那座大名鼎鼎的黃金王座,它的主人注視著他們。
索倫蒂亞單膝跪地,“陛下。”
所羅門大帝向這一男一女投來了視線,阿娜莎塔西婭好奇地回望過去,她一點也不懂得收斂與尊重,坦蕩又直接地盯著帝國的皇帝。
帝皇打量了她許久,阿娜莎塔西婭歪頭,他們的目光在半空中交匯,直到帝皇低沉的嗓音響起:
“阿娜莎塔西婭。”
少女驚了驚,她不明白為何這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會知道自己的名字,但很快她被帝皇接下來的話吸引了注意。
“……陰影之女。”
阿娜莎塔西婭無措地看了眼半跪在地的索倫蒂亞,下意識地想向他求助,這幼獸般的女孩敏銳地察覺到了某種危險。
“來我這里。”帝皇說,不容拒絕地命令。
阿娜莎塔西婭遲疑地,怯生生地,邁出了步伐。
她走到了離偉大帝皇只余幾步臺階的地方,她低著頭,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少女偷偷地打量這赤紅的君王,忽然發現他的頭發可真長,都垂到自己腳邊了。
和索倫蒂亞一樣的紅發。
阿娜莎塔西婭有些擔心自己會踩到他的頭發。
帝皇注視著她,說道,“從今日起,王宮將為你建造神像,你所到之處,光輝常在,陰影退散,你將成為迷途之人唯一的救贖。”
“——你將成為光耀之女。”
第27章 罪人
薇薇安像是從一場漫長的夢境中蘇醒,她動了動脖子,覺得僵硬無比,抬頭找到了病癥所在,一只黑貓正趴在她的頭上呼呼大睡。
將黑貓抱下來,這只狡猾的黑貓瞬間睜開眼睛,笑嘻嘻地說,“睡得怎么樣?”
薇薇安伸手拍了拍這只壞貓,她的神情帶著不易察覺的迷茫,又一次,她不記得夢中發生的事情了。
黑貓滾到她的懷里,舒服地打了個呼嚕,薇薇安打開窗戶,絲毫不意外地看到陌生的侍女站在門外,她關上窗,抱起黑貓,目光溫柔。
原本在懶洋洋地舔毛的黑貓忽然毛發炸起,打了個激靈,它警惕地望向薇薇安,薇薇安撐著下巴看它:
“我想出去。”
黑貓:“喵喵。”
“你會幫我的對吧?”
黑貓:“喵喵。”
熱氣騰騰的房間里到處都是水痕,女主人叫仆人準備熱水她要沐浴,誰也看不到女主人正被狠狠壓在錦被上幾欲窒息,上方響起青年低低的嗤笑,薇薇安的眼睛被蒙上,看不清在她身上的這副面孔又是誰。
她死死抵著被子,一縷長發落到她的耳邊,透過黑紗似乎能看見一抹若有若無的紅色,這不是她的頭發。
“噢……你最好別睜開眼睛。”青年笑得意味深長,“你不會想看我現在的樣子的。”
薇薇安到最后也沒有睜開眼睛。
由于種種原因,薇薇安直到傍晚才走出房門,門外是看守森嚴的護衛,他們在里面這么大的動靜但外面沒有一個人進來,她看向懷里的黑貓。
黑貓滿臉都是“我厲害吧還不快夸我”,薇薇安懨懨地揉了揉它的腦袋,最近幾天,她一直有些精神不振。
出去的過程很順利,黑貓確實信守承諾,它絕口不提自己收取的代價。
薇薇安披上斗篷,遮住了臉,她問了好幾次路才找到目的地。
進入傭兵協會后立刻有人來招待她,薇薇安拿出一袋子金幣,認真地說道:“我來找人。”
接待她的是一位留著濃密胡須的中年男子,他問薇薇安要委托什么,薇薇安說:
“保護我。”
中年男子又問她找誰,薇薇安大致形容了一下埃里維的長相,她強調自己要指定這個雇傭兵保護她,為此多付了一袋子金幣。
對方露出了然的表情,他笑著說她算是找對人了,這是他們傭兵協會最受好評的一把手,而且最近剛好就在附近。
當她從傭兵協會的大門里走出來,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氣。
黑貓對她的做法很感興趣,“你要做什么?”
薇薇安將兜帽捂緊,聲音又輕又柔,“城主想殺我。”
黑貓不是很贊同,“他要是想殺你早動手了,干嘛這么大費周章困著你?”
薇薇安聞言笑了出來,“是啊,他想干嘛呢?”
她的目光落在黑貓的身上,“他們想干嘛呢?”
黑貓回以無辜的微笑。
薇薇安打量著這座生機勃勃的城市,叫賣聲此起彼伏,許多商販在街道上販賣商品,薇薇安漫不經心地問:
“佛羅拉的女孩們都去哪了?”
黑貓驀然發出一聲大笑。
“你發現了?”
“是啊。”薇薇安嘆息,“魅魔們到處抓女孩,城主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嗎?”
“溫泉下面那條通道,連接的是城主府吧。”
“他們在交易什么?”薇薇安盯著黑貓,她看起來實在太有欺騙性了,長相柔弱,氣質無害,因此當她如此近乎銳利與冷漠地發出質問時,那股沖擊感與反差恐怕會讓任何一個男人心動。
黑貓踩著石磚閑庭信步般地慢走,步伐輕盈,長長的尾巴翹起晃來晃去,嬉皮笑臉地望著薇薇安:
“這不是很簡單嗎?”
“——讓他們的主降臨人間啊。”
……
在這流淌著蜜與奶的神圣之地,帝國的皇帝從王座上走了下來,凡人不敢直視他的身姿,他的子民們仰視著他的背影。
這偉岸、不可一世的帝皇坐在了一間石桌上。
石桌的另一方坐著一位年輕人。
他看起來實在太年輕了,以至于讓人猜疑這未記錄在史書中的人究竟有何等功勛,竟然能與偉大帝皇同坐一張桌椅。
年輕人端坐在帝皇的對面,他眼眸緊閉,似乎還處在沉睡中,帝皇無聲地凝視著他。
“…還不醒來?”
不知過了多久,年輕人睜開了那雙如夢似幻般的紫眸。
“你睡著了。”帝皇說,猶如無聲的審判。
梅林抬眸看他,笑得有些無奈,“陛下,好久不見。”
“上次一別,已有五十年了呢。”年輕人呵呵笑了幾聲,他的腳邊放著一個箱子,帝皇的視線落在了未放進箱子的鏡子上面。
“上次見你,似乎不是這副樣貌。”帝皇說道。
低沉的嗓音自帝皇口中發出,“是什么,讓你舍棄了原本的皮囊?”
年輕人抬起了雙眸,那雙新長出來的眼睛還殘留著些許夢幻般的紫意,他就像一場奇異的夢境,詭譎,漠然,又縱容著無知的世人。
夢境之主微微一笑,“您還能認出來我呢,陛下。”
帝皇的視線落在他的身上,看到了無形的枷鎖,或許常人看不見,但在偉大帝皇的眼里,一切虛飾都無所遁形,夢境之主的身體被鐐銬囚禁,他的背后,有黑色的火焰正在燃燒,恐怖的慘叫聲響起,他的笑容仿佛與那猙獰的惡魔重合。
“……罪人。”帝皇無聲的,一錘定音般的說道。
一道盔甲身影出現在帝皇的身前,他單膝跪地,平穩而冷靜地陳述道,“深掩峽谷一切如常。”
騎士向帝國的皇帝匯報自己的經歷,帝皇從座椅中起身,赤紅的長發一直垂到石桌底下,威嚴的蒼藍眼眸中倒映出年輕人順從的身影。
夢境之主朝騎士友好地打了個招呼,“我們又見面了。”
卡斯特亞無言地注視著他,這從自己手下逃走的犯人。
帝皇轉身,黑色冠冕在頭頂煜煜生輝,森嚴的命令自口中吐出,“繼續探索,監視一切異常。”
“遵從您的意志。”騎士肅穆回道。
銀騎士靜默地退下,帝皇重新坐回了他的黃金王座,赤紅的君王審視著下方的罪人。
所羅門望著他:“你不該入睡。”
“梅林,告訴朕你夢到了什么?”
梅林抬眸,與所羅門探究的雙眸對視,那雙眼睛里倒映出他此刻的模樣,半面溫和仁慈,悲憫人間,半面猙獰扭曲,危險詭異。
“陛下,陰影瘋得更厲害了。”他答非所問。
“顯而易見。”所羅門不置可否,“祂們不會讓祂清醒的。”
“但是。”偉大帝皇審視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祂瘋了,為何你還保持清醒?”
你們本該一同墮入瘋狂的深淵。
所羅門沒有說出這句話,他認為梅林能夠理解自己的未盡之語。
夢境之主露出一抹微妙的弧度,“陛下,瘋狂與清醒的界限又在哪里呢?”
“你們憑什么認為,我沒有瘋?”
第28章 以南女王
薇薇安成為了女王。
她從棺材里醒來,入目是昏暗的帷幕與暗紅的燭臺,慘白的蠟燭無聲地燃燒。
當她抬起手的時候,有人輕吻她的手背。
“陛下,人境的使者到了。”
女王從棺材中起身,她看向自己的臣子,恰好臣子此刻抬頭,她看到了一雙紅色的眼睛。
蒼白地近乎病態的皮膚,血紅的眼眸,如雪般的長發,似乎察覺到了她的視線,朝她露出一個優雅的微笑。
“陛下,我能否為您效勞?”
女王命令道:“帶我過去。”
來自人境的使者被關押在最底層的牢房,一路走來,女王看到了許多皮膚慘白的護衛,他們看起來像是常年與陽光隔絕,當所有人看到她的時候,他們深紅的眼眸里流露出了真切的欣喜與尊重。
“陛下,您蘇醒了!”
“陛下,夜安!”
薇薇安回以頷首,她目光威嚴的掃向四周,即使在無意識中,依舊保持了高傲與冷淡的氣勢。
使者有著一頭赤紅的長發,眼眸深藍,見到她不卑不亢地行了個禮。
“以南陛下,我代表父皇向您問好。”
薇薇安審視著他,這赤紅長發的年輕人目光真摯,女王不為所動,“所羅門派你來的?”
紅發年輕人點頭,“以南陛下,父皇希望您能出兵,有您的幫助戰爭將很快結束,陰影們將不足為懼。”
女王漠然道:“我憑什么幫你們?”
“陛下,您帶領著族群鎮壓在人界與靈界的交界處數百載,因為你們人間才能得到和平,我們的人民都很感激您,但是,陰影的力量正在增強,縫隙越來越大,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祂會降臨的,屆時,您和您的族人們又該何去何從?父皇承諾……只要您能出手,那么人間將多一座新的摩多之城。”
“愚蠢。”女王抬眸,似是不屑地勾起了唇角,“摩多永遠只會有一座!那是主賜予我等的恩賜,回去告訴所羅門,只要摩多城還在此處,我等絕不會輕易離去,我們早在千年前就立下誓言,除非流盡最后一滴血液,否則絕不踏出交界之地!”
空氣一時寂靜了下來,薇薇安眨了眨眼睛,盯著不發一言的紅發年輕人,忽然問道:“你叫什么?”
年輕人一怔,誠實回道:“瑟蘭·所羅門。”
“陛下,他是人境的圣子。”一直保持沉默的白發男人開口說道,他眼含笑意,語氣悠然,“人皇目前好像只有他一個孩子,竟然直接送過來了嗎,呵呵…也不怕我們對他做什么。”
女王冷哼道,“他竟敢把圣子送到這里來,那想必這小子的價值也不過如此。”
瑟蘭平靜道:“是我主動請命的,如若不能拯救人境的同胞們,那我亦無顏面對這一身虛名。”
這次會面最終不歡而散。
“陛下息怒。”和緩的嗓音響起,薇薇安看向身邊的人,冷不丁開口道:“銀月伯爵?”
最開始還有些生澀,但直到從口中滑出,一切都變得自然:“奧特萊利卿。”
銀發的奧特萊利伯爵微笑著注視著她,“有何吩咐,陛下?”
薇薇安說:“沒什么。”
奧特萊利似乎有些困惑,但他仍然彬彬有禮道:“陛下若是有何煩心事,請務必讓我知曉,您的狀態關乎著摩多的未來。”
薇薇安:“哦?為什么?”
奧特萊利頓了頓,薇薇安猜應該是從前的以南女王從未問過這種問題,她等了一會兒,聽到他語氣平常地說道:“您應該比我更清楚……陛下,您要去看小殿下嗎?她很想您。”
這生硬的轉折讓薇薇安感到興味,她欣然點頭,奧特萊利帶著她來到了一座花園。
一個金發及腰的小女孩看到她瞬間眼前一亮,提著華麗的裙擺,猛得朝她撲了過來,那雙藍寶石般的眸子里溢滿了孺慕。
“母親!”
薇薇安接住了她,她垂眸,打量著女孩的眉眼,從她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樣,金發紅眸,這里的大多數人似乎都是紅色的眼睛。
除了這個小女孩。
女王嚴厲地斥責:“冒冒失失,你的禮儀學到哪去了?這樣如何繼承我的位置?”
金發女孩吐了吐舌頭,撒嬌道:“不是還有您在嗎?而且奧特萊利叔叔以后肯定也會幫我的……”
奧特萊利伯爵微笑不語。
薇薇安盯著她,緩慢地喊道:“愛麗絲?”
金發女孩茫然地望著她,對這個名字毫無反應,薇薇安將她放下,摸了摸她的腦袋,柔聲道,“去玩吧。”
女孩戀戀不舍地和她揮手。
他們都沒有對薇薇安剛才喊出的陌生名字有任何反應,就像一段已經固定好的記憶,無法更改,亦無法插入。
女王的日常十分無趣,薇薇安經常要處理上千的請示與事務,但好在她有一個省心的下屬,奧特萊利卿總會幫女王處理好一切的,薇薇安逐漸習慣了奧特萊利的服侍。
他們居住的這座城市名叫摩多,在靈界與人間的交界處,凡人無法輕易窺見,這里的人都過著晝伏夜出的生活。
每逢夜晚便有危險的呼喚響起,但好在她的子民們都已經習慣了與陰影為鄰,也已經學會了在日常的生活中無視這些呼喚。
意外發生在女王的又一次沉睡后。
當她再次從棺材里睜開雙眼時,看到天空破了一個大洞。
世界在此天翻地覆。
數不清的恐怖影子從那個巨洞內逃出,黑色的黏液從天空倒灌而下,陰影們喋喋怪笑,承受不住的子民們紛紛面容扭曲地半跪在地上,鮮血自他們口鼻眼中流出。
他們連求救都沒有發出就被同化成陰影生物。
宛如世界末日。
以南女王從棺材里走出,身邊沒有熟悉的臣子,她每走一步身后就有無數陰影爭先恐后地撲向她。
“安靜。”
女王說。
世界靜止了數秒。
女王驀然笑了起來,那笑聲輕蔑,又傲慢,這世間沒有什么東西值得她高看。
“你們難道以為——能逃出摩多?”
“除非你們的主親自神降!”
摩多之主在此降下審判。
以南咬破手指,血珠滾落在地,瞬間結成法陣,天邊的影子逐漸察覺到了危險,它們紛紛調頭,不再試圖向外逃竄,猛然撲向女王。
越來越多的陰影們自那縫隙中逃竄,以南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她將手中的傷口劃得更大了一些,鮮血汩汩流出,化作利刃卷向無形的影子們。
在這場詭異的爭斗里,無數陰影對抗孤身一人的女王,沒有支援,一切發生得如此詭異又迅速,摩多之主以微弱的優勢勝出,她卻絲毫沒有松懈,目光警惕地望向天空。
那里有一道裂縫正在緩緩擴大,黑色的霧氣在里面涌動,霧氣中似乎能隱隱窺見龐大的身影。
忽然之間,天空驟然灰暗下來,一聲巨響猛然炸起,天邊劃過數道白光。
——不,那不是白光。
那是隕石。
恐怖的天災以非凡的速度砸向凡人之軀的以南,摩多之主目光冷凝,她迅速將手伸進了胸口,挖出了自己的心臟。
鮮紅的心臟還在微弱地跳動著,女王低聲念道:
“至高者天主——請您再次將力量借予您的信徒——”
這渺小的凡人竟然在試圖對抗偉大的神明,真是不可理喻,又引人發笑。
神明的降臨豈是凡人能阻擋的,弱小的爬蟲竟敢對抗整個世界?她知道自己會付出怎樣的代價嗎?
金色的發絲迅速染上灰白,年輕的面龐爬滿皺紋,深紅的眼眸逐漸黯淡,以南蒼老的臉上卻流露出了一抹笑容。
血液噴涌而出,年輕的軀體在一瞬間干癟,化作一具干尸。
可怖又血腥。
以南被抽干了所有的血液,空洞的眼眶死死盯著天空。
隕石的速度慢下來了。
不。
是有東西阻止了它們。
那是一張血網。
一張由鮮血編織而成的血網。
——撲通。
——撲通。
——撲通。
那是心跳的聲音。
以南的心臟還在跳動。
這也是摩多的心臟。
只要摩多還在一日,靈界的陰影就永遠無法降臨人間。
除非流盡最后一滴血,除非她的精神徹底湮滅,除非太陽墜落,除非晝夜不再,除非全能的天主自長夜歸來。
摩多絕不會輕易淪陷,她的族群是人世的最后防線。
……以南緩緩地低頭,看到一雙慘白的手輕而易舉地穿透胸膛,取走了被她放回原位的心臟。
……
“然后呢?”
薇薇安好奇地問。
她已經在這場夢境里待得夠久了,可是遲遲都沒有醒來。
這場漫長的角色扮演讓她有些疲倦,她已經厭倦當一個女王了。
一聲輕笑響起。
優雅磁性的聲音在腦海里響起,“我可以問一下嗎……你是什么時候發現這是一場夢境的?”
“見到你的時候吧。”薇薇安說。
“你好。”白發紅眸的銀月伯爵朝她友好地打了個招呼,他們正坐在女王的房間里,薇薇安直截了當地問道:“你背叛了以南?”
奧特萊利動作嫻熟地給她倒了杯茶,不緊不慢地笑,坦然道:“是的。”
他就像在那場漫長的夢境中一樣,充當著女王的近臣,細致而體貼地照顧著他的女王,不過現在對象變成了薇薇安。
一些細微的習慣還是養成了,比如說只要薇薇安一皺眉,奧特萊利就能立刻為她換掉不合口味的茶水,他能從薇薇安的各種小動作里看出她此刻的想法,奧特萊利慢條斯理地笑道:
“現在輪到我提問了……您見過小殿下了對吧?”
“你對她做了什么?”
薇薇安想起了那只金發人偶,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嗎?她是怎么變成人偶的?
“小殿下失蹤了,連我也找不到呢。”奧特萊利半真半假地蹙起了眉頭。
薇薇安盯著他,銀月伯爵笑了起來,他以一種詠嘆般的語調說道,“陛下,您這樣的表情……像是在說‘我絕不會告訴你的’。”
薇薇安目光古怪,她對這個人延續夢境的叫法感到怪異,更何況她也不是以南女王。
奧特萊利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戒指上,那雙深紅的眼眸里仿佛溢滿了情意,他目光繾綣地望著薇薇安:“我給你一個建議吧…如果以后不想隨便被卷入某些存在的夢,那就把這枚戒指摘下。”
“這是誰的夢?”薇薇安問。
“這是摩多的夢,摩多非常想她。”
銀月伯爵語調漫長地嘆息道。
“最后,女王陛下,讓我送你一件禮物吧。”
薇薇安醒來了。
第29章 骨中骨肉中肉
寬敞的房間里,一只黑貓正懶洋洋地磨著自己的爪子,木制的床板上布滿了劃痕,黑貓玩了會無趣地收回了爪子。
外面站著幾名侍女,如出一轍地低著腦袋,對房間里黑貓弄出來的刺耳聲響無動于衷,忽然,黑貓的耳朵動了動,它動作靈敏地跳到床上。
“你睡得可真久。”黑貓抱怨道。
薇薇安沒有理會它,她正盯著自己手中的戒指發呆,這溫潤的藍寶石戒指鑲嵌在少女白皙纖長的手指上,看上去是如此的相得益彰。
黑貓敏銳地注意到了薇薇安的情緒變化,它跳到她的枕邊,幽綠的瞳孔興味地打量她。
薇薇安垂眸,似乎從戴上這枚戒指開始,她做夢的頻率就高了許多,但是她從未記得過夢境的具體內容。
所以,今天是第一次她從夢中醒來卻記得所有。
薇薇安想起了那場夢境的內容,那位陌生的銀月伯爵說要送她一件禮物。
她想,她知道禮物是什么了。
薇薇安在心底呼喚她的星星,這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信任的存在,星星聽完她的問題后陷入了沉默,它猶豫著說道:
“我……不知道。”
它的語氣前所未有的迷茫,“我看不清他…甚至連他的影子都看不到,這不合理,這世間理應不存在我看不到的東西,那只魔物就算了,可是他甚至……沒有影子。”
“梅林是神嗎?”薇薇安問。
“不是。”星星篤定道,“他不可能是神,眾神之間沒有他的位置,神位早就滿了,自從白銀紀元后就沒有誕生過新的神明了,就連最年輕的青銅與鍛造之神也是在白銀紀元的尾聲成神的……”
星星的聲音戛然而止,它忽然緊張道:“快!忘了我說的東西!”
不等薇薇安詢問它就懊惱起來,“這個時代竟然沒有心理醫生……不然應該立刻讓你去接受催眠的。”
薇薇安摸了摸懷里打哈欠的黑貓,沒有問“心理醫生”和“催眠”的含義,沒人能看清少女此刻的神情,星星一反常態地嘀咕了半天,才鄭重道:“你最好不要去回想我們剛才的對話……不可妄議神。”
“語言是符號,它承載著力量,凡留于世間的,必被記載,凡存在的,必有意義。”
“當你提及祂的時候,祂也在注視著你。”
薇薇安沉默了會,重新問道:“神明在成神之前是人類?”
這次星星回答了:“我不能告訴你太具體,這涉及到了神明的秘密,有時候僅僅是了解就會受到傷害,你只需要知道神明是不一樣的,眾生皆可成神。”
“至于那枚戒指…如果下次你依舊被強行拉入夢中,不要猶豫,召喚天使,祂會幫你的。”
“梅林……他是怎樣的存在?”少女在心底輕輕地問道。
“他…不合理,太不合理了,我只能確定他有和夢境相關的權柄,但這才是最不合理的地方……幻夢境之主早就隕落了!”
“祂和死神同時隕落,在眾神的見證下。”
“死亡與夢境的權柄也早就四分五裂了,根本沒有人能收集,即使是神也不行……”
星星的自言自語低到幾乎聽不清。
這顆對薇薇安而言無所不知的星星罕見地鄭重道:“我應該告訴你一些隱秘的歷史了……不管你是自愿還是不愿意,你都接觸到了某些存在,了解得越多至少不會輕易落入陷阱。”
星星既困惑又懊惱,它覺得從薇薇安來到這個世界開始一切都不對勁了,按它原本的設想,薇薇安應該平安無事地渡過她身為人類的幾十年,或許她會找一個愛她的伴侶,有它的禮物,她會過得快樂的。
可事實是,她不僅一度淪為魔鬼的寵物,還被黑暗精靈詛咒,甚至還和那個詭異的魔術師扯上了關系,現在又被混沌纏上。
而且,最重要的是,這個世界對它來說也變得陌生了。
從那些古怪的黑霧,到現在薇薇安身邊的存在們……星星悚然一驚。
它再次審視著薇薇安的一系列經歷,仿佛要透過這些看穿一切的本質。
太巧了。
這不合理。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雙手要推著她前往注定的命運。
“……你是誰?”星星無聲地、冷酷地向虛空發出質問。
薇薇安并不知道星星的想法,她摩挲著自己的戒指,黑貓抓著一團毛球在地毯上滾來滾去,不出意外地把自己給繞了進去,那雙幽綠的瞳孔正無辜地望著她。
幫它理好亂掉的線團花了不少功夫,星星猶豫再三,還是說道:“我接下來說的東西,你一句話也不能告訴別人,即使是在夢中也要死死捂住嘴巴。”
“創世之初,全能的造物主劈開黑暗,祂說,要有光,于是有了光。”
“祂在第一日創造了白天與黑夜,第二日創造了山川與土地,第三日創造了海洋與星辰,第四日創造了太陽與月亮,第五日創造了鳥獸走蟲,第六日創造了人,第七日創造了眾神。”
“……眾神?”薇薇安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眾神竟然是最后被創造出來的。
“是的。”星星謹慎道,“你的命運發生了偏移……只有神明才能影響命運。”
薇薇安聽懂了這隱晦的暗示。
“那個時代,被稱為光耀紀元,主的光芒灑滿大地,眾生蒙受蔭蔽,祂說,世間將再無苦難,于是世間再無苦難。”
“正義女神是主的左手,雷霆與風暴之神是主的右手,寒霜之神在天國執掌天氣,命運女神撥動星弦揮灑好運,狩獵之神在人間負責祭祀,豐收女神為大地帶來豐饒,智慧之神教化蒙昧的眾生,光之女神負責日升日落,夜之女神庇護所有的黑暗生靈,蜘蛛女神為墮落生靈帶去福音,死神在冥河為枉死之人擺渡,魔鬼們獻祭靈魂為魔神戴上冠冕,天使們紛紛下場為天主劈開荊棘,死魂靈們與巨龍合作反抗天主的統治,精靈與血族自愿獻上忠誠,侏儒與矮人作壁上觀。”
“踏著尸山血海,眾神之主誕生了。”
“眾神之主?”薇薇安重復了一句,她有些好奇地說道,“祂是所有神的主人嗎?”
她又頗感興趣地追問道,“祂是神?是個什么樣的神?”
“祂……”星星的語氣忽然變得有些怪怪的,“祂死了。”
……
索倫蒂亞翻閱著圣殿最底層的典籍,教宗在一旁笑呵呵地注視著他。
“殿下。”教宗突然叫了他一句,“您是否還記得創世神話?”
索倫蒂亞挑眉,某種直覺告訴他這位人老成精的教宗話里有話,他答道:“記得。”
教宗鼓勵地望著他,索倫蒂亞平靜地說道:“創世之初,造物主化身萬物,祂的心臟化作天使,祂的胃部化作精靈,祂的肝臟衍化為海妖,祂的脾腎化作魔鬼,祂的口齒化作巨人,祂的頭發化作侏儒與矮人,祂的頭顱化作巨龍,祂的血液衍生出了血族。”
“人類自造物主的夢中誕生,祂的雙目衍化為日月,光之女神與夜之女神從此誕生,祂的智慧中誕生了智慧之神,祂目睹了世間的不公,于是砍下自己的右手,雷霆與風暴之神于此誕生,祂見證了人世的苦難,于是砍下自己的左手,火焰之神誕生在祂的怒火里,祂憐憫于眾生受生老病死的蹉跎,于是抽出自己的骨骼,創造了死神。”
“祂的化身行走于大地,山川河流、鳥獸走蟲、海洋與星辰……皆自祂的夢中誕生。”
“……眾神之主隕落后,祂的影子里誕生了陰影之主,祂的夢境化作幻夢境之主,祂的怨恨誕生了謊言與欺詐之神……”
索倫蒂亞的自語驀然停住,他死死盯著手中泛黃的紙張,最后這一段……他從未見過!
教宗看著他,“殿下,您找到答案了嗎?”
“…幻夢境之主和夢境之主是什么關系?”
“幻夢境之主早就隕落了。”教宗說,“如今存在的,只是一個影子。”
……
濃重的黑霧籠罩了這座祭壇,也模糊了這群身著黑斗篷的身影,這群虔誠的信徒跪伏在地,他們狂熱的目光緊緊盯著祭壇上的祭品。
那是三顆頭顱。
三顆不同的頭顱,從左到右,依次是老人,青年人,和小孩。
其中一人未戴斗篷,那張蒼白秀美的臉上滿是驚人的熾熱,城主站在離他們最遠的地方。
“偉大的主……請您注視……請您庇護……”
“我已經按你們說的做了,你們搜集那些女孩的作用我不管,但是…祂真的能降下恩賜嗎?”
“呵。”陰影之仆冷哼一聲,“整個人世都蒙受我主的蔭蔽,區區恩賜又算什么?若不是那該死的靈界封印,如今的眾神之主合該是我主,那些偽神以為關閉靈界大門就能阻止我主的降臨嗎?哈哈!愚蠢!”
“創世之初,我主身化萬物,日月星辰皆是祂所創造,眾生自祂的影子里誕生,如今的人類皆來源于祂的血肉。”
“你只需要替我們尋找主的骨肉,找回主遺失的珍寶,我主必會為你降下恩賜,肉身將不再困擾你,混沌的靈智將抵達真實。”
城主斟酌著說道:“我該怎么找……她?”
“阿娜莎塔西婭殿下是主的骨中骨肉中肉,她是我主留予人世的輝光,是主的肋骨……我們感受不到她的光了…那些該死的偽神竟敢神隱殿下的存在,主若是降臨,就是祂們的末日!”
第30章 圣子
1.
圣子生而不凡。
他降生之日,天降異像,烈日高懸,陰影匍匐,天使落在他的身旁。
圣子自泉水中誕生。
他的父賜予他骨血,圣子于是成了人。
圣子背負人世之罪。
他尚在襁褓時,天使輕吻他的額頭,祂說:
“你將贖罪。”
2.
熾熱白光劃過天空,落在原地化作了一位紅發的青年人,瑟蘭步伐平穩,但速度一點也不慢,他很快見到了自己的父親。
所羅門大帝端坐在黃金王座之上,威嚴的目光投來,瑟蘭單膝跪地,有條不紊道:
“父皇,精靈們不肯出兵,我已經游說了矮人國王,他們同意為我們打造武器,但他們要十萬赤金的報酬,明日我將前往無盡海拜訪海妖之主……”
所羅門大帝打斷了他的陳述,人皇說道:
“無需前往。”
瑟蘭愕然抬頭,所羅門大帝平靜道:
“即刻起,你前往摩多,拜訪血之女王,讓她出兵。”
3.
圣子生在圣所,長在牧野。
他由牧羊人撫養長大。
圣子十八歲那年,他的父終于召回了他。
圣子與牧羊人告別。
圣子回歸,舉國同慶。
只有牧羊人潸然淚下,圣子問道:“父親,為何流淚?”
牧羊人回道:“我為離別流淚,我的兒,此去一別,我們再難相見。”
“可是,父親。”圣子說道,“人終有一別,而我們已渡過十八年了。”
牧羊人說道:“我的兒,你馬上要變成別人的兒了,離別讓我苦澀,但我最苦澀的仍然是你。”
“十八年了,你的心依舊是空的。”
4.
他們行走在荒蕪的大地上。
他已經走了很久了,久到自己都忘了目的地在哪里。
同行的戰友們只剩下了不到五個,而他們一開始出發的時候有整整五百個人。
“殿下…你說我們還能回去嗎?”說話的是一個法師,她的臉上滿是風霜,短發剛剛過耳,瑟蘭記得她剛來的時候頭發是長的,身上的每一個裝備都是新的。
但現在她只剩下了手里的法杖。
瑟蘭回道:“父皇在等著我們。”
一位獨臂戰士擦拭著自己的盔甲,他的半邊臉被硬生生刮去了一塊肉,隨便包了塊布,獨臂戰士沉默著將擦拭好的盔甲放在了地上。
法師皺眉,“怎么了?”
戰士看向瑟蘭,平靜道:“殿下,我不能再護送你了,請代我向陛下告罪。”
瑟蘭在當天晚上知道了緣由,獨臂戰士的尸體安靜地躺在草叢里,胸口插著的長劍正是他生前最愛不釋手的那把。
牧師是個溫柔的女子,她總是對一切抱有耐心,仿佛沒有什么能打倒她,瑟蘭以為她會是最后一個留在團隊里的人。
但就是這樣毫無征兆,在戰士死去的第二天凌晨,法師找到了她的尸體,她緊緊抱著戰士死去的尸體,法師沉默地打量了兩具依偎在一起的尸體許久,她收起了牧師唯一的手鏈,法杖燃起火焰,一切都歸于塵土。
他們行走在荒蕪的大地上。
法師忽然停下腳步,她看著面前的赤紅身影,輕輕地問道:“殿下,我們還能回家嗎?”
瑟蘭堅定道:“我們會出去的。”
法師突然崩潰地大喊:“可是從來都沒有人走出過靈界啊!”
“殿下,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這個堅強的女人疲憊地嘆了口氣,“摩多已經毀了,靈界大門即將開啟,戰火已經點燃,陰影的喉舌遍布世界,瑟蘭殿下,我們該往哪里走?這條路它真的有盡頭嗎?”
“你不走,怎么知道它沒有盡頭?”瑟蘭平靜地望著她。
瑟蘭脫下了戰甲,穿上了獨臂戰士的盔甲,將牧師的手鏈收進了懷里,那里掛滿了碎片,從匕首碎片到衣服布料,沉重到幾乎要壓倒他的胸膛。
“我會帶你們回家的。”
5.
圣子之言,猶如箴言。
十八年了,圣子已經成長得強壯,誠實,勇敢,純潔且虔誠。
他在帝國的圣殿中學習,凡見過他的人,無不為圣子的品格所欽佩,他和世間絕大多數美好的詞匯掛鉤。
尋常的人見著他,只會驚訝地感嘆:
“瞧瞧,多么純潔的青年啊!他以后一定會成為一位天使的!”
圣子的兄姐卻不這么認為。
他們在圣殿里和他相見,遠遠地看到他手捧圣典的身影,不會有人認錯他們的關系,瞧瞧,這一頭赤紅的長發,這深藍的眼睛,和所羅門陛下多像啊。
圣子是他們中最小的。
圣子的兄長說:“我看不到他的一絲缺點,他的人格毫無瑕疵,他就像個虛構出來的人。”
圣子的長姐說:“他從出生到現在,從沒有哭過一次。”
圣子終究只有十八歲。
于是他向自己的老師,帝國的教宗求助,教宗沉默良久,說道:
“殿下,您應該先學會愛人。”
教宗說:“您要學的東西太多了,您要愛人,也要恨人,要喜悅,也要憎惡。”
圣子疑惑問道:“我為何要憎惡?圣典告訴我應當愛世人,包容世人的罪,寬恕他們的無知。”
教宗說:“只有神,才愛世人。”
圣子忽然搖頭,“不對。”
“神怎能有愛呢?神若是有了愛,那便有了偏心,神若是有了愛人,那世間將不再有公正。”
“神應無愛。”
6.
這是一場席卷整個世界的戰爭。
瑟蘭不記得自己砍下多少個陰影生物的頭顱了,他有時恍然地看向天空,只能看見一個巨大的破洞,數不清的陰影從里面爬出,漆黑的霧氣在戰場上蔓延,被霧氣沾染上的戰士們連聲音都沒有發出,瞬間化作血水。
最開始……是怎么回事呢?
起初,只是一群陰影信徒們蠱惑了諸王們,他們發動了叛亂,后來,規模越來越大,戰火從人境一直燒到了精靈的故鄉,蔓延至深谷,波及到海洋。
似乎所有矛盾都爆發了出來,摩多之主隕落,摩多陷落,靈界大門開啟,所有種族被迫參戰,侏儒與矮人舍棄了矛盾,共同奔波在防線后方,煉金爐日夜轟鳴。
精靈們從巨龍的背上一躍而下,雙刀與弓箭收割著生命,海妖之主發出尖銳的鳴叫,滔天洪水沖刷著戰場的血跡,巨人王國內部分裂為兩部分,王女與王子意見不合,王子拒絕參戰,只有王女殿下帶著手下的巨人們前來支援。
天使們在前線鎮壓叛亂的魔鬼,神明們紛紛神降,天空無時無刻不籠罩著狂風與暴雨,雷霆與風暴之神的怒火無差別地降臨在每個人的身上。
平坦的大地從中間裂成了兩半。
忽然之間,天空暗了下來。
瑟蘭心頭一窒。
——陰影之主降臨了。
巨大的陰影蠕動著要吞噬所有的光明,一道柔和的光芒亮起,光之女神庇護著祂的信徒們,黑夜呼嘯而至,夜之女神裹挾著祂的怒火咆哮著向陰影發出進攻。
死魂靈們自地底涌出,幽綠的火焰包裹著他們殘缺的身體,人皇騎著白骨戰馬,萬千死魂靈靜默地佇立在他的身后,旌旗高揚,風聲獵獵,偉大的征服者親臨戰場。
紛爭不止,動蕩不息。
在這白銀紀元的尾聲。
大地干戈四起。
7.
圣子決心求愛。
他問:“父親,愛是什么?”
牧羊人注視著他,“愛是奉獻,是歡愉,是為她歡喜而歡喜,為她哀傷而哀傷。”
圣子于是點頭。
他問:“愛是什么?”
酒館里的流浪漢回答:“愛是金錢,是地位,是榮耀,是一切得不到之物。”
圣子依舊點頭。
他問:“愛是什么?”
死刑犯嗤笑著回答,“愛是占有,是支配,是征服,是痛苦,是要她非你不可!”
圣子肅穆反駁:“我若是愛她,又怎會想要占有她?我若是愛她,又怎會想要支配她?我若是愛她,又怎會想要征服她?”
“我若是愛她,必要和她分享歡欣與雀躍。我若是愛她,必要讓她擁有我擁有的一切。”
“我將愛她如愛己身,愛不應帶來痛苦。”
8.
他們行走在荒蕪的大地上。
瑟蘭猛然驚醒,他滿頭大汗,從地上彈起,鋪天蓋地的血腥味沖入鼻腔,抬頭望去,遍地都是尸體。
紅發的青年人沉默了下來,他推開身上的尸體,氣喘吁吁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戰火還在蔓延。
戰爭從未結束。
陰影之主的降臨無法阻止,陰影生物們根本殺不完,而且越來越多的戰士們被陰影同化,戰爭的天平遲早倒向陰影。
一位精靈發現了他,修長的身影敏捷地從樹上躍下,拉動弓箭射穿了一只陰影生物的頭顱。
“人皇之子,你的父親在找你。”
父親的身邊多了一道身影,那是個紫色眼睛的年輕人,看到他溫和地笑了笑。
除了紫色眼睛的年輕人,海妖之主,巨人王女,精靈王都齊聚一堂,侏儒與矮人也派出了使者,黃金巨龍在屋外盤旋。
“我們的勝算有多少?”海妖之主最先開口,她神情冷漠,目光直直地盯著紫色眼睛的年輕人。
所有人都在盯著他。
“祂切斷了和我的聯系。”年輕人說,“我無法感應到祂的狀態,也無法通過夢境窺探祂的想法。”
精靈王說:“以南是怎么死的?”
所羅門開口道:“現在最重要的應該是如何贏得這場戰爭,摩多之主已經隕落了。”
“有一個辦法。”年輕人說,他目光平靜,“我和祂同時入睡,祂無法斬斷我們的根源聯系,只要我進入深眠,祂也會被迫跟著我陷入沉睡。”
“代價是什么?”巨人王女說,她的身高對在場的種族來說實在有些夸張,這位純血獨眼巨人足足有十米高。
“我無法接近祂,祂對我很警惕,一旦距離過近,祂就會立刻察覺,而如果我不能在祂身旁入睡,那么一切都沒用。”
年輕人的目光落在了瑟蘭的身上,其余人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嘆息一聲,“我需要一個……從靈界歸來的完整靈魂。”
“幻夢境之主。”所羅門冷靜道:“你要怎么做?”
“我將讓自己入夢,陷入永眠,只要我還在夢中,那么祂的意識將永困虛無,我還需要一個完整的靈魂,沾染了靈界的氣息,我將附身在這個靈魂的身上,通過他的夢境前往祂的意識,這樣祂才不會察覺。”
“我將與祂一同墮入永不醒來的幻夢境。”
所有人都看向了這一對紅發的父子,一陣沉默。
精靈王擰眉:“沒有別的辦法了?”
瑟蘭開口道:“我愿意。”
幻夢境之主說:“你的意識將永陷虛無,你的身體將被當作封印物鎮壓在交界處,你的靈魂將在我與祂的角逐中一遍遍粉碎重組……別著急,年輕人,你的時間還有很多,我們沒有你想的那么沒用,至少還可以守護這個世界一段時間,在我們這些老骨頭徹底倒下之前,你都可以拒絕我。”
人境圣子平靜道:“這是我的責任,如若犧牲少許就能拯救所有人的生命,那這簡直再劃算不過了。”
9.
圣子之愛,如光如絮。
圣子曾經有過友人。
那是一個癡迷于占星的少女,她看到了太多,以至于不得不蒙上眼睛,她孤獨地坐在高塔上觀測星辰。
那座被群星環簇的高塔百年來出現了第一位預言者,當她第一次踏進這座塔的時候,群星為她閃爍,命運投來驚奇的注視。
那是一位真正的絕世天才,她不過十五,卻已鬢發花白,她的一言一行,皆是命運。
友人說:“殿下,我看到天啟了。”
預言者留下了最后一則預言,她說:
“祂醒了……”
偉大帝皇默然地注視著泣血而亡的少女,窺探命運的代價如此巨大,除了神明,誰能輕易攪動命運?
窺探命運者回歸了命運的懷抱。
圣子無意間見到了一面鏡子。
它的主人告訴他:“你可以向它提問,你會得到答案的。”
圣子于是問道:“愛是什么?”
鏡子光滑的表面震蕩了起來,柔和的白光亮起,上面浮現出了一副面孔,他和那雙烏黑的瞳孔對視上了。
許久,圣子輕聲自語道:
“父親,我明白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