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虞悅收到王清和的信,要她去康達錢莊一趟。
她乘上馬車剛離開王府不久,“嗖”一聲,一個小竹筒從車窗飛進來滾落在她腳邊。她快速掃過外面的行人與屋頂,沒有發現可疑的跡象,于是撿起竹筒打開蓋子,取出里面的字條展開。
“清芳樓二樓云霧閣見。”沒有留名。
這個字跡,虞悅再熟悉不過——晏廣濟。
兒時她調皮,有時候嫌先生講課沒意思就自己跑出去玩,每次回來都會被先生罰抄書。她不愿意抄,就去和晏廣濟抱怨。
“我幫你抄。”小晏廣濟說。
天可憐見,虞悅真的沒想過讓他幫忙抄,只是抱怨幾句而已,而晏廣濟稚嫩的臉上全是認真,她沒理由拒絕,笑著眨眨眼:“那作為交換,下次我帶你出去玩!”
之后晏廣濟這個悶葫蘆倒是沒跟她出去玩過幾次,但包攬了她全部的罰抄。久而久之,晏廣濟模仿她的字跡越來越像,甚至因為寫得太多逐漸改變了他本身的字跡,相比其他男人的字跡來說更為秀氣精致。
這張字條就是完全模仿的她的字跡,這世上不可能再有第二個人能模仿出她的字跡。
不管怎么樣,年少的情誼還是有的,“改道去清芳樓。”
*****
堂倌引著她上了二樓,她站定在云霧閣門口,推門的手收了回來,莫名生出一種類似于“近鄉情怯”的感情。
不等她再伸手,門從里面拉開了。
晏廣濟眼神溫柔,嘴角帶笑,“不進來嗎?”
四年時間,他退去了青澀,整個人沉穩下來,堅毅的臉龐上是遮不住的疲憊。
虞悅張張口,有許多話想問,腦子卻是一團漿糊不知從何說起,最終匯到嘴邊一句:“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晏廣濟將提前準備好的茶遞到她面前,“沒嚇到你吧。”
“有點兒。”不論是馬車里還是現在。
他歪過頭笑了笑:“你可不是容易受到驚嚇的人。”
“突然見到三年沒見到的人還是容易受到驚嚇的。”虞悅的目光卻顯得格外冷靜。
晏廣濟身子一僵,垂下眼睫,聲音悶悶的:“對不起,是我來晚了。”
“你沒有對不起我,不用向我道歉。”虞悅看著他,聲音平靜。
晏廣濟攥緊衣擺搖頭:“不,若是我沒有去徐州出外務,一定可以阻攔陛下賜婚,你就不用被迫嫁給三皇子。”
見他擰起的眉心間流露出挫敗與落寞,虞悅道:“陛下的旨意豈是旁人可以左右的,已經過去了,人總要向前看。”
晏廣濟看了她良久,眸底多了一絲憂傷與心疼,“三皇子若對你不好,你要跟我說。”
“跟你說了然后呢?讓我變成寡婦?”虞悅的語氣似是玩笑似是認真。
這話聽著有些刺耳,如同一根根針刺進晏廣濟心里,扎得生疼,他眼神變得黯然:“你果然還在生我的氣。”
“晏廣濟,”虞悅深吸口氣,終于忍不住情緒站起身,俯看著他,“我不該生氣嗎?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我雙手雙腳贊同你去參加科舉,盼著你有大好前途。你說你中舉了,我高興得不得了,對所有人都說我有個哥哥靠科舉入了仕,以后大有作為。”
“頭一年你還時時寫信回來,說在京城的所見所聞,說看見的新奇玩意都買了攢在箱子里,回頭回幽州的時候帶給我。待到第二年,我左等右等都不曾再等到你的信件,起初以為是信在半路上丟了,后來想許是你公務繁忙。再后來,我就不等了。”
“昨日我問二哥才知道,你如今是密院副指揮使了。我不知道你為什么選擇進人人敬而遠之的密院做宣文帝的走狗,也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苦衷不肯說。”
“我只知道,和我一起長大的阿晏哥哥變了。”
虞悅越說眼眶越酸脹,眼前模糊一片,哭腔逐漸壓不住了,說出來的話一頓一頓的:“人都是有秘密的,我能理解。但我不能接受。”
晏廣濟眼睛發紅,里面有水光閃過,他抬起手輕柔地撫過她的眼角,可是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滑,越抹越多,糊得一張小臉上都是水痕。
他放棄了,任由她發泄情緒,俯下身抱住她的動作很溫柔,手掌輕輕地在她背上拍拍。
當年晏廣濟跟隨虞崢回家的時候只有五歲,那時的虞悅剛出生不久,粉面團子一樣,王清和見他好奇,便讓他抱抱。襁褓中的虞悅似乎比別的孩子哭得多些,但只要抱起來哄哄就能好。
后來虞悅長大點,會走路之后就幾乎不怎么哭,很是堅強,晏廣濟也就見她哭過屈指可數的幾次,和小時候一樣抱著輕輕拍拍她的背就能很快哄好,除了三年前那次……
虞悅情緒逐漸平穩下來,扒開他的懷抱,掏出手帕在臉上擦了擦。哭得有點兒渴,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阿悅……”
虞悅吸吸鼻子不看他,僵持中忍不住打了個嗝,耳朵有些不自然的微動。
晏廣濟失笑,又給她倒了杯茶:“壓一壓。”
等她不打嗝了,晏廣濟才苦澀開口:“到密院,我確實有我的苦衷,等以后有合適的機會我再告訴你好嗎?”
虞悅靜默,晏廣濟接著說:“我知道清芳樓是王氏的。”
“什么意思?”虞悅頓時警覺,像一只炸毛的小獸。
“我查到后便將此事封得死死的,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知道。我只是想告訴你,我永遠都是站在你這邊的。”看她眼神中有防備,晏廣濟舉起三根手指,“我發誓,永遠不會背叛你,不會背叛虞家。”
虞悅搖搖頭:“你知道的,我從不信誓言。”
晏廣濟罕見的有些局促,隨后脆生生的聲音再次響起:“但我信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我們不只是玩伴,更是親人。”
親人……是啊,他垂下頭斂去復雜的情緒,好半晌才緩緩擠出一個音節:“嗯。”
兩人沉默良久,氣氛變得有些尷尬,虞悅抬眸問他:“你見過我父親了嗎?他很惦記你。”
“嗯,我昨日一回京就先給伯父和二哥傳了信,他們都……挺理解我的。”畢竟一起生活了十三年,知道他本性不壞,虞家人還是相信他有苦衷的,沒有逼問他,只是問他過得好不好,有沒有需要幫忙的。
虞家人的單純良善,讓他更覺愧疚。
“如今我在陛下面前還算說得上話,你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盡管開口。”晏廣濟故作輕松道。
虞悅沒有回復他的話,而是說:“我娘找我還有事,先走了。”
晏廣濟倒茶的動作一頓,“好,替我給伯母帶個好,我改日再去拜訪伯母。”
***
當虞悅抵達康達錢莊見到王清和時,已是巳時,王清和已經等她一個時辰了,見她終于來了,有些擔憂道:“怎么來的這么晚?是出了什么事嗎?”
她坐到王清和身邊。有些撒嬌地緊緊挨著,將頭靠在王清和的肩膀上,甕聲甕氣道:“我見到阿晏了。”
母女之間無需多言,王清和立刻明白她為什么情緒不高,抬起手哄小孩兒似的拍拍她的背,柔聲道:“這孩子打小就是個悶葫蘆,遇事從不肯說。你還記不記得,之前與兵營里的將士比試,肩膀上受了傷,愣是忍到化了膿都不吭一聲,還是你爹發現,掰著嘴問才肯說。”
“他就是個倔強的性子,報喜不報憂,這三年來他定是過得不好才不給你寫信。耳聽為虛,眼見也未必為實,娘相信你有自己的判斷。”
王清和自從第一眼見到晏廣濟便能看出是個好孩子,可惜命苦了些,受戰亂沒了家人,所以她一直都將晏廣濟視若親子。
隨著幾個孩子相伴著一天天長大,她漸漸發現晏廣濟對虞悅不同于虞忱虞愷,孩子們察覺不到,但她和虞崢能看出來。
他們并沒有去干預,只是有些擔憂。他們能看出來晏廣濟心里有事。
后來許是被樂天的虞悅所感染,也變得開朗許多,但身上還是有種隱忍的韌勁。
所以在他四年前來跟他們說要科舉入仕時,他們并不意外。得知他做了密院副指揮使后確實有些意外,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不過他們相信他不會做對虞家不利的事。
虞悅額頭蹭著她肩膀點點頭,深呼吸后起身:“娘這半個月有查到什么嗎?”
“只有一家錢莊發現些許偽銀,都是一些商鋪來換銅錢的,加上咱們家鋪子收到的,林林總總不過百兩。”應是她發現得太及時,還沒流通開來。
“不過我發現一件奇怪的事,”王清和接著道,“你后來讓搖光來傳信說查一查劉府的往來,我們派人去盯著劉府,發現十五那日,有一批人在丑時將幾個大箱子抬進劉府后門。這些人等第二日才扮成出門采買的下人混進西市,進到一家店后便憑空消失了。”
做事如此小心謹慎,況且丑時是人們睡得最熟的時辰,挑這個時辰偷偷行動,能是什么見得人的好事?
虞悅眉心微微擰起:“多派些人盯緊點兒他們出現過的地方,總能順藤摸瓜找到源頭。”
她的直覺告訴她,箱子中必然是銀錠。
王清和向她投來一個明白的眼神,“放心吧,已經在各處都看著了,待有發現第一時間傳信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