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aaaaa_无码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_嫩草影院永久久久精品_被黑人粗黑大肉奉视频_久久久久亚洲最大xxxx_特级a欧美做爰片毛片

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還君春衫 > 30-40
    第31章 思華年 “殿下才要以身相許,怎么不負……

    荀遠微垂眼, 看見一旁燭臺上的燭火跳躍在戚照硯的雙眸中,在燭火中隱約可見的,只有自己的面容, 除此之外,再沒有旁的人與事物。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 她想起從前他的眼睛總是一片寂靜無波, 總是疊著重重自己看不清的思緒, 總是深若寒潭。

    她曾嘗試過破開那層寒潭上覆蓋著的薄冰,卻先被潭面上縈繞著的絲絲縷縷的氤氳霧氣阻擋在外。

    她的耳旁,一邊是從前戚照硯冷聲拒絕她的聲音, 一邊是他方才的話。

    而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那片薄霧已然退散開來。

    一時不知是因為紛擾撩亂的心緒, 還是屋中點燃的熏得暖烘烘的炭盆散發出的熱氣作祟,荀遠微竟然覺得自己的臉頰有些生熱。

    或許是因為默契, 他們誰都有沒有說話, 時間仿佛定格在了戚照硯袒露心跡的這一刻, 只能聽見兩人都不怎么平穩的呼吸聲。

    “殿下?”戚照硯再次輕輕牽動著她的披帛。

    荀遠微這才漸漸回過神來,她看著戚照硯的眼睛,歪了歪頭,道:“你不需要理由便能相信我,那我若是不相信你呢?”

    戚照硯像是全然沒有料到荀遠微會這樣說,手中牽動著的披帛在這一刻也被他攥緊。

    荀遠微見他稍稍別開眼去不吭聲, 也將自己的眸光低垂,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在無聲中, 兩人的視線交匯在了一個小點上——是荀遠微披帛上繡著的并蒂蓮。

    荀遠微將披帛朝著自己的方向輕輕扯了扯,卻沒有扯動,于是低頭笑道:“你將我的披帛拽得這般緊, 扯壞了可怎生是好?”

    果然,她看見戚照硯的手一僵,而后松開了那塊布料。

    許是因為被攥在手心里的時間時間太久了,布料上最終還是變得有些皺巴巴。

    披帛是綾羅所制,上面又做了繁復的刺繡,本就是嬌貴的料子,自然經不住這么捏拽。

    荀遠微心中深知這一點,但還是故意撫了撫那朵并蒂蓮,而后抬眼問戚照硯:“怎么辦?還是扯壞了,不若,戚郎君陪我一條新的?”

    戚照硯躺在榻上,看向荀遠微。

    精致的步搖簪在她高聳的發髻上,垂下來的珠串落在她的臉龐邊,燭火搖曳在她的鬢間眉梢,就連最尋常的“郎君”兩個字,竟也帶上了幾分說不出的繾綣之意。

    他的目光一時有些逃避的躲閃:“殿下,披帛這樣的東西,哪里是能隨便送的……”

    荀遠微聽了他這話,卻有意托腮做出一副苦惱的樣子,道:“這可如何是好?你說為什么我每次同你單獨在一起,總要賠損上些什么東西,上次在京郊的小屋中,是用我的耳墜試了試那碗粥中有沒有毒,這次又是我的披帛,我都不知道下次要是什么東西了。”

    她說著刻意咬重了“單獨”兩個字。

    戚照硯的呼吸聲一時有些重,竟不知如何應答荀遠微這句話。

    他總覺得自己回答什么,荀遠微都有套等著他。

    荀遠微見他不說話,又緩緩直起身,說:“算了,左右你也沒什么身外之物能賠給我的,不若——”她有意拖長了語調,看著戚照硯抿了抿唇,她才復道:“你將自己賠給我吧?”

    戚照硯瞬間睜大了雙眸,睫毛在他眼底一下又一下的撲閃。

    荀遠微這才露出些“得逞”的笑意來,“我是說,為我所用,等貢舉這件事的始末查清楚后,我便在北省中為你找個缺,這樣以后,我再想要傳召你,春和也不必跑太遠,你說,是不是?”

    戚照硯的眉心舒展開來,迎上荀遠微的目光,問道:“只是,殿下就不怕旁人傳閑話,污了殿下您的清名么?”

    荀遠微從容不迫地看著他,問道:“我召見我的臣僚,旁人能傳什么閑話?”

    “可是臣是大燕臣,領的也是大燕朝廷的俸祿,若說是殿下的臣僚,那豈不是成了您的入幕之賓?”戚照硯說著輕輕彎了彎唇。

    荀遠微被他這句噎了一下。

    戚照硯卻哀嘆了下,“不過殿下今日都如此張揚地將臣帶入自己府中了,再怎么解釋,大抵也無法扭轉旁人的看法了,殿下大權在握,想養多少面首倒也無妨,只是臣……”

    他話停在此處,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荀遠微從未想到人前清冷的戚照硯還有現在這一面,但偏偏他又是一副以退為進的模樣,她想了半天,也只能說出一句:“你不要亂講!我什么時候說過要養面首了?”

    她說著便要起身,“時辰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我先走了。”

    在她站起來的一瞬,她卻覺得自己的手腕被人握住了。

    荀遠微踅身回頭,戚照硯忽然又松開了她的手腕,點了點自己胸前滲出的血跡,“扯到傷口了,殿下。”

    荀遠微指了指放在一邊小案上的瓷瓶和紗布,“藥在那里放著。”

    戚照硯沒有說什么,動作有些艱難地起身,胸前的那片血跡便洇出了更大的一團來,他從被子中探出自己受傷很重的那只手,中衣的袖子因著他的動作向下滑落,直接露出了胳膊上的傷痕。

    荀遠微到底沒忍心讓他自己換藥。

    “春和。”她朝外面揚聲道。

    春和在外面應聲。

    荀遠微清了清嗓子,“那會兒請來的郎中走了沒?”

    春和的聲音隔著門傳來有些模糊,“郎中留了藥方后便離開了,再不離開便要宵禁了。”

    荀遠微蹙了蹙眉,轉過身來看著靠在榻上的戚照硯,再次坐回了榻邊,探手將藥瓶和紗布拿在手中,“躺下,你這樣要我怎么給你上藥?”

    戚照硯露出一副微不可察的笑,順著荀遠微的話平躺了下來,許是又牽動了傷口,他倒吸了口冷氣。

    荀遠微想起他方才的言語,免不了多說兩句,“三年前你在大理寺受的傷可比這重多了,也沒見你這副樣子。”

    戚照硯嗓音溫醇,在此寂夜,又有些勾人:“殿下也說了,那是三年前,是在大理寺,如今是在長公主府,今非昔比了啊。”

    荀遠微才掀開他身上蓋著的被子的一角來,指尖觸碰到他褻衣的一角,手腕一酸,手中捏著的藥瓶差點跟著從掌心落出去。

    “殿下?”

    “無礙。”

    荀遠微深吸了一口氣,將他褻衣的衣帶扯開,他的上半身便袒露在她面前。

    她的指尖快速地拂過戚照硯身上留下來的疤痕,新的與舊的交織在一起。

    深深淺淺的疤痕,她自己身上也有,但自己是因為征戰沙場難免會出現意外,可戚照硯身上的,三年前是因為自己難以洞悉的真相,三年后,是為了以身入局。

    這其實也并非荀遠微第一次看見他身上的傷痕,但心境卻在悄然中發生了變化。

    荀遠微用拇指彈開瓷瓶上的木塞,將要灑落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忘記拆他傷口的紗布。

    她本想將自己手中的藥瓶放在一旁的小案上,戚照硯卻已經先她一步,抬手將她手中的小瓷瓶接過去,捏在手中。

    荀遠微這才取過一邊的剪刀,將他身上的紗布輕輕剪開,他又適時地將藥瓶遞到遠微的手中。

    這次換藥,兩個人都沒做言語。

    荀遠微從前在軍中也給自己帳下的將士包扎過傷口,故而動作也甚是熟稔,不消多久,便又在他的傷口上覆蓋上紗布,重新打好結。

    待將手中的藥瓶放好,荀遠微看著戚照硯,一時起了興致:“我想起我上次在章少監家中叫太醫為你診傷的時候,你還叫我回避,如今怎么?”

    戚照硯不否認,“殿下今夜總是舊事重提,還真是記仇。”

    荀遠微撇了撇嘴,“我若是記仇,便不會起用你,當然,今日也不會在大理寺就那么放過楊績。”

    戚照硯心中一動:不會放過楊績,是因為楊績在獄中授意手底下人對自己動了刑嗎?

    但他還沒有問出口,荀遠微卻先問他:“不過,你說崔延祚一定會在此次貢舉中滋事,是為了針對你,我想不通,他為何要針對你?”

    戚照硯垂了垂眼。

    他深知關于這件事他暫時還不能讓荀遠微知曉,一旦她知道了,以她的心性,必然要將此事深究到底,但現下并不是查這件事最好的時機。

    他只能選擇將此事先隱瞞下來。

    心中閃過無數的緣由,但他面上卻沒有顯露出來半分,只是將話題又引回荀遠微身上:“大約,是知曉了殿下待臣甚是親近,但又不好正面與殿下分庭抗禮,所以將矛頭對準了臣吧。”

    荀遠微沒有認真去聽他后半句話,立刻否認道:“我什么時候待你分外親近了?”

    很輕的一聲低笑此時便從戚照硯喉中溢出:“可是殿下既將臣帶入了公主府,方才又親自為臣換了藥,那會兒還說要臣以身相許,殿下竟如此朝令夕改,不負責么?”

    荀遠微忽然意識到戚照硯這或許是在套自己的話,便道:“你還真是能言善辯,到底是周冶教出來的學生。”

    提到周冶,戚照硯的眸色便黯淡了些。

    但他借著眨眼的瞬間將眼底的神色盡數斂去,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問道:“殿下和周尚書,有過過節?”

    他遲疑了下,最終還是以周冶生前的官職吏部尚書相稱。

    他沒有尊稱“周公”,也沒有說“臣的老師”,就好像這個人從來與他沒有關系一樣。

    荀遠微沒有看他,也沒有看見他稍許復雜的神色。

    但提到周冶,她便有許多的話想要說了,于是慢慢和戚照硯說起自己少年時寫成《哀江山賦》的時候,父親拿去請周冶品評,被周冶拒絕評價的事情,一時沒有留意,又扯到了自己還是閨閣女娘,還沒有提劍上戰場時的事情。

    戚照硯躺在榻上,靜靜地聽著荀遠微說著自己的少年瑣事,竟也不覺得無聊和乏味,而是時不時地應上一句,或有時輕笑一聲。

    他忽然覺得,此時的荀遠微和他認知中的,又不大一樣了。

    世人認知中的荀遠微,是那個縱橫沙場、戰無不勝的女將軍,是能讓滿朝文武大臣對著她臨朝攝政不敢當面說半個“不”字的長公主,仿佛她生來就是自帶榮華與尊貴。

    但此時燈影如豆下的荀遠微,說起自己的少時之事,其實也和尋常的女娘沒有什么分別。

    兩人的身影被漸漸拉長。

    荀遠微說著說著或許是困了,也撐著下頷在榻前沉沉睡了過去。

    這一幕,是他從前未敢設想過的。

    可惜,關于他的許多事,他還無法說與荀遠微聽。

    戚照硯輕聲嘆氣,緩緩起身,想著將遠微抱到榻上,只是才坐起身,手還未落到遠微身上,遠微卻先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聲音有些迷迷糊糊:“你起來做什么?”

    戚照硯頓時心虛,像是做什么見不得光的事情被人發現了一般,“臣,找點水喝。”

    荀遠微意識并未完全清醒過來,也未曾多問,只說:“茶壺里的涼了,我讓府上長隨燒好給你送過來,”說著起身,“我不多留了,你也早些休息。”

    戚照硯只能收回自己的手,看著荀遠微的背影消失在門外。

    他意識清醒,思緒紛亂。

    因為他知道,這件事并不會這么輕易結束。

    他方才沒有和荀遠微說清自己猜測的崔延祚的底牌是什么,遠微也沒有問。

    戚照硯想起今日一早在大理寺自己被審訊的場面來。

    他如三年前一樣被掛在刑架上,三年前旁邊坐著的人是盧嶠,三年后,旁邊坐著的人是楊績。

    他看不清楊績的神色,但通過語氣判斷,應當是分外自得的。

    “其實你同我干耗著也不是辦法,左右是你多受點罪,你以為殿下真得會偏袒你嗎?她連著幾日沒有來大理寺,我遞上去的奏章沒有一封發還回來的,殿下的用意還不夠明顯嗎?擺明是不想管這件事。”

    戚照硯聽著他的話,滿腦子都是那夜荀遠微眼眶含淚說出的那句:“你真令我失望。”

    以及她揚下來的巴掌。

    這時,有個小吏進來和楊績說了句什么。

    楊績便道:“再和你說一句吧,就在剛剛,殿下已經將管控在南省的那群學子放了回去,你還看不清局面嗎?”

    楊績看到的只有這些,戚照硯看到的,卻是崔延祚的圖窮匕見。

    他在獄中的幾日,反復思量崔延祚的全盤計劃,最終將目標落在了王賀和那個小吏身上。

    逼著尚書省的學子鬧,必然是崔延祚在后面推波助瀾,而他這個目的達到,下一個目標便是,殺人滅口。

    此時京郊的山上披著一層涼薄的月色,正月初,積雪還有大半未曾消融。

    王賀鉆進了密林之中,躲在一棵樹干粗大的柏樹后面,環著自己的雙膝,大口大口地喘氣。

    這片林子足夠密,地形也足夠復雜,那么多的人進來,反倒容易迷路,他還能爭取到活的機會。

    直到天色微明,戚照硯才因為困倦,合上了眼睛。

    但他沒有睡多久,便被外面的說話聲攪擾地醒了過來。

    人聲隔著木門傳進來,不是很清晰,但他也能分辨出來,說話的人是誰。

    “聽聞殿下昨日親臨大理寺?”

    這是盧嶠的聲音。

    荀遠微應道:“嗯,于皋翻供了,楊績拿不清楚輕重,我去看看。”

    戚照硯瞇了瞇眼,從榻上坐起身,將自己的衣帶扯松了些,露出脖頸來,又撿起荀遠微睡著時掉落在屋內的那條披帛,然后推門走了出去。

    “殿下,這披帛……”他刻意將披帛對著遠微和盧嶠的方向晃了晃。

    第32章 驚波瀾 黑心湯圓戚照硯。

    聽到戚照硯的聲音的時候, 荀遠微是有些驚訝的。

    此時不過辰時剛過,她醒得早是因為昨日廷英殿積攢了一堆事務等著她處理,但她沒想到戚照硯尚在傷病之中, 此時竟也醒了。

    她一邊轉身,一邊隨口問道:“怎么醒得這般早?”

    戚照硯輕笑了聲, “畢竟殿下不在身邊, 也確實難以酣睡。”

    荀遠微最開始沒有看到被他稍稍扯開的衣領, 目光只停留在了他手里捏著的披帛上,便以半開玩笑的語氣問道:“我昨夜不過玩笑之辭,你莫不是真打算賠我一條披帛?”

    戚照硯面上笑意不改, 也應了荀遠微這句:“殿下昨夜才說這些不過都是身外之物,如今便著急與照硯劃清界限么?”

    當著盧嶠的面, 他沒有自稱“臣”,而是直接說了自己的名字, 還有意無意地咬重了“昨夜”兩個字, 像是生怕旁人聽不出別的意思一樣。

    盧嶠站在一旁, 聽著這兩人一來一往甚是自在的對白,笑意不免在臉上僵住了。

    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便又被戚照硯搶了先:“說來也是臣不好,昨夜讓殿下受累了,還扯壞了殿下的披帛。”

    他說著做出一副頗是自責的表情,垂下眼來。

    荀遠微在他說話間, 目光才挪到他的衣衫上,瞧見他只著著一件中衣, 不由得往他這邊走了兩步,“怎得穿得這么單薄,若是再著涼了就麻煩了。”

    戚照硯沒有立即應這一句, 他留意到荀遠微的聲音稍稍有些啞,想來是昨夜與他閑談自己幼年時的事情,說了太多話,醒來后便直接去自己寢殿歇著了。

    他任憑著迎面吹過來的風將自己的衣擺吹得朝上揚起,只道:“不要緊,反倒是殿下嗓子聽著有些啞,還望殿下切切珍重。”

    他說著側首,以荀遠微看不到的角度朝著盧嶠勾了勾唇。

    盧嶠分明知道戚照硯這是在挑釁自己,但他還是不由得將目光落在荀遠微的背影上。

    他先前還聽說貢舉考生作弊東窗事發當晚,長公主殿下在南省發了好大的脾氣,甚至當著幾位重臣和諸多學子的面對戚照硯動了手,后面又將他直接下獄大理寺,連著好幾日不聞不問。

    但不知昨日為何殿下突然去了大理寺,還傳了自己的車輦,將戚照硯帶回了長公主府。

    他心下多少有些不安,才大清早尋了個由頭登臨長公主府,卻沒想到看到了衣衫不整從偏殿出來的戚照硯。

    戚照硯的話中又多多少少帶著暗示的意味。

    盧嶠不免蹙眉猜測,先前又傳出長公主要選翰林待詔的事情,雖則后面作罷了,但戚照硯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怎能不叫人想到旁的事情上去?

    戚照硯看著盧嶠的反應,眉目慢慢舒展開來。

    此刻他還是有些慶幸自己少年時,被家中的幾個族兄族弟硬拽著去教坊司聽曲兒,在風月之事上,多少聽過見過一些。

    那時他一心在學問上,對這些事情極為排斥,每次到了不得不去的場合,也總是尋一處最偏的角落閉眼坐著,教坊司那些娘子或許也是覺著他不好接近,也沒有人敢靠近他,再后來,族中的兄弟也覺得他性情寡淡,有這樣的事情倒也不叫他了。

    但也恰恰是這些“不正經”的過往,叫他如今在面對盧嶠的時候,不至于無計可施。

    兩人之間這場無聲的交鋒持續的時間有些長,荀遠微也漸漸意識到了不對,尤其是在看到戚照硯扯開的衣領時。

    她十五歲之前,沒有同多少世家郎君有過交集,及笄后不久便提劍上了沙場,雖未曾經歷過這些,卻也不代表不曾耳聞。

    但顧念著兩人各自的顏面,遠微最終還是將春和叫過來吩咐道:“你一會兒同我進宮的后,去太醫院請個太醫給戚郎中看看傷。”

    當著盧嶠的面,她還是直接稱呼了戚照硯的官職。

    “你既受了傷,不宜騰挪,便好好歇著吧。”

    盧嶠再看向戚照硯的時候,才留意到他中衣上淡淡的血跡。

    于是迅速地將眼底的情緒都斂起來,從容不迫地和荀遠微道:“臣忽然想起了殿下早年間在潁川時的一件趣事。”

    荀遠微挑了挑眉,道:“我早年間在潁川的趣事可太多了,你說的哪件?”

    盧嶠雖出身范陽盧氏,但其母親出自潁川陳氏,與蕭琬琰的母親是同族姐妹,只是他幼年時,父母感情失和,和離后母親回了潁川母家,他便隨母親在潁川小住過兩年,后來到了上學讀書的時候,他的父親瞧不上潁川府學,便將他接回了洛陽弘文館,一直到他十六歲的時候,母親病重,他作為唯一的子嗣,才從洛陽回了潁川為母親侍奉湯藥。

    故而他與荀遠微之間早便相識,斷斷續續又有過接觸,后來大燕建立,遠微留在武州鎮守邊關的時候,他還和荀遠澤請命去與武州相近的云州做過一年的太守,他不敢去武州,總是怕長公主覺得他別有用心,卻隔幾日便獨自策馬去武州尋遠微。

    有時是民間的新巧玩意,有時是自己釀的酒,有時是托人從南方千里迢迢帶回來的君山銀針……

    旁人都以為他在弘文館和戚照硯不和是因為文章學問上的事情,但只有他自己心中明白,還有個緣由——戚照硯和荀遠微被世人并稱為“雙璧”,這件事從少年時便一直叫他耿耿于懷。

    盧嶠施施然地朝遠微拱了拱手,道:“殿下十四歲那年,在春日雅集上不慎失足落水,被臣的表兄所救,表兄以在水中救殿下時抱了殿下損了殿下清名去荀家提親,但誰人不知他是早對殿下心存不軌,什么清名閨聲,不過是托詞罷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看了眼站在階上的戚照硯。

    戚照硯怎會聽不出盧嶠這是在用他那位陳姓表哥的事情暗諷自己?

    但盧嶠低頭低得極快,兩句話中間只是稍作停頓,便又和荀遠微道:“臣失言了,是臣不曉事。”

    荀遠微本也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便道:“無妨,小事而已,我也只記得當時先帝將他狠狠斥責了一番,此后倒是再沒有見過他。”

    戚照硯聞言,一時臉色有些難看。

    他瞧瞧攥緊了手,他知道盧嶠早年在潁川待過,也知道他后面去過云州做太守,更知道荀遠微和盧嶠之間或許有十幾年自己不曾窺探過的過往,從朝政之事和交集上來講,荀遠微待盧嶠更熟稔似乎也能說的過去。

    可他,真的有些不甘心。

    除了在荀遠微這件事上,他似乎從來沒有落敗于盧嶠過。

    于是伸手扶住了門框,春和本在一旁瞧著,看見他這樣,不免驚呼一聲:“戚郎中,可是身體不適?”

    荀遠微立即轉過頭來看向他,環視了一圈,附近又沒有長隨。

    盧嶠瞧見,當即朝遠微叉手:“殿下,臣去攙扶戚郎中回房便是。”

    話音一落,救匆匆上了臺階。

    戚照硯也不能當著荀遠微的面直接拒絕,只好由著盧嶠攙扶自己,還要說上一句:“多謝盧少卿。”

    盧嶠在他耳邊道:“戚照硯,同為男子,你真以為我看不出你對殿下的覬覦之心么?”

    沒有荀遠微在場,戚照硯索性也不偽裝了,撥開了盧嶠的手:“那又如何?我只知曉殿下若要選翰林待詔,一定不會從九寺五監這種職能司部中選人,你說是不是?盧少卿。”

    這話的確是在戳盧嶠心窩子。

    他入仕起,最開始是在云州做了一年太守,回長安后,在大理寺任了一年的大理正,再后來周冶的案子結束后便被外放去了河北道做觀察使,一直到去歲才調回來做太府寺少卿,算是從來沒有離開過職能部門。

    而選翰林待詔,即使不從翰林院秘書省挑,也只會從三省六部這樣的中樞部門中挑。

    年前聽聞荀遠微要選翰林待詔的時候,他也曾旁敲側擊過,只是遠微當時就回絕了他,說他是個能做實事的,還是九寺五監這樣的職能部門更適合他。

    盧嶠沒有應戚照硯這句,見他脫了手,也便回身出了偏殿。

    遠微許是有些不放心,已經走到門口了,卻被盧嶠攔住了,“差點忘了說,臣今日來見殿下,實則是年前派去定州賑災放糧的官員回京了,將一些瑣事報給了臣。”

    荀遠微猶豫了下,但心中還是更記掛定州的事情,便將照顧戚照硯的事情交托給了春和。

    她才和春和吩咐完,看門的長隨便來通稟:“殿下,射聲衛李將軍求見。”

    遠微記得昨天在大理寺才讓李衡帶人去查了那些考生的下落,他如今一早來公主府,莫非是查出了些眉目,畢竟李衡這人,跟著她在武州那會兒雖說有些沒正形,但做事是極為謹慎的,若無要緊的事情,大約也不會直接來公主府見她。

    “傳。”

    李衡進來的時候,面色有些凝重。

    荀遠微嫌少見著他露出這副模樣,也跟著心底一沉。

    按著官階,李衡是高于盧嶠的,故而在李衡給荀遠微見過禮后,盧嶠也對著他行了個叉手禮。

    “殿下,臣奉命按著吏部給的考生名單去查了京中的各個客棧,并沒有找到王賀。”

    荀遠微蹙眉:“你的意思是,王賀失蹤了?”

    這件事荀遠微原是交給射聲衛負責了,如今參加完貢舉的考生失蹤了,本就該他和射聲衛主將褚兆興負責。

    他也不敢抬頭,只道:“昨兒那些考生被從南省放出來后便都三三兩兩的結伴去吃酒了,本也不好相攔,殿下昨日傍晚交給末將去找王賀的時候,所有人都說從南省出來后便沒有再見過他,其時天色已晚,昨日長安城中又恰逢集市,出入的人甚多,旁的門也不歸射聲衛管,臣已經和褚將軍匯報了并與其余的府衛在交涉了。”

    荀遠微點了點頭,交代道:“仔細查,王賀務必要找到,若中間遇到什么阻礙,不管是你還是褚兆興,直接來報我。”

    李衡抱拳應聲,便退下了。

    幾件事一起壓上來,荀遠微也不能在府中多留,招呼其他的婢女給自己取來了裘衣便直接離開了。

    李衡和荀遠微的話,戚照硯在殿中聽得清楚。

    看著遠微的背影,他知曉自己還有別的事要做。

    畢竟貢舉的事情,哪里是這么輕易便能結束的。

    稍晚一些的時候,他換上衣衫,離開了公主府。

    春和此時已經進宮侍奉了,荀遠微臨走的時候也沒有吩咐不讓戚照硯出門,故而府上的長隨也未曾攔截。

    他先是去了東市位置比較偏僻的一處綢緞鋪,這是他的母親離世前交給他的,是給戚令和準備的嫁妝之一,整個戚家只有他和令和知曉,母親不愿意交給戚紹來打點的緣由恐怕也是怕被戚紹吞掉分給寵妾。

    他及冠后便在外面買了自己的宅邸,令和的嫁妝也一直由他保存,三年前他出事后,家中明放著的值錢物件都被抄完了,好在令和的嫁妝一直被他妥善放著,基本存了下來,這三年他即使過的再困苦,也沒有動過令和的嫁妝。

    為了找令和,這處綢緞鋪被他改成了半個類似搜尋信息的地方,但畢竟經營的時間短,能波及的地方也不過京畿,關于令和的有用的信息沒找到多少,倒是在這次貢舉案子上發揮了些用處。

    他才走進綢緞鋪,掌柜便停下撥算盤的手,從柜臺底下取出一只食指長的信筒,遞給戚照硯。

    戚照硯拿過后藏進袖子中,拐出東市朝北,去了大理寺。

    恰巧楊績和另一位大理寺少卿都不在,他如今身上的關于貢舉的罪名已經被洗清,便還算是本場貢舉的主考官,昨日又被荀遠微帶回了長公主府,他要見尚且被關在獄中的于皋,負責看守牢獄的小吏也不好阻擋。

    說來這還是他第一次不是以嫌疑人的身份到大理寺牢獄中的。

    到了關于皋的牢房前時,戚照硯發現他靠著墻一臉頹然地坐著,頭發散亂,衣衫單薄,微薄的光線順著小窗落到他的臉上,一時也讓人想不通他在想些什么。

    小吏替戚照硯打開關著于皋的監牢的門,又叩了叩鎖鏈,朝里面喊了句:“于皋,戚郎中來看你了!”

    戚照硯走進去撩起袍子蹲在他面前。

    于皋緩緩轉過頭來看著他,眼光渾濁,整個人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戚郎中。”

    “你誣陷我,我知道這件事還沒有完,如今我來看你,你就沒有什么想同我說的么?”

    于皋搖頭不語。

    戚照硯也不著急,繼續問道:“你給我投的行卷,我都有認真看過,也是真的欣賞你的才華,你能否告訴我,是誰,指使你誣陷我?”

    于皋別過頭去,什么也沒有說。

    “我知道,是當朝那位中書令崔延祚,是也不是?”

    于皋本來是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一聽到崔延祚的名字,迅速地扭過頭來看了戚照硯一眼,但他立即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又快速開口否認:“不是,不是中書令。”

    但就憑這個動作,戚照硯也判斷出來了,就是崔延祚。

    他知道自己不能在這個地方多留,于是看了眼于皋手腕腳腕上的枷鎖,哂笑了聲:“我既然問你了,那便是我心中已經有數了,我也不和你兜圈子,其實你現在應該很清楚你的處境,出了這樣的事情,我已經和這件事沒有任何關系了,擺在你面前的,只有兩條路。”

    于皋身形顫了下。

    戚照硯留意到他的動作,繼續道:“其一,就是你什么都不說,那這個案子就基本上塵埃落定了,便是你提前買通了在尚書省灑掃的那個小吏,讓他給你偷題,卻不慎偷到了我換過的舊題,并在東窗事發后將臟水潑到我身上,等著你的便是貢舉舞弊以及誣陷主考官,前者問題不大,不過是三年內不許參加貢舉,但誣陷朝廷命官,依據《大燕律》中刑罰反坐的原理,我若泄題,最輕也是流刑,這反到你身上也就是流刑,同時造成官員名譽受損的情況,便要加大處罰力度,基本上等著你只有問斬。”

    聽到“問斬”兩個字的時候,于皋已經悄悄攥緊了手,幾乎是咬著牙,才問出:“那第二條路呢?”

    “第二條路,實話實說。我雖不知你家的具體情況,但我知道,你不是陜州人,也不是章少監的外甥孫,如實交代你那夜在尚書省當著諸公和長公主殿下的面的說辭是誰教唆你的,如此一來,貢舉作弊的事情便和你脫了關系,誣陷我的罪名你是被逼無奈,處罰也不會落在你頭上,你雖無緣此次貢舉,但你的字寫的不錯,我可以和殿下引薦你去秘書省。”

    于皋此時已經有些動搖了。

    因為按照崔延祚那日應給他的,若罪名能順利落到戚照硯頭上,他會許給自己吏部的一個缺,但從昨日長公主將戚照硯帶走后,他就知道,罪名大概是落到自己身上了,那時起他就不奢望什么功名了,只希望自己在定州的母親能好好度過晚年,可一旦他按照戚照硯說的,選了第二條路,那在定州的母親一定不會有活路。

    自己即使得到了功名,但母親因自己而死,秘書省那樣的地方,要多少年才能熬出頭,他不敢想。

    所以幾番糾結權衡下,他還是選擇了拒絕戚照硯:“戚郎中請回吧,沒有人要挾我。”

    “我知道你擔心的是什么,你在定州的母親,對不對?”戚照硯說著從自己袖中取出那節方才從綢緞鋪取來的信筒。

    于皋聞言,迅速轉過頭,看著他,問道:“你怎么……”

    “崔延祚寫給定州那邊的信,被我攔下了,也就是說,定州那邊,如今并不知道長安的情形,如果你選了第二條路,那我會派人去定州將你的母親平安帶回長安。”

    “誰知道你是不是在誆騙我。”于皋并不相信他有這樣的本事。

    戚照硯輕輕搖了搖頭,“我是在救你,你要明白,不管你選哪條路,這件事已經和我沒有任何牽連了,你如何選,影響的只有你和你遠在定州的母親。”

    “我做官這幾年,雖俸祿不多,但倘若你按我說的做,為你在長安購置一處房屋還是不成問題的,屆時你可以繼續侍奉你的母親,以讓她頤養天年,不必再受凍餒之苦。”

    于皋低下頭,顯然已經陷入深深的糾結。

    他不得不承認,戚照硯已經將他目前所擔心的一切問題都為他考慮好了,甚至給他留了一條不錯的后路。

    他最開始來長安應試的時候,想的是倘若能中進士,他便自請外放到南邊偏遠一些的地方,畢竟長安這地方寸土寸金,剛入仕也沒有多少俸祿,還要上下打點,在長安買房子是根本想都不能想的,外放到地方上,若是運氣不錯,能分到一個緊縣或者上縣,或許熬上幾年,還能往上升一升,如若熬上幾十年,能做到長史的位置也不錯,不論在何處,總歸是能安心奉養母親。

    他也從未想過要在長安將官做到多大,畢竟自己出身寒微,既不是地方望族,也不是經商豪族更沒有什么名士作為老師指點過學問,能有今天,也全然是憑借自己。

    可他從未想過會無意間卷入京城中這些原本自己高不可攀的人物之間的爭執,中書令崔延祚許給他的是吏部的缺,眼前這個答過他行卷的貢舉的主考官戚照硯許給自己的則是秘書省的可能性。

    于皋緊緊咬著自己的唇,半天沒有說一句話。

    戚照硯卻已經將他的心事洞悉的清楚明白。

    都說威逼利誘,如今利益是足夠了,但威似乎還差一些。

    他便問于皋:“你知道那個在考場突然說你攜帶夾帶作弊的考生王賀現在怎么樣了嗎?”

    于皋抬起眼看他的時候神情中盡是惶然無措。

    戚照硯慢慢吐出一句:“失蹤了,殿下已經遣了射聲衛褚、李兩位將軍去查此事了,找到現在,還沒有找到,你說他會去哪了呢?”

    “王長頌他……”于皋的肩膀開始抖動。

    戚照硯這話沒有說盡,但他知道于皋聽得清楚他話中的意思。

    給崔延祚做事,便不要指望全身而退。

    他看著于皋的反應,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站起身來。

    在他即將走牢獄的大門時,于皋突然出聲叫住了他。

    “戚公。”

    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戚照硯忽然有那么一瞬間的動容。

    這個年歲與他相仿的考生,尊稱他為“戚公”。

    即使在他屢次投遞給自己的行卷中,也會用到“戚公 ”這兩個字,但這的確是自己第一次聽到別人喚他一聲戚公。

    他又何嘗不知,在這場案件中,于皋是最無辜的那個,也是最沒得選的那個,但曾幾何時,自己不也是這樣的處境么?

    他頓住了腳步,卻沒有轉身。

    “不管此事最終結果如何,如若學生答應了戚公,還請戚公萬萬替我照顧好母親,我沒有花光的盤纏,在我之前住的客棧的柜子里存著,請將那些錢轉交給我的母親,也不要告訴她我在長安的這些日子都經歷了些什么,他若問起,還請戚公告訴她,我被外放去了江南做官,路途遙遠,又是瘴癘之地,實在不便帶她,她如今已然日薄西山,大約也不會麻煩戚公幾年。”

    于皋說到最后,已經是聲淚俱下。

    而后他對著戚照硯的背影,深深拜下。

    只是戚照硯并不知曉。

    他沉默了會兒,答應了于皋。

    他沒有體驗過母愛,但他又待他遠甚于父母的老師,所謂反哺之情,他是可以感同身受的。

    他知道,他或許又要對不住荀遠微了。

    在他離開大理寺的一個時辰后,一個小吏急匆匆地跑出了大理寺,朝廷英殿的方向而去。

    荀遠微才見完之前派遣去定州賑災的官員,又叫了戶部和暫時掌管司農寺庶務的少卿和盧嶠將此事收了個尾,連月來懸在她心里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她本想著午膳去蕭琬琰的蓬萊殿中用,卻被另一件事纏住了腳。

    她看著底下的小吏,十分不可置信地問道:“你說什么,于皋死了?”

    小吏在底下戰戰兢兢地不敢抬頭。

    她按著桌子站了起來,冷聲問道:“怎么死的?”

    小吏回答:“他摔碎了吃飯的碗,割頸而亡。”

    荀遠微知道此事并不簡單,一時也顧不得用膳不用膳的事情,直接朝殿門口而去,小吏只能迅速跟上她的步子。

    “大理寺現在都有誰在?”荀遠微掃了一眼那個小吏,如是問道。

    這小吏是她留在大理寺當做眼線的,報的應當還算及時。

    上次鄭惜文死后,荀遠微就意識到大理寺這樣的重地還是得有自己的人,故而將他安插了進去。

    “楊公和竇少卿是先后回來的,但當時射聲衛的褚將軍正好去旁邊尚書省公干,下官便先請了褚將軍過去控制場面,而后立即進宮和您稟報。”

    荀遠微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有褚兆興在大理寺控制場面,總不至于亂掉,讓于皋的死像上次鄭惜文那件事一樣被草草揭過。

    說話間已經到了大理寺。

    看守的獄卒不敢攔荀遠微,幾個人提燈走在她身邊為她照亮。

    到于皋那間牢房的時候,里面已經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只是諸人都神態各異。

    楊績揣著手站在一邊不知道在想寫什么,大理寺少卿竇嵩還是一副尚且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的樣子,褚兆興穿著盔甲,手里握著腰間懸掛著的劍,就站在于皋的尸體旁邊。

    門口都是褚兆興帶著的射聲衛的兵士。

    外圍的人很恭敬地給她讓出一條道來,褚兆興本來還是一臉肅穆,見到荀遠微仍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禮,楊績和竇嵩也跟著見禮。

    于皋躺在地上,他脖頸底下都是血,手旁邊是被他脫手丟出去的摔碎的陶片。

    褚兆興沉聲道: “殿下,末將是第一個到的,期間這間牢房周遭都被末將所帶的射聲衛控制,沒有外人進出。”

    荀遠微點了點頭,解下身上披著的白色的裘衣,身邊便有人接過小心翼翼地收在懷中。

    她沒有繞開那篇血泊,直接蹲在于皋身邊,也不曾伸手碰他,只是在看到他手中握著的陶片時,皺了皺眉。

    因為她分辨地出來,于皋的右手食指是破的,上面的血跡并非沾染上的。

    荀遠微傾身,在他胸膛上按壓了兩下,她指尖一頓,而后手指探進于皋的衣襟,從他的衣服里面抽出了一塊邊緣扯得亂七八糟的布,上面還滲著暗紅色的血跡。

    在將那張布展開,看到上面的內容時,她的瞳孔驟然一縮。

    但她并沒有當場發作,而是背對幾人,將那塊布收好。

    荀遠微轉身看向楊績,“年前鄭惜文死在了你大理寺,前幾日未經本宮的首肯,對貢舉主考官用刑,今日貢舉案子的關鍵人物于皋又這么不清不楚地死在了你大理寺,楊績,你這大理寺卿當得真是不錯。”

    楊績立刻朝著荀遠微躬身:“臣知罪。”

    “既然知罪,那便好好自省,”荀遠微這次沒有再做退讓,楊氏的面子給了一次又一次,只會讓其變本加厲,而后看向少卿竇嵩,吩咐道:“竇少卿,于皋的案子,你之后與刑部陳尚書,御史臺的宇文中丞交接,著三司推事。”

    三司推事一般都是大理寺卿首領,且非重大案件不用,荀遠微此次卻將大理寺的話事權繞過楊績直接交給了竇嵩,個中意思,自是不言而喻。

    竇嵩立刻受命。

    荀遠微從小吏手中取過自己的裘衣,又將從于皋身上找到的那塊布塞到竇嵩手中,“別讓本宮失望。”

    竇嵩也明白,若是這件事自己做的好,便是從少卿變成大理寺卿了,自己這么多年,也算是苦盡甘來。

    等走到門口的時候,荀遠微轉頭問來通報她的那個小吏,“今天有誰來找過于皋嗎?”

    小吏想了想,道:“下官值守的時候,倒是沒見著什么人進去,只是在大理寺外面看到了戚郎中。”

    荀遠微心中閃過一絲不妙,問道:“戚照硯?”

    小吏不語。

    荀遠微大致已經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叫他來廷英殿,不管人在我府上還是在吏部還是在他自己家里,立刻,馬上!”

    小吏不敢耽擱,立刻跑開。

    荀遠微沒有在廷英殿等多久,春和便來通報她:“殿下,戚郎中到了。”

    “進來。”

    她沒有說多余的話,只是手中緊緊攥著一封才從戶部取上來的戶籍冊。

    戚照硯進了廷英殿后便對著荀遠微直接跪了下來,行稽首之禮。

    荀遠微頭一次沒有顧念著他身上的傷,原是讓他跪在地上,按照慣例來給戚照硯搬椅子的內監見了眼前這副場景一時也有些拿捏不準長公主殿下的意思,只好求助一般地看向春和。

    春和看了眼里面的情形,朝那個內監招了招手,示意他把椅子放在原處,人先出來,又招呼人把廷英殿的大門關上,將門外守著的內監宮婢都支遠了。

    說來說去,也是殿下和戚郎中之間的私事,哪里輪得到他們這些下人從旁置喙?

    荀遠微看著跪在地上的戚照硯,問道:“你今日去大理寺見于皋了?”

    “是。”

    “你知不知道,他死了。”

    “猜到了。”

    荀遠微看著戚照硯這副一切盡在自己算計之中的表情,便來了氣。

    她想起他當日在尚書省內也是供認不諱,甚至逼著自己將他下了大理寺的牢獄,為的就是將事情鬧大以身入局,后來又將所有的事情對著自己坦白,一副無辜的樣子。

    荀遠微生來要強,最見不得別人在她面前玩弄心術。

    “戚照硯,本宮這些日子,是不是對你太過寬縱了,以至于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本宮面前玩心眼子?”

    “臣不敢。”

    荀遠微冷笑一聲,“不敢,你還有什么不敢的?你敢說,于皋在大理寺中自盡,留下一封血書,上面寫著‘誣陷戚公之事,崔公使之,過所為假。’這件事與你沒有半分關系?”

    戚照硯沒有抬頭,說:“此事的確是臣一手謀劃。”

    荀遠微更是氣惱,但她又想到那日在尚書省,他也是這樣,一時又覺得他恐怕有難言之隱,遂強行穩住心神,道:“你在大理寺私下見于皋的時候,和他說了些什么,為何你前腳剛走,后腳他便割頸自盡了?”

    戚照硯這次沒有半分隱瞞,將自己在獄中和于皋說的話都復述給了荀遠微。

    “殿下,事已至此,不論臣去與不去,于皋都是必死無疑,區別在于,是因為買通小吏作弊和誣陷主考官被定罪還是說出真相,給崔延祚和楊承昭以創傷被滅口,既然他被卷入此案,左右都難逃一死,為何不讓他死的有價值一些,對我們有益一些?”戚照硯說著緩緩抬頭看向荀遠微。

    荀遠微蹙眉看著他,不怒反笑:“在你看來,他寒窗苦讀十數年,就是你口中用來當作價值交換的物品么?這樣輕賤人命的說辭,是怎么從你口中說出來的?”

    “殿下……”

    “你不要同我講貢舉背后牽涉的利益關系,我既然要將先帝設置的開科取士延續下去,那便一定有我的考量,我也知道崔延祚不會在此事中善罷甘休,畢竟我開科取士,意味后面三年五年乃至十年二十年都要重用寒門,要把寒門與世家平衡,崔延祚這些老牌世家要在貢舉中做手腳,其一是為了穩固世家子弟在朝中的青云路,其二是為了給我一個下馬威,但我們要應對,就一定要犧牲無辜之人么?”

    戚照硯保持了沉默。

    他看見荀遠微因自己生氣,心中如同被利刃剜一般。

    他往前膝行了兩步,“殿下,生氣傷身。”

    因為有許多的事情,他現在還不能和荀遠微說,時候未到,說出來便只會適得其反。

    荀遠微便只以為他是默認了這件事,她朝著戚照硯晃了晃手中的戶籍冊,問道:“你知道我手中的東西是什么嗎?”

    戚照硯搖頭。

    “你方才說你從一開始于皋指認你的時候,便知道他不是章綬的外甥孫,是不是?”

    “是。”

    “那我來告訴你,于皋的真實身份背景。”荀遠微說著將自己手中的那本戶籍冊扔到了戚照硯懷里。

    書頁在空中嘩啦啦的翻動,砸在戚照硯懷中的時候,發出了不小的動靜。

    “他本有金榜題名的機會,卻無端被卷進了這場斗爭,即使他被卷進來,是因為崔延祚,但這件事本不至于鬧到這番田地的。”遠微頓了頓,接著道:“于皋有個長兄,早幾年服役,在北疆戰場上戰死了,家中只有他一個男丁,他便一邊耕地奉養母親一邊讀書謀取功名,但幽州連著兩年大旱,幾乎顆粒無收,他年過五十的母親,于寒冬臘月中為人漿洗衣物,才勉強湊夠了他來長安應試的盤纏,這些你可知曉?”

    戚照硯將荀遠微扔給他的賬冊妥善整理好,放在面前,上面正好是于皋的家庭狀況。

    “如若當時你沒有縱容那個小吏偷取題目,而是將他攔住,那崔延祚便不能在第二日的貢舉上滋事,這場貢舉或許可以順利完成,便也不用牽扯到這么多的無辜之人。”

    “殿下,崔延祚既然打算在這件事上動手,便不會輕易善罷甘休,即使不是在這件事上,也會是旁的事情上,我們在面對這樣的小人行徑的時候,最妥善的做法,便是將可能性盡量地握在自己手中,這樣才有備無患。”戚照硯說著仰頭看向荀遠微。

    “所以你對付小人的方法便是將自己變成小人么?”

    荀遠微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看不懂戚照硯。

    戚照硯垂下眼睛,從前單獨面對荀遠微那些心思和手段在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無計可施,只能笨拙地承認:“臣也從沒說過自己是君子。”

    “但所有人都會以為這是我的意思,你知道于皋那個哥哥怎么死的嗎?”

    戚照硯沒有應聲。

    “他本來在我帳下,為護我而死。”荀遠微說這句的時候閉上了眼睛。

    戚照硯猛地抬眼看向荀遠微。

    他看到此時的荀遠微,忽然就想到了曾經的自己,雖然不忍,但還是說:“殿下,身在局中,只憑一顆赤子之心,是不能的,臣曾經也相信公正和法度只存在于律法明文之上,但后來臣忽然明白,追求真正的清白與公平實在是太難了。”

    荀遠微看著戚照硯,眸中盡是不可置信,“那么攪弄風云呢?算計人心、步步為營,甚至搭上無辜之人的前途性命,這對你戚照硯來講,便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嗎?”

    戚照硯深吸了一口氣:“殿下可曾聽聞過那句,‘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荀遠微的眼眶已經染上了紅,淚水藏蓄在她眸中,“萬骨枯?你指的是無定河邊的白骨累累,還是暗無天日的大理寺牢獄下的冤魂縷縷!無論是哪一個,他們都和你我沒什么分別,都有父母妻兒,也都有心愛之人。”

    她說到“心愛之人”的時候,看了戚照硯一眼。

    但這次她不想再聽到戚照硯的回答,“戚照硯,我不明白你,真得不明白你,你出去吧。”

    戚照硯看著她,這一瞬只覺得自己有許多的話想說出來,但都無法宣之于口,最終只是動了動唇,說:“臣明白殿下。”

    也不知道荀遠微聽沒聽見,他深深一拜后,還是選擇了離開。

    他有些失神地出了廷英殿,剛出了朱雀門,卻迎面撞見了一個身著盔甲的士兵。

    那士兵戚照硯有些眼熟,之前在李衡身邊見過,但此時他不知道自己才和荀遠微鬧了矛盾,只還當他是那個長公主殿下分外器重的貢舉主考官。

    “戚郎中,殿下命人核查貢舉考生的身份,出事了,現下李將軍正在那群學子聚集的客棧看守著,命下官前去通報殿下?正好碰見您,您要不要先去看看?”

    不管他方才和荀遠微發生了怎樣的矛盾,但他還是貢舉主考官,這件事便在他的職分之內,也不好推脫,于是點頭應了那個士兵,“好。”

    那士兵見他應了聲,便繼續朝朱雀門里跑進去了。

    士子聚集的地方里朱雀門不算遠,戚照硯加緊了步子,不過多久,便到了。

    和李衡見過禮后,戚照硯才問道:“敢問李將軍,這是出了什么事?”

    李衡沉聲道:“貢舉中,出現了替考的。”

    “替考?”戚照硯全然沒有想到貢舉還會出現這樣的事情。

    “是,殿下讓我帶人核查這些考生的過所和身份是否對應的上,結果竟然發現了這樣的事情。”

    替考這樣的事情,在大燕開科考試以來,還從未發生過。

    荀遠微在宮中聽了這個事后,即使心力交瘁,也還是立刻來了士子聚集的客棧。

    她從沒想到,這場貢舉,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這一切,已經完全脫離了她原本設想的道路。

    戚照硯掃視了一圈士子,最終將目光落到了角落中一個瑟縮的身影上。

    李衡也意識到了他的目光,便道:“是這樣,這替考的,還是個女娘。”

    “女娘如何?殿下也是女子,但征戰八年,從未有過敗績。”

    荀遠微趕到的時候,正好聽到戚照硯這句話。

    第33章 春心動 “還是說,你喜歡她?”……

    荀遠微的步子一時頓在了原地, 她不由得朝里面投去略帶探究意味的眼神。

    聚在一起的學子聽見戚照硯這句話,也開始竊竊私語。

    “在這場貢舉中,我只是主考官, 也只認諸位的文章見地,至于替考, 大燕律中暫時還沒有明文規定, 需要如何處置, 還需得殿下定奪。”

    戚照硯的聲音再次從里面傳出來。

    荀遠微蹙了蹙眉,她又想起來她寫成《哀江山賦》,父親拿去請周冶評判的時候, 周冶連看都沒看,便以她是女子, 認為她還是莫要碰這些翰墨文章,拒絕了品評。

    戚照硯師承周冶, 竟也能說出這樣的話。

    當中漸漸有學子不服氣, 便反駁戚照硯道:“只是古往今來, 哪里女子入仕為官的道理?”

    “的確,這不是胡鬧么?”

    戚照硯攏了攏袖子,掃了一眼最開始提出質疑的那個學子,道:“這古往今來,在先帝之前,似乎也沒有讓平民寒門以開科考試的方式進入廟堂為官的道理, 世情從來都如水,無常勢、無定形, 不論諸位此次是否能求得功名,這句話,也算我作為此次貢舉的主考官贈與諸位的。”

    他話音剛落, 卻看見諸位學子都垂下頭去。

    還沒等他有所遲疑,卻先看見身邊的李衡轉過身去,朝著門口的方向抱拳行禮,道:“見過殿下。”

    戚照硯沒有想到荀遠微也在門口,想到自己方才以遠微為例,肯定女子的那番話,一時有些惴惴不安。

    畢竟他不清楚,荀遠微聽到了么,又聽到了多少?

    這么想著,一時竟然忘了給荀遠微行禮,目光就這么定在了荀遠微身上。

    荀遠微看了他一眼。

    戚照硯才后知后覺地和她行禮,一時竟然將左右手的位置放錯了,來回調整了兩三次,才做出正確的叉手禮。

    這與方才他一派從容鎮定地和那些考生訓話的樣子截然不同,也與他戚氏長公子的身份完全不相宜,甚至在慌亂之下,連帽子后頭綴著的尾翼都蹭到了前面來。

    荀遠微還是頭一次見到他這副手足無措的樣子,一時有些失笑。

    戚照硯卻辨不清她的意思,也不敢抬眼,只是試探性地問了句:“殿下?”

    荀遠微承認戚照硯方才的話的確讓她震驚,但她一點也忘不了方才他在宮闈中和自己說的那些話。

    她本以為自己和戚照硯或許是志同道合,或許他的確可以成為輔佐治理好大燕江山的能臣,但她忽然覺得,有時候道不同不相為謀,她從小讀的書、學的道義,不容許她不辨罔顧人命,而戚照硯更像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他既然以才華為重,又為何選擇犧牲利用于皋?

    荀遠微內心是無比掙扎的。

    但她不能為了一句恰好說到自己心中的話便罔顧是非對錯,畢竟于為君者而言,公私不分,是大忌。

    所以最終也只是說了句:“平身,”而后朝李衡點了點頭,問李衡:“怎么回事?”

    李衡看了一眼縮在角落中的那個女娘,一時目光有些復雜,但還是一五一十地和荀遠微說了整件事的原委:“王賀失蹤后,又出了于皋的過所謬誤的事情,殿下差末將查清參加貢舉的考生的過所和身份,卻發現這個叫韓勝的考生的身份有些蹊蹺,待她出聲說話,末將才驚覺,她是女娘,并非是她所持過所上的丁男,她也承認了自己是替代替這個叫做韓勝的人考試的,末將以為茲事體大,便擅自做主將殿下和戚郎中請來了。”

    荀遠微循著李衡的目光瞧過去,那個替考的女娘縱使將頭發綰成了和男子一樣的單髻,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但若是不和男子一樣身著襕衫,不裹幞頭,其瘦削的身形,一眼便能瞧出來是個女娘。

    她朝那個女娘走去,周遭的學子立刻為她讓出一片地方來,“韓勝,這個名字我有印象。”

    女娘卻在聽到“韓勝”這個名字的時候,不受控制地身形一顫。

    “我那日還將寫著他的名字的駢賦拿給陛下看過,所以,其實是你寫的?”荀遠微看著她又驚又俱的樣子,稍稍俯身,將語氣放柔和了些。

    “是。”女娘應了句,然后沒忍住抬眸看了眼荀遠微。

    即使只有短短的一瞬,荀遠微卻還是從她眼中看到一絲類似于不甘的心緒來。

    荀遠微一時起了憐憫之心,故而輕輕撫了撫她的肩膀,說:“正如你們的主考官方才所說,大燕律中沒有明文規定替考該作何處罰,如今貢舉的評判結果也還沒有出來,對朝綱之事也無甚影響,念在是本朝第一次,便不做處罰了。”

    “謝殿下厚恩。”

    “那你和這個叫韓勝的人,是什么關系?”荀遠微想不通到底是出于什么緣故,會讓韓勝叫女娘來替考。

    但那個女娘卻突然對著荀遠微跪了下來,而后拽著她的裙角,以哀切的聲音懇求著她:“草民愿意認罪認罰,草民愿意以替考的罪名被下獄,但求殿下不要將草民發還給韓勝,草民不想回到他身邊去……”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女娘會突然跪下來,畢竟在這之前,她一直沉默寡言,在驛館中備考的時候,她也不和人接近,好似也沒有見過她當朝哪位相公投過行卷,平日里幾乎除了用膳從來不出門。

    他們當時還覺得她生性傲慢孤僻,卻從沒有人想過她會是個女娘。

    荀遠微垂首,看著女娘死死地拽著她的裙角,抬起頭來一遍又一遍地和她搖頭,眸眶中盡是淚水。

    她心中更是不忍,于是蹲下來想扶她起身,“有話好好說,我便是那么不講道理的人,沒有觸犯大燕律的事情,談什么下獄不下獄的,快起來。”

    但在她無意間捏到女娘胳膊的時候,卻察覺到她倒吸了一口冷氣。

    荀遠微想起她方才的話——不要將她發還給韓勝。

    發還,一般不是只有對待下人奴隸的時候才會用這個詞嗎?

    荀遠微松開了手,柔聲道:“你先起來,我不讓你和他見面。”

    女娘這才半信半疑地起身。

    荀遠微看向李衡的時候目光不自覺地先從戚照硯身上繞過,卻發現他有意識地躲開了。

    李衡看懂了她讓自己去查韓勝來頭的意思。

    女娘又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荀遠微的裘衣,眼神中帶著期冀。

    “你和我走吧。”

    女娘眸中閃過一道亮色。

    李衡這才揚聲和那群考生道:“該干什么干什么,近來朝中事情復雜,出了意外,沒有人能保你們,不是人人都可以被殿下垂青的。”

    考生們七零八三地稱是。

    戚照硯和李衡躬身行了個叉手禮后,也離開了客棧。

    從這里到客棧門口的一段路,他始終跟在荀遠微兩步之遙的位置,不遠不近,恪盡了君臣之間的禮節。

    荀遠微常年作戰,客棧的地板又都是木質的,身后之人的腳步聲她聽得一清二楚。

    但她并沒有回頭。

    她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才爭吵過,就這么給戚照硯好臉色,豈不是顯得自己太好糊弄、太好哄騙了些?

    春和等在她的車輦旁邊,為她將小矮凳放好。

    按照常理,本該是荀遠微先上車輦的,但鬼使神差地,她轉頭看向那個女娘,和她道:“你先上。”

    女娘有些遲疑,但還是照著遠微說的做了。

    女娘上去后,她才有些磨磨蹭蹭地提起裙角,扶著車璧,踩上了矮凳。

    春和留意到了她的動作,看了一眼身后站著的戚照硯。

    戚照硯卻忽然不知道如何開口,終于在荀遠微已經挑開車簾,半邊身子都進了車廂的時候,他出聲叫住了荀遠微:“殿下。”

    荀遠微回過身來看著他,揚了揚眉。

    戚照硯抿了抿唇,手攥了又松,半天只憋出來一句:“望殿下,珍重。”

    荀遠微沒想到這人素日里巧舌如簧,卻只說出來這么一句。

    于是她毫不猶豫地一時進了車廂,將簾子重重一甩。

    春和看了戚照硯一眼,輕輕嘆了口氣。

    等馬車開始行進,她才試探著荀遠微的口風,“戚郎中也真是,殿下分明給他機會了。”

    荀遠微看向春和,“你領的是我長公主府的月錢還是他戚照硯的俸祿?”

    春和立即低頭,道:“是是是,奴婢失言了。”

    本是該直接回宮的,但車上又載了這個女娘,春和便和車夫吩咐:“回長公主府。”

    到了府邸后,春和明白荀遠微的意思,朝荀遠微行了個叉手禮后,便和府中的其他婢女交代給這個女娘收拾屋子,準備衣裳食物一應的東西。

    荀遠微將她帶回了自己的主殿,示意她坐下。

    “你能否告訴我,你的真名叫什么?”

    “草民,名喚沈知渺。”女娘的聲音有些怯生生。

    她說完雙手交疊在雙腿上。

    荀遠微輕輕點頭,“知渺,但我瞧著你的長相,并不像中原人,卻取了個中原人的名字,你是什么身世?”

    沈知渺低垂著眼睛,輕聲道:“我,確實不是中原人。殿下知曉前朝曾被送去龜茲和親的端淑公主么?”

    荀遠微聽著她聲音有些啞,順手為她倒了一杯水,輕輕點頭:“我知道,你和她,有關系?”

    沈知渺緊緊捏著自己的衣衫,道:“我的母親,是當年跟著端淑公主一起去龜茲和親的侍女,端淑公主到了龜茲后不久,為了完成前朝的陛下給她的任務,撮合我的母親和龜茲單于的弟弟成了親,我的父親,是龜茲人,沈,是我母親的姓氏,這是她為我起的漢人名字,我所知曉的經史子集都是我的母親交給我的,她告訴我,人不能忘記本來。”

    提到端淑公主,荀遠微也分外感慨,道:“端淑公主大義,和親往龜茲二十余年,穩固住了龜茲,使其沒有偏向于靺鞨,確實減輕了中原的邊防壓力,但你既為龜茲貴族和端淑公主女官之女,又是怎么流落到中原的。”

    沈知渺吸了吸鼻子,但還是和荀遠微道:“我是被拐賣回中原的。六年前,龜茲單于去世,龜茲陷入內亂,新繼任的單于是老單于和靺鞨公主生的長子,繼位后便偏袒向靺鞨,恰當時前朝覆滅,端淑公主徹底沒了依仗,苦苦經營二十余年的成果被一夜毀盡,端淑公主和我的父母都在那場內亂中去世了,我被新單于趕到了邊地,隨著大燕建立,在邊境之地開放榷場,我便被西域往來的商人以三百文錢買走了,到了中原,幾經流轉,被韓勝,用五百文錢買走了。”

    她說到這里,已經聲淚俱下。

    荀遠微看著她又是一副梨花帶雨的模樣,心中更是不忍,便將自己的手帕塞到了沈知渺手中。

    沈知渺輕輕拭去淚珠,接著道:“韓勝,起初想讓我為他生兒育女,因為他相貌不甚端正,身量又不高,年近不惑,還沒有正經事做,整日里便是吃喝嫖賭,十里八鄉根本沒有人家愿意將女娘嫁給他,我死活不肯,甚至砸傷了他,他便將我用鎖鏈綁著,關在柴房里,有時候兩三日才給一頓飯吃,動輒打罵,后來他拿著我阿娘給我的遺物威脅我,讓我替他參加科舉考試,他說他有了功名和官身,便放了我。”

    荀遠微本想拍背安慰她,但念及她身上有傷,最終只能作罷,溫聲道:“沒事了,沒事了,你的駢文寫得很漂亮。”

    沈知渺得了這句夸獎,止住了淚水,看向荀遠微。

    荀遠微點頭,“所以,我想將你留在我身邊,正好我缺個翰林待詔,左右挑不到人選,不如你來擔此職?”

    沈知渺從未想過自己還有這樣的機遇,立刻起身想朝荀遠微跪下,卻被她攔住了。

    她有些顧慮,“可是,我人如其名,知渺,知其渺小,他們真得會……”

    長公主身邊的待詔,是什么地位,那是不言而喻的。

    荀遠微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渺,也可以是渺遠的意思,是不是,就像我的名字中,有個‘遠’字一樣。”

    沈知渺抿唇,朝荀遠微擠出一絲笑來,連連點頭。

    這個時候,春和輕輕叩門,“殿下,為那位娘子準備的房間準備好了。”

    荀遠微和春和道:“她姓沈,叫知渺,以后可要叫她沈待詔了。”

    說著又朝沈知渺投去一個安撫的眼神,“她叫春和,是我府上的女官,有什么都可以問她。”

    沈知渺又落下兩行淚來,抿著唇點頭。

    荀遠微起身,“我在宮中還有事情,你暫時先住在我府上。”

    沈知渺看著她的背影,道:“殿下。”

    荀遠微回頭,看見她將自己身上玄色的披風解了下來。

    “殿下可否幫我將這件披風還給在客棧的那位將軍。”

    荀遠微示意春和接過,“好,你安心休息。”

    但她看著那件披風,忽然想起了三年前的冬天,在大理寺的直房里,她將自己身上的裘衣披在戚照硯身上的事情。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她還是想到了戚照硯。

    戚照硯在客棧門口沒有留住荀遠微,甚至荀遠微從頭到尾沒有同他說過一句話,他不免有些失落。

    在荀遠微走后,自己心頭涌上了無數的話,他恨自己一見到人,就成木頭了。

    以至于在給章綬研磨的時候走了神。

    章綬看著他,“墨水都蹭到手上了,在想什么?”

    戚照硯搖了搖頭。

    章綬將他手中的墨塊奪過來,看著他:“是因為長公主殿下,是不是?”

    “不,不是。”

    章綬卻是一副早已看透的神情:“你動搖了?”

    他說著將墨塊放好,看著戚照硯:“還是說,你喜歡她?”

    第34章 相見歡 “我,我哪里有什么心上人。”……

    戚照硯聽了章綬這話, 更顯得手足無措,頭偏轉過去,手上沾染上的墨汁被他橧的到處都是, 本想借著刮蹭鼻尖的動作遮掩一下自己周身的不自在,卻沒留意將墨汁蹭到了自己的鼻梁上, 以至于鼻骨上橫了一道短短的, 看起來頗有些滑稽的墨痕。

    他的聲音也跟著小了些, 聽起來分外的沒有底氣:“并不是,沒有的事情,老師您誤會了。”

    章綬索性也不寫字了, 將手中的湖筆擱在硯臺上,轉過身朝屋子中間的桌子的方向走去。

    戚照硯連忙跟著過去攙扶他。

    “我誤會不誤會, 那都是次要的,要看你和殿下, 是否誤會了彼此的心意, 若是, 那便不好了。”

    戚照硯扶著章綬坐下來后,才支支吾吾地說:“老師,并不是,我和殿下之間,其實,不是您想的那樣……”

    章綬抬頭看向他, 問道:“我想的哪樣?”

    戚照硯此時更覺得百口莫辯,半天只說出一句:“老師, 我與殿下,只是君臣。”

    章綬看著他無處安放的雙手,以及先前被他橫到鼻梁上的那點墨, 便笑道:“不做君臣,你還想做什么?”

    聽見章綬這句話,戚照硯有一瞬間的走神。

    先映入他腦海中的卻是荀遠微的臉。

    是數年前回京路過武州時朝著城墻上的遙遙一眼;是數月前隔著漫天的飛雪,他于城郊的山上,伸手捏住她射過來的那支箭;也是她將自己從大理寺帶回長公主府,微暖的燈火搖曳在她的眉梢鬢邊的樣子。

    “過了今年夏天,你便有二十七了吧?”章綬有一搭沒一搭地問道。

    戚照硯雖然不知道章綬為什么要問自己這個話題,但還是給了肯定的回答。

    章綬看著他,道:“換作尋常人家,孩子這會兒都能上街采買了。”

    戚照硯被他說得耳尖一紅,“老師,您知道的,我從沒想過有孩子,”他中間頓了頓,又道:“暫時也沒想過娶妻。”

    因著他自己出身的緣故,他實在不想自己和戚令和的命運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上演。

    章綬笑道:“暫時沒想過,是因為時機未到?還是不確定心上人的心意?”

    “老師!您如今怎得也愛拿我尋開心了?”戚照硯攥緊了手,“我,我哪里有什么心上人。”

    但他后面這句說得分外沒有底氣。

    他一點也不想承認,在章綬提到這個話題的時候,他心中只有荀遠微一人。

    他也不想想起,那日盧嶠在他耳邊說的那句:“戚照硯,同為男子,你真以為我看不出你對殿下的覬覦之心么?”

    章綬倒也不與他糾結這個話題,只是扶著膝蓋,長嘆了聲。

    戚照硯這才回過神來,便問道章綬緣何嘆息。

    章綬輕輕搖了搖頭,說:“忽然有些想你師娘了。”

    戚照硯一時有些怔愣。

    章綬將腰間懸掛的一只看起來有些年歲的荷包解下來,捏在雙手中,一邊摩挲一邊道:“年輕的時候,旁人都說她潑辣,不夠溫柔小意,我卻不覺得,我只覺得她率真明媚,我那時候全然是個悶嘴葫蘆,不會學著別人說那些故意討她開心的話,時不時便惹她生氣了,許多時候,她給我臺階我都不會下,我知道要和她道歉,但她臉一冷下來,我便全然不知曉該怎么說了,打了許久的腹稿,在看到她的一瞬間,就什么都不會說了。”

    戚照硯從旁聽著章綬追憶往昔,總覺得自己同章綬年輕那時候很像。

    只是他認識章綬的時候是三四年前,他已經垂垂老矣了,雖然許多次都聽見章綬提及自己早已故去的妻子,但他終究是沒有見過的,到底也難以探究兩人年輕時的事情,他知道的,只有章綬這幾年里,給師娘寫了不知道多少首悼亡詩。

    章綬精通于書道,年輕的時候也寫一些駢賦,戚照硯也拜讀過,但終究是有些落于窠臼,他寫得最哀切、最令人動容的,其實是給師娘的悼亡詩。

    章綬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有一回,我又因為不會說話惹她生氣了,同僚便給我出了個主意,我便去集市上給她買了鮮花,那可是長安的秋天,鮮花是稀缺的東西,她知道后,提著菜刀追著我滿院子跑,說我瞎浪費錢,但這招還真是奏效,雖然她嘴上嫌棄,晚上的時候將好幾個瓶子擺在了我面前,問我,哪個好看,我挑了半天,指了一個,她才將根莖剪得整齊的花枝挪放到瓶子里,時不時便坐在桌子旁,對著那瓶花笑。”

    章綬閉上了眼睛,繼續道:“但那買來的花畢竟就是個樣子,長安的秋天又冷,那些花即使被她再小心經營,沒過多久,也枯萎掉了,最后一朵花枯萎的時候,她還失落了許久,最終將那些花瓣都收攏了起來,裝進了這個小荷包里。”

    戚照硯留意到章綬此時已經有些老淚縱橫,他忙從自己袖子里找出一塊干凈的帕子,遞給章綬。

    章綬沒有接,似乎也不在意自己會在晚輩學生面前露出這副模樣。

    他縱使眸眶泛紅,還是同戚照硯道:“我老了,能教你的并不多,卻也還是要和你說一句,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也不要重蹈我當年的覆轍。”

    戚照硯朝著章綬一揖。

    從章綬跟前回去的路上,戚照硯便一直在想,師娘當年喜歡的是章綬送給她的花,那荀遠微真正想要的又該是什么呢?

    荀遠微在自己府中將沈知渺安頓好后,便傳了褚兆興和李衡入宮,畢竟貢舉的案子到現在并未查完。

    戚照硯將計就計、以身入局后倒是將自己從這件案子中摘了出去,于皋留下來的血書遺言,更是作為鐵證,將整件事情直接指向了崔延祚和楊承昭。

    大理寺卿楊績到底出身于弘農楊氏,三司推事的時候,也不能讓楊績直接參與,索性將這件事交給了大理寺少卿竇嵩去做。

    李衡站在底下,道:“末將奉命去查貢舉那幾日在尚書省值守的小吏,貢舉前一晚有個小吏,應當是偷題陷害于皋和戚郎中的那個,已經告假好幾日了,末將追查到他家里,說是人吃壞了肚子,昨天晚上已經死了。”

    荀遠微蹙了蹙眉,但出了于皋的事情后,她竟然覺得,這件事甚至在意料之中。

    畢竟那個小吏完全忠于崔延祚,做完他該做的事情后,自然難逃一死。

    如今與這件事有關的人里,死了兩個,失蹤了一個,只是單憑于皋留下來的東西,還是難以將整件事都落在崔延祚頭上,為今之計,是要先找到那個失蹤的考生王賀。

    荀遠微抬了抬手,和褚兆興吩咐道:“你在長安的時日畢竟比李衡長上一些,找王賀的事情,我便放手交給你去做了,只一點,找到后,把人看好,先不要聲張。”

    她揉了揉眉心,轉頭看到了沈知渺托自己交還給李衡的披風,隨手一指,道:“李衡,知渺讓我還給你。”

    李衡明顯愣了下,似乎是在想誰是沈知渺。

    “就是我今日從客棧帶回我府中的那個女娘,她喚作沈知渺。”

    李衡這才點了點頭,口中念了一遍沈知渺的名字。

    荀遠微鮮少見到他這副模樣,便輕輕叩了叩桌面,提了個醒:“不過往后你見到后,怕是要喚她一聲‘沈待詔’了,我將她收到我身邊做翰林待詔了。”

    李衡笑了笑,連著叫了兩聲“沈待詔”。

    他不知道沈知渺的身世,關于她,只知曉她是給韓勝替考的,但想到那會兒在客棧中,荀遠微提到韓勝的時候,沈知渺一副驚恐的樣子,也大約猜出了她或許是被逼無奈。

    于是朝著荀遠微叉手,主動請纓:“殿下,那叫做韓勝的那個人,還要查嗎?”

    看著荀遠微一時沒有應聲,李衡怕值此關頭,她想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道:“殿下,雖說大燕律中也沒有明法規定替考一事,但末將覺得沈待詔的事情畢竟是和查過所一事一起顯露出來的,若是就這么拋過去,是不是有些太過草率了?”

    荀遠微沉吟了聲,她想起沈知渺說自己是被拐賣的,便順嘴問了句:“這韓勝,是哪里人?”

    李衡毫不猶豫地回答:“回殿下,是定州人。”

    “定州,又是定州。”荀遠微思索了一番,還是和李衡道:“那這件事便交給你去查,只是我從客棧帶走知渺一事?”

    李衡聞言,立刻朝荀遠微拱手:“殿下放心,客棧里那些學子出不去,末將手底下的兵,末將也強調過了,不許聲張此事。”

    荀遠微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我說呢,以你平日里吊兒郎當的樣子,應當不太樂意插手這件事,原來是早都打好算盤在這兒等我了。”

    李衡低下頭去,并沒有否定荀遠微的話。

    “那這件事我可就放心交給你去查了。”

    李衡直起腰身,眼睛一亮:“是,殿下!”

    和褚兆興與李衡安排好這兩件事情后,荀遠微一抬眼,卻看見自己的桌案上放著幾顆桂圓。

    當時在大興善寺被那個萍水相逢的娘子塞到手心里的,她回來后,隨手便放在桌案上了,平日里沒有留意到,竟沒有想到,春和也沒有跟著收拾了,就讓那幾顆桂圓在她桌子上放了這么久。

    “春和。”

    久無人應。

    直到一個小宮女進來說:“殿下,春和姐姐并未隨您進宮。”

    她才想起來,春和是被自己留在府中照顧沈知渺了。

    想到沈知渺,再看到那顆被她放在桌子上的桂圓,她又想起今日在客棧,戚照硯說的那些話。

    荀遠微捻起其中一顆桂圓,本想扔進一邊的炭盆,但在脫手的一瞬間,她還是將那顆桂圓回拋了下,又握回自己的手心里,和另外幾顆一起放在了劄子堆里。

    恰此時另一個宮女在她殿門口道:“殿下,太后娘娘說蓬萊殿今日傳的晚膳有您素日最喜歡的菜式,問您要不要過去一起用?”

    荀遠微這才想起來今日的午膳她便沒有來得及用,如今確實是有些餓了。

    “我這就過去。”她說著站起身,離開廷英殿朝蓬萊殿的方向去。

    但用膳的時候,她卻總是興致缺缺,沒吃幾口便和蕭琬琰說飽了。

    蕭琬琰揮了揮手,示意周遭伺候的婢女都退下。

    等蓬萊殿的婢女都關上門后,她才問荀遠微:“你好好同我說,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不順心的事情?”

    荀遠微用筷子戳了戳碗中盛著的米飯,垂著眼,說:“沒有。”

    “你瞞得過旁人,還瞞得過我么?”蕭琬琰說著握住她的手,將她手中的筷子放下來,道:“你再戳下去,這碗飯怕是有雞刨了的慘狀了。”

    荀遠微任由著蕭琬琰將自己手中的筷子放在一邊,卻仍舊不愿意說。

    蕭琬琰輕輕搖了搖頭,說:“于皋的事情,我聽了。”

    荀遠微幾番糾結,還是打算和蕭琬琰袒露心跡,畢竟荀遠澤故去后,她就是自己最親近的人了。

    “嫂嫂,你覺得,這件事上,于皋就非死不可嗎?”

    蕭琬琰拍了拍她的手背,溫聲道:“那你能不能找到一個讓他逃脫死罪的理由?”

    荀遠微忽然愣住了。

    她忽地想起了戚照硯那日和她說的話。

    他誣陷主考官會被判死罪,他實話實說,會被崔延祚滅口,他以自盡供出崔延祚,大抵也是想向戚照硯表忠心。

    戚照硯設置這場局,也確實是最大程度上地保證了事情都在他們的可控范圍內,除了第一天晚上鬧出的帖經夾帶一事,開科考試中更為重要的雜文和時務策兩場,都沒有出現任何意外,也確實讓這場貢舉順利地舉行完了。

    她心中掙扎了許久,才看向蕭琬琰:“可是嫂嫂,他只是一個尋常的學子,他是無辜受累的,更何況,他的兄長當年因為保護我而死,我心中實在有愧,這件事,實在與我自幼所學的道義與仁義相違背。”

    蕭琬琰對她點頭,認可了她方才說的那番話,“我明白,我知曉你的心意,這件事你也沒有做錯。”

    荀遠微睜大了眸子,“當真?”

    “當真,”蕭琬琰繼續道:“你如今攝政,你心中存有善念和仁義,這對大燕百姓來講,是好事,禎兒如今還小,尚未親政,但你的所作所為,于他而言,便是范本,你以仁字治國,他成年親政后,也會跟著你的來路,以仁字治國,如此延續下去,我大燕的國祚才可以延綿,你哥哥若是泉下有知,也一定不會后悔將大燕的江山交到你手上。”

    荀遠微被她說的有些許淚目,“可是……我連一個無辜之人都保不住。”

    蕭琬琰從袖中取出手帕,往她跟前挪了挪,替她拭去眼角懸掛著的淚珠,說:“那你說,如果這次你沒有繼續往下查,就憑他的幾句話,給那個戚照硯定了罪,他還無辜么?”

    荀遠微沒有應答。

    她格外看重這次貢舉,用戚照硯擔任此次貢舉的主考官,其一是因為他的才學,其二是因為他的出身決定了他不會偏向于世家,如若戚照硯真得因為于皋的幾句話而獲罪,那么貢舉的主考官勢必要換人。

    即使她小心提防崔氏、鄭氏,用蕭琬琰的兄長蕭邃權知此次主考官,但蕭邃畢竟出身蘭陵蕭氏,說到底,他最多是不會偏向于兩位中書令,但對他而言,最重要的還是自己家族的利益,那這次貢舉,便毫無意義。

    如此一想,于皋或許也不完全無辜。

    蕭琬琰看著她的情緒稍稍平定了下來,才道:“你哥哥在世的時候,嘗和我說:‘然則有所不為,亦將有所必為者矣;既云進取,亦將有所不取者矣’,為君者,經略天下,有所為很難,若是不為,對任何一個心懷社稷的君王來講,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居于此位,必要周旋于臣和民之間,萬事萬行不單得有所主張,更需承擔后果,掃尾善后,所慮之事、所作權衡,便不能全然憑借書上的道義,心中的一腔熱意。”

    蕭琬琰說著為她盛了一盅湯,問道:“你知曉前幾年修建黃河堤壩的那個叫杜經世的都水監使么?”

    荀遠微從她手中接過湯,先說了聲“多謝嫂嫂”,才回了她上句話,“知曉,黃河泛濫,在前朝是件令人頭疼的事情,每年到了雨季,必然要勞民傷財一次,哥哥登基后,用了杜經世,讓他花了三年時間去修黃河堤壩,近兩年河內竟再也沒出過黃河泛濫的事情,只是他這人生性木訥,似乎也不太愛與人交往,我回京后,還沒有單獨見過他。”

    蕭琬琰繼續循循善誘:“你瞧,這便是了。有的人就是不善言辭,所以很多時候,慣會花言巧語的人反倒靠不住,評判一個人,更多的是要看他做了些什么,而不是聽他說了些什么,畢竟,說比做,可簡單多了,漂亮話誰不會講,是不是?”

    這句話忽然點醒了荀遠微。

    她終于笑道;“嫂嫂今夜同我說的話真是醍醐灌頂,也解開了我心中糾結許久的謎團!”

    蕭琬琰的語氣還是一貫的溫和,“我只是與你哥哥在一起的時間長,年長了你幾歲,許多關于廟堂的事情,比你聽得多了些,但若真要論治國權衡,我覺得你哥哥在臨終前將大燕的江山交給你,一定是相信你可以做好。”

    荀遠微想到沈知渺還在自己府中,是夜也沒有在宮中留,在蓬萊殿用過晚膳后,趕在宮門落鎖前,出了宮回了自己的宅邸。

    翌日百官正好是百官的旬休,又下了雪,荀遠微便想著在府中偷個懶,不入宮處理政事了,遂讓春和將此次貢舉諸位考生的答卷的謄抄本拿到她跟前來,守著暖烘烘的炭盆,由沈知渺陪著看這些答卷。

    看得倦了些,春和又將近來府上的拜帖遞了上來。

    畢竟不是所有的官員都有直接進宮面見她的權利的,有些品階較低的官員、一些外命婦、荀氏的一些封了郡主縣主族中姐妹也有要見她的,便直接給她府上遞拜帖。

    只是她很多時候都在宮中處理處理政務,對于這些拜帖一般都是由春和看過作了篩選,才報給她的。

    左右今日也偷了懶,荀遠微便讓春和將這些拜帖呈上來自己慢慢看。

    于是便從當中翻到了一封稍微特殊的拜帖,上面的署名是:戚照硯拜上。

    荀遠微蹙了蹙眉,將手中的拜帖揚起,問春和:“這封拜帖,是什么時候送過來的?”

    這倒是問住春和了,她似乎沒怎么見過這封拜帖。

    沈知渺看到那封拜帖,低聲道:“殿下,這封拜帖,是臣接的。”

    荀遠微看向沈知渺,稍有疑惑。

    沈知渺以為荀遠微是在怪她,立刻從旁起身便要跪在地上。

    這倒是嚇了荀遠微一跳,趕緊將她扶起來,“怎么動不動就跪,我只是問這封拜帖是什么時候遞上來的,沒有旁的意思。”

    沈知渺這才心有余悸地抬頭看向荀遠微。

    荀遠微肯定地點點頭。

    看著沈知渺這樣,她更是難受。

    她只是尋常一問,便能將她嚇成這樣,她被拐賣的那幾年,又到底受了多少委屈,尤其是在韓勝跟前,又到底經歷了多少非人的磋磨?

    沈知渺這才低眉道:“是今天早上,殿下還沒有起身的時候。臣昨日聽見殿下的嗓子似乎不太舒服,臣記得長安有一家鋪子的鹽漬話梅腌制的很好吃,便想著出門為殿下買上一些,殿下對臣有救命之恩和再造之恩,臣能為殿下做的不多,只能盡力而為。結果出門的時候,看見一位有些眼熟的郎君站在門口,手里捏著拜帖,他問臣,能不能將拜帖轉交給殿下,臣便收下了。”

    荀遠微的指尖才捻起一邊盤子里盛著的一顆話梅,她雖是犯了個懶,起身的時候正好是辰半,沈知渺得醒得多早,才能在自己起身的時候,將話梅買好帶回府中了。

    她盯著指尖的那顆話梅看了看,對著沈知渺說:“抬頭。”

    沈知渺順著她的話做。

    荀遠微彎了彎唇,將那顆話梅輕輕塞到她唇中。

    沈知渺免不了驚愕。

    荀遠微看了看拜帖上的名字,看向春和:“你找個人去把戚照硯叫過來。”

    春和點頭稱是。

    但不過多久,春和又回來了,神色中有些為難。

    荀遠微側過頭去,問道:“怎么了?”

    春和整理了下措辭,才道:“戚郎中沒走。”

    荀遠微翻劄子的手一頓,稍稍蹙了蹙眉,問道:“沒走?”

    “是,一直守在門口,殿下,還見嗎?”

    沈知渺看著荀遠微的神色,知趣地從她身邊起身,朝她屈膝叉手,“殿下且忙,臣告退。”

    荀遠微忽然有些許心煩。

    “算了,你叫他進來吧。”

    公主府的大門離自己寢殿并不算遠,荀遠微卻覺得自己像是在等門外守著的那個人一樣。

    心中一時七上八下的,像是大戰即將開始時,戰場上被不斷擂響的戰鼓一樣。

    總覺得時間在這個時候過的分外漫長。

    她這是在期待和戚照硯見面嗎?

    荀遠微迅速搖了搖頭,想努力地將自己的這個想法從心中摒棄去,卻還是沒忍住頻頻回頭。

    在她第三次回頭的時候,戚照硯站在了門口。

    “殿下。”

    荀遠微立刻從他身上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然后將自己的衣衫整理了一番,端坐好了,又將手中握著的那張拜帖合上收到一邊。

    “進來吧。”

    戚照硯一走到她身邊,她便感覺到一陣寒氣。

    荀遠微不免腹誹了兩句:這傻子,也不知道在門口站了多久。

    但她嘴上卻不說,只是端坐著,保持著原來的動作,指了指被她臨時扔到一邊的拜帖:“你這拜帖如此不起眼,我差點就和這其余的無關緊要的拜帖一起扔掉了。”

    但當她看向那本拜帖的時候,她卻意識到,自己的借口似乎找得有些拙劣。

    因為那本拜帖上面還有指印子,是她才捻了話梅留在上面的。

    但戚照硯似乎并沒有留意到這個小細節,只是說:“是臣的錯。”

    荀遠微揚了揚脖子,問道:“說吧,錯哪了,今天又為什么來找我?”

    其實戚照硯的拜帖上已經將目的闡述清楚了,但她既然裝作沒怎么看過這本拜帖的樣子,便要做足全套的戲。

    戚照硯也只是回答她的問題:“臣給于皋撰寫了墓志銘,想來請殿下品評一番。”

    其實以他的才學,寫個墓志銘是多么簡單的事情,哪里需要別人做修改。

    他心中再清楚不過了,這不過是找個和荀遠微見面的機會和由頭罷了。

    但下一刻他的心思便被荀遠微拆穿了。

    “你不會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吧?”

    戚照硯忽然慌張起來,也沒有打腹稿,便開始滔滔不絕地說:“是臣的錯,這件事從一開始,臣不該擅作主張,應該同殿下商量的,臣也不該將人命當作籌碼,更不該在殿下以道義衡量的時候,臣只顧著和殿下談利益……”

    “說這么多,這不該那不該的,聽得我耳朵都要起繭子了。”荀遠微一把扯過他的袖子,將他拽到自己跟前坐下。

    戚照硯更是猝不及防。

    “殿下?”

    “還錯哪了?”荀遠微歪著頭問他。

    戚照硯想了想,“臣不該隱瞞……”

    他這話才開了個頭,便被荀遠微抬手堵住了嘴。

    “太吵了。”

    第35章 心底事 “我很喜歡。”

    戚照硯顯然沒有想到荀遠微會直接伸手來捂自己的嘴, 一時尚且沒有反應過來,還多說了兩個字。

    只是說的什么荀遠微并沒有聽清楚,直至他微涼的唇蹭過自己的手心, 帶起一陣細密的癢意,她才意識到不太對勁。

    于是迅速地將手從他唇上撤回, 而后雙手交疊著坐好, 目光也偏轉過去, 不去看戚照硯。

    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荀遠微總覺得掌心中帶著一絲涼意,印拓在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背上。

    殿中博山爐中點燃著的香片尚且因為被點燃順著鎏金的鏤空鉆出絲絲縷縷的白煙, 也帶出了些甜膩膩的味道。

    荀遠微只要一閉眼,便能聯想到方才蹭在自己手心中的短短的胡茬、濕熱的氣息與微涼的唇瓣。

    不知不覺間, 她的心中也忽然跟著升起了一股焦躁之氣,就像是心被拋了起來, 久久沒有定神。

    兩人誰也沒有先說話, 任憑著時間在彼此交錯的、都有些急促的呼吸中流淌。

    過了不知多久, 戚照硯才先試探著說:“殿下?”

    荀遠微這才定了定神,將紛亂的思緒從自己心中驅趕出去,回過頭來看向戚照硯,還不等他說話,先朝他伸出手來。

    這回換成戚照硯愣神了。

    荀遠微朝他歪了歪頭:“墓志銘?”

    戚照硯這才有些遲鈍地從自己懷中取出一卷疊得很整齊的紙,雙手遞到她面前。

    但在荀遠微從他手中接過那卷紙的時候, 卻很明顯地感受到他稍稍使力,然后看著自己, 像是有什么話要說。

    但他才動了下唇,便被荀遠微一個噤聲的動作將所有的話逼了回去。

    在兩人靜坐的時候,他好不容易打好的腹稿, 就這么被他又生生地吞了回去。

    荀遠微覺得這樣就挺好,不論方才的接觸和動作是不是自己想多了,總之,還是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比較好些。

    她從戚照硯手中將他寫給于皋的墓志銘接過,從頭到尾細細看了一遍,又仔細收好。

    還沒等她問,戚照硯便先搶答:“臣已經找好了刻碑的師傅,也相看好了墓地,這墓志銘一旦殿下覺得沒有問題,臣便讓刻墓碑的師傅著手刻,定金臣也繳過了。”

    荀遠微聽見他非常沒有條理的說了這么一大堆,且越說越急,倒像是非常急于和自己證明什么一番。

    一時沒忍住笑出了聲。

    戚照硯更猜不透她的心思了,還在努力地回想自己還有什么事情忘記和荀遠微說了。

    但左向右想卻也想不到還有什么事情,只好朝荀遠微行了個叉手禮,“還請殿下不吝賜教。”

    荀遠微忽然想到了蕭琬琰昨日在宮中和自己說的那句:“不要看他說了些什么,要看他做了些什么。”

    左右她心中也沒有多少氣了,便故意出言逗戚照硯:“你覺得還有什么沒有和我說的嗎?”

    戚照硯蹙了蹙眉。

    許是因為實在想不出來緣故,他半晌也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荀遠微托腮看向他,道:“做的不錯。”

    戚照硯聞言,有些受寵若驚地抬起眸子,看向荀遠微,滿眼寫著的都是“當真”兩個字。

    荀遠微像是早已勘透了他的心思,點了點頭,將那張墓志銘推到他手邊,“我很喜歡。”

    戚照硯聽了這話,卻只覺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一樣。

    她很喜歡,喜歡什么?

    “你不會是喜歡她吧?”

    章綬的聲音又在耳邊回響。

    偏偏荀遠微又不明講,他慌忙地垂下眼睛,伸手將那卷紙勾進了自己懷中,“多謝殿下。”

    “只是還有件事,恐怕要勞煩殿下一番。”

    戚照硯很細致地將那卷紙收回懷中,復抬眼看向荀遠微。

    “哦?什么事?”荀遠微好整以暇地看向他。

    戚照硯整理了下措辭,道:“臣在獄中的時候,答應過于皋,會將他在定州的母親接到長安來贍養,并且告訴他的母親說他被外調到了江南做官,只是臣畢竟能力有限,這樣重要的事情,也不敢隨便委托給個什么人去做。”

    其實他若是用自己手底下的這些年經營下來的那些人,倒是完全可以做成這件事,可是對于現在的他而言,還是藏拙比較妥當一些。

    畢竟“君子無罪,懷璧其罪”這個道理在三年前,現實便已經全然教會他了。

    荀遠微點了點頭,道:“看來我和戚觀文你還真是想到一起去了,在查清于皋的身世后,我便已經給北疆飛鴿傳書了,我在武州的心腹會快馬加鞭趕到定州,將事情辦妥的。”

    戚照硯這才松了口氣,道:“如此一來,多謝殿下。”

    荀遠微笑道:“只要你我能想在一起,那便談不上一個謝字,畢竟你之前可是說過的,聽憑我的吩咐,四舍五入,那便算是我的人了,既然是這樣,自己人之間,說什么謝字,是不是?”

    戚照硯聽著她說了許多,滿腦子卻只有一句:“那邊算是我的人”。

    雖然很不想承認,這段時日以來,他的心思動搖了不是一星半點,但確實如章綬所言,他是遲遲不能清楚洞悉荀遠微的心思,所以一直以“君臣”來框上自己,以至于無論荀遠微說什么,他都不敢這么隨隨便便地應了。

    若是荀遠微之前說這些話,他定然不會多想什么的,但畢竟今時不同往日。

    他這么想著,便緊緊地攥住了自己腰間那個裝著桂圓的荷包。

    說來還真是奇怪,章綬腰間的荷包里裝的是師娘曾經親手縫制,為他掛上去的,里面裝的還是章綬曾經送給師娘的花,那自己當時鬼使神差地去集市上買了荷包,將在觀音殿前,那個娘子送給自己和荀遠微的桂圓裝進去掛在腰間,又是圖什么?

    他一時只覺得心中思緒雜亂紛擾。

    荀遠微自然也留意到了他的動作,便順嘴問了句:“你腰間這荷包?”

    戚照硯聞言,耳尖立刻一紅,忽然有些百口莫辯。

    他要怎么解釋?荀遠微不會誤會什么了吧?

    于是還不等荀遠微出聲問,他先道:“殿下切莫誤會……”

    荀遠微終于沒忍住再次笑出聲來,“我還沒問呢,你卻先招了?”

    戚照硯這才意識到自己這是將事情越描越黑了。

    現在實話實說,還來得及嗎?

    又或者話說,荀遠微還會相信嗎?

    “荷包的意義畢竟非同尋常,原來戚郎中還有心上人愿意為你縫制荷包么?”荀遠微的目光沒有從他的腰間緊緊攥著的那個荷包上挪開半分。

    其實就連她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問戚照硯這句話?

    按說他有沒有心上人,甚至會不會娶妻,娶誰,和自己似乎也沒有關系。

    戚照硯留意到的確實荀遠微對自己一前一后的稱呼的變化。

    分明前半句還是略顯親近地稱呼表字“戚觀文”,為什么后一句就成了“戚郎中”?

    他本想矢口否認自己沒有心上人,但對著荀遠微,忽然又說不出來了。

    他真得沒有心上人嗎?

    他不敢確信。

    戚照硯的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最終帶了些期待性的試探,抬眼看向荀遠微,問道:“臣有沒有心上人這件事,對于殿下而言,很重要嗎?”

    荀遠微明顯被他噎住了。

    她怎么也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問,就這么引火上身了。

    不對,自己為什么要把這種感覺定義為“引火上身”?

    她清了清嗓子,最終移開眼光,說:“也沒有,只是我重用你畢竟是要權衡世家和寒門,若你真娶了哪個世家的女娘,只恐怕,以后便要成為仇敵了。”

    荀遠微連忙將話題往政事和合作上牽引,試圖以此繞開戚照硯的注意力。

    但戚照硯卻開始不依不饒了起來,道:“那殿下還真是說笑了,畢竟臣三年前說了那樣的事情,當時連臣的本家東海戚氏都不管臣了,如今身上也沒有功名,說到底,和殿下選上來的那些個寒門也沒有什么差別。”

    荀遠微應了聲,一邊后悔自己為何要問那枚荷包的事情,一邊思索著要怎么把這個話題快些和稀泥一樣的糊弄過去。

    戚照硯的目光卻變得灼熱了起來,“所以,如若殿下先不要臣,那臣就真得又成了萬人唾棄的罪臣了。”

    他說著將目光從荀遠微身上收回來,頗有些失落地垂下來,眼睫便遮住了他的眸子。

    “我原先也不過是句玩笑話。”荀遠微笑著想將此事搪塞過去,看見他有些傷神的樣子,又想起了他數次傷痕累累的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模樣,說著將面前的碟子往戚照硯跟前推了推。

    戚照硯沒有伸手去碰碟子里的話梅,問道:“臣瞧這話梅,倒像是東市趙記果子鋪的?”

    荀遠微平日里出入宮闈,想來也沒有時間特意去逛集市,故而戚照硯還以為是盧嶠的心思。

    荀遠微便道:“哦這是沈待詔早上出去采買的,酸酸甜甜,很好吃的!”

    戚照硯斂了斂眉:“沈待詔?”

    荀遠微什么時候選的待詔?他為何毫不知情?

    是他讓荀遠微生氣的這兩日么?

    她這么快就選了別人?

    戚照硯雖然只是問了一句,心中卻在想整個翰林院秘書省到底還有沒有姓沈的年輕郎君。

    若是有,又是什么來頭?怎么忽然就成了翰林待詔?

    這全然不合常理。

    荀遠微卻不以為意地點頭,直接承認:“我這案牘勞形的,總不能身邊真得沒有個能陪著說話的人吧?”

    戚照硯愣在了原地。

    “臣,可否知曉是誰?”

    第36章 一袖云 “你怎么連女娘的醋也吃。”……

    荀遠微本想直接告訴他, 但一垂眼,卻瞧見他攪弄著自己的衣袖,眉目間隱隱有幾分緊張和不安, 又想起他方才刻意將話題引到自己身上的事情,話到嘴邊又被她生生地吞咽了下去, 道:“我選的翰林待詔, 那必然是我極滿意的人。”

    戚照硯動了動唇, 沒有說話。

    荀遠微頗是狡黠地一笑,又學著他方才的模樣,問了句:“怎么?我的翰林待詔是誰, 對你來講,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么?”

    此話一出, 對于戚照硯而言,似乎回答是或者不是, 都不是一個恰當的答案。

    他沉吟了聲, 才道:“殿下所言極是, 能得殿下垂青的,才貌必然都是上乘,臣也只是想與之切磋一番。”

    荀遠微瞧著他一副認真的樣子,身子稍稍前傾,笑道:“行了行了,我告訴你還不成么, 是沈知渺,你怎么連女娘的醋也吃。”

    戚照硯此前并不知曉沈知渺的名字, 聽了這話,還在想誰是沈知渺。

    荀遠微便提點了他一句:“就是你昨日在客棧看見的那個給韓勝替考的女娘,我將她帶到身邊了。”

    荀遠微此舉, 其一是憐惜沈知渺的遭遇,珍視她的才華,其二是因為她心中清楚,只要她身邊的待詔這個位置空缺一天,那些世家就一日對這個位置虎視眈眈,一日不得安穩,但在世家里選,不論是選誰都是厚此薄彼,沈知渺這個身份剛剛,既然是女娘,倒也不會讓有心之人傳出去一些不好聽的話。

    戚照硯這才點了點頭,卻又抬眼問了句:“殿下,方才怎么會以為臣是吃醋?”

    他嗓音溫和,其中多多少少帶了些試探的意思。

    荀遠微心下漏了一拍。

    自己為什么要問“吃醋”這兩個字?

    但看向戚照硯的時候,卻歪了歪頭,面上的從容將心中的慌亂遮掩的一絲不剩,“難道不是么?”

    空氣在一瞬間又再次陷入闃寂。

    戚照硯卻沒有如她設想中那樣露出窘迫,原本緊緊攥著衣袖和腰間懸掛著的荷包的手也在這一瞬松了開來,只是很淡定地交疊在雙膝上,“無他,只是殿下曾經說屬意臣做翰林待詔,但因為春闈將近,故而先讓臣主持了貢舉,也未曾說過不讓臣后面再做待詔的事情,聽殿下方才這般說,有些好奇罷了。”

    “真得僅僅只是好奇嗎?”

    戚照硯眼底的笑意濃了些,“那殿下還希望是什么呢?”

    荀遠微的眼皮跳了下,托腮道:“本來想告訴你的,只是我想到戚郎中不是向來會猜測我的心思么?不如,你猜猜?”

    戚照硯恰到好處地斂下眸子,巧妙地將話題繞了過去:“臣猜不到,如若殿下不愿告知臣的話。”

    荀遠微坐直了身子,揚了揚眉,道“無妨,總有一日你會知道的。”

    戚照硯便以氣音輕笑了聲:“好,那臣會一直等著的。”

    等到可以與你袒露心跡的那一刻,也等到你愿意告訴我一切的那日。

    戚照硯說完這句后,并沒有在長公主府上多留,只是對荀遠微方才挑出來的考生的考卷細細看了下,探討了下今年貢舉錄取考生的事情,儼然是一對正經君臣。

    炭盆里的炭火還在殿中燃燒,博山爐里仍然燃氣淡淡的白煙,屋中只有紙張翻動和低聲交談的聲音。

    戚照硯也并沒有在荀遠微府上多留,議論完正經事便離開了。

    在他離開的時候,沈知渺朝著他行了個禮,畢竟他是這場貢舉的主考官,所有的答卷也都是沈知渺寫得,那他也算沈知渺半個老師。

    戚照硯沒有推辭,卻在心中隱隱記下了沈知渺這個名字,想著順著線索查一查。

    另一邊李衡從荀遠微跟前領了調查貢舉替考,以及排查韓勝一事的旨意后,當天回射聲衛的營房里用了午膳,便帶著手底下幾個靠得住的人直接離開了。

    褚兆興看著他整理行裝,倒是有些意外,將口中吃了一半的飯菜咽下,才打趣地問了句:“活久見啊李衡,以你從前的性子,這樣的事情不應該直接交給下邊的人去做嗎?怎么今個兒也親自去查了?”

    射聲衛中一起用飯的其他將領聽了褚兆興這話,也都跟著起哄。

    這些人在大燕建立之前都是跟在荀遠微的,李衡和褚兆興之前的關系便甚好,兩人算是有過過命的交情的,只是后來要平衡長安拱衛京師的兵力,才將相對沉穩一些的褚兆興調回了京師,而相對活躍一些的李衡便留在自己身邊看著了。

    李衡整理了下自己的腰帶,從一邊的親兵手中接過金色的頭盔,帶好后,才說:“你懂什么?我跟在殿下身邊五年,那經書道理或多或少也是學過一些了,早就不是當年的我了?用殿下的教我讀的書里的話來講,這叫‘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他說完還自傲地揚了揚下巴,也不管身后的那些戰友笑鬧什么,帶著人便離開了射聲衛的營房。

    他之所以親自去,也是因為手底下的人大約查出了些眉目,找到了韓勝的住所。

    韓勝的住所離考生們聚集的客棧并不遠,只是隔著一條街的距離,李衡沒走幾步便到了。

    他秉持著先禮后兵的原則,抬手握住門環在門上叩了兩下,里面也沒有人應答。

    但根據底下的人通報的來講,這韓勝在長安這些日子,也沒有個正經營生,李衡本還在疑惑這人不會是聽到了些什么風聲,所以跑了吧?

    心下正這般想著,身后忽然路過一個老翁,拄著拐杖,問道:“幾位是找住在這院子里的男人嗎?”

    李衡轉過頭來,輕輕頷首:“正是,您見過?”

    老翁緩緩地點了點頭,說:“他昨個兒去隔壁街道的花樓里喝酒去了,還沒回來呢。”

    老翁沒有多留。

    身邊的士兵看著李衡,請示他的意思——是回去還是等著?

    李衡身上畢竟還穿著盔甲,為了不引起旁人的注意,本想直接回去了,一轉頭,卻看見從巷子口跌跌撞撞地拐進了個衣衫不整的男人。

    他心下大約有了幾分猜測。

    那人果然停在了他們面前,抬起手指著李衡問道:“你們是什么人?怎么在我家門口?”

    李衡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便側過身子,說:“哦,我們是宮里的人,你貢舉中了。”

    其實這是一個相當拙劣的借口,但韓勝因為喝的太多了,只是短暫地懷疑了一瞬間,便從懷里掏出鑰匙,又擠開李衡,嘗試了好幾次,才將門打開,搖搖晃晃地往進走。

    他一靠近,李衡便問道了一陣嗆鼻的酒味,不由得皺眉。

    這是喝了多少?

    韓勝一進屋子,便按住門框,先是走到院子里的枯樹旁邊,吐了半天,才到了李衡跟前,打了個酒嗝,意識看著才清醒了些。

    “貢舉?不是都考完了嗎?為什么還來找我?”

    李衡揮手,讓身邊的親衛都守在院子外面。

    “的確是考完了,不過我來,是要問你一件事。”

    韓勝不認得李衡,自然也不認識他身上象征身份的金色盔甲,只以為他是個尋常的士兵,自恃自己身上有功名,便道:“說吧,要問我什么?爺告訴你,爺可是以后要做大官的,你不要你對爺不敬!”

    李衡看著他這副自大的模樣,便想起了沈知渺昨日被發現的時候,縮在角落里,看著他時驚慌的眼神。

    沈知渺被他手底下的士兵從房間里叫出來的時候,應當是午睡被打斷,尋常人一眼便能看出她的女子身份來。

    滿屋子里便酒只有她一個女娘,李衡一靠近她,她便嚇得蹲在了地上。

    他沒有辦法,便將自己身上的披風先解了下來,披在她身上。

    李衡也不和他兜圈子,直接問道:“沈知渺,你認識嗎?”

    韓勝揮了揮手,說:“什么沈知渺,沈知渺是誰?爺不認識,找錯地方了!”

    “真得不認識?”李衡冷聲問道。

    “不認識不認識!”韓勝揮著手趕人。

    李衡定定地看著他,他忽然心中有些發怵。

    “你是告訴我沈知渺的身世?還是我將你找她替考的事情如實呈報給長公主殿下?”

    韓勝聽到“替考”兩個字,立時醒了神,朝著李衡跪下。

    “我耐心有限。”李衡抱著雙臂問道。

    韓勝匍匐在地上,說:“我確實不知道沈知渺是誰?我倒是從人牙子手中買過一個女奴,不知道名字,但是認得幾個字……”

    *

    荀遠微和戚照硯敲定好給于皋的墓志銘后,便交給刻碑的師傅去做了。

    十日后,戚照硯來見她,說是碑刻好了,問她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去看著于皋下葬。

    于皋的哥哥戰死后連遺骸都沒有找回來,荀遠微自然沒有拒絕戚照硯的邀請。

    馬車停在了山底下,戚照硯卻頓住了步子。

    荀遠微踅身過來看著他,有些疑惑:“怎么了?為何不走了?”

    戚照硯有些糾結,一時不知道如何和荀遠微啟口。

    因為這座山上葬著的人,還有周冶。

    三年來,他來過這個位置無數次,卻沒有一次有勇氣上去。

    荀遠微看著他在原地躊躇,便一把拉過他。

    “是因為周冶,是不是?”

    荀遠微問道。

    心事一瞬被洞悉,戚照硯忽然覺得有些難堪,但因為是荀遠微說出,他竟然一點都不覺得生氣,只有難受與糾結。

    “殿下怎么……”

    周冶的事情,同樣有著他的過去,他陷入了困頓為難中。

    第37章 莫念遠 不如憐取眼前人

    荀遠微看見他為難, 也不強求,只是將目光將他身上撤回來,負手站在原地, 道:“我不知曉我當年離開以后,在你身上又發生了些什么, 你既然不愿意告訴我, 必是有你的理由, 我不強求,若是你不愿上去,我獨自去便是。”

    她說罷回眸掃了戚照硯一眼, 而后拎著裙角,朝著上山的路走去。

    沒有走多久, 她聽到了身后穿枝拂葉的聲音,于是踅身看去。

    戚照硯看見荀遠微朝自己投來目光, 整理了一番袖子, 朝她拱了拱手, 分明加快了腳步,不愿讓她在原地等自己太久,但到了離她漸近的距離時,又停下了步子,未敢靠近。

    兩人中間恰好是一道稀薄的日光從樹枝的罅隙里灑下來,在他們中間隔出了一道冷白的光斑。

    涼風飄過荀遠微的鬢角, 將她些微吹落下來的發絲拂動。

    荀遠微沒有先說話,就這般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戚照硯像是糾結了許久, 才啟口:“并非是臣不愿告訴殿下,只是……”

    時機未到。

    他后面幾個字并沒有來得及說出來。

    荀遠微垂眼,不知是在看道邊的積雪還是飄落下來的幾片枯葉, “我說過,我不強求,等你愿意面對,愿意告訴我的時候,也不遲。”

    戚照硯怔愣了一瞬,他似乎也沒有想到荀遠微會這么說。

    荀遠微揚了揚眉,問道:“還上去嗎?”

    戚照硯這次沒有多做糾結,踩在了兩人中間的那道光斑上。

    冷光在一瞬間落滿了他半邊身子,也模糊了他周身的輪廓。

    于皋的墓地在半山上,沒有走多久便到了。

    此時戚照硯委托的人已經將于皋妥善下葬,也立好了碑,在一旁等著,等著兩人查驗完成后,才離開。

    荀遠微從挎著的匣子中取出小酒壺和一只酒杯,按說以她的身份,本沒有必要跪于皋的,戚照硯看著她撩起衣裙的時候,趨步過來要攔她的時候,破裙已經先他一步鋪在了地上。

    荀遠微兀自向酒杯中添上酒水,回身過來看著他,道:“我跪祭的,不只是于皋一人,也有他因救我而死的兄長、還有更多為大燕尸首他鄉的將士。”

    她說得堅定,眸眶卻已經漸漸染上一層薄紅。

    戚照硯知曉,或許于她而言,于皋是這萬千無辜之人之人中的一個,但恰恰牽動了她的心緒。

    故而他也跟著跪在了她身后。

    他看著荀遠微直起身子,將那杯酒灑落在于皋的墓碑前,道:“一祭,為大燕捐軀的萬千將士。”

    第二杯酒灑落,“二祭,因戰亂和旱澇而亡的大燕百姓。”

    她深吸了一口氣,繼續將第三杯酒灑落,道:“第三拜,愿諸位在天之靈,護佑我大燕,海晏河清,社稷永安。”

    末了,她才從地上起身,抬手拂去了裙擺上沾著的枯葉。

    “我的事情做完了,你要不要順道去探訪一下故人?”荀遠微收拾好擺在地上的匣子,看著他。

    兩人心知肚明,荀遠微說的故人,指代的是誰。

    戚照硯攥著的手握緊了又松開,顯然還在糾結之中。

    “雖然我心中對于他曾經因為我的女子之身輕視的事情,一直存有芥蒂,但你若是想訪舊述懷,我不介意陪你。”荀遠微說著歪了歪頭,再次將面對過去的選擇權交給了戚照硯。

    戚照硯閉了閉眼,道:“殿下,隨臣來吧。”

    他從未來過此地,卻對地形分外的熟悉,沒走幾步,便看見了一塊墓碑。

    墓志銘上寫的是“故師周冶之墓”。

    荀遠微想起他之前和自己提起周冶的時候,是以“周尚書”代替的,但這塊墓碑上題著的卻是“故師”二字。

    但周冶平生只有一個學生,那便是戚照硯。

    故而這墓志銘也只能是他為周冶立下的。

    荀遠微看向戚照硯的目光有些復雜,似乎是探究,又似乎是同情。

    雖然她知曉戚照硯這樣的人,應當并不需要憐憫。

    她站在旁邊看著戚照硯跪在墓碑前,然后仰頭道:“殿下,可否借酒一用?”

    荀遠微沒有拒絕。

    戚照硯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靜默著斟了三杯酒,灑在周冶的墓前,而后三次叩首,才站起身來。

    在他轉身的那一刻,荀遠微看見了他眉目間壓抑著的情緒。

    但既然他不愿意宣之于口,關于周冶的半個字,荀遠微也沒有說。

    此時正好一朵被風吹落的迎春花落在了戚照硯的肩頭。

    荀遠微走上前去,抬手替他將肩膀上的那朵淺鵝黃色的花摘下,捻在指尖,放在他眼底的位置,道:“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

    還有后半句“不如憐取眼前人”,她沒有說出來,但她知道戚照硯可以聽懂她的意思。

    戚照硯瞳孔一顫,但還是朝著荀遠微揖了揖,道:“多謝殿下寬慰。”

    但他不想否認,這句話在他心中驚起的波瀾。

    從山上下來回宮后,已經過了晌午了。

    荀遠微才在春和的服侍下解下氅衣,便有內監通報李衡求見。

    荀遠微招了招手,讓將人傳進來。

    她只以為是李衡查出了些眉目,卻萬萬沒有想到李衡見她的第一面便先跪在了地上。

    荀遠微蹙了蹙眉,讓他起身。

    一旁為她侍奉筆墨的沈知渺的動作也跟著一頓。

    她低垂著眼,但握著墨塊的手卻毫無征兆地松了下。

    荀遠微看著李衡神色凝重,心下一時有些不妙。

    李衡道:“殿下,可否,讓沈待詔回避一番?”

    荀遠微更是疑惑,“你既然稱知渺一聲沈待詔,應當知曉她現在是我的親近之臣,關于朝政的事情,你大可以直接說。”

    李衡抿了抿唇,看了一眼沈知渺,將自己帶著血的拳藏了藏,沉聲道:“是一些私事。”

    沈知渺背對著他,并沒有看到,荀遠微卻將他的動作盡收眼底。

    沈知渺窺著荀遠微的神色,朝著她行了個叉手禮,才道:“既然是李將軍的私事,那臣便不多留了。”

    荀遠微點了點頭。

    沈知渺從殿中出去后,春和知趣地將殿門關上了。

    “藏什么?”荀遠微這才問李衡。

    “殿下,末將打人了,對韓勝出手了。”李衡說著低垂下頭,身側的拳頭卻握得很緊。

    荀遠微想起沈知渺曾和自己說起過在韓勝跟前的經歷,也沒有惱怒。

    她是有悲憫之心,但她更清楚,韓勝這樣的人,并不無辜。

    “命還在嗎?”

    荀遠微如是問李衡。

    李衡本以為荀遠微會斥責他,在看到長公主比自己還淡定的時候,他的表情不免有些微妙,但還是搖了搖頭,言語耿直:“半死,末將將人扔到京兆府了。”

    “說吧,你問出了些什么?”荀遠微對于韓勝的事情知曉的并不多,那日她看見沈知渺那幅模樣,也沒有多問。

    李衡便和荀遠微敘述起了自己昨日去找韓勝時的事情。

    在韓勝以“女奴”代替沈知渺的時候,李衡便已經有些難以忍耐了。

    韓勝跪在地上,不敢直視李衡,“我起初從人牙子手里把她買來的時候,是想讓她給我生孩子,再順便伺候我的,但她一直想著跑,想著報官,我總不能讓我的錢白花了,最開始是打了她一頓,問她還敢不敢了,她不說話,但一直籌劃著逃跑的事情,再后來,她跑一次,我便抓回來打一頓。”

    李衡聽到這里的時候,拳頭已經被他捏得咯咯響,是令人牙酸的聲音。

    韓勝一時不知該不該繼續講,但他抵抗不過李衡威壓的眼神,便哆嗦著唇繼續說:“我又真得怕她被我打死了,那我錢也等于白花了,于是用鎖鏈把她拴在了柴房里,三天不給吃飯,她最終學乖了。”

    李衡瞇著眼問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有一日,我看見她捏著柴棍在地上寫寫畫畫,才知道她竟然會識文斷字,當時我考鄉試已經失敗了三次,便讓她代替我去考,我知道她不敢跑,人牙子告訴我她是從北邊買來的,都沒有大燕的過所,她再跑也出不了城,如果沒有我……”

    他這句話沒有說完,便被李衡一腳踹翻在地。

    李衡終于知道為何自己當時一靠近沈知渺她便開始退縮發抖,甚至連他贈與的披風,她也要托長公主送回來。

    韓勝捂著胸口痛呼。

    李衡便用皂靴狠狠踩在他的手背上,幾乎用上了在戰場上對付靺鞨人的功夫力氣。

    他不敢想,沈知渺若是沒有在韓勝跟前遭受那樣非人的虐待,如今會是怎樣。

    荀遠微聽著心悸,到底沒有追究這件事,只是讓他退下。

    只要韓勝人還活著,治罪是其一,還有沈知渺提起的拐賣事件,似乎也可以從他身上撕開一道口子。

    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李衡才走,春和又進來和她說:“殿下,戚家似乎有人去了戚郎中的家里。”

    荀遠微反問:“戚家?”

    春和點頭。

    荀遠微想不明白,戚氏不是早已和他斷了關系嗎?甚至他當年出事的時候,戚氏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他說話,也沒有人在各大世家中間游說走動,如今又是鬧得哪出?

    “看著浩浩蕩蕩,去了不少人。”春和如是說。

    荀遠微總覺得心頭在不安的跳動,本想囑咐人繼續盯著便是了,但看奏章的時候如何都看不進去,遂讓春和傳了車輦,還是去了戚照硯家中。

    戚照硯的院子門口守著幾個家丁打扮的人,他們雖不認識荀遠微,卻認得春和身上的宮裝,相視一眼后讓開了道。

    荀遠微才走進院子,便聽到了戚照硯的聲音。

    “這門婚事,免談。”

    第38章 浮午盞 “薄情寡義?挺適合我的。”……

    荀遠微本已提起衣裙踩上了門前的石階,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步子一頓,又將動作收了回去。

    婚事?

    她蹙了蹙眉, 示意春和暫時不要聲張,雖說她本無意探聽別人的隱私, 但這件事不一樣, 這句話是戚照硯說的。

    屋內久久沒有傳出人聲, 荀遠微只覺得自己的心在無端中已然被揪緊了。

    她竟然有些期待接下來會發生些什么。

    按說,戚氏誰成婚,與她又有什么關系?

    她想不出來因果所以, 也無暇去想。

    一墻之隔的屋內,一場談判還在旁若無人的進行。

    “免談?六郎, 你究竟還記不記得,你姓什么?”坐在戚照硯對面的中年男子緊緊皺著眉, 冷聲問道。

    說話的正是工部尚書戚統, 當今東海戚氏的家主, 戚照硯的大伯父。

    戚照硯只是看著桌面上放著的書卷,也沒有抬頭,“戚尚書,我還沒有糊涂到不知道自己叫什么的地步。”

    戚統被落了面子,心中固然不好受,語氣雖然沒有之前那般沖, 卻也帶了幾分譏諷之意,“你如今倒是長本事了, 對著本家的叔伯,也是這般生分的稱官職。”

    戚照硯看出了他是想找臺階下,卻也沒有順著他的話, “那還真是難為您,過了三年,還能想起家中子侄輩還有個人有婚約。”

    戚統料到了戚照硯自從及冠后便從戚家搬出去,三年前他出事的時候,整個戚氏上下更是裝聾作啞,充耳不聞,這些年難免對戚家懷有怨恨之心,來之前也想到了此次游說不會太順利,故而對于戚照硯的話,也沒有很意外。

    他下意識地想拿起桌子上的茶盞,本想潤潤嗓子,順便遮掩一下自己的尷尬,那口茶水卻在剛剛入喉的時候便難以適應其中的澀味,當即將口中的茶水吐在了旁邊的地上,因為動作過于匆忙,還不慎被粗瓷杯子上的豁口刮到了唇,使他倒吸了口冷氣。

    戚照硯看著他的動作,目光落到自己手中的茶杯上。

    他三年前出事之后,自認為應當沒有人會想要來找他,家中的茶杯常年只準備兩盞,其中一盞是稍稍完好一些的,另一盞是他不慎打碎了個豁口,他本已經想扔掉了,但那次荀遠微突然來,他給荀遠微沏過茶后,一時竟也忘了將壞掉的茶杯扔掉,一直保留到了現在。

    自己手中的這只茶盞,便是荀遠微當時用過的,而給戚統倒茶的那個杯子,是他本來打算扔掉的。

    看著戚統一時有些手忙腳亂的動作,他沒忍住彎了彎唇,正好可以借此將人趕走。

    “我這里只有這樣的粗茶破杯,許是難以招待戚尚書,戚尚書也不必來我跟前找不自在受。”

    戚統抬起手指蹭了蹭自己唇上的血跡,將那個杯子放在自己面前的桌案上,雖多有不悅,但仍道:“我們東海戚氏雖然比不得博陵崔氏、滎陽鄭氏這樣的大族,但你前二十年到底是錦衣玉食過的,如今過活,到底不是個樣子,以后也總不能不進戚氏祖墳,做個孤魂野鬼,不如同我回家里?”

    戚照硯輕輕摩挲了下自己手中的茶杯,看向戚統,神情又恢復了方才的冷淡:“戚尚書,我以為我的話已經說的很清楚了,我不會娶蕭家五娘,也不會回戚家,我在戚家早已沒了血親。”

    戚統將自己唇上的血抿去,從懷中取出一張紙,鋪在戚照硯面前,道:“這紙婚約,是你阿耶在世的時候,親自與你和蕭家五娘定下的,如今斯人已逝,你難道是要你阿耶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嗎?當日這份婚約既然已經訂立,既是要毀約,那也要兩方立約人都同意。”

    戚照硯想從他手中拿過那紙婚約,卻被戚統壓住了,似乎是怕他將婚約拿過去直接撕毀。

    戚照硯見他這副模樣,一時也沒有堅持,只是在尾部戚紹的名字上點了點,“少拿他來壓我,自幼他待我如何,我想戚尚書既然自稱我的叔伯,應當看的很清楚。”

    戚統被他這句噎了下,為自己找補道:“你是不著急,但這張婚約還在兩家手里,蕭五娘子也等了你這么多年,至今云英未嫁,你讓大燕世家如何看她?”

    “戚尚書這番說辭,也就只能騙騙自己,”戚照硯說著輕笑一聲,“女子不是只有嫁人一條路可以選。還有,蕭五娘子不嫁人,那是因為她的心上人在三年前那場戰爭中戰死了,而不是在等我,我在當年趕赴檀州之前,與她見過一面,也說過,等那次戰爭結束后,我們便請兩家解除婚約,她無情我無意,你還真是,把我當傻子,你又怎知蕭尚書遲遲不將蕭五娘子嫁出去,是不是在待價而沽?”

    戚統見以婚約相脅并不奏效,便換了套說辭:“你既然說到蕭邃,那你就應當明白,一旦你娶了蕭五娘子,對你將來的仕途會有多大的裨益。”

    戚照硯揚了揚眉,沒有說話,一副讓戚統說來聽聽的意思。

    戚統以為峰回路轉,于是坐直了身子,擺足了在晚輩跟前的姿態,“蕭邃只有兩個女兒,一個是蕭五娘子,另一個是蕭十三娘,這兩位娘子還是同胞姐妹,蕭十三娘與今上年紀相仿,太后又出身蘭陵蕭氏,你說再過幾年,娘娘會不會讓自己的親外甥女做皇后?”

    見戚照硯不說話,他便繼續道:“若是這樣,你娶了蕭五娘子,你便與當朝天子是連襟,這滿朝關于你的那些傳言,還會有人再提么?再說,長公主殿下重用你擔任此次春闈的主考官,你要是有了蘭陵蕭氏這層裙帶背景,那些即將將你拜為座主的學生,還敢輕視你半分么?”

    他說著頗是滿意的看著戚照硯,他不相信,對于一個少時懷有壯志的人來講,這樣的價碼不算誘人。

    但戚照硯只是很平靜地看向他,問道:“真得只是為了我嗎?”

    “這是自然。”

    戚照硯卻輕輕搖了搖頭,將杯子中的殘茶潑到地上,正視著戚統:“ 既然戚尚書總是藏著掖著,那便由我道出您真正的心思。關于你為何時隔幾年突然來尋我,個中用意一點也不難猜,因為貢舉案牽扯到了崔氏和楊氏,即使崔氏勢大,背后有崔延祚,那一旦殿下問責下來,楊家必然難辭其咎,和楊氏的聯姻不能讓戚家躲平安了,所以你們才想起了我,我若真得娶了蕭五娘子,首先受益的一定不是我,而是你們戚氏,是也不是?”

    戚統指著他,厲聲道:“你這孩子,怎么說話的?你難道不姓戚嗎?什么叫‘你們戚氏’?”

    “那還真是巧了,如今的我,和戚氏沒有半點關系,令郎戚十一郎的貢舉試卷,我也會秉公判處。”戚照硯說著看向一邊火爐上將要燒開的水,起身提了鐵壺,在戚統面前的茶杯里倒滿水。

    茶滿送客。

    他也沒顧開水溢出茶杯,蔓延到桌子上,再順著桌沿淌下來,任憑水淌到戚統的衣衫上。

    戚統忙起身躲避,站起身大聲道:“戚照硯,你身為戚家子,竟這般無孝悌之心,薄情寡義!”

    戚照硯冷笑了聲,“多謝夸獎,只是孝悌之道本來就與我沒有關系,薄情寡義?挺適合我的。”

    戚統本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被一道女聲搶了先。

    “本宮當是誰?原是戚尚書。”

    戚統回過頭看去,見著是荀遠微,先朝她行了個叉手禮,借著垂頭的動作,剜了戚照硯一眼,這才直身道:“臣竟然不知,長公主殿下千金之軀,竟也有聽臣子墻角的習慣。”

    荀遠微看了戚照硯一眼,發現他的神色似乎不像自己在外面聽到時那樣自如,眉目間或多或少有些許尷尬。

    “我本無意,只是偶然聽到戚尚書竟想讓本宮親手選出來的主考官在貢舉上給你自家子弟防水,這怕是,萬萬不能的。”

    戚照硯本就不確定荀遠微突然到來,到底是從哪里開始聽到的,又聽到了多少,聽見她和戚統這樣說,心中更是不安。

    戚統被她這么一說,臉上的神色多少有些難看,“殿下說笑了,這戚郎中也說了,他會秉公辦事的。”

    荀遠微將目光從戚照硯身上撤回來,朝戚統點了點頭,“這是自然,畢竟是本宮親自選出來的人。”

    話到此處,戚統也知道這里并不是自己久留之地,便朝荀遠微拱了拱手,道:“這臣方才不慎弄臟了衣衫,便先告退了。”

    荀遠微沒有看他,又重新看向戚照硯,也不說話。

    外面傳來那扇單薄的木門被關上的聲音。

    戚照硯看著自己對面滿溢的茶水,稍有無措,也沒有了方才在戚統跟前的鋒芒,只是將那個滿溢的茶杯拿起來,支開窗子,揚手將里面的茶水潑了出去,“臣去將茶杯清理一番,殿下稍等。”

    說著也將自己面前的茶杯一并拿在手中。

    荀遠微卻上前去捉住了他的一只手腕,“戚照硯,你真以為我今日特意來找你,是為了來你這里討杯茶喝嗎?”

    戚照硯垂著眼,默默地將那兩只茶杯放在了桌子上,說:“臣沒有答應他貢舉的事情。”

    “我知道,我也聽見了。”

    這一句話,讓戚照硯的心中更為惶然無措起來。

    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就這樣升上了他的心頭。

    他想起荀遠微方才的話,分明是在戚統面前維護他。

    他深吸了口氣,說:“殿下,薄情寡義那句……”

    第39章 心旌搖 “不是薄情寡義,那便是,真心……

    荀遠微松開他的手腕, 看著他躲避的眼神,心中流轉過一念,道:“我也聽到了。”

    她明顯地感受到, 自己說完這句的時候,戚照硯的步子朝后退卻一下。

    戚照硯抿了抿唇, 看起來是想試探荀遠微都聽到了些什么。

    他最擔心的, 不過是荀遠微聽見戚統和他談及自己和蕭家五娘的婚事。

    但躊躇了半天, 卻也不知該如何開口,先前在戚統面前的氣勢,在見到荀遠微的時候, 便瞬間消散的無影無蹤。

    荀遠微看出了他的心事,遂道:“如果有些話戚觀文你不想讓我知道, 我也可以選擇沒有聽到。”

    戚照硯沒有敢抬頭去看荀遠微的表情,自然沒有留意到她稍稍上揚的唇角。

    她雖然如是說, 但言外之意不就是, 關于婚事的事情, 她也聽到了。

    戚照硯也不知自己一時為何這么著急地轉過身來解釋:“殿下,關于和蕭家的婚約,臣可以解釋的。”

    荀遠微卻歪了歪頭,笑問:“解釋什么?”

    在對上她的笑意的那一刻,戚照硯本來準備好的措辭,卻突然被自己拋諸腦后, 動了動唇,半天只吐露出一句:“臣對殿下, 從來不曾有過,薄情寡義。”

    他說著垂下了頭。

    荀遠微挑了挑眉,“不是薄情寡義, 那便是,真心實意了?”

    戚照硯聞言,瞳孔一縮。

    他只覺得自己的心突然不正常的跳動起來。

    親友說過的話在這一刻都回響于他的耳際。

    是戚令和那句:“哥哥你一定配得上長公主殿下的!”

    是盧嶠那句:“我怎會瞧不出你對殿下的覬覦之心?”

    還是章綬的:“你動搖了?”、“你喜歡她?”

    理智有一瞬間的回籠,戚統說的確實不錯,如若娶了蕭五娘子,那他以后的青云路會好走許多,可是他又為什么要拒絕呢?蕭五娘子的父親是當今禮部尚書蕭邃,有了戚氏和蕭氏的助力,無論是找回令和,還是查清當年的事情,都會容易的多,雖說更早受益的是戚氏,但就既得利益來看,對他而言,只會是百利無一害,只是,他為什么會下意識的說出:“這門婚事,免談”呢?

    他在期待些什么?

    真得是因為荀遠微么?

    這么一想,他便怔愣在了原地。

    荀遠微沒有理會他,兀自走到方才戚統坐過的位置上,故意咳嗽了兩下。

    戚照硯這才回過神來。

    他想起荀遠微方才問他是不是真心實意的,低眉思索著措辭。

    荀遠微卻先笑了聲,也跟著掩去眉目間的那絲不自在,似是在給戚照硯找借口,但她清楚,更多的,是在給自己找臺階下。

    “所以我當時才說,我相信你一定不會是不忠不孝之輩,畢竟,你為臣的忠心,我今日可算是瞧的一清二楚。”

    聽見她這樣說,戚照硯心中卻突然升上一陣莫名的失落感來。

    他不由得嘆了口氣,原來,到底是自己會錯荀遠微的意思了嗎?

    不過他轉念一想,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合理的。

    畢竟她十五歲便上了戰場,鎮日里和一些男子在一絲并肩作戰,那些將領畏懼于她的功績威嚴,大抵也是不敢在她面前造次的,這么一想,她的一些遣詞造句,應當的確沒有別的意思,無意為之罷了,只是自己想得太細膩了。

    但如是一想,心中的那絲不適和失意,非但沒有被沖淡,反而更加濃烈了些。

    還真是舉杯消愁愁更愁。

    戚照硯沒忍住自嘲地笑了笑。

    荀遠微看見他這么笑,只以為他或許也是不在意,卻仍是問:“笑什么?”

    戚照硯聽著她這不以為意的語氣,心中堵了下,遂道:“一些私事,讓殿下見笑了。”

    荀遠微眨了下眼,遮去了自己眸中的一閃而過的黯然,指了指桌子,示意他坐下說話。

    戚照硯依言坐在了她對面。

    “我聽你提起當年去檀州作戰的時候,和蕭五娘子見過一面,你既然知曉她有心上人,那你當時的理由呢?也是因為有所傾慕的女娘么?”

    荀遠微有一搭沒一搭地問道,指尖一遍又一遍地點著桌面,又像是極其無聊一般地在桌面上的那攤水漬上畫著圈。

    戚照硯的動作有些許拘束,他如實回答:“當時,是沒有的。”

    他這么說,是留了個話口,還特意在“當時”兩個字后面頓了下。

    荀遠微下意識地想反問一句:“那現在呢?”

    但話到嘴邊,她還是忍住了,問道:“你難道就不想問問我今日來尋你是為何么?”

    戚照硯眸子一亮,立刻抬頭看向荀遠微:“為何?”

    “來同你商談開制科的事情。”

    戚照硯的指尖一顫,果然是自己想太多了,只能以反問來掩蓋自己不經意顯露出來的失措:“制科?”

    其實這個事情是她臨時想出來的,但一旦牽扯到朝政之事,她便分外認真起來:“我兄長當年開科舉取士,便是給了寒門學子一條向上走的路,但這些是遠遠不夠的。世家之間的聯系,從你方才和戚統的話便可見一斑了,所謂聯姻,不過是為了兩家的利益謀算,既然牽扯到利益,便要提到恩蔭和科舉了,其實我很清楚,科舉再怎么興盛,也遠遠不能越過恩蔭去的,畢竟就目前大燕的情況來看,這些世家子弟仍然是支撐大燕運轉的中樞,我若真得想讓寒門長久地、穩當地,在這條路上走下去,便是要逐步將這中樞,換成寒門士子。”

    她是有一腔熱意,但她對于政治,不是一竅不通。

    戚照硯跟著點頭,接了她的話,道:“但如今畢竟是各大世家子弟占據著重要的職位差遣,即使是春闈中選上來的進士秀才,按照慣例,也需要守選三年,才能和其他官員一同進行考核,三年對于一個王朝的存續來講,不算什么,但對于眼下的情勢來講,會發生太多的事情了。”

    這話兩人心照不宣,僅僅是荀遠微回京的這幾個月,就接連出現了定州糧食案、貢舉案、還有沈知渺的事情。

    荀遠微沉吟了聲應道:“故而,我兄長在世的時候,在科舉之外又令吏部單獨開設博學宏詞科、書判拔萃科這樣的科目選,考中便可以直接授官,算是越過了守選這三年,也能更準確地通過更精準的時務策選出合適的人才來,但這樣的方式選上來,大多時候還是讓吏部外放到了地方做官,所以我想開設制科,由我和陛下直接開科授官,比如專考刑法、算理、督水這種的,一旦有適合的人才,直接放到九寺五監做事。”

    “此舉,確實膽大。”戚照硯雖然震驚,但還是肯定了荀遠微的想法,“但臣以為,制科的取士,并不要局限于今年的進士,春闈榜上無名的、地方官員、甚至當朝的官和吏,都可以參與。”

    荀遠微看向他,示意他繼續說。

    “殿下也說了,就目前來看,世家仍是大燕的中樞,殿下這般做,一來可以更廣泛地選擷人才,二來,也是給了這些世家面子,大凡他們真正有才能,可以為大燕、為陛下與殿下做事,不至于尸位素餐,臣以為,可以留。”

    荀遠微思索了一番,說:“有些道理,等我回去再思慮取舍一番,”她說著扶了扶額頭,道:“只是如今還有一件事,還在糾結之中。”

    戚照硯頷首:“但愿臣可以為殿下解憂。”

    “于皋死前留了一封血書,他說的是‘崔公’,但崔氏在朝為官的人太多,沒有更切實地證據,也無法將罪名落到崔延祚身上,王賀還沒有找到,于皋死無對證,這事兒便算是僵持住了,”她說到這里,突然停頓了下,抬頭道:“制科,制科可以!如若制科不局限于春闈的進士,所有策論都可以直陳廷英殿,便是一個誘王賀出來的好時機!”

    戚照硯看見她激動地站起身來,也只是彎著眼睛笑。

    與他而言,荀遠微可以實現心愿,更為重要。

    操心此事也不止他們,更有崔延祚本人。

    崔延祚舀了一盞茶,倒在自己面前的杯子里,問侍立在一邊的年輕男子,“停云,你自幼聰慧,想來也不用我教你該怎么說。”

    年輕男子叫崔停云,是崔延祚的侄子。

    他朝崔延祚拱手道:“誣陷戚照硯,是我的意思,我本是考功司郎中,今年春闈按照慣例應是我主持,甚至已經應了幾個考生的行卷,但卻突然被調離了吏部,由戚照硯補上,我心中懷恨,便對于皋威逼利誘,才有了后面的種種事情。”

    崔延祚將自己手邊一個盛著茶水的杯盞遞給他,他立即雙手接過。

    “那個叫王賀的,如今還未找到,即使找到了,他也不敢冒險承認,至于停云你,便更不用擔心了,就憑你娶了慈圣高皇后的外甥女,高氏如今雖無人居于要職,但只要平陽侯這個爵位還在,也算當朝勛貴,長公主無論如何,也不能往作踐自己的母舅的面子,這件事,只會是,不了了之。”

    崔停云點頭:“還得是叔父您謀略得當。”

    崔延祚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荀遠微這邊從戚照硯跟前得了制科的想法,回宮便著手準備這件事了。

    沈知渺在一旁替她看著折子,奇怪道:“殿下,今日御史臺的奏章怎么分外得多?”

    荀遠微看了眼摞成小山的奏章,道:“你幫我看看吧,挑揀重要的說。”

    沈知渺連續翻了幾本,神色忽然有些不對。

    “怎么了?”

    “這些都是參奏李將軍一人的,話術也都一樣。”沈知渺提到李衡的時候,不由得垂下了眼睛,聲音也變小了些。

    她這么一說,荀遠微大致知曉是因為什么的——無非是參奏李衡將韓勝打成重傷的事情。

    荀遠微點了點頭:“關于參奏李衡的奏章你都放在一處吧,先不用管了,看看別的。”

    沈知渺點頭,不過一會兒,她手邊竟有十來本疊在一起的奏章。

    她還是沒忍住問荀遠微:“殿下,臣斗膽問一事。”

    荀遠微停下筆,“你是想問為什么李衡要打他?”

    顧念著沈知渺的心情,她沒有直接說韓勝的名字。

    “嗯。”

    “至于為什么,我不好說,恐怕你得問問本人,”荀遠微朝門口看去,“這不是來了么?”

    沈知渺循著她的目光看去,正是李衡走了進來,手中的奏章不由得被她捏緊了。

    “殿下,聽說他們參……”他這話說了一半,才意識到沈知渺也在殿中,連忙將話收住,道:“沈待詔。”

    第40章 笛聲晚 “愿殿下之前路也可波瀾既定,……

    沈知渺看見李衡, 心中不免升上一陣難以言說的感覺,便像是誰突然將她的心突然揪緊了一般。

    她的眼睫幾度撲閃,才將自己手中捏著的奏章放下, 低下眉朝著李衡屈膝行了個叉手禮。

    荀遠微看著這兩人之間的氛圍,不免彎了彎唇, 然后看向李衡, 揚了揚下巴, “繼續說,你聽說什么了?”

    李衡聞聲,回過神來, 但氣勢比起剛進來那會兒已經收斂了許多,“末將聽聞, 御史臺那些人向殿下彈劾我了。”

    荀遠微點點頭,抬手指了指沈知渺整理出來的那十幾本奏章。

    李衡在看過去的時候, 神色微變, 再看向荀遠微的時候, 語氣都軟了下來,“阿姐,你知道的,我幾乎不動手的,除非真得忍不住。”

    荀遠微神色從容,“嗯, 我知道。”

    李衡猜不出她的心思,于是清了清嗓子, “我還特意請教了竇少卿,按照《大燕律》,略人為奴, 首犯絞刑、從犯流放三千里,略人為妻妾子孫,徒刑三年,買方‘購買’人口,即使可以減刑,但也決不可免。”

    荀遠微不免笑出聲來:“你這看起來沒有為自己辯解,但字字句句都在用《大燕律》告訴我,你做的沒有錯。”

    李衡沒有說話,但又趁著殿上的人沒有留意,偷偷瞥了一眼沈知渺。

    但他又怕沈知渺發現自己,只消一眼,便匆匆收回了目光。

    荀遠微身子往后一仰,說:“你是我的心腹,御史臺那些御史參奏你,無非是世家借機朝我施壓,這些奏章我會暫時壓在手里,等貢舉的事情結束后,讓竇嵩去查,但你最近還是別太張揚了,”她說著頓了頓,眸光掃過一邊的沈知渺,道:“你若是再不安分,讓那些御史抓住別的尾巴,我便把你發到隴西姨夫身邊去,讓定瀾來替你。”

    李衡連忙道:“不敢不敢,我,哦不,末將這些日子一定乖乖待在射聲衛,去哪里都和殿下打報告,但求殿下不要將末將趕到我阿耶身邊去。”

    “看你表現。”

    李衡笑道:“多謝殿下!”

    說完這句,他又看了眼沈知渺,說:“那末將告退了。”

    他前腳才走出殿門,沈知渺轉頭和荀遠微道:“殿下,外面,似乎下雪了。”

    荀遠微本想說在北疆下雪的時日可多了,但在意識到說話的人是沈知渺后,她忽然有點明白沈知渺的用意了,于是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又裝模做樣地四下環顧了一圈,道:“可是春和被我派去做別的事情了,不若勞煩知渺你替我去給李衡送個傘?”

    沈知渺怔了一下,頷首道:“是。”

    而后她便提著裙角走下了臺階,從門角拿了一把竹傘,走上前去追上了李衡。

    “李將軍留步!”

    李衡起初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還以為是自己幻聽了,步子在原地停滯了下,才轉過身來。

    沈知渺撐著一把傘站在原處,等著他回頭。

    這是出乎他意料的,他沒忍住笑出了聲,然后快步朝沈知渺走去,但他想到那日在客棧,自己一靠近沈知渺,她就驚懼地后退,于是站在了沈知渺一步之遙的位置。

    “下雪了,我替殿下給李將軍送傘。”沈知渺說著將手往前抻了抻。

    李衡有些意外,脫口便道:“殿下什么時候這么關心我了?她往日不訓我便好了。”

    他說著從沈知渺手中接過傘,看見沈知渺移開目光,這才悔恨自己嘴比腦子快。

    也許,這傘根本就不是荀遠微要送的,是沈知渺自己要送的。

    但自己接過傘后,不大的傘便無法籠罩住沈知渺,他不由得往前走了半步,道:“冒犯了,沈待詔。”

    沈知渺輕輕“嗯”了聲,沒有說話。

    李衡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找話題,兩人之間只有呼吸在寒冷中繚繞出的白氣交織在一起。

    似乎是過了許久,沈知渺才道:“多謝李將軍仗義出手。”

    “啊?”李衡聞言,頗是驚訝,撓了撓頭,半天才說了句:“舉手之勞,舉手之勞。”

    沈知渺唔了聲,“既然傘已經送到了,我就先回去了。”說著便要轉身離開。

    李衡牽住了她的衣袖,又立即松了開來,“沈待詔若不介意,我撐傘送你回廷英殿再離開吧,這畢竟還有好一段路。”

    沈知渺這才留意到自己出來的時候就帶了一把傘,故而也沒有拒絕。

    李衡照顧著沈知渺,步子放得很緩,但他只恨自己憋不出來半句話。

    倒是沈知渺先開口問他:“我聽李將軍那會兒喊殿下‘表姐’,看起來很怕殿下的樣子?”

    李衡對于沈知渺對自己的過去好奇一事很是驚訝,絮絮叨叨便說起來:“嗯,慈圣高皇后是我的姨母,殿下算是我的表姐,我十六歲那年,大燕建立,我阿耶不想讓我靠恩蔭,逼著我讀書,但我怎么也讀不進去,騎著馬便跑到武州尋殿下了,殿下雖然隔三岔五地便訓我,但她不逼著我讀書,我便覺得很好,后來我跟著殿下有了戰功,我阿耶也就不說什么了。”

    沈知渺抬眼看他,“殿下竟也會訓人么?我倒是覺得殿下性子很溫和呢。”

    李衡這才留意到自己失言了,“沈待詔,殿下雖然平日里待我兇了點,但我知曉她是為我好,你能不能不要將我方才那些話說給殿下,要不我真怕她一怒之下把我趕到隴西我阿耶跟前去。”

    沈知渺看著他這副模樣,心下大抵明白了他就是個心直口快的性子,對長公主殿下也是真得又敬又懼,一時沒忍住笑出了聲:“好,我不告訴殿下。”

    說話間已經到了廷英殿的階下。

    沈知渺對李衡頷首:“到這里就好,不勞煩李將軍了。”

    李衡看著沈知渺進了廷英殿的門,才轉過身來,拍了下自己的嘴,“笨死你得了,李衡!說話都不會說!”

    但又看到手中握著的那把傘,拇指在沈知渺握過的地方摩挲了兩下,臉上又掛上了笑。

    隨著時日慢慢推移,貢舉的結果張貼在了禮部南院的東墻上,接著便是諸位選上來的考生拜崔延祚、鄭惜文兩位中書令,以及戚照硯這位座主。

    王賀的文章確實做的不錯,他的名字也在其上,但他并沒有在放榜的這日來看,拜座主的時候也沒有見他。

    荀遠微便將先前早已想好的制科公之于眾,在國子監門口放了幾個開了個口的匣子,以供想參加制科的人將證明自己才能的文章投放進去,再由宮中的人護送往廷英殿,全程不經過三省六部。

    許是因為并不局限于寒門,也給了世家機會,加之荀遠微象征性地增設了些恩蔭的名額,朝中幾大世家也沒有怎么反對,這件事便也順利地推行了下去。

    果不其然,看到了王賀的時務策。

    恰又看到了崔停云的請罪奏章,荀遠微根本不相信這么大的事情,會是崔停云的授意,更不相信,他有這個膽量,便將王賀傳到了大理寺。

    “崔停云,你倒是說說,你為何要指使于皋出言陷害戚照硯?”

    崔停云跪在地上,回答地不卑不亢:“這場貢舉本應該是臣來主持,半路殺出個戚照硯,臣又被殿下調出了吏部和禮部,先前給臣投行卷的考生都無以推薦,臣懷恨在心,一時糊涂,才叫于皋做出那樣的事情。”

    荀遠微有些心煩,又看向王賀:“那你說說,你就那么巧,就看到了于皋手里那張紙,真的不是有人授意嗎?”

    王賀深深拜下:“草民的確是偶然看見,絕對無人指使,望殿下明察。”

    荀遠微冷哼了聲,“那你如何解釋從尚書省出來后,到現在,你消失了快一個月的事情?”

    王賀應答地從容,顯然是早已想好措辭:“草民那日從尚書省出來后,收到鄰里來信,草民之祖母病重,草民放心不下,關心則亂,一時才離開了長安,回家在榻邊為祖母伺候了半個月湯藥,祖母病情稍有好轉,草民便迅速返回長安,但此時關試已過,好在殿下開設制科,讓草民有了得見殿下的機會。”

    見荀遠微不說話,他又道:“伏惟先帝以孝道治天下,又開設科舉,草民方有沐浴清化,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機會。”

    他這理由屬實找的巧妙,根據他的過所,他的確有七旬祖母,也的確是京畿人士,來回時間距離也對得上,他又搬出荀遠澤,荀遠微更不能因此治罪于他。

    雖然不知這兩人是不是提前商議過,但確實嚴絲合縫,無從指摘,崔停云攬罪,于皋死無對證,王賀拒不承認,崔停云娶了高氏女,雖然和自己這里,已經出了五服,但她不能不給渤海高氏面子,這件事也就只能不了了之,以將崔停云貶官收尾。

    分明塵埃落定了,荀遠微卻只覺得郁悶。

    她離開大理寺,戚照硯就等在外面。

    “殿下看起來心情不好?”

    荀遠微點頭,“我現在只覺得我這個長公主做得太失敗了,我其實想過崔延祚會從族中拉一個人來替罪,畢竟他這樣的身份,光靠一封遺書什么也說明不了,但我只想著,若是是個比較重要的人,我還能借機壓一壓博陵崔氏的風頭,說到底也可以給自己一個交待,但他偏偏挑了崔停云,就是算準了我得顧及我母后母族的面子,不能予以重創。”

    戚照硯嗓音溫醇:“王賀想著自己的前途,不愿意承認,其實也是在情理之中,他一旦承認,便是誣陷之罪,于皋的死就在眼前,他供出崔延祚,先死的一定是他自己。”

    荀遠微攥緊了手,“我知道,但是我心中就是很堵。”

    她說著嘆了口氣。

    戚照硯搖了搖頭,溫聲道:“臣并不這樣以為,在臣看來,殿下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便已經算是明君了。”

    荀遠微沉默了會兒,突然回過頭看向戚照硯,“陪我去京郊跑馬吧?”

    戚照硯有些許意外,但他清楚,或許對于荀遠微這樣的性子,幾句安慰并不能有什么作用,他能做的,只有解憂與陪伴,遂道:“樂意之至。”

    荀遠微回府中換了方便騎射的勁裝,卸去了平日里綴著的釵環,看著更為颯爽。

    戚照硯忽然便想起了自己當年在武州城墻上看到她的模樣,一時有些沒有移開眼。

    京郊的樂游原上此時還是經冬的枯草,尚未見到新綠。放眼望去,是一片枯黃,但目光所能看到的云橫秦嶺倒平添了幾分磅礴之氣。

    一片草野上只有一黑一白兩匹馬疾馳著。

    天色漸漸暗下的時候,荀遠微勒停照夜白,戚照硯也跟著朝后扯了扯韁繩,他身下的那匹還沒有被馴服的黑馬也跟著揚起前蹄來,發出長長的嘶鳴聲。

    荀遠微翻身下馬,從馬鞍上解下一只酒壺,猛地往口中灌了一口,隨意地倚靠在背后的樹干上。

    戚照硯彎了彎唇,從自己腰間解下一只竹笛,橫在面前,吹了起來。

    薄暮冥冥,蒼山原野上只有他們二人,涼風習習地掠過眉梢鬢角。

    笛聲并不婉轉悠揚,起調的時候帶著一絲壓抑的悲澀之意,一個轉調后,忽然激昂起來,節奏明快,像極了龍將出深潭時的鳴聲,尾音卻是綿長的和緩,讓人可見柳暗花明之景。

    戚照硯收了笛子,看向荀遠微,笑道:“這是臣當年在檀州時學會的,喚作《水龍吟》,‘笛奏龍吟水,蕭鳴風下空’,愿殿下之前路也可波瀾既定,龍吟鳳鳴!”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亚洲精品=av中文字幕在线|九州影视在线免费|国产国产国产国产系列|免费在线高清=av|被老汉耸动呻吟双性美人|男女草逼视频 亚洲精品毛片一区二区|在线理论片|精品久久久无码中文字幕边打电话|久久久久久久|亚洲中文字幕无码第一区|亚洲欧美偷自乱图片 | 亚洲精品成人|疯狂做受XXXX欧美老人|亚洲精品视频在线观看免费|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在线播放|在线日韩欧美|东京热无码人妻系列综合网站 | 美女黄视频网站|热热色影音先锋|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ktv|最近免费中文字幕MV在线视频3|日本在线无|夜夜爽久久揉揉一区 | 国产精品大全|韩国精品视频一区二区在线播放|啦啦啦www日本高清免费观看|大柠檬导航香蕉导航巨人导航|中国黄色一级|国产成人一卡2卡3卡4卡 | 国产高清精品亚洲а∨|一本久道久久综合狠狠爱亚洲精品|久久国产福利|久久久久www|无码人妻精品一区二区三区99不卡|亚V=a芒果乱码一二三四区别 | 日韩免费二区|日韩欧美国产激情在线播放|日本hd高清xxxxvideos|亚洲色偷偷色噜噜狠狠99|亚洲综合p|新版天堂资源中文www连接 | 免费三级网|看毛片网站|午夜影剧院|国产农村一级一级毛片|十八禁g=ay网站|精品国产乱码久久久久久蜜臀网站 | 国产成人精品高清在线观看99|亚州综合网|亚洲视频观看|新国产美女遭强高潮免费|奇米777在线观看|蜜臀=avwww国产天堂 | 日日噜噜夜夜狠狠扒开双腿|欧美人成在线观看|美丽的姑娘免费观看在线播放|欧美性猛交xxxx乱大交密桃|亚洲精品国产字幕久久麻豆|日本裸交xx╳╳137大胆 | 日本欧美在线观看视频|国产免费观看黄=aV片|男女猛烈无遮挡免费视频|久久久久久18|四虎最新紧急更新地址|久久丝袜 | 日日操夜夜撸|日本69xxxxxxxx|性欧美videos另类hd|日本一区二区三区久久久久久久久不|国产午夜福利精品一区|久久国产亚洲精品赲碰热 | 97成人超碰免|欧美综合视频在线观看|强被迫伦姧惨叫在线视频|亚洲=aV成人无码网站大全|91精选日韩综合永久入口|欧美精品一区二区三区高清=aⅴ | 黄色一级大片视频|国产精品55夜色66夜色|中文字幕激情|欧美精品久久久久=a|狠狠狠=av|超级乱淫片67194免费看 | 亚洲人片在线观看天堂无码|国产肥白大熟妇bbbb|天堂а在线地址8最新版|精品精品99|波多野结衣激情XXⅩXXX|国产伦精品免编号公布 | 午夜精品久久久久久99热软件|久久一区视频|午夜精品视频在线观看|亚洲福利午夜|麻豆精产国品一二三区别网站|国产乱子伦视频在线播放 | 欧美z0zo人禽交|欧美大杂交18p|国内精自线一二区永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国产一区|国产v=a免费精品观看精品|eeuss影院www在线观看 | 成人免费高清|精品色呦呦|国产另类ts人妖一区二区|99热精品在线|国产人免费人成免费视频|欧美国产日韩二区 | 国产精品卡1卡2卡3|色八网站首页|潜行者40集免费观看视频|国产精品国产三级国产传播|小嫩妇下面好紧好爽视频|亚洲综合精品伊人久久 | ch=aopeng在线观看|成人综合区一区|#NAME?|无遮挡又色又刺激的女人视频|#NAME?|日韩精品乱码=av一区二区 | 伊人5566|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影视|国产精品正在播放|精品久久黄色|成人免费看黄yyy456|欧美伊香蕉久久综合网99 | 成人一区在线视频|成人一区二区在线播放|新婚少妇毛茸茸的性|永久免费黄色大片|欧美精品一区在线观看|国产情侣久久久久=aⅤ免费 | 77777五月色婷婷丁香视频|亚洲精品国产偷五月丁香小说|国产一级黄色大片|亚洲成色777777在线观看影院|四虎成人网|四虎院影亚洲永久 | 特级全黄久久久久久久久|伊人中文网|97资源站在线视频|久久天天躁狠狠躁夜夜躁2014|久久欧美精品一区|免费无码一级成年片在线观看 | 国产伦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费|天天躁日日躁狼狼超碰97|综合亚洲视频|欧美性生交XXXXX无码小说|成年人免费网站在线观看|96国产精品 | 国产精品nxnn|精品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色88久久久久高潮综合影院|最好看的2018中文在线观看|#NAME?|91国偷自产中文字幕久久 | 青青久草视频在线|波多野结衣中文字幕一区二区|美女天天操|日韩成人午夜视频|91中文字幕网|99久视频 | ch=aopeng在线观看|成人综合区一区|#NAME?|无遮挡又色又刺激的女人视频|#NAME?|日韩精品乱码=av一区二区 | 欧美精选午夜久久久乱码6080|97人妻无码专区|日韩性生活视频|成人超碰|台湾全黄色裸体视频播放|黄色大片视频在线观看 | 亚洲=a级大片|青草伊人久久综在合线亚洲观看|我爱=av网站|91福利视频免费观看|果冻传媒剧国产免费入口今日更新|老师露双奶头无遮挡挤奶视频 | 日韩www在线观看|欧美videosfree性派对|最好看的2018中文字幕免费视频|国产一区二区三区久久精品|大地资源网在线观看免费高清观看|午夜特级毛片 | 日韩性生活一级|日韩久久无码一区二区|欧美胖老太一级毛片|欧美精品一区二区精品久久|国产精品日韩在线观看|亚洲=av线=av无码=av岛国片 | 狼人影院在线观看|成人免费观看视频大全|四虎成人精品永久免费=av|1区2区3区视频|有码在线播放|人妻被粗大猛进猛出国产 | 91=av爱爱|黄频视频大全免费的国产|日本亚洲一区二区|c=aoporn超碰地址进入|黄色在线免费观看视频|精品国产乱码久久久久久芒果 | 久久99国产一区二区三区|99热这里只有精|护士做xxxxx免费看国产|色情一区二区三区免费看|亚洲天堂精品在线|欧美极品kenn=aj=ames喷水 | 亚洲免费不卡视频|国精产品一品二品国精品69XX|欧美色p|国产成人黄色网址|国产成人无码免费看片软件|欧美一二区在线观看 | 国产精品爽爽=aV在线观看|国产蝌蚪视频在线观看|超碰伊人|国产二区不卡|亚洲高清欧美日韩一区二区三区|无码成人中文字幕不卡 | 国产麻豆另类=aV|极品久久久久|桃花色综合影院|国产夜恋视频在线观看|美女=av免费在线观看|久久久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 亚洲综合另类小说色区色噜噜|国产奂费一级毛片|色七综合|草蹓视频在线观看|伊人欧美|精品成人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视频 | 51久久夜色精品国产水果派解说|国产欧美日韩视频免费|国产96在线亚洲|人妻无码中文字幕免费视频蜜桃|成人=a片产无码免费视频奶头鸭度|亚洲已满18点击进入在线看片 | 广东少妇大战黑人34厘米视频|日韩午夜在线|国产=aⅴ激情无码久久久无码|精品人妻无码一区二区三区色欲|日本阿v天堂|亚洲视频在线播放 | 国产乱妇乱子在线播视频播放网站|国产免费人成在线视频|精品欧洲=av无码一区二区14|精品少妇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播放一区二区|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无码日本蜜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