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鬢尚青 “都聽你的!薄救恰俊
荀遠微聞言, 仰頭灌完了最后一口酒,隨手將手中的小酒壺往空中一拋擲,單掌在地上一撐, 站起身來。
而后走到照夜白跟前,抬手順了兩下它的鬃毛, 從馬鞍上解下一把劍來, 轉身朝戚照硯道:“接好了!”
戚照硯伸手將荀遠微朝他拋過來的劍握在手中, 在手中掂了兩下,手中的笛子暫且被他扔到地上。
他握住劍鞘,從中間一橫, 劍身上便映出他的面龐。
他忽然想起來,自己已經有三年沒有碰過刀劍了, 一時竟然有些恍惚,仿佛劍身上映照的并非是現在的他, 而是那個尚未及冠, 還束著馬尾的意氣風發的少年。
劍既出鞘, 劍身上便流轉著薄薄的夕光,跟著一并流淌往劍端。
剎那間,荀遠微的劍已經朝他飛來。
戚照硯將劍身橫在荀遠微伸來的劍端上,兩把劍交錯,荀遠微手中的劍在他的劍身上劃出一道火花來,這道火花又擦著他的劍身而過, 宛若一顆飛逝而下的流星,沒于劍端的時候, 便是流星墜入廣袤原野之時。
戚照硯翻了個腕,抬起自己手中的劍壓在荀遠微手中的劍之上,但并不多停留, 而是晃著手腕她不斷逼近。
荀遠微雖意外,但步子卻從容地往后退,力氣蓄滿的時候,她突然豎起手中的劍在面前一擋。
戚照硯手中的劍更軟一些,在碰到荀遠微手中的劍時,劍身朝上彎拱起一道弧度,他迅速撤回手中之劍,反手往頭頂一劃,一個往后仰身后,又俯身將手中之劍掃向荀遠微的腳下。
荀遠微輕踮腳尖,踩在了他的劍身上,向上旋身后,又落在了他兩劍之外的位置。
仰噴三山雪,橫吞百川水。
不知在何時,玉蟾已經緩緩出東山,滿地都是清輝。
戚照硯笑了聲,握緊手中的劍,朝荀遠微而去,“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
荀遠微彎了彎唇,也朝他而來,接道:“鯨飲未吞海,劍氣已橫秋!
兩人錯身而過,荀遠微一邊看著他眸子中的自己,一邊手腕向下使力,將他手中的劍往下壓了壓。
“不知今夜幾人愁?誰念英雄老矣?”
荀遠微趁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將劍繞到他的劍下,朝上一挑,戚照硯朝后回撤,荀遠微便以手中之劍直指他的胸口。
她一手背在后面,“此事費分說,來日且扶頭!”
戚照硯轉手收了手中之劍,抱劍和荀遠微道:“臣多謝殿下劍下留情!
荀遠微揚了揚眉。
戚照硯一邊收劍,一邊贊嘆:“好一個‘來日且扶頭’!”
兩人相視一笑,荀遠微順手從照夜白身上解下剩下的兩只酒壺,又與戚照硯并肩坐在原先那棵大樹下。
一天月色落兩身,最皎潔、最婉約。
荀遠微將其中一只酒壺丟到戚照硯懷中,道:“你說,英雄老矣,我卻覺得,你我鬢尚青!
她說著轉頭看向戚照硯。
戚照硯彈開酒瓶上的木塞的手一頓,而后若無其事地借著將瓶塞彈開的動作,低下頭去,一邊挽著瓶子上的繩子,一邊若無其事地道:“殿下自然是年輕的!
任誰都能聽出來他這句是搪塞之語。
荀遠微轉過頭來看著他,問道:“這里也就只有你我二人,你既然說我尚且鬢青,那‘英雄老矣’中的英雄,便只能是指觀文你自己了?”
戚照硯默了下。
這是荀遠微第一次直接稱呼他的表字,即使這個表字曾被無數人稱呼過,但似乎這個時候,才帶上了些不一樣的感觸。
分明什么都沒有發生,他卻總覺得心中有什么東西要跳出來了。
他灌了口酒,才說:“臣并不以為自己配得上英雄這兩個字!
荀遠微看著他始終盯著地面的目光,輕輕用指尖叩了叩自己手中握著的酒壺,像是無意間提起一句:“戚觀文,你知道當年在大理寺,我為什么要救你么?”
戚照硯覺得自己的脊背明顯地一僵,但還是沒有轉頭,含糊其辭地說了句:“殿下自然有殿下的道理!
荀遠微卻緊緊追上他的話頭,“我只問你,你想知道嗎?”
戚照硯沒有說話。
因為他想開口拒絕的時候,他驚覺自己似乎說不出來一個“不”字。
荀遠微見他不說話,便道:“你不說話,我便當你默認想聽了?”
“其實當年檀州和奚關的那場戰事,根本就不是世人以為的那樣,是不是?”荀遠微托腮看著他,認真地看著月光一寸寸爬上了他的臉龐。
戚照硯攥緊了自己手中的酒壺。
“我救你,其一是因為我憐惜欣賞你的才華,其二,是因為我很清楚那場戰事并不簡單,你是唯一的親歷者,我想從你這里得到當年的真相!
戚照硯閉上眼睛,眼前又出現了破碎的場景——所見之處,盡是鮮血和遺骸,所聞之聲,盡是哀嚎與哭泣聲,于那眾多悲痛的神色中,隱隱約約出現了一張蒼老的臉來,那是周冶的尸體。
他忽然覺得頭疼欲裂,他想將那些場景從腦海中驅趕出去,卻一直做不到。
荀遠微說了些什么,他也沒有聽得很清楚,就連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
他又想起初到秘書省的時候,章綬看似無意地和他說了句:“莫要回頭,莫負恨前行。”
他睜開眼睛,轉過頭來看著荀遠微。
她手中還握著酒瓶,看他的眼神中,隱隱帶著探究。
戚照硯也不知自己哪里來的膽量,一把奪過荀遠微手中的酒壺,壓著聲音克制著自己的情緒:“殿下喝多了,臣送您回去。”
他說著便要站起身,結束這個荒唐的話題。
但荀遠微卻抬手一把將他拽著坐了下來,另一手握上被他搶走的酒壺,往自己這邊扯:“還給我,我沒有喝醉!
戚照硯看著她,沒有松手。
荀遠微卻毫不掩飾地盯著他的眸子,“你不要忘了,你我之間,誰是君,誰是臣?”
戚照硯最終還是松了手,任憑荀遠微將酒壺從自己手中奪走。
荀遠微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酒壺,帶起酒液在里面的響聲,而后仰頭飲下一大口,連下頷上都淌著酒水,又稍稍回頭看了他一眼,語氣沒有方才那么強硬,反而添了些醉意:“你不愿聽,我不說了還不成了么!
她說著別開眼去,又要給自己灌酒。
戚照硯看見了她眸子中的迷蒙之意,或許她不勝酒力,今日本就是來消愁的,一時心頭像是被針尖扎了下。
他將自己的語氣放得和緩了些,幾乎是以誘哄的語調和荀遠微道:“殿下,酒喝多了對身體不好。”
荀遠微瞪了他一眼:“你管我?”
戚照硯只好將手松了開來。
荀遠微卻也沒有真得繼續喝酒,似是在低垂著腦袋想什么。
忽然,她抬頭看向戚照硯。
恰此時戚照硯也正盯著她。
“戚照硯!
“殿下。”
異口同聲。
戚照硯沒有說話,示意她先說。
“你知不知道,其實我很羨慕你!避鬟h微隨手將酒壺丟到身邊,任憑沒有喝完的酒灑在枯草上,而后將自己的雙臂環在膝蓋上,頭枕在上面,偏頭看著戚照硯。
戚照硯聞言,不免有些錯愕,“羨慕臣?”
因為他方才想說的,也是他很羨慕荀遠微,但眼下看來,是沒有機會了。
荀遠微緩慢地點點頭,“準確來說,是羨慕曾經的你!
戚照硯瞳孔一震,卻也沒有反駁。
“天下人皆知,你我曾經因為彼此的那兩篇賦,被稱為‘文壇雙璧’,可那只是十五歲以前的我,我提劍上戰場后,便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我不止一次地聽過你又寫出了什么新的作品,聽你出使靺鞨,看著你起家便是門下省給事中,這些都是我欣羨不來的……”荀遠微說著低下頭去。
戚照硯想自己一定是瘋魔了,當年的事情,便是章綬有時同他提起,他都是嚴詞拒絕,他一點都不想想起當年的事情,但他竟然會為了荀遠微一次次地突破自己的底線。
在荀遠微將自己努力地想忘記的少年事一件件地擺在面前時,他竟然,一點都不生氣。
他更沒想到,自己會說:“但是這許多年來,既沒有人否認殿下在文學上的造詣,更沒有人敢忽視殿下的戰功,如若不是因為殿下鎮守北疆這幾年,將靺鞨阻擋在關外,大燕哪里會有休整內政的機會,殿下才是大燕的長城。”
荀遠微又緩緩轉過頭來,看著他,眨了眨眼,“真得嗎?”
“嗯!
荀遠微又搖了搖頭,“不是的,我連一個最平凡、最無辜的人都護不住,這些年沒有戰事,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功績,我很清楚,那是因為有萬萬千千的將士曾經為國捐軀,馬革裹尸換來的!
戚照硯耐下心性:“那殿下一定是戰場上那面紅幡,大燕有殿下,是大燕之福!
荀遠微被他說的心神一動,語氣中也帶上了期待:“你不要騙我!
戚照硯低聲笑了聲:“臣所言,字字句句,都出自于肺腑。”
荀遠微卻不依不饒,“那你發誓!
戚照硯彎著眼睛,當著荀遠微抬起自己手,豎起三根手指,“好,我發誓,我沒有說謊!
荀遠微直起身子,將他沒有完全合攏的手指并在一起,這才恢復了方才的姿勢:“這樣才對!
“都聽你的!
戚照硯的嗓音如若初春時節山澗中流淌的泉水一樣潺潺溫和。
荀遠微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一陣涼風吹拂過來,荀遠微的一縷發絲也遮在了她臉上。
戚照硯俯身,探上了那縷青絲。
第42章 醉時吟 將她打橫抱起。
但在他的指尖就要碰到耷拉在荀遠微眼前的那縷發絲時, 她本來半合著的眸子突然睜開了。
“戚照硯,你干嘛!”
戚照硯心頭一顫,立即將自己的指尖收回去, 又手忙腳亂地坐回去。
分明拂來的是夜里的涼風,卻讓他覺得耳廓與頰邊的燙意更加明顯。
意識有一瞬間恢復了清明。
戚照硯壓了壓自己的眉, 自己又沒有做什么不合乎禮節的事情, 又為何要心虛?
他如是想著, 將拳抵在自己的額前,輕輕地錘了兩下。
自己一度酒量不錯,怎么今夜也跟著醉了起來。
等他的心跳暫時恢復了平穩后, 他才敢試探著轉過頭去。
本已經做好被荀遠微奚落的準備了,事情卻沒有朝預想中那樣發展。
荀遠微如方才那樣倚靠在背后的樹干上, 眼睛閉著,手垂在一側, 就好像方才發生的事情只是他的幻覺一樣。
戚照硯看著這副場景, 笑著搖了搖頭, “應道是彎月酌酒,酩酊靨紅更幾人?”
他又抬眼看了下月亮,再不回去恐怕趕不上宵禁了。
“殿下,殿下?我們該回去了!逼菡粘庌D頭提醒荀遠微。
荀遠微卻沒有理會他。
出于無奈,他只好又往荀遠微跟前湊了湊,拍了拍她的肩, “殿下可還能站得起來?”
荀遠微似乎是很費勁地才睜開迷迷蒙蒙的眼睛,盯著戚照硯看了好半天, “回去,回哪里去?”
戚照硯被她問得愣了下,“當然是回公主府啊!
荀遠微卻搖了搖頭, “公主府?那是什么地方?什么公主不公主的,我只是荀遠微,我應該眠風枕月,醉臥關山!
她說著還頗是嫌棄地將戚照硯推了推,又轉頭去找被自己先前扔到地上的那個酒壺。
那酒壺先前是被她隨手扔在地上的,本來喝得也沒剩多少,如今自然是一滴不剩了。
荀遠微拿起酒壺,經壺口朝下晃了晃,發現什么也沒有了,又隨手將酒壺扔在手邊。
戚照硯看著她這樣,卻莫名地覺得心頭泛起一陣細微但綿密的痛意來。
他時常覺得自己背負的多,但荀遠微背負的并不少。
她十五歲被迫放下擅長的經略文章,披上盔甲提著劍便上了戰場,因著戰功赫赫,所有人對她似乎都只有尊重和畏懼,世人仿佛又默契地忽略了,即使她征戰縱橫沙場八年,今年也不過二十三四。
“我只是荀遠微!
這樣的話,她恐怕也只能在喝醉了才敢借著酒勁說出來吧?
又或者說,這才是她最深切的愿望。
戚照硯忽然想起來,去年冬天,在京郊的那處石洞里,荀遠微和他說起自己年少時的事情,同他說的那句:“秉生于天地之間,或許在青史之間如若蜉蝣一掠,我也總想做點什么,縱然世人往后只會知道文穆長公主,不會知道她叫荀遠微,也不記得她做過什么事!
比起做文穆長公主,她是不是更想做荀遠微?
之所以走到今天,其實是因為她沒得選。
就像自己一樣,沒得選。
戚照硯只覺得心緒有些復雜,這一瞬間,他心中忽然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
他輕聲嘆息,而后一把攬過荀遠微的肩頭,將她打橫抱起:“殿下,恕臣冒犯了!
說罷他朝前走了兩步,小心翼翼地將荀遠微放在照夜白身上。
照夜白此前被荀遠微馴服的極為溫順,對于戚照硯靠近也沒有什么過激的反應,只是往旁邊蹭了蹭自己的鬃毛。
荀遠微確實喝得有些神志不清了,此刻也半趴在照夜白身上。
戚照硯糾結了下,還是選擇將照夜白脖子上的韁繩往自己的手腕上挽了兩圈,牽著馬往城門的方向而去。
他又回頭看了眼自己出城時騎的那匹馬,想著只好明日出城來牽了。
行路至一半的時候,荀遠微的神識短暫的清醒了會兒,她緩緩從馬背上坐起身,回頭看了眼為她牽著馬的人。
戚照硯本以為她會說些什么,但事情的發展并沒有如他預想中發展的那樣。
荀遠微又轉過頭去,指著斜前方:“那是什么?”
戚照硯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是一個老翁背著一個布捆,上面還零星地綴著幾個糖葫蘆,應當是今日集市上沒有賣完的。
兩人離那個老翁越來越近,荀遠微先和那個老翁喊道:“老翁且留步!”
老翁看見二人,朝這邊快步走了過來,他仰頭看向馬上的荀遠微:“這位娘子,可是要糖葫蘆?我這糖葫蘆做得可甜了,沒賣完……”
他話沒有說完,便先被荀遠微打斷。
她轉頭看向戚照硯,理所當然地道:“付錢!”
戚照硯沒忍住笑出了聲,而后從自己懷中取出小荷包,看向老翁,“多少?”
“郎君要買幾個?一文錢一個!
戚照硯看著也沒剩幾個了,老翁又年邁,便從荷包中摸出四個銅板,朝老翁伸出掌心:“都要了!
老翁許是沒想到已經出城了,竟然還能將剩下的糖葫蘆賣出去,一時喜笑顏開,一壁笑著從戚照硯手心里取過銅錢,一邊從布捆上往下取糖葫蘆。
荀遠微指了指最上面的一顆,“要那個!
老翁回過頭來看了眼戚照硯,似乎是想和他確定。
“聽她的便好。”
老翁便將最上面的那顆糖葫蘆取下來抬手遞給荀遠微,又依次將剩下的幾個糖葫蘆取下來,交給戚照硯的同時笑道:“郎君和娘子感情真好,令人羨煞!
戚照硯張了張口,本想反駁,卻沒有出聲,僅僅是和老翁道了聲謝。
荀遠微捏著那顆糖葫蘆在空中轉動了兩圈,卻一口也沒有吃,因為她又趴倒在了馬背上,手中卻還捏著穿著山楂的竹簽。
戚照硯頗是無奈地彎眼一笑,將剩下的三個攥到另一只手中,繼續單手牽馬朝城門的方向而去。
荀遠微和他今日出來跑馬的事情沒有多少人知曉,謹慎起見,戚照硯走了由射聲衛把守的城門。
他到城門下的時候,褚兆興正在巡視,且指示著看守的士兵準備關上城門。
在看到照夜白的那一刻,褚兆興抬手止住了士兵的動作。
他走到戚照硯跟前,先是打了個招呼,才壓低了聲音問:“殿下這是怎么了?”
戚照硯如實回了他:“喝了些酒,并無大礙!
褚兆興上下掃了一眼戚照硯,確定他沒有在說謊,又切實聞到了兩人周遭還沒有完全散去的酒氣,這才放下心來。
“殿下酒量并不好,喝不了多少便醉倒了,雖然喜歡喝酒,但許多時候也都是淺嘗輒止,鮮少喝成今天這樣。”
戚照硯聽著褚兆興這句,又想起了那會兒在樂游原上。
今夜的荀遠微,確實和他平日里以為的不一樣。
褚兆興才要從戚照硯手中接過韁繩,底下有個士兵小跑過來和他說了句什么,他又將手收了回去,“我這邊暫時有些走不開,還得勞煩戚郎中將殿下平安護送回去!
戚照硯頷首應下。
此時已經宵禁,朱雀大街上已經沒有什么行人,可以傳入耳中的,只有遙遙且模糊的打更聲,近處是照夜白馬鞍上脖子上系著的鈴鐺聲,一步一晃。
戚照硯一直將照夜白牽到了公主府門口。
沈知渺正站在門口踱步,看起來分外焦急,在看到戚照硯牽著照夜白出現在門口的那一瞬,先是朝里面喊了聲:“春和姐姐,殿下回來了!”才跑下臺階,草草和戚照硯行了個禮后,問道:“殿下這是怎么了?可有大礙?”
戚照硯便將那會兒同褚兆興的說辭再和沈知渺重復了遍。
沈知渺這才點了點頭,這時春和也趕了出來。
“殿下,殿下?”
荀遠微并沒有任何反應。
春和猶豫了下,還是和戚照硯道:“勞煩戚郎中將殿下送進去!
戚照硯面上閃過一絲無措,順手將左手中的糖葫蘆交給春和。
沈知渺這時看見荀遠微手中也捏著一只一口沒動的糖葫蘆,本想順手將她手中的那支也取過來,卻發現她如何也不肯松手。
戚照硯只好先由著她的動作,而后一手橫過荀遠微的背,一手攬過她的膝彎,將她從馬上抱了下來,再跟著沈知渺一路到了荀遠微的寢殿。
他將荀遠微放在榻上,那支糖葫蘆還捏在她手中,于是蹲下身來,一手握在荀遠微手下面的竹簽上,一面溫聲道:“殿下松手,好不好?”
荀遠微不知是醉夢中想到了什么,囈語也叫人聽不太真切。
戚照硯驚覺兩人的距離實在有些太近了,以至于他感覺他的背上也生出了一層薄汗來。
他本想就此作罷,已經要站起身的時候,卻聽見荀遠微喊他的名字。
“戚照硯!
他的脊背跟著一僵,一時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心緒又亂了起來。
“戚照硯,你過來,我和你說句話。”
許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荀遠微的聲音并不似平日那樣不容許人拒絕,反倒是帶了幾分酒氣的甜膩。
戚照硯定了定神,克制著自己不斷發散的思緒,并沒有轉頭,迫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殿下想說什么,臣就在這里聽著!
“你轉過來!
戚照硯攥緊了自己的拳,仍舊是方才那樣的說辭:“臣聽得到!
“不要,我要你轉過來,不然我就不松手了!
戚照硯這才意識到荀遠微揪著他的袖子。
現在畢竟是在公主府,殿門還開著,若是被春和或者沈知渺看見,那便是百口難辨了。
無奈之下,他只好依著荀遠微。
荀遠微卻抬手撫上他的臉。
“你的臉,怎么這么紅呀?”
第43章 春滿襟 “誰喝醉了,你才喝醉了。”……
“殿下!逼菡粘帨喩硪唤。
他全然沒有想到荀遠微會這么說。
荀遠微將手中緊緊握著的糖葫蘆遞送到他手中, “給你!
戚照硯只能先接住。
她離自己很近,近得自己幾乎能看到她鼻尖上短短的絨毛,他從沒有離一個女娘這般近過, 戚照硯一時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
荀遠微就這么雙手捧著他的臉,醉眼朦朧, 但卻像是要從他臉上看出來些什么一眼。
戚照硯的呼吸急促起來, 他極力克制著自己, 隔著衣袖握住荀遠微的手腕,輕輕錯開來和她之間的距離,“殿下, 你喝醉了,早些歇息吧。”
荀遠微卻又往他跟前挪了挪, 讓他幾乎無從躲避。
“誰喝醉了,你才喝醉了!
戚照硯閉上眼睛, 讓自己不要去看荀遠微。
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著“莫見乎隱, 莫顯乎微, 故君子慎其獨也!
仿佛指甲都要嵌入他的皮|肉里去。
但絲絲縷縷的熱氣卻毫無保留地撲在他臉上。
終于他緩緩睜開眼睛,看著荀遠微:“殿下,您可認識眼前的人是誰?”
荀遠微捧著他的臉看了好半天,“我,當然認得!”
戚照硯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心緒被荀遠微牽動著不知已經游逸去了何方。
“你是……”
她這句話沒有說完, 便又突然松開戚照硯的臉,躺了回去。
戚照硯怔了下, 但他隨即又牽了牽唇角,垂下眼去,也不知道是在給誰說:“罷了, 她喝醉了,都是酒后胡言!
他一邊這樣告訴自己,一邊給荀遠微掖被子,卻被荀遠微一個巴掌拍在了他的手背上,而后她轉過身去,只留給戚照硯一個背面。
戚照硯盯著自己的手背看了看,頗是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才扶著膝蓋站起身來,轉頭便瞧見了春和。
春和手中端著托盤:“我剛才讓人給殿下煮了醒酒湯。”
戚照硯回身看了一眼荀遠微,說:“殿下,已經醉的不省人事了!
春和走到榻邊,看見荀遠微臉上的紅暈,也知曉即使是這會兒扶她坐起來,大抵也是連半口都喂不進去的,只好和戚照硯頷首:“多謝戚郎中送殿下回來!
“嗯,我便不多留了!彼冀K沒有敢當著春和的面將目光投到荀遠微身上去。
都要走到門口了,他才發現自己手中捏著那枚糖葫蘆,又轉頭看向春和。
春和明白他的意思,朝前走了兩步,從他手中接過糖葫蘆:“交給奴婢便好了!
戚照硯疾步走下荀遠微殿前的臺階,幾乎是落荒而逃。
他走在朱雀大街上,迎著風,任憑風將他的衣衫吹動,他此刻只想讓自己的意識清醒一些。
他抬眼看向天際,人家的屋檐上高懸著一輪圓月,他又想起了在原野上和荀遠微試劍的時候,一招一式,都在他腦海中重演。
永和里外面一處花樓,戚照硯將要拐進巷子的時候,有個女娘扶著一個醉酒的客人出了門口。
“郎君說好的,可不許忘了奴家!
戚照硯的步子走得更快,其實他并不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場景,但今夜總覺得分外地不自在。
那客人反手掐了一把女娘的腰,“酒后方吐真言,不騙你,不騙你。”
冷風將這兩人的聲音送來,戚照硯的手本來已經搭在門環上了,動作也不由得跟著一頓。
是夜,他更是輾轉難眠。
荀遠微翌日醒來的時候,只覺得頭疼得厲害。
她勉強支撐著身子坐了起來,一邊扶著自己的額頭,一邊朝外面喊:“春和,春和?”
春和應聲,端著一個托盤從珠簾外拐進來,坐在她榻邊,用勺子攪了攪碧盞里的醒酒湯,吹了吹,喂到她唇邊:“殿下昨夜喝了不少酒,先喝點醒酒湯吧,宿醉最是難受了!
荀遠微任由著春和喂她喝了半碗,才問:“昨夜發生了什么?我并不記得多少了!
她只記得她從大理寺出來后,正好看見戚照硯等在門口,然后她喊上戚照硯陪她去京郊樂游原跑馬,兩人似乎還比了會兒劍,再后面的事情,她也記不清楚了。
春和搖了搖頭,“奴婢也不甚清楚,只直到戚郎中將您送回來的時候,您已經意識不清了,戚郎中將你送回殿中便離開了。”
荀遠微一偏頭,忽然看見一邊的小案上放著一只糖葫蘆,上面的糖霜有些化了,粘在了底下墊著的紙張上。
春和留意到她的動作,便道:“在府門口的時候,奴婢和沈待詔怎么也從您手中取不下來那根糖葫蘆,奴婢煮了醒酒湯回來的時候,那根糖葫蘆便到了戚郎中手上了!
她沒有留意到自己越說,荀遠微的臉色越難看。
荀遠微隱隱約約想起了自己讓戚照硯付錢的時候,春和說完的時候,她已經雙手撫上了自己的臉。
她根本不記得自己喝醉后,到底和戚照硯說了些什么,做了什么。
不過,應該沒做什么過分的事情吧。
她這樣想著,和春和吩咐:“扶我起來梳洗吧,備好車輦,用完早膳便進宮。”
用完早膳后,春和問荀遠微:“殿下,那幾個糖葫蘆要怎么處理?”
荀遠微聞之一驚:“那幾個?”
她閉了閉眼,不等春和回答,又咳嗽了兩下,道:“看看府中有沒有其他人想要,沒人喜歡吃的話便扔掉吧。”
她以為自己只是買了一個,沒想到是買了許多,雖然也不知道還有多少,但她清楚她一吃甜食便牙疼的毛病,只得作罷。
荀遠微心緒雖亂,但一處理政務,倒也平息了不少。
沈知渺將一份奏章呈到她面前,“殿下,這是門下省復核過的關于吏部今年的人事任免。”
荀遠微正批完手中的一封奏章,順手接過,從頭到尾看了一眼,上面也有中書省給出的意見,她提起筆,又在上面添了幾筆,轉手交給沈知渺。
沈知渺看了下荀遠微寫下的內容,有些不解,一時猶豫要不要問荀遠微。
荀遠微看出了她的心事,便道:“想問什么便問,我既然挑了你做我的翰林待詔,也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成為我真正的輔臣,甚至在陛下親政后,成為陛下和娘娘可以信賴的臣子,而不是簡單的留在我身邊,伺候筆墨之事!
“殿下折煞臣了,是殿下救臣于水火,臣這輩子只愿意跟在殿下身邊,即使只是幫殿下伺候筆墨,臣也心甘情愿。”沈知渺說著迅速垂下頭去。
按照阿娘曾經教她讀的那些書和她早年間在龜茲王室的見聞,一般來講,君主對身邊的臣子說這樣的話,便是在試探其忠心。
但荀遠微像是一瞬間讀懂了她所有的心事一樣,只是撫上她的手背,道:“我和你說這些,并不是為了敲打震懾你,我是真心希望你的才學可以有所用,可以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我會給你一切我能給的,這樣即使有朝一日,我回了邊關,你在長安也有自己的宅邸,可以不按照時速的規矩活著。”
沈知渺被她說得心神一動。
“你要知道,無論你將來會不會成為誰的妻子、母親,在這些之前,你永遠先是你自己,我在武州,帳下有兩位最為信賴的大將,一個是李衡,還有一個,叫謝定瀾,同你我一樣,也是個女娘,我離開武州后,她便代行我令!
沈知渺只覺得自己眸眶一濕,她握著手中的奏章,和荀遠微叉手,“殿下,真得是臣的伯樂。”
荀遠微被她這副認真的模樣惹得一笑,“伯樂也要遇到千里馬,才能叫伯樂,知渺,你本身就很好,我只是順手推了你一把而已!彼f著話鋒一轉,又問道:“那現在可以告訴我,你想問什么了嗎?”
沈知渺攤開那本奏章,指著荀遠微方才用朱筆添上去的內容,問道:“關于楊績的調動,因為他接二連三的過失,臣看見吏部和中書省給出的意見都是將他貶到地方上去,殿下怎么反倒讓他留在了京城,還將他調任到了刑部做刑部侍郎?”
荀遠微看著上面的內容,道:“楊績這樣的人,將他放到地方上去,才是真正的放虎歸山,將他收在長安,放在眼皮子底下,才不容易出差錯,更何況,刑部尚書陳牧,也是出身潁川,這些年不偏向于崔氏、鄭氏任何一家,刑部另一個侍郎,可是姓鄭,將楊績放到刑部,倒可以讓他們相互牽制掣肘,上面又有陳牧壓著,也翻不了天!
沈知渺這才點了點頭,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荀遠微雖然和她說著關于楊績的任免,但眼睛一直沒有從自己親手寫上去的“戚照硯”幾個字上挪開眼睛。
不知從何時起,她一看到這幾個字,心中便像是燃起了一團難以熄滅的火。
沈知渺并沒有留意到這些,將要合上奏章的時候,又問了句:“那殿下將戚郎中擢升為御史中丞,是因為御史臺可以直陳殿下,不必受中書門下的牽制么?”
荀遠微被她這么一問,心弦也跟著一顫。
她知道沈知渺說的直陳自己,只是簡單地指代政事,但這么正經的話,一落到她耳中,便總覺得多了些什么。
“殿下?”
見她走神,沈知渺喊了聲,“是臣猜錯了么?”
荀遠微含糊著應了聲,“這只是其一,御史中丞算在三司推事里,能替我將手伸到刑獄上去!
正說著,春和在外面通報:“殿下,戚郎中求見!
荀遠微朝沈知渺揮了揮手,說:“你先退下吧。”
沈知渺雖不解其意,但還是照做了。
戚照硯在外等通傳的時候,只覺得心中惴惴不安,但在春和請他進去的時候,他心中又升出了一陣類似于竊喜的感受。
“臣見過殿下!
行完禮后,他忽然不知道要和荀遠微說些什么了。
空氣在一瞬間陷入了寂靜。
抬眸的時候,荀遠微也在看著他。
第44章 淡黃柳 “臣只是想知道殿下的心意!薄
四目相對的那一刻, 戚照硯先將眼睛垂了下去。
但他不知道的是,與此同時,荀遠微也將目光從他身上移了過去。
他站在原地, 沒有挪動,仿佛只要恪守著君臣之間的這方寸天地, 他便可以問心無愧地站在這殿中。
荀遠微看著那份被沈知渺放在自己手邊的奏章, 又想起了她方才說過的話。
她順手將那張奏章合上, 隨手放在一邊已經批閱過的奏章里,又瞧見了那幾顆桂圓。
荀遠微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了這片無名的安靜。
“若是我沒有記錯, 春闈的事情已經徹底結束了,戚郎中來, 還有什么事么?”
她試圖忘記和戚照硯昨夜的荒唐行徑,又將自己和他重新困囿在君臣這道枷鎖中, 似乎只有這樣, 自己才可以不想入非非。
被她這么一問, 戚照硯本來找好的借口忽然就忘記了,情急之下,他脫口而出:“臣是想問,殿下在春闈之前,只是說讓臣主持今年的貢舉,如今春闈既然已經結束, 臣想知道殿下后面怎么安排臣的去向,是繼續回秘書省么?”
荀遠微支著下頷, 看向先比自己亂了陣腳的戚照硯,便問道:“就這么一件事?似乎不值得你專門跑來一趟廷英殿找我吧?”
心事被剖白,戚照硯迅速目移, 左右都找了這個借口了,不妨一條道走到黑,他心下一橫:“臣本奉先帝之命,在秘書省修前朝國史,得殿下垂青,許臣主持今歲貢舉,然今貢舉已畢,臣是該留在吏部,還是繼續回到秘書省做未競之事,臣只是想知曉殿下的心意!
他說著再度抬眼看向荀遠微。
他確實是想知曉荀遠微的心意。
荀遠微卻原原本本地將這個問題拋了回來:“那如果我給你選擇呢?”她說著輕輕叩著桌面,“是選擇入世,留在外朝,還是出世,繼續回去修史書?我想,這幾個月過去,發生了這么多的事情,你的想法總是有所改變的吧?”
戚照硯沒有想到,自己隨便找的借口,竟會在此刻,讓自己陷入兩難之地。
荀遠微又適時地朝他拋出了第三個選擇:“又或者是,可待?”
戚照硯不解她這句話中的意思,斟酌了下措辭,才問:“殿下所說的可待,是可以期待,還是可以等待?”
荀遠微挑了挑眉,“我替你想了個好去處,就看是不是你期待的了!彼f著朝戚照硯招了招手,示意他近前來。
戚照硯的步子卻遲疑了。
他忽然想到昨夜,荀遠微也是讓他這樣近前來,而后便發生了那樣的事。
一想到那件事,他的耳尖便跟著染了一些紅。
他強迫自己正色,“臣就在此地恭聽。”
荀遠微看見他這副克制心性的模樣,不免隨口道:“你這人,還真是守節,”于是坐直了身子,擺出面見群臣時的模樣,“我將你調到了御史臺,做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
這是戚照硯從來沒有想過的去向。
荀遠微用指尖點了點手邊的奏章,道:“御史獨立于三省六部、九寺五監,可直陳我,事無巨細!
本是很正常的官職任命,但在聽到最后那句的時候,戚照硯不由得攥緊了藏在袖中的拳。
荀遠微又補充道:“當然,以御史中丞的身份,再事無巨細,也只能陳述公事!
戚照硯聞言,發現自己越來越猜不透荀遠微的心思了,索性將心中衍生出的那些無邊無際的心思都收了回去,朝她揖了揖手:“這些臣自然是深銘于心的,臣不太明白殿下刻意強調此事的用意,還請殿下明示!
荀遠微輕笑了聲,才擺出的端莊模樣并未維持多久,她聽出來戚照硯似乎是想套自己的話,“所以我說,以御史中丞的身份,只能和我說公事,但若是以戚照硯的身份,便可以講私事了,是不是?”
“臣明白殿下的意思了。”
荀遠微眼底笑意更濃:“既然明白了,不近前來么?”
戚照硯抬頭的一瞬,眼睛驀然一睜,“殿下這是……”
荀遠微歪了歪頭,“難道你戚觀文今日來,真得只是為了和我說那件并不緊要的‘公事’么?”
此話一出,戚照硯明白了荀遠微從一開始就看出了自己的用意,方才的所有,都不過是她刻意為之。
她是不是也想試探自己的心思?
戚照硯沒有正面回答,也沒有如荀遠微說的那樣,走上前去,只道:“聽到殿下方才的話,臣想知曉的私事,已然盡知,殿下公務繁忙,臣便告退了。”
荀遠微以為他是將話題引到自己身上,卻沒有想到,他真得轉身離開了。
他走后,荀遠微撐著頭,看著桌子上的奏章,卻發現怎么也看不進去。
為何怎么想,都像是自己虧了呢?
他從自己這里問道了他想知道的事情,自己卻連他所指的私事是什么都沒有問清楚。
但荀遠微并沒有糾結多久,因為戚照硯走后不久,蕭琬琰便到了。
她是長公主,蕭琬琰是太后,她來廷英殿,本就不需要做任何通報,在看到蕭琬琰的時候,她從坐上站起來,提起裙角快步走下臺階,“嫂嫂怎么有空過來?”
說話間她扶蕭琬琰在一旁坐下,又招呼殿中侍奉的內監從旁邊搬來一個墊子,跟著坐在蕭琬琰身邊。
“聽說你昨夜醉酒回府,我來瞧瞧。”
荀遠微面上閃過一絲心虛,她輕輕扯了扯蕭琬琰的袖子,“嫂嫂知道的,我不怎么喝酒的,昨日,真得只是意外。”
蕭琬琰看見她這幅一樣,一時也沒了脾氣,只是伸出指尖,在她額前點了點,“你呀,要我說這戚照硯還算知道輕重,走了光化門,遇見褚兆興值守,當時又將近宵禁,這件事沒幾個人知道,若是被御史臺那些御史知曉了,用不了天黑,你這桌子上,便全是參你和戚照硯的劄子了,到時候鬧到門下省那些個拾遺、補闕耳中,這事便不是這么容易便能結束了!
荀遠微低下頭去,嘟囔了句:“這不是,沒出事么!
“說到這里,那個戚照硯,你打算就將他繼續放在吏部么?”
荀遠微搖搖頭:“這倒不是,嫂嫂方才提到御史臺,我是打算將他調作御史中丞的,貢舉案應當是查不下去了,只是由沈知渺牽扯到了人口誘拐,我疑心這件事不簡單,將他調到御史臺,也是打算這件事要是往下查,牽扯深的話,我的人,能插進去手。畢竟去年的定州糧食案、剛過去的貢舉案,最后草草收場,還是因為我之前在三司沒有自己人。”
她環視了一圈,沈知渺此時并不在,尋常內監怕是找不到她要的,干脆起身,去拿了批復過的關于今年官員任免的奏章,放到蕭琬琰跟前:“嫂嫂請看!
蕭琬琰看過后,點了點頭,“你將楊績放到刑部,這步棋走得不錯,只是,我還是想提醒你一句,中庸和平衡,不僅僅是要平衡朝中不同立場的臣子之間的形勢,還要考慮到自己和這些臣子之間微妙的平衡!
荀遠微蹙了蹙眉,看向蕭琬琰:“嫂嫂是擔心,接連對鄭氏和崔氏動手,要謹防他們在一定時候聯合在一起,同我分庭抗禮?”
“沒錯,而且今年開年不順,還沒有開春,便出了貢舉這么大的事情,牽扯進了多少人,你又抬了制科,未免有些操之過急。”、
蕭琬琰此話一出,荀遠微只覺得自己的思緒瞬間冷靜下來。
蕭琬琰輕輕握住她的手腕,“你還記得你去年剛回京的時候,和我提過的一個可以拉攏的人么?”
荀遠微眼睛一亮:“嫂嫂是說,宇文復?”
“正是!
荀遠微有些猶豫:“只是這宇文復雖然和崔氏鄭氏不太合,卻也因為當年兵敗于我的事情,對我也一直耿耿于懷。”
蕭琬琰看著她,彎了彎唇:“所以我才見了他的娘子,他的娘子過兩日過生辰,我召進宮來賜了些東西!
荀遠微看向手中那份奏章,觸類旁通一般:“既然不能直接走宇文復這條路,那我可以將他的獨子調回到兵部!”
蕭琬琰的目光中全然是贊許,“宇文復年過五十,膝下就那么一個兒子,至今未婚,他想頤養天年、含飴弄孫都沒有辦法,你若是將他的獨子宇文宣調回長安,不怕他不見你,春狩將至,要早點做打算才好!
荀遠微和蕭琬琰又細細商議了關于官員調任的奏章,確定沒有問題后,發還給了中書省,因著沒有大的變動,門下省審議后無誤,便交給吏部去做了。
和官員調遣令一同出去的,還有責令大理寺審理韓勝一案。
畢竟目前能撬開口的,也就只有韓勝一人,按照沈知渺說的,她已經被韓勝拐了將近五年的時間,韓勝還動過讓她為自己生兒育女的念頭,這五年間,地方的戶籍冊修過兩次,前去韓勝家中查過所、手實,核對戶籍冊的時候,怎么不會留意到沈知渺?
這當中牽扯到了多少人和勢力,荀遠微說不清楚,但從韓勝口中,多少一定可以問出些什么來。
一切似乎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她也連著幾日沒有見到戚照硯。
直到某日回府的時候,看到他等在自己府門口。
公主府門口載著一棵枝干粗大的柳樹,此時柳樹邊緣也只是濺了些淺淡的黃,兩人相對而立,倒是叫人想到了那句——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荀遠微先笑道:“戚中丞今日來,是為公事還是私事?”
第45章 玉人來 “我可以許給你一次特權!薄
戚照硯往荀遠微跟前靠近了一步, 笑道:“殿下想讓臣怎么回答呢?殿下稱呼臣的官職,卻又問臣是公事還是私事。”
荀遠微并不以為意地揚了揚眉,“不想讓我喊你‘戚中丞’啊, ”她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聲,接著道:“那你想讓我稱呼你為什么呢?”
戚照硯的目光稍稍向下垂了垂, 清冷月色便落滿了他周身。
荀遠微看著他不說話, 忽然想到了那句:隔墻花影動, 疑是玉人來。
戚照硯復抬起眼,又恢復了平日里在外人面前那副疏落的模樣,“殿下是君, 照硯為臣,萬事君臣在先。”
荀遠微沒有應他這句, 反問道:“那我有沒有和戚中丞說過,若是以御史中丞的身份奏報公事, 還是在廷英殿的好?”
戚照硯不由得攥緊了手, 他有些弄不清楚荀遠微的意思, 幾番糾結下,他本已打算告退了,卻聽到了荀遠微的聲音——
“不過,如若是你的話,我可以許給你一次特權!
戚照硯有一瞬的愕然,但立即整理了思緒, 道:“臣是想同殿下說,臣接手了御史臺的事情后, 翻閱過去的文書,發現了一些從前在處理時被忽視的細枝末節,其中不少隱隱約約看著和此次的韓勝案有關, 但這個案子畢竟如今是大理寺在辦,臣一時職權所限,也難以在明面上插手,但還是想著,應當先讓殿下知曉!
荀遠微攏著袖子,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原來戚中丞這將近十天的時間未至廷英殿,是在廢寢忘食于此事啊!
戚照硯一時弄不清楚她的意思,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竟然從荀遠微的語氣中聽出了一星半點的嗔怪之意。
但他寧愿是自己想錯了。
畢竟沒有期待就不會有失望。
于是他在心中慎重地斟酌了下措辭,才道:“都是一些積壓的陳年舊卷,在沒有萬全的把握之前,臣不敢妄自叨擾殿下,竊以為,此為為人臣之本分!
荀遠微對這件事并不意外,但此事在大理寺沒有呈遞上來最初版的案卷前,她還是不能隨隨便便就讓三司會審。
故而她只是看著戚照硯,稍稍彎了彎唇,問道:“公事說完了,那私事呢?”
戚照硯心頭一顫。
私事?
她這是在暗示自己些什么么?
他只覺得大腦中一片空白,自己應當說什么?
荀遠微見他久久不說話,直接轉身走上了臺階。
戚照硯匆匆轉身過去,“殿下!
說話間步子已經先踏上了一道臺階。
荀遠微踅身,她站在高他一級的臺階,視線正好與他齊平,“今日你既然是御史中丞,那我的私宅還是不要輕易出入的為好,身為御史,便要恪守君臣之禮,是不是,若是被你手底下臺院那些侍御史知曉了,怕是不太好收場,是不是?”
她說完這些,沒等戚照硯的回應,便提起裙角回了公主府。
戚照硯看著公主府的大門在他面前緩緩關上,心中一時跟著升上一陣惶然。
將近一旬未見,他只覺得自己和荀遠微之間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中間便隔上了一層朦朦朧朧但又揮之不去的霧氣。
他一路從公主府走回自己家中,都在回想今日和荀遠微之間的話,怎么想都不覺得有什么錯漏之處。
直到看到桌子上那個篆刻了一半的糖葫蘆掛件。
其實還沒有染上紅色,只是雕刻了一半,若是他不說,怕是也沒有人能看出來那是個糖葫蘆。
左右睡不著,他索性將桌子上的燈挑亮了些,繼續雕刻那截木頭。
荀遠微也是輾轉難眠,像是有兩個自己在腦海中爭執吵架一般。
一個告訴她:既然戚照硯是誠心實意地與你做君臣,那便做君臣好了。
另一個卻告訴她:這個呆子、木頭,接下來幾日都不要見他好了。
兩陣聲音各有各的理由,一直在她耳邊爭論不休,一直到了天快明的時候,她才沒了意識,以至于春和早上來喚她起身的時候,她還有些昏昏沉沉。
春和看著她眼底一片烏青,神色懨懨,也顧不得要呈遞給她的東西,“殿下的臉色怎么這么差,要不要奴婢著人去請太醫來?”
荀遠微撐著頭,輕輕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讓自己的神智暫時恢復了清明后,才緩緩搖了搖頭,撐著精神道:“無礙,沒有睡好罷了,”她說著留意到了春和手中捏著的東西,隔空指了指,問道:“你手里拿著的,是什么?”
春和雖擔心荀遠微的身體,但也只能先順著荀遠微,將手中的那本請柬雙手呈遞到她面前:“是襄國公府上送來的請柬!
“宇文復?”荀遠微蹙了蹙眉,一邊從春和手中接過請柬。
“殿下此前說,若是襄國公府上有消息,必要擇先呈遞!
荀遠微翻開那封請柬,看了眼,在手中晃了晃,又還給春和:“宇文復主動給我寫請柬,還真是一件稀奇事兒!
春和曾經聽聞過長公主殿下和宇文復之間的一些恩怨——荀遠微當年率軍平定天下的時候,和宇文復玩了一手調虎離山、釜底抽薪,當時她不過十七歲,宇文復卻已經是久征沙場的大將,不免被荀遠微落了面子,敗得心不甘情不愿的。
因而她一時也拿捏不清楚荀遠微的意思,遂出聲問道:“那殿下,您還要不要應這道請柬?”
荀遠微站起身來,一邊示意春和伺候她梳洗,一邊道:“要,當然要去!
春和看著她盥洗完后,從一邊的婢女手中的托盤中取過帕子,遞到她,“那可需奴婢去準備一些賀禮?”
荀遠微點了點頭,“宇文復的獨子宇文宣和他的青梅竹馬要成親了,你去府庫中挑幾樣拿得出手的,別致一些的禮物備好便是。”
春和應下。
宇文宣成親當日,荀遠微一早便到了襄國公府。
宇文復和他的娘子攜手等在門口,恭迎著賓客,在看到荀遠微的車輦出現在門口時,神色微變。
他的娘子留意到了他神色中的不對勁,便問道:“這是誰的車輦,郎君怎么……”
宇文復看向她,說:“文穆長公主!
他話音剛落,荀遠微便已經在春和的攙扶下下了馬車。
宇文復走上前去,和她行了個叉手禮,道:“當真沒想到,今日最先來的,會是長公主殿下。”
荀遠微看著他,笑道:“襄國公這可是頭一次給我下請柬呢,我又怎好不重視?”
宇文復有些尷尬地牽了牽唇角,又轉頭和他的娘子囑咐了兩句:“我招待下殿下,這里先交由娘子你操持一下,若是忙不過來,便叫人將宣兒喊出來!
他說完便稍稍側過身,將荀遠微請入府中。
春和沒有跟著荀遠微進去,而是招呼下人將備好的禮物從車上取下,和宇文夫人做交接的事情。
她雖是荀遠微身邊的婢女,但實則是領了長公主府長史的差事,算是有官階在身的,此時又代表了長公主,代表了天家,宇文夫人自然是不敢有半分怠慢的。
宇文復直接將荀遠微請去了書房,讓宅中的下人上了茶水便招呼人退下了。
“殿下來這么早,不妨開誠布公?”
宇文復在前朝的時候便是常年征戰沙場,素來性格直率,素來不喜歡和那些世家勾心斗角,加上他手中又有兵權,即使素日里和長安的各大世家不太合得來,倒也不覺得有什么,此時也沒有同荀遠微多做糾纏。
荀遠微笑道:“幾年不見,宇文使君,還真是如從前一樣,只是這開誠布公相談的事情,不應當是由你提起么?”
宇文復喝了口茶,“那臣也就明人不說暗話了,太后娘娘前段時間將內子傳至宮中,說是給她賜生辰禮,但用意只怕不簡單,殿下又特意將犬子調回長安,臣并不信這只是無心之舉!
“太后娘娘關切官眷,我調令郎回長安,也只是正常的官職調動,若是有私心,恐怕門下省的審議也不會過,”她刻意停了停,觀察著宇文復的表情,話鋒一轉,“不過春狩將至,本宮,也是希望我攝政的第一年,不要在這件事上出差錯!
兩杯茶水下去,宇文復已經聽懂了荀遠微的意思。
這擺明了是在拉攏他,他雖然沒有參與進最近的案子里去,卻也多多少少聽說了這位長公主和崔氏、鄭氏之間的交鋒。
天家和世家之間本就靠著四府十二衛之間不同的分屬勉強維持著平衡,荀遠微這么做的意思也不難猜,無非是想漸次削弱世家,將實權慢慢收攏在自己手中。
權力產生地位,地位同時維持權力的道理他還是清楚的。
宇文復看著荀遠微,瞇了瞇眼:“先帝開科舉,慢慢在朝中滲透自己的親信,殿下延續又開制科,若是再將兵權慢慢握住,那用不了多久,財權也會回到天家手中,是也不是?”
荀遠微不意外他會直接提出來,并不否認。
“不過臣本身也不屬于那些世家,加上犬子被調回長安一事,說多說少也算是欠了殿下一個人情的!
話已至此,荀遠微知曉了宇文復這是暫時偏向了她這邊,也不問到底,起身道:“那我便先恭賀令郎了。”
宇文復會意地點了點頭,也起身:“殿下請。”
荀遠微也沒想到快到賓客席上的時候,會遇到許久不見的盧嶠。
她才和盧嶠打了個照面,還沒來得及說話,身后便傳來另一陣熟悉的聲音。
她與盧嶠回身看去,正是戚照硯。
第46章 斟新酒 “殿下不喜歡么?”
戚照硯難得不在官服之外穿素白色的衣衫, 銅青色的襕衫更讓他周身添上了如松如玉之氣,與荀遠微今日所著的縹碧色裙衫一深一淺,更為相襯。一雙帽翅垂在他腦后, 顯得更為溫和,在看向荀遠微的時候, 他眼底似乎藏著一江春水。
太府寺本就執掌財稅之事, 盧嶠雖之前被外放出去做了兩年的觀察使, 但此前在長安時,畢竟是在刑獄上做事,現下剛接手, 又碰上開春,鎮日里勞形于案牘, 就差被各州上來的賬本活埋了,說是廢寢忘食全然不為過, 便也就沒有時間專門去見荀遠微了。
好不容易碰上宇文宣和盧氏女成婚, 他作為女方的主事人, 這才能在襄國公府上見到荀遠微,卻沒想到還沒和荀遠微說上一句話,便被戚照硯搶了先。
他心中自然是憤懣不平的。
但再不情愿,礙于情面,他還是要和戚照硯打個招呼的。
戚照硯一進襄國公府門口,便遠遠地瞧見了那個朝思暮想的人, 但一看到她身邊還有另一個自己不愿意看到的身影,他揚起的笑意瞬間就藏了下去。
論官階, 盧嶠是從四品的太府寺少卿,他是正五品的御史中丞,免不了要和盧嶠見禮的。
盧嶠也只是稍稍頷首, 似是全然不經意地一問:“我記得戚中丞素來不喜歡這些交游宴飲的場合,今日怎么,轉了性子了?”
兩人雖沒有正面交鋒過,但那次在公主府,盧嶠已經將他的底牌揭了,于戚照硯而言,他也沒有必要再多做忍讓。
于是也毫不留情地駁了回去:“盧少卿為何而來,我便為何而來!
在看向盧嶠的時候,戚照硯將原本還藏蓄在眸中的溫情盡數斂去,只余下了鋒芒。
盧嶠笑了聲,道:“戚中丞是不是忘了,和宇文郎君成婚的,是我的族妹,我卻不知曉,是我們范陽盧氏和你沾親帶故?還是襄國公?”
他自認為有光明正大的理由,也沒有給戚照硯留面子。
戚照硯垂了垂眼,復抬頭時,還是方才那副從容不迫的模樣:“盧少卿不愧是從前在刑獄上做過事的,這長安城中誰同誰有關系,還真是逃不過你的耳目。”
他這話雖然是說給盧嶠聽的,目光卻是落在荀遠微身上的。
盧嶠聞言,神色微變。
這話若是尋常說說,最多不過是挖苦之言,但荀遠微是君,他是臣,戚照硯看似無意,實則哪里不是挑撥離間之言呢?
但他還沒來得及說別的話,戚照硯便又補充道:“我的確是受邀而來,今日的新郎官,少時與我關系尚可,如今他成婚,給我遞了請柬,我也不好不來。”
他后面這句,又巧妙地將話題帶了過去,也是不讓荀遠微在這樣的場合上為難。
盧嶠看的出來戚照硯這是在給他臺階下了,遂也跟著將這個話題繞過去,但心中到底憋了一口氣,遂轉頭看向荀遠微:“說到臣之族妹和宇文宣的婚事,不知殿下可否聽聞這兩人是青梅竹馬?”
荀遠微方才看著這兩人針鋒相對,倒是覺著有趣。
這兩人平日在自己面前,一個是一副君子端方的老成模樣,另一個則是不問世事的清冷模樣,一見面,便總要逞上些口舌之快,以至于盧嶠問她的時候,她有一瞬的遲疑。
“嗯,聽過,當然聽過。聽聞四五年前你家盧娘子才及笄,兩家便將三書六禮中的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五禮行了,只剩了個親迎,但宇文宣卻被先帝調去了益州,兩家的婚事便也就此擱置了,也是前段時間宇文宣被我調回來,和盧娘子的婚事才又抬了上來,也是難為盧娘子等了宇文宣這幾年!
盧嶠聞言,低聲笑了聲,“說來我家小妹與宇文宣到底是有少時的情誼在,情根深種,這幾年不知宇文宣何年何月才能歸京,家中也提過退了和宇文家的親事,為她重新物色一門,小妹如何也不肯,總說她此生非宇文郎君不嫁,這一拖,便到了十九歲,家中回回催促,她總拿著臣做擋箭牌,說臣這個年紀也未曾娶妻,無奈之下,臣也只能幫她遮擋一番了!
這段軼事荀遠微倒是從未聽說過,這么一聽,也覺得有趣:“不過盧娘子和宇文郎君若是情投意合,多等這幾年,或許對兩人而言,也是無妨的!
盧嶠附和道:“殿下說得極是,畢竟有青梅竹馬這層因緣在里面,”他刻意咬重了“青梅竹馬”四個字,說完看了戚照硯一眼,又和荀遠微道:“依臣看來,只要是心上人,別說等五年了,換作是臣,那就是等十年二十年,也是值得的!
荀遠微沒有留意到戚照硯有些難看的臉色,“說的倒也是!
盧嶠勾了勾唇,又看向戚照硯,“我怎么記得,戚中丞同蕭家五娘似乎也有婚約,久久不成婚,莫不是有什么顧慮?”
戚照硯反問道:“我聽盧少卿方才和殿下的一番話,這久久不成婚,原來是因為和心上人之間沒有婚約啊!
一針見血。
但他并沒有給盧嶠和自己往旁處扯的機會,直接道:“更何況,我同蕭家五娘之間的事情,殿下是完全知情的,是不是,殿下?”
他說著看向荀遠微,輕輕彎了彎眸子,又借著站在荀遠微身邊的機會,在盧嶠完全沒有注意到的時候,輕輕扯了扯荀遠微的衣袖。
荀遠微自然察覺到了他的動作,目光也跟著落到了兩人袖子交疊的地方。
許是因為陽光的暖意漸漸侵上了脖頸,她竟覺得耳際有些許發熱,但心中又涌上了一層別樣的情愫,便像是樵夫在江水中劃出了一道道的漣漪,漣漪被撞到山石邊,又被碰撞回來,在水中輕輕的蕩漾著。
按說作為君主,在兩位對她日后都有大用的臣子跟前,還是盡可能地一碗水端平好一些,但不知從何時開始,她的心已經漸漸有了偏向。
而且是毫不猶豫地偏向。
于是對于戚照硯的動作,她面上裝做了無視,出口卻是:“我的確知曉,一樁誤會而已。”
盧嶠不免震驚,只是他的驚訝之言還未道出,便有一個小廝打扮的人到了三人跟前,依次見過禮后,才和盧嶠道:“郎君,這邊有些事情需要您親自過去處理一番!
他今日畢竟不算是賓客,本來也是忙中偷閑想和荀遠微說上幾句話,如今有事情找過來,便也不能多做逗留。
戚照硯還特意補了句:“盧少卿,慢走!
荀遠微一時沒忍住笑了出來,直到盧嶠繞過了回廊走遠后,她才回身看向戚照硯:“我竟不知你還有這樣的一面?”
戚照硯的眸中也跟著多了幾分笑意:“殿下不喜歡么?”
此話一出,荀遠微忽然不知該如何回答。
似乎說是也不好,說不是又有點下面子。
遠處是人聲鼎沸、言笑晏晏,咫尺間越縈繞著絲絲縷縷的甜膩。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滯住了一般。
不知過去了多久,荀遠微最終將眼睛往一旁移了移,也沒有回答戚照硯這句,輕咳了聲,問道:“不過我還是想問你,你與宇文宣之間,有交集?”
戚照硯也跟著將方才的神色斂去,換上了一副認真的神情:“是,宇文宣小臣三四歲,臣當年在弘文館讀書的時候,有過過往,三年前臣出事的時候,他人在益州,無詔也不得回京,后來臣從大理寺出來后,才陸陸續續收到了許多關于他的來信,”他說到這里,看向荀遠微:“當年的事情,除了殿下,怕也就是宇文宣相信臣了。”
他說罷垂下眸子。
荀遠微聽著他愈來愈低的聲音,情急之下,握住了他的手臂,道:“我并非有意提起你的傷心事的。”
對于荀遠微這一動作,戚照硯的身子不免跟著一僵。
他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這不是自己的幻覺。
而后才抬起頭來,朝荀遠微抿唇一笑,輕聲道:“臣沒事的,讓殿下多慮,才是臣的過失!
荀遠微看著他這樣,心中升起的愧疚非但沒有消解下去,反而更加濃烈,一時也沒有留意到自己還握著戚照硯的手臂。
不同于她略顯復雜的心緒,戚照硯心中卻像是被什么裝滿了一樣,他的嗓音溫醇:“殿下,此處人來人往,殿下再這么下去,怕是會讓臣損了您的清譽!
荀遠微這才后知后覺地留意到自己方才的動作,立刻撤回了手,如同被什么灼燙到了一般。
戚照硯捏著自己藏在袖中的小物件,本打算取出來,但宇文娘子已經朝這邊走了過來,想來是來邀請他們入席的。
分席之后,荀遠微作為長公主,自然是要跟著上座的,而戚照硯是宇文宣邀請來的,在高官如云的長安,也只能坐在偏下一些的位置,便要分開了。
他來不及將東西交給荀遠微,只要在宇文娘子來之前,稍稍湊近荀遠微,在她耳邊落下一句:“殿下,宴席結束后,臣有個東西,想親手交給殿下!
荀遠微有些意外,本欲問問是什么,但戚照硯說完這句,宇文娘子也走到了跟前。
“殿下今日蒞臨,真是令寒舍蓬蓽生輝,還請殿下上座。”
荀遠微點頭應下,匆匆看了戚照硯一眼,便和宇文娘子走了。
席間荀遠微一直惦記著戚照硯說的話,也有些興致缺缺,只希望早些結束。
大約開席一半的時候,春和走到她跟前,低聲說了句話,她立即神色一凜。
只好和宇文娘子示意,便在春和的陪同下先行離開了襄國公府。
第47章 循舊跡 “放了我,不然我就掐死她!”……
荀遠微先前同宇文娘子一同去內眷的席面上露了個面便又回到了前院的諸臣男席上, 她這一離開,自然少不了人關注議論,畢竟能讓她突然從宇文復家中的席上離開, 一定不會是小事。
而戚照硯的目光從她入席開始,便一直有意無意地落在了她身上, 眼見著她招呼不打地就離開了, 心中也跟著涌起一陣不安來。
他四下環視了一圈, 盧嶠不算賓客,不在席上倒也說的過去,可他心中的思緒卻隨著荀遠微離開紛亂了起來。
他的位置靠下, 本想找個契機直接溜走,但才轉頭, 便瞧見宇文宣朝這邊來了,只好將本來要送給荀遠微的東西妥善地收進懷中, 而后攏袖看向宇文宣。
宇文宣著著朱紅色的襕衫, 許是酒飲得有些多了, 臉上也跟著泛上兩團酡紅。
他走到戚照硯身邊,從身后的仆役手中的托盤中執起酒壺,倒了一杯后遞給戚照硯:“今日我成親,我高興,雖然我知曉你不甚喜歡酒氣,但我這新郎官的面子, 戚六郎你今天必須給!”
戚照硯著急將宇文宣應付過去,也沒有多做推脫, 從他手中接過酒杯便一飲而盡。
宇文宣卻不依不饒:“不行,你這不算!我,我這還沒同你碰杯呢!重來!”
戚照硯心思不在酒上, 但也只能耐著性子從宇文宣手中接過第二杯,和他碰了杯,一口飲盡,將杯子還給他時,也不免囑咐兩句:“少喝兩杯,你畢竟是新郎官,別耽誤了正事。”
宇文宣卻彎下腰來,拍了拍他的肩:“六郎你放心,我裝的,晚一些的時候,我會讓人請你過來,我有事情問你!
在對上他眸子的時候,戚照硯發現他的眸色是清明的,果然是裝的。
他還沒來得及推辭,宇文宣已經帶著仆役去別的桌子上敬酒了。
他只好又看了遍門口的方向,在心中默念:但愿她那邊只是小事。
荀遠微擔心隔墻有耳,一直等從襄國公府出來上了自己的車輦后,才轉頭問春和:“怎么回事?大理寺出了何事?”
她今日和春和與沈知渺都打過招呼,沒有重要的事情不必來報她,畢竟和宇文復修復關系,是非常緊要的事情,但在聽到“大理寺”幾個字的時候,她還是貿然離了席。
春和頷首:“是大理寺卿竇公差人來報,說是韓勝肯招了!
荀遠微聞言有些許不悅:“招便招了,讓竇嵩寫奏章上來便是,何必這般大費周章?”
“韓勝鬧著要和沈待詔對峙,口口聲聲說自己和沈待詔是正經夫妻,竇公因為有楊侍郎的前車之鑒在,也不敢隨意用刑,事情傳到宮里,奴婢也是方才才知曉!
荀遠微聽著她這樣說,按了按眉心,此事確實有些棘手。
韓勝一口咬定自己和沈知渺是正經夫妻,那便要去邛州調戶籍冊,蜀道艱險,一來一回得許久折騰,這件事若是尋常事情便罷了,一旦牽涉廣了,等旨意傳到了,怕是早被改了,屆時又不知會有多少骯臟之事就這么被草草揭過。
于沈知渺而言,一旦從邛州調上來的戶籍冊上說明她是韓勝明媒正娶來的,她身上首先是欺君之罪,而后和韓勝的夫妻關系便是板上釘釘,若想“和離”,按照《大燕律》需雙方都同意,韓勝不同意,便無法“和離”,只怕他會趁機要挾沈知渺。
但荀遠微一想起之前自己和沈知渺提起韓勝的時候,她一臉驚恐,不免有些猶豫。
思索良久,她才轉頭看向春和:“這事,知渺自己知曉么?”
春和點頭,“是沈待詔遣人來通報殿下的,說自己愿意前去和韓勝對峙,只要殿下肯相信她。”
荀遠微有些驚訝,沈知渺對于此事,似乎要比自己冷靜的多。
不過想來并不奇怪,她在沒有被拐之前,也是龜茲貴族出身,并不是毫無見識的尋常女娘。
“直接去大理寺,入宮后讓人去廷英殿把知渺傳過來!
荀遠微的車輦一路到了朱雀門前,卻當面遇著了沈知渺和李衡二人。
春和替荀遠微打開車簾。
“你們怎么會在此處?”
沈知渺看了眼李衡,又朝荀遠微行禮問安:“臣是特意來等殿下的,途中碰見了李將軍!
她這兩句話中間沒有什么關聯,荀遠微便將目光投向李衡,只見李衡一直看著沈知渺。
荀遠微心中也明白了幾分。
“知渺,你先上來吧,一起去大理寺!彼f著朝沈知渺招了招手。
車夫將矮凳從車上拿下,伺候沈知渺上了馬車。
春和才要放下簾子,李衡便出聲:“殿下,那末將……”
荀遠微看著他撓后頸的動作,會心一笑:“你若是沒事,便一起吧。”
李衡立刻抬頭,“無事,當然無事!多謝殿下!”
荀遠微還是有些擔憂,她看向沈知渺,斟酌了下措辭:“知渺,你,真得想好了么?”
沈知渺認真地點了點頭:“殿下,有些事情,總要臣自己去面對的,臣不能一直躲在殿下身后!
聽見她這么說,荀遠微到底也不好再說些什么。
她的車輦才到大理寺門口,便有小吏跑進去通報了竇嵩。
竇嵩年逾五十,這幾年一直被楊績壓在底下做副手,若非荀遠微提拔,他只怕要在大理寺少卿這個位置上終老,見了荀遠微,自然是畢恭畢敬。
荀遠微問了韓勝的事情,竇嵩毫無保留地全部交代給了她。
說話間已經到了大理寺的牢獄門口。
竇嵩親自提著燈,為荀遠微引路。
走了不遠,便到了關押韓勝的牢房。
竇嵩和一邊看守牢房的小吏吩咐:“把他提到審訊室去!
韓勝身上還套著枷鎖,披頭散發,當日被李衡揍得鼻青臉腫的傷也沒有褪下去,嘴角上還有干涸的、沒有被擦干凈的血跡,看著卻更是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
沈知渺從一進審訊室便開始四肢發軟,在無意間對上韓勝的目光時,又受到牢獄中血腥氣的影響,更是沒忍住胃中泛起來的惡寒,偏頭過去,差點嘔吐出來。
李衡就站在她身側,見著她這副模樣,最先反應過來,一時也沒顧上禮節不禮節,連忙扶住她,撫著她的后背為她順了幾口氣,關切道:“沈待詔,沒事吧?”
荀遠微也轉過身來,輕撫著她的肩頭。
竇嵩見狀,便朝外面吩咐:“還愣著干什么,快去給沈待詔找個椅子過來!”
審訊室原本只有一張椅子,他默認是荀遠微要坐的。
沈知渺漸漸緩了過來,李衡也后知后覺地松開了手:“情急之下,失禮了,沈待詔!
沈知渺的聲音有些弱:“無礙,多謝李將軍。”
荀遠微要攙著她坐在椅子上,卻被她拒絕了:“殿下,臣沒事的,只是不太適應罷了。”
竇嵩給提著韓勝來的那個小吏遞了個眼神,小吏會意,往韓勝的腿彎上踹了一腳,呵斥道:“你最好老實一些!”
韓勝被迫跪在地上,卻只是悶哼了一聲。
“你要說什么,這便交代吧!避鬟h微睨著跪趴在地上的韓勝,冷聲道。
韓勝抬起頭來,帶著鎖鏈響動,卻忽然轉頭看向沈知渺:“你竟然這般忘恩負義,恩將仇報!”
沈知渺的聲音有些發抖:“你,你莫要亂講!”
韓勝往旁邊啐了一口,“你當年流落到邛州,都快要餓死了,要不是我好心給你吃的穿的,把你收留在我家里,你早被路邊的野狗分食了,你如今得意了,不但一口否認你我之間的過往,還將我送到了大理寺!”
“什么收留!分明是你從誘口跟前將我拐賣來的,這幾年對我動輒打罵,又何來的恩將仇報?”
“拐賣?你去問問邛州的十里八鄉的街坊,誰人不知道你是我正經討來的娘子,你來了長安,攀上了高枝,有了情夫,”韓勝說著看了李衡一眼,但很快被李衡的目光嚇到了,又轉頭看向沈知渺:“不但欺瞞殿下,還要誣陷我,你要知道,按照《大燕律》,妻子誣陷丈夫,是要判刑的!”
聽到“十里八鄉的街坊”,荀遠微皺了皺眉,還真是和她想的差不多,這件事恐怕不是并不是韓勝一個人的案子,集體犯事的可能性更大。
沈知渺則臉色一白,不由得往前走了兩步:“你莫不是瘋了,竟然到處亂咬,玷污朝廷命官的清白!”
韓勝頗是惡劣地一笑:“怎么?我這還沒說是誰,你就這般著急了?”
荀遠微在背后道:“我提醒你一句,她現在是我身邊的翰林待詔,也是有官身的,也算作朝廷命官。”
韓勝面上閃過一絲慌亂,但看著沈知渺著急的目光,又道:“說的這么冠冕堂皇,那你說我要不要和你的情夫說說,你在我跟前那幾年,是怎么在我身下一遍又一遍地求……”
沈知渺突然沖上去,甩了韓勝一巴掌,“你住口!”
“長本事了?敢打老子?”韓勝瞇著眼,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突然不顧手腕上綁著鎖鏈,伸手用力將沈知渺一拽。
沈知渺本就腿腳發軟,一個不防備,便被他扯在了地上,捏住了后頸。
“放了我,不然我就掐死她!”
韓勝說著環視著周遭。
沈知渺被他掐的幾乎要哭出來。
李衡心中一痛,也沒有和荀遠微打招呼,箭步上去,抬腳便將韓勝踹翻在地,迫使他松開沈知渺。
沈知渺這才得以呼吸。
荀遠微看著情況,起身和竇嵩道:“你先審,我后面會讓御史臺和刑部從旁協助,務必查清此事!
竇嵩應下。
荀遠微這才同春和扶沈知渺站起來,輕聲關切:“沒事吧?知渺?”
沈知渺搖了搖頭,擦去眼角的淚水,嗓子有些干。骸白屇切笊哿说钕潞屠顚④姷亩淞!
荀遠微顰眉,“你同我,不必說這些!
從大理寺出來后,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襄國公府那邊恐怕宴席也要散了。
宇文宣將戚照硯拽到一處屋子:“觀文兄,當年究竟是怎么會事?”
戚照硯眼神躲避:“沒有怎么回事,你聽到是什么樣的,便是什么樣的!
宇文宣更是著急,“說你犯別的事,我還能斟酌著信幾分,但通敵叛國這樣的事,我是決計不相信的!
戚照硯閉口不談。
“你同我還不愿意說實話嗎?”
宇文宣在他面前踱步:“到底怎么回事,還有周尚書,你們這對師生之間……”
戚照硯打斷了他:“不要提他。”
第48章 如夢令 能見到殿下,一切都值得!
宇文宣看見他這副冷淡但又堅決的樣子, 似乎又看到了當年在弘文館讀書的那個清冷矜貴的戚家六郎,那時所有人都知曉他不好接近,也就是宇文宣, 借著自己比他小幾歲,又自幼同他一起長大的情分會在他面前晃蕩幾下。
以至于他一時將想要同戚照硯說的話盡數吞了下去, 嘴里嘟囔了句:“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 你這無趣的性子還是沒變!
“無趣”這兩個字戚照硯自幼聽過不少遍, 此時聽見宇文宣這么講,他也只是淡聲道:“嗯,是無趣。”
宇文宣只覺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心中更是郁悶,便道:“從前大家一起吃酒的時候, 你便能躲則躲,也不知道你這和冰一樣的性子, 哪家女娘能捂熱, ”他說著沒好氣地坐了下來, “算了,我估摸著,也沒有女娘愿意來貼你這么個冰塊!
戚照硯本來還不以為意,但聽到宇文宣這么說,心中忽然涌上一陣慌亂。
殿下,也會覺得他無趣么?
于是他轉過頭來, 問了句:“真的嗎?”
宇文宣是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的,只覺得他這話問的太無厘頭了, 反問了句:“什么真的假的?”
戚照硯本來不想說,可以想到荀遠微,他偏過頭去, 咳了兩聲,才道:“你是說,在所有人看來,我都很難相處么?”
宇文宣這次算是聽明白他的意思了,也知曉他不愿意明說,大約是好面子,遂站起身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雖小他幾歲,卻也裝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道:“可不是?戚六郎,我和你講,這女娘呢,要么喜歡坦率真誠的,要么喜歡溫潤謙和的,要么喜歡風流倜儻的。”他說著還有意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戚照硯看了他一眼,將他的手從自己的肩膀上取下來,道:“說重點!
宇文宣難得不有求于戚照硯,即使這么被打斷,也沒有生氣,接著說:“反正,肯定是不會喜歡你這樣的!
戚照硯壓低了眉,陷入了沉默。
宇文宣看著他這副樣子,像是發現了什么驚天大消息一般,立刻走到他跟前,彎腰仰頭,盯著他的臉,打聽道:“等等,戚六郎,你不會是有心悅的娘子吧?”
戚照硯抿了抿唇,轉過頭去:“沒有,不要亂講!
宇文宣撇了撇嘴角,并不相信:“嘖,還沒有,你這話騙鬼還差不多,我從會走路的時候就跟在你身后了,你什么性子我能不知道。”
戚照硯聽著他這樣說,一時也有些心虛。
宇文宣蹭了蹭自己的鼻子底下,負手圍著戚照硯走了兩圈。
“你別轉了,轉的人頭暈!逼菡粘幙傆X得仿佛宇文宣這么轉幾圈,自己所有的心事都會被他窺探去,沒好氣道。
宇文宣嘴上也不放過他,“到底是我轉的你頭暈,還是有人心亂了,我不說。”
戚照硯一閉眼,眼前又都是荀遠微的模樣,他心中一時七上八下的。
“說說唄,哪家的女娘,我給你參謀參謀,或者你告訴我,我回頭讓我娘子給你去試探試探?”
戚照硯定了定神,說:“你都是成家的人了,怎么還是這么一副沒正形的樣子?”
宇文宣自認為有了戚照硯的把柄,也跟著道:“也是,畢竟我都和我的青梅竹馬成婚了!
他還刻意咬重了“成婚”兩個字。
戚照硯一手撥開他,“你到底有沒有正經事?你要是再這樣,我便去告訴襄國公,你不在外面招待賓客,跑這兒躲酒了。”
一聽到戚照硯要去請宇文復,宇文宣馬上成了一副老鼠見了貓的模樣,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好好好,我不說,我不問了,要是被我娘子看見我阿耶揍我,那真是丟臉丟到家了!
“這還差不多!
宇文宣看著他沒了這個想法,又道:“不過我今日特意講你請到此處,的確是有正經事。”
說到這里,宇文宣的神色又認真了幾分。
“什么事?”
宇文宣思索了下,看著他說:“我在益州司馬任上,發現那邊買賣人口的情況很多,有買進來的,也有賣出去的,益州倒還只有個例,越往南,像邛州、蜀州這些地方更多,我之前有寫信給我阿耶,我阿耶讓我不要多管閑事,但我畢竟不是刺史,也只能悄悄查一查,我也比較惜命,那地方天高皇帝遠的,我要真捅了誰的窩,怕是要英年早逝了,雖說也沒查出來多少,但想著你如今畢竟是御史中丞,可能告訴你,用處會大一些!
他話音剛落,外面便傳來襄國公府下人的聲音。
“看見郎君了嗎?”
“沒有啊,主公那邊在找呢。”
宇文宣神色一變,扒到門上看了兩眼,又環視了周遭,匆匆跑到戚照硯身邊,壓低了嗓音說:“快快快,幫我遮掩一番!
他又怕戚照硯不答應,補充了句:“你幫我遮掩過去,我就忘了你說你有心悅的娘子一事!
撂下這句,他也顧不得多少,直接跑到床榻上,直挺挺地往上面一躺,裝出一副醉酒的樣子。
外面又傳來敲門聲。
戚照硯從容地推開門。
襄國公府的家仆并不認得他,但也清楚是今日府上的賓客,便同他說明了來意。
戚照硯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宇文宣,違心地說:“宇文郎君在席間被灌醉了,我才攙著他過來躺下,恐怕得勞煩你們給他煮點醒酒湯才好。”
其中一個仆役往里面張望了一眼,又和另一個人對視了一番,確定戚照硯沒有說謊后,才道:“多謝郎君了!
之后兩人一人去廚司煮了醒酒湯,一人許是跑去通報宇文復了。
等這兩人都走后,宇文復才一個鯉魚打挺地從榻上坐起來:“戚老六!我把你當兄弟,你讓他們給我煮醒酒湯?你知道那玩意多難喝嗎?”
戚照硯看了他一眼,“是你自己沒和我說清楚的,”他說著理了理袖子,“行了,襄國公或許一會兒就找過來了,你自求多福吧。”
說完便關上門離開了,留宇文宣一個人在屋中咬牙切齒。
荀遠微擔心沈知渺受驚,于是先讓竇嵩在大理寺找了間干凈空閑的直房,扶著她進去坐了會兒,陪著她喝了點水,等她恢復平靜。
過了一刻鐘,沈知渺慢慢抬頭看向荀遠微:“多謝殿下,臣好多了!
荀遠微點了點頭,推開門時,李衡還站在門外。
“你怎么還在這兒?”
李衡一時有些詞窮,“我,末將等殿下!
荀遠微看了他一眼,一副“我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的樣子。
李衡更是赧然。
荀遠微轉頭看向沈知渺:“我回宮還有些事情處理,你身子不適,我先讓李衡送你回府,好不好?”
沈知渺有些驚訝地抬頭看了眼李衡,又低下頭:“勞煩李將軍!
李衡連連擺手:“不勞煩,不勞煩!
但荀遠微也的確是有事情回宮處理。
她回宮后寫了讓內詔——著韓勝的案子由三司推事。
門下省復議審核后,便頒了下去。
是夜將要睡時,她才想起,戚照硯說等宴席結束后,有樣東西要送給她,自己卻臨時走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東西,這么想著,竟有些失眠。
這一夜也睡得很淺,次日不等春和來喚她,她已經起身了。
許是昨日京中大多官員都去參加了宇文宣和盧娘子的婚宴,翌日倒也沒有多少事情要處理,不過申時,荀遠微便擱下了朱筆。
心中想著大理寺那邊的事情,便傳了車輦去了大理寺。
到大理寺的時候,戚照硯同竇嵩以及刑部尚書陳敬年正商討完事情,戚照硯目送陳敬年離開,一轉身便碰著了荀遠微。
他怔了下,和荀遠微見過禮后,才裝作無意地問道:“殿下今日怎么有空來大理寺?”
荀遠微看著他,輕輕彎了彎唇角:“嗯,來見個人!
戚照硯心中忽然一緊,出口卻是一句:“見,見誰?”
荀遠微笑睨著他,“怎么?我想見誰,還需要同你打招呼么?”
戚照硯低下頭,心中一陣懊悔。
荀遠微理了理袖口,“罷了,陪我走走吧。”
戚照硯應了下來。
兩人就這么一前一后地走在出宮的道上,荀遠微也沒有開口,只是有意將步子放得很慢。
戚照硯心下又不太安定,沒控制住步幅,差點撞到了她身上。
荀遠微轉過頭來看著他,忽然問道:“戚觀文,你就沒有什么想問我的嗎?”
戚照硯瞳孔一震,斟酌了下措辭,語氣中帶著幾分小心翼翼:“殿下,是來見臣的么?”
荀遠微看著他謹慎的模樣,笑道:“我來大理寺怎么就不能是見人犯了?”
“但是殿下并沒有進去!
戚照硯抬眼看著荀遠微。
荀遠微便也承認了,“嗯,就是,順道,對順道來看看你!
她要出宮,走大理寺這邊,一點也不順道。
戚照硯心下了然。
荀遠微補充道:“三司推事,你在其中的作用不小,我是擔心,大理寺這地方,會不會讓人想起從前那些不太愉快的事情?適應地如何?”
戚照硯沉吟了聲:“本來是有些不適應的,但看見了想看見的人,就覺得一切都值得!
荀遠微反客為主:“那你說說,你想見誰?”
戚照硯眸中也染上了笑意:“臣以為殿下會知道的!
荀遠微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遂轉了話題,朝他伸出手心:“你昨日說,要送我一件東西,是什么?”
第49章 眉間春 兩人之間的氛圍忽然添上了些曖……
戚照硯沒想到荀遠微就這么直接地問出來了, 杏眼含春,眉目間盡是坦率,似乎兩人真得只是單純的君臣一樣。
雖然他很清楚這是不爭的事實, 但在想到這件事的時候,心中還是莫名其妙地堵了下。
有時甚至他自己也要在內心詰問自己一番:戚觀文,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這么想著, 他便有片刻地失神。
以至于荀遠微喊了他兩聲, 他才回過神來。
他看著眼前人眉眼盈盈,分明握緊了袖子中藏著的東西,卻又垂下眼睫, 輕聲道:“臣不知殿下今日會來大理寺,也未敢想過這件事, 所以要送給殿下的東西,被臣落在家中了!
荀遠微聽著他語氣平和, 心中升起了短暫的疑慮卻又被她按了下去。
“唔, 應當不是什么非常要緊的東西吧?”
戚照硯緩緩抬頭:“那在殿下看來, 什么東西比較要緊呢?”
這句話倒是問住荀遠微了。
倘若換作以前,她肯定毫不猶豫地回答——江山社稷。
如今在她心中,最要緊的依然是大燕的江山不錯,但僅僅在她和戚照硯之間,似乎還隔著一道旁的什么東西。
戚照硯見她沉吟,再開口是語氣中不免帶了幾分慌亂:“是臣思慮不周了, 殿下總歸是有比臣更要緊的事情要忙,”他頓了頓, 又道:“臣以為殿下今日不忙的,遂尋思著回宅中為殿下取來……”
荀遠微瞧見他說話間已經朝后退了一步,脫口而出:“罷了, 左右今日也沒什么別的事情了,我同你一道去取吧!
因為她也很想知曉戚照硯到底要送她什么。
戚照硯聞言,眸子中帶著猜測之意,像是在確定荀遠微的心思。
荀遠微被他這并不算熾熱的眼神看的心中有些許不自在,于是別開眼,轉身道:“你若是再站在此處,那我可就要回公主府了。”
戚照硯連忙抬起頭來看著荀遠微,語氣有些許匆忙:“殿下請!”
走了兩步,荀遠微上了自己的車輦,戚照硯卻站在底下有些猶豫。
荀遠微見他不上來,于是從旁邊掀開簾子,問道:“怎么不上來?”
“臣畢竟是外臣,恐怕有損殿下清譽!
荀遠微卻輕笑了聲,道:“怎么?你戚觀文也要學班婕妤卻輦么?”
戚照硯被她說的耳廓一熱。
他怎么覺得現在是荀遠微在有意模糊他們之間原本涇渭分明的君臣關系?
但這個問題無論他回答是或者不是,似乎都不大對。
左右斟酌下,戚照硯還是抿了抿唇,什么也沒說,徑直扶著車壁上了馬車。
荀遠微雖為長公主,但其實并不喜歡鋪張,她的車輦也不大,最多容得下她和兩名隨侍乘坐罷了。
此時她坐在中間的主座上,戚照硯雖然已經想通過讓兩人在座位上隔開一段距離,以讓自己的從車廂中縈繞的清香中剝出一絲清醒來,但整理好衣衫后,兩人的衣衫還是有一部分的重疊。
他克制著自己的眼神不去看,正襟危坐著,脊背挺得很直。
車輦愈往長安城的南邊,便愈是一些尋常人家的住所,路面也不似北面靠近皇城時那邊寬闊平坦,偶有坑洼不平之處,車輦自然也就要顛簸幾下。
戚照硯越想端正住自己的儀態,心中卻越是緊張。
以至于某次車子跟著路面傾斜的時候,他一時沒穩住,跟著慣性往□□去。
他下意識地用手去撐住自己,卻在無意間抓住了荀遠微搭在裙子上的披帛。
荀遠微看著他的手,轉頭笑睨著他,問道:“怎么?上次在我府上扯壞一條還不夠,這次還要再扯壞一條么?”
一提起上次的事情,戚照硯霎時有些難堪,當即松了手,深吸了一口氣,沒有再說話。
后面倒也無事發生,但戚照硯卻覺得平時并不覺得漫長的路,今天卻走了很長的時間。
他很想問問自己,難道他不是因為很想和荀遠微多待一會兒,才對荀遠微扯了謊么?怎么遂了愿反倒想著逃避。
下一瞬,馬車便停在了他家所在的巷子口。
巷子很窄,車子一進去便很難掉頭出來了。
戚照硯先掀開簾子,下了馬車,才扶著荀遠微下來。
他一直走在落后荀遠微半步的位置,她也默契地沒有說話。
畢竟不是第一次來,又是幾步見方的一進院,荀遠微也就輕車熟路地進了他的屋子。
戚照硯請她坐在書房一側的小案旁,又從一邊的書架上取下茶具同茶葉,沖泡好才遞到荀遠微跟前。
未等荀遠微說話,他先道:“殿下先用茶,臣去取要贈與殿下的東西!
說著便出門拐進了自己的臥房。
在臥房中翻找了一會兒,才找出一個還算帶著些拙趣的小木匣子。
也是方才在車上的時候,他猛然意識到,這樣直接送出去,未免有些太過于草率,故而才一回來便來了臥房尋個能看得過眼的小匣子。
他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早已打算送給荀遠微的小物件,放進匣子后,又調整了好幾遍位置,總覺得差了點什么,卻又怕讓荀遠微等太久,遂定了定神,將那枚匣子收進手中,回了書房。
他甫一進門,荀遠微便笑著問他:“怎么舍得換茶具了?我上回來的時候,你家中還是那兩只粗瓷茶杯,這次倒成了細膩的白瓷,若不是仔細觀察,我當真以為你才上任御史中丞,便有人著急給你送禮,一送便是白玉茶具!
戚照硯聽出她是在打趣自己,便也跟著道:“怎么會?臣說過,臣只為殿下一人所用!
荀遠微聞言,也不由得彎了彎唇角。
“上次殿下離開后,臣便想著還是換一套茶具的好,畢竟若有人來,看著也不成樣子!
荀遠微將那只茶杯捏在手中端詳了兩下,又擱在桌子上,刻意問道:“是么?”
戚照硯心底驀然一沉。
果然,荀遠微下句又提起往事。
“可是我怎么記得,我上次來尋你,恰巧碰上戚統,你家中可還是那套粗瓷茶盞,莫非這中間,還有人來探訪過你?”
戚照硯蜷了蜷手指,說:“確實是那之后的事情了!
荀遠微也沒有在這件事上多問,因為還有旁的事情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哦對了,我方才還想問呢,你這什么時候還有養花的閑情逸致了?”
荀遠微說著轉頭看向自己身邊的一只盆栽,“看著像是梅花?”
戚照硯點頭。
荀遠微湊過去抬手輕輕撥弄了兩下,“大燕淮河以南的地方,我倒是還沒有去過,梅花這東西,我幼年在潁川的時候,有人給我父親送過一盆,我瞧著新鮮,便和父親討了過來天天放在桌子上,但是沒過多久便被我養死了,后來征戰,也就沒有這個心思了,沒想到今日在你這里能瞧見!
戚照硯看著她這副樣子,一時沒忍住彎了彎唇。
荀遠微看著那疊簇在一起的花瓣,繼續道:“不過你怎么想起來養梅花?長安可沒有這東西。”
戚照硯在心中回答了這個問題。
大約是因為從前見著她,便想到了那句——一支先破玉溪春吧。
在荀遠微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走到了她身后,緩緩蹲下身,溫聲道:“殿下,回頭。”
荀遠微此時尚且不知道發生了些什么,只以為是尋常的事情,卻沒想到,墜在她眼前的,是一只雕刻得分外精致的糖葫蘆。
她不由得眸子一亮,從戚照硯手中接過那只木雕糖葫蘆,在手中輕輕摩挲了幾下,抬眼不無驚喜地問道:“這是你自己雕的么?”
“是。”
荀遠微將那個木雕糖葫蘆放在手心里,道:“你怎么知曉我喜歡這個?”
戚照硯沒忍住笑出聲,“殿下忘了那回?”
荀遠微看著他彎著眼睛,以為他是在嘲笑自己,立刻道:“不許說了!”
“臣還沒說是哪回。”
荀遠微佯怒:“你再這般,我可就要起身走人了!”
戚照硯笑意不減,“那殿下好狠的心,拿了臣的東西,就翻臉不認人了!
荀遠微看著那只精致的木雕糖葫蘆,最終還是道:“行了,看在它的面子上,我這次便不與你計較了!
戚照硯循著她的話道:“那臣多謝它,也多謝殿下。”
這次荀遠微主動同他說起緣由:“其實我很喜歡糖葫蘆,但是我一吃甜的就牙疼,小時候是,現在也是,長安城中時興的糕點小食我很想嘗試,幾次又望而卻步,不過你這只糖葫蘆,雕刻得真像,沒想到你還擅長這些?”
戚照硯輕輕點頭,“嗯,是舍妹從前貪玩,總鬧著臣,臣便學了些!
荀遠微知曉他的妹妹失蹤一事,看著他斂下眸子,便道:“抱歉,提到你的傷心事了!
戚照硯輕輕搖了搖頭,問了句:“那,殿下喜歡嗎?”
荀遠微怔了怔,“喜歡什么?”
兩人之間的氛圍忽然添上了些曖昧旖旎。
戚照硯正要啟口,外面卻先傳進來一陣不合時宜的聲音。
“戚六郎?”
戚照硯聽到聲音,眸間的笑意瞬間就盡數消散,他站起身來,走到門口。
來人正是宇文宣:“原來你在家啊。”
“什么事?”
宇文宣一把撥開他,“別這么小氣啊,連門都不讓我進了?”
他一進門才發現里面還有一個人,但荀遠微此時并沒有轉頭,仍是對著那盆梅花撥弄那只木雕糖葫蘆。
宇文宣一時也沒認出來,只轉過身去,沒心沒肺地同戚照硯道:“好你個戚老六,拒了我的酒席,是在家里私會嬌娘!”
第50章 長相思 “因為,此物最相思啊。”……
宇文宣說話間已經挪步到了戚照硯跟前, 余光又不經意掃過了荀遠微面前的那盆白梅盆栽,直接忽略了戚照硯示意他別說了的眼神,反而在戚照硯面前站定。
“戚老六, 我說呢,我說你知曉我要被調回長安的后, 給我來信為什么要讓我從益州給你移植一盆白梅來, 還點明了要峨眉竹葉青, 我不疑有他,千里迢迢從益州帶回來,一路上就怕你要的白梅盆栽哪里磕著碰著了, 卻萬萬沒想到,你這是用來討女娘歡心的?”
宇文宣一邊上下打量戚照硯, 一邊數落他。
戚照硯壓了壓眉頭,“宇文宣!
宇文宣偏在他面前昂首挺胸, “我怎么了?我偏要說!還有, 難怪你昨兒在我婚宴上, 還問我,是不是在其他人看來,你很難相處,我當時問你,你還不承認,感情你這已經把人拐到家里了啊, 真有你的!”
對于宇文宣而言,好不容易捉到戚照硯的尾巴, 自然不會就這么輕易放過。
“老實招來,什么時候的事,誰家的?”
他話音剛落, 便聽到身后傳來一陣笑聲。
戚照硯有些尷尬,但還是側過了身子。
宇文宣才欲啟口,待看到桌子旁坐著的那人時,大驚失色。
“殿,殿下……”他說著便要行禮。
荀遠微側坐著,這么半天又沒有說話,宇文宣是當真沒有想到他口中的“嬌娘”是文穆長公主。
他一時冷汗直流,著急忙慌地便想跪下。
“不用跪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聽到荀遠微這聲,宇文宣才如蒙大赦一般地又站了起來,但卻和方才完全兩幅模樣。
他私下里沒有見過荀遠微,只是在上朝的時候,隔著眾位公卿的面遙遙地見過她一面,荀遠微在他心中,也只有在朝上威嚴的一面,這種威嚴,并不亞于他的父親宇文復。
見著荀遠微沒說話,他心中更是不安,都說“天子一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他不會要完蛋吧?
于是宇文宣伸手扯了扯戚照硯的袖子,稍稍抬頭看向他,“你怎么不早說啊!
戚照硯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回了句:“你給我說話的機會了嗎?”
宇文宣莫名其妙被他噎了下,但事實似乎是這么個理。
荀遠微緩緩朝這邊走來,站在兩人面前,道:“看來宇文郎君還是新婚燕爾,身上的少年氣還沒收。”
宇文宣連忙拱手:“還請殿下恕罪,臣,臣并不知曉是您,本想著只同戚六郎開個玩笑的。”
荀遠微想到他方才的話,彎了彎唇,道:“罷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宇文宣這才松了一口氣,又試探著看向荀遠微,問道:“那個,殿下,臣忽然想起來臣還有別的事情,便不叨擾您了!
荀遠微點頭應了聲。
宇文宣立刻轉身離開,路過戚照硯身邊的時候還不忘瞪他一眼,一幅你給我等著的樣子。
荀遠微與戚照硯并肩站在一處,看著宇文宣匆忙離開的背影,感慨了句:“我上次見他,是他來廷英殿述職,我當時還想著,沒想到他雖然年輕,卻是個心思細膩能做事的,直到今日才見著他私下里的模樣!
戚照硯想到宇文宣方才那些話,也不知道荀遠微有沒有誤會,一時也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好先應著她。
荀遠微看著他這樣,忽然問了句:“不承認什么?”
戚照硯一時也沒有反應過來,只是看著她,“請殿下明示!
荀遠微仰頭看他,追著他刻意躲避的眸光,“宇文宣方才說的,你昨日在他的婚宴上沒有承認什么?”
戚照硯瞳孔一縮。
這樣他怎么和荀遠微直接說,只好迂回著避過去:“一些沒什么值得探討的私事而已!
荀遠微這次倒是沒有糾纏著這個話題不放,又指了指桌子上放著的茶具,問道:“桌子上的茶具,今天是頭一回拿出來用吧?”
戚照硯知曉她這是看出來了,遂不做隱瞞,卻換了個說辭:“殿下知曉的,臣因為從前的事情,鮮少有人會來家中尋臣的,這處宅子,殿下來的次數最多!
荀遠微好整以暇地問:“最多?滿打滿算,我這也不過是第三次來你家中!
戚照硯這次倒沒有否認。
荀遠微轉身看著他,問道:“那我可否認為,白梅和峨眉竹葉青,也是為我準備的?”
戚照硯將目光偏轉過來,兩人的視線有短暫的交錯。
他這次不置可否。
荀遠微歪了歪頭,問道:“那你這算是討好文穆長公主,還是取悅荀遠微?”
戚照硯渾身一僵硬。
她這是在干什么?
只做君臣,平心而論,他并不甘心,但若是說進一步模糊兩人之間的關系,似乎又不到時候。
荀遠微沒有等他回答,只是將手指豎在唇邊,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我并不著急要這個答案,因為你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來回答!
戚照硯更摸不透她的心思。
荀遠微說完這句,也沒有多留,走下了他屋子前的臺階,又踅身說:“白梅很好看,茶也好喝,我很喜歡!
她說著將手中的木雕糖葫蘆在戚照硯面前晃了晃。
這次倒是頭也不回地往門口走去,只是步子放得很慢。
戚照硯幾次想追上去,最終還是克制住了,只是立在屋檐下,看著荀遠微離開了自己家。
回了公主府用過晚膳后,荀遠微難得沒有叫沈知渺陪在旁邊,而是自己一人坐在殿中,在手中細細把玩那只木雕糖葫蘆。
她想起了戚照硯那會兒說的話。
他說自己的妹妹曾經也喜歡這些小玩意,所以他才會雕刻的。
關于他妹妹的事情,荀遠微聽過一些,但是從三年前戚照硯出事,那個小娘子便沒了消息,如今也沒能找回來,恐怕是兇多吉少。
對于東海戚氏而言,她回來也沒有了倚仗——母親早逝,父親戰死,在她看來,兄長或許也戰死了。
想到這里,荀遠微輕輕嘆了口氣。
才想將那只木雕糖葫蘆收回去的時候,她卻忽然想到了個人。
是長治二年那場大戰結束后不久,她手下的副將謝定瀾清早在武州城門口撿回來的。
小娘子被撿回來的時候,手里緊緊攥著一只木雕小兔子,無論怎樣都不肯松手,那只小兔子上沾滿了污泥和血漬,她卻寶貝得緊。
荀遠微問小娘子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家中可還有人的時候,小娘子只是搖頭,卻一臉戒備地看著她和謝定瀾。
謝定瀾哄了她許久,她才肯哭著說:“我沒有家人了,家里遭了難,我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謝定瀾有些手足無措,又是給她拍背順氣,又是柔聲安慰的。
“沒有關系,你可以留在武州的,如果你愿意的話!
小娘子仿佛和謝定瀾分外投緣一樣,揚起頭看向她,眸中尚有淚花閃爍,卻問道:“真得么?”
謝定瀾從自己懷中取出一塊干凈的帕子,為她擦干凈了眼淚,“當然是真得,但是你要告訴我你叫什么?”
小娘子想了想,像是糾結了半晌,最終也沒有說自己到底叫什么,只是說:“我曾在家中行九,可以叫我九娘!
謝定瀾想了想,說:“九娘不好聽,我以后叫你小九好不好?”
九娘輕輕點頭,又問道:“那我叫你什么呢?”
謝定瀾看了荀遠微一眼,目光轉向九娘,“我叫謝定瀾,你想怎么叫都可以。”
九娘沉吟了聲,輕聲問:“瀾姐姐?”
謝定瀾愣了下,看向荀遠微:“殿下,小九喚我‘姐姐’!”
九娘低垂下眸子不說話。
謝定瀾認了個妹妹后高興得不得了,幾乎要給武州、云州兩州的將領炫耀完了,沒過多久,沒有人不知道她謝定瀾認了個妹妹。
后來九娘留在軍中,偶爾幫一些受傷的將士包扎,軍中的老軍醫也說她聰明伶俐,又有天賦,問她愿不愿意同自己一起學醫。
九娘便看向謝定瀾,說:“如果能幫到瀾姐姐的話,我愿意的。”
荀遠微記得,九娘后來在武州的時候,對當時緊緊攥在手中的那只木雕小兔子一直不放手,有時候跟著謝定瀾在軍隊中的時候,也會握著那只小兔子坐在沙丘上,托腮看著月亮。
謝定瀾問她是不是想家里人了,她點頭又搖頭。
謝定瀾怕她傷心,便也不再提了。
想到九娘,荀遠微又看向自己手中的糖葫蘆,忽然眼睛一亮,于是鋪開紙,提筆寫了一封信,寫完又將春和喚來,和她吩咐:“你將這封信傳到武州去,用我們自己的法子,要快!
春和并未多問,只是照做。
翌日到了宮中,荀遠微又和春和道:“你一會兒找空去吏部一趟,我想知道戚照硯的生辰。”
春和速度很快,領命后不過半個時辰便回來了。
她將一張紙遞給荀遠微,上面是抄寫的戚照硯在吏部檔案上的相關記載。
荀遠微點在日期上,念了句:“四月初三,還有一個多月。”
春和一時有些好奇,她總能感覺到長公主殿下對戚照硯的不同尋常之處。
“殿下,是打算給戚中丞備生辰禮物么?需不需要奴婢準備?”
荀遠微沒有否認。
殿外忽然有個小內監道:“殿下,娘娘問您中午可否去蓬萊殿用膳,說是今日有您喜歡的菜式!
荀遠微轉念一想,也許可以問問嫂嫂,是怎么給哥哥準備生辰禮的,便同意了。
她到蓬萊殿的時候,菜剛上齊。
蕭琬琰等她走進了才看著被她掛在腰間的那個糖葫蘆,笑道:“原來是只糖葫蘆啊,我還當是一串紅豆呢。”
荀遠微不解,卻笑問道:“嫂嫂怎么會以為是紅豆?”
蕭琬琰看著她,說:“因為,此物最相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