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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千秋歲 她很懷念在武州的時光。

    春狩時隨從本來也只帶了五千余人, 荀遠微與宇文復(fù)帶兵回來平復(fù)嘩變的時候帶了射聲衛(wèi)和右監(jiān)門府衛(wèi)共八千人,本在人數(shù)上已經(jīng)占了絕對優(yōu)勢,更何況這其中的射聲衛(wèi)是完全忠心于荀遠微的, 右監(jiān)門府衛(wèi)又都是從前朝之時就跟著宇文復(fù)的士兵,加之參與這場嘩變的, 也未必是真得和那幾個為首的將領(lǐng)一樣, 想的是“清君側(cè)”, 故而昨夜沒有花多長時間,這場嘩變就被平息了下來。

    如今獵場的局勢已經(jīng)全然在荀遠微的控制之中,她既然說了要半個時辰之后出發(fā)回宮, 也無人敢違抗她的意思。

    臨出發(fā)前的半個時辰,她在春和的侍候下簡單的梳洗了一番后去見了趟宇文復(fù)。

    畢竟昨夜事出突然, 若是沒有宇文復(fù)帶來的那五千右監(jiān)門府衛(wèi),僅僅憑借她手中的射聲衛(wèi), 怕是不能立刻鎮(zhèn)壓下去。

    但宇文復(fù)卻顯得很是淡定, 從容不迫地同荀遠微行了個禮后, 才道:“殿下倒也不必多此一舉,我為何答應(yīng),殿下心中想必也甚是清楚,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 皆為利往罷了。我年過半百,怕也是沒幾年了, 膝下也就宣兒這么一個兒子,為人父母,總是想盡所能地讓他日后的路好走一些, 能多做托舉便多做托舉。”

    他這話里話外的意思已經(jīng)很是明確了,無非是想讓荀遠微對宇文宣多做照應(yīng)。

    荀遠微便也順著他的話繼續(xù)說:“我調(diào)宇文宣回來兵部,最先考量的也的確是他在益州司馬任上的政績,其實吏部本來是想將他調(diào)到更要緊一些的州去做刺史的,但我想到襄國公膝下可就這么一個獨子,便在吏部呈上來的的調(diào)令中改了幾筆,如今回了長安,在兵部任職,他也算是年輕一輩的翹楚了。”

    她這話說得周密。

    既在宇文復(fù)面前夸了宇文宣,卻又的確是真正按著此前做出來的政績來講的,提到升遷的事情時,絲毫不提兵部的差事有多么緊要,有多少人眼紅,卻只是說這是憑著宇文宣自己的本事得來的,在外的世家大族子弟看重的六部的缺,從她口中出來,便成了順帶考慮到宇文宣是獨子的因素,里里外外給足了宇文復(fù)面子。

    宇文復(fù)也沒忍住稍稍揚了揚眉,語調(diào)也有些輕快,有些客套的說了句:“為臣者,得遇明主是為幸事,卻仍需錘煉。”

    荀遠微點了點頭,算是對他這句表示了認同。

    而后春和的聲音從殿外傳進來:“殿下,褚將軍方才命人過來通傳,說是一切都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問您和襄國公可是要現(xiàn)在回京?”

    荀遠微和宇文復(fù)對視了一眼,又先后起身。

    宇文復(fù)站在她身后側(cè)的位置,伸出手臂,道:“殿下請。”

    春狩的行列之中畢竟有天子和太后的鑾駕,因此行進速度也不宜過快,清晨出發(fā),等到京城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晌午過后了。

    荀遠微被蕭琬琰留在蓬萊殿同荀禎一同用了午膳之后,便匆匆離開了。

    蕭琬琰也沒有多留,她也清楚此次嘩變的事情荀遠微必然要細查。

    褚兆興按照荀遠微之前的吩咐,將帶頭起事的那幾個將領(lǐng)帶人羈押到了大理寺,和竇嵩簡要交代后,又對幾個人分開進行了審問,算是得到了初步的結(jié)果。

    他才到了大理寺外面,便見著荀遠微來了。

    竇嵩給身后跟著的負責(zé)文書記錄的小吏遞了個眼神,示意他將方才問出來的東西都呈給荀遠微。

    荀遠微簡要翻看過后,發(fā)現(xiàn)幾人的說辭都大差不差,和他們起事之前打著的旗號大差不差,均是“清君側(cè)”,以及荀遠微以長公主之名攝政是前所未有之事以反對。

    褚兆興在一邊詢問她的意思。

    嘩變這樣的事本該是死罪乃至誅族的,但這些人既然能在世家手里掌握著的驍騎衛(wèi)等府衛(wèi)下有個不高不低的官職,即使不是各大世家嫡系直系的,但也多多少少和這些世家有些血緣姻親關(guān)系,若是真得處以斬首之刑,恐怕引起動蕩。

    荀遠微卻語氣冷淡:“嘩變,等同于謀反,沒有任何可以退讓的余地,如果我這次考慮到他們的面子、出身、背景,那下次是什么?直接聯(lián)合起來逼宮么?”

    空氣之中一時陷入了靜默。

    褚兆興看見荀遠微手中捏著的那疊口供,猜測她并沒有看完,似乎是在心中仔細斟酌了一番措辭后,才開口道:“殿下,不妨往后面再看一份,關(guān)于秦質(zhì)的口供。”

    荀遠微照做后,將秦質(zhì)的那份口供看過后,眉心蹙得更緊。

    “這個秦質(zhì),倒是會胡亂攀咬。”

    褚兆興看了一眼竇嵩,才朝荀遠微頷首:“末將在和竇公審問的時候,也著實驚訝于他的膽量,但他的確是蕭放川的副將,早些年也的確是跟著蕭放川的,他口口聲聲說,太后娘娘是陛下的親生母親,輔佐陛下的事情,理應(yīng)由太后娘娘做,說您攝政之舉動,實屬僭越,這明擺著是想離間您和太后娘娘。”

    荀遠微盯著那張口供,一時也陷入了沉思。

    其實不單單是秦質(zhì),像她昨夜剛感到春狩行帳之地的時候看到的那個重傷戚照硯的人,是驍騎衛(wèi)底下的,娶了范陽盧氏的女兒,和宇文宣高低也算個連襟。她才將宇文復(fù)拉到自己這邊,眼下在查的人口拐賣案又牽扯到了戶部和太府寺,而盧嶠算是她在事關(guān)錢糧田賦之事上能靠得住的人選,這個節(jié)骨眼上,處理了他,意味著多少同時開罪了范陽盧氏和宇文復(fù)。

    這其中牽扯到的利益關(guān)系,遠遠比她想象中的要復(fù)雜許多。

    這么一想,荀遠微一時也冷靜了不少。

    褚兆興見著她沉默,他素來性子謹慎,便以為是自己一時說多了話,“殿下恕罪,末將方才失言了。”

    荀遠微搖了搖頭,看向他,道:“沒有,你說的在理,此事事關(guān)重大,也確實不能貿(mào)然決斷,”她頓了頓,沉吟了聲,又看向竇嵩:“近來朝中事務(wù)冗雜,此次主持嘩變的人我就先放在你大理寺了,務(wù)必將人看好了,不要出差錯,若是有難度的話,我會調(diào)射聲衛(wèi)以及左右備身府的兵卒前來協(xié)助。”

    竇嵩也知道此事事關(guān)重要,絕不是之前的案子那么簡單,語氣很是嚴肅地回答了荀遠微:“臣明白。”

    荀遠微將手中握著的那幾份口供折好握在手中,看了眼褚兆興,道:“走吧。”

    等出了大理寺的門,褚兆興才在荀遠微身后請示她的意思:“殿下可是想等到正鈞從松亭關(guān)凱旋后再處理這件事。”

    荀遠微放慢了腳步,踅身看了他一眼,道:“確實如此,正鈞走的時候帶走了不少射聲衛(wèi)的精銳,我若是此時直接和那些世家撕破臉皮,也怕他們狗急跳墻,不若等正鈞回來后,再做打算,只是這件事不比我們從前在戰(zhàn)場上碰到叛徒那般簡單,能以相對柔和的方式處理是最好不過的事情了。”

    “殿下說的極是。”

    褚兆興才說完這句,荀遠微卻突然轉(zhuǎn)過來,問道:“定瀾回京了,你知道嗎?”

    褚兆興顯然是不知道的,聽到“定瀾”兩個字的時候,他面上不由得閃過一絲無措和慌亂,幾番想要開口,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過了許久,才垂下眼去,輕聲問荀遠微:“末將并不知曉,敢問殿下,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荀遠微看著他,想起他們之間的事情,嘆了口氣,說:“大約是今日傍晚到京城,算來應(yīng)該快到了,但她并沒有告訴我要走哪個門。”

    褚兆興怔了下,仍然沒有抬起頭,像是琢磨了很久,才啟口問荀遠微:“殿下,她這幾年如何?”

    荀遠微并沒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說:“我打算明日給她設(shè)個接風(fēng)宴的,如果你愿意來的話。”

    褚兆興一時陷入了深深的糾結(jié)。

    荀遠微倒也不著急得到個答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還有時間,你若是來,明日酉時,我府上。”

    褚兆興以鼻音應(yīng)了聲,沒有多說什么。

    荀遠微回到府上時,小九已經(jīng)等在門外了,一見著荀遠微便飛奔撲進她的懷抱:“殿下,小九好久沒有見過殿下了!”

    荀遠微輕輕蹭了蹭她的鼻尖,笑道:“我回京不過半年,你便這樣想我?”

    小九不說話,只是在她懷里蹭著。

    荀遠微撫了撫她的發(fā)頂,問道:“你瀾姐姐呢?”

    小九歪了歪頭,說:“她說她有別的事情,囑咐我在府中等殿下。”

    荀遠微也知曉時隔數(shù)年再遇故人,謝定瀾的心緒或許也不平靜,并不曾多問。

    她看著小九水靈靈的眼眸,心中的猜測又確定了些——小九的眉眼和戚照硯,真得很像。

    荀遠微看了眼天色,發(fā)現(xiàn)離天黑還有一陣子時間,便看向小九:“小九,我要去見個朋友,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小九沒有多做猶豫,朝著荀遠微彎了彎眼睛:“當(dāng)然!小九也想見見殿下在京中的朋友!”

    荀遠微轉(zhuǎn)頭吩咐春和讓人套車。

    小九性子跳脫,除了當(dāng)時剛被謝定瀾撿回來的時候有些怕生,后面也慢慢同大家親昵了起來,只是她無論如何也不肯提她自己原本的父母,久而久之,大家也怕叫她傷心,便沒有人提了。

    荀遠微看著乖巧地坐在她身邊和她嘰嘰喳喳的小九,尋思著若是小九真的是戚照硯那個三年前失蹤的妹妹,她也算是做了好事一樁,若是她認錯了人,也算是讓小九認識一下戚照硯,別無其它。

    從公主府到戚照硯家里的時候,有好一段路程,小九也就和她說了一整路的話。

    從武州去年的大雪說到荀遠微在武州宅邸房檐下筑了巢的小燕子又生了小燕子寶寶,說到她一路見到的杏花,說到和謝定瀾他們發(fā)生的趣事。

    這么說著說著,荀遠微發(fā)現(xiàn)自己很是懷念那段時光。

    在武州,大家都是有過過命交情的,沒有長安這些利弊權(quán)衡,人心詭譎,每一天都很有意義。

    可她若是不回來,或許也不會遇上戚照硯。

    想到這里的時候,車夫停了下馬車。

    荀遠微捏了捏小九的指尖:“小九乖,先坐一會兒,一會兒我再喊你下來,好不好?”

    小九雖不明所以,但還是點頭。

    荀遠微下車叩響戚照硯家的門,不過多久,他便出來了。

    在看到荀遠微的一瞬,戚照硯是有些意外的:“殿下怎么來了?”

    車內(nèi)坐著的小九聽到戚照硯的聲音,一時抓緊了自己的裙子。

    她和外面只有一塊車簾之隔,小九數(shù)次想要撥開那張車簾,卻在指尖探到的時候,又猶豫了。

    但她并不能否認自己心中七上八下的。

    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聲音,為什么世界上會有這么相像的兩陣聲音?

    荀遠微看了一眼車子。

    戚照硯也循著她的目光看去。

    不知為何,明明看不見里面,明明不知道里面有沒有人,如果有人,里面的人又會是誰,但他總覺得心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一樣。

    “我記得過兩日,便是你的生辰了,我便想著,帶個在武州的故人來見見你。”荀遠微看了一眼車子的方向,又看向戚照硯。

    戚照硯收回了目光,“殿下肯給臣過生辰,便是臣收到的最好的禮物了,臣再不敢奢求其他……”

    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車里坐著的小九卻突然掀開車簾,看向戚照硯。

    “哥哥。”

    “令和?”

    兩人異口同聲。

    第62章 賀新郎 “你可不要輕易答應(yīng)他。”……

    戚照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整個人都陷入了驚愕之中。

    他瞳孔一顫,想要近前去靠近戚令和,卻又怕自己認錯了人, 怕眼前之景象只是空中泡沫,怕只是自己的幻覺。

    他的手從袖中探出, 又蜷縮成拳頭, 但他微微向前傾去的身體則出賣了他的思緒。

    戚令和卻一眼便認出了在這座院子門口站著的人是她失散的哥哥。

    荀遠微本想過去扶她下馬車, 她卻先荀遠微一步自己從車上跳了下來,然后直接朝戚照硯跑過來。

    卻在離戚照硯一步之遙的距離停了下來。

    她記得她三年前自己一人一馬孤身從長安出發(fā)前往奚關(guān)檀州尋哥哥的時候,只看到了滿地的尸骸, 在漫天的狂沙和西風(fēng)下,她很快迷失了方向。

    她一個人從天亮找到天黑, 她將那些躺下沙地里的尸骸一一翻過,那當(dāng)中有大燕的將士, 也有靺鞨人, 但一直到月上中天的時候, 她也沒有找到一個像戚照硯的尸骸。

    她不相信。

    她執(zhí)意從長安前來邊關(guān)的時候,便想著即使找不到哥哥的人,也要將他的遺骸帶回長安安葬,但現(xiàn)實卻告訴她,她未能找到,里面沒有一具尸骸是她的哥哥。

    她一個人抱著膝蓋坐在沙堆上, 那天正好是十五,月亮很圓, 她一個人置身于寒寂之中。

    即使沒有找到,戚令和當(dāng)時也并不甘心,她總以為是天黑了, 視線不夠清晰所以才沒有找到,于是打算等到第二天天亮后再找一遍。

    找到第二天傍晚的時候,她已經(jīng)快要絕望了。

    這個時候,遠處突然來了一隊牽著馬和駱駝的行人,問她的蹤跡。

    她當(dāng)時尚且單純,便說自己的哥哥戰(zhàn)死在了這里,她來找哥哥的遺骨。

    那人給了她一只水囊,很隨意地坐在她身邊,問她要找的人的模樣,說不定并未戰(zhàn)死,自己走南闖北經(jīng)商,或許見過。

    戚令和心中并未設(shè)防,便簡要和那人描述了自己記憶中戚照硯的模樣。

    那人倒是聽得仔細,聽完想了想,說:“我倒還真有可能見過,我之后再去打聽打聽,你家住哪里,要不要我先送你回家?”

    十五歲的戚令和在此之前實在是被家中保護得太好了,又自以為自己得到了哥哥的消息,沒怎么多想便答應(yīng)了那個人。

    她才和那人說了自己家住長安,便覺得眼前一黑,再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個黑漆漆的密閉的車廂里,那個車廂只留了一個小小的孔可以讓她透氣,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被騙了。

    她起初很是慌亂,但后面她意識到光靠自己是逃不出去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被從車廂里放出來,丟到了一個很亂的地方,或許是因為她一路上表現(xiàn)都不諳世事,很是乖巧,最初綁架她的那人的戒心也弱了些,趁著那人與交易的人談價錢的時候,她找準(zhǔn)時機,跑了出去。

    她不知道是這里是什么地方,街上的行人有漢人也有靺鞨人,也許是她的運氣實在有些好,那天正好趕上集市,街上人很多,她一路上在集市中橫沖亂撞,在各種街巷里繞來繞去,在天黑之前跑出了那座城。

    放眼看去,都是萬里瀚海,她也不知道應(yīng)該去哪里,只好朝著月亮的方向一直走,這一路上也沒有遇到什么別的人,許是那些人在城中跟丟了她,又沒想到她會出城。

    在這之前,她已經(jīng)許久沒有吃過飯了,拐賣她的人,只是過好久才給她一口水,確保她不會死,一直走到月亮快要從天邊落下的時候,她終于支撐不住,倒在了一處城門前。

    而后便是被謝定瀾救了回去。

    因為她是為了找哥哥被人騙,以至于她在后面無論如何也不肯和別人提起她的真實姓名,即使和謝定瀾他們的關(guān)系很好,關(guān)于她的真實身世,她也沒有提過半個字,不是她不相信他們,只是因為心中的恐懼。

    故而如今再看到自己的哥哥時,即使一眼就認了出來,但走到戚照硯身前時,戚令和還是沒有停下了腳步。

    她也怕是因為自己太想見哥哥了,她這幾年在夢中一直夢見哥哥,此次回京,她本想過幾天偷偷溜出公主府去舊時哥哥的宅邸前去看看,她想,她的哥哥如若還在世,一定會回去的,但自己還沒有前去尋找,荀遠微卻先帶著她來找到了哥哥。

    戚令和一時有些難以置信。

    戚照硯看到戚令和朝他飛奔而來的時候,幾乎是呼吸一滯,而此時戚令和就站在他面前,卻頓住了腳步。

    這次他沒有猶豫,直接伸出手臂,將戚令和攬入了懷中。

    手腕內(nèi)側(cè)抵在戚令和的脊背上時,戚照硯的手幾乎是在顫抖。

    懷中的溫度一點一點的侵入他的感官時,他對這個久違的懷抱才產(chǎn)生出些許實感來。

    直到戚令和在他懷中低聲啜泣:“哥哥,是你嗎?哥哥。”

    戚照硯才確信了自己懷中的人就是他的小令和。

    他一下子將戚令和摟得更緊,兩行眼淚就這么沒有忍住順著他得眼眶滑了下來。

    是喜極而泣。

    他私底下找了三年的令和,如今就由荀遠微這么安好的帶到了他的懷里,就這樣一聲聲地叫著他“哥哥”,如往常一樣。

    荀遠微看著他們兄妹重逢,并未相攔,因為她一時也有些神傷。

    她很開心能幫自己看重的戚照硯和疼愛的小九找到彼此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親,可看著戚令和蹭在戚照硯的懷中,她的心頭忽然又涌上些許羨慕和酸澀。

    令和找到了她的哥哥,而荀遠微自己的哥哥卻再也回不來了,留給自己的只有大燕的江山。

    如果可以,她也想像戚令和這樣什么也不用管,不用和這些世家老臣斗智斗勇,只要開開心心,恣意灑脫的做荀遠微,如果有不開心的事情,也能全部說給荀遠澤聽,可事實并不是這樣,她再也沒有哥哥了。

    不知過去了多久,戚令和才從戚照硯的懷中抬起頭,然后轉(zhuǎn)頭看向荀遠微。

    戚照硯也跟著一同看向她。

    荀遠微一時有些恍惚和怔忡,故而并沒有來得及調(diào)整自己的表情和心緒,在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才匆匆別過頭去,輕輕拭了拭眼角的淚珠,又轉(zhuǎn)頭看向他們。

    戚照硯朝著荀遠微深深一拜:“臣多謝殿下將令和帶回臣身邊,此情此恩,臣永世難忘。”

    戚令和也學(xué)著他的動作朝荀遠微行了個端莊的叉手禮,道:“多謝殿下帶小九回京城,小九才可以見到哥哥,”

    荀遠微一時被這兄妹倆的動作整的有些啼笑皆非,“你們一個兩個這么嚴肅,倒顯得我們生分了。知渺的案子查出些眉目的時候,我心中便隱隱有了猜測,便給定瀾傳了信,讓她帶小九回來,本想著試一試,卻不想真得猜對了。”

    戚照硯揉了揉戚令和的發(fā)頂,目光投向荀遠微:“是糖葫蘆那次么?”

    荀遠微忽然耳根一熱。

    他說的對,的確是那次。

    她為了避免自己想起來,分明已經(jīng)將戚照硯送她的那只糖葫蘆藏進柜子里許久了,卻不曾想戚照硯就這么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柫顺鰜恚是當(dāng)著戚令和的面,即使戚令和可能什么也不知道,但她多少還是覺得有些尷尬,于是只是輕輕“嗯”了聲,便算是搪塞過去了。

    但這幾個字卻勾起了戚令和的好奇心,她看了一眼荀遠微,又仰頭看向戚照硯,眨了眨眼睛,問道:“什么糖葫蘆啊,哥哥?”

    本來不覺得有什么,但被戚令和這么一問,戚照硯臉上瞬間閃過一絲無措來,便道:“沒什么。”

    但他越是敷衍卻越引起了戚令和的好奇心。

    荀遠微摸不準(zhǔn)戚照硯的心思,便直接結(jié)束了這個話題,看向戚令和:“小九,為了慶祝你和哥哥重逢,我們?nèi)ハ戮茦呛貌缓茫俊?br />
    一聽到吃食,戚令和的眼睛瞬間就亮了起來,便道:“好呀好呀。”

    戚照硯還沒聽過荀遠微當(dāng)著自己的面這么溫柔地喚過一聲“哥哥”,即使算起年齡來,他的確比荀遠微年長兩歲,但他心中如何也不自在,于是將拳抵在唇邊咳了兩聲,說:“還請殿下進書房稍等臣片刻,臣去換個衣裳。”

    荀遠微沒有拒絕,牽著戚令和的手進了他的書房。

    戚令和從來沒想到自己從來對生活環(huán)境甚是講究的哥哥如今竟然淪落到了這番天地,從前哥哥的書房也不讓她進,她也覺得新鮮有趣,便在四處亂轉(zhuǎn)。

    “殿下!”戚令和忽然跑到荀遠微跟前,

    她將手中的東西在荀遠微面前晃了兩下,荀遠微才留意到那是一只木雕糖葫蘆,看著和戚照硯從前送她的那只有點相像,但明顯這只要更為粗糙一些,像是被他舍棄的廢品。

    戚令和卻是不知道的,她便和荀遠微笑道:“殿下,其實你別看我哥哥就是書呆子,他也擅長做木工活,從前會給我雕刻各種好玩的東西。”

    聽到戚令和對戚照硯的描述,荀遠微不免愣了下。

    書呆子?戚照硯?

    他們有關(guān)系嗎?

    但還沒等到她驚訝,正主先出現(xiàn)在了面前。

    戚照硯一眼便看見了戚令和手中的那個雕刻壞了的糖葫蘆,急急忙忙地從戚令和手中搶過:“不要亂碰。”

    戚令和叉著腰:“哥哥真是小氣!也不怕殿下笑話!不過是一只木雕糖葫蘆而已,”她說到這里,突然有意識地頓了頓,因為她想起了方才的事情,她看了戚照硯一眼,帶著猜測的語氣問:“等等,這只糖葫蘆,不會是你要送給殿下的吧?”

    戚照硯立即否認:“沒有的事情,小孩子不要亂猜!”

    戚令和卻不認輸:“我才不是小孩子,過了年我便十八歲了。”

    她否認完戚照硯這句,又看向他手中的那只糖葫蘆,便將事實輕而易舉地說了出來:“這枚看起來有些粗糙,不會是你之前已經(jīng)送過殿下一枚,這枚是練習(xí)之作吧?”她繞著戚照硯走了兩圈,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你送殿下木雕糖葫蘆,殿下帶我來見你,你們……”

    戚照硯慌忙捂住戚令和的嘴,不想讓她說話。

    戚令和掙開他,“哥哥慣常會耍無賴,和從前一樣,喜歡捂嘴,反正我什么都知道了!”

    荀遠微一時臉上有些掛不住,便和戚令和道:“小九,再不去酒樓該打烊了。”

    戚令和朝著戚照硯揚了揚下巴:“看在殿下的面子上,這次就先放過你!”

    將要出門的時候,荀遠微趁著戚令和先轉(zhuǎn)了身,沒有留意到身后,借著和戚照硯幾乎并肩的位置,輕輕用手肘搗了搗他的胳膊,又看向他。

    輕輕啟唇,用唇語說了句:“自作孽,不可活。”

    戚照硯沒見過這樣的荀遠微,又沒有戚令和盯著,也恢復(fù)了從容,他偏了偏頭,對著荀遠微彎了彎眼睛,回了句:“心甘情愿。”

    戚令和突然轉(zhuǎn)過頭來,正好看見戚照硯看荀遠微,而荀遠微已經(jīng)將目光挪開了,于是在她看來,便是戚照硯“偷看”荀遠微,于是她沒忍住重重地咳嗽了兩下。

    戚照硯這才撤回了目光。

    幾人上了馬車,戚照硯出于規(guī)矩坐在荀遠微對面,戚令和則親昵地同荀遠微擠在一一邊。

    戚令和突然湊到荀遠微耳邊,用只有她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殿下,他這個人老古板了,一點也不懂情調(diào),你可不要輕易被他騙了。”

    荀遠微忽然覺得戚令和一定是對戚照硯有誤解,并且還不是一星半點。

    故而一時沒忍住看向戚照硯,卻與他四目相對。

    第63章 傳華枝 “臣想成為殿下的盔甲。”……

    戚照硯卻只是朝她彎了彎眼睛, 語氣很是平和地說了句:“舍妹年幼無知,說話若有不周到之處,還請殿下切切海涵。”

    戚令和聽見戚照硯這樣和荀遠微形容自己, 一時也有些不高興,當(dāng)即反駁道:“說來我與殿下相識的時間可比你長多了, 說起了解殿下, 你才遠遠比不上我呢!”

    荀遠微一時沒忍住輕笑出聲。

    戚照硯便隨口問了句:“殿下笑什么?”

    “沒什么, 只是忽然有些羨慕你們這樣久別重逢還可以相互拌嘴的兄妹。”荀遠微說這句的時候,語氣中難免帶上了欣羨之意。

    她雖是笑著說的,戚照硯卻聽出了她心中所想, 他本想靠近荀遠微安慰她兩句,卻到底礙于戚令和在車上, 只好收斂著說:“是臣失言了,作為殿下的臣子, 臣定會竭盡全力完成殿下交代的事情, 為殿下分憂, 但作為戚照硯,臣還是希望殿下可以開心一些。”

    戚令和聽見這話,立時坐直了身子,環(huán)著雙臂看向戚照硯:“三年不見,我竟不知哥哥你什么時候變得這般會哄人了!你從前可是全然不樂意哄我的!”

    只是她并沒有等到回答。

    因為她才說完這句,車子便從外面停了下來。

    車夫?qū)嗜∠聛矸旁谲嚽? 在外面道:“殿下,祥符樓到了。”

    戚照硯遂打起簾子, 先扶著車壁跳下了馬車,才等著接車里的兩人出來。

    荀遠微因為坐在最里面,故而也是最后一個出來的。

    戚照硯扶她下馬車的時候, 將手臂橫在她面前,溫聲道:“殿下當(dāng)心。”

    其實依照荀遠微的武功她下馬車本不需要人扶的,但不知怎么想的,她忽然覺得既然戚照硯主動攙扶她了,她也沒有必要拒絕,遂半握住他的小臂下了車。

    兩人的視線正好有一瞬的交錯。

    而這一幕自然悉數(shù)落入了旁邊看著的戚令和眼中,在進祥符樓的時候,她不免看向戚照硯,“也不見哥哥對我這般耐心。”

    戚照硯這才意識到旁邊還有個戚令和,卻也只是搖了搖頭,什么也沒有說。

    祥符樓的確是長安生意最好的酒樓,此時又將要傍晚,正是人最多的時候,他們進去的時候,已經(jīng)人滿為患了。

    還好荀遠微之前吩咐了春和來叫他們留了個包間。

    畢竟是私下里前來,荀遠微也并未透露一行人的身份,只是說了春和的名字,跑堂的便殷勤地領(lǐng)著他們前去早已留好的位置上佳的包間。

    紛紛落座后,荀遠微分別掃了一眼兩人,才說:“菜我之前讓春和看著點了幾道,你們不若再看看還需要添些什么,也算是為你們兄妹重逢慶賀一番。”

    戚令和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殿下點的,自然是極好的。”

    戚照硯也看向荀遠微,彎了彎眼眸:“臣聽殿下的便好。”

    戚令和喝了點果子酒,宴飲大約過一半的時候,她忽然看向戚照硯:“哥哥,你今日有些奇怪。”

    戚照硯心頭涌上一股不好的預(yù)感,夾菜的手也跟著一僵。

    戚令和似乎并沒有留意到他動作的異常,又喝了一盞果酒,才道:“你從前性子那么孤傲的一個人,平日里都不肯哄我?guī)拙洌趺磳χ钕逻@般言聽計從?”

    戚照硯不由得蜷了蜷手指,清了清嗓子,才說:“殿下是君,我是臣,這是我應(yīng)盡之職分。”

    他說完這句,莫名有些心虛,其實他清楚,普通君臣哪里能做到他和荀遠微這一步,故而悄悄將目光對向上座的荀遠微,在敏銳地意識到荀遠微的目光似乎也在朝這邊移過來的時候,他又抖了抖袖子,將目光收了回來。

    其實他上巳節(jié)那天本來是想心下一橫問一問荀遠微的心思的,但當(dāng)時她仍是以君臣相稱呼,他便沒了機會,于他而言,這樣堪稱逾矩的事情,有一次便可以了,故而再也沒有那般明晃晃地提起過,只敢從諸事小節(jié)中暗暗試探荀遠微的心思。

    因著喝了果酒的緣故,戚令和的意識也跟著有些朦朧:“你說這話,我才不信,你就是對殿下有不純的心思。”

    戚照硯立刻攔住了她的話,不讓她再說了,“殿下面前,怎可妄言!這般會胡言亂語,我該過幾日為你謀個夫家的。”

    其實這樣的話,在戚令和之前,章綬說過、宇文宣也提過,但他當(dāng)時立即就否認了,但與荀遠微經(jīng)歷了這種種后,在戚令和提起來的時候,他忽然在心中有些想承認。

    但到底顧及著和荀遠微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他根本就不清楚荀遠微心中是怎么想的,故而一時也陷入了糾結(jié)之中。

    他很清楚,他如今和荀遠微之間尚且還有一層君臣的關(guān)系,他是她的御史,一旦沒了這層關(guān)系的庇護和掩飾,他也不知他和荀遠微之間還能剩下些什么。

    在這一刻,他忽然有些想承認,他的確怯懦。他也怕,所有的心思一旦被袒露出來,荀遠微為了避嫌,此案過后,直接將他外放,此后他和荀遠微之間以迢迢山水相隔。

    戚令和知曉,哥哥這話就是想要嚇唬她一番,也絲毫不妥協(xié):“那我可不管,哥哥什么時候娶妻,我便什么時候嫁人,我便不信,我不愿意,你還能五花大綁著我嫁人不成。”

    戚照硯更是尷尬。

    但因著大燕用餐一貫是分餐制,他和戚令和分別坐在荀遠微的下手,中間隔得遠,并不能直接離席去阻攔她,素來從容不迫的他,此時也多多少少有些無措。

    他只好看向荀遠微,想要同荀遠微解釋些什么:“殿下……”

    其實方才戚令和說那些話的時候,荀遠微也跟著緊張了起來,只是她的目光屢屢投向戚照硯,發(fā)現(xiàn)他只是垂眼看著自己面前的餐盤,她的心緒也被勾了起來。

    此刻看見戚照硯要和她解釋,她心中分明升起了隱隱的期待,卻又有些膽怯于面對從他口中出來的答案。

    關(guān)于兩人之間的身份、蕭琬琰那日的提前、她救戚照硯、甚至提拔他的最初的目的,她不敢有片刻忘記。

    她還是想查清當(dāng)年檀州奚關(guān)的戰(zhàn)事,但一旦她和戚照硯的關(guān)系公之于眾,又或者是私下里突破了君臣這堵墻的限制,那她所作的一切,都不再是為了江山社稷,而是出自自己的私情私心,到那時,她不敢確信自己還能秉持著絕對的公平公正來處理這件事。

    于是她搖了搖頭,將心中的雜念盡數(shù)拋卻腦后,抬手止住了戚照硯的話:“無妨,醉后之言,本不必放在心上,觀文你說是不是?”

    戚照硯聞之一怔。

    若他沒有記錯,這是荀遠微第一次直接稱呼他的表字。

    從前在廷英殿會直接以他的官職相稱,私下里有時會是他的名字,再親昵的時候,也只會叫他“戚觀文”。

    戚照硯有些不可置信的問荀遠微:“殿下,方才喚臣的表字?”

    荀遠微歪了歪頭,落落大方地承認了:“嗯,觀文。”

    若說方才他還以為自己是聽漏了自己的姓,但這次他清晰地從荀遠微口中聽出了這兩個字。

    即使從荀遠微這里暫時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在這一瞬,他還是沒能壓住自己上揚的唇角。

    兩人的視線在這一瞬交錯。

    分明方才什么也沒有說,兩人都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滿足。

    戚照硯垂下眼睫,珍而重之地以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了句:“遠微,觀文。”

    荀遠微的目光一直沒有從他身上收回去,看見他的唇上下翕動,自己卻未曾聽見他說了句什么,便托腮問他:“在想什么?”

    戚照硯看向她,緩緩地搖了搖頭:“殿下往后會知曉的,如若有機會的話。”

    荀遠微見狀,也沒有繼續(xù)追問,她很清楚,于現(xiàn)在的她和戚照硯而言,兩人之間,還是留一些距離的好。

    畢竟就連作戰(zhàn),也講究個:進可攻,退可守。

    戚照硯便借機和荀遠微道:“那不知臣可否拜托殿下一事?”

    荀遠微猜不到,遂直接問道:“什么事?”

    戚照硯輕輕頷首:“殿下也知曉,臣如今在永和坊的宅子,不過是個一進院,令和也已及笄又未出嫁,同臣這個做兄長的住在一起,臣思前想后,也不合適,不知可否讓令和暫時寄居于殿下府上,臣明日便去物色新院子。”

    荀遠微聞言,也看向戚令和:“雖說對我而言,無非是公主府中多添一副碗筷,我也不差這些,但這還是要看令和的意思,畢竟你們兄妹分別了三年,我也總不好奪人之情。”

    戚令和很是開懷的一笑:“當(dāng)然愿意!小九同殿下也有半年未曾見過了,京城就這般大,若是哥哥想見小九,也并不難。”

    這件事也就這么敲定下來了。

    宴飲既罷,三人前后下酒樓的樓梯時,戚令和走在戚照硯身側(cè),看著他,很篤定地說:“你不要不以為我不清楚你的那些小心思,我若是在殿下的公主府,你便可以借著看我之名,時常來找……”

    這次戚照硯很迅速地捂住了她的嘴,她便氣鼓鼓地看向戚照硯。

    荀遠微察覺到了身后的動靜,便踅身過來看。

    戚照硯以警告的眼神看了戚令和一眼,才松開了手。

    戚令和也不去看他,只說:“無意間戳破了某人的司馬昭之心罷了。”

    戚照硯不免有些顧慮地看向荀遠微,荀遠微卻什么也沒說,只是牽起戚令和的手,在祥符樓門口同戚照硯道了別。

    春狩嘩變一事傳到長安后,荀遠微怕擾亂民心,本是有意將事情按下來的,但那日的獵場的動靜鬧得實在有些大,且當(dāng)時朝中不少重臣都在現(xiàn)場,根本壓不住,事情甫一傳到京城,便是一石激起千層浪之態(tài)勢,不過半天時間,朝中便已議論紛紛。

    次日上朝的時候,所討論的,也無非是這件事。

    大燕的世家雖然相互之間因為姻親血緣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但到底各有利益所顧,也并非是鐵板一塊,如今看著主持嘩變的那幾人被荀遠微下了大理寺的牢獄,自然有人坐不住,想要趁此機會打壓異己,便勸諫荀遠微嚴肅處理此事。

    有人想要落井下石,便有人想要盡力維護。

    但嘩變到底等同于謀反,故而盡力維護的人也不敢直接替秦質(zhì)等人直接辯解,只能說落井下石的人是公報私仇,一時雙方也起了口舌之爭,開始相互攻訐。

    荀遠微本就是吧打算等到李衡從松亭關(guān)凱旋回來再處理此事,故而一直保持沉默,不置可否。

    底下也吵得不可開交,忽然有人問荀遠微:“殿下,聽聞昨夜殿下的親信之臣戚中丞險些身死,殿下若執(zhí)意庇護這些出身世家的功勛之臣,恐怕會讓天下讀書人寒心。”

    這話術(shù)荀遠微聽著實在是耳熟,她抬眼看去,站在中間,手中執(zhí)著笏板的那人正穿著一身深綠色的官袍,那人的面容她也實在眼熟,不是王賀還能是誰?

    此話一出,本來保持觀望態(tài)度的部分寒門也開始竊竊私語。

    這個王賀,慣會轉(zhuǎn)移矛盾。

    寒門是她和荀遠澤在世之時一手提拔上來的,為了步步弱化這些世家的權(quán)力,這些通過考試選拔上來的寒門,雖然人數(shù)少,但只要是能留在京城的,無一不是在清要之位上,一旦這個苗頭一起,不做處理的話,不過幾天,荀遠微的案頭便會被這些人的劄子淹沒。

    即使這些寒門往日自矜清名,慣常不肯將戚照硯這個出身世家卻又被世家嫌棄的“孤臣”劃歸于他們的陣營,如今卻也將他當(dāng)作刺向世家的一根長矛。

    荀遠微一時不免陷入兩難之地。

    她若是今日畏懼于人言,非要按照他們的要求做出妥協(xié),對那幾個關(guān)在大理寺中的叛將做出懲處,無異于當(dāng)庭和這些簪纓世家“開戰(zhàn)”,其一,她現(xiàn)在手中并沒有足夠的力量可以與之抗衡,其二,妥協(xié)這樣的事情,一旦有第一次就有第無數(shù)次,之前貢舉案已經(jīng)教會了她這一點。

    這些人本就因為她女子的身份,不怎么肯承認她這個君主,倘若她今日再做讓步和妥協(xié),那日后等著她退讓的事情只會越來越多,屆時,君權(quán)何在?

    但如果她不退讓,那便等同于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對她而言,便等同于荀家這么久的經(jīng)營悉數(shù)作廢。

    她要鞏固政權(quán),如今需要的,正是人心。

    她心中所憂慮的事情,戚照硯站在底下,心中自然明白如鏡。

    他看見荀遠微表面松弛,實則握著那椅子上的扶手,也蹙了蹙眉,但下一刻他便站了出來。

    戚照硯先是回身看了一眼按照官階排列站在他身后的王賀,又執(zhí)起手中的象笏,朝荀遠微道:“殿下信任臣,是臣之幸運,為殿下肝腦涂地,也是為臣者應(yīng)盡之職分,臣也不愿臣一片赤膽忠心被人利用,成為刺向殿下的刀劍,如若這樣,豈不是為臣之過?”

    一語雙關(guān)。

    為臣者,忠君愛國是本分,而不是條件。

    階下站著的人多少也聽出了戚照硯話中的意思,便也沒有多少人提及這件事了。

    荀遠微便順著戚照硯的話道:“眾卿的意思本宮都會再做考量,事關(guān)大燕江山社稷,也萬萬不可草率,是也不是?”

    荀遠微肯給他臺階下,王賀即使再不愿意,也只能咬牙應(yīng)了。

    后面又議論了其余的事情,荀遠微便看向高正德,示意可以散朝了。

    散朝后,戚照硯沒有直接回御史臺,而是在安禮門的拐角處等待荀遠微,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便看見荀遠微屏退身后跟著的人,直接朝這邊走來。

    戚照硯和她行禮。

    荀遠微看向他,很認真地問:“你今日為何要?”

    戚照硯看向她,溫聲道:“因為臣不想成為殿下的軟肋,而是想做殿下的盔甲。”

    第64章 山漸青 “但我并不愿意你死。”……

    荀遠微聞之一愣, 因為這句話對他而言似乎有些沉重。

    戚照硯卻眉目舒展,姿態(tài)從容:“臣知曉殿下手中掌握軍隊,殿下自己便是自己最大的依仗, 臣只希望,有朝一日, 殿下可以放心地將后背交給臣。”

    荀遠微蹙了蹙眉:“可是我將來無論是留在京城還是繼續(xù)回到武州為大燕戍守邊疆, 盔甲, 于我而言,都意味著犧牲和死亡。”

    戚照硯卻毫不猶豫地說:“臣愿意,臣愿意成為那個為殿下的功績添磚加瓦的人。”

    在這一瞬, 荀遠微忽然覺得他的目光有些過分的直白和熾熱了,于是輕輕移開目光, “你先是大燕的臣子,然后才是我選上來的心腹之臣, 你也本可以成就一番功業(yè), 青史留名, 這對你來說,并不劃算。”

    戚照硯彎了彎唇:“對臣而言,愿意與劃算,沒有任何關(guān)系,臣是觀心而行。”

    荀遠微只覺得腦中忽然炸開了一團煙花一樣,她忽然想起了前日春狩時深受重傷被她攬在懷中的戚照硯, 她以為自己見慣了生死之事,可那一瞬, 她真得害怕極了,如今只是回想起來,她仍然會覺得周身的血液都驟然冷了下去。

    于是她轉(zhuǎn)過頭去看向戚照硯, 語氣甚是堅定:“但我并不愿意你死。”

    戚照硯心下一橫:“殿下是不愿意,還是,不舍得?”

    他的尾音落得很輕,就好似最后三個字只需要他自己能聽到便好了。

    他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其實是沒有能指望得到荀遠微肯定的答案的,因為他清楚,對于荀遠微而言,她要顧慮的遠遠比自己多。

    所以他也根本沒想到荀遠微會回應(yīng)他。

    荀遠微聞聲,轉(zhuǎn)過頭來對上他的目光,換了個迂回一些的話術(shù):“大燕有很多的忠臣良將,但我可只有一個御史中丞,你說是不是?觀文。”

    若說昨夜的宴飲上他尚且會以為荀遠微是一時糊涂,或者是自己聽錯了,但今天他真得清清楚楚地從荀遠微口中聽到了“觀文”二字。

    分明是自己的愿望,戚照硯卻于此時生出了不真實感。

    他一時不敢再從荀遠微這里奢求到更多的東西,故而朝著她行了個叉手禮,“能得殿下垂青,是臣之幸事。”說完這句,他很知禮節(jié)地朝后退了兩步,“臣恭送殿下。”

    荀遠微頷首,便轉(zhuǎn)身安禮門內(nèi)走去。

    其實她回廷英殿本不用走這邊,但她也不知曉為何,非要繞一圈到安禮門外,或許是因為這里是聯(lián)通內(nèi)朝和外朝的交界處吧。

    荀遠微進了安禮門,本來都走了一段路了,卻又鬼使神差地回過頭去。

    而戚照硯也站在原處沒有挪動,在看見她回頭過來的時候,朝著她彎了彎眼睛,他嘴唇翕動,荀遠微并沒有分辨清楚他說了些什么,于是她也啟唇,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了句:“我信你。”

    她不知道戚照硯有沒有聽清楚,但她能依稀分辨出來,在她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戚照硯眼底的笑意更濃了。

    荀遠微忽然覺得心中像是被什么填滿了一樣,是久違的輕快的滿足感。

    她再度轉(zhuǎn)過身去,繞過了拐角。

    戚照硯一直看著荀遠微的身影消失在了自己的視線外,他才緩緩收起臉上的笑意,轉(zhuǎn)過身去,朝著御史臺的方向走去。

    因著今日朝上這一遭,關(guān)于處置大理寺中關(guān)著的那幾個叛將的聲音也消停了兩天,本有死灰復(fù)燃之勢,恰在此時,李衡從松亭關(guān)傳來大捷的戰(zhàn)報。

    荀遠微翻開匆匆傳進宮中的,信封上還插著三根雞毛的信箋,一時連手指都在顫抖。

    這是她攝政以來的第一場大型的對外戰(zhàn)事,對手又是草原上的悍將海東青,即使她再信任李衡,也未免捏了一把汗。

    她拆開戰(zhàn)報,首先看到了上面的“大捷”兩字,盯著那兩個字看了許久,她才肯逐字逐句地將李衡報上來地具體戰(zhàn)況細細查閱。

    里面還夾帶著一封以李衡本人寫給荀遠微的信。

    “殿下看見此信時,末將已在回京路上,晝夜疾馳,預(yù)計比大軍早半個月抵達長安。”

    李衡在末尾寫了又劃掉,但最終還是用很工整的正楷寫了一句:“愿沈待詔一切安好。”

    荀遠微看到此處,一時沒忍住笑出了聲,她輕輕搖了搖頭,看向一邊替她整理文書的沈知渺。

    沈知渺在聽到是松亭關(guān)傳來的捷報的時候,心思已經(jīng)不在眼前謄寫的文書上了,她頻頻看向荀遠微,卻瞧見她緊緊捏著戰(zhàn)報的邊緣,起初,她還以為是那天戰(zhàn)事不順,但在看到荀遠微最后看向她時面上浮現(xiàn)出的笑意,她心中緊繃著的弦忽然就松了開來。

    但她還是小心翼翼地看向荀遠微,試探著問道:“殿下,松亭關(guān)那邊的戰(zhàn)事可還順利?”

    她其實是想問李衡,但又怕自己的心事太明顯,便轉(zhuǎn)而以松亭關(guān)代替。

    荀遠微起身,將李衡寫給她的私信親自拿到沈知渺跟前。

    沈知渺有些誠惶誠恐,立即垂眸雙手接過。

    在她看見上面的話語時,她先是心底跟著一暖,但卻沒有抑制住自己彎起的唇角,她抬首看向荀遠微的時候,荀遠微也好整以暇地看著她,一副已經(jīng)看穿了一切的表情。

    沈知渺勉強穩(wěn)住自己的心神,卻還是沒抑制住輕快的語氣:“臣恭賀殿下。”

    話音剛落,春和便在外面通報:“殿下,李將軍回來了!”

    沈知渺還捏著信的手不由得顫抖了下,她飛快地垂下眼去,卻又沒能控制住自己反反復(fù)復(fù)地朝門外瞥去。

    荀遠微招了招手,李衡便大踏步著進來了。

    他腰上掛著的劍被已經(jīng)被收在了殿外,連盔甲都沒有換,一副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進殿后先和荀遠微問安,這才悄悄看向沈知渺。

    沈知渺才察覺到他的視線后,飛快地避開目光。

    荀遠微看著這兩人當(dāng)著自己的面秋波暗送,輕輕咳嗽了兩聲,指著擺在自己案上的戰(zhàn)報,道:“你倒是快,我這才收到你的戰(zhàn)報,你人便已經(jīng)到我面前了。”

    李衡便換上了討好的語氣:“我這不是著急想見到阿姐么。”

    荀遠微看了一眼沈知渺,說:“到底是想見誰,我可不知道。”

    李衡沒有否認,卻也沒有說話。

    荀遠微便道:“一路星夜疾馳,快回去洗漱一番,我晚上叫上射聲衛(wèi)的幾個,為你接風(fēng)洗塵,”她看著李衡還有幾分顧慮的表情,又補充了句:“我和知渺都去。”

    李衡立即喜笑顏開,朝著荀遠微行了抱拳禮:“末將多謝殿下。”

    差不多處理完今日的政務(wù)后,大約是黃昏,荀遠微遣春和去同蕭琬琰說了聲后,便帶著沈知渺出了宮。

    沈知渺整理好面前的文書,“殿下,我們是直接去接風(fēng)的酒樓還是先回府一趟?”

    荀遠微看著她身上還穿著官袍,便笑道:“當(dāng)然是回府先換身衣服,更何況還有定瀾與令和呢。”

    沈知渺這才垂下頭來,輕笑了聲。

    等回到府上時,荀遠微和謝定瀾說了這件事后,謝定瀾一時之間卻有些猶豫。

    荀遠微看出了她心中的顧慮,“你與同光,唉……”

    同光,是褚兆興的表字。

    提及褚兆興,謝定瀾的眉目也跟著柔和了下來,卻又顰眉。

    謝定瀾垂著眼,輕聲說:“其實當(dāng)年和離,是我一時意氣用事,但是我也沒有想到,他那么直接地就同意了,后來他跟著先帝回了長安,在京中統(tǒng)領(lǐng)射聲衛(wèi),我則跟著殿下在武州,其實五六年不見,我本都要快將他忘了的,沒想到如今又要見面了。”

    謝定瀾與褚兆興本是青梅竹馬,兩人先后跟在了荀遠微帳下,又有過過命的交情,當(dāng)年在軍營中可是人人羨煞的恩愛夫妻。

    當(dāng)時兩人的婚宴上,荀遠微還調(diào)侃褚兆興:“好啊同光,旁人都是糾結(jié)先成家后立業(yè)還是先立業(yè)后成家,你與定瀾,倒是建功立業(yè)的同時也成了家了。”

    當(dāng)時褚兆興只是笑了笑,臉上飛了一片彤云,卻什么也沒有說。

    但兩人成婚不久后,便鬧了許多的矛盾。

    謝定瀾覺得褚兆興太過木訥,褚兆興也說謝定瀾不夠溫柔小意,謝定瀾便很是生氣,直接將他從家中趕了出去,褚兆興竟也就真得去交好的將領(lǐng)家中借宿了幾晚。

    不過多久,謝定瀾便拿著一紙和離書來找褚兆興,褚兆興愣了愣,也就在和離書上簽了字。

    兩人畢竟在軍中抬頭不見低頭見,褚兆興便主動來找荀遠微,希望荀遠微能調(diào)自己回京城,荀遠微當(dāng)時雖然年輕,卻也讓他再想想,褚兆興什么都不多說,只留了句:“我不會說話,留下來會讓她更生氣。”

    他自己做好了決定,荀遠微也不好再強人所難,便只好順應(yīng)著他的意思了。

    荀遠微看向謝定瀾,“那你還去嗎?”

    謝定瀾?yīng)q豫了一番:“去,我為什么不去,不去反而叫他多出別的心思。”

    荀遠微點了點頭,她還從未問過,褚兆興如今又是怎樣想的。

    但她只是覺得,這兩人當(dāng)年的默契和感情,是多少人都羨慕不來的,實在不應(yīng)該走到今天這一步。

    簡要收拾了一番后,荀遠微便叫人套了大一點的車,一同去了定好的酒樓。

    到酒樓門口的時候,戚照硯已經(jīng)等在一邊了。

    荀遠微示意沈知渺和謝定瀾以及戚令和她們先上去,自己稍后來。

    謝定瀾剛剛回京,自然不知道荀遠微和戚照硯之間的過往,也沒有多想,倒是戚令和朝戚照硯扮了個鬼臉,攬著謝定瀾先走一步。

    戚照硯的目光之停留在荀遠微身上:“殿下給李將軍接風(fēng)的私宴,邀臣前來,是已經(jīng)將臣當(dāng)作自己人了么?”

    荀遠微歪了歪頭,反問道:“不然呢?”

    第65章 十二時 臣不想只做殿下的心腹之臣。……

    戚照硯全然沒想到荀遠微會給自己這么一個近乎于肯定的答案, 一時有些受寵若驚,他張了張唇,一時卻只說出一句:“殿下……”

    荀遠微看見他的神色, 沒忍住用手帕掩著唇笑了聲:“你難道一直不都是我的心腹之臣么?”

    聞言,戚照硯的笑意一時僵在了臉上。

    荀遠微看向他, 問道:“怎么了?”

    戚照硯垂了垂眼, 匆匆收了自己的神色, 復(fù)抬頭,道:“沒什么,只是不得不感慨一句, 人果然總是貪心不足的。”

    曾經(jīng)他想的是如果荀遠微能在自己和盧嶠之間永遠選擇自己就好了,而今得到了荀遠微的肯定, 自己又想離她更近一步,不想單純地只做她的臣僚。

    故而他刻意將尾音落得很輕, 語氣中又多少帶著些許小心翼翼。

    荀遠微也真得如他所想的那樣, 問了一句:“你方才說什么?”

    戚照硯低頭彎了彎唇角, 嗓音溫醇:“臣是想說,如若有朝一日,若是可以,臣不想只做殿下的心腹之臣。”

    聞言,荀遠微藏在袖中的手指不由得蜷縮了下,而后稍稍往后退了半步, 將目光挪向酒樓里面:“他們似乎都到齊了,你我就這么站在門外, 到底也不合適。”

    她承認這個話題轉(zhuǎn)折得有些生硬,她又怎會沒有聽懂戚照硯的弦外之音,只是她身上還背負著許多, 她不能就這么潦草地應(yīng)了戚照硯。

    戚照硯也只能遮掩去自己眉目間的落寞,跟在落后荀遠微半步的位置進了酒樓。

    果然如荀遠微所說,所有人均已到齊,他們算是最后到的。

    但席間的氣氛似乎有些尷尬,大家也沒有像上次給李衡餞別時那樣要給晚來的人罰酒。

    戚令和本來是坐在荀遠微身邊的,但甫一瞧見他們進來,便匆匆起身跑到戚照硯身邊,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

    戚照硯遂彎腰與她平視。

    “瀾姐姐似乎瞧著心情不大好的樣子,哥哥不如同我換個位置吧?我去瞧瞧瀾姐姐。”

    戚照硯循著她的目光看去,按照官階親疏,他原本的位置是在荀遠微對面、謝定瀾旁邊的,換了位置后,他應(yīng)當(dāng)是坐在荀遠微身側(cè)的。

    想到此處,他一時也沒掩住自己翹起的唇角,點頭應(yīng)了戚令和。

    荀遠微看著戚照硯又和上次一樣,坐在了自己對面,耳根處一時掠上了一層緋紅,她的思緒一時有些慌亂,便隨意拿起桌子上的一杯酒一飲而盡,好裝出一副自己臉上的顏色是因為酒液的影響的樣子。

    在她將要執(zhí)起桌上的酒壺飲第二杯的時候,戚照硯忽然往她跟前挪了挪,與她一同按住那個酒壺。

    玉質(zhì)的酒壺尚且沁著絲絲縷縷的冰涼,他的指尖卻在無意間與荀遠微的尾指碰在了一起,溫?zé)崤c冰涼一同碰在他的皮膚上,就好似理智與情感同時充斥在他的心中一樣。

    荀遠微確實是不能喝太多酒的,即使不至于一杯倒,此時臉上也映上了兩片酡紅。

    其實應(yīng)當(dāng)是不相宜的,但他從未見過如此明艷的荀遠微,腦中忽然就想到了那句“一枝紅艷露凝香”,但在意識到下一句的內(nèi)容的時候,他忽然也覺得自己的雙頰生出些熱意來。

    無他,只因下一句是講的便是楚王與巫山神女的云雨之事。

    戚照硯輕輕將目光別開,清了清自己的嗓子,說:“殿下,您并不適宜飲太多的酒,淺嘗輒止即可。”

    分明這人離自己還有些距離,荀遠微卻忽然覺得這人像是趴在她耳邊說話一樣,尤其是那雙眼眸,里面本該是閱盡萬卷經(jīng)書的,如今竟然褪去了其中的銳氣與鋒芒,只余下了類似于情念的東西。

    她心緒本就雜亂無比,故而兩人其實沒有對峙太久,她便松開了酒壺,別過頭去,說了句:“我不喝了還不成么。”

    她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一直不曾轉(zhuǎn)頭看戚照硯一眼。

    期間酒樓的跑堂來過一回,戚照硯朝那人招了招手,似乎是和他吩咐了句什么,那人會意,點了點頭,又下去了。

    荀遠微狀似無意地往旁邊傾了傾身,想要聽清楚戚照硯和他說了些什么,什么都沒有聽到便不說了,還被戚照硯伸手拖住了她的手肘連帶腰身。

    “殿下當(dāng)心。”

    熟悉的嗓音傳入她的耳中時,荀遠微立刻直起身子,攏了攏自己的袖子,正襟危坐。

    戚照硯輕笑了聲,又往她這邊湊了湊,低聲說:“殿下,這里可不是廷英殿。”

    荀遠微垂目,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過猶不及了。

    她才想轉(zhuǎn)過身來瞪戚照硯一眼,但先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卻是一顆晶瑩的葡萄。

    如若一顆紫色的寶石一樣綻在戚照硯的指尖。

    “殿下,葡萄或可以緩解酒氣,酒氣有些許上臉了。”

    荀遠微勻出一息來,可她本想抬手去捏那顆葡萄,卻對上了戚照硯向上看來的眸光。

    她匆匆錯開眸光,只是捏起那顆葡萄,悶聲說了句:“多謝。”

    荀遠微懷著重重的心事咽下那顆葡萄,甜膩膩的汁水沿著她的喉嚨而下,她卻忽然覺得有些嗆喉。

    戚照硯便將一盤擺得精致整齊的葡萄推遞到她面前的案上:“殿下喜歡就好。”

    荀遠微沒有再看戚照硯一眼。

    她今日分明是想要避免上次宴席的事情的,怎么反倒愈演愈烈了?

    她輕輕搖了搖頭,想要將腦中的想法驅(qū)趕出去。

    但兩人并不知曉,他們之間的種種已經(jīng)被坐在對面的戚令和盡收眼底。

    戚令和托腮看著他們,聲音脆生生的:“我記得哥哥從前可是不喜歡這種宴飲的場合的,今日難得,不如賦詩兩句?”

    此話一出,紅袖添香、眉目傳情的沈知渺與李衡、相視尷尬只顧得上飲酒的謝定瀾與褚兆興也都紛紛將目光看向坐在上位的荀遠微與她身側(cè)的戚照硯。

    戚照硯先是看了一眼荀遠微,發(fā)現(xiàn)她并未看自己,倒也不尷尬,只是姿態(tài)從容地坐好,向上菜添酒的跑堂的問道:“你們這里可有用于題詩的木板?”

    跑堂的雖然不認識他,卻認識在座女子的服飾釵環(huán),以及男子腰上掛著的小金魚小銀魚,遂殷勤地應(yīng)道:“有,當(dāng)然有,小人去給諸位拿。”

    不過多久,跑堂便取來一塊木板并上筆墨紙硯。

    戚照硯抬手提筆在木板上落下一句:“玉碗琥珀朱顏酡,醉卻玳瑁筵間郎。”

    最直白,最含蓄。

    荀遠微低眉,心事便流連于眉峰之間。

    戚令和一副湊熱鬧的模樣:“哥哥這句話說得好生模糊,到底是宴席間的美酒使人醉,還是朱顏酡使人醉呢?”

    戚照硯只瞧了她一眼,目光短暫地流轉(zhuǎn)過荀遠微,又將手中的筆遞還給跑堂,并不回答。

    荀遠微抬頭,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酒杯,說:“酒不錯。”

    跑堂便以為是在夸酒樓的酒,立刻喜笑顏開,捧著那塊木板退下了。

    荀遠微看見自己對面坐著的謝定瀾和褚兆興一句話都不曾說,兩人只是沉默著飲酒,心念一動,便道:“今日畢竟是正鈞凱旋的日子,我們還未敬賀正鈞一杯。”

    席間諸人紛紛執(zhí)起手中酒杯。

    謝定瀾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面前的酒壺中已經(jīng)滴酒不剩了,她面上閃過一絲無措,本想招呼跑堂的來添酒,李衡很快也留意到了這點,便看向坐在謝定瀾身邊的褚兆興:“同光兄。”

    褚兆興看了他一眼,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就當(dāng)他要執(zhí)起自己面前的酒壺想要為謝定瀾斟酒時,又想起了從前的事情,頗有顧慮地看了她一眼。

    李衡跟著看向謝定瀾:“定瀾。”

    謝定瀾本就是放不下自己的面子,如今李衡這樣說了,她也就順著臺階下了,輕輕點頭,第一次轉(zhuǎn)頭看向褚兆興,口齒不清地說了句:“多謝褚將軍。”

    褚兆興聽見謝定瀾如此生疏地喚他“褚將軍”,心尖驀然跟著一疼。

    即使不算兩人結(jié)為夫妻的那一年,兩人相識也有十幾年了。他尚未及冠取表字的時候,謝定瀾便依照他的齒序喚他一聲“褚十二”,他及冠那年,謝定瀾十七歲,兩人正好成婚,謝定瀾便喚他的表字“同光”。

    后來兩人和離后,謝定瀾自請去戍守別的州縣,兩人也沒怎么見過。

    謝定瀾走的那日,荀遠微來問他要不要去送送她,褚兆興猶豫了一瞬,還是搖了搖頭,說:“算了,她或許并不愿意見到我。”

    而不久后他離開邊關(guān)將要遠赴長安的時候,也沒有等到謝定瀾來送他。

    沒想到經(jīng)年再見,謝定瀾會這么客套地喚他一聲“褚將軍”。

    他有一剎那的失神,以至于給謝定瀾倒酒的時候差點讓酒液溢出了酒碗。

    這一段小插曲過后,諸人也都舉起酒杯,一起對向李衡。

    謝定瀾想讓自己的心緒平定下來,遂一口飲盡了玉碗中的酒,她酒量其實不錯,但還是因為動作有些急切,放下酒碗時嗆了兩口。

    褚兆興在一邊瞧見,下意識地從自己袖中取出手帕,但想到謝定瀾方才生疏的模樣,又故作淡定地裝作取錯了東西的模樣,將手帕收了回去。

    謝定瀾其實悄悄目移時,已經(jīng)看見了他取出來的手帕,她心中分明已經(jīng)燃起了許久未曾有過的悸動,她記得,在從前無數(shù)次的相處中,褚兆興都是這樣細致地照顧她。

    但在看見褚兆興又收回了手帕后,她心頭又落滿了失落。

    謝定瀾放下手中的玉碗,垂頭后頗是自嘲地彎了彎唇,她本想再度借酒澆愁,在指尖將要碰到酒壺時,她才想起來自己的酒壺已經(jīng)空了,遂搖了搖頭,使得自己的意識清醒一些,然后刻意繞過褚兆興,看向荀遠微:“殿下,我出去醒醒酒。”

    荀遠微知曉她心中悵惘,便也沒有為難。

    得了荀遠微的首肯后,謝定瀾幾乎是如逃跑一般地疾步走出了小包間。

    看著謝定瀾離開,褚兆興不由得攥緊了自己手中的帕子,只有在能看到她背影的時候,褚兆興才敢不掩藏自己的視線,可這時他忽然不知道要怎么辦才好。

    李衡便看向褚兆興,使勁朝門外的方向遞眼神。

    褚兆興這才匆匆起身,本都要走了,又回身將自己的外衫取來搭在手臂上,才追趕了出去。

    祥符樓很大,地段又好,幾乎是環(huán)抱著半個曲江池而建,前后兩座樓之間以廊橋相連,站在上面,正好可以俯瞰到整個曲江江面。

    謝定瀾憑欄站在廊橋上,她看著曲江池上泛舟的人,后面的樓里還遠遠傳來琵琶的聲音。

    忽然之間,她鬼使神差地轉(zhuǎn)過身去,褚兆興就站在她身側(cè)。

    褚兆興沒有想到她會毫無征兆地轉(zhuǎn)過身來,正緊緊捏著自己的外套邊緣的他還在思索措辭,就這么猝不及防地被謝定瀾打斷了。

    謝定瀾看著他,眼眶有些紅,啟口:“你來做什么?”

    褚兆興腦中的弦在這一瞬繃緊,身體不等他的大腦做出反應(yīng),先將手臂上搭著的衣衫披在她身上,而后很是笨拙地說了句:“夜里冷,小心著涼。”

    衣衫上仿佛還帶著他的體溫,謝定瀾伸手去扯屬于褚兆興的衣衫,別過頭去,有些執(zhí)拗地說:“我不用你關(guān)心。”

    褚兆興卻聽出了她嗓音中的哽咽,難得態(tài)度強硬地按住了披在她身上的衣衫上的系帶:“你同我置氣,也不要不顧及自己的身子,好不好?”

    謝定瀾回頭看向他,問道:“誰同你置氣了,你不要忘了,我和你已經(jīng)和離了。”

    在說出這句的時候,謝定瀾心中留下的疤痕好似也被夜風(fēng)剖開,她看向褚兆興,任憑眼淚在眸眶中打轉(zhuǎn),又往后退了一步,整個人靠在了朱紅色的廊柱上,喃喃道:“一定是我在做夢,他才不會這樣。”

    褚兆興沒有見過這樣的謝定瀾,心頭一時也泛上了絲絲縷縷的苦澀。

    回廊上懸掛著的燈盞投下來略微昏暗的光恰恰映在謝定瀾的臉上,讓她顰眉時敲得更加清楚。

    褚兆興超前走了一步,他抬手想如往素一樣觸碰謝定瀾的眉心。

    謝定瀾先反應(yīng)過來,抬眸看著他,“你要做什么?”

    褚兆興的手一時懸在了空中,落也不是,收也不是,只好說:“我以為是燈影。”

    “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我沒有在開玩笑,”褚兆興的語氣有些急切,“我回長安的這五年,時常會夢到你。”

    謝定瀾沒有回應(yīng)他,只是轉(zhuǎn)頭,遠眺著曲江池。

    “定瀾,我只是沒有想到,多年未見,你會叫我一聲‘褚將軍’。”褚兆興說到后面,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那我應(yīng)該叫你什么?以我們?nèi)缃竦年P(guān)系和身份。”謝定瀾轉(zhuǎn)頭看向他,很認真地問。

    雖然和離是她提出來的,但她沒有想到褚兆興當(dāng)時答應(yīng)地那么果斷。

    褚兆興大腦一片紅白,他沒有聽出謝定瀾想表達的意思,只是目光有一瞬的閃爍。

    謝定瀾沒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索性轉(zhuǎn)頭就走。

    褚兆興回過神來的時候,謝定瀾已經(jīng)走出兩步之遙了。

    他立刻追趕上去。

    謝定瀾此時心中很亂,她本想一個人冷靜一番,卻沒想到褚兆興追了出來,卻又張不開口,一時只想逃避。

    褚兆興心中的天平此時已經(jīng)漸漸傾向于情感的一方,他快步追上,抬手捉住了謝定瀾的手腕。

    “放手。”

    褚兆興只是固執(zhí)地看著她。

    謝定瀾用力一甩,想要下階梯,腳步卻在原地頓了下。

    屋漏偏逢連夜雨,許是方才走的有些急了,不知何時,她竟然崴了腳腕,她一時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氣。

    “我送你回去。”

    謝定瀾果斷拒絕:“不用。”

    “我不放心你。”褚兆興說著已經(jīng)蹲在了她面前。

    謝定瀾心中糾結(jié)了會兒,最終還是以雙手搭在了褚兆興的肩背上。

    宴席這邊此時已經(jīng)酒過三巡了。

    在座的除了戚照硯,幾乎都是荀遠微在武州時的舊友以及當(dāng)年隨著她征戰(zhàn)后來留在長安的舊部,他們不說經(jīng)略朝堂的四方之事,只提及當(dāng)年的風(fēng)雪之事。

    荀遠微的眉目間也只有明媚與追憶。

    從他們的話語中,戚照硯依稀可以描摹出從前那個英姿颯爽的女將軍的容顏,即使只有短短的時間,他也依稀覺得自己恍若回到了荀遠微的過去。

    憑借著這些畫面,他也回憶起了自己的曾經(jīng)。

    言笑晏晏間,已然杯盤狼藉。

    出了祥符樓后,其余的將領(lǐng)都三三兩兩地走在一起攀談那些刀口舔血的日子,似乎也沒有留意到并肩走著的兩對。

    沈知渺和李衡走在最后,一天的月色始終落在兩人面前。

    李衡這人,在對著旁人的事情的時候,心思始終清澈明白,唯獨到了自己身上,從前慣常會的那些話術(shù),仿佛都說不出口。

    最終還是沈知渺悄悄伸出手指,勾了勾他的衣袖。

    李衡偏頭過來看她。

    沈知渺眉眼盈盈,似乎藏匿著一片大漠的月色一樣。

    李衡不由得呼吸一滯。

    沈知渺仰頭看著他,說了句:“正鈞。”

    李衡的腳步頓時就頓在了原處,在這一刻,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故而就連說話有些結(jié)巴:“沈、沈待詔,我沒有聽錯吧?”

    沈知渺彎了彎眼,給了他肯定的答案:“不是你說,若你此次凱旋,想聽我叫你一聲你的表字么?”

    李衡抬手掩面,再松手的時候,是毫不掩飾地笑:“我沒有想到會成真。”

    沈知渺垂下眼睫:“我答應(yīng)過你的事情,便一定會做到。”

    李衡的心緒更是難以平復(fù),他幾番欲說些什么,卻都不知從何說起。

    沈知渺看出了他的顧慮,便先道:“如若想不好說什么,也不著急于這一時半刻的,我一直在。”

    她的聲音柔和,像是一泓清泉一樣緩緩緩緩流淌過李衡的心間,“你知道么?在聽到你喚我表字的時候,我比打敗海東青的時候還高興。”

    沈知渺沒忍住笑出了聲。

    但兩人之間沒有久別重逢的哀切、沒有海誓山盟的熱烈,只是慢慢并肩,沐著一天月色走在回公主府的路上。

    到了公主府門口的時候,沈知渺停下腳步,“就到這里吧。”

    她聲音很輕,給人一種點到即止的感覺。

    就在她將要轉(zhuǎn)身的時候,李衡忽然叫住了她,還是很恭敬的一聲:“沈待詔。”

    沈知渺回過頭來看著他。

    兩人之間以稀稀疏疏的斑駁樹影相隔。

    風(fēng)簌簌而過,像是要吹亂人的心事一般。

    李衡深吸了一口氣,看著沈知渺,站得筆直,以很認真的語氣說道:“我是怕太莊重會讓沈待詔覺得我無趣,少一分又怕你覺得我輕佻……”

    所以,你可不可以再給我一些時間?

    他后面這句忽然沒有勇氣問出來,他又怕沈知渺覺得他膽怯。

    不知沈知渺有沒有看出他的心事,因為她只是搖了搖頭,說:“沒關(guān)系的,正鈞。”

    李衡眼睛一亮,而后朝著她深深一拜。

    “那我回去了?”

    “我目送你。”

    沈知渺將心事妥善地封存好,才轉(zhuǎn)過身去,緩步走上公主府的臺階。

    今夜的月色承載了許多人的心事,而注定有人是徹夜難眠的。

    李衡在松亭關(guān)大捷,一時在朝中地位也水漲船高,即使如今大軍還未回京,但荀遠微心中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把握,故而于次日的時候,她將自己的心腹之臣以及在兵部任職的宇文宣也傳來了廷英殿。

    褚兆興聽完荀遠微的話,蹙了蹙眉:“殿下的意思是,增設(shè)北衙軍?”

    荀遠微點頭:“是,從此次春狩便可以看出,大燕如今的番上府兵制,是承繼前朝,但兵權(quán)始終掌握在各大世家手中,那這次是嘩變,還好被及時鎮(zhèn)壓了下來,下次可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在場諸人的神色都嚴肅了起來。

    戚照硯與荀遠微對視一眼,又環(huán)視了周遭一圈,才道:“殿下的意思,是否為借著這次李將軍大勝以及嘩變的事情,將李將軍此次帶回來的士兵重新組合,以護衛(wèi)陛下之名命名為羽林軍?”

    荀遠微點頭:“正是如此,此次征戰(zhàn)都是各衛(wèi)府的精銳部分,這樣一來,慢慢抽絲剝繭,先從他們的絕對實力入手,步步軟化,總有一朝,可穩(wěn)定好大燕的局勢。”

    宇文宣在一邊聽著,既深以為然,又有所顧慮:“只是這樣以來,這些人的歸屬又是個不小的問題,還有那些被關(guān)在大理寺中的叛將,殿下又打算如何處置?”

    荀遠微握緊了椅子的扶手,閉了閉眼,這個問題,她已經(jīng)思慮了許久了,到了真正開口的時候反而落了一身輕快:“嘩變等同于謀反,是死罪,絕不可以有半分的容情。”

    諸人聞之皆是一愣,但她此舉又的確在情理之中,她攝政不久,正是需要立威的時候。

    李衡也素來瞧不慣這些所謂世家子弟身上明明沒有什么戰(zhàn)功,卻還站著領(lǐng)兵的名頭,到了面臨大戰(zhàn)的時候,又都貪生怕死,紛紛退卻。

    此時聽了荀遠微的話,第一個表示贊同:“末將以為可行。”

    “我從前也只是說以松亭關(guān)戰(zhàn)事為主,卻沒有說對于此事不做處理。”荀遠微的目光冷了下來。

    坐在殿中的人紛紛相視,并無人反對此事。

    后面又初步商議了等大軍抵達長安后時改組衛(wèi)府兵的諸多細節(jié),一切處理好后,已經(jīng)到了晌午。

    荀遠微才揉了揉眉心,轉(zhuǎn)頭和春和與沈知渺道:“走吧,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沈知渺合上手中的奏折和文書,先荀遠微一步起身,立在一邊。

    如今已經(jīng)到了暮春時節(jié),宮苑的夾道旁到處都是飄揚飛舞的柳絮,宮闕上覆蓋著的琉璃瓦在陽光的照射下映出瑩瑩的光澤來,又鑲上了一層模糊的光暈。

    荀遠微一時只覺得心神寧靜。

    正走著卻看見個太醫(yī)提著藥箱步履匆匆地朝內(nèi)宮走去,她心中忽然閃過一絲不妙的念頭。

    如今荀禎尚未親政,宮中沒有后妃,荀遠澤膝下沒有別的子女,也沒有別的后妃,偌大的深宮中,堪稱主子的也就只有荀禎和蕭琬琰。

    春和看出了她的心思,便快步走上前去,叫住了那個太醫(yī)。

    太醫(yī)瞧見身后之人是荀遠微,遂匆匆回身疾步走過來行禮:“臣見過長公主殿下。”

    荀遠微看向他手中的藥箱。

    太醫(yī)垂首:“是蓬萊殿那邊,太后娘娘的身子不太好,故而傳臣過去瞧一瞧。”

    荀遠微瞳孔一顫。

    她想起她這幾日早晚去給蕭琬琰問安,她看著都好,怎會突然病了?

    來不及多想,她便和太醫(yī)道:“一起去。”

    荀遠微步履匆匆,很快便趕到了蓬萊殿。

    蕭琬琰身邊的元尚宮沒有想到荀遠微會和太醫(yī)一起來,雖說太后娘娘吩咐過不讓荀遠微知曉自己生病的事情,但如今人已經(jīng)到了門口,也不能攔著,只能硬著頭皮將人迎了回去。

    荀遠微甫一進殿,便聽到了蕭琬琰的咳嗽聲。

    蕭琬琰坐在軟榻上,面色蒼白,以手撐著額頭,睜眼看到荀遠微的時候,不免有些錯愕:“遠微,你怎么來了?”

    荀遠微坐在她身邊:“嫂嫂病了竟也不肯讓我知曉。”

    蕭琬琰咳嗽了兩聲,強笑道:“你日理萬機,松亭關(guān)的戰(zhàn)事又吃緊,我這不是怕你擔(dān)心么?”

    荀遠微招了招手,示意太醫(yī)先過來為蕭琬琰診脈。

    太醫(yī)診斷后說:“娘娘這是思慮過度,平時還是少憂心一些。”

    蕭琬琰擺了擺手,讓他寫擬藥方便是,又看向荀遠微:“你聽,太醫(yī)都說了,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擔(dān)心。”

    荀遠微的眉目間盡是擔(dān)憂,她知曉以蕭琬琰的性子必然不肯告訴她,便問元尚宮:“娘娘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蕭琬琰先按住她的手:“就是換季,偶感風(fēng)寒。”

    元尚宮在一邊終究是聽不下去:“殿下,才不是,娘娘一直不讓我們告訴您,其實先帝病逝后,娘娘本就大病一場,后面又一直處于憂思之中,上次春狩回來后,身子更不如以前了,這幾日藥方都不知換了多少了。”

    荀遠微看向蕭琬琰,她沉默不語,而后屏退了所有的宮人,只留了荀遠微一個在身邊。

    “是我沒能處理好前朝的事情,叫嫂嫂擔(dān)憂了。”荀遠微一時陷入了深深的自責(zé)之中。

    蕭琬琰嘆了口氣:“好孩子,哪里是你的問題,人各有命罷了,我知道你不喜歡朝堂之中的權(quán)術(shù),可我的身體并不容許我為你再分擔(dān)一些,你這半年來,比起剛回京的時候,消瘦多了,我每次瞧見都心疼。”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久于人世……”

    她這話才說一半,便被荀遠微打斷了:“嫂嫂一定會長命百歲的,遠微在這世上,只有你一個親人了,我想我真得不能再接受至親之人的離世了。”

    她的說著像個小孩子一樣看著蕭琬琰。

    而事實上是,在蕭琬琰跟前,她一直都是個小孩子。

    蕭琬琰面上閃過一絲無可奈何,拍了拍她的手背,輕聲道:“我近來總是夢見你哥哥,或許他也想我了吧,如若有一天我真的撒手人寰,我就將禎兒交給你了。”

    “嫂嫂不要這樣說,分明年前你還說過,要和我一起將哥哥留下來的江山守好的。”

    蕭琬琰沒有應(yīng)她這句話,只說:“陪我坐會兒吧。”

    荀遠微頷首,一直陪蕭琬琰坐到了黃昏,兩人提起荀遠澤在世時的事情,俱是感慨。

    荀遠微不傻,她知道蕭琬琰是在故意安慰她,可越是這樣,她心中越難受。

    頂著月色出宮的時候,她看著天邊的圓月,看向春和,問道:“今天是幾號?”

    春和回答:“四月十六。”

    荀遠微默念了一聲:“是他的生辰啊。”

    于是她繞道去了戚照硯宅上。

    她到的時候,戚令和已經(jīng)在了。

    她才進門,戚令和便轉(zhuǎn)頭看向戚照硯,笑道:“哥哥,你看,我就說殿下會來給你過生辰吧。”

    戚照硯正端著一碗面出來,又匆匆解下圍裙,迎上來。

    戚令和立即閃進了屋子里,關(guān)上門,只留兩人在院子。

    戚照硯還有些錯愕:“殿下怎么來了?”

    荀遠微好整以暇:“來給你過生日啊。”

    戚照硯請荀遠微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后,才說:“殿下瞧著心情不大好。”

    荀遠微看了戚照硯一眼,她很想將心事說給戚照硯講,但今日又是他的生辰,故而意識有些躊躇。

    戚照硯從容一笑:“殿下只管說,臣一直在,臣說過,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成為殿下的后背。”

    荀遠微猶豫了下,便將和蕭琬琰的事情說給了他聽:“你說,我什么時候才能成為我哥哥那樣的圣明之主?”

    戚照硯彎了彎唇,卻反問道:“殿下可知,臣為何這般忠心于殿下?”

    第66章 畫堂春 你是我今生的救贖。

    荀遠微正坐在石桌邊, 一手托腮,另一手百無聊賴地在桌面上劃圈,聽到戚照硯這句, 她手中的動作也變緩慢了些,抬眸看向戚照硯時, 卻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也輕輕落在自己身上。

    她的眼睫輕顫, 聲音有些悶悶的:“為何?”

    戚照硯的聲線柔和地像是能將一天月色都溶解了, “因為,是殿下將臣救了回來。”

    荀遠微忽地抬頭看他,顰眉:“你莫與我開玩笑。”

    戚照硯搖了搖頭:“臣字字句句, 皆是肺腑之言。”

    “我可記得無論是三年前的檀州,還是后來的大理寺, 又或者是去年年底我在京郊客棧遇見你時,你對我可都是愛搭不理的, 甚至還直言我救了你還不如殺了你。”荀遠微想起過去的事情, 抬頭好整以暇地看向他。

    戚照硯面上閃過一絲尷尬和無措, 又如實說:“是臣昔日話說得太滿,但臣指的是殿下將臣從過往中救了出來。”

    荀遠微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答案,不免好奇:“將你從過去中救出來?”

    戚照硯點頭,又沉默了會兒,深吸了口氣,似乎是在斟酌措辭, 而后才道:“或許于殿下而言,三年前在檀州那次, 是第一次見臣,可于臣而言,早在臣十九歲那年出使靺鞨, 回京時路過武州,便遙遙地在城墻上望見過殿下一眼了,那時臣尚且意氣風(fēng)發(fā),尚且懷有一腔熱忱,但此后不久,臣便吃了檀州的那場敗仗,從此身敗名裂,從此便將昔年高呼的理想、熱望悉數(shù)隨著當(dāng)年在奚關(guān)戰(zhàn)敗的戚照硯拋擲于九泉之下了。”

    荀遠微只是認真地聽著他講述過去的事情,她從前從未覺得自己有一瞬的看清過戚照硯的眼眸,忽然在他說出這些話時,她驚覺,那雙素日里如寒潭一樣幽深的眼眸中結(jié)的冰在緩緩破裂,又將流淌出汩汩春泉一般。

    這些事情,戚照硯在今夜之前從來沒有主動和她提過,她本也不打算問,她一直怕提起他的傷心事。

    如今聽見他說這些這些事情時,姿態(tài)從容,就像是在說別人的經(jīng)歷一般,荀遠微不由得一陣怔忡:“然后呢?”

    戚照硯彎了彎眼睛,繼續(xù)溫聲道:“其實說起來,臣已經(jīng)不記得是什么時候了?或許是殿下第一次來臣的宅子,問臣為何要將那一句寫做楹聯(lián)開始吧。”

    他說著回頭看向自己宅子前的柱子上貼著的那句“孤臣危涕,孽子墜心”。

    荀遠微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許是經(jīng)歷了一個冬春的緣故,那對楹聯(lián)上的字竟然有些褪色。

    但她不知曉戚照硯還有什么別的想說的,遂保持了沉默。

    戚照硯又將目光收了回來,繼續(xù)道:“又或許是殿下提起臣當(dāng)年所作的《懷蕭鼓賦》中的句子,又或許是去年冬天臣與臣相逢于京郊的雪野中,在風(fēng)雪交加的寒夜中,殿下問臣千百年之后,世人會不會記得殿下的名字,又或許是因為殿下曾無條件地信任臣,肯放心地將主持貢舉的事情交給臣,又或許于皋死后,殿下之哀切,也讓臣一時與少年時的自己感同身受。”

    荀遠微聽他說起往事,眼前的畫面也走馬觀花般的流轉(zhuǎn)而過,不禁喃喃:“原來不知不覺間,我們之間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了這樣多的事情。”

    戚照硯輕輕點頭:“臣在與殿下同行中,看到了殿下之于江山萬民的仁心,也看到了殿下的心中的理想與孤勇,殿下肩上有著大燕的江山,心中有著古來執(zhí)璽者少有的慈悲,所以,殿下一直都是臣心中的圣明君主。”

    說到此處,荀遠微的眸眶忽然有些濕潤。

    她看向戚照硯,動了動唇,卻什么都沒能說出來。

    戚照硯看向她,聲音和緩,語氣認真:“在無數(shù)次與殿下的對望中,臣得以拼好臣的輪廓。”

    “但這些分明都是我的無心之舉。”

    荀遠微聽見他這樣說,心頭不免涌上一陣濃濃的愧疚來。

    她想起自己救戚照硯的初心是因為想查當(dāng)年的奚關(guān)檀州一戰(zhàn)之中的隱情,她大膽任用戚照硯主持今春的貢舉,也不過是因為滿朝間,戚照硯的才學(xué)算得上冠絕,又因為他特殊的經(jīng)歷,讓他不會在貢舉中偏袒向世家,自己對他所作的這些,似乎無一不是出自于平衡朝堂的謀算與布局。

    故而荀遠微蹙了蹙眉:“但是,我記得我曾和你說過,我做這些,并不全然是因為你,你就這么忽略了我當(dāng)中隱藏著的算計?”

    戚照硯的神色依舊溫和,他看著荀遠微在石桌上緩慢地劃著圈的指尖,忽然很想伸手將她的指尖握在自己掌心,然后抵在自己的心口,讓她聽一聽自己的心事。

    可是,他不能。

    他將手指蜷縮回去,克制著自己的心緒:“對臣而言,這并不重要,臣幾乎墜入黃泉,殿下先讓臣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又替臣將令和照顧得那樣好,即使臣想赴死,也忽然有些舍不得這風(fēng)月人間,也舍不得拋卻殿下。”

    荀遠微在這一瞬,只覺得在這良宵春夜中,自己的心事也在悄悄地從心中逃逸出來。

    戚照硯姿態(tài)淡定,她心中卻有些七上八下。

    戚照硯看著她飄忽不定的眼神,學(xué)著她無數(shù)次在自己面前的樣子,歪了歪頭:“臣今夜同殿下說了這么多,其實只是想說,是殿下鑄就了臣的一身骨節(jié)。”

    荀遠微讓自己的心緒平定下來,這次,換她看向戚照硯:“其實,你有沒有想過,將你從過去拉出來的,并不是我,而是你從來都未曾熄滅的那腔肝膽與熱意?”

    “殿下?”

    戚照硯的眸中添上了一絲惶惑。

    “你能從我與你的并肩同行中見到萬千關(guān)河中的少時的那個自己,也全然是因為你在無數(shù)次的夜靜闌珊時,從來都沒有忘記過那個文賦驚滿堂諸公的自己,只是你從前一直在有意的逃避罷了,你在與我對望時,是在與過去的自己對望,其實你從未忘卻,是也不是?”

    戚照硯從未想過,在荀遠微的視角中,他們之間的經(jīng)歷竟然是這樣的,雖然很不想承認,但他不能否認荀遠微說的是事實。

    “是,殿下明辨。”

    荀遠微收回自己在桌子上打圈的指尖,眸光柔和:“其實你說你第一次見我,是在武州城墻上,那我卻要說,我見你,要比你更早些,當(dāng)年我受封后離京,你我騎馬在朱雀門擦肩而過,那日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你撐著傘,我并未看清你的容顏而已,我后面問起李衡,他才告訴我,那是與我齊名的戚照硯。”

    戚照硯遲疑了下,像是在想自己曾經(jīng)打馬過長街的年月。

    “簪纓朱門的圭臬會規(guī)訓(xùn)少年的肝膽腸熱,史書青簡的三言兩語也會模糊人的舊時輪廓。”

    戚照硯接上她的話,“但所幸,在這場經(jīng)略歷史的同行之中,臣得以陪在殿下身側(cè)。這于臣而言,已是莫大的慰藉。”

    荀遠微看向他的眼眸,那其中的凜冬已然散盡,只落下了清澈與溫存。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匆起身。

    戚照硯一時不解她的動作,“殿下?”

    荀遠微什么都沒有說,只是離開了戚照硯的小院。

    他立在樹下,一時的身影竟然有些蕭然。

    戚令和在里面看見荀遠微離開,立即跑了出來:“你怎么惹殿下生氣了?”

    戚照硯回頭看向站在他身后的戚令和,心頭蔓上了一層濃濃的惶然。

    方才不是還說得好好的么?怎么她什么也沒說,就這么走了?

    但出于維護自己在小妹面前的尊嚴,他并不愿意承認自己和荀遠微方才已經(jīng)推心置腹過了,便瞪了戚令和一眼:“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多問。”

    戚令和這次沒有同他爭執(zhí)大人小孩的事情,只是推搡著他不斷朝前走:“還愣著做什么,不趕緊去追殿下么?”

    只是才往前走了兩步,荀遠微便出現(xiàn)在了門口。

    她眉眼盈盈,其中仿佛有遠山纖淡、秋水綿綿:“追什么?”

    戚照硯有些許尷尬,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沒,沒什么。”

    荀遠微手中捧著一個長長的錦盒,笑著解釋道:“我方才是去車上取給你準(zhǔn)備的生辰禮物了。”

    戚令和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了一圈,看了戚照硯一眼:“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那我便不攪擾你與殿下的花前月下了。”

    戚照硯壓了壓眉頭:“亂說什么!”

    戚令和落下一句:“哥哥羞羞”便匆匆跑開了。

    不大的院子中一時便又剩下了戚照硯和荀遠微。

    荀遠微朝前走了兩步,將手中的錦盒遞給他:“給你的生辰禮物。”

    戚照硯很珍重且小心翼翼地從荀遠微手中接過,而后將錦盒抱到了石桌上。

    扣子被彈開,里面是一卷古籍和一張卷起來的宣紙。

    “我也不知道應(yīng)當(dāng)送你些什么,便托人找了一卷古籍的孤本,又自己寫了一幅字,竟然沒想到與我們方才說的話很巧妙的對上了。”

    戚照硯搭在宣紙上的指尖頓了頓,他沒有理會放在一邊的那卷古籍,只是從錦盒中取出那卷荀遠微寫的字。

    展開后,他輕聲念出了上面的那句詞:“明明明明月是前身,回頭成一笑,清冷幾千春。”

    荀遠微揚了揚眉:“你的前塵是清輝在天,你的來路月光朗照。”

    戚照硯將那幅字收好,眼底笑意更濃:“這一定臣此生收到過的最好的生辰禮物。”

    荀遠微負手立在他身前,她忽然覺得自己不想錯過戚照硯面上的每一寸神情。

    戚照硯忽然覺得,若是不能明明白白地和荀遠微訴請自己的心意,那不如就光明正大的親近,好讓所有人以為他們這樣,是合乎情理的。

    院落溶溶月,柳絮淡淡風(fēng)。

    戚照硯的生日沒過多久,從松亭關(guān)凱旋的將士也在李衡的副將的帶領(lǐng)下回了京。

    甫一回京,荀遠微先是將之前同他們議論的抽調(diào)改組禁軍的事情迅速落實,寫了內(nèi)詔。

    此詔令一出,便在朝中激蕩起了軒然大波。

    畢竟這些人在作戰(zhàn)前都是從各世家手中握著的衛(wèi)府軍中抽調(diào)出的精銳部分,此時就這么突然改組成為羽林軍,那些世家大族自然是不樂意的。

    荀遠微便將一月前的嘩變一事泡了出來,朝中一時陷入了沉默。

    對于素來看不慣世家子弟的寒門之臣而言,荀遠微此舉,無非是給他們之前所奏請的事情給了個態(tài)度,他們自然不肯放過這么好的機會。

    對于他們而言,荀遠微肯將嘩變一事提出來,便是不打算將從前的事情輕輕放下。

    朝中一時吵得不可開交。

    荀遠微適時地看向鄭載言和崔延祚:“雖是內(nèi)詔,但還是要看兩位中書令的意思。”

    其實兩人都清楚,荀遠微不過是借機向他們施壓。

    本想通過禁軍嘩變一事逼著荀遠微讓權(quán),但任誰也沒想到,荀遠微當(dāng)夜竟然會提前離開,又得知了獵場的消息,聯(lián)合宇文復(fù)手中的右監(jiān)門府衛(wèi),迅速抵達獵場,打亂了所有的計劃。

    荀遠微在事發(fā)后并沒有將那些叛將直接處死,只是將人關(guān)在了大理寺中,大理寺的竇嵩此前被楊績死死壓著,明里暗里不知甩給了他多少棘手的案子,讓他背了多少次黑鍋,如今他自然是不肯偏向于崔氏的。

    大理寺中沒有人,他們即使想要下手,也插不進去手,竇嵩的審訊手段是有一道的,這幾個人活著,遲早會懸在頭頂?shù)囊话训叮肋h不知什么時候會落下來。

    如今李衡帶著射聲衛(wèi)回京,原本出于中立的宇文復(fù)也被荀遠微策反,回京半年多,所做的事情,足夠她在長安籠絡(luò)人心、站穩(wěn)腳跟、發(fā)展勢力。

    今時今日的荀遠微,也已經(jīng)不是那個去年冬天剛剛回京,對政治一片空白的荀遠微了。

    當(dāng)今最好的辦法,便是棄軍保帥、斷臂求生,只有暫時按著這位長公主的意思將嘩變案推過去,才可以解決后患,畢竟按照那些寒門得寸進尺的習(xí)慣,既然已經(jīng)成功改組禁軍,便不能將獄中關(guān)著的那幾個人輕輕落下了。

    這件事是兩人之前便商議過,達成過共識的,如今對視一眼后,便算是確定了雙方的意思。

    崔延祚便持著象笏站起來,走到中間,環(huán)視了一圈周遭,才道:“臣以為,殿下所言甚是,嘩變一事畢竟非同小可,陛下、殿下、娘娘的安危也切切兒戲不得。”

    荀遠微看向鄭載言:“鄭公以為如何?”

    鄭載言也當(dāng)著荀遠微的面附和了崔延祚的言論。

    得了兩位中書令的肯定,門下省的幾位也都觀望著風(fēng)頭,并未有人提出反對之言語,那些方才還吵得很兇的世家子弟此時也陷入了緘默之中。

    而初步嘗到了甜頭的寒門自然不肯就這么善罷甘休,果然依照崔延祚和鄭載言的設(shè)想做了。

    “既然提到嘩變,那還請殿下嚴肅處置關(guān)在大理寺中的那幾個叛將,以匡正國祚,撫慰人心。”

    這件事本來也是荀遠微打算做的,既然被提了出來,荀遠微便也沒有反對,象征性地問了一圈:“諸卿以為如何呢?”

    連衛(wèi)府軍都改組了,對于這件本來就是板上釘釘只是不知因為何故延遲了一個月的處置,也沒有人意外,只零零碎碎的有幾聲議論,但也始終沒有人直接反對。

    無人有異議,內(nèi)詔傳下去后不過一兩日,中書門下的流程便走完了,擬完旨意后,以秦質(zhì)為首的叛將的也定在了十日后問斬。

    崔延祚回了自己的宅邸后,忽然問起自己身邊的長隨,那日是誰給長公主通風(fēng)報信的。

    長隨回答:“是王郎君。”

    崔延祚想了想,似乎在想這個“王郎君”是誰。

    長隨覷著他的臉色,又補了句:“就是十五娘子的夫婿,王賀。”

    崔延祚這才想起來王賀這個人,便轉(zhuǎn)頭和長隨吩咐:“去將他給我叫過來。”

    王賀制舉登科后,崔延祚想著他知道的畢竟太多了,此時不透露,但并不知來日會如何,為了將他穩(wěn)在自己的陣營,也念著他頗有幾分才華,便將自己的一個庶出的侄女嫁給了王賀。

    王賀來了后,恭恭敬敬地和他問了安。

    崔延祚也不和他繞彎子,直接問:“春狩那日,你在兵部值守,是你傳消息讓長公主回京的?”

    王賀不否認,朝著崔延祚叉手:“是,下官供職于兵部,按理來講,邊關(guān)傳了急報,下官應(yīng)該請長公主殿下回來的,畢竟殿下離京前說了,當(dāng)時朝中一切以松亭關(guān)的戰(zhàn)事為主,下官不敢妄自定奪,也從不知春狩獵場會發(fā)生那樣的事情。”

    他這話說的有理有據(jù),崔延祚一時也不好反駁,畢竟他也沒有將王賀當(dāng)作自己人看過,策劃嘩變這樣的事情,他也不會告訴王賀。

    他按了按眉心,“知道了,下去吧。”

    王賀恭敬地朝他揖手,在轉(zhuǎn)身后,臉上的笑容驀然收了。

    他從都不是無心之舉。

    改組禁軍的事情順利推進,也漸漸告了一段落。

    但一波尚未平,一波又起。

    盧嶠查了許久的戶籍一事,也浮出了水面。

    荀遠微坐在廷英殿,看著站在臺階下的盧嶠,只吐出一個簡單的:“講。”

    “先前,太府寺和戶部將各州的戶籍冊調(diào)上來,與在長安的留存比對后,發(fā)現(xiàn)了兩者有出入,一直追查下去,發(fā)現(xiàn)各州皆有隱瞞戶口的事情,各州或多或少,都有,其中以幽州、定州兩州最為嚴重,這是臣在河北道觀察使任上的失職,還請殿下降罪。”

    荀遠微蹙了蹙眉,但還是抬手讓盧嶠不必將所有罪責(zé)都攬在自己身上:“你雖為河北道觀察使,但畢竟精力有限,底下的事情,也不是你一人能全部管得到的,倘若底下的州縣更是有意隱瞞,偶爾有疏漏倒也不全是你的罪過。”

    盧嶠朝著荀遠微拱手:“臣多謝殿下寬宥,”他說著沉吟了聲,又道:“只是臣疑心,此事應(yīng)該并不簡單。”

    “怎么說?”荀遠微聞言,坐直了身子。

    盧嶠思索了下措辭,方道:“臣在河北道任觀察使時,知曉諸州多多少少有鐵礦,前朝因為多發(fā)地震,故而先帝登基后,便只將河北道的鐵礦保留了幾個大型的,可供打制兵器便好,至于一些小而零碎的鐵礦,便被先帝下旨封了。”

    荀遠微頷首:“這我的確知曉。”

    她說到這里,忽然周身一凜,于是抬起頭看向盧嶠:“你是想說,那些沒有被納入戶籍冊,不繳納賦稅、不服役的人丁,是被私底下誘拐去了那些已經(jīng)被先帝下旨封禁了的鐵礦,為的便是謀取私利?”

    畢竟她實在想不出除了以這樣的方式謀取私利,還有什么是能讓這么多的人直接消失,查無可查。

    盧嶠猶豫了下,但還是點頭。

    荀遠微一時不免蹙眉,她重重地拍了拍桌案:“簡直是膽大包天!”

    盧嶠便立即道:“還請殿下息怒,臣也只是猜測,此事還是要細查之后,才能做出定奪。”

    眾所周知,鹽鐵,是一國銀錢上的命脈,自古以來,便是由官府直接掌控的,若是放任他們繼續(xù)私下開采,長久下去,不知會釀出怎樣的禍端。

    荀遠微一時心情煩郁,但她知曉,作為君主,她不能在盧嶠面前展示出來過多。

    盧嶠看著她這樣,也有些擔(dān)憂:“臣愿意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盧嶠以為,如若荀遠微要查這件事,他是不二人選,畢竟他曾在河北道做過觀察使,對底下各州縣的情況也更為了解一些,查起來也好查一些。

    荀遠微也聽出了他話里話外的意思,但她想著的卻是盧嶠畢竟是范陽盧氏出身,如若真得要查河北道下設(shè)州縣,若是牽扯到了他們本家,又該如何?

    于是她只是擺了擺手,沒有給他答案,只是讓他退下。

    盧嶠不敢違逆荀遠微的意思,只好退下。

    關(guān)于此事,荀遠微左思右想,最終還是將戚照硯傳到了廷英殿。

    戚照硯聽完荀遠微的話,對她和盧嶠的猜測表示有合理之處,因為這件事,他當(dāng)年也查出了些眉目,只是后來被迫中斷了。

    荀遠微看著他,問道:“如果我委任你為特使,去查這件事,你愿意嗎?這件事或許會碰到別人的錢財,會有生命之憂。”

    她其實思慮了很久,戚照硯如今是御史中丞,委派到地方去查這件事也在職責(zé)范圍內(nèi),而且此事一旦查清楚便是大功一件,但稍有不慎,他可能就不能從定州活著回來了。

    她想起數(shù)日前兩人在他宅子里的那番話,一時心中有些不舍。

    她也很想問問自己,如若自己只是將他當(dāng)作臣子,又為何會對他如此不舍?

    所以,她將選擇權(quán)交給戚照硯。

    戚照硯卻沒有思慮太久,他很認真地看向荀遠微:“其實臣是不太舍得離開殿下的,但既然這是殿下想讓臣做的事情,臣一定會做到盡善盡美。”

    荀遠微的眉心一時蹙得更緊。

    戚照硯便寬慰她道:“殿下?lián)某迹己芨吲d,所以臣一定會活著回來,也會帶著查出來的結(jié)果回來見殿下的。”

    他都這么說了,荀遠微再也沒有依照私心拒絕的理由,于是給了他手諭,讓他趕赴定州去查鐵礦的事情。

    戚照硯離開京城的前一日,長安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

    他在公主府門口躊躇了半晌,還是叩開了門。

    荀遠微驚訝且驚喜于他的到來。

    戚照硯卻說:“在臣走之前,臣想和殿下坦白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第67章 關(guān)河令 “殿下,臣現(xiàn)在在您面前,沒有……

    荀遠微撫著青瓷茶盞的指尖稍稍停頓了下, 她看向戚照硯,卻對上了他也朝這邊看來的眸光。

    戚照硯眸光中盡是認真,荀遠微心中一時也跟著一緊, 又狀似不經(jīng)意一般地將收了回去。

    她不知曉戚照硯要“坦白”的到底是什么事,又非要親自來到她的府邸說。

    若真是自己想的那樣, 她又該如何應(yīng)答?

    于是她只是輕輕咳了聲, 此時春和正好添了新茶, 呈到戚照硯面前的烏木小案上,荀遠微便借著這個機會,掩飾去自己面上的尷尬, 手中捏著一方絹帕,遙遙地指了指那盞茶, 說:“先用盞熱茶,外面正下著雨, 仔細著涼。”

    戚照硯聽著荀遠微的關(guān)切之詞, 只覺得忽然心頭蔓延上了一陣暖意。

    他小心地捧起那盞茶, 彎了彎唇,及至抬頭看向荀遠微時,翹起的唇角也沒有壓下來:“多謝殿下關(guān)切。”

    荀遠微目光躲閃著點了點頭,像是為自己找借口一樣:“畢竟你將要啟程去定州查案,我也只是擔(dān)心案件的進展。”

    戚照硯從容地收回了他落在荀遠微身上的目光,只是溫聲道:“臣明白殿下的意思的。”

    荀遠微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用指尖在桌面上劃了劃圈, 又捻起棋簍中的棋子,撥弄了兩下, 似是隨口一問:“你想和我,坦白什么事?”

    戚照硯的目光靜靜地落在荀遠微手邊的棋簍上,“殿下可還記得年前程拱壽將定州的事情查出來時, 臣曾勸說殿下暫且將事情壓在長安戶部一事?”

    聽到他是要談公事,荀遠微不免松了一口氣,心中卻多多少少有些失望。

    她調(diào)整了下自己的思緒,方看向戚照硯,驟然換了一副神色:“當(dāng)然記得,你當(dāng)時的話我還記得一清二楚,畢竟當(dāng)時那件事可是牽扯到了章綬身上。”

    戚照硯應(yīng)了聲,“其實這件事,臣斗膽猜測,和臣當(dāng)年戰(zhàn)敗一事或多或少有關(guān)系。”

    這件事是荀遠微最關(guān)心、也是她一直想查卻沒能查出來結(jié)果的事情,聽到戚照硯這么說,她忽然抬起頭,看向戚照硯,顰眉問道:“你盡管說,我聽著。”

    這件事要如何和荀遠微說起,戚照硯已經(jīng)在心中盤算了許久,如今倒不需要多做斟酌,便緩緩道來:“臣當(dāng)年在門下省給事中的位置上時,關(guān)于定州的事情,暗自查出來了些眉目,只是當(dāng)時臣的職權(quán)并不完全在囊括此事,便想著多少先查,等差得差不多了,臣便上奏給先帝,但臣卻沒有等到那一天。”

    荀遠微一時也跟著緊張了起來,立刻問道:“你當(dāng)時都查出來了些什么?”

    “便是殿下所猜測的,河北道有及各州縣私底下盜挖鐵礦。關(guān)于此事,臣當(dāng)年在核查戶部的的賬冊和戶籍冊時,便隱約察覺出了不對勁,但是當(dāng)時太府寺和戶部的賬冊做得太過于完善,臣也只是心下存疑,在暗中追查時,臣想到了當(dāng)年臣出使靺鞨回京時,曾路過武州又繞道河北道,在酒肆歇腳時,聽聞有官府的差役提起過礦上做工的人偷懶云云,但臣當(dāng)時并未多想,只以為是正常服役的丁男。但一年后臣猛然發(fā)現(xiàn),定州根本沒有朝廷指定開挖的鐵礦,雖然有幾座小型的鐵礦,但也隨著前朝的幾場地震,先帝登基后便下詔封禁了。”

    荀遠微聞言心下一凜。

    這件事難道自從長治年間就有了么?兄長在長安,對地方上的事情難以全部察覺到,但定州離她所戍守的武州并不遠,她竟然毫不知情。

    “只是這盜挖鐵礦是要做什么?若是用作尋常農(nóng)耕日用之物,私自開挖鐵礦,從中并不能賺取多少錢財,莫不是……”

    想到的這個答案屬實令人心驚,荀遠微一時并沒有將這個令人驚訝的結(jié)果說出來。

    戚照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看見荀遠微神色嚴肅,原本還在撥弄棋簍里的棋子,此時也難免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大抵也猜到了自己和她想的事情差不多。

    荀遠微不說,他也默契地沒有說出自己心中的答案:“此事到底也只是臣的猜測,臣曾經(jīng)試探過先帝的意思,但對于此事,并沒有得出過一個明確的態(tài)度,臣當(dāng)時手中也只有賬冊和戶籍之中出現(xiàn)紕漏的證據(jù),關(guān)于鐵礦的事情,畢竟也只是臣的猜測,臣便未敢直接和先帝言明。”

    荀遠微緊緊捏著自己的袖口,“所以你才在長至二年春,靺鞨來犯的時候,主動請纓作為行軍司馬隨從你父親出戰(zhàn),為的便是能有機會再次去一趟河北道的各州縣?”

    戚照硯輕輕點頭:“知臣心意者,殿下也。”

    荀遠微知曉他是有意緩和緊張的氣氛,遂保持了靜默。

    戚照硯見著她眉心松了幾分,便繼續(xù)道:“臣在門下省供職,此前只是得益于能有幸被先帝委任為使臣,讓臣出使靺鞨,若是沒有沒能抓住那次機會,臣不知何時才能有名正言順的機會去一趟定州、幽州等州縣,故而臣以臣曾出使過靺鞨,對對手熟悉一些,請先帝允準(zhǔn)臣作為行軍司馬,隨軍出征。”

    事情又繞回了那場戰(zhàn)事,荀遠微顧念著他的情緒,心中琢磨了一番,才問道:“但是你并沒有想到那場戰(zhàn)爭會直接大敗而歸。”

    戚照硯閉了閉眼,眼前恍惚間又閃過了當(dāng)年奚關(guān)檀州一戰(zhàn)時的慘烈戰(zhàn)況。

    “你若是有所顧慮,不想說也無妨。”荀遠微出聲寬慰。

    戚照硯再度睜開眼睛,看向她,語氣真摯:“臣說過,今日打算和殿下坦白,便沒有打算同殿下隱藏半個字。”

    畢竟這件事他已經(jīng)在心中藏了這么久,他對誰都未曾提起過,甚至是章綬,也沒有多說過。

    “臣當(dāng)時離開長安時,已經(jīng)查出了不少的事情,臣擔(dān)心放在自己家中生出變故,便在離開時,將所有的東西放在了周尚書家中,請他代為保管,這件事,當(dāng)時的周尚書是知曉的。”

    戚照硯說著深吸了一口氣:“臣當(dāng)率手下親兵突圍想要去隔壁的薊州、媯州派兵救援時,卻被人埋伏于奚關(guān)和檀州之間,當(dāng)時奚關(guān)未破,臣卻在大燕境內(nèi)被伏擊,伏兵像是完全知曉我軍的行跡,臣與帳下突出重圍的兵士盡數(shù)被埋伏,血戰(zhàn)之后,臣與手下士兵皆難以抵擋伏兵,帳下士兵無一幸存,臣則被擄掠去了靺鞨。”

    他說到最后的時候,語調(diào)漸漸放得很輕、很慢,眼神有些放空,像是在想那場讓他失去一切的戰(zhàn)爭。

    荀遠微聽著他講,心也跟著被揪緊了。

    她本想讓戚照硯不要講在靺鞨的事情了,她心下難忍,但她又很想知曉他的過去,故而有點舉棋不定。

    戚照硯卻像是猜出了她的心事一般,反倒朝她笑了笑:“殿下,都過去了,臣在靺鞨王庭,也不過半載時間,古往今來的戰(zhàn)俘,不都要經(jīng)歷這一遭么?臣不愿向靺鞨可汗屈服,自然也免不了皮.肉之苦,倒也算尋常事,比起昔日被流放千里牧羊的蘇武,臣不知有多幸運,才能活著從靺鞨回來,才得以見到殿下。”

    他說得輕巧,可荀遠微久征沙場,又怎會不知戰(zhàn)俘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都是最輕的了,像戚照硯這樣本來在大燕朝中地位就不低的官員被俘后,只會過的更加艱難。

    她仍然記得自己三年前將戚照硯從奚關(guān)檀州外救回來的時候,他渾身的傷痕,當(dāng)時大夫說全憑一口氣吊著。

    一想到這里,荀遠微的指甲也跟著嵌入了指尖的肉里,也跟著有些淚眼模糊。

    “你莫說了……”

    她只覺得自己的呼吸一時都有了痛覺一般。

    戚照硯垂下眼睫:“臣失言了,臣不該和殿下提起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的。”

    但他心中反而有一絲竊喜。

    荀遠微一心疼他,他方感覺到了被在意。

    荀遠微聞言,心中更加氣惱和郁悶,這人是真不知道自己因何而傷心難過么?

    一時氣急,她竟然脫口而出:“我很在意。”

    戚照硯雖然心中已經(jīng)有了猜測,但聽到荀遠微親口說出這句話時,他還是免不得怔忡了下。

    “那臣真是三生有幸。”

    荀遠微緘默,她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關(guān)心則亂,卻在說出心中藏蓄著的事情時,又感受到一陣難言的“快意”。

    她努力地調(diào)整自己的思緒,讓自己的狀態(tài)回到方才和戚照硯談?wù)摰恼律希骸翱珊髞砟慊鼐┖蟛痪茫芤本统鍪铝耍彩呛瓦@件事有關(guān)嗎?”

    提到周冶,戚照硯的眸子中不免蒙上一層陰云,他想起了自己當(dāng)年從大理寺出來后才知曉的事情。

    他當(dāng)時并不知曉自己為何會突然被放出來,等見了章綬后,才知曉,和周冶有關(guān)的所有事情。

    他在大理寺養(yǎng)了幾日病,便被章綬接走了。

    他后來問章綬:“晚輩與章少監(jiān)素來沒有交往,全然沒有想到在晚輩被師長家族拋棄的時候,是章少監(jiān)肯對臣施以援手。”

    章綬將一碗濃稠的藥遞到他手邊,又坐在他跟前,長嘆了一聲:“雖然周尚書不讓我告訴你,但我曾經(jīng)也和他是同門,到底不忍看他唯一的學(xué)生如此誤會他。”

    戚照硯端著藥碗的手跟著顫了下:“還請章少監(jiān)將事情說與晚輩。”

    章綬看著他,似是躊躇了一番:“你年初離開長安的時候,是不是將一些比較要緊的東西托付給了周尚書?”

    戚照硯點頭。

    “這便是了,你不知道,他當(dāng)初去大理寺看過你后轉(zhuǎn)道來見了我,我是很驚訝的,雖說我與他同門一場,但自少時起,我與他無論是在學(xué)問上,還是在其他事情上,都合不太來,故而這些年一直沒有什么來往,他說我們互相看不慣這么多年,但他如今只想將他唯一的、視作親生兒子的學(xué)生,也就是你,托付給我,希望你能忘卻前塵舊事,好好的活下去,即使是恨他,也不要怪自己,這時間有許多事情,本就是你我蚍蜉之力不能左右、不能改變的。”

    戚照硯聽著心底一顫。

    章綬想著自己畢竟開了這個口,便將所有的事情都和戚照硯托盤而出:“就在我接你離開大理寺的第二天晚上,周宅起了一場大火,你托付給他所有的東西,或許都付之一炬了。”

    在這一瞬,戚照硯心中擔(dān)憂的并不是自己費盡心力查出來的證據(jù),而是那個親口和他斷絕師生情誼的老師,他顧不得身上的傷還未好全,匆忙爬起身:但開口卻只留下一句:“他,還好嗎?”

    章綬緩緩地搖了搖頭,語氣沉重:“他入獄了。”

    戚照硯的眸子瞬間睜大,頗是急切:“入獄?他為什么會入獄?”

    章綬看著他,說:“他幫助楊羨之在貢舉中作弊,東窗事發(fā),被人告發(fā),現(xiàn)在關(guān)押在大理寺。”、

    章綬對于學(xué)問素來嚴謹?shù)搅藝揽恋牡夭剑词蛊菡粘幨撬ㄒ坏膶W(xué)生,他也從未在治學(xué)之事上對他有過半分寬容,是以戚照硯很難相信,周冶會幫助楊羨之這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紈绔在貢舉中作弊。

    周冶并非出身高門世家,憑借著自己的才能和學(xué)問,一路走到了大燕吏部尚書的位置上,又是天下第一名士,以他的聲望和才品,根本不需要和弘農(nóng)楊氏低頭,戚照硯實在想不通是因為什么。

    他思緒恨混亂,根本沒有認真思考,便看著章綬,毫不猶豫地便說:“不可能,他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章綬看了他一眼,問道:“你還不明白為什么嗎?他的確沒有必要做到這一步。”

    沒有必要,便是被逼無奈。

    戚照硯突然間如同被潑了一頭冷水一般,他的思緒也漸漸的冷靜了下來。

    章綬看著他漸漸恢復(fù)了冷靜,才繼續(xù)和他說:“周尚書一把大火少了你留在他跟前的所有東西,又因為幫助楊羨之在貢舉中作弊一事入獄,你還想不明白為什么么?”

    戚照硯哆嗦著唇,他雖然很不愿意相信,但還是以試探的語氣問章綬:“所以,老師,是替我死的?”

    章綬終于緩緩點頭。

    戚照硯恍若晴天霹靂一般。

    周冶將戚照硯留給他的關(guān)于查出來關(guān)于定州所有的證據(jù)都焚毀,他再想查此事,便沒有可能了,又答應(yīng)了替楊羨之那個敗家子作弊,事情敗露后,周冶便難逃一死。

    “他來找我的時候,同我透露過,等主持完此次貢舉后,他便向陛下乞骸骨,只是陛下當(dāng)時一直不愿意,他最終也沒有平安的乞骸骨。”

    戚照硯聽了章綬這番話,直接掀開自己的被子,慌忙地在地上找自己的靴子。

    章綬這次沒有攔他。

    章綬的宅子離大理寺的監(jiān)牢很遠,他身上的傷還未好全,一路跑到了大理寺外。

    那天飄落了很大的一場雪,他和崔延祚遇在了大理寺外。

    其實按他當(dāng)時的身份地位是不能進入大理寺的監(jiān)牢之中的,他當(dāng)時尚且沒有想清楚弘農(nóng)楊氏和博陵崔氏之間的關(guān)系,便向崔延祚求情,詢問他能否讓自己見周冶一面。

    崔延祚緩緩系好自己大氅的系帶,挑了挑眉,什么都沒有說,便答應(yīng)了他。

    大理寺的監(jiān)牢中的血腥味是令人作嘔的,他卻顧不得這些,直奔周冶的牢房。

    等到了周冶的牢房外,他才恍然明白,為什么崔延祚那么輕易地便答應(yīng)了他,讓他見周冶一面地要求。

    因為他看見周冶的時候,他唇角溢出了汩汩鮮血,手邊還留著一個粗瓷的碗。

    周冶的眸色有些渾濁,但應(yīng)當(dāng)是看到他了,只留給了他一句:“走,我沒有你這個學(xué)生。”

    便當(dāng)著戚照硯的面倒在了地上。

    那天,戚照硯扒著那座監(jiān)牢的門,用力搖晃著,任憑上面的鎖鏈如何響動,周邊看守的獄卒沒有得到首肯,也不會讓他進去。

    他不知自己搖晃著那方鐵門哭喊了多少聲“老師”,但那個躺在地上的人,卻沒有一聲回應(yīng)。

    他也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失魂落魄地回到章綬家中的。

    故而他后來一直將章綬當(dāng)作自己的老師,便也算是在補償自己對周冶的愧疚。

    他在秘書省任職,其實并不會很窮困潦倒,并不至于只有一座一進院,也不至于家中只有一套粗瓷的,甚至有一只已經(jīng)破損的茶具。

    只是因為他想通過這樣的自苦,讓自己心中的譴責(zé)能少一些。

    但事情并不是這樣的,他越是這樣,便越是想念周冶,越是愧對于那個犧牲了自己的性命、清白的老師。

    荀遠微聽見他說盡了往昔之事,一時心頭也跟著蒙上了一層陰翳。

    “所以這些年,你其實從未原諒自己,所以才會在門上的楹聯(lián)上寫下那句‘孤臣危涕,孽子墜心’,孤臣指的是周尚書,這當(dāng)中的‘孽子’,指的是你自己?”

    戚照硯輕輕點頭:“是。”

    “所以你一直不敢去周尚書的墳前祭拜,也是全然沒有想好如何面對他?”

    “殿下明鑒。”

    “所以我當(dāng)時執(zhí)著于要查定州的事情,你才會同我說,逆風(fēng)執(zhí)矩,會有灼手之痛,會引起燎原之禍?”

    戚照硯陷入了沉默,僅僅是靜靜地垂頭看著放在自己面前的那盞茶水。

    荀遠微聽著他承認,卻有些惶惑:“那我當(dāng)初邀你去周尚書墳前祭拜,你又為何答應(yīng)了我?”

    戚照硯終于抬頭看向荀遠微,盡管他的眼眶有些發(fā)紅:“因為從答應(yīng)殿下的那次起,臣便知曉,遲早有一日,臣應(yīng)該是要將臣所有的過去都交付給殿下的。”

    荀遠微蜷了蜷手指:“你愿意將深藏于心的事情告訴我,我也很開心。”

    戚照硯朝著荀遠微抿唇一笑:“殿下,臣現(xiàn)在在您面前,沒有秘密了。”

    荀遠微扶膝起身,走下臺階,戚照硯也忙跟著起身。

    荀遠微在他一步之外的地方緩緩站定,稍稍仰頭:“其實,你說你在和我對望的時候,看到了過去了自己,或許還有一種可能,我們本來就極為相似。”

    戚照硯聽了這句話,一時有些驚愕于自己聽到的答案。

    荀遠微語氣堅定:“我雖然心系家國百姓,若我從前還能在邊關(guān),還能深入地和百姓打交道,但如今我被困囿于這座長安城中,我的身份、我身上的擔(dān)子,使得我沒有機會再做從前的那個荀遠微了,但是你可以。”

    這是累月以來,荀遠微首次對自己敞開心扉,戚照硯也跟著心弦一顫。

    他稍稍俯身,讓自己的眉低于荀遠微的,“臣愿意成為殿下的眼睛,成為殿下在外的臂膀。”

    荀遠微抬了抬他的手,“不,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成為另一個我。”

    我們,互為彼此。

    命運的伏線,也在此刻交匯。

    外面的雨聲又急切了些,荀遠微留著戚照硯在自己府上下了一盤又一盤的棋。

    窗外雨聲穿過樹梢,落入檐下。

    殿內(nèi)兩人相對而坐。

    這次兩人之間再也沒有復(fù)雜地政治問題,只是很平靜的,像相識了多年的故人重逢一樣,只談學(xué)問、只論書道、只提棋藝。

    他們什么都說了,又什么都沒說,分明要離別了,卻都將心中的那幾分私念藏得很好,就好像,他們本該就是這樣的摯友。

    因為,這一刻沒有君臣。

    春和守在殿外,她忽然想,若是長公主殿下和戚中丞都沒有經(jīng)歷過那些事情,還是那對為世人稱道的“雙璧”,他們之間,會不會如現(xiàn)在一樣?

    次日,戚照硯清早離京的時候,長安城落了一夜的雨仍然未停,街上也沒有多少行人。

    戚照硯沒有驚動任何人,只是收拾了簡單的行囊。

    他去了一趟荀遠微的公主府,去也只是站在巷子口沉默著佇立了許久,并沒有進去,也沒有驚動她。

    他輕聲呢喃:“就這么遠遠的看一眼,便算是同你道別了。”

    因為他怕見了面,自己收束不住自己的情緒。

    暮春時節(jié)最稀松平常的雨在此刻也添上了許多愁緒來。

    戚照硯看著簌簌而落的雨,忽然有些理解旁人所說的那句:“一川煙草,滿城飛絮,梅子黃時雨。”

    他撐著一把竹節(jié)傘,孤零零地走在長安的街頭上,一直沿著朱雀大街往南走,便出了長安城。

    道旁的柳樹被雨水潤過一遭后,更添上了幾分油汪汪的綠,卻又像籠著煙霧一樣,讓人看不真切。

    戚照硯也從未想到,自己會在京郊的長亭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荀遠微身上披著一件白色的大氅,坐在有些破舊的長亭中,遙遙地朝他看過來。

    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目光交匯的一刻,戚照硯來不及將手中牽著的馬綁在柳樹上,匆匆收了手中的傘,便朝荀遠微所在的長亭跑過來。

    “殿下怎么在此處?”

    荀遠微看著他,輕笑了聲:“當(dāng)然是來送送你,明知故問。”

    戚照硯一時眼眶跟著一濕。

    過了許久,他才說出那句:“那臣,多謝殿下,不辭雨水,前來相送。”

    荀遠微歪了歪頭:“說好的,你要成為另一個我的。”

    戚照硯沒能忍住跟著笑出聲來,其實他也看到了荀遠微眼底的紅暈。

    荀遠微指了指小案上放著的小酒瓶:“雖然我不擅飲酒,但小酌,只當(dāng)送別你。”

    戚照硯這次慨然地倒?jié)M了兩個酒杯,遞給荀遠微一杯。

    玉杯隨著兩人碰撞的動作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來。

    而后相視一笑,不需再多說什么。

    荀遠微看著他,抬頭拂去他肩頭落下的雨水:“我在長安,等你回來。”

    第68章 思朝暮 “你記得,無論多久,我都會等……

    戚照硯的呼吸倏然一緊, 他低垂眉眼,看向荀遠微落在自己肩頭的指尖,后頸與耳根處也不免覆上一層薄紅來。

    荀遠微今日不像往日在廷英殿那般著錦衣華服, 只是一身淺綠色的襦裙,發(fā)髻上沒有多余的發(fā)飾, 與道旁的柳色幾乎融為一體。

    戚照硯心中忽然蔓延上了濃濃的不舍。

    荀遠微見他不說話, 遂很自然地從他肩頭撤回自己的指尖, 問道:“怎么不說話了?”

    戚照硯很認真地看著她:“這一去不知是多久,臣只是想再多看殿下一眼。”

    荀遠微眼睫撲動了下,復(fù)抬眼看向他:“你記得, 無論多久,我都會等你。”

    戚照硯的唇角輕輕牽動。

    “和我秘密通信的方式我昨天已經(jīng)告訴過你了, 若是在那邊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切切要給我通信, 我會安排人幫你, 不要怕我擔(dān)心, ”她說到這里,似乎是覺得還不夠,想了想:“你知道的,我更希望你能平安回來。”

    戚照硯眉眼彎彎:“好。”

    荀遠微深吸了一口氣,抬手解下自己的大氅,輕輕踮腳, 為戚照硯披在身上,在他開口前先啟唇:“不許拒絕。”

    戚照硯的神色果然僵了一瞬, 而后他俯身,看著荀遠微一點一點地為自己系好大氅上的系帶。

    “此去山高水遠,定州尚冷, 要照顧好自己。”荀遠微溫聲囑咐。

    戚照硯一一應(yīng)下:“臣遵旨。”

    雨水順著長亭的檐牙緩緩淌下,又滴入地上積起來的水洼中,激起道道漣漪來。

    也揉碎了荀遠微的眼波。

    荀遠微深吸了一口氣,往后退了一步。

    她可以和戚照硯說加餐飯之事,卻無法將更多的心事訴之于口,她忽然覺得鼻尖有些酸,故而轉(zhuǎn)身將酒瓶和酒杯都收入自己帶來的紅木盒子里,又從角落里取出一把竹節(jié)傘:“走吧。”

    戚照硯扯了下荀遠微的衣袖。

    荀遠微不解其意,踅身過來看著他。

    “臣看著殿下先走。”

    荀遠微歪了歪頭:“為何?”

    戚照硯搖了搖頭,不說話。

    遠處系在柳樹旁的照夜白百無聊賴地抬了抬前蹄,戚照硯牽來的馬抖去鬃毛上的雨水。

    荀遠微看懂了戚照硯想說的意思,其實對于她而言,此地一別,又何嘗不是看一眼少一眼了呢?

    她強忍著心頭的愁緒,朝著戚照硯笑道:“這樣吧,我們牽了馬,同時往反方向走,誰都不許再回頭,好不好?”

    戚照硯喉頭忽而有些哽咽,但還是應(yīng)道:“好。”

    兩人沒有說別的話,戚照硯接過她手中的傘,撐在兩人頭頂。

    這么一小段路,兩人默契地走得很慢,仿佛這樣,時間也可以變得更慢一些。

    可到最后,分明各自都翻身上馬了,荀遠微又悄悄食言,挽著轡繩稍稍調(diào)轉(zhuǎn)馬頭,與此一瞬,戚照硯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

    這次是遙遙一眼的悵然回望,紛紛緘默,又心照不宣。

    荀遠微催動照夜白,另一手握著尚殘存著戚照硯體溫的竹節(jié)傘的傘柄,朝著明德門的而去。

    她是打算先回公主府換身合適的衣服,再進宮的,卻沒想到,在路過長安城最知名的當(dāng)鋪的時候,看到了個眼熟的身影。

    她拽了拽轡繩,刻意放緩了速度,想要看清從當(dāng)鋪出來的那個人是誰。

    等看過去的時候,她驚覺那人竟是王賀,他手中還捧著一個錦盒,離得有些遠,又隔著雨簾,荀遠微辨不清他的神色,但對傷痕極其敏銳的她,卻意識到王賀臉上有一道很長且明顯的疤痕。

    看到王賀,她忽然想起自己春狩嘩變那日,便是王賀差人來獵場傳的消息。

    她當(dāng)時匆匆回城,以為是什么大事,結(jié)果卻是個放在兵部就能解決的事情,但王賀偏偏大動干戈,將她請了回來。她知曉,王賀這人不會在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上小題大做,那日若非自己提前回京,獵場的動亂絕不至于輕易平息,但世上真得會有這么巧合的事情么?

    她不相信。

    此番看到王賀的行蹤,她心下更是生疑,但在王賀看過來的時候,又壓了壓手中的傘,隔斷了自己的面容和他的視線。

    在公主府換完衣裳,春和侍奉她梳妝的時候,她又想起了回來時看到的人,便轉(zhuǎn)頭同春和囑咐:“你之后去聚平莊查一下,看看王賀今天去那里做了什么?”

    春和點頭應(yīng)下。

    荀遠微也沒有再多問什么,只是任由著春和為自己梳妝完,便乘坐車輦進了宮。

    春和的效率很高,她早上囑咐的事情,到晌午的時候,便已經(jīng)將結(jié)果呈報上來了。

    “奴婢去聚平莊查過了,王賀今天早上是來贖了一只玉鐲。”

    荀遠微蹙了蹙眉,她有些想不通:“我記得王賀不是娶了崔家十三娘嗎?贖玉鐲做什么?崔家十三娘雖然是旁系庶女,但也只是父兄在朝中位置不甚險要,應(yīng)當(dāng)不至于當(dāng)鐲子吧?”

    春和搖了搖頭:“奴婢也奇怪,便問了聚平莊的掌柜,他告訴奴婢,王賀贖的那只玉鐲,是幾個月前一位姓吳的娘子前來當(dāng)?shù)模居秩ダ舨空{(diào)了王賀的檔案,發(fā)現(xiàn)他家三代之內(nèi),根本沒有姓吳的娘子。”

    她說著從袖中取出一本文書,遞給荀遠微。

    荀遠微接過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的確如春和所言。

    左右一時也想不出來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荀遠微便順手將那本文書放在了一邊,按了按眉心,繼續(xù)翻看下一本奏章。

    事情仿佛就是這樣的巧合,沒翻幾本奏章,旁邊的沈知渺卻突然道:“殿下,臣翻到了御史參奏兵部主事王賀行己不端、流連煙花柳巷……”

    荀遠微看向沈知渺:“這些御史,還是太閑了,不是什么大事,就留中吧。”

    朝中每日都有許多的事情,她根本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去處理這些沒有多大影響的瑣碎事情,但偏偏這些御史最愛捉人小辮子。

    沈知渺躊躇了下,還是道:“不止一本,臣整理出來的這些,都是參奏王賀的。”

    荀遠微蹙了蹙眉,想來她今日早上看到的,王賀臉上的抓痕,應(yīng)當(dāng)和她流連花叢有關(guān)。聽聞崔氏三娘子素來脾氣驕縱,知曉自家郎君做出這樣的事情,夫妻間生出矛盾倒也正常,但這樣的風(fēng)月事情,這些所謂的文人士大夫,誰身上不沾些,倒也沒必要鬧這么大。

    她想到這許多疑點,故而看向沈知渺,問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知渺再翻了下那幾本奏章,方道:“是醉花陰前幾日死了個叫芍藥的娘子,王主事聞之大慟,非但抱著芍藥的尸體大哭一場,還寫了一篇《斷雁序》,這兩日已經(jīng)在京城中傳瘋了。”

    醉花陰,長安城中最知名的秦樓楚館。

    荀遠微聞言,喃喃:“斷雁,斷雁。”

    離群之雁,喪偶之雁。

    她又想到了今日王賀去贖的那只數(shù)月前由那位姓吳的娘子在聚平莊當(dāng)?shù)挠耔C,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個醉花陰死掉的芍藥娘子,和那個當(dāng)?shù)粲耔C的吳娘子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

    荀遠微轉(zhuǎn)頭看向春和,春和會意,已經(jīng)從另一邊的書架上取出了一卷宣紙,呈遞到她面前:“前幾日長安城中傳得厲害,奴婢憂心殿下問起,便摘抄了一份。”

    荀遠微接過春和遞上來的卷軸,上面是春和摘抄地很整齊的《斷雁序》。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君應(yīng)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確實情意哀切,訴盡離別苦。”

    荀遠微念了兩句,嘆了口氣,又將卷軸收起來,擱在手邊;“你去將王賀傳來。”

    春和行了個禮,便離開了廷英殿。

    大約兩刻鐘過后,王賀到了廷英殿,他穿著從八品官員身上的深綠色官袍,臉上的紅痕證明了荀遠微沒有看錯。

    荀遠微坐得端正:“你知不知道,你的一篇《斷雁序》,讓御史臺的官員都參奏了遍。”

    王賀垂首:“臣知曉。”

    “你就沒有什么想解釋的么?”

    王賀低頭,陷入了沉默。

    荀遠微睨著他,平聲道:“你從前也是用人言可畏進諫過我的,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你娶的又是崔氏三娘子,在那群御史的堅持下,你在兵部的職位怕是保不住了,即使不做革職,基本就剩下外放一條路了。”

    王賀聲音有些沙啞:“臣多謝殿下提醒。”

    荀遠微不欲與他廢話,便問道:“你今天早上去聚平莊贖了一只玉鐲,當(dāng)這只鐲子的吳娘子和醉花陰的芍藥,是一個人,對嗎?”

    王賀猛然抬起頭來看著她。

    荀遠微看著他臉上的疤痕,問道:“崔娘子撓傷你,恐怕也是因為那篇《斷雁序》吧?”

    王賀應(yīng)聲:“是。”

    荀遠微料想到王賀這樣的人恐怕不會直接說出來,但那篇悼亡序的言辭又實在懇切,看著王賀眼底的烏青,想來也是昨夜一夜未眠,她想了想,故意道:“你娶了崔氏女,按說前途即使不是一片坦蕩,但往后的路,到底不會太難走,又為何做出這樣自毀前途的事情?”

    王賀看著她,頗是自嘲地一笑:“連殿下也覺得這世間只有功利,便沒有半分真情么?”

    雖然心中早有預(yù)料,但親耳聽見王賀這樣說,她心頭還是不免跟著一顫。

    “但你當(dāng)初指認于皋的時候,可不是這樣子的?”

    王賀低頭,似乎是很認真的思索了一番,才抬頭說:“倘若臣說吳娘子,是臣的發(fā)妻,殿下相信么?”

    荀遠微顰眉,從一邊的文書中取出春和從吏部調(diào)來的文書,指著它說:“但你在吏部的檔案中,可不是這么說的,這京城中誰人不知,你在中了制舉后,便做了崔家的乘龍快婿,旁人剛?cè)氤际菑淖钅┑鹊木牌饭僮銎穑í毮惚扰匀烁叱霭雮官階,還留在了兵部做事,說這其中沒有中書令的意思,就連我,也是不相信的。”

    王賀卻突然跪在地上,朝著荀遠微深深一拜,才道:“吳娘子的確是臣的發(fā)妻,臣在未進京參加貢舉前,便已經(jīng)同她成婚,三載以來,感情甚篤,長治五年春天的貢舉,臣未能金榜題名,在長安寓居一年,本已打算放棄,是內(nèi)子將岳母留給她的玉鐲當(dāng)?shù)簦怨┏奸_支,臣也曾許諾她,臣若順利通過貢舉,一定替她將玉鐲贖回來,臣怕重蹈覆轍,于是嘗試給中書令投了行卷,沒想到中書令應(yīng)了臣的行卷,但條件是讓臣在那場貢試中栽贓于皋。”

    荀遠微的心緒有些復(fù)雜,王賀有為他殫精竭慮的結(jié)發(fā)妻子,于皋有替他擔(dān)憂萬里的老母親,算來都是無辜之人,都成了崔延祚為了運籌算計的棋子。

    “但臣當(dāng)時根本沒有想到,從給中書令投行卷的那刻起,臣已經(jīng)踏上了一條不歸路,臣制舉登科后,中書令要強行將崔十三娘嫁給臣,臣一口回絕,臣已經(jīng)有了妻子,但內(nèi)子當(dāng)時已經(jīng)被中書令控制,他用內(nèi)子的性命要挾臣,如若臣娶了崔十三,他便給內(nèi)子一筆不菲的銀錢,送她回老家,若是臣不同意,他便殺了內(nèi)子,臣走投無路,為了內(nèi)子的性命,只好答應(yīng)了中書令。”

    王賀說到這里,搖了搖頭:“可臣已經(jīng)按照中書令的要求娶了崔十三,中書令也放了內(nèi)子,但內(nèi)子連京畿都沒有走出,便被人擄掠到了醉花陰,臣并不知情,臣知曉這件事的時候,已經(jīng)是聽到內(nèi)子的噩耗了,故而臣作了那篇《斷雁序》,崔十三得知此事,心中憤懣,便與臣起了爭執(zhí),但肌膚之痛哪里比得上錐心之痛?臣既今日去聚平莊贖回了那只鐲子,也是想作為內(nèi)子的陪葬品。”

    他對吳娘子始終以“內(nèi)子”相稱,對于他現(xiàn)在的妻子,卻直接稱以“崔十三”,可見他心中對崔氏一門有多深惡痛絕。

    “臣本來是為著內(nèi)子,才一直對崔氏虛與委蛇,但如今臣最在乎的,已經(jīng)不在了,臣也沒有必要再做此事了。內(nèi)子與臣成婚以來,沒有享受過金玉之貴,日夜操勞,臣所能做的,不過是‘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他說的實在情真意切,眼眶也漸漸變紅,荀遠微一時也有些動容,他提及和崔氏一門的恩怨,便讓荀遠微想到了春狩的事情:“所以,我去春狩那夜,你讓人說松亭關(guān)有急報,是有意為之?”

    王賀這次毫不猶豫地應(yīng)了她:“是。臣當(dāng)時并不確定獵場會發(fā)生嘩變一事,但臣畢竟在兵部,免不了和各衛(wèi)府的一些武將打交道,崔十三有個表兄,素來自以為與臣交好,春狩前一日邀臣吃酒,醉酒時無意間說出這大燕朝綱,就不應(yīng)當(dāng)落在殿下一屆女娘身上,臣當(dāng)時勸他慎重說話,他卻一副信誓旦旦的樣子,說殿下風(fēng)光不了多久了,臣便留了個心眼,恰巧那日松亭關(guān)傳了戰(zhàn)報,臣便遣人將殿下請了回來,竟沒想到誤打誤撞了。”

    他說得從容,也確實合乎情理。

    他最在意的人如今已經(jīng)離他而去,他一篇悼亡序,更是將崔氏得罪完了,也難怪他急于和荀遠微這邊投誠。

    但荀遠微只覺得王賀這個人復(fù)雜極了,他做事完全不戰(zhàn)隊,似乎只是循著心跡,時常在崔氏和她之間來回搖擺。

    荀遠微沉吟了聲,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這些事我都知曉了,我只問你,你愿意將芍藥就是令正的事情公之于眾,將事情推回給崔氏么?”

    王賀呼吸一滯,垂了垂頭:“她生前為我操勞,我不忍她身后還被人議論那段她一定也不愿意提及的事情,若是御史們言論紛紛,那就讓所有的口誅筆伐都落在我一個人身上,這樣她可以干干凈凈地走。”

    “好。”荀遠微沒有再多說,便讓他退下了。

    王賀從廷英殿出來的時候,外面淅淅瀝瀝的雨也停了,空氣中傳來清幽的竹香,他忽然有一種飄然解脫之感。

    荀遠微在聽了王賀的事情后,一直也有些憂心忡忡,她不禁想問自己一句:難道政治和人情真得不能共存么?

    她暫時還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在宮中忙完所有的事情后,天色已經(jīng)快黑了,趕在宮門落鎖前,荀遠微和沈知渺、春和一道出了宮,抄近道回了公主府。

    她換下常服后,春和說廚司已經(jīng)做好了晚膳,戚令和已經(jīng)等在門外了。

    荀遠微看著她唇角沾染著的碎屑,從袖子中取出手絹,輕輕為她擦拭了一番,才問:“吃的什么好吃的?”

    戚令和便拽著她到了花廳中,屬于謝定瀾的那方小案上放著一個紅木盒子。

    荀遠微認得那個盒子,那是長安最知名的糕點鋪子玉酥坊的盒子,現(xiàn)做現(xiàn)賣,光排隊就得排兩個時辰多。

    “你什么時候去買的?”

    她只以為是戚令和在她不在的時候去買的。

    戚令和卻道:“不是的,是褚將軍送來給瀾姐姐的,我那日在李將軍的接風(fēng)宴上便覺得他們之間不太對勁,瀾姐姐離開后,褚將軍直接追了出去,到宴席結(jié)束,兩人都沒有回來,恰巧褚將軍送了這盒糕點過來,我便多問了瀾姐姐兩句,她卻怎么也不愿意說,褚將軍在外面等了許久,瀾姐姐也不肯出門見他,我還想說什么的時候,瀾姐姐取了一塊糕點,直接堵住了我的嘴,自己則直接回了臥房,到現(xiàn)在也沒出來。”

    荀遠微愣了愣:“你們先用膳,我去看看定瀾。”

    戚令和和沈知渺都有些不明所以,卻也沒有多問。

    荀遠微知道謝定瀾這人向來要強,在別的事情上都分外坦蕩,只有在和褚兆興之間的事情上,一直有些擰巴。

    她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抬手叩響了謝定瀾的房門。

    謝定瀾有些發(fā)悶的聲音自里面?zhèn)鞒鰜恚骸靶【牛悴挥霉芪遥呛懈恻c你想吃就吃,他愛在門外站多久便站多久,不用管!”

    荀遠微啟唇:“是我,定瀾。”

    空氣靜默了一瞬后,里面便傳來謝定瀾有些匆忙的腳步聲,不過多久,房門從里面被打開,謝定瀾有些尷尬:“原來是殿下,我以為是小九。”

    荀遠微進了屋子,掩上了門:“我以為你那日和同光敘舊之后,好歹能說清當(dāng)年的事情,沒想到你如今連見都不想見了。”

    謝定瀾別過頭去,有些賭氣:“他那日追出來,關(guān)于當(dāng)年的事情是只字不提,我明明不要他送,他還非要送我回來,路上像根木頭一樣,一個字也不說,過了這么久,莫名其妙地送了我一盒糕點,便想將這件事匆匆揭過么?”

    荀遠微想起自己從前和戚照硯有時也這樣置氣,只是他們之間與謝定瀾和褚兆興之間畢竟是不同的,也不能作為參考,只好嘆了聲:“你們當(dāng)年可是羨煞諸人,如今走到這一步,倒也令人惋惜,我看得出,你其實還是在意他的,是不是?”

    “不是。”謝定瀾矢口否認。

    “當(dāng)年我要和離的時候,他連理由也不問,就同意了,他曾經(jīng)還覺得我不夠知情識趣,不夠溫柔,我為什么要就這樣見他?左右我在京城中也不會呆多長的時間,等過兩日,那幾個叛將反賊斬首了,我也就回武州了,不見也是好的。”謝定瀾說著癟了癟嘴,她話說得決絕,語氣中卻多多少少還是有幾分不甘。

    荀遠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問道:“其實,他回京那五年,每隔一個月會和我寫信說京城的事情,說到最后,總是要拐彎抹角地問一句你的近況,但又特別強調(diào),千萬不要讓你知曉。”

    謝定瀾的眉頭松動了一瞬,卻還是道:“我不管這些事,我都沒有看到他的誠意。”

    荀遠微知曉她這是在和褚兆興賭氣,但畢竟是他們之間的事情,自己也不好多做置喙,便收了話題:“那不管他如何,咱別和自己過不去,廚司今日的晚膳可豐盛了,我們先去用膳,可好?”

    謝定瀾想了想,同荀遠微點了點頭。

    荀遠微看得出,她雖然答應(yīng)了,但其實還是有些不情不愿,便想著隔日有空了探探褚兆興的口風(fēng)。

    用完晚膳后,荀遠微回了自己寢殿,她推開窗子,外面正好是圓月一輪,她忽而回憶起了幾個月前在樂游原上,自己和戚照硯試劍飲酒的那夜,也是那夜,戚照硯知曉自己喜歡糖葫蘆一事。

    這般想著,她一時沒忍住,從妝奩中將刻意藏進去許久的那只木雕糖葫蘆拿出來,放在手心,又看向窗外的月亮。

    “你現(xiàn)在走到哪里了呢?”

    第69章 見參商 聊贈一枝春。

    同一輪圓月不但照徹了長安城, 也照到了京郊的蒼山草野上。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戚照硯將馬系到了道邊的一棵松樹上,自己則撩起衣袍隨意地坐在河邊的一塊石頭上。

    清暉灑在河水上, 照出了河水中的粼粼波紋。

    戚照硯看著河水中映照出自己的面容,伸手裹了裹荀遠微親手為自己披在肩頭的大氅, 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一時有些心煩意亂, 遂撿起身邊的一顆小石頭,信手輕輕往河水中一拋。

    復(fù)又抬起頭,看著高懸在天上的月亮, 一閉眼睛,眼前便出現(xiàn)了荀遠微的綽約身影, 他一時沒忍住彎了彎唇。

    而后站起身來,從手邊找了顆趁手一些的石頭, 蹲在地上, 在河邊的泥土上寫下了“遠微”兩個字。

    他看著那兩個字出神許久, 才低聲道:“殿下,可一定要等臣回來啊。”

    說完這句,戚照硯才頗是不舍地抬手擦去了泥土上的兩個字,踅身走向一邊的松樹上,摸了摸馬的鬃毛,將它從松樹上解開, 再度踏上馬鞍,朝著定州的方向而去。

    大約再有一兩個時辰的路程就可以過黃河了, 等過了黃河便離定州不遠了,他也想早一些到達定州,這樣就可以早一些完成荀遠微交代給自己的任務(wù), 也就可以早一些回到京城見到她了。

    戚照硯如是想著,便夾緊馬腹,匆匆催馬朝前而去。

    另一邊的荀遠微則從天上掛著的月亮上收回自己的視線,緩緩合上窗子,輕輕撫摸著掌心躺著的那只木雕糖葫蘆。

    不知從何時起,她似乎不再有意逃避和戚照硯之間的感情。

    戚照硯已經(jīng)推心置腹地將關(guān)于自己的所有都告訴了她,她又有什么理由再懷疑呢?

    如此想著,荀遠微又將那枚木雕糖葫蘆放在自己的桌案上,因為這是她打算明日重新掛回腰間的。

    她剛收到這枚糖葫蘆的時候,在身上掛了兩日,便考量到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又戀戀不舍地強迫自己將它收了回去,如今算來已經(jīng)有兩個多月了,以至于她次日掛在身上的時候,還引得沈知渺多看了兩眼。

    “臣記得殿下已經(jīng)許久沒有戴過這枚小掛墜了呢。”

    驟然聽到這一句,就好似本來妥善珍藏的心事被人全部說了出來一般,即使沈知渺也只是就事論事,荀遠微卻多少覺得有些不自在。

    故而她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并未多做解釋:“嗯。”

    沈知渺看出了自己在提及此事時,荀遠微目移的表情,隱隱約約地猜到了些什么,畢竟自從她跟著長公主殿下這小半年以來,見過與她最親近的臣子便是那個昨日離京前往定州查案的戚中丞。

    不過荀遠微不愿意提及,她也很知趣地收了話題,又說到了正事:“殿下,臣聽聞秘書省和翰林院這兩年在修撰前朝的國史?”

    荀遠微放下手中的奏章,看向她,問道:“是這樣,怎么了?”

    沈知渺沉吟了一聲,道:“如果殿下允準(zhǔn)的話,臣想?yún)⑴c進修撰前朝史書的部分。”

    荀遠微想起她的身世,沈知渺和前朝有關(guān)系的部分,也不過是前朝曾經(jīng)派往龜茲和親的那位端淑公主。

    “是因為令堂和前朝的端淑公主么”

    沈知渺低眉:“臣出生在龜茲,人生的前十幾年也一直在龜茲中度過,于臣而言,端淑公主與生身母親沒有什么分別,她那些年為了中原所做的一切,臣都看在眼里,也記在心里,臣只是覺得,她的功勞不應(yīng)埋沒于茫茫大漠中,也不該被藏匿于漫漫青史中,千年之后,人們只能從前朝史書的龜茲部分見到她的名字,如果臣也不記得,或許都不會有人記得她存在過。”

    荀遠微聞之也甚是動容,她停下批閱奏章的手,看向沈知渺:“我也想聽聽那位我只聽過名字的端淑公主的故事。”

    沈知渺朝她拱了拱手:“是。”

    端淑公主其實不是前朝皇帝的女兒,也不是姊妹,只是前朝你一個很尋常的宗室女。

    前朝末年的時候,靺鞨在北邊崛起,不斷對中原王朝造成侵襲,當(dāng)時的天子在內(nèi)要面對頻仍的水旱災(zāi)害和地震、農(nóng)民起義,國庫又年年瀕臨空虛,入不敷出,為了維系王朝的基本運轉(zhuǎn),只能加大收稅力度,以至于內(nèi)憂不斷加深,根本沒有多余的精力去應(yīng)付外患。

    好不容易出了一個稍有作為且有雄心壯志的君王,登基后將殘破山河盡力穩(wěn)住,內(nèi)憂暫時緩和了,他便想通過和西域另一強國龜茲結(jié)盟,希望能和龜茲聯(lián)合起來抵抗靺鞨,結(jié)盟最好的方式,便是和親。

    可惜這位君王當(dāng)時只有二十余歲,膝下只有一個獨子,也沒有女兒,他倒是有個未曾出降的妹妹,但當(dāng)時的太后并不舍得女兒遠嫁,恰有人進言,可以從宗室女中挑選女娘,封作公主,替代當(dāng)時皇帝的妹妹出嫁。

    于是,端淑公主就很不幸的成為了這個被派去遠嫁和親的公主,和她的貼身宮女,也就是沈知渺的母親一道,背井離鄉(xiāng),擔(dān)負起家國的使命。

    當(dāng)時的龜茲比起新興的靺鞨,在交戰(zhàn)中也漸顯頹勢,甚至一度到了向靺鞨俯首稱臣的地步,聽聞中原王朝有意聯(lián)盟,自然是有些心動。可他們這些年實在是被靺鞨打怕了,即想要中原王朝的物資,又怕得罪靺鞨,于是在前腳答應(yīng)了中原王朝迎娶端淑公主的同時,也迎娶了靺鞨的一位王女,兩人同時為龜茲王的閼氏。

    端淑公主嫁過去的時候才剛剛及笄,而龜茲王已經(jīng)快三十。

    最初兩三年里,端淑公主并并不得龜茲王的寵愛,是故龜茲王的長子是靺鞨王女所誕。端淑公主十九歲的時候,與龜茲王有了第一個孩子,也是龜茲王的次子。

    那年冬天,龜茲遇上了天災(zāi),牛羊凍死了大半,周邊小族趁虛而入,當(dāng)時龜茲王帶兵出征,前去平定小部落,靺鞨的王女隨軍,留在王帳的,只有尚且在月子中的端淑公主。

    千鈞一發(fā)之際,是端淑公主以閼氏的名義號召統(tǒng)領(lǐng)起龜茲王留在王帳中的兵,苦苦支撐,才等到了龜茲王率軍趕回。

    那件事之后,龜茲王許是終于留意到了端淑公主,加之靺鞨王女的身體也開始每況愈下,此后連著三年,端淑公主又給龜茲王接連生下了一子一女。

    端淑公主能做的,便是將龜茲這邊在西域的動向和與靺鞨往來動向定期寫成信,再傳遞到前朝的都城洛陽,以及盡可能地小心翼翼地游說龜茲王多多與中原王朝交好。

    遠在異國他鄉(xiāng),身后沒有任何依仗和支撐的端淑公主和她的女官沈歸,所擁有的只有自己和自己的身體。

    端淑公主漸漸得到了龜茲王的寵信后,便為沈歸和龜茲王的弟弟說媒,將沈歸嫁給了龜茲王的弟弟。

    兩位女子,在遙遠的大漠中,依托自己通過生育得到的子嗣,一步步鋪開自己在龜茲的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一步步讓龜茲王庭中的核心人物更多地偏向中原王朝。

    可惜送她們來和親的那位前朝的有為之君并沒有活太久,他二十五歲登基,在位不過七年時間,便因病離世了,他的后繼者是個六歲的小孩,便由小天子的母親和祖母攝政。

    端淑公主本來已經(jīng)用漫長且美好的青春向龜茲王證明了自己對他和龜茲的“忠心”,甚至說動了龜茲王聯(lián)合中原王朝共同攻打靺鞨,但前朝當(dāng)時的兩位太后卻陷入了爭執(zhí)之中,彼此不服,自然也沒有心力應(yīng)對外敵,端淑公主傳回來的消息也被忽略了。

    端淑公主多次寄出去的信沒有得到回應(yīng),龜茲和前朝錯失了數(shù)載難逢的靺鞨內(nèi)亂的時機,此后靺鞨一點點壯大。

    而隨著靺鞨王女留下來的大王子年歲漸長,龜茲王也漸漸衰老,龜茲王庭中也分化成了擁戴靺鞨王女所出的大王子和端淑公主所出的二王子兩派,龜茲王本來是偏向于端淑公主的,只是中原王朝的失約讓他也開始舉棋不定,故而遲遲沒有做下決斷。

    端淑公主連續(xù)數(shù)次都沒有得到自己的母國的確切消息,但所幸她也慢慢積攢起來了屬于自己的勢力。

    龜茲王病逝后,大王子和端淑公主及老龜茲王的弟弟展開了斗爭,靺鞨新繼任的可汗是大王子的親舅舅,背后有靺鞨的支持,在這場對抗和內(nèi)亂中,最終是大王子取得了龜茲王的王位,成王敗寇,端淑公主和她的子女以及沈歸的丈夫都徹底沒了依仗,不過多久,便被新繼任的龜茲王殺害。

    而在龜茲內(nèi)亂,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前朝已經(jīng)覆滅,荀遠澤和荀遠微已經(jīng)起兵,靺鞨國內(nèi)形勢剛剛穩(wěn)定下來,又要兼顧龜茲王庭的王位繼承問題,自然就沒有更多的精力分給中原王朝,也正是因為那兩三年沒有靺鞨從北面而來的侵襲,荀遠微才得以相對順利地帶兵勘定大燕的北疆,使得大燕得以順利立國。

    關(guān)于端淑公主的事情,荀遠微從前只是有所耳聞,這是第一次,她從端淑公主身邊的人身邊得知了關(guān)于她的所有事情。

    沈知渺說完,朝著荀遠微深深一拜:“所以,臣懇求殿下可以下旨讓臣參與到前朝國史的修撰之中,端淑公主在龜茲二十余年,所作出的貢獻絕不遜于征戰(zhàn)沙場的將軍,作為使臣前去談判的朝臣。”

    荀遠微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和親公主遠嫁到異國他鄉(xiāng),憑借的也絕不是可汗和王的單薄的寵愛,她們的名字因為她們的運籌值得被記載、被稱頌。”

    沈知渺跪在地上:“殿下睿鑒。”

    荀遠微溫聲道:“我會給秘書省和翰林院那邊打招呼,你以從六品翰林待詔我的心腹之臣的身份暫時去翰林院,修撰前朝國史,我希望端淑公主可以和公侯大夫一樣列位于列傳,而不是列女傳。”

    沈知渺最開始只是希望能有有人記得端淑公主,記得她所作出的貢獻,卻萬萬沒有想到,荀遠微會直接給端淑公主如此殊榮,她一時不禁有些淚目,連著說了許多聲:“多謝殿下。”

    荀遠微走下階去,親自扶她起來:“不但如此,等這些事情都平定下來,我還想讓你走到前朝去,而不是留在廷英殿為我侍奉筆墨,再過幾年,如果我還攝政,我還要讓天下的女娘也有機會參加貢舉和制科,若是有志不在讀書入仕的女子,我也會盡可能的周旋允準(zhǔn)女娘單獨立戶。”

    沈知渺一時有些哽咽,但她還是朝荀遠微笑道:“天下萬民有殿下執(zhí)璽,是我等之幸。”

    荀遠微從袖中取出一張干凈的手帕,輕輕為沈知渺擦拭去眼角的淚珠。

    沈知渺對荀遠微的仰慕也多了幾分。

    雖然近來朝中事情并不冗雜,但平日的得力助手沈知渺忽然去了翰林院編撰修訂前朝國史,她一時還是有些忙不過來,一不留神,才發(fā)現(xiàn),離戚照硯離開,竟然已經(jīng)過去了將近一個月。

    盧嶠這段時間,無論是因公尋荀遠微還是私下里去公主府拜訪荀遠微的次數(shù)也變多了起來。

    荀遠微示意春和給盧嶠上茶后,隨口問了句:“太府寺近些日子看起來不是很忙的樣子?”

    盧嶠輕笑了聲:“太府寺平日里也忙,但最忙的還是每年冬春時節(jié),臣也沒有閑心,好不容易得了空,自是是想來拜訪殿下。”

    若說荀遠微從前還因自己對戚照硯到底是不是單純的君臣,這一心思心中存疑,如今在面對盧嶠的時候,才算是真正的明白了,單純的君臣應(yīng)該是怎樣的。

    故而在盧嶠有意和她拉近關(guān)系的時候,她一時竟不知要和盧嶠說些什么,只是淡淡地應(yīng)了聲:“我聽聞令尊近來在給你相看親事?”

    盧嶠面上閃過一絲難堪,但很快借著飲茶的功夫遮掩了下去:“有勞殿下掛念了。”

    荀遠微托腮看向盧嶠,平聲道“是我那日前去蓬萊殿用膳,太后娘娘同我提起你婉拒了蕭家的娘子,我這才知曉,”她中間頓了頓:“只是你我相識這么多年,我竟還從未聽說過你同哪家娘子傳過什么閑話,我印象之中,世家子弟素來愛去的秦樓楚館,似乎也不見你去,甚至是連一些酒席,你也是能避則避?”

    盧嶠輕輕頷首:“是人都有七情六欲,臣哪里能幸免,只是一直不曾對殿下提起過罷了,臣這么些年不談婚嫁之事,也只是因為,臣心悅之人,實在是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淥波,臣實在不敢有覬覦之心。”

    盧嶠說完這些,轉(zhuǎn)頭看向荀遠微時,眸光終于不似往常那般單純。

    荀遠微不傻,這京城中許多年未嫁,讓盧嶠這種二十幾歲便官至太府寺少卿的天縱英才能生出仰慕之情的是誰,不用猜也能明白。

    但盧嶠沒有明確說出來,她便也打算遮遮掩掩著過去。

    卻未曾想盧嶠直接問:“臣一直不解,無論是河北道還是財稅一事,都是臣更為熟悉些,殿下為何派遣戚中丞前去查此事?僅僅是因為臣的郡望在那邊么?但臣這些年和家中的牽連甚少,幼年在潁川待的時間都遠遠多于在京城,至于范陽,臣出生以來,只回去過兩次。”

    他如此剖白自己的心意,荀遠微心頭一顫。

    其實答案她很清楚,當(dāng)然不只是因為這些。

    可她要如何同盧嶠說出事實是因為自己的私心?

    “你多慮了,你才被調(diào)回京城不久,剛熟悉了太府寺的事情,此番驟然離開,畢竟?fàn)砍短唷!?br />
    盧嶠輕輕搖了搖頭,頗是自嘲地勾了勾唇:“是因為戚照硯,是么?”

    荀遠微在看向他的時候,突然從他的眸光中感受到了很明顯的哀戚。

    遠在定州的戚照硯正待在官驛中,卻忽然打了個噴嚏。

    他從長安趕到定州花了四五日的時間,恍然間已經(jīng)在定州待了二十天。

    在這二十天內(nèi),他也慢慢查到了當(dāng)年的一些事情,只是定州官府實在對當(dāng)年的事情保護地太好,僅僅從官方給出的資料中,他什么有用的信息也得不出來,便只好一邊給定州官府這邊裝出一副山窮水盡的模樣,一邊在暗中悄悄按照自己的猜測調(diào)查鐵礦和鹽礦的事情。

    他手邊正放著一張信箋,是他打算寫給荀遠微的信。

    “苦苦思量,心中分明有思緒萬千,卻不知如何落筆,只好寄殿下一枝定州春杏,望殿下事事順?biāo)臁S^文。”

    他寫好這些,又小心翼翼地將信箋折好,用火漆封號,通過荀遠微留給他寄密信的方式寄了出去。

    他沒有告訴荀遠微歸期,因為他也不知道準(zhǔn)確的時日。

    做好這些后,他如往常一樣出了門,輕車熟路地躲開定州這邊的眼線,循著自己前幾日查出來的線索找去了那處被私自開采的鐵礦。

    這處鐵礦地勢險要,因為遭受過幾次地震的塌方,故而位置并不好找,戚照硯也是明著暗著摸了好幾次,才找到了具體入口。

    但他才從入口進去,卻有無數(shù)只暗箭順著石頭的縫隙飛了出來。

    *

    盧嶠問出那句話后,荀遠微一時陷入了沉默,過了許久,才說:“沒有。”

    盧嶠深吸了一口氣,主動請罪:“是臣心急了,臣不該問殿下這么多,請殿下責(zé)罰。”

    他做出這副樣子,荀遠微一時倒真不好罰他,他本沒有問錯,又念著這么多年的情分,她心軟了下:“無妨,起身吧。”

    盧嶠抬眼問:“臣家中不日有場宴席,不知殿下可否賞臉蒞臨?”

    他嘴上這么問著,腦中想到的卻是有人勸他對荀遠微使用的陰私手段。

    荀遠微沒有多想,點頭答應(yīng)了。

    第70章 春去也 “殿下,恐怕又要讓您擔(dān)心了。……

    盧嶠的笑意當(dāng)即浮上眉頭, 朝著荀遠微拱了拱手,語氣中也是掩藏不住的雀躍:“殿下肯撥冗前來,臣之祖母定會欣喜萬分。”

    荀遠微輕輕點了點頭:“王老太太當(dāng)年也算是女中豪杰, 素聞英名,卻一直沒有機緣拜謁, 正好借此次賀壽的機會, 可以拜謁一番。”

    她想起自己曾聽聞過的盧嶠的祖母王老太太的事跡——當(dāng)年王老太太跟隨丈夫鎮(zhèn)守薊州城, 敵軍攻城,王老太太的丈夫本想保全舊部直接棄城而逃,是王老太太拿劍架在丈夫的脖頸上, 逼著他迎敵,不但親自指揮守城, 甚至以有孕之身提劍和敵軍短兵相接,薊州才得以守住。

    戰(zhàn)報傳到前朝都城洛陽的時候, 當(dāng)時的天子親自接見了王老太太, 賜給了她一品誥命的身份, 她也是前朝建國以來,唯一一個憑借著自己的功勞而非丈夫兒子的功勛取得一品誥命的女子,那年她也不過二十歲出頭。

    但她鎮(zhèn)守薊州的丈夫當(dāng)時只是一個很尋常的邊將,前朝天子在破格賜予她一品誥命的印信和冠帶后,甚至允許她以個人名義同葬天子陵寢,配享太廟。

    這對于男子來講, 尚且是無上的殊榮,更何況對于一個女子而言。

    只可以王老太太身體強健, 一直從前朝活到了現(xiàn)在,配享前朝太廟的事情也就做不得數(shù)了,如今已有七十歲。

    盧嶠在意識到荀遠微真摯的目光后, 不由得低頭,眸光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神色,而后輕輕頷首:“多謝殿下盛贊。”

    提完王老太太的事情后,兩人似乎都默契地將方才引起尷尬的話題擱置到了一邊。盧嶠再也沒有同她提起任何關(guān)于戚照硯的事情,兩人只是像追憶一樣地聊起從前在武州和云州的事情。

    荀遠微無意間感嘆了聲:“只可惜,不知何時才能回去武州,回去那快意、沒有算計的地方。”

    盧嶠低聲笑了聲,分明語氣與從前沒有什么分別,但看向荀遠微的眼神中多了幾分臣子不該有的東西:“只要殿下需要,臣一直在。”

    荀遠微沒有應(yīng)他這句,隨意地搪塞了過去。

    她從前一直將盧嶠當(dāng)作幼時一起長大,是世家中為數(shù)不多地可以信任的得力臣屬,直至今日,才意識到他對自己的覬覦之心。

    盧嶠的屢次試探都沒有得到個合適的回答,他也不再糾結(jié)于此,很識趣地同荀遠微告辭離去。

    但荀遠微越是這樣拒絕他,他便按捺不住自己心中那本不該有的欲念與心思。

    他只是不懂,他和荀遠微有這么多年的交情,為何戚照硯僅僅回來半年,便可以與荀遠微這般親近,如若這個人是旁人,他倒也是忍了,可偏偏是戚照硯,這個當(dāng)年在弘文館讀書的時候便屢屢搶走自己風(fēng)頭的人。

    他在轉(zhuǎn)身離開公主府時,臉色驟然陰沉下來,垂著的手也跟著攥緊。

    王老太太的七十壽辰就在四日后,恰巧這一日是大燕官員的休沐日,倒也沒有別的事,荀遠微和沈知渺交代了兩句,便帶著春和去了盧宅。

    但她去的還是有些遲了,她到達盧宅的時候,盧宅門口的街巷中已經(jīng)停滿了馬車。

    范陽盧氏也是傳承百年的世家大族,即使已經(jīng)不如當(dāng)年最鼎盛時那樣風(fēng)光,但如今的家主也是大燕的兵部尚書,也就是盧嶠的父親。

    這些前來給王老太太賀壽的人中,有慕王老太太的名聲前來的,有想和盧尚書搞好關(guān)系的,也有想攀附盧家郡望的一些小氏族,畢竟盧嶠如今年紀(jì)輕輕就已經(jīng)坐到了太府寺少卿這樣顯要的位置,在京中諸多世家子弟中又素有名聲,無論是人品、樣貌、官聲、文聲都算得上是京中世家子弟中的翹楚。

    更別說盧家之前將一個女娘嫁給了宇文宣,而經(jīng)歷了春狩一案后,多年在京中不受待見的宇文家的地位也在一夜之間跟著水漲船高,那些個攀附不上滎陽鄭氏和博陵崔氏這種大族的,自然也就將目光投向了盧氏。

    按說今日的盧宅應(yīng)當(dāng)是賓客如云,門庭若市,但荀遠微到的時候,盧嶠仍然守在門外。

    荀遠微甫一在春和的攙扶下下了車輦,盧嶠便走下臺階,恭恭敬敬地朝著她行了個叉手禮。

    荀遠微一時有些意外:“你應(yīng)當(dāng)是你們盧家年輕一輩中的頂梁柱,今日人這么多,日子又這般重要,怎么還在門口?”

    盧嶠朝著她很溫和地一笑:“畢竟是臣請殿下前來的,若是由別人來通報找臣,那豈不是有失規(guī)矩和禮數(shù)?”

    荀遠微沒有多問什么,因為幼時一起玩過幾年的緣故,她太清楚了解盧嶠了,遂笑道:“你從小便守規(guī)矩,記得在潁川的那幾年,你少有的逾越規(guī)矩,還是和我在一起。”

    盧嶠朝著她施施然地欠了欠身:“但臣的確是甘之如飴,畢竟當(dāng)年只有和殿下在一起的時候,臣才可以從繁冗的規(guī)矩中抽出身來,才得以短暫地逃脫那座束縛著臣的牢籠,臣才做回真正的盧嶠。”

    荀遠微的記憶也回到了自己尚且在潁川閨中的時候,她的母親是渤海高氏、將門出身,父母感情極度和睦,對她和荀遠澤也沒有太多的管束,故而她年少時,常常與摯友一起縱馬過街,為了方便同游,她還嘗扮作郎君模樣,以至于有人誤會了荀家有兩個郎君,甚至還有上門說媒的,鬧了好大一通烏龍。

    荀遠微想起年少的事情,也跟著放松了下來,不由得笑道:“那時是真得不知輕重、也不知愁緒,總以為自己的目光所至便是天下。”

    盧嶠偏頭過去,看著荀遠微揚起的眉,心一時也跟著軟了下去,便像是一陣春風(fēng)忽而拂過一般。

    荀遠微的目光卻始終在盧宅的景致上,未曾看盧嶠一眼。

    盧嶠也并未收回自己的視線,只是看著荀遠微道:“是殿下在臣的年少歲月中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他的語氣溫柔,眉宇間盡是眷戀。

    盧家家規(guī)極嚴,盧尚書更是被規(guī)矩纏束了一輩子,在這座冰冷的宅院中是沒有人情的。盧嶠的母親陳氏,嫁給盧尚書的第十年,實在受不了那座冰冷的宅院,提出了與盧尚書和離,盧尚書只是問她想好了沒?陳氏已經(jīng)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頭也不回地帶著年僅八歲的盧嶠回了潁川老家。

    盧尚書平生只去過兩次潁川,一次是迎娶陳氏,另一次是在盧嶠十歲那年,接他回京城的弘文館讀書,甚至陳氏在潁川病重時日無多的時候,盧尚書也沒有回潁川一次,就連盧嶠回潁川為母親侍奉湯藥的機會,也是求了他許久,才得來的。

    盧尚書來接盧嶠回京城的那日,盧嶠恰巧與荀遠微、荀遠澤出去玩了,當(dāng)晚回家便被盧尚書帶走了,甚至沒來得及給荀遠微道個別,回到京城后,便被盧尚書罰著在盧家家祠跪了一天一夜,最后還是剛從娘家回來的王老太太得知此事,才將盧嶠從祠堂領(lǐng)走。

    荀遠微在意識到他的視線后,將頭轉(zhuǎn)過來,與此同時,盧嶠也收回了自己的視線。

    他的心頭忽然浮上一層忐忑不安來。

    兩人一路邊走邊聊,不用多久,便到了院子中擺著宴席的地方。

    荀遠微進去女客席面上,和王老太太祝了壽,便又如往素一般到了男客那邊的席面上上座。

    陪在荀遠微身邊席上的是盧嶠,而往日宴席上,這個位置上,應(yīng)該是戚照硯。

    荀遠微與眾位和她敬酒的臣子推杯換盞幾番,心中卻涌上一層莫名的擔(dān)憂和忐忑不安。

    也不知戚照硯如今怎樣了?

    算來她已經(jīng)有許久未曾收到過他寄過來的信了。

    千里之外的定州城郊的鐵礦。

    在石縫中突然射出幾道冷箭的時候,戚照硯動作迅速地閃身躲過,又旋身將那幾支朝著要自己命而來的箭矢捏在手中,匆匆朝后閃退了幾步,才看看躲過那些暗箭。

    他不由得感慨了句:“還真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戚照硯說著翻手將捏住的那幾支箭矢拿到眼前,打算仔細觀察一番。

    但在看到箭矢的尾羽和木桿上刻著的紋樣的時候,他的瞳孔突然一顫。

    這幾支箭,不由得讓他的思緒飄到了四年前自己在奚關(guān)和檀州之間被埋伏的那場戰(zhàn)役中去。

    這支箭的模樣他再熟悉不過,當(dāng)年就是這種紋樣的箭支,讓他率領(lǐng)著的突圍出來的精兵悉數(shù)亡命于檀州城外五十里的地方,也讓他被擄掠到靺鞨,讓靺鞨人對他進行了長達半年的侮辱與折磨。而類似的紋樣,他在靺鞨的時候也見過。

    后來是他如何也不肯屈服,靺鞨人或許是看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便以為他死了,恰好碰上他們因為季節(jié)的緣故要遷移王帳,所有人都以為他命不久矣,遷移王帳帶上他這么個戰(zhàn)俘累贅又實在是麻煩,便將他扔到了原地,任他自生自滅。

    他一個人,身負重傷,憑借太陽的方向和灌木的影子,居然真得在大漠之中找到了方向,一路向南走去,他只記得自己看到過五次太陽的升起,卻在看到城墻的時候,實在撐不住,暈倒在了原地。

    再醒來時,便已經(jīng)是被荀遠微救回了檀州城。

    但那支箭的模樣,他幾乎要鐫刻進腦海中,他終此一生,也不敢忘卻。

    如今再看到一模一樣的箭矢的時候,他不由得捏緊了手中的箭矢,堅硬的箭桿,竟然就這樣被他捏斷了。木頭斷裂的小刺也劃破了他的掌心,讓他的掌心中布滿了血痕,他卻渾不在意,甚至彎了彎唇,就像是苦求多年的答案終于被找到了一般。

    疼痛讓戚照硯的神識從過去中回過來,他看向剛剛射出冷箭的石頭縫隙。蹲下身來撿了個小石頭,往中間的空地上一扔。

    等了半晌,兩邊的石縫中并沒有什么動靜,他才重新走到那處石洞的入口處。

    石洞的入口狹小得很,看起來僅僅容得下一人貓著腰出入,并且入口處盡是雜草,若不是細細觀察,根本不會發(fā)現(xiàn)這座已經(jīng)“被封禁”好幾年的鐵礦的蹊蹺。

    戚照硯觀察了兩邊的石壁,初步判斷出是機關(guān),應(yīng)該是為了防止外來人入侵。

    眨眼之間密密麻麻數(shù)十支箭突然冒出來,稍有不慎便容易殞命于此,但既然是機關(guān),即使是僥幸躲過,但在此處鬧出這么大的動靜,只怕要不了多久,設(shè)置機關(guān)的人便會察覺到。

    戚照硯知曉自己在踏入這里不慎觸碰到機關(guān)的時候,便已經(jīng)暴露了行跡,他想起離開長安前,荀遠微為自己披上大氅時的溫聲囑咐,其實他很清楚,對他而言,目前最好的選擇便是趁著還沒有人發(fā)覺抵達迅速離開,再做打算。

    但在想到荀遠微的那一刻,他更多的是不想讓荀遠微的期待落空,他不想在定州待上好幾個月,最終什么都沒有查出來,又一無所獲地回長安。

    他再也不想看到荀遠微失望的眼神了。

    于是他心下一橫,打算一探究竟,卻不是通過這個入口。

    戚照硯在周遭環(huán)視一圈,發(fā)現(xiàn)背陽處的山石上也同樣掩著一圈雜草,乍一看似乎沒有任何問題,但在意識到這座鐵礦中有別的秘密后,他便敏銳地察覺到了那處雜草的不合理。

    于是他并未在這出多留,而是疾步走到背陽處,試探了幾番,用手掌一撐,便借力攀爬上了那處石壁。

    他小心翼翼地撥開上面的雜草,果然不出他所料,那處雜草留一個不大不小的洞。

    通過這個洞口,依稀可以看得見石洞中的動靜。

    石洞中傳來鐵器打制的聲音,還有水聲,石洞中很是空曠,只需要一點聲音,便可以傳出來不小的回音。

    有不少的人拿著開采鐵礦的工具在勞作,身邊有巡視的人拿著鞭子在他們身上狠狠抽動,但這些人并沒有發(fā)出半點掙扎尖叫的聲音。

    戚照硯意識到這些人應(yīng)當(dāng)都是被毒啞了。

    在戶籍冊上動手腳,隱匿人口、拐賣人口,再將這些人毒啞了,擄掠到早已被朝廷命令封禁廢棄的鐵礦中勞作、私下開采鐵礦、鍛造兵器、賣給靺鞨。

    真是好大一盤棋。

    這是要做什么,真得只是為了錢財么?恐怕不止吧。

    五年前的戚照硯興許只是無意間窺探到了這條鏈條中的冰山一角,便被著急滅口,更何況如今順藤摸瓜幾乎查出來所有事情的他。

    他心中盤算著,等離開此地,便用荀遠微給自己的信物,若是能有足夠的人手和力量,說不定能通過這個口子,一舉將當(dāng)年的事情查個一清二楚。

    畢竟當(dāng)年的戰(zhàn)敗實在過于讓人匪夷所思。

    可他才一回頭,便看到已經(jīng)有十來個黑衣蒙面人端著弓箭對準(zhǔn)了他。

    為首的那人騎在馬上,什么也沒有多說,只是抬起手在空中壓了壓手腕。

    跟在他身邊的人便依照他的意思放出嗖嗖的冷箭。

    戚照硯一邊盡力躲閃,一邊找著可以逃離的道路。

    一個不防,一支箭便貫穿了他的肩頭,他雖強忍著身上的疼痛,但還是沒有辦法在陡峭的石壁上停留太長時間,在他順著石壁下到平地,打算取出荀遠微予他的鳴鏑。

    只是他的手才抬起來,便已經(jīng)有人擁了上來。

    他一時根本難以抵抗,下一秒眼前一黑,頭上便被套上了個黑色的麻袋。

    等他再次有意識的時候,已經(jīng)被用鎖鏈捆綁在了一處暗牢中。

    戚照硯費力地睜開眼睛,只有一縷稀薄且冷的光透進來,正照在他的臉上,他強忍著痛覺抬手遮住眼前的光線,而后朝周遭觀察了一番。

    基本上可以判斷出來這地方是個水牢。

    不過多久,便有人打開了側(cè)邊的鐵門,有個中年男子慢慢悠悠地走了進來。

    他站在戚照硯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他身上是一件素白色的衣衫,故而血跡在他身上看起來十分明顯,本來綰好的發(fā)髻因為在麻袋中一番折騰,此事已經(jīng)散亂了,只有一綹發(fā)絲垂墜下來,遮住了他左邊的半邊眼睛。

    “戚中丞,我以為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這句話,你在三年前便已經(jīng)明白了,卻沒想到你這幾年非但沒有任何長進,倒是越發(fā)不將這條命放在心上了。”男人看著戚照硯,一副頗是失望的模樣搖了搖頭。

    戚照硯強忍著喉嚨中涌上來的血腥味,緩緩地抬起頭來,對著那個中年男子露出一副頗是不屑的表情來:“長進還是有的,當(dāng)年我可沒有能耐查到這么深,你說是不是?”他頓了頓,“又或者說,我的確沒有什么長進,反倒是你們退步了,變蠢了,這才給我留出了時機。”

    男人瞇了瞇眼:“天真,你以為這樣就能激怒我嗎?”

    戚照硯很嘲諷的一笑:“我可沒有說要激怒你,倒是你自己先和我坦白了。”

    “找死!”男子落下這句,便快步上前,捏住了戚照硯的雙頰。

    “你也就只能同我逞一時口舌之快,這里可是定州,不是長安,也不是武州,沒有人會救你,我毫不夸張地說,你在這里死了三個月,都不會有人知曉,傳到長安的消息,也只會是你在回京途中因故失蹤。”男人惡狠狠地盯著他,冷聲道。

    戚照硯并不以為意地揚了揚眉,“哦。”

    男人將他的臉?biāo)Φ揭贿叄皠e想耍花樣。”

    “我是想告訴你,在你把我抓來這里之前,我早已和長公主殿下通了信,一路也留了記號,用不了多久,這里說不定就會被找到呢。”

    男人看著戚照硯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眸中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被他壓了下去。

    戚照硯很快留意到了這一點,便抬起頭,故意以輕快的語氣道:“我若是你,這會兒便應(yīng)該四處排查,趕緊將我留下來的記號清理了,要么這里被發(fā)現(xiàn),可是大功一件呢。”

    男人看著他陷入了沉默,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根據(jù)眼神推斷,他應(yīng)該是在思忖戚照硯這句話中的真假。

    戚照硯偏頭看了一眼束縛著自己的鎖鏈,還故意動了動手腕,搖了搖頭:“要我說,你們這鍛鐵手藝還要精進精進,這鎖鏈比起長安大理寺牢獄之中的可脆弱多了。”

    男人冷笑了聲,卻背身離開了,只留給了手底下的人一句:“給他上水刑。”

    戚照硯閉上了眼睛,喃喃道:“殿下,恐怕又要讓您擔(dān)心了。”

    正坐在盧家宴席上的荀遠微面對著面前的許多人,忽然生出很明顯地不真切感,她總是覺得心沒有任何理由地跳得很快。

    不斷有人奉承著討好她,讓她更是心煩意亂。

    宴飲之中,忽然有個侍女端上來一個很精致的托盤上,上面是一個很精致的酒壺。

    盧尚書示意侍女將那個托盤放在荀遠微面前的桌案上,笑道:“聽犬子講殿下對飲酒之事向來謹慎,但殿下既然肯賞臉來家慈的壽宴,總不能不盡地主之誼,臣今日得了個西域傳來的制作葡萄酒的方子,味道醇美,酒曲放得極少,也請殿下賞臉一嘗。”

    盧嶠看著那個酒壺,又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心中泛起了濃烈的掙扎。

    荀遠微輕輕頷首,沒有拒絕侍女放在她桌案上的酒壺。

    盧嶠掙扎了許久,看著荀遠微的面龐,最終在荀遠微即將抬手的時候,擋了她的動作,又轉(zhuǎn)頭看向盧尚書:“阿耶,殿下既然不擅飲酒,恐怕是葡萄酒也有些為難,便由兒子代了殿下吧。”

    說著他便從荀遠微桌案上接過了那個酒杯。

    荀遠微雖然有些好奇,但也順著盧嶠的動作去了。

    盧嶠在飲下酒的時候,看到了盧尚書陰沉下來的臉色。

    只是一個小插曲,這場宴席也就無驚無險的過去了。在傍晚于府邸門口送別荀遠微的時候,盧嶠其實已經(jīng)有些支撐不住了,強笑著送走了她,一轉(zhuǎn)身便對上了盧尚書的眼神。

    盧尚書沒有和他多說別的話,只是說:“到我書房來。”

    盧嶠甫一到了盧尚書的書上,便被一巴掌甩過,然后跪在了地上。

    盧嶠沒有捂臉,但臉上傳來的火辣辣的疼,卻讓他的神識稍稍清醒了些。

    盧尚書冷聲道:“好一出英雄救美!”

    盧嶠沒有說話。

    “我盧氏這些年風(fēng)光已漸漸不在,叫你娶蕭家的女娘,你偏不要,我知道你心里始終記掛著長公主,但你也不看看她對你敬而遠之的態(tài)度,她又遲遲沒有招駙馬,你偏生不爭氣,好不容易給你提供了機會,結(jié)果你竟然自己喝了那杯酒,也是活該你爭不過那個戚照硯。”

    盧尚書坐在高位,睨著盧嶠。

    盧嶠知道那壺酒絕不是簡單的葡萄酒,里面不知道藏了多少算計,盧尚書口口聲聲說著為自己,實則也只是講他這個兒子當(dāng)作可以利用的工具,一旦讓他對荀遠微做出了不軌之事,那盧家的小算盤便是可以趁機要挾皇室,讓盧嶠作為駙馬,從而保住他們的盧家的聲望。

    盧嶠早已看透了這一切,盡管他對荀遠微心思不純,但他終究是對這樣的事情不齒。

    于是他仰起頭來,看著盧尚書:“做事可以不擇手段,但絕對不能下流無恥。”

    盧尚書起身,再度甩給他一巴掌:“那你就跪在祠堂里好好反省!”

    而另一邊戚照硯在不知受了多少遍水刑的折磨后,終于有些支撐不住,堪堪昏倒在地。

    對著那個中年男子再度到來,負責(zé)給戚照硯上刑的人指了指他,又搖了搖頭。

    意思是,戚照硯似乎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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