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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擊梧桐 “我也很想念殿下!

    中年男子背著手慢慢踱步走到戚照硯跟前。

    戚照硯的手腕上全都是被鎖鏈長時間捆綁勒出來的紅痕, 發絲散亂不堪,因為遭受了水刑的折磨后,原本尚且還綰著的發髻已經看不出本來該有的樣子了, 零碎的發絲貼在臉上,面色是宛如厲鬼一樣的慘敗, 嘴唇上也看不出任何的血色。

    此時他正跪倒在地上, 一動不動。

    負責給他施加水刑的人看見中年男子靠近, 連忙往后退了幾步,給他讓出了位置。

    在這里做事的多是亡命之徒,想當初他也是遭受了許多折磨, 又被灌了啞藥,才勉強撿回一條命來, 這些年也不知道用這樣的方法折磨過多少人了,他總以為自己的心腸已經像鐵石一樣堅硬了, 但看著中年男子陰沉著臉色蹲在戚照硯面前的時候, 他還是沒忍住抖了抖肩。

    中年男子抖了抖袖子, 從中探出手來,皺著眉半信半疑地捏起戚照硯的臉。

    戚照硯的頭被他用力提起。

    中年男子將一根手指橫在戚照硯的鼻子底下,試探了會兒,確實沒有了什么呼吸。

    他松開手,結果手下遞過來的手帕,將手上沾染上的血擦拭干凈, 又隨手將帕子扔在地上,才緩緩地抬頭看向那個對戚照硯施加水刑的人, 問:“真死了?”

    那人低眉,搗蒜般的點著頭。

    中年男子扶著膝蓋起身起身,乜了一眼他:“把他的頭給我按好了。”

    語氣狠厲, 根本不容半分拒絕。

    那人連忙蹲在戚照硯身邊,將他的頭扳起來,然后連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中年男子招了招手,他帶過來的手下便將一塊麻布遞過來。

    他結果麻布,慢條斯理地折疊了幾層,而后丟在戚照硯臉上,又從一邊挖好地的河道中舀了一瓢水,一次又一次地過覆蓋在戚照硯臉上的麻布上。

    這算是最殘忍、也是最折磨人的刑法之一,臉上覆蓋著的那層布會讓人無法呼吸,滲透下去的水灌進人的喉嚨中,嗆也嗆不出來。

    如此反復了幾次之后,戚照硯始終沒有半點動靜。

    中年男子才慢慢起身,給手底下的人吩咐了句:“死了就丟到亂葬崗去吧。”

    而后又說了句:“多少年多少人都沒有查出來的事情,還能叫你給阻斷了不成!

    手底下的人依言照做。

    戚照硯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了。

    在意識到自己被關進水牢的時候,他又試探了下綁著自己的鎖鏈,確定是沒有辦法掙脫開的,自己此次來到定州本就是處于孤立無援之境地,縱使他是朝廷命官,也是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就像他當年在檀州城外被埋伏是一樣的,即使他如那個男人說的無故失蹤了,也不會有人懷疑。

    他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護好荀遠微給他的鳴鏑,然后讓那些人以為他已經死了,這樣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回想起在那個中年男人沒有來之前,他被束縛著四肢,被一遍又一遍的按著頭壓入水缸里的場景,一時心中竟然有些慶幸。

    其實在那個中年男人來之前,他的意識勉強是清醒的,但是為了不引起懷疑,他只能暫時地閉氣,裝作自己已經斷了氣,沒想到那人并不好騙,還對他二次用刑。

    那時他的意識當真是在一點一點的消散,唯有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念著荀遠微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的想著她1的面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不能死,才勉強支撐下來。

    在眼前重新歸于一片昏暗的時候,他當真以為自己賭輸了,當真活不了了。

    卻沒想到上天是肯眷顧他的,竟然讓他在這亂葬崗中撿回了一條命。

    他之前在牢獄中費勁心力地激怒那人,也是想讓他們今早對自己施加刑罰,只有這樣才能盡可能地節約時間,如若自己被沒日沒夜地關著,事情便會完全脫離他的掌控。

    戚照硯想到這里,艱難地支撐著自己起身。

    他站起來后,瞇著眼往周遭環視了一圈,一陣夜風吹過來,他身上的衣衫單薄得很,一時沒忍住打了個寒戰。

    目光所至皆是橫陳在地的尸體,這讓他想起了當年的奚關檀州一戰。

    這與當年何其相似?

    但不同的是,他當時被擄掠到靺鞨去的時候,已經萬念俱灰,那時他真得是一無所有,但如今卻不同,他有他的殿下,令和也好好地呆在京城,即使再困難,他也一定要完成荀遠微交給他的任務,也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到京城。

    他好不容易才擁有了這些,他不想再失去了。

    于是他讓自己地心緒平靜下來,側耳聽去,而后隱隱約約聽到了水流聲。

    他這才像是找到了一絲生機,跨過一道又一道的尸體,然后步履蹣跚著朝著有水流聲的方向而去。

    有水流聲意味著能辨認得清方向,如果運氣好一些,說不定可以遇到鄉野中的人家。

    不知走了多久,他終于走出了那片密林,映入眼簾的則是一道蜿蜒的小溪。

    清冷的月光靜靜的灑在小溪上,溪面上波光粼粼。

    戚照硯走到溪水邊,溪水上映照出他的面容。

    本該素白的衣裳上,此時到處都是血液干涸后的痕跡,自己的面色又是一片白,畢竟是才從鬼門關中掙扎出來,此時若是去投奔鄉野人家,只怕會讓人家以為自己是半夜來索命的厲鬼。

    戚照硯想到這里,打消了去投奔別人的想法。

    還好,自己是給荀遠微寄出那封信之后才離開的官驛,或許在殿下看來,他還是平安的模樣。

    戚照硯想到這里,輕輕搖了搖頭,然后貓下身子,蹲在溪畔,從中捧起一掌心的水,將自己臉上的血跡都情理干凈,讓自己看起來勉強算是個活人。

    他是死里逃生,清理一會兒,已然有力竭之態勢,他靠在溪水邊歇了一會兒,方有力氣撕開縫死的衣衫內袋,從中取出荀遠微給他的鳴鏑。

    還好那人對他施加的是水刑,若是尋常一樣的鞭子抽打,恐怕他連這個鳴鏑也保不住,那便真得是走投無路了。

    戚照硯牽了牽唇,然后顫抖著手將那支鳴鏑發射出去。

    一道亮光在天際炸開,又轉瞬即逝。

    發射出這道鳴鏑后,他便閉著眼睛靠在一邊的樹干上歇息,但他也只敢是假寐,一來是怕有人過來,二來是怕自己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到第二日天亮的時候,他隱隱約約地聽到了馬蹄聲。

    戚照硯的神識瞬間驚醒,他爬起來伏在地上,通過聽地面上的聲音,辨別來人。

    聽著應該像是輕騎,大約十幾個人的樣子。

    應該不會是想要他命的人。

    畢竟這看起來是非常有目的地朝這邊而來,即使是因為那支鳴鏑,按照定州城郊和亂葬崗的距離,也不會花這么長的時間。

    他漸漸放下了心,但仍不敢完全放下戒備。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時間,約莫有十幾二十個人勒馬停在他跟前。

    為首的那人翻身下馬,朝他拱了拱手,道:“末將蘇仲,見過戚中丞!

    戚照硯靠在原地,沒有動彈。

    蘇仲以為他是疑心自己的身份,繼續道:“我昨夜見到鳴鏑,立刻帶了人趕到了此處,我原本是長公主帳下的,本來駐扎在薊州的,一月前您從長安出發的時候,殿下便給我寫了密信,讓我帶著手底下的人守在定州跟前,一旦留意到殿下帳下常用的鳴鏑,立刻出發前來馳援!

    戚照硯聽著他的話,這才確定下來。

    畢竟那些人不會這么認真地和他解釋,而且這些信息和他出發前荀遠微告訴他的都對的上。

    他便按著一邊的石頭想要起身,蘇仲看著他的動作,立刻將他攙扶起來:“您還能走嗎?”

    戚照硯點了點頭。

    蘇仲看著他如今的模樣,便將自己身上的玄色披風解下來遞給他:“需要我扶您上馬嗎?”

    “多謝。”

    在蘇仲的攙扶下,他勉強跨上了馬鞍,由著蘇仲帶著他到了他們等待消息的地方,這一路上蘇仲也沒有問他查出來了些什么,一到了駐守的地方,便要給他請大夫。

    戚照硯卻抬手止住了蘇仲的動作:“不用,我身上沒有明顯的傷,叫大夫過來,容易叫人起疑,反倒不好,”他頓了頓,又問:“有沒有金瘡藥?”

    他遭受的是水刑,身上的名傷也不過是當時在礦山外面的時候,被暗箭所傷,但是由于剛受傷便被綁到了水牢之中,自然也沒有情理收拾傷口的機會,此時傷口已經見了水,一片血肉模糊。

    蘇仲愣了下,但是他和戚照硯素昧平生,一切也都是按照長公主殿下的吩咐辦事,所以也沒有堅持,只是取出軍中常備的金瘡藥放在戚照硯跟前。

    戚照硯點了點頭,用了點稀粥后才緩過來,這才和蘇仲說了自己目前查出來的所有事情,“遲則生變,我希望蘇將軍能和我一起先將我找到的定州城郊的那處鐵礦作為突破口,趁他們還沒有來得及請示背后的人做出防備的措施!

    蘇仲一邊聽只覺得心驚。

    難怪有時候和靺鞨之間的交戰這么蹊蹺,他們還懷疑過靺鞨那邊怎么會有這么多的鐵礦,以及這么精妙的煉鐵技藝,沒有想到,全然是從大燕傳出去的。

    故而他一時沒忍住,用拳頭狠狠地砸了一下桌面。

    他看向戚照硯,有些顧慮:“只是那邊必然防守十分嚴密,我帶來的也只有十幾個人,如果他們背后真得是世家大族,這些世家在州縣上的力量可是不容小覷的,一座鐵礦,恐怕還得抽調別的人,但這一來一回,又要花費不少的時間……”

    戚照硯閉了閉眼睛,想起那座礦山的構造,沉吟了聲,才問:“有沒有生石灰?”

    蘇仲說:“這個容易,只是要這個做什么?”

    戚照硯的目光看向遠處,平聲道:“生石灰加水,炸礦山,引發震動,讓里面的人以為是地震,引蛇出洞,守株待兔!

    定州本來便容易發生地震,礦山常年出于封閉之中,也沒有多少機會接觸到外界,等到里面的人紛紛出逃的時候,確實是最好的時機。

    蘇仲沒有懷疑,“我安排人去做!

    戚照硯看著他要走,又道:“若蘇將軍要和殿下說明這里的情況,請切切不要同殿下說我現在的身體狀況。”

    蘇仲沒有直接回答他,只說:“我知道了,戚中丞先好好休息!

    但他當然不會依照戚照硯的意思做事,因為他是絕對聽命于荀遠微的。長公主殿下給他下達的命令便是無論是案件的進程,還是戚中丞的有關情況,務必要事無巨細地全部匯報給她。

    蘇仲回了自己住的地方后,便給荀遠微寫信,匯報了這里的情況。

    他們給荀遠微的密信都是一個途徑,故而戚照硯那封里面夾著一支杏花的信更早到一些。

    荀遠微從春和手中接過那封信,看見上面熟悉的字跡,一時沒忍住彎了彎唇。

    她深吸了口氣,才用小刀小心翼翼地裁開信箋上封著的火漆。

    信箋中夾著的那支杏花,此時已經到了半枯的狀態,花瓣被壓得很扁,但信箋中都透露著一股杏花的清幽來。

    荀遠微抬手撫過上面的字跡,似乎還能觸碰到戚照硯的體溫,她甚至可以想到他在千里之外的定州握著縈管寫下這封信時的姿態。

    他喜歡穿素白色衣裳,會不會是寫信的時候,驛館窗戶外正盛放著如荼一般的杏花,他便坐在杏花掩映之中,信手從窗外這下一支杏花,然后在信箋上寫下這些藏著溫情小意的話語,又將那支杏花一并封在里面。

    即使兩人相隔了半個大燕,已經有一月多未曾見面,荀遠微看著上面的文字,便能想象到戚照硯以溫醇的嗓音在她耳邊說出這些話的模樣。

    如是想著,她又將自己腰間懸掛著的那個木雕糖葫蘆解下來,和戚照硯聊贈一枝春色的杏花擺在一起,托腮看著這些算是可以代表思念的東西。

    她少時在潁川的時候,有留意到兄長和嫂嫂每每遠遠看向彼此時的眼神,便像是兩人之間有一場獨屬于他們的盛大的春天一般。

    當年她不理解,如今總算是明白了。

    她坐在廷英殿的桌案前,瞬間覺得面前積壓成山的奏章都沒有那么令人討厭了。

    但她的好心情并沒有維持多久,傍晚才回到公主府,春和便遞給了她另一封信。

    荀遠微看著信封上寫著的“蘇仲”二字,心底倏然一沉。

    戚照硯上午寄來的信上說的還是暫且沒有查出來明顯的動向,歸期不定,但晚上她安排過去接應戚照硯的蘇仲便傳來了信。

    荀遠微面上的笑意驟然收起,又撫了撫自己的心口,才敢拿著小刀將信封拆開。

    等她一字一句地看完蘇仲寄過來的信的時候,她只覺得瞬間像是被人潑了一盆冷水一樣。

    她不甘心地將戚照硯送來的信又重新拿出來,兩人的信放在一起,必然有一人的信是不真實的,但蘇仲只是奉命辦事,他不知道戚照硯和自己之間的所有,自然也就沒有任何必要夸大事實。

    她知道,是戚照硯騙了她。

    但她心頭賭得難受。

    春和在一邊窺見她的神情,有些擔憂地問:“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荀遠微沒有說話,只是將蘇仲送過來的那封信遞給了春和,示意她自己看。

    春和將蘇仲送過來的那封信從頭到尾地看過,心中斟酌著措辭:“殿下先別擔心,既然蘇將軍已經將戚中丞和案子的消息告訴了您,想來便已經同戚中丞會面,那便說明戚中丞已經脫離了危險。”

    荀遠微搖了搖頭,語氣中有些無力:“我很擔心他!

    因為是她將戚照硯派去查這件案子的。

    蘇仲在信中提及戚照硯的情況時,只說他看起來不太好,又拒絕了自己請大夫的提議,和自己要了金瘡藥,似乎更多的是因水刑而遭受的內傷。

    水刑是什么刑法,她怎么會不清楚,能從水刑下死里逃生,不知道是遭了多少罪。

    她其實恨不得自己現在就騎著照夜白趕到定州去。

    春和低眉沉默了會兒,才說:“奴婢以為,殿下現在還是得先穩住長安這邊,然后再籌謀定州那邊的事情。”

    春和這句,讓荀遠微如醍醐灌頂一般,她緩緩地舒出一口氣來,又抬手擦干自己不知道何時淌出來的眼淚,說:“是我關心則亂了!

    她在心中想了想該如何安排接下來的事情,和春和吩咐:“你去將定瀾叫過來!

    春和應下后便出門離開了。

    不過多久,謝定瀾便來了她殿中。

    荀遠微示意她坐下,又問:“你明日即將啟程回定州,行囊收拾地如何了?”

    謝定瀾點頭:“末將和小九回京本來也是沒打算在京中留多久,不過是幾件換洗的衣裳,也沒有多少需要帶走的東西!

    荀遠微將蘇仲寫來的信給謝定瀾,“你先看看,這是蘇仲從定州寄過來的信!

    謝定瀾越看,眉心蹙得越緊,看完之后才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向荀遠微:“所以我們這些年勉強和靺鞨之間能打個有來有回,全然是因為國內有反賊?”

    “是!

    謝定瀾頗是煩躁地將信扣在一邊的桌案上,又猛地一拍大腿:“我們本來和靺鞨交戰,就是憑借更為豐富的鐵礦、鹽礦、以及更精湛的鍛造鐵器的技術,而他們有豐富的牧草,能養出更為善戰和靈活的馬匹,如今好處盡讓他們占完了,難怪總是那么吃力。”

    荀遠微看著謝定瀾,很認真地說:“所以我想請你盡快回定州,從就近的州縣調兵,與蘇仲盡快將那邊的形勢安頓下來,不要托太久!

    謝定瀾毫不猶豫地點頭:“殿下肯將此事交給末將,末將自然會全力完成。”

    荀遠微的語氣有些沉重:“那就,拜托了!

    謝定瀾再次看向桌案上放著的那封信,在意識到荀遠微對她用了“拜托”這個詞的時候,她更明白了這件事的重要。

    于是立刻起身:“左右的末將行囊已經收拾好,明日一早走和今晚走也沒有什么分別,末將這就啟程。”

    荀遠微沒想到她會這么果斷,連忙拉住她的手。

    謝定瀾朝著她笑道:“殿下,再猶豫城門便要關了!

    荀遠微也知曉現在不是猶豫不決的時候,深深地看了謝定瀾一眼,終于還是松開了手:“好,我在長安,等你的消息。”

    謝定瀾從自己的房中取了行囊,又從馬廄中牽了自己的馬,在公主府門口和荀遠微、戚令和她們道了別,便朝著城門的方向而去。

    但她萬萬沒想到,自己到城門口的時候,正碰上褚兆興冷著臉訓斥看守城門的將士。

    她默默說了聲:“真是倒霉!

    她本已經掉轉馬頭打算從別的門走了,卻沒想到褚兆興從背后先叫住了她:“定瀾!

    她跟著身子一僵硬。

    但還是沒控制住自己又轉頭朝著褚兆興的方向看去。

    褚兆興揮手讓本來聚在自己身邊的將士都退了下去,又疾步朝謝定瀾走過來,主動伸手牽住她馬脖子上的韁繩。

    謝定瀾一臉的不自在:“做什么?”

    褚兆興抬頭看向她,問道:“不是說明日走么?”

    謝定瀾生硬地回答:“有急事。”

    褚兆興怕謝定瀾對自己再心生厭煩,最終還是松開了手,往旁邊退去,生硬地說了句:“一路注意安全。”

    謝定瀾悶悶地應了聲,便策馬出了城門,一路朝著定州的方向而去。

    蘇仲在和戚照硯合議好計策后,便命手底下的人準備好生石灰,又穿小道到了那座礦山底下。

    隨著“砰”的一聲炸開,山體開始搖晃,但是并不至于塌方,里面的人才急忙跑出來,便被守在外面的人蹲守住了,其中便有那日將戚照硯關押到水牢中的那個中年男人。

    戚照硯并沒有換衣服,還是那身帶著血跡的白衫,故而那人才看到他,便驚呼:“鬼、鬼。 

    戚照硯冷笑了聲,揚了揚眉:“看出來了,你很意外,只是我確實沒有死!

    蘇仲手底下的人并沒有合他廢話,直接將他收拿住。

    他們人手有限,也沒有辦法直接將整座礦山包圍,只能是將所有的能跑動的人控制住,等待謝定瀾率兵前來控制形勢。

    大約等了三日多,謝定瀾率兵前來,穩定住形勢后,她和戚照硯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殿下很擔心你。”

    戚照硯牽動唇角:“我也很想念殿下!

    第72章 濯纓曲 “殿下,它在因您而跳動!薄

    戚照硯說這句話的時候, 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只說給自己一個人聽一樣,故而謝定瀾一時并沒有聽清楚。

    “你說什么?我沒有聽清楚。”

    戚照硯斂去了笑意, 又換上了“戚中丞”在面對案件時的神色,道:“我說, 我必不會讓殿下失望!

    謝定瀾和他們二人在一起的時間不長, 也從沒意識到這兩人之間會發生什么特殊的事情, 故而對于戚照硯這句話也不疑有他,只是點了點頭,又轉頭看向蘇仲, 問這幾日的狀況。

    畢竟于謝定瀾而言,相比于只有僅僅數面之緣的戚照硯, 還是曾經在戰場上有過生死之交的蘇仲更為相熟。

    蘇仲看了戚照硯一眼,道:“多虧了戚中丞, 在外面引發山體震動, 讓里面的人以為是發生了地震以至礦洞將要坍塌, 才將他們逼出來,里面無論是從前被擄掠去挖鐵礦的、還是鍛造鐵器的,無一傷病纏身,如今還留在礦洞中,我帶來的人已經將能跑動、能言語的人盡數控制起來了,只待定瀾你率兵過來將局勢穩定下來, 畢竟當時的情形容不得我們在此處托太久!

    謝定瀾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理解蘇仲做出的決策。

    蘇仲一想到他們不過是在原地等了三日多, 謝定瀾竟然這么快就到了,一時有些驚訝,便問道:“只是定瀾, 武州離定州七百多里,即使稍近一些的薊州,也有快五百里,你還要從長安到這邊,是怎么做到這么快的?”

    謝定瀾眉目間閃過一絲糾結,但還是和蘇仲實話實說了:“我從恒州調的兵!

    蘇仲不免反問:“恒州?”

    若他沒有記錯,恒州并不屬于燕云帶,也就不算是荀遠微直率的州縣,謝定瀾竟然能這么輕易地從恒州調兵。

    但他也沒有多問,只以為這都是荀遠微提前安排好的,畢竟自己也是一月前就被荀遠微從薊州調到定州界上等待接應戚照硯的。

    謝定瀾也跟著松了一口氣。

    她不免想起自己那夜從長安離開的時候。

    她本來都騎著馬離開長安城了,卻沒想到后面褚兆興又追了上來,她肩上有著荀遠微交代的重任,并不想和他多費口舌,但她更清楚褚兆興這人的性子素來是有些執拗的,遂勒馬停下來看著他,故意將聲音放得很冷:“怎么了?褚將軍還有什么事情么?”

    褚兆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攥緊了手中握著的韁繩,騎著的馬便揚起前蹄,同時跟著發出長長的嘶鳴聲。

    “定州那邊的事情我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你匆匆離京,應當是受了殿下重任,我這些年一直在長安,在地方上沒什么能幫得上你的,但若是你到時候要調兵往定州,燕云界恐怕不好調,離定州最近的是恒州,恒州如今的刺史葉文彥曾經在我帳下做過事,也受過我的恩,你拿著這個去,他會認得的,如若有緊急之事,可以直接從恒調兵!

    謝定瀾只是看著褚兆興遞過來的那枚玉佩,并沒有接。

    “葉文彥欠的是你的人情,我沒有必要受,我也不想欠你的人情。”謝定瀾說著垂下眼去,拒絕了褚兆興。

    褚兆興驅著馬往謝定瀾跟前靠近了兩步:“我沒有說要拿人情來要挾你,你我畢竟……夫妻過一場,我只是想做一些能為你做的事,只要能幫到你一點點也好!

    謝定瀾不說同意也不說拒絕,像是還在思索一般。

    褚兆興怕她直接驅馬離開,心下一橫,便直接將那枚玉佩拋到她懷中:“你此去若能用得上,便算是替我還了這個人情,若是用不上,便先留在你那里,也算是我如今能送你的、能補償你的,為數不多的東西!

    褚兆興說完便調轉了馬頭,朝著長安城的方向而去。

    謝定瀾將那枚玉佩握在手中沉思了許久,還是將它收入了懷中。

    一想到褚兆興,她的思緒不覺飄得有些遠,以至于蘇仲連著叫了她好幾聲,她都沒有聽見一般。

    等回過神后,她又揉了揉眼睛,算是為自己找補:“許是這幾日連著趕路,沒有休息好的緣故!

    蘇仲便沒有多問。

    謝定瀾卻覺得心緒一時難以平定下來,褚兆興給她當作信物的那塊玉佩,她在恒州見到葉文彥的時候,葉文彥并沒有收回去,也沒有多問,便調了一千精兵給了謝定瀾。

    故而此時那枚玉佩還放在她懷中。

    戚照硯攏了攏自己的袖子,說:“那還勞煩謝將軍帶兵先將這座鐵礦查封,只是定州境內以及臨近的州縣恐怕都有類似的鐵礦,只憑借從恒州借來的這一千精兵恐怕并不夠。”

    謝定瀾輕輕頷首:“殿下運籌帷幄,在我離開長安的時候,已經給武州去了信,最多再有兩日,武州那邊便會有我的部下前來接應,也是多虧你臨危不亂,將消息徹底封死在這里,不然遲早亂套!

    戚照硯勾了勾唇,“都是為殿下做事,也都是分內之事!

    謝定瀾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環視了一圈:“這里我會留兩百人同你們一起將這些人送回定州城,查封其余違規開采的礦山的事情我會帶人去做。”

    安排好這里的事情后,幾人便算是短暫的分道揚鑣了。

    定州雖然算是博陵崔氏的郡望,但畢竟崔氏的主心骨在長安,如今尚不知曉此事,戚照硯是朝廷明面上派下來查案的御史中丞,蘇仲手里又有荀遠微的密詔,謝定瀾帶兵前來的事情也不是秘密。蘇仲的品級和定州刺史相同,戚照硯還要比他們高上一些,定州官府中的人自然不敢有所造次,將人好聲好氣地請到了官驛,又問需不需要派人過來協助。

    戚照硯和蘇仲相視一眼,自然是拒絕了,協助是假,探聽消息只怕才是真。

    定州刺史也怕這通火燒到自己身上,便沒有在這件事上多做糾纏,只是躬親將他們送到了官驛才離開。

    等他走了,蘇仲才往旁邊啐了一口:“還真是個人精,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戚照硯的目光冷淡,“能在崔氏的地盤上平安這么多年的,便是個草,都成精了,”他話鋒一轉,又看向蘇仲:“那便勞煩蘇將軍將那會兒從礦山中綁出來的那個劉卓看好了,根據我的觀察和之前的試探,那座礦山中應該是他說了算,萬萬不能讓人給滅口了。”

    劉卓也就是當時給戚照硯施加水刑的那個中年男子。

    蘇仲給自己帶來的十幾個完全能信得過的人遞了個眼色,他們當中的四人便進了單獨關著劉卓那間屋子,其余的人則守在門外。

    戚照硯本打算和蘇仲離開了,被綁著的劉卓卻突然從后面叫住他:“戚中丞,難道你就不想知道真相如何嗎?”

    戚照硯步子頓了頓,踅身看向他:“是怎樣等回了長安,你告訴大理寺便是,不必告訴我!

    劉卓仍不死心:“如果我說,我知道長治二年春那場戰爭戰敗的真正緣由并不是戚紹輕敵呢?”

    戚照硯聞之身子一僵硬。

    “這件事和鐵礦案沒有任何關系,現在不告訴你,等我到了長安大理寺一個字也不會吐出來。”

    戚照硯心下糾結許久,最終還是轉了身。

    說他已經完全放下此事,是不可能的,他這幾年沒有一夜是不在那場失敗的戰爭的噩夢中度過的。

    蘇仲不放心,便同他一起進了屋子。

    戚照硯在他面前站定:“說吧!

    “我說了,這個答案我只告訴你一個!

    戚照硯想著自己也不好直接屏退蘇仲,便朝前走了兩步:“說吧!

    話音才落,一支鋒利的小袖箭便刺入了他的手腕間。

    他的動作太快,此前又被綁著,以至于戚照硯根本沒有多設防。

    蘇仲見狀,連忙走過來,一把奪過他手中的袖箭,丟在地上,其他四個人立即走過來將劉卓制住。

    眾人這才發覺,不知在什么時候,這個劉卓已經用袖箭一點一點地割斷了綁著他手的繩子。

    蘇仲扶著戚照硯,問道:“先離開,我去給你請大夫!

    戚照硯強忍著手腕間的疼痛:“有勞!

    大夫來看過后,捋了捋自己的胡須,說:“還好刺偏了些,只是稍微傷到了手筋,需要多多將養,若是傷到脈象上,后果便不堪設想啊!

    而后又給戚照硯情理了之前身上留下來的傷口,重新包扎過后,留了內服外敷的藥。

    戚照硯坐起身,和大夫道了謝。

    另一邊謝定瀾帶著人將定州其余小鐵礦都查封了,武州的人來的快,和謝定瀾回合后,便著手按著戚照硯給出的輿圖,去查封周邊其他的礦山。

    戚照硯著急回京,在和謝定瀾交接好后,也不顧自己身上的傷,便催促著蘇仲和自己盡早回程。

    臨走的時候,蘇仲給長安去了一封信,將這幾日的事情盡數通報給了荀遠微。

    荀遠微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是隔日的黃昏,這件事一傳到京城中,自然也就鬧起了軒然大波。

    她看著蘇仲寫來的信,一邊感慨自己總算是將這一環一環的事情都查出來了,另一邊又有些失落于為何戚照硯沒有給自己來信,蘇仲的信中只是提到了戚照硯被劉卓所傷,至于傷的哪里,傷勢重不重,她確實一無所知的,便更加擔心戚照硯。

    她捏著那封信,晚上躺在床榻上翻來覆去地看,只希望能從中窺見半分戚照硯的影子,是故,徹夜無眠。

    次日上朝的時候,群臣果然對此事議論紛紛。

    為首的便是她和荀遠澤提拔上來的寒門。

    如今已經快到六月的天氣了,耳邊時不時傳來幾聲蟬鳴,便叫人更加心煩意亂。

    這些寒門在經歷了去年冬天的定州賦稅案、今春的科舉案、人口誘拐案、以及后面牽連出來的春狩嘩變案,每經歷一件案子,荀遠微便明著暗著架空各大世家在九寺五監、六部臺諫中的人,這些寒門雖然少有官階高的官職,但每每經歷官職變更的時候,都是被荀遠微放到了職權重而品階不高的位置上,加之已經漸漸完成的南北衙改組,朝中的天平已經明顯地朝荀遠微這邊傾斜。

    要求和支持徹查此事的人便比年前那個時候查定州賬冊時的人更多了,一時朝中盡是附議之聲。

    而與定州始終密切相關的崔延祚和戶部尚書崔悉,以及崔氏在朝中比較重要的人卻始終未發一言。

    無他,只因為這件事連崔延祚也是昨日才知曉的。

    荀遠微并不直接應答要求徹查此事的人,只是看向崔延祚,故意道:“我回京不久,這件事關系重大,一時也難以做出決斷,不是中書令怎么看待?”

    此話一出,朝中之人一時竊竊私語。

    崔延祚知曉荀遠微這哪里是不知道此事該如何處理,她如果按著那些人的要求直接下詔徹查此事,自己倒還有從中周旋的余地,但她偏偏要將此事挪到明面上來,還要故意問他。

    他若是有半點含糊之詞,都不用查,今天便能被有心之人直接將事情牽引到他身上。

    他抬眸看了一眼荀遠微,卻發現這位長公主的眸光犀利、冷漠、當中的鋒芒不帶半分掩藏,他這才驚覺,自己是小瞧了這位從前從未經歷過半點政治之事的長公主,也明白了事到如今,她也沒有半點要和自己裝蒜的必要了。

    他的背后是數道如狼似虎一樣的視線,眼前是威壓十足的攝政長公主,即使是六月的天氣,他一時也有些不寒而栗。

    崔延祚深吸了一口氣,從座位上站起身,舉起自己面前的象笏,朝前平推:“鹽鐵,是國之命脈,自然是要,從嚴處置。”

    荀遠微面上喜怒不顯,只是抬了抬手,淡聲道:“有中書令這句話,本宮也就放心了!

    這場所謂的“討論”,最終就這么收了場。

    甫一出了太極宮前的承天門,崔悉便迅速追趕上崔延祚的步子:“阿耶,長公主這是絲毫情面都不打算給您留了?”

    崔延祚乜了他一眼:“倘若今天你是她那個處境,那個地位,你覺得還有必要嗎?”

    崔悉沒有說話,因為他很清楚,答案是沒有。

    若說春狩之前,他們和文穆長公主之間還能勉強維持平衡,那么弄巧成拙的春狩嘩變,便是直接將匕首遞到了荀遠微面前,在先帝時期僵持五年的平衡一朝便被打破。

    因為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那個王賀,竟然會未卜先知。

    千里之堤,潰于蟻穴。

    崔延祚看向崔悉:“趁著那個戚照硯還沒有回京,馬上安排好定州那邊,不要出現任何差錯!

    崔悉應道:“是。”

    其實他們都清楚,只要禍水不要殃及到在京城的人身上,所有的事情便都是揚湯止沸。

    *

    戚照硯從定州出發的時候婉拒了蘇仲提出的給他準備馬車的提議,直說事情不宜拖延太久,遲則生變。

    蘇仲看他堅持,也就由著他和其他人一起騎馬回京了。

    至于那些關在囚車里留待審判的人,對他們而言,也沒必要照顧他們是否能受的住快速趕路時囚車的搖晃和不適。

    定州到長安,堪堪兩千里的路程,正常來算,也要花五日的時間在路上,但一路快馬疾馳,戚照硯又多次婉拒蘇仲提出讓他休息的要求,在第三日的時候就已經到了藍田縣。

    但因為負傷長途奔襲,戚照硯也病倒在了藍田縣,高燒不退。

    雖說藍田縣離長安只有一百多里的路程,即使是正常速度騎行,到長安也花不了兩個時辰,但蘇仲看著戚照硯的狀態,實在怕他死在路上,自己到了長安沒有辦法和荀遠微交差,硬生生地是將他按在了藍田縣官驛,又派人給荀遠微去了信,說明了情況。

    荀遠微甫一接到信,便從宮中傳了太醫,又怕太醫騎不快,直接將太醫駝在了自己地照夜白上,一個時辰不到,便趕到了藍田縣官驛。

    蘇仲沒想到荀遠微會披星戴月地親自前來嗎,一時有些錯愕。

    荀遠微見了他的第一面也不問案情如何,直接問:“戚照硯如何了?”

    蘇仲手里還端著放著藥碗的托盤,如實回答:“找大夫來看過了,中午喂藥喝了一半吐了一半,情況看起來不太好,末將這才要進去看看能不能再給喂一些藥!

    荀遠微從他手中接過托盤:“我來便好,這幾日你也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蘇仲向來敬畏荀遠微,他雖有些好奇戚照硯和長公主殿下之間的關系,但面上到底是不敢顯露出半分的。將托盤遞給荀遠微后,便退下了。

    荀遠微推開了門,屋內傳來一陣濃郁的藥味。

    她明明是那么迫切地想要見到戚照硯,明明兩人已經分別了快兩個月,但在將要靠近他的時候,她的步子又變得有些遲疑。

    她也不知從何時起,自己竟然有些害怕看到戚照硯受傷躺在榻上的模樣。

    她深吸了一口氣,而后才繞過屏風,走到了內間,輕手輕腳地將盛著藥碗的托盤放在一邊的小案上。

    戚照硯臉色蒼白,全然沒有活人應該有的樣子,他身上已經換上了干凈的褻衣,荀遠微目光下移,便看見了纏繞在他右手手腕上的紗布。

    他的額前滲透著薄薄的汗水,眉心緊蹙,不知是夢到了什么,但看起來卻是極度的不安。

    荀遠微一時沒忍住稍稍朝前傾身,探出指尖,動作輕柔地撫上他的眉心,希望能一點點地將他眉間的愁緒都撫平。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著急給戚照硯喂藥,只是想借著燭火,一點點地看清他的面容。

    戚照硯似乎是在夢中察覺到了,眉心本來蹙得很緊,但又慢慢地松了下來,而后緩緩睜開眼眸。

    “殿下,您怎么來了?”戚照硯全然沒有想到荀遠微會親自趕來藍田縣,還是在半夜。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眼中的不可思議并不像是偽裝出來的。

    “你先不要亂動,也不要說話!避鬟h微說著動作匆忙地在一邊的桌案上給他倒了一杯熱水。

    而后才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他坐起來一些,卻在將水杯遞到他唇邊的時候,手抖個不停。

    戚照硯難得“乖順”地就著她的動作一點一點地將杯子里的熱水喝完。

    而后才帶著像討要獎勵一樣的眼神看向荀遠微:“殿下,臣喝完了。”

    荀遠微喉間哽塞,發現自己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反倒是戚照硯先開口:“臣在夢中夢見了殿下,沒想到一睜眼,殿下竟然就在眼前,臣方才還以為是臣在做夢!

    他慘白的如瓷器一樣的臉上露出一絲笑來。

    “你傷到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在長安,知道了你在定州的狀況后,日日食不下咽,寢不安席?”荀遠微蹙眉,語氣中盡是擔憂。

    戚照硯低眉:“是臣不好!

    他雖然嘴上這么說著,但聽到荀遠微這么直白地表述出自己的心意的時候,他心中還是涌上一陣不可抑制的雀躍。

    荀遠微輕輕碰了碰他手腕上纏繞著的紗布:“是不是很疼?”

    戚照硯以氣音低低地笑了聲:“本來是有些疼的,但有殿下的關心,瞬間就不疼了。”

    荀遠微卻不滿意他這個回答,又說:“你明明已經受了那樣的磋磨,路上即使慢一些,也沒有關系的,你有沒有想過,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

    她說到這里,突然止住了自己的話頭。

    戚照硯看著她,問道:“殿下怎么了?”

    荀遠微深吸了一口氣,才甕聲甕氣地說:“我該如何?”

    戚照硯輕輕搖頭:“但是殿下瞧,臣這不是好好的么?臣本來答應過會平安回來見殿下的,沒想到還是出了些紕漏!

    他說到這里,沒忍住輕聲咳嗽了兩聲。

    荀遠微回過神來,用手背探上他的額頭,發現上面還有燙意,便不讓他繼續說話,只是端過一邊的藥碗,在唇邊吹了吹,又試了試溫度,不免皺了皺眉頭:“好苦。”

    戚照硯看著她無意識見吐出舌尖的動作,心中某處也跟著一軟。

    這次沒有等荀遠微將勺子遞過來,他主動湊了上去,飲下了勺子中的那口湯藥。

    荀遠微看著他連眉頭也不皺一下,心中更不是滋味,但顧念著他的身體,還是一點一點地將藥喂給了他。

    屋外的樹上蟬叫個不停,屋內卻是難得的溫存與平靜。

    戚照硯一口一口地將藥喝完,不留意間,藥碗已經見了底。

    荀遠微看著空空的藥碗,有些驚訝:“蘇仲不是說中午給你喂藥的時候,你吐了大半,根本喂不進去么?看來這藥不錯,才喝了一半便有這樣的作用!

    戚照硯看著她,目光灼灼:“殿下難道就沒有想到,根本不是因為藥的原因?”

    荀遠微怎會聽不懂他的言外之意,一時清了清嗓子。

    但偏偏戚照硯還是要直接說出來:“因為給臣喂藥的是殿下呀。”

    他說著還朝荀遠微眨了眨眼睛。

    荀遠微清了清嗓子:“你以后若是再這么不愛惜自己的身子,我便……”

    “殿下當如何”戚照硯笑睨著她。

    荀遠微一時有些失語。

    其實他們之間似乎早已袒露了心聲,只是她尚且有些自矜。

    戚照硯伸出另一只沒有受傷的手,輕輕握住荀遠微的指尖,然后引著她的手抵到自己的胸膛處。

    荀遠微的瞳孔一顫。

    戚照硯緩緩道:“殿下,感受到了嗎?它在因您而跳動!

    第73章 青衫濕 嘗一切理所應當之痛,做一切心……

    戚照硯尚且在病中, 掌心更是灼燙,此刻就這般虛虛地握著荀遠微的指尖,分明尚且隔著一層單薄的褻衣, 卻完全隔不住他的體溫。

    這間屋子里只有他們兩人,此刻誰也沒有說話, 荀遠微甚至覺得自己的指尖被震動得有些發麻。

    心跳聲一下又一下的, 像是在她耳邊擂響了戰鼓一般。

    她稍稍想將指尖往出抽動, 卻并沒有掙開。

    于是她抬眼看向了戚照硯。

    戚照硯此時的目光也輕輕落在她身上,燭火搖曳在他鬢邊,眸間還躍動著火苗的影子。

    她的心跳竟然也開始快了起來。

    讓她不由得想起了兩個多月前上巳節那天, 在公主府門口的事情。

    但這次她并沒有躲開,只是任由著戚照硯將自己的掌心抵在他的胸膛上, 任由著她的皮膚上也沾上他的體溫。

    漸漸的,她的心跳竟然和戚照硯的心跳同頻了, 兩人的心跳也都漸漸平息了下來, 任誰也沒有先松開手。

    蟬鳴聲仍然不絕于耳。

    荀遠微輕輕翻轉手腕, 用自己的指尖勾上了戚照硯的指尖,而后慢慢朝他的掌心挪動,又撫過他掌心的紋路。

    在察覺到戚照硯的呼吸有些急促后,荀遠微又一點一點地,似乎是分外地戀戀不舍地將自己的手指從戚照硯的掌心中蜷起,又緩緩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戚照硯看著自己空空的手, 又裝作不經意地將手掌向下翻,覆蓋在被衾上。

    他抬眸看向荀遠微, 卻發現她并沒有看自己,眉心卻是舒展著的,仿佛方才發生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想和錯覺一般, 他心中一時不免一片空落落。

    但眸光再向下,竟然看到了荀遠微懸掛在腰間的是自己曾經送給她的那枚木雕糖葫蘆。

    他忽然覺得自己不需要荀遠微明面上的回答了,因為這顆被重新懸掛在腰間的糖葫蘆,已經告訴了自己答案。

    于是戚照硯不動聲色地轉了話題,他清了清嗓子:“殿下,臣和蘇將軍、謝將軍在定州等其它州縣查出來的事情,怕是會攪地朝中一片不安定了,畢竟私自開挖鐵礦,其中又多有兵器!

    荀遠微點了點頭:“這件事我知曉,蘇仲給我的信中已經將此事告訴我了!

    戚照硯卻斂了斂眉,道:“有件事,臣當時在定州的時候并沒有告訴蘇將軍。”

    荀遠微果然抬頭看向他。

    “臣在給蘇將軍發射鳴鏑的之前,在那座廢棄鐵礦中發現的箭矢和臣當年遭遇伏擊時的一模一樣,箭支上的圖紋,臣在靺鞨的時候曾經見過,臣心下猜測,這兩件事之間或許有勾連,但臣并沒有確鑿的證據,故而也不敢直接告訴蘇將軍,只好先將一些猜測告訴殿下!

    荀遠微聽得心底一沉。

    “你是說,我直率的燕云十六州,有問題?”

    提到戰場之事,兩人之間本來有些纏綿的情緒也跟著被一掃而空。

    戚照硯有些猶豫和為難,但還是說:“臣畢竟也是猜測。當年交戰時的檀州、媯州、薊州都屬于殿下直屬的燕云十六州,定州離檀州很遠,如若臣是被靺鞨人所伏擊,那為何不在臣未進奚關之前設伏?在奚關內設伏,但當時奚關并未陷落,靺鞨人又是如何進的奚關?”

    荀遠微接上他的話:“倘若不是靺鞨人所為,相鄰的方便在短時間內調兵的只有媯州和薊州,這也是你打算突圍出去后和這兩個州求援的原因,定州不屬于邊陲重鎮,故而并未設太多兵防力量,定州要調兵,不可能不經過薊州和媯州,若是這其中沒有半分牽連,我怎會毫不知情?但如若不是定州崔氏所為,那便更坐實了這兩個州和定州之間有牽連,又或者說,他們之所以要置你于死地,是因為你也觸碰到了他們的利益。”

    荀遠微推斷時目光冷靜,姿態從容。

    戚照硯從旁看著她,發現她身上已然沒有了去年自己才見到她時的那分孤執和對政治人心的遲鈍,反倒是有了先帝身上的影子。

    他在此刻想,如若她不是公主,或許在未來的某日,真得會成為一位很有作為的君主。

    戚照硯聽著她的話,沉吟了聲:“只是臣當年只是查到了人口的問題,至于鐵礦的事情,也是近來才發現的,據臣所知,媯州和薊州,似乎沒有鐵礦。”

    荀遠微顰眉,認真地看向他:“但是有鹽礦!

    這一句忽然驚醒了戚照硯,他張了張唇:“殿下,是懷疑榷場?”

    荀遠微輕輕點頭。

    大燕雖然有隴西之地,可以作為產馬之地,但立國不久,先帝為了好好恢復生產,并不打算短時間內和靺鞨開戰,故而在立國之初便派遣戚照硯作為使臣前去靺鞨王庭和靺鞨當時最為鼎盛的部落悉萬丹部之間談和,雙方約定好在交接的燕云十六州分設榷場,大燕給他們生活所必需的茶磚和鹽磚,他們則用精壯的馬匹和動物皮毛來交換。

    荀遠微眼中向來揉不得半點沙子,更何況她一直將燕云十六州當作自己的直屬,如今竟然出了這樣的事情,她一時心中難免憤懣。

    懷疑的種子一旦在心中播下,便會快速生根發芽。

    但他們心中都清楚,這是建立在明確能查出崔氏、媯州、薊州和靺鞨之間有陰私之事的前提下,若是查不出,那這件事便也做不到徹查。

    戚照硯看見她抿唇顰眉,心中也跟著一緊,便伸手輕輕在她眉心一點,聲音溫溫:“臣曾說過,任憑殿下驅使,無論是在什么時候,無論是因為什么事情,哪怕是殿下要臣再深入一趟靺鞨,臣也是愿意的,只是如此一來,臣便又要與殿下分開好些時日!

    他傷病在身,這會兒全然是強撐著精神在和荀遠微說話。

    荀遠微自然聽出了他說兩句就要稍稍停下來緩一緩的狀況,遂看向他,眉目間盡是擔憂:“你莫說話了,你現在最最重要的任務是養好身子,這些事情,在你身子沒好全前,我也會安排給別人去做,如今我們只是需要等一等,等定瀾那邊查出來的消息!

    戚照硯彎了彎眼睛:“好,臣聽殿下的話。”

    “既然聽我的話,便好好躺下,我帶了太醫,來為你瞧瞧身上的傷!避鬟h微說著便要轉頭將自己從宮中帶來的太醫傳進來。

    戚照硯扯了扯她的袖子,“蘇將軍已經在藍田縣請了大夫為臣看過了,沒有什么大礙的。”

    無他,因為他不想讓荀遠微知道他損傷了手腕上經脈。

    “你才說過要聽我的話的,怎么這般說話不算話?”荀遠微按下了他的手,并不給他任何反駁的機會,便將太醫叫了進來。

    太醫來給戚照硯把過脈后,皺了皺眉:“戚中丞這不知是在鬼門關里走了幾遭,但此后切切不可再像之前那般糟踐自己的身子,如果不想英年早逝的話!

    等太醫走后,戚照硯悄悄看了荀遠微一眼,又心虛地移開眼睛去。

    但荀遠微并不給他這個機會:“這就是你說的沒事?”

    戚照硯抬眸看向坐在他榻邊上的荀遠微,輕輕晃了晃她身上的披帛:“殿下,臣傷的是左手,不會影響寫字,也不會影響日后替殿下做事的!

    荀遠微看著他這樣,又是心疼又是生氣:“你好好聽太醫的話,要是再背著我逞強,不將自己的身體當回事,我便真得不要你了!

    戚照硯的眸中當即蒙上了一層落寞來,這次他并沒有遮掩去,只是用帶著稍稍有些霧氣的看向荀遠微:“那倘若臣真得死了……”

    他這話還沒有說完,便被荀遠微伸手捂住了唇。

    他一時心滿意足,以氣音輕笑了聲:“好,就當是為了殿下,臣也會努力地活下去的。”

    荀遠微的掌心惹上了他的氣息,叫她一時有些發癢,便將手收了回去。

    戚照硯卻追尋著她的目光,說:“那時所有人都想讓臣死,只有殿下想讓臣活,所以,臣愿意為了殿下,嘗一切理所應當之痛,做一切心甘情愿之事!

    荀遠微輕輕搖頭,替他掖好被子:“但我想讓你和我并肩看這天下太平,同度這風月人間!

    戚照硯眼底笑意更濃:“臣,遵旨。”

    因為庶務繁忙,荀遠微并不能在藍田縣停留太久,次日一早,便騎馬回京了,卻將太醫留在了官驛中,又讓蘇仲看好戚照硯,不讓他擅自回京。

    故而戚照硯身體將養地差不多后回京,已經是三日后了。

    他和蘇仲帶回來的人證,在荀遠微走的時候便跟著荀遠微回了長安,竇嵩和褚兆興奉命在城門處接人,一路上人都處于射聲衛的看護下,根本沒有給旁人以接近的機會。

    關進大理寺后,竇嵩又特意騰出了幾間牢房,將人單獨關押,一天十二個時辰由射聲衛嚴加看守,食物也要再三檢驗才能放進去。

    一連審了十幾日,那個叫劉卓的終于是受不住大理寺的刑罰,將他知道的一切都交代了。

    但僅僅憑借他交代出的這些,并不能給崔氏任何一人定罪,因為據他所說,他只是根據主人的意思負責擄掠人口,并讓他們開挖早已封禁的鐵礦并且鍛造兵器給靺鞨的伏弗郁部,但他口中的主人,他卻從未見過正臉,每次都是隔著屏風回話,他也不知曉是誰。

    一切的線索似乎都斷在了這里。

    另一邊謝定瀾奉命在定州、薊州、媯州查鐵礦、鹽礦,也都是查出了一些尚且沒來得及銷毀的兵器,倒是鹽礦上隱約有些眉目,根據她的來信,已經派了親信,將人證在送回長安的途中了。

    這其間又是調查那幾個州的賦稅、戶籍冊,一邊是審這些從地方上帶回來的人證。折折騰騰下來,幾乎花了大中元年的一整個夏天。

    戚照硯身子養的差不多后,也一直奔走于幾個案子之間,在人前,他和荀遠微雖然還保持著君臣的關系,但其實他知曉,朝野間已經有他是長公主殿下的寵臣的小道消息。

    但似乎是兩人之間的默契,他們對此都是相視一笑,卻沒有一個人做出澄清。

    哪怕是宇文宣仗著從前和他關系不錯,來悄悄打聽的時候,他也只是不置可否地說上一句:“清者自清!

    面對再多的揶揄,也神態從容。

    但他越是有意維持這種朦朧的關系,便越叫人想入非非。

    他未曾娶妻,荀遠微沒有駙馬,兩人關系又這般密切,怎會不叫人多想?

    打破這場平和的,是章綬時日無多、行將就木的消息。

    戚照硯在御史臺聽見一直跟著章綬的長隨來通報此事的時候,當即拋下了手中的筆,和同僚打了個招呼,便直接騎馬去了章綬宅子上。

    他見到章綬的時候,章綬面容枯槁,眼睛閉著,唇上也不見半分血色。

    戚照硯跪在他榻前,連著叫了章綬好幾聲“老師”,章綬才緩緩地睜開渾濁的眼眸。

    章綬喘了幾聲粗氣,才看向自己跟前的長隨:“你怎么把觀文叫過來了?”

    長隨面上是難以抑制的悲哀,“您病得這般重,膝下又沒有子女,半夢半醒的時候時常叫戚中丞的表字,小人便以為……”

    章綬長長地勻出一息來:“到底是我病糊涂了。”

    長隨又求助似的看向戚照硯:“戚中丞,郎主素來聽您的勸,您好歹勸他吃點藥,小的怎么說他都不聽啊!

    戚照硯心底一驚,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章綬:“老師,您為何不告訴我?”

    章綬勉強笑了笑:“我今年已經七十三了,這人間也是看夠了,你最近又忙!

    戚照硯慌不擇路,轉頭看向長隨:“去請郎中!”

    即使當年章綬是受周冶所托照顧他,但這幾年以來,確實教會了他許多明哲保身的道理,章綬沒有子嗣,便待他如親生兒子一般。

    他自出生起沒有享受過半分來自于戚紹的父愛,十七歲到二十二歲的時候,是周冶待他如親父一般,周冶死后,在他生命里承擔父親一職的,是章綬。

    如今看到章綬這樣,他怎不會心生悲愴?

    章綬阻擋了他:“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他頓了頓:“你今日既然來了,那我便將故人所托留給你!

    戚照硯有些茫然地看向章綬。

    他猜出了章綬口中的古人所托是關于周冶的托付,但他以為關于周冶的事情上次章綬已經全部告訴了他。

    章綬取出來的,是一枚通體透凈的玉鐲。

    “周尚書當年走的時候,將這枚玉鐲留給了我,說是他死后,懇請我將這枚鐲子替他埋到柔嘉公主的墓里,也算是全了他們之間的情意!

    戚照硯瞳孔一顫。

    因為章綬口中的柔嘉公主是他的母親,周冶是待他如父一般的老師。

    章綬強撐著和他說了柔嘉公主、周冶、戚紹之間的恩怨。

    周冶當年做過前朝皇帝,也就是柔嘉公主的兄長的陪讀,早在他們少年時,柔嘉公主便已經對周冶芳心暗許,周冶也傾慕于柔嘉公主,甚至準備了那枚鐲子,打算作為和柔嘉公主的定情信物。

    但柔嘉公主的兄長登基后,為了穩固當時如日中天,幾乎可以和博陵崔氏相抗衡的東海戚氏,便將自己的親妹妹柔嘉公主嫁給了當時東海戚氏的嫡長子,也就是戚照硯的父親戚紹。

    柔嘉公主自然是不愿意的,甚至以絕食相抗爭,但最終她的兄長用周冶的性命要挾她,讓她必須嫁給戚紹。

    為了心上人的性命,柔嘉公主含恨嫁給了戚紹。

    戚紹當時也有心上人,但皇命、父命難為,他也不情不愿地娶了柔嘉公主。

    柔嘉公主甫一和戚紹成婚,皇帝便將周冶調到了地方上,不讓他回京。

    自此,兩人相隔天涯。

    柔嘉公主和戚紹洞房花燭夜時,兩人皆看對方不順眼,婚后許久,柔嘉公主也沒有身孕。

    柔嘉公主喜歡的是周冶這樣的有才學、有見地的飽學之士,而不是戚紹那樣五大三粗的武將,戚紹也受不了一道所謂的圣旨,將他和他的心上人分開的氣。

    當時戚紹還沒有承襲世子的位置,戚紹的父親說等他和柔嘉公主有了子嗣后,便請旨將世子之位傳給他,戚紹為了自己未來在家族中的位置,便和柔嘉公主有了戚照硯。

    柔嘉公主發現自己有身孕的時候,一度想將這個孩子墮掉,但她的皇兄仍以周冶的性命相要挾,她只能將這個孩子生下來。

    所以于柔嘉公主而言,這個孩子是帶著恨意出生的,所以她一點點也不喜歡戚照硯。

    直至柔嘉公主去世以后,皇帝才將周冶調回京城。

    而周冶準備的玉鐲,也沒有送出去。

    章綬有些氣喘吁吁:“但我想,如果你不恨她了,這枚鐲子,還是由你這個親生兒子,親自埋下去吧,也算是全了周尚書的一片心意!

    戚照硯有些木然地收下了那枚手鐲。

    勉強說完這些后,章綬似乎是再也支撐不住。

    一口血順著他的唇角溢了出來。

    戚照硯還沒有從往事中回過神來,便先看到了章綬的這副模樣,他一時竟然有些手足無措。

    章綬卻只是搖頭說:“不用,我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我守了一輩子的秘密,今天也都告訴你了,我也可以安心去了!

    他說完這些,便合上了眼睛。

    戚照硯一時哀慟不已,他竟然不敢去碰章綬一下,頭一次嚎啕大哭,整個人抱著膝蓋顫抖。

    荀遠微趕到章綬的宅子時,便看到的是如一尊瓷器一樣,快要碎掉的那種的瓷器那樣的戚照硯。

    她躊躇了許久,才走到他跟前,輕輕撫上戚照硯的肩頭。

    戚照硯抬起頭來,眼睛濕漉漉的,只是以乞求的眼神看向荀遠微:“殿下,陪陪我,好么?”

    第74章 故人嘆 抵得過世上所有的纏綿與風月!

    他眸眶泛紅, 眸中再也不是荀遠微印象中的那樣的幽深平靜,就像是誰用力往深潭中扔了一塊石頭,而后激起道道漣漪一樣, 當中只留映著殘破的人影。

    荀遠微任憑他緊緊抓住自己的袖子,躊躇許久, 還是抬起手輕輕撫了撫他的脊背, 輕聲道:“好, 我陪著你。”

    她沒有勸戚照硯節哀,也沒有責備他不振作,因為她清楚地明白, 至親至愛之人的離去,會有多么的痛苦, 她不由得想到了去年年底即使自己星夜兼程,但趕回長安的時候, 兄長已經駕崩時自己心中的苦痛。

    這個時候僅僅勸他節哀是沒有用的。

    戚照硯從來沒有和自己強調過章綬于自己的重要性, 但她看得出來。

    因為去年冬天她無論怎么勸說戚照硯, 戚照硯都不為所動,且拒她于千里之外,但在定州當時戶籍冊的事情牽扯到章綬的時候,他直接冒著風險出城尋找朱成旭留下的證據,只是希望不要讓章綬受這件事的牽連。

    也正是因為那次的偶遇,那件牽扯到章綬的案子, 她和戚照硯明明相識不久,卻差點經歷一場同生共死, 才有了后面的許多事情。

    荀遠微本來在廷英殿處理事情,眼見著到了午膳的時間,她便想著讓人將戚照硯傳到廷英殿, 問問鹽鐵案如今的進度,順便留他在廷英殿用午膳,結果她派遣去的內監從御史臺回來后說章綬家中來了人,匆匆將戚中丞請走了。

    她不由得想起那個自她去年回京時第一次見時便纏綿于病榻的秘書少監,心底一沉,比起章綬,她更擔心戚照硯,于是顧不得上用午膳,便匆匆趕往了章綬的宅子。

    章綬的宅子位置也比較偏,她花了好些時間才趕到,但她似乎還是來晚了。

    因為她甫一進門,便已經看見了戚照硯蹲坐在榻邊上傷心欲絕的模樣。

    她從未見過那樣的戚照硯。

    此時她與戚照硯并肩坐著,她的指尖仍舊搭在戚照硯的脊背上,兩個人的膝蓋輕輕挨著,戚照硯雖然用胳膊將自己環抱著,但他的發髻還是倒在了荀遠微的懷中。

    荀遠微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微微的顫栗。

    章綬宅子上的長隨趙環雖然傷心,但仍舊守著規矩,此時已經悄悄地退到了門邊上默默地抹著眼淚。

    他其實不是長安人,是章綬將他帶回長安的。

    前朝末年的時候,章綬曾被外放到潤州上做過兩年的官,那年青州遭了饑荒,他父母雙亡,只好隨著村里的大部隊一路流亡,當時他尚且年幼,一不留神便和大部隊走散了,正好遇上了去赴任潤州的章綬,章綬將他叫上馬車,給了他干糧和水,又問了他的名字和經歷,他俱如實告知,不敢有半個字的隱瞞。

    章綬見他可憐,便把他留在身邊做了伺候筆墨和起居的長隨。

    后來章綬許是看見他話少踏實又不蠢笨,便主動叫他讀書識字,某次章綬提及自己有個三歲便夭折的兒子,若是能長到他這個年歲,一定和他一樣聰敏,此后便待他更加親近。

    他跟著章綬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算短,今年恰好是第十年。

    他雖以長隨的身份侍候在章綬身邊,但章綬更多的是將他當作家人,即使是他后來收的學生、如今長公主的近臣戚照硯也沒有將他當作下人,待他也極為親切,故而他才敢在章綬病重的時候,去尋戚照硯。

    正是盛夏的天氣,章綬宅子中的院子里本來有一顆碩大的桑樹,上面的蟬聲本來會伴隨著他一整個夏天,可如今隨著他的去世,本來活躍在桑樹上的蟬,也靜默了下來。

    只有風帶來一陣暑熱。

    戚照硯抱著自己的雙膝垂頭了許久,才緩緩抬起頭來,看著一直陪在他身邊的荀遠微:“多謝殿下!

    荀遠微搖了搖頭,示意無妨。

    兩人這才互相攙扶著起了身,戚照硯站在章綬榻前,卻不敢看一眼他的遺容。

    這時趙環進來說章綬知曉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所以一年前就給自己準備了棺槨。

    戚照硯的心緒更是復雜,章綬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竟然毫無察覺。

    荀遠微看著他這樣,自己心中也跟著蒙上了一層陰霾來,章綬這么多年的官聲實在是好,從前朝到大燕,算上荀禎,也算是歷經了四代君主,經歷過一次王朝的覆滅和新朝的誕生,什么都看得明白,卻從未和誰同流合污過。

    即使不是因為戚照硯的緣故,章綬這樣的純臣,她也是分外敬重的。

    于是他借著兩人都寬大的衣袖,輕輕捏了捏他的指尖。

    戚照硯的指尖一顫,然后稍稍回握,轉頭看向他。

    荀遠微看著他“按照規矩,大燕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員死后可以得到禮部的謚號,但我想以我個人的名義,給章公贈一個謚號。”

    戚照硯有些驚愕。

    “就取個‘貞’字,如何?”

    戚照硯的眸子睜大了些,“這可是古來對文官極高的褒揚……”

    荀遠微勾了勾他的手指,又松了開來,示意他安心:“章公擔得起。只是他的墓志銘,我想,章公還是更希望你來寫!

    戚照硯垂了垂眼,并不作回答。

    荀遠微語調平和:“我許你半個月的假,好好為章公料理后事,但這期間,無論是廷英殿還是公主府的門,永遠為你開著!

    她相信戚照硯并沒有脆弱到時刻需要她陪著的地步。

    戚照硯朝著她深深一拜:“臣多謝殿□□恤之情。”

    其實他也明白,半個月,是荀遠微能許給他最長的時間了,畢竟如今鹽鐵案查到了緊要關頭,三司會審的事情又在他頭上落著,這件事畢竟關系重大,不但是荀遠微分外重視,滿朝都盯著這件事,人人都怕這種等同于謀反的罪名落到自己頭上。

    雖然他私下里將章綬當作自己的老師,但兩人之間畢竟沒有行過正經的拜師禮,即便真是老師,也并不在五服血親之內,他也沒有辦法為章綬丁憂守孝。

    若是多于十五天,只怕他這個御史中丞首先要被人彈劾了。

    他并不愿意荀遠微為難,即使心下再哀慟,還是在十日內將章綬的后事都安頓好了。

    其實章綬來長安這些年,和家中的聯系已經近乎于無,故而他的后事也不麻煩,只有他名下的這處房產和京郊的兩百畝田產,戚照硯沒有將這些掛出去賣,只是留給了侍候了章綬大半輩子的趙環,又跪在章綬靈前,為了他守了個頭七。

    當年周冶為他而死后,戚照硯久久不敢去祭拜他,他一時也想不清楚,他如今對章綬的悲哀中有沒有對周冶的愧疚。

    戚照硯披著素白的衣衫叢章綬靈前站起來的時候,一轉頭正好看見了同樣換了一身素衫前來的荀遠微。

    她高聳的發髻上只有幾支銀釵和玉簪,就站在章綬靈堂前的臺階下。

    戚照硯才想換了自己一身披麻戴孝的裝束去公主府尋荀遠微,卻沒想到荀遠微先一步來了章綬宅子上。

    他不免驚訝,差點以為是自己連日沒有睡好生出了幻覺,揉了揉眼睛,待看清眼前之人的確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才匆匆走下臺階和她行禮,當然也不忘問一句:“殿下怎么有空來?”

    荀遠微抬了抬他的手腕,“我算了算,今日應當是章公的頭七,便來上柱香。”

    戚照硯沒有阻攔,由著她持著香在章綬靈前拜了幾拜。

    夏天日落得晚,一切結束的時候,夕光才緩緩蔓上整座長安城。

    荀遠微與戚照硯并肩走在朱雀大街上。

    兩人的袖子相互交纏著,不知是誰先主動扣上了另一方的手,而后在重重疊疊的袖子的遮擋下,十指相交連。

    誰都沒有說話,也沒有更親近的舉動,但他們忽然又覺得分外的安心。

    “殿下,臣這些日子,總是夢見臣幼時的事情,以及,臣的,母親!

    戚照硯在說到最后“母親”那兩個字的時候,隱隱有些生疏,似乎是在琢磨自己對自己那個命苦的母親的感情。

    荀遠微聽出了他的別扭,也輕輕感嘆一聲:“雖說生在天家,萬事皆不由己,可我仍然為柔嘉公主而感傷!

    戚照硯斂了斂眉頭,有些意外荀遠微對柔嘉公主的態度,畢竟這件事連自己也是章綬死前才知曉的,“殿下,知曉她的事情?”

    荀遠微不知他所指為何,便道:“我只是感嘆一聲,柔嘉公主的紅顏薄命,聽聞她亡故的那年,才二十四歲,是和我一樣的年紀!

    戚照硯本來還有些猶豫要不要將將柔嘉公主的事情悉數說給荀遠微聽,如今看到荀遠微的態度,心下也跟著定了定,將自己母親和周冶之間的事情都告訴了荀遠微。

    荀遠微聞之也是一驚,她從未想過,柔嘉公主和周冶之間還有這層關系在。

    此刻,對于她年少時分明與戚照硯并稱為“當世雙壁”,但周冶平生只收了戚照硯一個學生的事情,忽然釋懷了。

    或許周冶收戚照硯,也只是因為他是自己年少時喜歡過的人留在世上不多的“遺物”吧。

    她又有幾分慶幸,慶幸自己和柔嘉公主一樣的年齡、相似的家庭,卻和她是截然不同的命運。

    她的長兄當時為了穩固和拉攏東海戚氏,不顧她的意愿,強行將她嫁給了戚紹,但大燕剛建立的時候,朝中同樣有滎陽鄭氏和博陵崔氏這樣大族,荀遠澤卻沒有為了穩固世家、穩固朝綱,將她叢邊關傳回來,強迫她嫁給誰,后來以一道遺詔喚她回來,也是將整頓大燕朝綱的事情交給了她。

    她雖然名義上是輔政,但實際上又是臨朝聽證,又是在廷英殿召見群臣,又是執掌玉璽批閱奏章,其實已經和大燕的天子沒有了什么區別,只是差一個名分罷了。

    她回過神來,想到按照柔嘉公主幼時和戚照硯之間的相處,戚照硯應該是記恨他這個生身母親的,但他如今又能提起柔嘉公主的故事,還說起自己時常夢見她,荀遠微一時有些揣測不清楚他的想法。

    于是她轉過頭去看向戚照硯,戚照硯的目光此時也靜地落在她身上,他稍稍蹙著眉,顯然心緒有些復雜。

    荀遠微停下了步子,戚照硯雖然不解她的用意,但也跟著停了下來。

    而后他看見荀遠微輕輕踮起腳,伸出指尖撫平了他的眉心,語調溫溫:“沒關系,若你還是沒有想好要怎么和我提起,也可以不說,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不是嗎?”

    戚照硯的眼眶驀然一濕,他的喉結上下滑動一番,聲音微。骸昂。”

    而后誰也沒有先說話,仿佛只是并肩走在一起,便抵得過世上所有的纏綿與風月。

    鹽鐵案在經歷了一整個夏天后,終于查到了最后的關頭。

    鹽礦的事情并不復雜,是媯州和薊州兩州的守將自己貪慕富貴,所以便暗自允許誘拐人口的事情在境內猖獗,甚至偽造戶籍冊,隱瞞出生人口,擄掠這些人前去開采鹽礦,明面上開采出來的鹽磚上貢給朝廷,自己背地里開采出來的鹽磚,則私下進行販賣,以謀取私利。

    謝定瀾帶著兵和荀遠微的旨意在媯州和薊州查出了幾座鹽礦,又順著線索一路查下去,算是將這件事結了案。

    以公謀私、攪亂稅收,本就是死罪,如今證據確鑿,又是荀遠微自己直率的燕云十六州內部的將領,朝中自然沒有反對。

    審查這件事順帶著還讓他們供出了去年年底荀遠微回京時在京郊遇險的事情,也是這兩州的守將怕荀遠微一朝回了長安,查出了他們所作的事情,所以故意使了絆子。

    畢竟荀遠微在邊關的時候,武州離媯州和薊州都遠,荀遠微平日更關心的也是邊防上的事情,自然不會在這些鹽稅上的事情上多費精力,他們尚且可以借著天高皇帝遠為非作歹,但一旦荀遠微回京后接觸到賬冊一類的東西,這件事恐怕就不好說了。

    如此便是罪加一等,荀遠微朱筆一落,便定了秋后問斬,三省六部也難得統一意見。

    倒是鐵礦這邊,處于膠著的狀態許久了。

    無論是定州地方上,還是長安大理寺,怎么審,也只能卡在了定州的確有人在和伏弗郁部的海東青做兵器交易,但往上追溯,卻怎么也查不到。

    因為沒有人見過他們背后的主子。

    對于要徹查這件事的時候,按照崔延祚一貫的作風總要謀劃一些有利于自己的事情,比如借機鏟除自己朝中的政敵、又或者借著荀遠微降罪罷免一些官員的機會提攜自己的親信,但有些奇怪的是,他只是按部就班地待在中書省處理事情,從來沒有過多的過問過這件事。

    這日正逢上百官休沐,他本在自己的書房中臨帖,下人卻前來通報說是王賀前來拜訪。

    他皺了皺眉,本來不太想見,但自己又實在摸不清王賀這人在想些什么,他在朝中這么些年,自詡看人很準,但經歷了春狩那件事,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從前是輕視了王賀。

    他本以為這個王賀就是一個普通的、一心求功名的學子,卻沒想到這人差點在春狩的事情上擺了自己一道。

    倒叫他一時真對這個年輕人有些琢磨不清,猶豫了下,還是讓下人將王賀傳了上來。

    王賀進門后,崔延祚擺了擺手,屏退了屋中的下人。

    王賀倒是姿態從容地和崔延祚行了個禮,才從袖中取出一個卷軸:“下官近日整理兵部的文書,看到了關于靺鞨的一些相關記載,只是下官才疏學淺,問了兵部如今當差的,也都沒有人能看得懂這些文字講的是什么,下官想起中書令當年也是出使過靺鞨,想來是認識靺鞨的文字的,故過來討教一番。”

    崔延祚皺了皺眉,他想起自己當年在靺鞨的那段時間,身上多多少少地有些不自在。

    但他并沒有多想,只是朝王賀招了招手,示意他拿著東西近千來:“拿過來,我看看。”

    王賀恭敬地將那張紙遞到崔延祚桌案上,崔延祚解開上面綁著的細線,等那張紙在他面前攤開的時候,他忽然瞳孔一震,但還是竭力地穩住了自己的心神。

    “是靺鞨伏弗郁部的標志圖騰,但我記得,兵部應該不會留存這些吧?你到底是什么人?”崔延祚的語氣驟然冷了下來。

    王賀勾了勾唇:“兵部當然不會留存這些,但是中書令的背上,有這個圖騰,不假吧?”

    崔延祚瞳孔驟然一縮,然后他又掩飾一般地冷笑一聲:“你亂說些什么,我是大燕的中書令,身上怎么會有這樣的東西?”

    王賀的目光卻像是一把匕首一樣,定在了崔延祚身上:“怎么?中書令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曉的么?”

    崔延祚哼了聲,想要將那卷紙收起來,卻被王賀壓在桌案上:“中書令不是問我是什么人么?那我不妨就告訴中書令,我于幼時,在靺鞨的王帳中見過您!

    崔延祚沒有說話。

    王賀頗是病態地一笑:“你當時被海東青的父親俘虜到王帳后,為了活命,答應了他作為伏弗郁部在中原的眼睛,只是后來海東青的父汗死于部下的謀殺,但這些年卻從來沒有斷過通過在定州私自開挖鐵礦給海東青提供兵器吧,所以海東青年紀輕輕,才能迅速為父親復仇,并帶領伏弗郁部走向高峰!

    他說著以審視的目光看向崔延祚:“讓我猜猜,你又為什么這么多年如此效忠于海東青呢?是因為一不做二不休吧?畢竟一旦海東青將你們這么多年的書信往來給了我們的陛下,通敵叛國,這可是死罪,你說是不是?”

    崔延祚背后冷汗直流。

    因為王賀說的這些事情,沒有一個字是假的。

    他深吸了一口氣,問道:“你今日是想來以此要挾我嗎?你圖謀的,又到底是什么?”

    王賀瞇了瞇眼睛:“如中書令所見,我只是一個沒了妻子的鰥夫。我今日前來,也只是想告訴中書令,千萬不要,養虎為患,這件事早在你在逼著我休妻,娶了你崔家的女兒時,就應該明白。”

    他說著笑了起來,可又笑得分外瘆人,笑著笑著眼角滑下了淚水。

    崔延祚不免罵了一聲:“你這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王賀卻沒有理會他,只是松開手,轉身朝門口而去,然后又踅身看了崔延祚一眼:“我是不是瘋子,不重要,只是中書令恐怕要和褚將軍去一趟大理寺了!

    他輕飄飄地落下這句后,便推開了門。

    崔延祚這才發現,門外已經全都是穿著盔甲,拿著兵器的士兵。

    關于這件事,王賀始終冷眼旁觀,看到事情實在推進不下去的時候,他去求見了荀遠微,添了最后一把火。

    崔延祚被下獄后,一時震動了朝野內外。

    而在他被下獄的次日,戚照硯說他想好了,希望荀遠微能陪自己去柔嘉公主墓前,將周冶最后的思念埋進去。

    荀遠微沒有拒絕。

    荀遠微在柔嘉公主墓前拜祭了一番,看向戚照硯,“你想同我說什么?”

    戚照硯看了眼柔嘉公主的墓碑,道:“其實,臣從前從未想過有一日會娶妻或者有家世、有子女。便是不想自己重蹈當年生身父母的覆轍!

    荀遠微歪了歪頭,看向他:“所以呢?”

    戚照硯深吸了一口氣,說:“但是臣現在有些怕!

    “怕什么?”

    戚照硯凝視著她:“臣怕臣和殿下走了臣的母親和臣的老師的舊路!

    荀遠微搖了搖頭,說:“不會的!

    第75章 釵頭鳳 “我是想說,謝謝你,堅定了我……

    荀遠微回答地果斷且堅定, 倒叫戚照硯生出些不真實感。

    他捏著袖子里藏著的一個錦盒,那個盒子里裝的是當時春狩的時候,荀遠微讓人送到他桌案前, 說讓他贈予日后的娘子的,所以今日來柔嘉公主的墓前, 他也特意將那支鳳釵帶了來。

    于他而言, 他的父母早已離世, 早在初春的時候,荀遠微便已經見過了他視為父親的周冶,如今也算是見過了他的母親。

    荀遠微稍稍垂眼。

    夏天的衣衫單薄, 錦盒又不是什么小東西,即使是藏在袖子里, 也是分外的惹眼。

    她再度抬起眼睛來,看向戚照硯, 說完了她后面的話:“我不是柔嘉公主, 你也不是周尚書, 不是么?更何況,如今朝局尚且不穩定,個人私情哪里能排到家國大事前面去!

    戚照硯的面上閃過一絲尷尬,但他很快又換上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只是狀似無意地往周遭掃視了一圈,又轉頭看向荀遠微, 道:“殿下可知,前面那一片是什么地方?”

    荀遠微循著他的目光看去, 柔嘉公主的墓碑是在懸崖邊上的,再往前便是萬丈深淵,倒是對面還有一座山頭, 荀遠微眺望了一眼,又回頭看向戚照硯,帶著疑惑的神色:“我能如若沒有記錯的話,對面那座山頭上葬著的是周尚書?”

    戚照硯平聲道:“臣的母親在意外懷上令和的時候,本也是不想留的,但不知為何又心軟了,只是那個時候,她和戚紹的關系已經很不好了,她不想在洛陽留了,于是她希望能去長安養胎,臣的外祖母,前朝的太后,是出身城南杜氏的,她心疼臣的母親,所以準許了她去長安小住一段時間,但她還是在生完令和后病逝了,她走前說得很清楚,不入戚氏祖墳、不與戚紹合葬、也不回前朝的皇家陵寢,故而她的陵寢就近落在了長安城外的山上!

    荀遠微說著又看了眼柔嘉公主的墳塋。

    她之前便有些疑惑,為何柔嘉公主會葬在長安,前朝的都城是洛陽,柔嘉公主即使不隨葬在前朝的皇家陵寢中,乃作為嫁到戚氏的女娘,也應當葬在他們的祖居之地。

    如今戚照硯這么一說,倒是清晰了起來。

    戚照硯掩著唇輕咳了兩聲,才道:“臣也是前不久才知曉,那時周尚書被外放到地方做官,便是在長安,或許那是她嫁給戚紹后七年間最為輕松愉悅的一段時間,所以她才會那么認真地給令和取了名字,將她托付給了臣,才愿意葬在長安,后來大燕建立,正好定都在長安,周尚書亡故后,給章公留遺愿說葬在對面的山頭上,或許也是希望能遙遙地看臣的母親一眼吧!

    他說到最后一句的時候,又看向荀遠微。

    荀遠微隱約猜出了他的話外之音,但也只是選擇模糊地應答:“周尚書和柔嘉公主,的確讓人遺憾。”

    戚照硯卻捕捉到了她目光一瞬的躲閃:“臣與殿下提到他們,也只是忽然覺得臣周尚書有些微的相似。”

    荀遠微歪了歪頭:“有何相似之處?”

    “周尚書遙遙的守著他的公主殿下,臣又何嘗不是?”

    戚照硯說這句的時候,目光繾綣而柔和,片刻間,就連順著樹梢散落下來的細碎日光也流淌進了他的眸中。

    荀遠微不置可否,只是低聲笑了聲。

    “時辰不早了,早些回宮吧,還有旁的事情要做!

    戚照硯攥緊了袖子中藏著的那個錦盒,像是聽到了荀遠微的心聲一樣,也跟著彎了彎唇。

    在回宮的路上,戚照硯想起了此時尚且關在大理寺中的崔延祚,便問道:“殿下打算怎么處理崔延祚?”

    荀遠微揉了揉眉心:“按說無論是王賀那日拿來的崔延祚和海東青秘密通信的證據,還是崔延祚背上的那個伏弗郁部的圖騰,都足以證明他通敵叛國一事,這本是不可饒恕的死罪,只是昨日崔恕給我上了一封奏章,說是愿意代替父親受罪,不求我能寬恕他,只求能繞他一條性命!

    戚照硯知曉荀遠微在為難什么。

    荀遠微輕嘆了聲:“崔恕在劍南道這幾年,在抵擋吐蕃上的確立了大功,吐蕃又是我大燕西部的一心腹大患,我的親信畢竟都在燕云十六州,還指著崔恕守劍南呢,他又說愿意代替崔延祚受罪,我哪能真得將他從劍南調回來。其實崔延祚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我屬實是有些意外的!

    戚照硯輕輕頷首:“他青年時的事跡,臣也是聽說過的!

    崔延祚出身博陵崔氏、祖上累世簪纓,不知出了多少名將名相,才有了如今的家族盛況。

    他年輕的時候,也曾上過戰場,前朝的武帝在位的時候,是前朝二百余年國祚中最后的一道輝光,崔延祚就生逢于那時,當時靺鞨的悉萬丹部剛剛崛起,不斷南侵,前朝竟然無一人敢迎戰,當時不過二十歲出頭的崔延祚主動請纓,希望能帶兵出擊。

    武帝也年輕,便許了崔延祚的請求。

    當時靺鞨來勢洶洶,兵力遠甚于前朝,甚至以破竹之勢,已經越過了賀蘭山。

    崔延祚帶著遠遠少于悉萬丹部的將士和戰斗能力遠遜于靺鞨騎兵的步兵迎戰,據說當時也是抱著必死的決心的,甚至在走之前,已經給自己訂好了棺材,刻好了墓碑,便是要同靺鞨背水一戰。

    所謂哀兵必勝,崔延祚真得帶著兵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甚至主動丟棄輜重,連著追了悉萬丹部的殘部幾百里,也正是這一戰,讓他在前朝的朝中有了立足之地。

    也這是這場戰爭,讓他迅速成為前朝武帝最為器重的臣子之一,此后又多次率兵出征,屢屢立功。

    若說他人生的轉折點,怕是前朝末年和海東青的父親的那場戰爭,那場戰爭是他十幾年戎馬生涯中的唯一一筆敗筆,他在大漠失蹤了半個月,回來的時候瞎了一只眼睛,但他仍然帶著兵擊退了伏弗郁部,此后伏弗郁部真得許久都沒有南下侵襲過,當時也沒有人懷疑過他失蹤這半個月都做了些什么,所有人看到的,只有他瞎了一只的眼睛。

    據說那次受了很重的傷,此后再也沒有上過戰場,但他培養出來的兩個兒子,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長子崔悉,自幼以文才著稱,在地方上做官的時候便屢屢被百姓所稱贊,后來大燕建立之后,一直做到了如今的戶部尚書的位置上;次子崔恕,繼承了崔延祚年輕時的豪氣,自幼便頗具將才,前朝的時候便據守艱難,抵抗吐蕃,大燕建立之后,也繼續任用他做劍南道觀察使,說是觀察使,其實身上掛著的是兵權。

    “如今想來,他答應為伏弗郁部提供兵器,恐怕也就是那次在大漠中失蹤后,只是那次戰爭當年是以勝利告終,所以沒有人懷疑過其中的問題!避鬟h微說著閉上了眼睛,又道:“只是寒門的意見很大,他們本就不滿于這些世家占據朝中重要的地位,讓崔延祚繼續做官,這是不能的!

    戚照硯沉吟了聲,問道:“殿下可否問過太后娘娘的意思?”

    荀遠微睜開眼睛,轉頭看向戚照硯,輕輕點頭:“問過,嫂嫂的意思是,給判個兩千里流放!

    戚照硯抿了抿唇:“從理智上講,太后娘娘的判斷的確很符合眼下的形勢,但從情感上講,臣知曉殿下或許會因此愧對于這些年在和靺鞨的大大小小的戰爭中戰死的將士,也并不想這么輕易地放過崔延祚……”

    荀遠微卻隔著袖子按了按他的手臂,否決了他的想法,只說:“不,如若是從前的荀遠微,或許真得會因為此事為難不已,可我既然身居于此位,便不能簡單的沉湎于過去,我不僅需要看到從前的亡魂,也需要看見如今活生生的站在大燕疆土上的每一個百姓,我同你提起此事,也只是想聽聽你的判斷!

    戚照硯一怔。

    這一刻他不僅看到了那個眸中尚且有著一簇簇火苗的荀遠微,更看到了一個年輕有為的君主。

    她心中的那團焰火久久未曾熄滅,也生長出了可以使這團焰火永遠燃燒不熄的屏障。

    荀遠微朝著他彎了彎眼睛:“我是想說,謝謝你,堅定了我的前路!

    荀遠微的隔著一層薄衫握著他的手臂,他卻仿佛于此刻,也聽到了荀遠微的心跳聲。

    將崔延祚革職并流放兩千里的處置,并沒有多少人反駁,很快便執行了下去。

    崔延祚在獄中承認了自己這些年做的一切的事情,只是一口咬定,這些事情皆是他一人所為,他的兩個兒子,他的妻子,都是不知情的。

    他說:“千錯萬罪,在予一人!

    至此,鹽鐵案便徹底落下了帷幕。

    崔延祚和其他一同被流放往嶺南韶州的那天,荀遠微心中思緒萬千,于是特意站在了城樓上,看著崔延祚離開了長安。

    那個也曾經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少年將軍、歷經了兩朝四位君主的中書令,前不久還受萬人敬仰,還被人人稱呼一聲“崔公”,如今卻和這些不知犯了什么別的錯的人帶著一樣的鐐銬,穿著一樣單薄的衣裳,步履蹣跚地走在官道上。

    前來送他的人不多,只有崔悉、他本纏綿病榻的妻子,還有兩三個曾經受過他指點提攜的崔氏子侄輩。

    崔延祚戴著枷鎖,沒有辦法再撫慰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便主動繞到他身后,從后面抱著他的腰身,久久不曾松開。

    崔悉拿出一疊飛錢,塞到押送的小吏手中,似乎是在懇求叮囑什么。

    荀遠微的心情也愈發沉重:“都道世事無常,如今看來,的確如此。這些押送的小吏平日里或許連崔悉他們的車輦都只能遙遙看一眼,此一時,彼一時!

    戚照硯卻隔著衣袖輕輕攥住荀遠微的手腕,說:“世事無常,臣一直在殿下身后!

    被押著流放的隊伍慢慢地朝著官道向前走去,荀遠微也轉身下了城樓。

    但她卻并不打算回宮,她扯了扯戚照硯的衣袖:“觀文,陪我在長安城中走走吧。”

    戚照硯溫溫一笑:“好!

    他們沿著朱雀大街走著,第一次這么認真地看長安城中的百態。

    “長安城有殿下,大燕有殿下,一定會有清平盛世。”戚照硯并未松開握著荀遠微的手腕的手。

    雖然心意已然剖白,但兩人還是默契地隔了一層衣袖。

    荀遠微卻仰頭朝他一笑:“清平盛世是往后的事情,只是現在,我卻有些餓了!

    戚照硯一看周遭,兩人正好走到了戚照硯如今的宅子所在的安仁坊附近。

    他心下不由得一軟,而后頗受寵溺的一笑:“那殿下可想嘗嘗臣的手藝?”

    荀遠微不說話,只是揚了揚眉。

    戚令和回京之后,戚照硯便將從前那座宅子賣了出去,又重新在地段更好一些的安仁坊中買了一處二進院。

    這還是荀遠微頭一次來他的新宅邸。

    宅子前院的圍墻邊上放著許許多多的盆栽,戚照硯甚至在當中特意開辟了一片菜圃。

    柳樹下放著一個小案,上面還有一盤殘局的棋,荀遠微見著有意思,索性坐在了旁邊,從手邊的棋簍中取出一只棋子,琢磨著棋盤。

    戚照硯挽起袖子,道:“那還請殿下稍等片刻!

    荀遠微此時已經醉心于那局下了一半的棋局中去了,仿佛沒有聽見戚照硯的話一般。

    戚照硯倒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進了對面的廚房。

    他在廚房中從容地忙了半天,終于將所有的食材都放進了鍋里,便想著趁著這個空當,靠在門邊看一眼荀遠微。

    許是因為這段時間朝中的事情實在太多,荀遠微此刻竟然支著下頷睡了過去,另一只手垂落在小案邊上,棋子也落在了地上。

    戚照硯看著眼前這一幕,忽然覺得一股甜膩膩的味道順著他的心頭涌上了他的喉頭。

    這一幕他不知在多久前就已經想過了,沒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會成真,還來得這般的快。

    身后廚房中還隱隱傳來水聲的響動,他心下一動,轉身進了自己的書房,取出宣紙和湖筆來。

    柳枝柔柔地垂落在荀遠微的身后,她安靜地在一旁小憩,身后的院墻上停落著兩只喜鵲,手邊的陶缸尚且開著一支并蒂蓮。

    戚照硯便在宣紙上勾勒出線條來,分別畫上荀遠微的發髻、衣衫,以及周邊的景色。

    他還沒有一副關于荀遠微的畫,正巧此畫做成后,可以掛在自己的書房中。

    但就當他要畫荀遠微的五官時,鍋中的水聲提示他,里面的食物該好了。

    戚照硯看了眼畫作,想著倒也無妨,反正荀遠微的眉目他不知已經在心底描摹過多少遍了,遍將畫隨意地放在地上。

    但等他盛好飯菜出來的時候,卻看見荀遠微手中捧著一卷宣紙,戚照硯往旁邊一看,自己放在原處的畫果然不見了,想來應當是風吹過去的。

    見他過來,荀遠微便主動地將桌案上放著的棋盤搬離桌面,放在一邊,讓戚照硯可以將飯菜放在不大不小的桌案上。

    荀遠微從畫上挪開眼睛,看向戚照硯:“好啊你,我睡著的時候不叫醒我便是了,竟然還偷偷為我作畫!”

    戚照硯勾了勾唇,只是撿起了方才被荀遠微落在地上的棋子,丟盡棋簍里。

    荀遠微指著畫上的女娘,說:“我和你說,為我作這樣的畫,可是駙馬的特權!

    戚照硯眼底笑意更濃:“可這畫上的女娘連五官都沒有,殿下怎么認定,臣畫的一定是您呢?”

    第76章 點絳唇 “殿下喜歡那樣的?”……

    荀遠微被他這話噎了一下, 但她很快掩去眼底閃過的意外,只是緩緩地收了那幅畫,做出一副恍然大悟地模樣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戚照硯卻彎了彎唇, 等著荀遠微的下一句話。

    但他全然沒想到荀遠微竟然會順著他的話說:“那看來戚中丞好事將近啊,是哪家的娘子, 本宮怎么從未聽戚中丞提起過?婚期定在什么時候?”

    戚照硯看著荀遠微雖然是一副開玩笑的語氣, 眼底卻無半點笑意, 心下沒由來的一慌,但還是維持著面上的從容:“臣竟不知,殿下如此關心臣的私事。”

    荀遠微并沒有看他, 隨手將那幅畫放在一邊,一垂眼便看見了戚照硯已經在瓷碗中盛好的湯, 也未曾多想,含糊著說了聲:“我隨口一問罷了, 你若不愿講便也算了!

    說罷便執起一邊托盤上放著的勺子, 從碗中舀了一勺湯, 也忽略了那碗中的湯還冒著絲絲縷縷的熱氣,直接送入了唇中,畢竟她現在急需一個動作來遮掩自己面上的尷尬。

    才送入口中,荀遠微便被熱湯灼燙了一下舌尖,由燙意帶來的疼痛讓她差點在一瞬間憑借本能將那口湯吐出來,但她并不想于此刻在戚照硯跟前失了面子, 硬生生地強忍著將那口湯咽了下去。

    戚照硯在察覺到她的動作想要勸她吹一吹的時候,這件事便已經發生了, 他一時更是阻擋不急,只好匆匆從自己懷中取出一塊干凈的帕子。

    在看到荀遠微因為被燙到眼角不經意沾染上的濕潤時,他心中涌上一陣濃濃的愧疚, 一時也顧不上什么君臣禮節,直接傾身向前,輕輕為她拭了拭唇角:“殿下可還好?是臣的錯!

    荀遠微一抬眼,便看見自己面前一張清晰的臉,因為靠得很近的緣故,她甚至能感受到戚照硯有些急促的呼吸。

    在意識到這一點時,她的心開始狂跳。

    于是她別過頭去移開目光,又坐直了身子,掃了一眼碗中盛著的湯,評價道:“手藝不錯,但若是想照料你未過門的娘子,還需要精進一番。”

    戚照硯輕笑了聲:“是,臣保證下次殿下再嘗到臣的手藝時,一定會有所精進。”

    荀遠微沒有應聲,只是舀了一勺湯,這次在唇邊吹了吹,才送進口中。

    恰此時一陣風掠過,戚照硯忙抬手去護先前被荀遠微放在手邊的那卷畫。

    他才拿到手里,便惹來荀遠微一句:“這么護著這幅畫啊?”

    戚照硯摘去畫軸上沾上一片柳樹葉子,看向荀遠微,意味深長地說了句:“對臣而言,重要的哪里是這幅畫,是這畫上的人。”

    荀遠微哂了聲,理了理自己的袖子:“那這畫上的女娘,還真是有福氣!

    戚照硯卻彎了彎唇:“這天下最為福澤深厚的,難道不是殿下您嗎?”

    荀遠微強壓下心中的不適:“少在我面前貧嘴。”

    戚照硯這次卻當著她的面將那副畫緩緩展開,道:“臣不給這畫上的女娘畫上五官,是因為畫中人就在臣眼底!

    荀遠微的肩頭一僵,但很快又放松下來,轉過去看向戚照硯,正對上他繾綣溫和的眸光。

    她沒忍住看了一眼展開的畫卷,寥寥幾筆,卻栩栩如生。

    “雖然為我作畫,是駙馬的特權,但我也曾說過,我可以許給你特權。”荀遠微說著從戚照硯手中接過那卷畫:“只是我瞧著還缺一些東西,等我之后添好了再還給你!

    戚照硯松了手,任由著她慎重地將那幅畫卷好。

    而后兩人默契地沒有再提畫卷的事情,戚照硯那會兒說的“婚事”,也似乎被兩人都忘在了腦后一般。

    簡單地再戚照硯的宅子中用過飯后,兩人一道出了門,又上了回宮中的車輦。

    車輦緩緩在朱雀大街上行進,荀遠微想著左右無聊,便撩開車簾。

    在路過某處的時候,她卻被一抹熟悉的身影吸引了目光。

    是以荀遠微轉頭看向戚照硯,以頗是驚訝的語氣問道:“那是……盧望岱?”

    戚照硯循著她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見一個小廝打扮的人跟在盧嶠身邊,周邊是一堆用紅綢系著的箱子一類的物件。

    他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因為他還是想知曉,到而今,荀遠微對盧嶠的態度如何?

    隨著車輦的行進,荀遠微看見了那處宅院外的匾額。

    她放下了車簾,轉頭看向戚照硯:“那不是鄭宅么?盧望岱這是?”

    關于盧嶠的事情,戚照硯心底如明鏡一般,但他還有裝作驚訝的模樣,有意同荀遠微賣關子:“殿下竟然不知么”

    荀遠微蹙眉:“長安城每天要發生多少的事情,我哪里能件件都知曉!

    戚照硯故意沉吟了聲,道:“臣見殿下此前待盧少卿甚是親近,還以為他和鄭家娘子定親的事情殿下會知曉呢!

    荀遠微平日里對這些官員之間的私交便不太關心,這些日子又忙碌于鹽鐵案的收尾,連盧嶠本人都沒見過幾次,就算是見,也是和崔悉等一切戶部、太府寺、司農寺許多官員一起見,事情處理完,他也便跟著走了,至于這些事情,她不問、盧嶠不說、身邊沒有人和她提起過,她自然也是不知曉的。

    于是她皺了皺眉,看向戚照硯:“看來你倒是清楚?”

    戚照硯輕輕頷首:“臣也是在御史臺聽見同僚之間說,才知曉上次王老太太壽宴后不久,盧少卿便同中書令的孫女定了親事,兩家合了八字,聽聞是前不久王老太太壽宴后盧尚書主動和中書令提的,當今看著,倒像是下聘,”他頓了頓又說:“看來,是盧少卿并不想讓殿下知曉。”

    荀遠微對他后面這句不置可否,只是說:“不過他再過兩年便到了而立之年了,這個年紀不成親,也難怪盧尚書著急!

    戚照硯看著荀遠微對盧嶠成親的事情反應很是平常,也稍稍放下心來,他覷了眼荀遠微的神色,又帶著試探的意味問道:“那盧少卿的婚期定下來了,殿下會去么?”

    荀遠微偏頭看了他一眼,本想說看看那個時候她忙不與不忙吧,但她意識到了戚照硯的弦外之音。

    這人平日里和盧嶠這么不對付,今日怎么主動和她提起來盧嶠的婚事,還問她去不去。

    而且聽著了解的程度,一點也不像是在御史臺聽旁人閑談能聽來的,據他所知,戚照硯在御史臺的同僚可沒有出身滎陽鄭氏和范陽盧氏的。

    多半是聽了個輪廓,又私下細細打聽了的。

    故而她眸中閃過一絲狡黠,只將話說了一半:“到底年少時相識一場。”

    戚照硯本來還浮于面上的笑意瞬間被他收斂了去,并沒有接他這句話。

    兩人一路上倒也相安無事。

    沒過半個月,荀遠微收到了從鄧州傳來的驛報——崔延祚死了。

    沈知渺將這個消息報給她聽的時候,她握著朱筆的手的確是顫了下,似乎是思索了許久,才轉頭看向沈知渺,不可置信地問了重復了一遍沈知渺說給她的話。

    沈知渺面容嚴肅:“是,驛報上說他行至鄧州的時候,在驛站外面短暫歇息,和驛站中要了紙筆,想來是他臨行前,崔家人打點過,也沒有人為難,照著他的話給他提供了紙筆,他提筆寫了兩句詩,突然朝著一邊拴著馬的樹上撞去,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等跑過去的時候,他已經斷了氣了!

    荀遠微怔忡了一瞬,給崔延祚定罪的時候她其實一直都想不明白,他明明當年也是縱橫沙場的人,為何會在那次和海東青的父汗屈服,于是在他被流放前,還是去大理寺的牢中見了他一面,問了他緣由。

    她記得崔延祚當時靠在墻角上,再也看不出曾經在朝上運籌帷幄的模樣。

    崔延祚沉默了許久,才以渾濁的目光看向她,反問了句:“如果殿下此生最珍愛的人的性命危在旦夕,殿下還能一身坦蕩么?”

    荀遠微當時并沒有反應過來。

    崔延祚又緩緩偏過頭去,說:“朝中可以少一個崔延祚,但是崔延祚只有一個妻子!

    那時荀遠微方知曉,當時崔延祚被擄掠到伏弗郁部的王帳中時,海東青的父汗拿著崔延祚妻子的發簪,用她的性命要挾崔延祚,威逼利誘,讓她不得不答應靺鞨人無理的要求。

    良久,她聽見自己問道:“他的絕筆詩是什么?”

    沈知渺眉心緊蹙,照著驛報上念道:“蹇驢瘦馬塵中伴,紫綬朱衣夢里身。”

    荀遠微只覺得眼前有些失焦,她想起自己曾讀過崔延祚那句:“夢中旌旗尚天山,貂裘老舊長安道。”

    她心中一時久久未能平息,最終只是閉了閉眼,說:“讓禮部給擬個謚號吧,好好安葬了。”

    沈知渺一時有些不解。

    荀遠微定了定神,說:“感慨崔延祚此生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崔恕還替我抵擋著西邊的吐蕃呢,而且世家之間,此消彼長,從前滎陽鄭氏和博陵崔氏平分秋色,如今博陵崔氏稍有沒落之勢,我也不能放任滎陽鄭氏獨大!

    沈知渺這才有些恍然大悟:“殿下英明。”

    崔延祚被流放后,朝中形勢雖然有暗流涌動之勢,但明面上還是很平和,畢竟所有人都清楚崔延祚只是被流放了,他才五十多歲,如若有天朝中還能用得上他,將他召回來呢?

    但他的死訊傳到長安的時候,心懷鬼胎的人便愈加多了起來。雖然此事并未牽扯到博陵崔氏的其他族人,但要說不受影響是不能的。

    崔延祚的死訊傳到長安的第四天,朝中又發生了件不小的事情。

    在崔延祚和鹽鐵案中立了大功的王賀殺了他后來娶的崔家娘子。

    他此前那篇《斷雁序》便在朝中掀起了不小的風浪,如今殺妻的事情傳來,更是讓眾人驚訝。

    除了崔氏族人,沒有多少人知曉他和崔氏之間的恩怨,眾人也對此事議論紛紛。

    但等大理寺的差役到他宅子上去的時候,發現已經人去樓空。

    只是大理寺還沒有來得及張貼通緝令,便先傳來王賀在終南山上的一座孤墳前自刎的消息。

    沒有人知曉他為何自殺,也沒有知曉他為何殺他娶得崔氏娘子。

    但因為他牽連的社會關系不多,又是死無對證,此事也只能被草草擱下。

    關于博陵崔氏,即使他們在在朝中尚且還有崔悉和崔恕,以及其他比較重要的官員,但位置最為重要的崔悉和崔恕這兩人畢竟都年輕,不過三十來歲,崔延祚這么一倒,中書省另一個宰相的位置雖然空缺,也不會輪到崔悉。

    畢竟六部尚書中崔悉是最年輕的那個,他任戶部尚書又沒幾年,即使是要拜相,也輪不到他身上。

    先前依附于博陵崔氏的一些氏族也都默默地和不在主動親近和討好他們,有人轉而投入滎陽鄭氏下,也有人主動討好如今大權在握的荀遠微。

    但尋常的金玉珍玩自然不能吸引荀遠微的注意,畢竟從前出身世家,如今又掌握天下大權,她根本不缺這些俗物,故而所有人都將目光對向了她尚且空置的后院。

    以至于短短幾天之內,勸諫她納駙馬的奏章便堆滿了廷英殿的案頭。

    自然也有人借著這個機會,推舉自己家族或者有些姻親關系的家族中的年齡合適且未婚的郎君。

    這日戚照硯才來廷英殿和她說完公事,她便找了個由頭將春和與沈知渺都支開了,只留下了戚照硯一人。

    “正好也要到午膳的時間了,沒用過的話一起吧!避鬟h微如是提議道。

    戚照硯欣然:“臣卻之不恭!

    荀遠微又揉了揉眉心,隨手將自己面前的奏章往旁邊一放,“這些人也真是閑!

    她刻意沒有將那份奏章合上,半開著放在戚照硯眼底。

    戚照硯果然裝作不經意地掃了一眼,等他看到上面的內容時,心底驀然一沉,但還是維持著自己面上的鎮定說:“殿下近來是因為挑選駙馬的事情煩惱么?”

    荀遠微很認真地點了點頭,見著他問,也不掩飾了,直接將將整理出來的一堆明里暗里勸她選駙馬的奏章都拿給戚照硯,指著上面的內容,“這些人也真是會挑,選的都不是什么大的世家大族的子弟,年歲最多是與我相仿,大多是剛剛及冠的,二十一二的,每個人還要強調上一句這些人的相貌如何。”

    荀遠微說著故作煩惱的搖了搖頭。

    戚照硯早已悄悄地攥緊了自己的拳。

    他心中不禁想起這些人的樣貌,又在腦中和自己暗暗比較。

    雖然沒有直接問出聲來,但還是不禁猜測:遠微這是嫌棄他年紀大了嗎?

    畢竟他若是沒記錯,他應該是比荀遠微年長兩歲的。

    但他還是按捺著自己的心性,強裝淡定地問道:“殿下喜歡那樣的?”

    荀遠微垂著頭,沒忍住彎了彎唇,但抬起頭時,又裝作一副惶惑的模樣:“你說什么?”

    戚照硯這才意識到即使自己已經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緒,但還是失言了,于是輕聲咳了兩聲:“臣是想問殿下,這么多的人選中,殿下可有挑到合意的?”

    荀遠微隨手拿起一本奏章,點了點上面的內容:“蘭陵蕭氏的蕭徹,模樣倒是不錯。”

    戚照硯掃了眼,平聲道:“秦樓楚館的?。”

    荀遠微輕輕“唔”了聲,又挑出一本:“河東柳氏的柳綏?文章倒是做的不錯。”

    戚照硯毫不猶豫地說:“為人最是古板無趣。”

    荀遠微強忍著笑意,繼續裝模做樣的拿出另一本:“裴家的裴紀淵?聽說知情識趣,頗討京中女娘的歡心。”

    戚照硯冷聲評價:“今年夏天才剛剛及冠,毛頭小子一個。”

    荀遠微終于沒忍住笑出聲來,這次她還沒去找下一本,戚照硯便先她一步將那些奏章不由分說地挪到自己跟前。

    他才不要殿下看到這副這些奏章,這些人都配不上他的殿下。

    他完全不敢想,那個不久前還和自己推心置腹的荀遠微,若是鳳冠霞帔的選別人做駙馬,和旁人洞房花燭,他就覺得自己還不如三年前就死在奚關外。

    什么狗屁風月人間,沒有荀遠微的人間,叫什么風月人間?

    說好的“潁川荀氏女,東海戚家郎,最天生一對”呢?

    雖然他都要快瘋了,但還是一句話還沒有說,只是看著荀遠微。

    荀遠微這才抬起頭來看向他,問道:“戚照硯,你不會是,吃醋了吧?”

    戚照硯心弦一顫,慌忙別開眼去,又故作正經地說:“臣只是覺得這些人都配不上殿下!

    但他根本不知曉,他如滴血一般的紅的耳尖早已出賣了他所有的情緒。

    荀遠微仰頭看著他,想起之前他在家中的時候,故意吊自己胃口那次,也學著他的樣子刻意問道:“那你覺得什么樣的郎君才配得上我呢?萬一我就是喜歡那樣的呢?”

    “哪樣的?”

    荀遠微掰著指頭數:“年輕的、會玩的、樣貌好的!

    戚照硯合上眼睛,咬牙切齒地說:“殿下,慎言!

    荀遠微得寸進尺:“怎么?你如今連我要選誰當駙馬都要干涉了么?”

    戚照硯矢口否認:“臣不敢。”

    荀遠微歪了歪頭:“那你方才的話是什么意思,我好不容易挑了一個,你卻嫌棄上了。”

    戚照硯深吸了一口氣,忽然轉頭看向荀遠微,定定地看著她,低聲說:“臣可以學!

    第77章 破陣子 “是殿下曾于寂夜中為臣掌燈!

    “哦?”荀遠微好整以暇地看向他, 又將手中捏著的朱筆在指尖轉了個圈,將湖筆的尾巴抵在自己的下頷,眸光閃爍了一瞬, 問道:“學什么?怎么學?”

    戚照硯的喉結上下滾動一番,他迫使自己穩住心神, 不斷地提醒自己此處是廷英殿。

    他其實不敢想, 如若現在不是在廷英殿, 他一旦抑制不住自己的心神,會怎么做。

    畢竟荀遠微就這樣仰頭看著他,朱唇就映在他的眼底。

    但他還沒有回答荀遠微這句話, 春和卻匆匆走進殿中,朝著殿上的兩人行了個禮, 語調沉沉:“殿下,儒州八百里急報!

    荀遠微面上的笑意在一瞬間被她盡數收斂, 她立即放下手中握著的朱筆, 和春和招了招手, 示意她將插著三支雞毛的信箋呈上來。

    戚照硯也在一瞬間站直身子。

    荀遠微在拆開信箋的時候,手竟然有些發抖。

    儒州位于武州和檀州之間,又扼守著白河河道,地位位置不可謂不重要。此時大燕境內已經到了夏末的時候,想來位置更北一些的靺鞨已經早早入了秋。今年夏天雨水普遍少,她本就擔心會不會今年靺鞨草原上也沒有多少雨水, 以至于他們貿然南下,便囑咐沿邊的守將多多留意, 沒想到還真得發生了她最不想發生的事情。

    畢竟春天的時候,海東青就已經率軍進犯過一次更為東邊的松亭關,雖然她當時派遣比較熟悉海東青的李衡前去應戰且獲得了勝利, 但今年的事情甚多,她本打算先休養生息幾年的,卻沒想到僅僅過了半年的時間,北邊又發生了戰事。

    從前鎮守武州的時候,她只知曉有戰必應,因為那時關于軍餉、后備糧草、朝局的所有事情都不需要她擔心,只要她將需要的糧草報到長安,荀遠澤一定會在長安為她兜底。

    但現在不同了,她不僅要抵抗外敵入侵,還要平衡好長安的一切。

    以至于她深吸了一口氣,才敢拆開那封軍報。

    她越看那封軍報,面色越沉,眉心緊蹙。

    戚照硯在旁邊看見她的神色,便問具體情況。

    荀遠微合上軍報,攥緊了拳,看向戚照硯:“海東青率部越過了大馬群山,已經跨過獨石口,正在順著白河河谷一路南下,已經在儒州城外一百里安營扎寨,來勢洶洶!

    她和戚照硯陳述完這件事后,便轉頭看向春和:“去傳褚兆興、李衡,還有剩下的豹騎衛、驍騎衛、佽飛衛等衛府的主將,速至廷英殿”

    戰事當即,春和自然不敢有半點耽擱,應下后,便匆匆離開了。

    戚照硯也知曉現下商討軍國大事,他身為御史中丞并不適合留在廷英殿,只好先用眼神寬慰了一番荀遠微,而后便行了個禮告退了。

    不過多久,荀遠微傳召的將領便都到了廷英殿。

    殿中侍奉的內侍此時早已將一架屏風式的地圖搬到了殿上,荀遠微也沒有高座,走下臺階,未曾讓這些將領多禮,便和他們簡要說了戰報中的重要內容。

    李衡聞訊后,不禁道:“這海東青真是狼子野心,今年春天順著瀑河、順著盧龍道南下,兵臨松亭關,被末將抄了側翼斷了后面的邊防后倉皇后撤,過了半年,竟然又將目光對準了居庸關和儒州!

    旁邊另一個身形魁梧一些的將領高拓看了李衡一眼,補充了他方才的話:“海東青年初的時候的確是被正鈞你擊退了不假,但他帶著殘部退回壩上草原后,在夏天的時候滅了好幾個小部落,伏弗郁部本就占據著燕山背后的大片草原,培育出的矮種馬不但行軍速度極快,比起高頭大馬又更為靈活,加上他有從定州各個鐵礦走私出去的更為精密的鐵器,原本草原上的那些小部落自然不是他的對手!

    話音一落,也有人順著他的話繼續道:“這話不假,海東青回了壩上草原,吞并了幾個小族后,不但占據了他們本來的人口、牲畜和草地,還直接將燕山東段的西拉木倫河收入囊中。在水源稀缺的草原上,幾乎是誰掌握了河水便掌握了主導權,他年紀輕輕便驍勇善戰,其他部族自忖不敵,便只好對他稱臣,據臣所知,海東青整整一年都在征戰中,甚至在今年夏天的時候,還向東侵襲了陰山背后的靺鞨曾經的霸主,悉萬丹部,又從悉萬丹部手中奪取了他父親離世后被悉萬丹部討去的土地!

    褚兆興沉吟了聲,說:“長此下去,并不是辦法,如若任由海東青這么在草原上擴張下去,遲早有一日,大燕會失去緩和的過渡帶,到時候燕山和陰山,便都成了腹背受敵之勢!

    高拓否了他的話:“悉萬丹雖然近幾年有衰落的趨勢,但畢竟在草原上稱霸了那么久,這么多年積攢下的本錢,也不是一時半刻能消耗的光的!

    褚兆興搖了搖頭:“我提悉萬丹部是因為他們的動向在此次戰役中甚是重要,以大燕如今的兵力和國庫的可支撐程度,最多只能將兵防重點放在燕山段上,若是悉萬丹趁著我朝內憂外患之機,也直接襲擊陰山,失了陰山,則河套失之,則長安危。”

    荀遠微聽著他們的話,用指尖點了點地圖上的某處,正是大馬群山的中段,于大燕而言,是燕山和太行山的交界點,對草原上的靺鞨人來講,則是悉萬丹部和伏弗郁部的交界點。

    “如諸位所言,其實如今的形勢,于我們而言,倒是個不錯的機會。今年夏天海東青才侵擾了悉萬丹部的東邊,此時恰恰是我們和海東青誰先爭取到悉萬丹部的支持,獲得這個緩沖帶,誰便多了一籌勝算。如今是海東青先南下白河和我們開戰,如若我們能先他一步,便可扳回一局。”

    周遭的將領環視一圈后,深以為然。

    高拓道:“只是如今這樣緊要的關頭,出使悉萬丹部的人選便成了重中之重!

    其實甫一提起這個決策,荀遠微心中第一個想到的人便是六年前出使過悉萬丹部的戚照硯,也正是那次出使,雙方約定了邊界線、訂立了榷場的盟約,承諾榷場存在期間兩邦互不侵擾。

    但此時荀遠微不免有了些私心。

    當年悉萬丹部和大燕之間尚且沒有戰事,荀遠澤提到出使的人,朝中諸臣都面面相覷,最終荀遠澤才選了年紀輕輕的戚照硯,如今邊關形式瞬息萬變,且靺鞨這樣的游牧民族,對于和中原王朝之間的盟約向來不是特別重視,戚照硯此時前去,是真正的九死一生。

    故而荀遠微低眉思索了一番,只說:“關于出使的人選怎么定、輜重和后防以及各衛留守與出征的具體事宜,等到明日朝上詳細再議!

    簡要交代完后面的事情后,荀遠微去了趟蓬萊殿。

    蕭琬琰此時手邊正放著算盤,一手撥弄著算盤,一手托著賬冊,看見荀遠微來,倒是有些意外。

    邊關急報傳到廷英殿到現在不過兩個時辰,蕭琬琰自然是不知曉的。

    看見她來,蕭琬琰將手中的賬本放下,又吩咐她身邊的女官:“去將我那會兒讓你備下來的酥酪端上來!

    等到女官下去,蕭琬琰這才看向荀遠微:“和我說說,碰見什么煩心事了?”

    荀遠微便和蕭琬琰說了邊關急報的事情,以及她和諸位將領初步商討后的決策。

    蕭琬琰看著她眼底的神色,以及緊緊揪著的袖口,猜出了她心中所想:“你是想親征?”

    荀遠微對于蕭琬琰能猜出她心事這件事一向不驚訝,聽著她這樣說,也只是輕輕點了點頭:“但是如今朝中局勢尚且不穩,我一時有些拿不準!

    這時元尚宮正好將冰酥酪端到荀遠微面前的小案上,又端著托盤知趣地退了下去。

    蕭琬琰用袖子掩著唇低聲咳嗽了兩下,又飲了口茶將自己面上的不適遮掩下去,她看向荀遠微,眸光溫和:“其實在你來蓬萊殿問我的時候,心中已經有答案了,不是么?你詢問我的意思只是想再堅定一番自己的心中所想!

    荀遠微愣了下,又輕輕點頭。

    蕭琬琰借著寬大袖子的遮掩,撫了撫自己的胸口,又問荀遠微:“所以你是怎么想的呢?”

    荀遠微此時所有的心思都在戰事上,也沒有留意到蕭琬琰面色上的不對勁,抿了抿唇,道:“像嫂嫂從前和我說的那樣,我如今要在意的是大燕的天下萬民,我想,天下百姓并不需要嗜殺的君主,但他們同樣不需要會對嗜殺者退讓的君主。”

    蕭琬琰彎了彎唇:“所以你只管放手去做,長安有我在,你要記得,即使你哥哥不在了,我也會為你撐腰!

    荀遠微聞言,一時不由得淚目,在無人看到的廣袖底下,她緊緊地攥著拳,想著此次一定要大勝而歸。

    她看向蕭琬琰,此時微青的光影正灑落在蕭琬琰的周身看,在她的周遭籠罩出一片模糊的輪廓來,叫人看著一時生出了許多的不真切感。

    她想起蕭琬琰說自己沒來潁川前,因為身體緣故,曾經在蘭陵那邊的一處佛寺中靜養過一段時間,所以她有一個小字,便喚作“小觀音”,只是后來便沒再延用罷了。

    荀遠澤登基以后,也在她的蓬萊殿中特意開了一方壁龕,放著許多珍貴的佛像,那處壁龕酒杯在她的右側的墻上,但荀遠微看向此時的荀遠微,卻覺得,她靜靜地垂目坐在那處,才像是一尊真正的菩薩一樣。

    荀遠微動了動唇,才看向蕭琬琰,說出一句:“有嫂嫂這句話在,就夠了!

    她在蕭琬琰的殿中用完那碗冰酥酪后,蕭琬琰知曉她或許還有別的事情要忙,便也沒有多留她。

    直到荀遠微走了后,元尚宮才看向蕭琬琰,語氣頗是擔憂:“娘娘,您的身子明明已經很不好了,自從今年年初春狩從獵場回來后的那場大病,便是日日靠湯藥將養著,如今長公主殿下就這么一走,陛下又尚且年少,所有的事情豈不是都壓在了您的身上?”

    蕭琬琰一邊咳嗽一邊搖頭:“我病重的事情,不要讓遠微知曉。她心性丹純,先帝走后便被迫和那些群臣周旋,已經很不容易了,如今她出征大戰在即,若是讓她知曉我病重,她必然放心不下讓我和禎兒留在長安,屆時貽誤了戰機便不好了。”

    元尚宮還想說些什么,卻被蕭琬琰抬手阻擋了:“我的身體我清楚,太醫不也說了,還有一年半載的時間,撐到她回京,應該不是問題。”

    荀遠微回了廷英殿后,便開始著手安排她走后的事宜,包括帶誰走,讓誰留守,三省六部、九寺五監的事情分別都要交給誰,到時候要如何和蕭琬琰交接。

    等忙完這些,恍然不覺,已經到了后半夜了。

    春和勸她歇息歇息,她卻只是猛地灌了自己一杯釅茶,又端著燭臺走到被架起來的地圖邊,細細地看著陰山和燕山以及燕云十六州的關隘。

    就這么一直到了上朝的時間。

    等到朝上的時候,議論的事情也都是大戰。

    因著荀遠微已經在第一時間召見了比較要緊的幾個府衛的主將,且關于要戰要和的問題已經商議妥當,并且已經決定了親征,故而也沒有多少人阻攔。

    雖然她現在掌握大燕的國政,但在所有人看來,她畢竟不是天子,所以并未出現群臣極力勸阻御駕親征的事情。

    只是在談到前往悉萬丹部出使商討共同擊退伏弗郁部海東青的人選時,眾人面面相覷,似乎都在想這件事的可行性。

    這樣的形勢,和六年前那次的出使,何其相似。

    荀遠微在說到這件事的時候,目光一直在有意無意地往坐在中排的戚照硯身上瞄。

    她一點也不希望戚照硯請纓。

    這個時候,她也存了些私心,她希望戚照硯可以留在京城,做她在京城的眼睛。

    但偏偏最不希望什么發生,便會發生什么。

    殿中鴉雀無聲后,戚照硯果斷地從自己的位置上站起身來,在殿中朝著荀遠微跪下,持著自己手中的玉笏:“臣曾在長治元年的時候出使過悉萬丹部,商討雙邊開設榷場的事情,對于悉萬丹部的情況也較為了解,故而臣懇請殿下允許臣出使!

    荀遠微的目光先是落在他的身上,再慢慢上移,看到他的面容,與他四目相對。

    她在這一瞬抓緊了自己手邊的扶手,她并不想同意,所以只是等著其他臣子說話。

    戚照硯留意到了兩人交匯的目光,以很微小的動作朝荀遠微搖了搖頭,復又深深一拜:“請殿下允準臣之所求!

    他說完這句后,直起身來,腰背挺得很直,他的聲音回蕩在太極宮中,仿佛支撐著這座恢弘殿宇的每一根廊柱都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他的聲音。

    她似乎又隔著眼前這個更為從容的戚照硯看到了數年前,還未經歷過變故的,那個一片赤膽忠心、少年意氣的戚照硯。

    荀遠微知曉,這里時群臣畢至的太極宮,不是廷英殿,更不是公主府,無論私下里如何,在這里,他們只能是臣子,在戚照硯再三的合理的請求下,她若是不答應,便難免惹人閑話,更何況滿朝也沒有第二個人肯領取=這份差事。

    于是她深吸了口氣:“準!

    話音一落,她遙遙地看見戚照硯朝著自己笑了下,而后再次朝著自己稽首謝恩。

    朝會后,荀遠微讓人將戚照硯傳到廷英殿。

    這次兩人之間沒有那些所謂的君臣禮節,她主動走向戚照硯,兩人立在殿中,荀遠微看著他,問道:“你知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想你去靺鞨?”

    戚照硯點頭:“臣知曉殿下舍不得。”

    “那你還……”

    戚照硯卻只是朝著荀遠微拱了拱手:“世人或許早已不記得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是殿下曾于寂夜中為臣掌燈!

    荀遠微卻不想聽這些:“你知道的,此次的兇險程度,比起你六年前出使靺鞨那次多多了,因為我們也不清楚,悉萬丹部的可汗如今是怎么想的,說句百死一生也不為過!

    戚照硯朝前走了兩步,將自己的玉笏插到腰間,伸出手向上拖著荀遠微的雙手,目光沉靜:“功名半紙,風雪千山,臣早已不是那個戚氏公子,只是戚照硯,只屬于殿下的戚觀文,所以殿下無需自責,這是臣自己選的路!

    荀遠微抿了抿唇,她再掙扎也無用,因為在太極宮的時候,當著滿朝臣子的面,她金口玉言已經允準了戚照硯的請求,根本沒有反悔的余地。

    “請殿下相信臣!

    她強忍著才逼回自己在眸眶中打轉的淚珠。

    良久,她才緩緩抬起眼,看向戚照硯:“好,我信你。”

    親征的事情沒有多久便推進了下去,荀遠微留給了他們最多十日的時間準備糧草輜重,畢竟戰況緊急,朝中一切的事情都務必向戰事讓步。

    臨出發前一天,荀遠微和沈知渺交接一些事情,并叮囑自己不在長安,一切以蕭琬琰的意思為準。

    沈知渺被荀遠微握著手,眼中情緒復雜。

    正說著,春和說李衡來了。

    李衡進門第一件事也不是和荀遠微請安,而是先看向了沈知渺。

    荀遠微轉過頭來看著他,問道:“怎么了?”

    李衡定了定神,撩起袍子朝著荀遠微跪下:“若末將此次在戰爭中立了功,想和殿下討要一門婚事!

    沈知渺的肩膀跟著一僵。

    其實這件事李衡之前和她說過,但真正于荀遠微面前提出來,她還是有些緊張。

    荀遠微根本不需要猜,看了一眼自己手邊的沈知渺:“是想和我求娶知渺嗎?”

    李衡毫不猶豫地抬頭看向她,“是,請殿下恩準!

    李衡難得在自己面前這么嚴肅認真。

    荀遠微笑了聲,又看向沈知渺:“你可樂意?”

    沈知渺低垂下眉目,輕輕點了點頭。

    出征前的一晚,沒有生離死別,只有燭火溫軟。

    雖然定了戚照硯前去悉萬丹部出使,但荀遠微本來的打算也是出潼關后,沿著蒲州、晉州、忻州、朔州一路一直到蔚州,而后戚照硯從蔚州出關,荀遠微則繞道往武州,坐鎮指揮。

    到達蔚州的那日,邊關的草木已經開始稀疏凋零。

    荀遠微特意下了馬,在蔚州城外送別戚照硯。

    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

    戚照硯看向她,彎了彎唇:“如若臣此次沒有回來,殿下便找個駙馬吧!

    荀遠微卻握緊他的手,“不許亂說,會回來的!

    戚照硯用氣音笑了聲,往前靠了靠,將荀遠微虛虛一攬,但只有短短一瞬,甚至兩人都沒有接觸到。

    “臣聽殿下的話!

    第78章 越關山 “只是照硯已然有心中的妻子了……

    說罷, 荀遠微翻身上馬,她看著戚照硯的身影一點一點地消匿在茫茫大漠中。

    此時已經到了九月初,蔚州城外已經是一片荒蕪, 放眼盡是衰草枯楊,再往北看去, 便是席卷而起的黃沙。

    荀遠微不禁暗暗猜想:或許此時的悉萬丹部的王帳已經下了第一場雪了吧。

    縱使她在望向戚照硯的背影時, 心頭盡是濃濃的不舍, 但她更清楚,她一轉身,同樣是那個要主持大局的文穆長公主。

    大軍也只是在蔚州短暫停留以作歇息, 荀遠微在城外送別戚照硯后,回到城中后, 大軍皆已休憩完畢,只等她下令出發。

    蔚州離武州并不遠, 到達武州的時候是當日的黃昏。

    甫一到武州, 荀遠微便見了她留在武州的舊部, 問及這段時間的具體戰況。

    現在守著武州城的是謝定瀾最為信任的一個副將安平虜。他跟在荀遠微以及她從長安帶來的一些比較重要的,可以信賴的將領的身后進了商討軍事的屋中。

    待所有人都按照軍銜在沙盤周遭站定后,安平虜才開口說起這些天的形勢:“儒州的軍報當時一份傳到長安,另一份更快地抵達了武州,事發緊急,離儒州那邊發現海東青跨過獨石口到沿著白河河谷南下, 時間實在是太短,謝將軍擔心儒州有失, 便囑咐末將留守武州城,不要輕舉妄動,自己率一萬五千人繞居庸關奔赴儒州!

    安平虜說著指著面前的沙盤:“海東青實在來勢兇猛, 日夜不休地攻了儒州城三日,但好在殿下當時讓人加固過儒州城墻以及甕城的防備,使得儒州城固若金湯,海東青能暫且安歇一段時日,但根據謝將軍今早的軍報,儒州城的軍備并沒有多少,如今也是勉力支撐,海東青這些日子屯兵在白河河谷,看起來像是按兵不動,卻也搞不清楚他在謀劃什么,他如今占據白河的上游,若是他再次進攻,儒州城怕是危在旦夕。”

    荀遠微聽完面色凝重,雙手撐在面前的案上,面色凝重地盯著眼前的沙盤,思索著可以利用的地形走勢。

    過了會兒,她輕輕扣了扣桌案,抬眼看向李衡:“正鈞,你曾多次與海東青正面交戰,你有何看法?”

    李衡目光銳利:“海東青的用兵,堪堪可以用一個‘詭’字來形容,他足夠果斷,但也不失穩重,也就致使他的疑心很重,我們倒是可以利用這點,圍魏救趙。”

    他說著指了指沙盤上的一處,道:“白河斜穿了軍都山山區,深切峽谷,曲流發育,也就使得此處成了海東青屯糧的不二之選,如平虜所言,海東青暫時占據了白河河谷,確實我軍屬于守勢,但若是我軍不南向居庸關,而是向北繞后切佛爺嶺,釜底抽薪,從卯山南下,直接取海東青的屯糧之地,他必然會率軍回援。海東青本就遠道而來,此處河谷于他而言,不僅是屯糧之地,更是他若想退兵的緩沖地帶,他不會不考慮回防,此時,無論是他本人親自回援,還是派人回援,主動權便都掌握在了我軍手中!

    高拓聞之緩緩搖頭:“此計過于冒險,若是海東青沿著燕羽山和風蛇梁曲線回援隴谷呢?”他說著指出了路線。

    荀遠微勾了勾唇,她早年間和李衡相互配合打了不少仗,兩人用兵路子相似,李衡才一說,她便明白了他的整體思路。

    于是她指著地圖的左上角:“假使海東青從軍都山南支的燕羽山繞道,便有兩條路可以走。一種是循來路白河支流河谷地而過,可根據這幾日晚上的天象,恐有大風暴雨,極有滑坡的危險,依照海東青的性子絕不會冒此大險。而此處地勢險要,高山夾谷,形如口袋,若是海東青沿此路撤退,我們便可于嶺上布下精兵,在兩頭之處伏下重兵,本質上和正鈞的思路并無大差!

    荀遠微此話一處,眾將商議一番,皆認為此計可行。

    荀遠微遂道:“既如此,大體作戰計劃便確定好了,正鈞與海東青交戰多次,深諳海東青的的用兵之道,偷襲海東青的屯糧之地的任務我便全權交給你了,至于精騎何時進攻,嶺上何時放箭,步兵何時追擊,皆看你的的運籌了!

    李衡做了個軍禮,領命。

    荀遠微又看向褚兆興:“你和高拓素來用兵穩重,適合守城,我便將防守居庸關的任務悉數交給你了,”她說完將目光轉向高拓:“你便與安平虜配合,守好武州城。”

    兩人齊聲稱“是。”

    而后荀遠微又安排了幾個州附近的關隘的防守,以及策應的安排。

    至于在燕羽山攔截的任務她放給了自己。

    但在荀遠微這邊在運籌安排的時候,由謝定瀾鎮守的儒州城卻不得不面對海東青突如其來的一次襲擊。

    是破曉時分,星子業已西沉變得模糊,東邊的天緣上已然鑲上了一道白光,塞上燕脂凝夜紫,謝定瀾看著不斷通過云梯爬上來的靺鞨軍,唇緊緊的抿著,只是面上已略顯無奈疲憊。

    “將軍,敵軍來勢兇猛,我軍本就猝不及防,雖然料到海東青的出兵從來不循常理,但萬萬沒想到他昨日才來攻城,今早便又劍走偏鋒,兵出險招!”儒州城本來的守將重重的在城墻上落下一拳,咬牙道。

    謝定瀾沉著臉,眸光不曾偏轉,道:“不論如何,儒州城必須穩住,箭用完了,石頭投完了,就用磚塊瓦礫,實在不行了,就以肉相搏,還有,我讓你帶人將城中百姓護送南撤,可辦好了?”

    守將剛欲說話,便有斥候前來報急:“將軍,將軍!要不,咱們先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謝定瀾只覺得腦門突的一跳,少有無措,又堅定了面容,道:“今日誰都不許退,敢臨陣脫逃者,殺無赦!”

    守將窺了一眼謝定瀾,提議道:“謝將軍,如今看來海東青的主力都在儒州城下,不如我們嘗試點燃烽火,和就近的居庸關求援,如今距離最近的就是居庸關了!

    謝定瀾抿了抿唇:“居庸關也同樣險要,若是儒州城破了,居庸關便是最后一道要緊的防線,絕不能冒此險!

    還有一層緣故,她知曉居庸關如今的守將是褚兆興,她并不想讓褚兆興看見她這么狼狽的模樣。

    話音剛落,便又有靺鞨士兵順著云梯攀爬上了城墻。謝定瀾就近從一個靺鞨士兵的身體上抽出一支箭,朝那個靺鞨士兵的眼睛刺去。

    那人剎時被疼痛所刺激,立即捂住自己的眼睛,朝城墻下倒去。

    這時又有人前來通報:“謝將軍,城門那處快要守不住了!”

    謝定瀾咬牙:“死守。”

    于此同時的居庸關。

    朝暉給穹頂上的濃云鑲上了金邊,戰火已從儒州燃到了這荒僻的居庸關,將滿山的楓樹給染成了血紅色,瑟瑟谷中風攜來腥膻味。天際劃過一只斷雁,打破了這一片寂靜。

    褚兆興握著自己的佩劍,看向一邊匆匆而來的斥候,語氣難得不如往日沉穩鎮定:“儒州城外那邊的情況如何了?”

    其實據守居庸關的要求是他在大軍還未到達武州的時候,便和荀遠微提出的。

    他知曉依照謝定瀾的心性,一定會親自馳援儒州,而離儒州最近、最方便援助儒州的便是居庸關,這個要求,是他出于私心。

    荀遠微當時也答應他了。

    斥候搖了搖頭,只吐露出四個字:“情勢危急。”

    褚兆興心底一沉,很快和自己身邊的副將叮囑好守衛居庸關的事情,打算自己率兵前去援助謝定瀾。

    居庸關離儒州城雖然不遠,但離清點大軍到大軍開拔往儒州還是需要一段時間的。

    戰場上的情形向來瞬息萬變,短短這段時間,靺鞨人已經攻陷了儒州城門,直逼甕城。

    謝定瀾聞訊,匆匆走下城墻,顧不得身邊人的勸諫,打算正面和海東青交戰。

    謝定瀾跨坐在馬上,試圖刺中海東青的馬背,以取得居高臨下之勢。只是海東青的實力并不容小覷,不等謝定瀾揮劍,海東青便早已轉彎與謝定瀾對峙。

    海東青善用長矛,見謝定瀾如此,遂舞起長矛朝謝定瀾刺來,謝定瀾遂俯身趴在馬背上,從馬背上懸著的箭壺里抽出一支箭便朝海東青胸部飛了出去。只是海東青身子微側便躲開了謝定瀾。

    “這位將軍若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用這些陰招,便別怨我不留你個全尸了!”謝定瀾方才一舉,在海東青看來是真真切切的羞辱,他遂夾緊了馬,朝謝定瀾的腿部而來,卻在接近謝定瀾的一瞬轉向謝定瀾的心口,謝定瀾猝不及防,心一橫遂將手中的劍飛向海東青的胸腹,已然是做好與其玉石俱焚的準備,值此關頭,卻有一人橫刀攔下了海東青的長矛,而謝定瀾的劍自是沒有刺中海東青。

    “是你!”謝定瀾瞧清那人面目后,如是說道。

    褚兆興彎腰從地上撿起了謝定瀾方才投出去的劍,一壁朝她擲來,一壁道:“定瀾,接著!”

    *

    戚照硯出了蔚州城后一路向北而去,他不是第一次出使靺鞨悉萬丹部,也未曾在風沙中迷失方向,他知曉邊關戰事緊急,也不敢有太多的耽擱,并未花太長時間,便抵達了悉萬丹部的王帳。

    悉萬丹部的可汗宜勒圖聽完他的言辭,捋著胡須瞇了瞇眼:“戚中丞還和當年一樣能言善辯,只是比起當年,多了些沉穩,”他說著話鋒一轉:“不知戚中丞可有妻子?我有個女兒……”

    不等他話說完,戚照硯先道:“多謝可汗美意,只是照硯已然有心中的妻子了。”

    宜勒圖反問道:“心中的妻子?倒還真是個新穎的表達!

    戚照硯彎了彎眼睛,眸中的銳氣消散了幾分:“我答應過她,若我此次可以平安回來,便請她接納我!

    宜勒圖不禁有些好奇:“本汗記得六年前,我為你說媒的時候,你說你已經斷絕俗世的男歡女愛,此生絕不婚娶,怎么六年過去,倒是改了主意?到底是怎樣的女娘,能這般有幸,成為你戚照硯的心上人?”

    戚照硯看向宜勒圖,平聲道:“若是能被她所接納,才是我此生最大的幸運!

    他緩緩從宜勒圖身上收回目光:“她于我而言,是我獨一無二的塔娜!

    塔娜,是靺鞨語中的珍寶之意。

    第79章 朝天闕 徹底將荀遠微攬入他的懷中!尽

    宜勒圖本也只是玩笑提議, 如若能將自己的若干女兒之一嫁給戚照硯,對于悉萬丹部獲取大燕朝中的動向便方便了許多。他知道從大燕的北部往都城長安絕對不止蔚州、忻州、晉州這一條路,只是關于雙方貿易互通上, 大燕卻只讓他們知曉這一條路,顯然還是對他們有很強的防備之心。

    畢竟這半年, 關于戚照硯已經在大燕成為那位攝政長公主的座上賓事情在悉萬丹部并不算是秘密, 若是這位文穆長公主繼續攝政, 那用不了多久,他便會成為大燕的宰相。

    如今看來,他雖然不愿意, 其實對于悉萬丹部的影響也并不大,但他卻不得不考量一下, 戚照硯提出的,讓他悉萬丹部出兵抄了海東青的后路這個要求。

    于是他再度將話題牽回到正在商議的事情中, 就好像方才的事情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一樣。

    宜勒圖用那雙如鷹隼一樣的眼睛睨著戚照硯:“雖然戚中丞給出的理由很充分, 只是在你來之前, 海東青已經派了使節前來請我作壁上觀。”

    言外之意,便是你給出的條件還不夠打動人。

    戚照硯不是第一次和宜勒圖打交道,自然聽出了他話里話外的試探之意,所以他也毫不示弱地回看向宜勒圖,想要辨別宜勒圖方才那句話的真偽。

    “那我總得知曉,海東青到底和您提出了怎樣的條件?”

    他不想錯過宜勒圖眸中任何一道閃爍而過的光。

    宜勒圖面不改色:“海東青答應將今年夏天侵占我的大馬群山以西的土地盡數歸還于我, 并答應此后三年,給我牛羊。”

    戚照硯揚了揚眉, 語氣中不免帶上了挑釁之意:“僅僅是這樣么?”

    宜勒圖哼笑了聲:“牛羊和土地,對于草原上的任何一個部落來講,都很難不讓人心動。”

    戚照硯用指節有規律的敲擊著自己面前盛著奶茶的碗:“幾年不見, 可汗果然是老了,沒有了當年了雄姿野心。”

    宜勒圖瞇了瞇眼睛,并不作答。

    這樣的激將法,對他來講,沒有用。

    戚照硯緩緩勾了勾唇:“陰山東部的大馬群山,是悉萬丹部的崛起之地,只是后來因為草地荒廢,你們的先祖才向西遷徙至此,但世世代代也屬于你們悉萬丹部的領土,今年夏天海東青掠奪走本就屬于你們的土地,如今僅僅是歸還本該屬于你們的土地,便能換得你們按兵不動么?”

    “你也說了,正因為那是我們的祖居之地,既然海東青答應將那片土地還給我們,我不廢一兵一卒便可拿回我想要的土地,我還有什么可猶豫的?”宜勒圖的態度依舊從容不迫。

    “只是可汗你真以為,以海東青的狼子野心,會履約在戰爭后將土地歸還給你們么?”戚照硯頓了頓,繼續說:“此次他率兵南下侵略大燕,走的便是大馬群山南部的白河河谷,短短數日,便逼近軍都山,占據了大馬群山,南下侵襲大燕,對他而言,是那樣的輕松,換做是你,你會主動放棄這么好的位置,轉而繼續回到燕山以東,冒著大雨的打算,再退回燕山東部么?”

    此話一出,宜勒圖不免陷入沉思。

    他不得不承認,戚照硯說的有道理。

    戚照硯言語犀利,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可以擊潰宜勒圖心理防線的機會:“海東青之所以會暫時在和我軍的交戰中占據優勢,也不過是因為他在這場戰爭中占據了先機,但他久攻儒州城不下,以他的糧草,根本不足以和我大燕拖延太久,而我們的長公主殿下親征以鼓舞士氣,大燕今年更是大豐之年,這場戰爭,持續不了多久,一定會以大燕勝利告終,屆時海東青倉皇退軍,又沒有足夠的可以支撐他過冬的物資,以他的作風,不來掠奪悉萬丹部的牛羊便不錯了,更不要提饋贈給你們牛羊了。”

    宜勒圖蹙了蹙眉。

    “那如若我同意你們那位長公主的要求,我又能得到什么呢?”

    戚照硯平聲道:“支撐你們過冬的糧食、大馬群山以北大片草場和土地,以及俘獲的伏弗郁部的牛羊!

    宜勒圖不得不承認,戚照硯給出的條件,確實足夠誘人。

    因為海東青根本沒有遣使前來,他先前那樣說,也只是不想被大燕空手套白狼。

    戚照硯以為他還在猶豫,便佯裝出一副不耐心的樣子:“忘了和可汗說,我們殿下不止派出了我一個使節,同樣派遣了其他使節往你們靺鞨的其他部落,當然也包括伏弗郁部,若是那邊的使節先我們一步,恐怕我方才應允給可汗的東西便會落入別人之手!

    這次宜勒圖果然沒有再猶豫:“戚中丞遠道而來,我總得盡一些地主之誼,還請戚中丞暫且在我們悉萬丹部休整,我讓人準備酒和祭壇,稍后我們歃血為盟,我自會派兵遣將,隨你去抄了海東青的后路。”

    “好!”戚照硯見他已經答應,便舉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將其中的烈酒,一飲而盡。

    儒州戰場。

    謝定瀾抬手接過褚兆興朝自己拋過來的劍,緊緊握在手中后,毫不猶豫地朝著自己面前的海東青刺去。

    但海東青胯|下的是靺鞨特有的矮種馬,比起謝定瀾身下的高馬要靈活,故而他只是朝后仰身,便讓謝定瀾破空而來的劍斬斷了自己頭頂的空氣。

    而后他再度起身,猛地一扯馬脖頸上的轡繩,而后匆匆調轉馬頭。

    海東青從未料想到在沒有見到儒州城上燃起求援的烽煙的情況下,竟然會有援軍這么快的趕到。

    此時的靺鞨軍已經是面臨腹背受敵之勢,于他而言,死戰根本不是辦法。恰恰在這個時候,他身邊的親信匆匆趕到他身側:“可汗,不好了,我們的屯糧之地被偷襲了!”

    海東青壓低了聲音:“撤軍!

    謝定瀾雖然沒有聽清楚他們之間交談了些什么,但她還想給海東青最后一擊,一時卻忘記給自己的背后設防。

    她背后正有個靺鞨士兵騎著矮種馬,如離線之箭一樣朝她飛過來,想從背后偷襲她。

    褚兆興很快留意到了這點,千鈞一發之間,他的下意識反應并不是用兵器去抵擋那個士兵,而是迅速從自己的馬上躍起,而后跨坐到謝定瀾的馬上,又以很快的速度,朝前握住謝定瀾馬上的韁繩,驅使著馬朝一邊閃躲。

    但還是有些躲避不及,那把彎刀刺中了褚兆興的后肩。

    這時,謝定瀾也意識到方才的情況有多么危急,于是她放下了對付海東青的想法,將手中的劍對準剛剛從他們的右后方飛掠而過的靺鞨士兵。

    隨著那個士兵的倒地,褚兆興也因為疼痛,身體前傾,下巴正好擱在了謝定瀾的肩膀上。

    即使他方才已經在極速調轉馬頭了,但那把靺鞨士兵手中的彎刀如今確實實打實地插在他后肩上的。

    海東青也借著這個空擋,在他的部下的掩護下成功突圍。

    褚兆興的緣故,讓儒州戰場上的形勢瞬間攻守易勢。原本的儒州守軍因為援軍的到來,瞬間軍心大振,隨之便是大燕的士兵占據主導地位,靺鞨軍只得跟著他們的可汗海東青后撤。

    謝定瀾策馬往城中而去,時不時回頭關照一番褚兆興的情況。

    終于到了暫時用來指揮儒州作戰的地方——儒州司馬府。

    褚兆興伏在她的身后,叫她下馬的時候廢了一番功夫。

    她本想招呼人與她一同將褚兆興送入司馬府中,但褚兆興下馬的第一件事便是不顧自己身上的傷,緊緊地將她擁入自己懷中。

    謝定瀾有一瞬的怔忡。

    但她又顧念著褚兆興身上的傷,一時并不敢直接將他推開。

    而后她聽見褚兆興在她耳邊,以很微弱的聲音說:“你沒事,就太好了!

    縈繞在她鼻底的血腥氣,身上壓著的力量,以及一轉眼便能看到的褚兆興身上的那把彎刀都在催促她此時做出決定來。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她發覺自己此刻竟然十分貪戀褚兆興的這個懷抱。

    分明兩人在六年前便已經和離,分明這六年他從未給自己寫過一封信,雖然兩人身上都穿著厚重的盔甲。

    但謝定瀾還是有些熱烈盈眶。

    其實兩人并沒有相擁很長的時間,但謝定瀾卻覺得像是過去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像是要彌補上他們分離六年的之間所有的溫存一樣。

    很快司馬府的小吏士兵便到了兩人跟前,問謝定瀾需不需要幫助。

    褚兆興卻在謝定瀾松開他要說話的前一瞬啟口:“不必,我自己能走。”

    而后他果然緊緊攥著拳朝司馬府里走去。

    謝定瀾不禁有些錯愕,那是誰方才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趴在自己肩上?

    但她也沒心情和一個重傷的人上計較,只是囑咐他們速速去請軍醫。

    在距離儒州城不遠的燕羽山上,荀遠微正率兵伏在海東青如若從這條路撤軍的必經之路的山上。

    在此之前,荀遠微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李衡在山的另一頭發射出的鳴鏑。

    那意味著李衡已經率兵成功拿下了海東青的屯糧之地。

    荀遠微緊緊地盯著海東青的來路,又朝自己帶來的副將吩咐:“等我命令!

    副將頷首應聲。

    這個視角,可以清晰的看見隨著靺鞨軍不斷靠近進入視野的旌旗。

    海東青帶著其殘部到了眼前的三岔路口,側首詢問歸來的斥候,斥候回道:“右側直出是我軍的屯糧之地,現下已然被燕軍所占,走卯山和走燕羽山都能回到屯糧之地,其中燕羽山稍深入有一處水源,且道路中間地勢稍稍平坦!

    海東青目光朝卯山望去,此時天空響起一道悶雷,他細思一番,將鞭子指向燕羽山的位置。眾將士會意,遂朝左側去。

    隨著愈來愈多的靺鞨軍進入燕羽山底的峽谷,荀遠微握劍的力道也大了幾分,她緊盯著海東青,又不敢有任何響動,生怕打草驚蛇,因為這一策過于鋌而走險。

    海東青更是絲毫不敢大意,一路都在環視兩側峽谷,又屢次囑咐身旁將士:“此地地勢險要,若是燕軍設伏,我們更要提早預知。”

    其身側副將猶豫再三方道:“可汗不覺得我們此次逃脫的過于輕松了嗎?”

    海東青眉心一蹙。

    他的親信的話提醒了他。

    他不由得想起來從儒州城突圍的時候比他設想的還要輕松,以當時的戰局,他們分明是腹背受敵,哪里能輕松地逃出這許多人,只是他當時心中擔心屯糧之地,故而沒有多做思索。

    如今細細想來,倒真有些可疑。

    海東青如是想著,便伸手朝跟在自己身邊的副將要來幾支箭,而后從自己的背后取下大弓,又把箭支搭在弓弦上,對準最容易藏人的密林射了一支箭過去。

    “咻”的一聲,箭支穿過空氣,直指荀遠微率人藏匿的林子里。

    他在試探,倘若林子里真得有人,那他這一箭下去,即使歪了不曾傷到人,也會引起恐慌來。

    但不知海東青幸運還是不幸,他飛射出去的那支箭正好擦著荀遠微的脖頸而過,并且在她的脖頸上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淺的血痕。

    她身邊的副將頗是擔憂地轉頭看向她,卻被她地眼神制止。

    荀遠微甚至沒有抬手去試一下自己脖頸上的傷口的深淺長短。

    海東青盯著那處林子看了許久,也沒有看出些什么貓膩來,便和自己身后跟著的靺鞨士兵打了個手勢,示意繼續往前走。

    荀遠微便看著他們不斷地往峽谷深處走。

    她身邊的副將屢屢將目光看向她,請示她的意思,荀遠微皆表示按兵不動。一直到靺鞨兵的尾巴都進入了他們的提前布置好的視野范圍內,她才抬起手,往下壓了下手腕,示意可以發起進攻。

    她的副將明白她的意思,轉頭看了一眼,所有人本已箭在弦上,只等待長公主殿下一聲令下。

    埋伏了這許久,終于等到了命令。

    霎那間,萬千如細雨一樣的箭矢朝著林間飛出,

    這處峽谷只有一面有樹林遮擋,另一面則是光禿陡直的峭壁。

    靺鞨兵才經歷過一場大戰,此時精神好不容易松懈一下,卻遇上這樣的伏擊,瞬間便亂了套。

    “撤!快撤!有埋伏!”海東青身邊的副將一邊朝身后的士兵大喊,一邊掩護著海東青。

    不過多久,尾部的士兵突然大喊:“不好了!峽谷的入口被堵死了!”

    瞬間,靺鞨軍心大亂。

    海東青看了一眼峽谷的前面,又往后張望了一番,心下一橫,命令道:“迅速往出沖!”

    箭雨沖擊下,靺鞨兵接二連三地重傷在地。

    這個時候,峽谷出口方向的天空上又響起一支鳴鏑。

    荀遠微認得方向,那并不是李衡設伏的方向,甚至也不是李衡投出的鳴鏑,那是她當初在蔚州送別戚照硯時給他的鳴鏑。

    若是他能成功說服宜勒圖按照他們原本的計劃,讓宜勒圖率兵抄了海東青的后路,戚照硯便于空中放出這枚鳴鏑。

    想到戚照硯,荀遠微不由得輕輕彎了彎唇。

    但她身邊的副將卻不知曉長公主殿下緣何這樣,只以為是因為即將到來的大捷,遂請示她的意思,要不要繼續放箭。

    荀遠微的目光在一瞬間恢復冷靜,她壓了壓手腕,又搖了搖頭,低聲道:“不必直接趕盡殺絕!

    副將并不理解她的意思:“殿下,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海東青畢竟是心腹大患。”

    荀遠微看向他,只說了一句:“因為他不僅僅是我們的心腹大患,更是宜勒圖的心腹大患!

    副將在這一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便下令給埋伏著的士兵。

    因為戚照硯既然請來了宜勒圖的援軍,那么對于宜勒圖來講,她總要從海東青這里得到點什么;其二,海東青和宜勒圖在北面的草原上,對她而言的地位是不相上下的,總要讓兩個都留著,才能在草原上形成制衡之勢,一旦將其中一方徹底滅亡,那么就剩下大燕和存留下來的一方正面對抗,但以大燕如今的形勢,根本不能支持長時間的戰爭。

    海東青率殘部從荀遠微設伏的峽谷中逃出生天后,卻又遇到了宜勒圖派手底下的大將抄了他的后路。

    而跟在悉萬丹部大軍跟前的戚照硯見著海東青已然逃出,便知曉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遂和宜勒圖派來的大將告辭:“答應給你們的,絕不沾染分毫!

    說罷便騎著自己來時的馬,朝著海東青殘部的來路而去。

    荀遠微已經從密林中出來,就在戚照硯的必經之路上。

    殘陽勝血,馬蹄聲碎。

    荀遠微騎在照夜白上,目光死死鎖住那遠道而來的,漸漸清晰的身影。

    那道身影在她眼底越來越清晰,她的心跳便越快。

    “殿下!逼菡粘幵谒媲袄振R停步,聲音有些低沉,隱隱帶著幾分沙啞,只是這一句,便像是壓抑了千言萬語。

    荀遠微怔怔地望著他,眸中漸漸氤氳出一團朦朧的霧氣,她垂了垂眼,強自壓下,復抬頭的時候,只是彎著眼睛:“特意在此處等你的!

    說罷,她翻身下馬。

    戚照硯也跟著將韁繩一松。

    其實在看到荀遠微的第一眼時,他最先留意到的并不是她的眉眼,而是她脖頸上那道小拇指長的血痕。

    此刻,這片天地間只有他們二人。

    戚照硯往她跟前走了兩步,抬手輕輕碰了碰她早已結痂的傷痕,聲音中是不可抑制的顫抖:“疼嗎?”

    從前的征戰中,比這更嚴重的傷她不知受過多少,但她當時是一軍主帥,也從未有人這樣問過她疼不疼,戚照硯這句,像是觸碰到了她心底最柔軟的那根弦,使得她忽然鼻尖一酸。

    她忽而偏頭躲過戚照硯的觸碰,只是抬起略微有些濕漉漉的眼睛看著他。

    戚照硯的大腦在這一瞬間忽然陷入一片空白,他的心在這一瞬忽然跳得很快,他試探著將荀遠微輕輕擁入懷中,在察覺到她并未產生抗拒后,以指尖一點點地撫上她的后頸。

    而后他手臂用力一收,徹底將荀遠微攬入他的懷中,力道之大,像是下一秒便要將她揉入自己的骨血中一般。

    荀遠微任憑自己的臉貼在他的胸膛上,她要將戚照硯的心跳一點一點的聽到,就好像可以聽到他所有的心事一樣。

    這個擁抱并沒有持續太久,但又仿佛過了很長的時間。

    戚照硯自始至終也只是將荀遠微緊緊地環在自己地懷中,再也不敢有半點愉悅規矩地的表現。

    等他松開荀遠微的時候,世間萬籟都在這一刻陷入了寂靜。

    兩人深深地對視一眼。

    山似君,君如玉,相看一笑溫。

    而后兩人分別牽著各自的馬,又隔著衣袖勾著彼此的指尖,往儒州城的方向而去。

    儒州城之圍經歷了一個多月,總算解了,海東青退回了大馬群山以西,宜勒圖也繳獲了不少伏弗郁部的物資,荀遠微回武州后休息了幾日,便清點士兵和糧草輜重,準備回京。

    回京的前一晚,褚兆興前來尋她,希望他可以與謝定瀾共同為荀遠微鎮守武州,便讓李衡回去接替他從前的位置。

    荀遠微同意了他的請求。

    次日大軍開拔的時候,褚兆興與謝定瀾并肩而立,兩人又如從前一樣挨在一起,雖然不如年少時那樣的親密無間,但荀遠微看到了他們相交握的手,也看了自己身邊的戚照硯一眼。

    只是她和戚照硯尚且不能這樣光明正大的在眾人面前牽手。

    回去的路上,行軍速度并沒有趕得很急,他們抵達長安的時候,是十二月初。

    長安又落了一場大雪。

    飛雪沾染上荀遠微的發梢,涼風飄在她的鬢邊。

    戚照硯抬手輕輕拈去荀遠微發絲上的細雪,眸底盡是溫和的笑意。

    荀遠微卻忽然歪頭看向他,問道:“戚照硯,你說,我們這算不算是同鬢雪?”

    第80章 西風冷 【一更】“怎么了?這是在和我……

    戚照硯溫溫一笑, 拉過荀遠微的手腕,將方才同店家要來的灌了熱水的小手爐遞到她的手中,又細心且體貼地為她將脖頸上圍著的那條白色的、毛茸茸的圍脖裹緊。

    荀遠微任由著他做完這些, 眸光仍然落在他身上。

    戚照硯則以氣音低笑了聲,說:“只要殿下需要, 臣就一直在!

    門外的雪下的有些急, 院子里也落滿了雪。

    這個時節, 該進京準備明年春闈的士子早已進了長安城,這種在長安城外的小客棧中也沒有多少人,一時竟然顯得有些許冷清。

    隨著荀遠微回京番上的大軍已經駐扎在京畿各營了, 如今落腳在這座小小的客棧中也不過是戚照硯、李衡以及一些比較重要的將領。

    李衡和高拓他們坐在一個桌子上,要了幾斤醬牛肉和暖身子的酒。

    高拓本想給李衡倒滿他面前的酒杯, 卻被李衡抬手擋掉了。

    高拓一時不解。

    李衡也難得正經:“我喝茶便是。我一會兒回京后還有很重要的人要見,很重要的事情去做!

    高拓看了他一眼, 又轉頭看向圍在一起的其他將領, 故意取笑李衡:“瞧瞧, 這還沒成婚呢,往后若是成了婚,我們怕是連人都叫不出來了!”

    周遭的人也跟著笑鬧,李衡也卻什么也不說,只是彎了彎唇,執起自己手邊放著的茶杯。

    荀遠微將目光從他們身上撤回來, 又看向戚照硯,眸中閃過一道狡黠, 又看向戚照硯:“你還記不記得,我去年冬天回京的時候,就是暫時在這間客棧里歇腳, 那時你就坐在那個角落里,即使我主動叫住了你,你對我仍然是一副敬而遠之的模樣!

    戚照硯循著她的指尖看過去,回頭看著荀遠微的時候,似乎是很認真地想了想,才說:“原來才過去了一年,臣還以為已經和殿下過去了大半輩子呢!

    荀遠微本也只是和他開玩笑,雖沒意想到他會這么說,卻也繼續順著他的話說:“其實,若說是過去了半輩子,倒也說得通!

    “哦?”戚照硯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荀遠微接著道:“早在我們年少時,坊間不就流傳著一句關于你我的傳言么?”

    她眉眼盈盈,是想讓戚照硯說出來。

    但戚照硯卻垂了垂眼,故意裝作沒有聽懂她的弦外之音一樣,回了一句:“能與殿下從亂世雙璧到盛世君臣,是照硯之幸!

    荀遠微眉目間漾起一抹笑意,她對戚照硯方才這句話,未置可否,只是偏過頭去,繼續看著門外簌簌而落的細雪。

    戚照硯也借著自己寬大的衣袖和荀遠微身上的大氅,欲輕輕勾住她的指尖。

    荀遠微察覺到他的動作,想要收回手去,卻被戚照硯先一步握住了手。

    她回頭瞪了戚照硯一眼。

    那人非但不松開,還有些得寸進尺地將自己的五指扣進荀遠微的指縫中,又牢牢地將她的手攥在自己手中。

    沒有半分想要松開的意思。

    荀遠微便也任由著他去了。

    畢竟也只是暫時歇腳,高拓他們也沒有喝太多的酒,實則是不敢讓荀遠微等他們太長時間,就著酒將桌子上那幾盤醬牛肉吃完也都陸續起身,請示荀遠微的意思。

    而戚照硯早在他們從那邊桌子上起身的時候,便已經面不改色地松了荀遠微的手,以至于方才的這些溫存,只有他們心照不宣。

    荀遠微清了清嗓子,看了身后的將領們一眼,說:“我瞧著雪也小一些了,這便回京吧。”

    但她萬萬沒有想到,蕭琬琰會帶著荀禎在明德門外等著接她。

    以至于她甫一看見蕭琬琰的身影,便匆匆勒馬朝蕭琬琰跑過去,她身后跟著的若干將領自然也跟著下馬跪在蕭琬琰和荀禎面前,齊聲道:“參見陛下、太后娘娘。”

    荀禎已經頗有幾分帝王的氣概,從眉宇間也能依稀辨別出來幾分荀遠澤當年的影子,只是雙頰上尚且帶著濃濃的稚氣。

    他的聲音脆生生的:“諸位北上平定戰局辛苦了,平身吧,朕與母后已經吩咐人在大明宮麟德殿擺了宴席,為諸位慶功。”

    “謝陛下、娘娘、殿下厚恩!

    荀遠微看向蕭琬琰,語氣頗是關切:“天氣這般冷,嫂嫂無論在蓬萊殿還是在廷英殿便是,怎么還親自跑到明德門前等著!

    蕭琬琰搖了搖頭,語調溫和:“我冷也就冷這么一會兒,哪里有你們在邊關和靺鞨人生死交戰辛苦!

    她話音剛落,便留意到了荀遠微圍脖歪斜后露出來的脖頸上的那道傷痕,不免蹙了蹙眉:“怎么這般不小心?”

    荀遠微察覺出了她語調中的擔憂,也感受到了她稍有些冰涼的指尖,并沒有躲閃,只是笑著寬慰她:“戰場上刀劍無眼的,不過是擦破了點皮,不是什么嚴重的傷,嫂嫂不必擔憂,”她說著抬手捉住蕭琬琰的指尖,露出與從前一樣的,帶著些許天真氣的笑:“外邊天寒地凍的,我們早些回去吧,畢竟我還期待嫂嫂給了備了什么好吃的慶功呢。”

    蕭琬琰哂笑一聲,以帕子掩著唇低咳了兩聲:“我不過是安排人手去做,大多是你留下來的知渺和我身邊的元薔兩人在忙,她們才是真辛勞!

    荀遠微轉頭,這才發現跟在蕭琬琰身后的沈知渺。

    只是此時她似乎有些走神,眸光遠遠地朝一邊看去。

    荀遠微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才發現她的目光所至,是李衡的方向。

    她不由得想起,那會兒在客棧短暫歇息的時候,李衡滴酒不沾,堅持以茶代酒,原來只是不想在這會兒見沈知渺的時候,身上沾染上酒氣。

    兩人這方察覺到蕭琬琰和荀遠微投過來的目光,忙各自又將隱匿著的心事收了回去。

    荀遠微與蕭琬琰相視一笑后,倒也未曾說什么。

    李衡打了勝仗,甚至都沒有等到慶功宴結束,便當著群臣諸將的面,和荀遠微討要封賞。

    荀遠微笑睨著他,道:“既然這是我出征前已經答應了你的事情,便絕不會食言。”她說著看了一眼蕭琬琰和荀禎。

    這件事早在荀遠微去蓬萊殿將身上的騎射裝束換下來的時候,便和蕭琬琰提過了。

    蕭琬琰頷首示意自己知曉了。

    荀遠微這才看向自己身邊侍奉著的春和:“宴席結束后便擬內詔,為李衡和沈知渺賜婚,婚期吉日測定之事交予欽天監去辦!

    賜婚的旨意下去的第二天,李衡的父母永寧候夫婦便從隴西回來了。

    李衡本是將荀遠微請到自家在長安的宅子中請教她新房要如何布置,到時候舉辦婚宴的時候,庭院中要如何安排的事情,卻沒想到荀遠微也將沈知渺帶了來。

    如今兩人算是正兒八經有了婚約的人了,舉手投足間卻全然沒有了從前的自然,反倒兩人都有些拘謹。

    荀遠微笑了聲:“你這三書六禮還沒走呢,欽天監連吉日都沒有占卜出來,你倒先著急準備婚宴和新房了!

    李衡撓了撓后頸,臉上的笑意卻沒有半分退卻。

    只是他臉上的笑并沒有持續太長時間,便被門口傳來的一聲怒喝聲逼了回去。

    “你這混小子,要成親了,連你老子娘都瞞著!若非長公主殿下來信給我,你是不是要等到拜天地了,才能想起我和你娘來?”

    說話的人正是李衡的父親永寧候。

    李衡下意識地想往荀遠微身后躲,但在余光瞥見沈知渺的時候,還是逼著自己鼓起勇氣直起身子朝永寧候夫婦走過去,恭恭敬敬地道了聲:“阿耶,阿娘。”

    他一邊說一邊將沈知渺護在自己身后,嘟囔了句:“我這不是怕您和阿娘不同意,又為難她么……”

    永寧候夫人也是個直率的心性,停了李衡這句話,只是瞪了他一眼,“殿下都寫信同我和你阿耶講了,知渺精通文墨,又是殿下破格選中的女待詔,就你這從小不樂意讀書的樣子,才是高攀了人家!

    她說著繞過李衡,走到沈知渺身邊,笑著夸贊道:“出落得這般水靈,我一見著就喜歡!

    沈知渺雖然有些緊張,但這一年跟在荀遠微身邊,不知見了多少大場面,此時也落落大方地和永寧候夫人行了個叉手禮:“多謝高娘子夸贊!

    她記得李衡和她提過自己和荀遠微的關系,既然這位永寧候夫人算是長公主殿下的姨母,那想來,也和慈圣高皇后一個姓氏了。

    這一聲“高娘子”叫得永寧候夫人也是開心,她遂拉住沈知渺的手連連夸贊,又從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來一只質地上等的羊脂玉的鐲子,套在沈知渺手腕上。

    沈知渺張了張唇,顯然是有些意外。

    高娘子卻堅持為她戴上:“頭一回見面,身上也沒有什么貴重的東西,便將這個送你當作見面禮了!

    沈知渺推辭不過,只是朝著高娘子道謝。

    永寧候夫婦看著甚是喜歡沈知渺,留著她和荀遠微用了晚膳,才肯讓她倆回去。

    沒過幾日,欽天監便將測算的日子拿給了荀遠微,她又問了李衡和沈知渺的意思。

    欽天監給了三個日子,一個是第二年的二月份,一個是六月份,還有個日子是來年的十月底。

    李衡本想選離得最近的二月份的那個日子,卻又擔心太過倉促,怕沈知渺還沒有準備好,但十月底的那個又太過久遠,最終選擇了六月份的日子。

    如今諸事已定,本以為終于可以安安心心地過個年了,但偏偏天不隨人愿。

    京畿接連爆發出天花瘟疫,病情最開始是由京畿一些小縣城的村子里爆發出來的,起初所有人都以為不過是冬季最普通不過的風寒,等到愈演愈烈的時候,眾人才意識到這是一場流行性的瘟疫。

    只是此時已經快要到年底了,正是吏部一年一度的政績考評的日子,那些爆發了災疫的縣的縣令、縣城生怕此事影響到自己今歲的政績考評,故而一直將事情壓著,不肯上報。

    正因如此,疫病并沒有在小范圍內得到很好的控制,很快便朝京城蔓延而去。

    等到長安城內發現的時候,已經擴散地開了。=

    荀遠微立即在廷英殿召見了有司的官員,責令他們迅速將患病的人都隔離開來,又傳了太醫署的太醫,讓他們分工,輪流照看被隔離起來的病患。

    等匆匆安排好前朝的事情,她揉了揉眉心,才想起內宮中的事情。

    不知蕭琬琰知不知曉此事,畢竟自從她去年回京后,她的蕭琬琰很默契地分好了工,前朝統籌的事情鬼她管,而內宮中和關于官員內眷的事情,便全部交給蕭琬琰管。

    思及此,她讓春和取了她的狐裘,傳了步輦,往蓬萊殿的方向而去。

    但才到蓬萊殿門口,她便被元尚宮攔在了門外。

    “殿下恕罪,娘娘的口諭,不見任何人,這段時間也不許任何人進入蓬萊殿!

    荀遠微不免抓緊了步輦上的扶手,心中也跟著一緊,雖然元尚宮這么說,但她還是從步輦上起身:“怎么了?可是嫂嫂出了什么事?”

    元尚宮猶豫了下,最終還是決定告訴荀遠微真相:“不是娘娘,是陛下!

    荀遠微跟著瞳孔一顫。

    元尚宮抿了抿唇:“陛下身邊的梳頭宮女是藍田縣人,前兩個月家里傳信來說是她阿娘病重去世了,她半夜偷偷燒紙錢,陛下發現后,可憐她一片孝心,給了她些銀錢,允許她回鄉奔喪,前段時間剛回宮的時候還好好的,連她自己也記不清自己是從那日開始頭疼的,昨日傍晚的時候,陛下忽然發了高燒,太醫來診斷后發現手臂上已經起了小疹子,這才斷定是陛下已經染上了瘟疫,娘娘立即下令讓全宮上下開始排查,只是那個時候殿下興許已經出宮回府了,便不知曉此事!

    元尚宮說著長嘆了聲,復道:“娘娘昨日將陛下接到蓬萊殿后便不讓人近身伺候了,就連奴婢也被攔著不讓進去,只允許平日專門照看陛下的江太醫隔著簾子診斷!

    荀遠微知道蕭琬琰平日里并不是杞人憂天的人,如今這樣做,想必荀禎的情況真得萬分緊急,但越是這樣,她越不能作壁上觀。

    于是她一邊朝蓬萊殿里走一邊和元尚宮吩咐:“我進去看嫂嫂一眼,哪怕是隔著簾子!

    元尚宮是當年便跟著蕭琬琰嫁到荀家的,荀遠微也算是她看著長大的,自然知曉荀遠微的性子以及她和自家娘娘之間的情分,故而并未多家阻攔。

    蕭琬琰甫一聽見推門而入的聲音,便冷聲道:“我不是說了不許任何人進來么?都出去!”

    荀遠微在屏風外面頓住了腳步,輕聲道:“嫂嫂,是我。”

    蕭琬琰明顯一怔,而后才換了語氣:“遠微,你還有國事在身,應該多多注意,不要多留了,小心也將病氣過給你。”

    荀遠微聲音哽咽:“嫂嫂,可你不能不將自己的性命當一回事啊。”

    一道屏風之隔。

    蕭琬琰取下荀禎額頭上的布巾,在手邊的銅盆里淘洗了兩下,又為荀禎換上了一條新的后才和荀遠微說:“你知道的,禎兒是我當年拼了命生下來的,我和你哥哥就這么一個孩子,如今你哥哥已經走了,禎兒再交給誰我都是不放心的。”

    荀遠微在這一瞬淚目。

    雖然她未曾婚嫁,沒有子嗣,但她清楚地記得當年自己的父母去世的時候,去歲她回京沒能見到兄長的最后一面時的悲痛。

    蕭琬琰轉頭,她隔著屏風只能看見荀遠微有些模糊的身影:“有我照顧禎兒便夠了,我聽元薔說了如今長安城中的事情,我也知曉因為這件事你也很是焦頭爛額,別在這待了,聽話!

    “那讓我看嫂嫂一眼,可以么?”荀遠微以請求的語氣如是道。

    里面傳來蕭琬琰一聲很長的嘆息聲。

    元尚宮會意,便給荀遠微遞過來一條用來遮面的面紗。

    荀遠微系好面紗,方繞過屏風。

    蕭琬琰的面容有些憔悴,不知是自己身體不好了,還是因為徹夜照顧荀禎的緣故。

    荀遠微本想再向前一步,卻被蕭琬琰伸手擋住了。

    “見了見了,不要再靠近了。”

    荀遠微心中縱然有再多的不舍,也只能暫且放下,然后她朝蕭琬琰行了個叉手禮,兩行清淚便順著她的眼角滑下:“嫂嫂多多保重!

    蕭琬琰別過頭去,點了點頭。

    荀遠微離開蓬萊殿的時候一步三回頭,最終還是被元尚宮推著出去了。

    長安城外的病情倒是因為荀遠微迅速且冷靜的判斷和處理很快穩定了下去。

    旨意剛下的時候,要求各家各戶將患了病的,有類似的、相關的病情的人盡數聚集在城門附近的位置,同時封禁長安城十二門,嚴禁任何人再出入,又派了禁軍輪班守著聚集隔離起來的病患區,又宮中派出的太醫和長安城中其他的郎中煎藥治療,這些人每日所需要的食物皆從太府寺出。

    這場瘟疫在朝中攪擾的人心惶惶,到了年底,各家本該舉行的宴會也都沒有人舉行了,各個官署每日早晚兩次點著艾草,所有人都是按部就班的做完自己的事情,非必要的也不會報到廷英殿。

    荀遠微也難得抽出一些時間親自到隔離病患的地方。

    雖然此前沈知渺已經以她的待詔的身份去了那邊照應,但她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不放心。

    但她沒想到戚照硯竟然也在。

    對于她的驚訝,戚照硯倒是顯得從容:“御史臺近來也沒有旁的事情,臣閑著也是閑著,便想著能多替殿下做點事情也是好的。”

    他話音剛落,荀遠微的耳邊便傳來戚令和的聲音:“殿下不要理哥哥,他是別扭鬼!”

    她手中還捏著蒲扇,臉上沾了點灰塵,想來是方才蹲在藥爐旁扇風煮藥,以至于荀遠微第一眼并沒有看到她。

    戚令和看了眼爐子,確認好沒有什么大問題后,便朝荀遠微跑過來。

    “前兩日殿下才下令臨時在這里搭棚子將染病的人都隔離起來,哥哥便跟著過來了,我要告訴殿下,他還偏不讓我告訴殿下,我問他理由,他又不肯說,如今看著殿下來了,倒是跑的比誰都快!逼萘詈驼f著悄悄朝戚照硯翻了個白眼。

    荀遠微聞言,看了一眼戚照硯,又笑著從戚令和手中接過那把蒲扇:“我們令和這幾日辛苦了,你去歇一歇,我來替你!

    戚令和先前在武州的時候,雖然因為她跳脫歡快的性子被很多人喜歡,但她還是和軍醫學了些包扎治療的醫理藥理,如今長安城中出了這樣的事情,她毫不猶豫地便來了此處幫襯。

    荀遠微這樣說,她便松了手:“我扇了一天了,正好手有些酸。”

    荀遠微看著戚令和走遠,再轉過頭來時,才發現戚照硯的目光始終在她身上落著。

    她朝著戚照硯歪了歪頭:“看我做什么?”

    戚照硯帶著面紗,荀遠微只能辨別出來他的眼睛是彎彎的。

    而后她看見戚照硯從自己的袖子中取出一枚香囊,又蹲在荀遠微面前,抬起手替她將那枚香囊掛在腰間,才站起來說:“里面裝了混合的草藥,可以預防瘟疫!

    荀遠微垂眼,用另一只空閑出來的手撥弄了兩下掛在腰間的香囊,上面似乎還殘存著戚照硯的體溫,她笑了聲,抬眼看向戚照硯:“我從前怎么還不知曉你通曉藥理?”

    戚照硯垂眸,與她四目相對:“臣為了殿下特意學的。”

    他的姿容清雋,目光溫和,語氣卻像是在和荀遠微討要獎勵一般。

    荀遠微看出了他的意思,便順著他的意思問:“怎么了?這是在和我討賞么?”

    戚照硯笑出了聲:“臣可沒這樣說,是殿下自己應允臣的!

    荀遠微也跟著彎了彎眼睛:“獎賞嘛,自然是有的,不過得等這場瘟疫平息下來后!

    戚照硯眼底笑意更濃:“真的么?什么樣的獎賞都可以討么?”

    荀遠微不說可以,也不說不可以,只是握著手中的蒲扇,繼續去照看正在煎的藥。

    雖然這場瘟疫沒有在剛發現的時候便控制住,但好在一傳到長安,荀遠微便做出了一連串及時且正確的決策,而后她更是以千金之軀奔走在最前端,讓底下人不敢有半分的怠惰和敷衍。

    這場瘟疫在長安城持續了一個月左右的時間,痊愈的痊愈,病死的病死,總體形勢也算是安定下來了。

    但荀遠微還沒來得及放松,宮中卻傳來了別的噩耗

    ——皇帝荀禎駕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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