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事情還要從楊戩前未婚妻小草身上說起。
那時蠶叢氏旁支有心與楊家結親,楊戩與小草的婚約就成了礙他們眼的擋路石。
于是,為了自己的陰狠算計,旁支家主叢越命自家紈绔子弟去欺辱小草,企圖借此了斷兩家婚約,哪料到結果卻是叢家人被小草當場揍得昏迷不醒。
這件事叫楊戩極為觸動。
身為小草的未婚夫,他疼惜憐愛小草的遭遇,亦愧疚于這遭遇是因自己而起。而回到府中,作為一個兄長,一念及自己小妹那比小草還要柔弱的體魄,他心中當即就升起了濃重的危機感——
要是小妹遇上這種事,卻連個反抗的能力都沒有,可怎么辦?!
只消這么一想,雖然平日嘴賤愛逗妹妹,但實打實真心疼妹妹的好哥哥楊戩就不由心如刀絞。
驚懼之下,他當機立斷,第二天一早提了劍就去尋自己的小妹,捶著胸保證定會將她教導得能以一敵十,獨身大戰十個壯漢也不落下風!
原本每日只要繡繡花撲撲蝶過著輕松愉快的日子,被他規劃著卻要練劍習武過上水深火熱生活的楊舒:“……”
偏偏那時云華還未帶楊嘉、蜀燕娘離開灌江口去尋仙,一聽二兒子的顧慮,也是深以為然。趁著臨走之前,又緊趕慢趕為小女兒量身定做了一套每日早晚跑步練習輕功的功課。
按她說的,女兒雖也有一具半神之體,但她不如哥哥們的天生神力強,兼之起步又晚。與其先耗費大量時間在熬煉筋骨上,不若先練好了輕功。
如此,若當真不幸遇到了危難,也能有個逃命的本事。
眼看運動量越發駭人的楊舒:“……”
然而小草姐姐的事叫她這個女子聽起來,同樣也是不由感到心驚膽顫,亦是更為她能打敗調戲者而心潮澎湃。
故而,楊舒雖嘴上仍不情不愿地和二哥頂著,身體卻已經誠實地在娘親和兄長們的教導下練起了輕功。
可誰能想到云華這話,竟一語成讖了呢。
蹣跚在叢林中的楊舒只要一想到那個午后,就忍不住想“啪啪啪”扇自己幾個大嘴巴!
彼時娘親已經攜大哥、大嫂東行去尋仙許久了,幾個月來楊舒既沒了能一起繡花敘話的女子相伴,又被心有余悸的爹爹和二哥困在府中嚴加看管,生怕她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也被人算計……
可謂是生活猶如一潭枯井,叫人不覺靜極思動。
順理成章地,在一個風輕云淡、天朗氣清的午后,她匆匆追上了要獨自出門狩獵的二哥,懇求他帶上自己。
練劍練得磨出了新繭的雙手緊緊拽著二哥的衣角,仰頭望向騎在馬上的二哥,她仰起小臉眨著眼睛,柔聲撒嬌道:“好二哥,你最好了,就帶我去吧,求你了,求你了~”
撒完嬌后,她又擺事實講道理,振振有詞地道:“你想想,若是我光在家中練輕功,一點兒不在外面實戰……那來日要遇到了危險,哪里反應得過來?”
楊戩自然瞧出了妹妹在故作可憐,可琢磨了琢磨,也覺她這話說得有幾分道理。自己隨娘親出門這些時日,也越發有所感觸——練武這等事,不真刀真槍地在生死之間歷練出來,終不過是花拳繡腿。
再者如今娘和大哥都出門遠行不知歸期,又有叢家乃至更多隱于暗處的惡虎在一旁虎視眈眈,也不知是否會繼大哥和自己的親事后又盯上小妹的姻緣。家中就只有爹爹一個不會武功還心思單純的凡人,哪里護得住小妹?
想來想去,倒不如自己帶著小妹一同出門。
如此,若遇見了什么事,兄妹二人在一處,有自己護著,總是更安全些。
思來想去片刻后,楊戩板著臉兇巴巴地說了一句“那你可不許給我拖后腿”,便命仆役給喜笑顏開的小妹也牽了一匹馬,兄妹兩個縱馬向著西方去了。
——按爹打聽到的,近日那邊的山林里有兇獸作亂,攪得山下村民日子苦不堪言,正是叫他們斬妖除魔消除孽果的好去處。
可誰知這一去,竟就是險象橫生了呢。
唇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楊舒想起當初揚鞭策馬時的快意,暗自感嘆那時的自己當真是天真吶。
兄妹兩人縱馬出了灌江口一路西行,第一次出遠門的她雖難免會鬧出些叫二哥捧腹大笑的笑話來,但一路上穿過市井長巷,越過高山清溪,見了大千世界,著實是開了眼界。
順理成章的,也叫她更是不舍就這么立即折返歸家,去當個被鎖深閨的女子了。
而楊戩這些日子旁觀著小妹的武藝突飛猛漲,深感果然實戰鍛煉人。便也遂了她的心意,二人除了那只兇獸后,就不急著回家,仍舊在外游玩了幾日。
哪知就在這幾日,他們竟被偷襲了!
那夜月黑風高,兄妹二人一路長歌縱馬到了一座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山中,隨意找了個山洞就歇下了。
正睡著,這些日子以來常因興奮而覺淺的楊舒就被一陣腥臭味熏醒了,她還以為是二哥又弄了什么怪草來戲耍自己,眼睛都沒睜開就張口嗔他:“大晚上的你安分點!”
可那腥臭味卻是越來越近,她不耐地撐起身子,睡眼尚且惺忪不明,手已經輕輕朝前揮了出去:“走啦走啦,去那邊睡你的覺去!”
他倆雖是兄妹,但到底有男女之別,出門在外哪怕是在山野里,也是隔了一段距離各自睡。例如今夜,就是她睡在被清理干凈的洞穴深處,二哥則守在洞口前睡著。
揮完手后,楊舒想著二哥再怎么胡鬧也該罷手了,于是安心地閉上了眼。哪知下一瞬,一堆尖細刺癢的草尖就被懟到了她鼻翼!
她被那腥臭味猛地一個沖擊,睜開眼正想去還擊沒完沒了的二哥,可還什么都沒看清,就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再醒過來,就是在顛簸得叫人想吐的馬背上了。
昏昏沉沉有了點意識,想起自己似乎是被人暗算了,楊舒登時就倏然一驚。又不敢出聲音,只悄悄睜開眼睛一條縫去瞅現下是個什么情形。
而當視野逐漸清晰后,她頓感絕望——不止是她,就連她此時唯一的依仗二哥楊戩,也被人五花大綁,打橫放在了馬背上。
楊舒又試探著使勁抻了抻繩子,心下更是頹然。也不知綁她的繩子是什么材料,竟是她越掙扎,這繩子就捆得越緊。她就試了這么兩下,那繩子都要陷進她的肌膚里了。
這時,不同于她的低調,也蘇醒過來的她二哥卻是已經和那暗中偷襲的小人聊上了:“大哥,求求你放了我們吧!你看我們夫妻兩個,身無分文的,夜里都沒處落腳,只能擠在個山洞里。你就算綁了我們,也沒處要貝幣吶!”
“求你放了我們吧,我們感念你的大恩大德,回家給你燒香!”
將兄妹說成是夫妻,乃是他們兄妹早就約定好的。
楊戩以前跟著娘親出門游歷過,知道有些山匪綁了小娘子做壓寨夫人時,更偏愛未曾結過親的。故而為了避免妹妹被些好色之徒盯上,出門時他就和小妹約定好了要用這假身份在外行走。
此時聽二哥還能氣定神閑地和人商量,甚至不忘騙人,本已絕望的楊舒心下稍安,理智也漸漸回了籠——不錯,這未必就是必死絕境。
這人要想殺他們兄妹二人,趁他們昏迷之時動手不就好了。既然留著他們,可見是要利用他們做什么事。而無論是想叫他們當牛做馬伺候他,還是要將他們當人質討贖金……
楊舒有恃無恐地想,只要不立刻殺了他們,拖延一陣后,等他們娘親從東邊回來了,都定然能救下他們!
如此胸有成竹后,四肢仍舊受那毒草影響發軟發麻的楊舒也不再徒勞掙扎了,轉而也開始配合著楊戩去套那匪徒的話,想要打聽對方到底是為何要來暗算他們二人。
可令人氣餒的是,任他們兄妹如何旁敲側擊,小半天下來都說得口干舌燥了,走在最前頭牽馬的人仍是一言不發,只埋頭向深山里走著。
就這么半刻不停地在山里走了一日,走到第二日天將黑時,那奇怪的似乎始終不感疲憊的人才停下來。將他們兄妹拎到地上橫放著后,沉默著坐到了另一邊的樹根下,連驅狼的篝火都不曾點。
幸而,這夜星月交輝,大地被照得一片明亮。借著映在二哥臉上的月光,楊舒看懂了他的眼神暗示。
待那人倚在樹旁的身子歪斜幾分,看樣子似乎是睡著了,兄妹兩個也開始行動了。楊戩先是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幫二人掙脫了那古怪繩子,隨后就抄起路邊巨石屏息向匪徒走去,打算先將那人砸暈綁起來。
等將對方綁個結實之后,就該互換位置,由他們來審審他到底為什么綁架他們了!
哪知,眼看著石頭就要砸到那人頭上,異變卻在此時突發——一聲怒吼從血盆大口當中傳出,巨石被震得寸寸碎裂泯滅成灰,頃刻間隨著山嵐就消散而去了。
而那坐在樹下的人,也于剎那間化作了一只一人半高的龐然灰豹,雙眼狠厲仿若要嗜人一般,朝著兩手空空的楊戩就撲了過去!
“二哥——”眼見二哥就要被這妖怪撲倒,楊舒心頭一震,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身子已下意識就朝二哥身前撲去,替他將那利爪擋了下來!
“嘩——”利爪不帶絲毫遲疑地狠狠劃破了單薄衣衫,在女子白皙細膩的肩頭留下了一道可怖的傷痕。
“小妹!”楊戩瞧見小妹被襲擊得血肉猙獰,登時眼睛就紅了,抄起馬背上的青銅劍就朝灰豹妖刺了過去!
“哐——咚!”誰能料到,往日他在兇獸群里無往而不利的一招,竟被那妖怪揮揮手就破解了。泛著寒光的爪子只輕輕在劍身上那么一點,就將那劍自楊戩手中崩飛了出去。
“夠了!”跌倒在地的楊舒登時一驚,正要起身去幫二哥,就聽灰豹妖低沉地喝了一聲,隨后又是一陣熟悉的腥臭直沖面門襲來。
接著,她兩眼一黑,就再次陷入了昏迷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提問:是灰豹妖的毒草臭,還是玉兔的藥臭?
第162章
頭痛欲裂地再次蘇醒后,楊舒眼前是一片昏暗。
幸而,有一線天光從縫隙中漏下來,叫她能勉強看清面前的情形——雜草堆上另一邊,她二哥楊戩兩眼緊閉,雙唇蒼白,面無血色,甚至胸膛都沒有因呼吸而起伏……
儼然是有進氣沒出氣的模樣了。
“二哥!”此前的記憶迅速回籠,楊舒憶起那令人恐懼的搏斗,驚慌之下眼眶一酸,瞬間就涌上了晶瑩淚花,直至跌跌撞撞爬到昏迷不醒的楊戩旁,顫抖的手探到他虛如游絲的氣息后,才算松了一口氣。
好,好,好,人還活著,起碼人還活著……
但她這口氣才松下去,旋即就又提了上來。
不遠處,一只豹頭人身的妖怪正大馬金刀地坐在對面。聽到了她的動靜,面無表情地投了個眼神過來。
——是那頭灰豹妖!
楊舒下意識渾身一顫,可看著二哥身上敷了草藥的傷口,感受著肩膀被包扎過了的束縛感,她心里稍稍定了一定,饒是如此,質問那妖怪的嗓音仍舊不免顫抖:“你這妖怪!捉了我們兄妹二人到底是要干什么?”
她實在是搞不清這妖怪的意圖,若說他有意傷害他們兄妹,那又為何給他們這樣細致地處理了傷口?
可若說他對他們心存善意,偏偏之前下手的時候又毫不留情狠辣無比。
索性先前反抗失敗時兄妹兩個驚悸之下暴露了關系,她也不再徒作遮掩,就直接這么問了出來。
感受著肩頭撕裂般的痛意,楊舒心中怒氣更甚過懼意。這等奸詐殘暴的妖怪,當真是可惡!
而就在她憤憤不平地問出了這話后,竟莫名從對面的那雙豹子眼中看出幾分詫異情緒來,就見那灰豹妖來回打量了他們兄妹二人一眼,隨后咧開血腥大口,好像是在嘲笑她的天真一般,嗤笑道:“自然是要吃了你們!”
什么?
楊舒被他這話說得倏然一驚,瞳孔亦因恐懼而驟然放大。即便如此,她也先迅速伸開雙臂擋在了仍舊昏睡著的二哥面前,雙目緊盯著妖怪,昂首喝問道:“我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什么要吃我們?!”
灰豹妖身形龐大,哪怕坐在遠處也足夠居高臨下俯視著凡人女子了。他聞言冷冷一掃對方,看著楊舒發絲、衣襟俱在打斗中凌亂,臉上更是沾了一塊又一塊泥巴,整個人比起之前縱馬長歌時分明狼狽了不止一星半點兒。
可此時她目光灼灼,渾然不懼護在自己哥哥面前的樣子,雖仍舊瘦弱到不堪自己一擊,倒莫名更順眼了些。
淡淡收回目光,他如數家珍地報起了菜名:“難道有仇怨才能吃嗎?那這么說來,昨日你們吃的那只山雞,前日你們打的那尾魚,大前日你們宰的那只羊……也都和你們有什么仇怨了?”
“吃就吃了,哪有那么多理由!”
聽他將兄妹二人前幾日的飲食一一數來,恍若自己做了什么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一般,楊蟬不覺遍體生寒。
她無措地微微垂下眼眸,只覺心中疑惑就如眼前的雜草一般亂成一團,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怎么可能?我們吃了什么你怎么會知道?!”
可不待灰豹妖回答,她就自己恍然大悟地低語道:“是了!是了!你定是跟了我們一路!我們做了什么你都瞧見了!”
但這就更古怪了。
楊舒猛地抬起頭,看著灰豹妖,鼓起勇氣連聲道:“我們吃這些東西,只是恰巧碰到了要拿他們填肚子。可你跟了我們一路,顯然是早有綢繆!”
“若說是餓了要立刻拿我們充饑,怎么你還會好端端給我們包扎傷口?這可說不通!”
抿抿唇,她雙眸直視那形狀可怖的妖怪。縱使上下兩排牙在恐懼之中止不住地打顫,她仍舊強逼著自己鎮定下來。眼下境況雖危急,卻也未必沒有破局之法。
這妖怪懂得跟蹤偷襲,可見不是什么茹毛飲血的普通兇獸,而是有思維的存在。既然如此,未必不能和對方溝通一番。
說不得,就能商量出一線生機呢?
哪怕是拖延些時間,也是好的。
長吸一口氣后,楊舒定住心神,臉上盛滿誠懇之色,沉聲與對方周旋:“我知道我們兄妹是很難逃出去了。但要想讓我們死,總要讓我們死個明白!何況你又如何知道我們知道了緣由之后,彼此之間不能達成雙贏呢?”
“或許你能達成目的,我們也未必就一定要失了性命。”
聽了她的話,灰豹妖挑挑眉,張口一笑:“好!你要死個明白,那本大王就讓你死個明白!”
“我實話跟你說了,我要吃你們有兩個原因。”
他抬起一根手指,在楊蟬忐忑的眼神中,慢條斯理道:“還記得你們親娘曾帶回府一只雪豹嗎?那是我師妹!”
“你們親娘殺了我師妹,這怎么不算和我有仇?我殺了她的兒女,我師妹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一雙豹眼不加掩飾地徑直落在楊舒臉上。那目光中的情緒,與楊舒往日所面對的家人的溫柔、仆役的敬畏和路人的驚艷全然不同,而是充滿了侵襲與殺機。
恍若他看的不是個女子的臉,只是一只牛、一只羊的頭。而下一瞬,他就會張開血盆大口將面前這凡人女子的頭吞了下去。
“啊!”楊舒被他目光刺得心里一驚,身子不由向后一倒,勉強用手肘支住才沒癱倒在干草堆上。
饒是如此,她也已是冷汗涔涔,狼狽不堪了。
一聽妖怪提起那只雪豹,她就知不好,但還是沒想到……他們和這灰豹妖還真是有仇!
這可真是糟了!
這妖怪處心積慮算計了她和二哥,又怎么可能會聽她三言兩語就愿放了他們去?
驚恐焦灼之余,她又不禁在心底暗暗嘆了口氣。
唉,此事可真是沒完沒了。
當初娘帶回那頭雪豹的時候,將她是為子報仇的事情和家里說了。彼時家里人雖感慨她慈母心切,卻也以為兩家之間的這段恩怨就此截止了。
誰知道,竟是打了一個又來一個……
想到這里,楊舒偷偷瞄了一眼眼前的灰豹妖,眼神不禁有幾分古怪。
她不由地想——若是來日娘親把眼前這頭灰豹妖也給打了,那又會是誰再來替他報仇呢?
他和那頭雪豹一個師兄一個師妹的,上面肯定還有師傅,說不得還有師爺、師太爺、師祖、師太祖……簡直是無窮無盡!
一想到可能會有一連串的豹子妖打上門來,楊舒登時就眼前一黑——唉,還是要勸娘親,以后一定要學會斬草除根啊!!!
不過,眼下的當務之急不是報復回去,而是先保全性命。楊舒抿抿唇,又低聲問灰豹妖:“那第二個原因呢?”
灰豹妖有些嫌棄地撇撇嘴,不耐煩道:“本大王說了第一個,第二個還不好猜嗎?既然我師妹知道你們家的秘密,難道我還不知道?”
目光嫌棄又奇怪地在兄妹兩個身上轉了一圈兒,他不屑道:“真是想不出來,堂堂神仙的孩子,怎么竟然會如此孱弱,半點修為也沒有?!”
“這樣的孩子生出來有什么用?我們妖族的小崽子,生出來可是天生就有血脈傳承!”
說到這里,他驕傲地一抬下巴,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之后,斜睨楊舒道:“你這半人半神的雜種也別覺得委屈,被你灰豹大王吃了,是你的榮幸!”
“就你這么弱的身子,頂頭了也就能活個百八十年。而要是把你吃了,你灰豹大王日后位列仙班,你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楊舒被他這自以為是的模樣氣得險些端不住,暗暗磨了磨牙,她強壓下心頭的憤懣,放軟了聲音繼續和對方周旋:“既然灰豹大王想要吃我們,怎么還要為我們包扎呢?”
能給他們包扎,說明這妖怪至少此刻是不會要他們死的。她低垂著眼眸,瞳中閃過一絲緊張之色。或許那一線生機,就在此處!
或許是不覺得他們還能再翻了天去,灰豹妖晃了晃腦袋,毫不避諱地道:“你們既然是吃了就能成仙的食材,那我當然不能讓你們磕了碰了。免得日后藥力流失,我成仙只成個一半兒!”
說著,他雙眼間厲色一閃,警告一直在企圖用談話拖延時間的楊舒:“我告訴你,你逃不出去的。與其花時間浪費在那些無用的事上,不如乖乖把自己養得白白胖胖。”
“這樣等你死了,沒準兒灰豹大王我還大發善心,愿意放你魂魄下地府去。”
似乎想到了什么,豹子腦袋上又浮現出幾分得意之色,補充道:“也別指望著你們那個娘能來救你們!本大王之所以等到現在才下手,就是早打探好了消息!”
“她已經到了陳塘關出了海了,按你們家的謀劃,她可得等東海仙門聯盟招生大會結束才會往回走呢。而到了那時候,你們早就成了我盤中餐!”
“至于她會不會來找我尋仇……”對上楊舒驟然亮起的眼神,他嗤笑一聲,打破她的幻想,“不提她根本就不會知道是我劫走了你們,就說她能不能打敗我……”
“別以為我不知道——她在凡間不能動用法術!何況我的修為可不會像我師妹那樣,被你娘只靠人類的武藝就打敗!”
見楊舒目光轉瞬之間亮起又熄滅,儼然陷入了絕望之中,灰豹妖為自己的周全籌謀得意一笑,而后又不緊不慢地說道:“這還要多謝你們的好親家,幫我師妹打探出了你們家這么多隱秘。若非如此,我可不敢輕易下手呢。”
“你啊,就乖乖認命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嫦娥(恨鐵不成鋼)(指指點點):早說了斬草要除根,斬草要除根啊姐妹!!!
云華(一頭霧水)(委屈巴巴):???你啥時候和我說了?!
靈詝(偷偷摸摸)(狗狗祟祟):大師傅,那是你教我的!你沒教過云華長公主!
嫦娥(身子一僵)(狗狗祟祟)(貼邊溜走)
第163章
冷嘲熱諷完了楊舒,灰豹妖似乎心情大好,信手向楊舒所在的方位擲出了個鼓鼓囊囊散發著微弱香氣的袋子,就好整以暇地站起身了:“這是你們今天的食物,都給本大王吃干凈了!”
他還不忘威脅兄妹倆:“誰剩一點兒我就揍另外一個人,不想讓自己的親人遭罪就給我乖乖聽話!”
語罷,他甩著身后的長尾巴,就趾高氣昂躍出了山洞。楊舒在后面望著他的背影,當真是又氣又恨又怕,一時間桃花眼中水色涌動。
就算是為了不讓這妖怪得逞,她和二哥也一定要逃出去!
偏偏,這灰豹妖藏匿他們兄妹的山洞極其隱蔽,似乎是在一處懸崖的崖壁之間。
仗著心頭那股怒氣,楊舒蹭著地面一點點向前挪,終于在身子顫抖幅度更劇烈之前挪到了洞口。
借助一旁的石壁擋住身子免得自己不慎滑落下去后,她才試探性地探出腦袋,企圖估測是向上還是向下逃生能走更少的路。
然而才伸出個腦袋,楊舒就頭腦一陣發暈,當即驚魂不定爬回了洞里。
她自己就身在這洞里,因而視野不全之下,實在難以摸清這洞到底處在這山的什么位置——
若說接近山腳,可她一探出頭,就有寒風朔朔,云霧更是恍若壓頂一般就在眼前;
若說接近崖頂,可她向下俯瞰,入目一片蒼蒼,一個個好似要插進她目中的尖銳樹枝組成了密不透風的刃樹劍山……
心有余悸地長出一口氣,又低頭看了看仍舊昏迷不醒的二哥身旁,楊舒一時間身心俱疲,眼底噙著不自覺涌出的淚花,怔坐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當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但凡這山有些坡度,憑她這些時日練出的輕功,或許都能拼一拼攀爬在崖壁上。可眼下看著,這山當真是奇峻詭譎,就好像直挺挺立在天地間一般,哪里是人能爬的?
下面又有那樣駭人的樹,要是攀爬之間一個不留神沒站穩,運氣好些怕也是會被橫枝攔腰截住,撞了個心肺俱裂。若是運氣壞些,一路跌到底……
想想那些在陽光下閃爍著寒光,好似利刃尖槍一般的樹頂,楊舒登時打了個寒顫。
——要是跌下去,怕是得被扎得渾身血洞,破破爛爛再沒個人樣兒吧?!
尋不著能逃脫的法子,待楊戩醒來后,楊舒和他商量了商量,終于還是決定先養精蓄銳,打探好了再徐徐圖之。左右他們身子還沒恢復好,那灰豹妖又還指望著將他們養得白白胖胖才會下殺手,想來也能先拖延一段時間。
或許是見他們兄妹二人乖順,親自送了兩日吃食后,那灰豹妖就不再親自來了。而是遣了幾只渾身烏黑的老鴉妖,輪流叼著包裹飛進山洞給他們送每日所需。
也是見了那些老鴉妖,楊舒和楊戩才明白了為什么他們二人會被灰豹妖那般輕易地掌握行蹤。
這一路西行而來,他們總是在路上見到烏鴉,可從來只以為那不過是尋常林中鳥,絲毫未將其放在眼中過。現在才知,竟或許都是灰豹妖的眼線。
意識到這一點時,楊戩頓時悔恨非常,憤憤地以手捶地:“都怪我!竟沒發現!”
小妹從未出過遠門,更沒有打過獵,發現不了有人跟蹤也就罷了。他可是和娘親出過好幾次門呢,怎么竟也絲毫不曾察覺?!
還說自己會護好妹妹,結果卻是因自己的粗心大意,而令妹妹陷入了險境……
越想,楊戩就越是羞惱慚愧,手下的力道也是越來越重。
哥哥發泄兩下無妨,但眼見他就要傷到自己的手,楊舒連忙將他攔住,低聲勸慰道:“二哥,這怎么能怪你呢?那妖怪的事我和你說得明明白白——他是早有心算計咱們。”
“有心算無心,咱們在明他在暗,不小心著了道也不丟人!”
“再者說,”她向外瞥了一眼,確認今日那只老鴉妖飛遠了,山洞外不會隔墻有耳后,才繼續壓著嗓子低語,“當務之急,還是要先養好傷,想辦法逃出去!”
……
蒙蒙水霧從山崖下漫延而上,緩緩漫過高聳入云的古木蒼林,漸漸流淌上了陡峭崖壁上每一塊冰冷堅硬的石頭,徐徐將慘淡的暗綠色在山崖上暈染開,覆蓋在石壁那本就幽深的黑灰色上。
漸漸地,崖壁上仿若生出了一層黏膩濕潤的腥臭綠苔,莫名顯出一種別樣的詭異美感。
就在這時,一道極渺小的黑影破開云霧,自下方穿林騰云而過,以略有幾分歪斜的姿態,翱翔在這片沉寂晦暗的天地間。
抓起沉甸甸的包裹,掠過低矮灌木,越過參天古林,穿過慘淡濃云,烏二就抵達了灰豹大王交代的目的地,一處懸崖間被硬生生刨出來的山洞前。
撲扇著翅膀,他迫不及待地將包裹甩進山洞,就想像往日一般瀟灑飛走。
前些天追烏六妹妹嬉戲時不小心撞著了右翅,這么些天都還隱隱作痛,若非灰豹大王下達了任務,他可真不想飛這么高來給人送東西。
細小狹長的烏鴉眼淡淡瞥了一眼山洞里的兩個人類,烏二小小的鳥腦袋里泛起幾分酸氣。這些人類可真是好運,什么都不用干,灰豹大王就愿意這么養著他們。
哪像自己,辛辛苦苦給他干了活兒,回去后還得自己找腐肉吃!
哼,他可不信灰豹大王會傻乎乎白養這些人類!等著看吧,他們遲早有一日會比自己還累!
暗暗腹誹了山洞里那兩個人類幾句,烏二收回自己不掩嫉妒與譏誚的目光,一展雙翅就想要飛走。
哪知就在這時,一道怯生生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似乎是在問他:“這位烏鴉大王,你的翅膀怎么了?”
被這一聲“烏鴉大王”取悅了,烏二雖有些不耐,還是沒當頭給這竟敢打聽他事情的小小人類來一爪,而是紆尊降貴地回過頭,邊優雅展翅飛在半空中,邊俯瞰著山洞里的人類,冷冷道:“不該打聽的事別瞎問!”
哼,他才不會讓任何生靈知道他的翅膀是自己撞壞的!
身為一只烏鴉,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這段糗事雖有些令烏二羞惱,但他卻沒發火,只因那母人類還算乖覺,聽了他的話連忙點頭賠笑:“是,是我不好,烏鴉大王您別生氣!”
似乎是為了討好他這個“大王”,那母人類又拿起一截布和草藥,小心翼翼地示意他:“我這里有傷藥,可以給您包扎傷口!您……要不要試試?”
在半空中撲扇著的翅膀頓了頓,烏二緩緩落在山洞里的地上,矜持地一歪腦袋,堅決表明自己對灰豹大王的耿耿忠心:“這是灰豹大王給你們用的!我怎么能用?!”
接著,他又振振有詞地表示了對這母人類竟敢擅作主張的憤怒:“灰豹大王好吃好喝養著你們,你們要懂得感恩,怎么能辜負他老人家呢?!”
“這事也就是我心善,不忍心拆穿你們。否則要是傳到灰豹大王耳朵里,他該多痛心啊!”
“是是是,”他義正言辭的訓斥將那母人類說得連連點頭,更是恨不得跪倒他面前來磕頭認錯。
烏二心滿意足地對上母人類那敬仰崇拜的眼神,頓覺飄飄然,恍若翅膀上的傷口也于一瞬間清清涼涼,不再痛了。
“啊呀?!你這是干什么?!”他驟然一振翅,蹦跶到一旁躲開母人類的手。
饒是如此,他又黑又亮完美無瑕的右翅上,也已經沾染上了一團綠油油的草藥膏。
狹長鳥眼瞬間睜圓,烏二對著母人類怒目圓瞪,一副很是惱怒的樣子。
若非是他自己先停下來落在山洞里,若非是他自己再別將腦袋別過去裝作沒看到楊舒慢慢走來接近他翅膀的……
楊舒瞧著他這大義凜然的模樣,或許都要信了他是真一心為主了。
心里為這小烏鴉口是心非的樣子暗暗發笑,她面上仍帶著淺淺笑意,略有幾分歉意地說:“烏鴉大王,真是對不住!我瞧您這傷實在有些嚴重,不忍之下就擅自動手了……”
說著,她似乎是很懼怕那烏鴉妖的威嚴,瑟縮一下,抬起隱隱泛著淚意的眼,怯怯懦懦地求饒:“還請您饒了我一回,不要將此事報與灰豹大王吧~”
“而且我相信,在灰豹大王眼中,您這樣英勇忠貞的下屬定然是他最欣賞的。這藥能用在您身上,他定然只會更開心,絕不會動怒的!”
啊,那倒不是……
烏二倒是對自己在灰豹大王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東西的定位還是有幾分數,只是這母人類說的話實在好聽,聽得他再次不禁飄飄然忘乎所以,再加上右翅上清清涼涼的觸感還不斷傳來……
自以為凌厲的圓眼恢復成尋常模樣,他草草點了點頭,略過了自己到底在灰豹大王眼中算老幾的話題,若無其事道:“咳咳,你說的也有理,那這次我就不追究你了,但以后可不能如此了!”
“好了,你們快些吃東西!本大王還有要務處理,就不在此久留了!”
說罷,他一展翅,躍下山洞,在晦暗的綠云間劃出一道黑色的影子。
真不錯,這藥抹了不怎么疼了不說,涼涼的在天上飛,更有另一番滋味!
而在山洞中,楊舒望著這只烏鴉妖輕輕松松的背影,亦是心下一松,信手撈起了一旁的包裹。
算上這只烏鴉妖,這些日子以來,凡是來送飯的烏鴉妖她都成功打上了交道。
就算其中大部分會畏懼灰豹妖的震懾,總會有那么一兩只,為了日日相處下來的情分,又或是為了更大的利益,能愿意和他們合作的吧?
施施然拎著包裹坐在二哥身旁,楊舒手上分著食物,唇畔則噙起了一絲微笑。
作者有話要說:
楊舒:真心換真心~
第164章
夜色下成片烏云緩緩飄來,遮住了清亮月色,吞噬了一切光輝,叫這片天地為幽冷黑暗所籠罩,陷入了無望的沉寂之中。
若說此時此地還有什么光亮的話,那唯一的光,或許便是楊舒眸中的光了。
她趴在山洞旁,目光緊緊盯著下方的密林。沒有月色映照,那林子仿若被潑了墨一般,幽深無比,好似深淵下濃郁粘稠的墨池黑沼,令人望之心驚。
然而楊舒望向其中的眼神,卻是飽含著希冀與期盼。
就在這時,一道極渺小的身影從密林中飛出。那身影極小又極快,雖疾如雷電,卻無雷電那惹人矚目的電閃雷鳴之象。
而是渾身漆黑黯淡,借著飄飄渺渺的薄霧濃云遮掩,悄然貼近了同樣漆黑的崖壁,登時就如同與其融為一體般再不可察。
若非楊舒始終緊盯著密林,恐怕根本無法察覺這身影的蹤跡。
饒是如此,在她根本不敢錯眼的目光下,那身影也很快消失在了她的視線中,任憑她如何去看也難以發覺其影蹤。直至那極小的黑影躍入山洞,到了她身旁,她才恍然驚覺。
進了山洞,一道身影卻是分為了兩道。原來,竟是兩只烏鴉身子上下相疊一同飛行,才叫人誤以為是只有一道身影。
楊舒見他們按照約定順利抵達,頓時松了口氣,笑盈盈遞上了兩塊已腐爛的肉:“烏二大王,烏六姐姐,辛苦你們了~”
烏二仰頭張開大大的黑色鳥喙,接住那塊肉,喉頭滾動幾下將其咽下后,才一邊咂摸著嘴,一邊矜持地道:“哼,要不是看你這母人類還算乖順,本大王才不會冒這么大風險!”
雖然這母人類一根黑羽都沒有,臉上更是白里透紅一點死氣都不見,既不如烏二妹妹羽發黑亮順滑惹鴉喜愛,又不如路邊腐肉枯朽酸臭叫鴉垂涎,但說起話來倒是挺好聽的。
這么多年以來,她還是唯一一個叫自己“大王”的。
和二哥一起手下利索地展開烏二帶來的布,將那巨大無比的黑布平鋪在地面上,楊舒嘴上仍在不停恭維烏二:“大王這就妄自菲薄了,這點兒事對您來說,哪里就稱得上大風險了?”
“按您的本領,和烏六姐姐一起抓著我們兄妹二人送到山下,完全不被其他妖發現,那不是輕而易舉的事?何況就算發現了,以您的地位,難道灰豹大王還會舍得詰責您一句?”
烏二被她幾句話拍得飄飄欲仙,好像自己真是這妖山里什么了不得的存在一般,當下邁著大步在山洞里昂首走了起來:“咳,你說得倒是不錯。”
目光看向另一只烏鴉妖,楊舒又笑靨如花地說:“烏六姐姐能有您這樣的英雄傾慕,當真是叫我好生羨慕!等你們辦了婚事,可一定要傳信給我,我們兄妹一定要送上好大一份禮!”
漆黑無比的鳥臉上莫名透出幾分紅暈來,烏二不好意思地瞧了瞧美麗的烏六妹妹,嘴上沒一點兒怒氣地嗔斥這將話說得直白的母人類:“就你話多!快做事吧!”
真是,他都沒和烏六妹妹告白呢,竟然就被這母人類把他的心思這樣捅給了烏六妹妹,真是叫鴉害羞!
母烏鴉妖烏六比烏二卻要落落大方許多,含笑應下了楊舒的話:“那姐姐可就等著了。”
又小又圓的鳥眼微微一轉,落在楊舒身上,她又微笑道:“不過稍后的報酬,妹妹可別忘了。”
這段時日下來,楊舒早看出這母烏鴉妖才是更不好糊弄的那一個,但她本就不是言而無信之人,是以此時就挺起胸膛坦坦蕩蕩地保證:“姐姐不必擔心,我們兄妹既然主動說要做這交易給這報酬,就絕不會出爾反爾!”
“只要兩位將我們平安送到隔壁山下,我就將那輕功的整套口訣盡數背給姐姐聽!”
沒錯,今日這兩只烏鴉妖趁夜暗中上山洞,正是因楊舒提出的一樁交易。
為了逃走,楊舒冥思苦想了許久,那灰豹妖將他們兄妹二人困在這山崖之中的洞穴里面,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憑他們自己的本領怕是很難逃走。但天無絕人之路,灰豹妖困住了他們,卻也為他們送來了最好的幫手。
或許是怕他們這兩個能助其成仙的食材被其他大妖發覺爭奪,故而灰豹妖雖為一山大王,卻未大張旗鼓地將他們關押在山寨之中命眾妖兵看管,而是將他們放在了這山洞里,每日只遣一只烏鴉妖來送一次飲食。
這些剛化形的烏鴉妖雖身形瘦小、法力低微,但身為妖怪總有幾分力氣。楊舒和楊戩觀察過后,認為一只烏鴉妖足以承擔起一個人類的重量。兩只烏鴉妖,就可將他們兩人偷偷運走了!
既然有了一線希望,楊家兄妹自然是不氣不餒,想盡了各種辦法來試探如何能收買這些烏鴉妖。經過一段時間的嘗試,他們終于有了成效。
在兄妹倆又是花言巧語又是腐肉供奉的雙重攻勢下,原本對他們不假辭色的烏鴉妖們逐漸緩和了態度,每日丟下包裹后也愿意與他們交談片刻了。
尤其是楊舒這個乖乖巧巧的人族小姑娘,更是惹得一些母烏鴉妖憐惜不已,短短幾日就和她“姐姐妹妹”得親親熱熱叫了起來。
但想要令烏鴉妖心甘情愿背叛灰豹妖,轉而來幫他們這兩個陌生異族生靈逃走,則不免要拿出些實打實的好處了。
幸好,套了許多日近乎,楊舒可算打聽出了他們在乎什么——功法!
似他們這等偶得機緣踏上修途的平凡小妖,往日修行不過是依靠本能,仰望日月吐納靈氣而已。乃至平日里捕食或和其它鳥獸爭地盤,所用的手段也仍舊是生來就會的啄、抓等本能,全無半點能克敵制勝的特殊法術。
在察覺到這點之后,楊舒便在某一次烏六送飯離開時,佯裝以為她已經飛遠,故作漫不經心地輕輕念了一句口訣,那是娘親為她制定的輕功的配套心法。
果然,這引起了烏六這只不甘于平凡的小妖怪的注意。
那輕功到底是出自天庭神仙之手,雖說礙于與天庭的約定,云華不敢讓自家女兒修習法術。但她給出的這套輕功,對小妖怪來說已足夠不凡了。
楊舒沒有法力只能將其當做凡人武功來施展,然而叫烏六學了一句口訣后,飛行之法卻是當下就有了脫胎換骨般的變化。
意識到了母人類那日隨口念的口訣有多珍貴后,烏六立即就上了心,幾次送餐后皆隱匿在了山洞外石壁上,企圖再偷聽個一句半句。
可令她無可奈何的是,似乎是那次隨口念叨后被哥哥訓斥了,那日之后,母人類就謹言慎行了起來,再沒有給她偷聽的機會。
就這樣,在輕功心法的誘惑下,烏六還是選擇了與楊家兄妹合作。
懷揣著心中的野望,她目光逡巡過這小小的山洞,檢查著是否會有任何疏漏。最后,視線落在了一旁兩個人類提前準備好的幾片舊衣撕成的破布條上。
烏六叫住還在臉紅的烏二:“二哥,辛苦你先把這些布條丟下去。記住,丟幾片在林子里,再丟幾片在河里。切記,不要和咱們一會兒飛的路線重合了!”
按這兩個人類說的話,這叫做故布疑陣。將沾染了他們氣味的破布丟在別處,這樣如果有追兵,也會以為他們是跑向了別的方向,從而向錯誤的方位追蹤他們。
聽到楊家兄妹這話之時,烏六深覺人類果然詭計多端。不過也是因此,她才敢于與他們合作。
若非知道了他們已有較為完備的計劃,認為他們的逃亡不會連累自己,烏六還不敢背叛灰豹大王,傻乎乎地幫著他們出逃呢。
就這樣,按著早先商量好的計劃,待烏二布完疑陣回來后,兩只烏鴉妖就再次交疊而起,合力抓著裹住了兄妹倆的大黑包裹,向山崖下飛去了。
似乎老天爺也在暗中相助,黑云烏壓壓在天邊翻涌,牢牢盛住月光,不叫一絲天光傾瀉下來。
黑夜之中,渾身漆黑的烏鴉和被黑布緊緊裹住的兩個人類,完美隱藏在了黑暗里,向著愈發幽深的林中而去。
爪下抓著沉甸甸的人類,烏六卻絲毫不覺疲憊,反而充滿勁頭地馳騁在林間。這沉甸甸的人類,于她而言,就是光明的未來啊!
小小的鳥眼中閃過一絲迫不及待,她滿腹憧憬地盤算著,只消把人類放在隔壁山下,她就能得到那套功法,再不用做個任妖呼來喝去的小妖怪了。
到那時候,還在灰豹手下瞎混什么?
憑她自己,也能當個威風凜凜的山大王了!
思緒翻涌起伏間,烏六的身形也在空中劃出一道起伏連綿的弧線,連帶著腳下的包裹,也隨之晃蕩起來。
楊舒和楊戩藏在黑包裹中,身體雖被狹小的空間所桎梏,卻仍是不禁心潮澎湃。
有黑布遮擋視線,他們無從得知自己現在到了何處。然而聽著那在空中翱翔時凜冽的風聲,聞著那在林間穿梭時隱隱的草香,兄妹兩個不由都有些熱淚盈眶。
——這就是自由的感覺啊!被困了這么久,他們可算是逃出來了!
孰料,就在這時,風聲倏爾靜止,腥臭取代草香,兄妹二人難以自控地隨著包裹一陣搖晃后,察覺外面的烏鴉妖似乎驟然停下來了。
發生了什么?!
心中一悸,兄妹兩個對視一眼后,默契地屏住呼吸,豎起耳朵去聽外面的動靜。
或許,只是烏二和烏六飛累了,歇一歇呢?
然而,終究是讓他們失望了。
不知靜寂了多久,一道嘶啞尖利的聲音,陡然從前方響起:“烏六、烏二,你們大夜里的不睡覺,這是要去哪兒啊?!”
作者有話要說:
烏二:沒錯,我只是個聽烏六妹妹話的戀愛腦~
烏六高傲別過頭(嫌棄但受用)
希望姐妹們今天磕的第一對CP不是這兩只小烏鴉哈哈哈哈
第165章
濃云般的一大片黑影自上空緩緩降落,直至到了與一旁樹冠平行的位置,才悠悠懸停在了半空之中。
“嘩啦啦——”
數只和烏六、烏二一般大小的烏鴉從黑云之中分散而出,浮在打頭那只大烏鴉的身后,形成了人類武器利箭一樣的陣型。
而箭頭,牢牢對準了烏六和烏二。
烏六瞇起雙眼:“烏大?”
烏鴉陣打頭的大烏鴉“嘎嘎”一陣怪笑后,得意道:“我早看出了你這母妖精不安分,沒想到啊沒想到,你竟敢背叛灰豹大王!”
“這下子被我捉了個現行,我看你還怎么和我爭!”
望著眼前烏壓壓一片同族,將烏大殺機迸現的眼神收入眼簾,烏六為黑色絨毛所覆蓋的臉上面色不改,心卻已經沉了下去。
此前她雖一心修煉,并無和烏大爭斗的意思。但烏大卻總以為她努力修煉,就是為了要和他爭鴉群中的老大,于是數次挑釁于她。被挑釁了,她總不可能坐以待斃,當即就出喙還擊了回去。
沒料到,她本以為只是同族之間的小打小鬧,竟會在今日惹下殺身之禍!
眼神一厲,烏六松開爪子將爪中包裹丟下去,就徑直沖向了烏大。
“嘎嘎嘎,二哥,你快逃!是我連累了你!你不要為我丟了性命!”
黑色身影流星般劃過樹林,她展開雙翼,亮出利爪,以雖死不悔的姿態,向著前方的烏云投身而去。
這一次,是她大意惹下了仇家,連累了所有同伴。她欠大家的,她用命來抵!
然而很快,一道黑影就追上了她。
烏二的笑聲依舊瀟灑,響徹在這片林間:“六妹妹,你這說的什么胡話?二哥我就算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啊!”
……
被烏六、烏二丟到地上的楊家兄妹,此時正躲藏在一處灌木叢中。
兩只烏鴉妖將他們擲向了身后還算隱秘的方位后,就慷慨就義一般沖向了烏大。或許是鏟除舊敵更重要,烏大專心致志地帶著其他烏鴉妖和烏六他們糾纏,暫且未曾分半點兒目光給這兩個人類。
這也就給了楊家兄妹逃命的契機,他們趁著無人在意之時,悄然向一旁跑去。
楊舒手上緊緊捏著一片柔軟的黑羽,那是天空中飄落下來的。她不知那是否屬于烏六或烏二,可至少是個念想。
眸中隱隱閃動著淚水,她暗自下定了決心——她會將這片黑羽好好安葬,也愿他們來世,能心愿得償。
楊家兄妹心潮涌動之時,慘叫聲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肅殺。
夜幕下,老鴉們撲閃著翅膀盤桓在上空,兇惡的雙眼逡巡過這片深林中的蛛絲馬跡,密切搜尋起楊家兄妹。他們乃是有備而來,一個個張開利爪,亮出了那猶如鐵鉤一般閃爍著凜冽寒光的爪尖。
這夜烏云密布不見天光,樹林里本就灰暗陰森,此時又有妖怪在后面追蹤,不時發出凄厲滲人的嘶鳴,更顯得氣氛可怖不詳了起來。
楊戩咬咬牙,舉起拳頭就想要和這些烏鴉妖們硬碰硬打一場。如此局勢下或許唯有背水一戰,兄妹二人才能有一線生機了。
忽然,楊舒拉住了他。這個曾經一直躲在他身后的妹妹,此時神情堅毅,目光明亮,仿若下了無比巨大的決心。
她深吸一口氣,堅決地說:“二哥,你逃吧。”
楊戩一怔,旋即不可置信地問:“小妹?!”
楊舒長長吐出那口氣,語速急促地說:“你逃!去搬救兵!眼下這局勢,你我二人想要都逃出去是難了。但如果你逃出去,或許還有辦法!”
攔住了欲言又止的楊戩,心知不說清楚二哥是不會舍得拋下自己的,她繼續飛快解釋道:“我不如你經驗多,再跟著你只會拖累你,到時候我們都逃不出去!”
“你一個人走得快,趕緊去搬救兵。那灰豹妖要等我傷好了才會殺我,起碼還能拖個幾日。你盡快搬了救兵來,一定可以把我救下。”
頓了頓,楊舒雙眼一亮,斬釘截鐵地給楊戩指引方向:“二哥,你向西走!娘,我們是來不及找了,她出海了也不知道到底在何處……去昆侖!”
“不是昆侖有個得道高人要收你為弟子嗎?咱們從家里出來一路往西,現在應當離昆侖不遠。你也說了,那高人離開之前在你腦子里下了法術,你只要一想就知道怎么走過去,你趕緊去找他。”
“他要收你為弟子,定然會愿意幫你來救我!我等著你!”
她這些話說得言之鑿鑿,就好像有無比信心楊戩能夠順利帶人來救她一般。可楊戩怎么會聽不出來?
——不過是在賭。
賭楊戩能順利找到昆侖,賭玉鼎真人能大發善心來救她,賭楊舒真的能活到他們找來的那一日……
其中的不確定性實在是太多太多,每一樣都需要無比的運氣。
楊戩當然不要同意,說不清是悔恨還是恐懼,他眼底不受控制地涌現出淚水,模糊了視線,流淌過臉頰,砸落在地面:“小妹!是我帶你出來的!要死一起死,要逃,也是你先逃!”
楊舒卻不再和他多廢話,甩下一句“你清醒一點,快去搬救兵”,就徑直跑向了一只烏鴉妖。
沒料到妹妹會這樣當機立斷跑向追兵,楊戩倉皇伸出手,卻連一片衣角都沒有拉住。落空的手懸浮在身前,千言萬語涌上喉頭,偏偏此時此刻卻什么都說不出。
淚水扭曲了眼前的世界,只能依稀看到妹妹瘦瘦弱弱的身影。詭譎密林中,她的身影簡直還沒有肥厚的樹葉更堅實。好像只要一陣風吹,就能將她輕易吹倒。
可楊戩癡癡望著那道背影,只覺她竟比這林中的高木更高大,較那道旁的巨石更堅硬。
他狠狠抹了把臉,滾燙的液體在臉頰上卻是如何都擦不完。一時之間,楊戩分不清那是眼中涌出的淚,還是臉上口崩出的血。
他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搬來救兵,一定!
……
就此,一路為伴的楊家兄妹二人分道揚鑣。一個一路向西,抱著最后的希望一路輾轉到了昆侖。另一個,則被烏鴉妖們團團圍住了。
幸好,因為灰豹妖要吃的乃是一個完完整整藥力沒有流失的人,加上她雖然竭力拖延住烏鴉妖們,但卻也沒有反擊傷了哪一只妖怪,故而雖然仍會被一再逼問楊戩的去向,但到底未曾受什么太大的折磨。
只是為了叫她氣血更充足,或許也是為了消耗她的精力,從第二日開始,她被逼著日日在山洞里跑步。
楊舒:“……”
啊這……真是沒想到,繞了一圈,還是沒逃掉要晨跑、夜跑的每日鍛煉。
這灰豹妖,還夠懂養生的。
直到這一日,烏大領著幾只烏鴉妖,一同抓著一大桶清水飛進了山洞。
對著疑惑的楊舒,他們“嘎嘎”怪笑一陣后,道:“明日大王要吃你。你今天把自己洗刷干凈,不可以有一點污垢!”
楊舒料到這一日遲早會來臨,但她沒料到會來得這么快。可此時此刻只有她一個人,娘親帶著大哥、大嫂在東海尋仙,爹爹獨自守在家里想必還以為兒女會早日歸來,二哥則在去往西方求助的路上……
她就要被人宰殺吃掉了,卻連個商量求助的人都沒有。
往日明媚的眼瞳漸漸失去光彩,轉而為愈發濃重的絕望之色所取代。任憑月光皎潔,也難以阻擋那被晦暗所暈染的趨勢。
目送著烏鴉妖們展翅高飛的背影,聽著他們快意不已的“嘎嘎”笑聲,楊舒卻是雙腿發軟,再站不住,唯有撐著洞壁緩緩蹲坐下去。
她雙臂環抱雙膝,瘦弱的身子無力歪靠在洞壁上,企圖尋一個依靠,然而肌膚卻被石壁的冰冷徹骨倏然刺痛。
楊舒不由瑟縮了一下,意識恍惚回籠,目光忽而被天邊漏下的一抹月光所吸引。許久了,在這總是濃云密布的山間,她許久沒有見過月光了。
她艱難地蹭到洞邊,仰頭去望,只見天邊正掛著一輪圓月。
恍如隔世地見到了一輪圓月,將這皎潔明亮宛若玉盤般象征著人間團圓的月亮看在眼中,楊舒心中卻沒有往昔在家望月時的歡喜,而是滿腔悵然、酸澀與悲戚。
只覺這月色,仿若在映照此時她凄慘的境地一般,蒼白而冰冷。
以前,都是他們一家人,整整齊齊地,一起在庭院里賞月,歡聲笑語不斷。可現在,只有她一個人,在這里無望地望月,等待著自己的死期……
她一個小姑娘,什么都不會,又能干什么呢?
難道,當真就只能這樣認死了嗎?
暗自哭了許多日,眼眶已習慣性發酸發脹,楊舒眨眨眼,頹唐地將腦袋埋在臂彎間,不由自主地開始去聯想自己會怎么死。
因為家里這幾年以打獵為生,她是見到過爹爹和哥哥料理那些死掉的畜生的——
他們把它們洗干凈了之后,會扒了它們的皮,大卸八塊,好方便儲存起來拿出去賣;
如果是要留在家里自己吃的話,則要么放在水里煮,要么放在火上烤,要么煙熏風干之后做成臘肉……
楊舒摟住自己雙膝的手更緊了,藏在黑暗中的睫羽因恐懼顫動。僅僅是第一步,她就不敢想象自己也會被那樣對待。哪怕是被妖怪生吞活剝,她也不想被他們扒了衣裳。
衣服對人來說,不僅僅是驅寒護身的幾塊布,也是象征禮義廉恥的蔽體之物。
人沒了衣服,那是多么喪失尊嚴的一件事。
她是個人,又不是個畜生。
冰涼的手緊緊抓住衣襟,本已失去神采的雙瞳里,卻逐漸暈開星星點點的光。慢慢地,那光越發明亮,最后,化作火焰,熊熊燃燒了起來。
楊舒猛地抬起頭,臉色仍舊蒼白,卻已不見了惹人憐惜的恐懼之色——恐懼,是屬于弱小者的。
而她,不是只會坐以待斃無望求饒的弱者。
對!
她是個人,是個永遠不會言敗的人,是個就算弱小也會拼死一搏的人!
莫名想到了一個人就把紈绔子弟們打得昏迷不醒的小草姐姐,想到了出游這些日子以來逐漸能夠戰勝猛獸的自己,還想到了身形小小卻能鼓起勇氣和烏大拼死一搏的烏六姐姐……
楊舒的目光,落在了深不見底的懸崖之下。
反正最差也不過就是個死,為什么不試一試呢?
說干就干!
趁著夜色,楊舒再次行動起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楊舒:比起靠哥哥什么的,還是靠自己更踏實!
第166章
不知是天色浸透了月光,還是月光漫過了天色。此時此刻,灑落下的月光,是如夜幕一般泛著冷意的淡藍色。
淺淺的光傾瀉下人間,披上幽深崖壁,將每一處落腳點照得雪亮。
一道身影在石壁間輾轉騰挪,身姿輕盈靈巧,步伐悄然無聲,接連踩過那一處處崖壁上細微難察的凸出處,最終緩緩落在了崖底。
“呼——”
可算再次踩在了堅實土地上,楊舒腳下一軟,身子不受控地跌坐在了濕冷泥地上。抬起顫抖不止的手擦了擦滿臉的汗,她心有余悸地長呼了一口氣。
雖說有此前灰豹妖離開山洞時跳躍而下的示范,她也是打著非生即死的決心行動的,但真的用娘親傳授的輕功一路飛下這么高的懸崖,也實在是件很考驗承受力的事。
——天知道,若非不得不探查何處能落腳,這一路下來,她根本就不敢往下看哪怕一眼。那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淵,簡直像烏鴉怪們的大嘴巴一樣,當真是無比嚇人!
一想起那些烏鴉妖,楊舒瞬間就不敢再歇息了,撐起身子就準備向西方去。
這些日子她觀察了許久,烏鴉妖們的巢穴皆是在東面林子里,山洞的方向也是向著東方。
故而,這些烏鴉妖無論是出于自身習性,還是為了監視山洞里的動靜,平日里多是在東面活動。
她從西面走,應當不會那么巧再撞上他們。
那日逃跑被抓到現行,是因為烏大和烏六有舊怨,為了抓住烏六的錯處,烏大才一直盯著她的動向,進而發覺了他們的計劃。
可近來,據她打聽到的消息,除掉一心腹大患的烏大顯然懈怠了許多,每日飲酒作樂好不得意,根本就懶得再緊盯著自己這個沒有修為的凡人。
而這一路下落,果不其然,也如同她預料得那般,并未被任何一只烏鴉妖攔住。
不過蹊蹺的是——
仰頭望向身后的崖壁,視線輕輕掃過自己曾踩上的那些地方,目光緩緩上移至高懸的明月,楊舒神情略微有幾分復雜。
方才,就是借著那明亮月色,她才總能眼尖又幸運地找到最好的落腳點,最終有驚無險飛下了山崖。
而此時,在月色可能會成為妖怪們搜尋她蹤跡的助力時,偏偏這般恰好,就有一片白云悠悠飄來,攔住了那皎潔的光輝。
至于她現下所處的這個本就背陽的角落,更是已然昏暗得叫人難以察覺……
——這樣的恰好,當真是巧合么?
眨眨眼,壓下雜亂心緒,從被月色暈染得深藍的云朵上移開目光,楊舒默默警告自己不要再想這些有的沒的。
趁著還有力氣,能逃出多遠就要逃出多遠,這才是眼下的當務之急。
想想自己好不容易才爭取來的一夜時間,她神情凝重,提起一口氣,腳下一點,向著西面飛掠而去。
一路上不敢懈怠,哪怕是筋疲力盡到快要暈厥,她最多也只是躲在隱蔽處小憩片刻,而后就打起精神再次上路。有力氣時,就提起輕功極速而過,拼盡全力趕路。
沒有力氣時,就一邊啃著路邊的野果補充體力,一邊拄著撿來的木棍,步履蹣跚地向前走著。
哪怕多走一步路,于此時的她而言,或許都多了一分生的希望。
楊舒不敢停下,她只有一夜的時間。等明日灰豹妖要吃她時,烏鴉妖們必定會結伴飛上山洞。到那時,她逃跑的事恐怕就再也無法遮掩了。
果不其然,天才破曉,楊舒心有所感地凝目看去,就遠遠望見那曾困守她許多日的懸崖四周,盤旋上了大片的烏云,那是烏鴉妖們組成的陣型。
隔著遙遠的距離,憑借極佳的耳力,她甚至能隱隱聽到烏大那氣急敗壞的“嘎嘎”叫聲。
幸而經過了一夜的奔逃,她已經逃出了一段距離。縱然烏鴉妖們再嚴密地搜尋,也無法在那座懸崖上抓到已經身處另一座山上的她。
只是灰豹妖的勢力范圍似乎并不只是那一座懸崖,楊舒接連逃了幾日,翻過幾座山越過幾道嶺,直至今日,竟然還會遇上黑豹妖和雜毛小馬這兩個灰豹妖的屬下。
遙遙聽見那“噠噠”的馬蹄聲時,她當下就是心中一驚,慌忙蹲在了灌木叢后。直至他們的背影漸漸遠去后,她才再次小心翼翼地啟程,一腳深一腳淺地跋涉在叢林中。
回想著兩只妖怪的對話,楊舒不由輕輕舒了口氣。雖然不免因灰豹妖請了隔壁妖山犬妖來搜尋自己而心中沉重,但黑豹妖對灰豹妖的一句句抱怨,又讓她難得能夠輕松幾分。
幸好啊,幸好那灰豹大王不得人心,驅使小妖卻連分毫好處都不肯分給他們,才有黑豹妖這種出工不出力的下屬,也給了她渾水摸魚的機會。
眼中閃過一絲恍然之色,楊舒這才明白,為何自己這些日子竟然沒有被妖怪抓到。
要知道,最初逃亡尚不熟練的她,甚至會在妖怪快接近時不慎踩響落枝。若不是那只山羊妖自己嚼草的聲響更大,或許她早就暴露了。
那時她還頗感詫異,不明白那山羊妖怎么竟渾然不似接了任務來抓她,那一心一意埋頭吃草的勁頭,倒像是趁機給他自己放羊一樣。
被疲倦磋磨得黯淡了許多的眸子微微透出一分光亮,楊舒苦中作樂地想,雖然自己不是什么神對手,但灰豹妖有那么一群豬隊友拖著,未必就能順利抓住自己呢。
至于那被他搬來當救兵的犬妖……
她一言難盡地低頭看了看沾滿自己全身的淤泥,只覺就怕是天庭下凡的犬神都未必聞得出來現下一身臭氣的自己。
這么一想,似乎逃生的幾率又增大了呢~
沒什么真情實感地扯扯嘴角,強逼著自己心態積極起來后,楊舒抬起頭,目光穿過幽深的密林,竭盡全力去捕捉那細微的天光。
這連綿山巒雖然大,大到她這個渺小的人類走了幾天幾夜也走不出,但山總是會有個邊界的。就像這樹葉再繁密,也總會有個能露進陽光的縫隙。
所以,她也一定一定可以走出這山,逃出那灰豹妖的地盤,為自己掙出條命來!
在心底一句一句為自己打著氣,疲倦不已的身上似乎又有了幾分力氣。楊舒深吸一口氣,再次縱身向著遠處飛掠而去。
然而,就當她快要觸及那一線天光之時,倏然間,一陣嘶啞的聲音從天邊傳來,那是烏大的嘶吼。
“母人類!你看看這是誰?!”
什么?
聒噪的嗓音乍然響起,楊舒還以為是二哥竟然被妖怪們抓回來了,心臟猛地一縮,掠過密林的身影驟然一頓,連忙落在一根樹枝上,借著樹葉遮掩仰目向天空望去。
好消息——不是她的二哥楊戩。
壞消息——也是她不能忽視的存在。
這次楊舒能順利逃出來,當然也不僅僅是靠她自己。
事實上,這些日子以來,除了烏六和烏二以外,她也結識了另外一些烏鴉妖。而其中幾只,更是和烏六、烏二有著血親的密切關系。
或許其他烏鴉妖不會為了她冒風險背叛忤逆灰豹妖,但烏六和烏二的兄弟姐妹們,哪怕是為了自家慘死的親人,也不會介意順手幫幫她。
只是楊舒想不明白——他們為什么會被烏大抓起來?
要知道,為了不再重蹈覆轍,這次她可沒敢請他們像烏六和烏二那樣明目張膽地幫自己逃走。她只是請他們在自己要逃跑的那個夜晚,暗中引導著烏大等其他妖怪不要太過注意山洞的動靜。
按理說,幾句話的事,應當不會害他們被抓住什么明晃晃的把柄啊。
目光緊盯在烏大爪下的影子上,那是烏六的妹妹烏七。
也不知經歷了什么,往日她引以為豪的柔順短羽此時亂七八糟,看上去宛如被拔了一半毛的雞。而她往日黑亮的身子,已然是渾身淌著血紅,甚至還淅淅瀝瀝向下滴著血水。
握在樹干上的手不知不覺抓緊了,眼前的景象好像又回到了烏六慷慨就義的那日……
楊舒目眥欲裂,胸膛因急促呼吸而起伏不定,卻仍舊難以平復胸膛不斷上涌的那一陣陣無力和憤怒之情,深切的窒息感幾乎要令她沉溺。
——難道她真的是個災星,誰要幫她都會落得這般下場嗎?
這時,烏大的聲音再次響起,他“嘎嘎”笑著,展翅在天空中盤旋,恍若在炫耀一般向著各個方位展示起那些烏鴉妖的慘狀:“母人類!你再不出來,他們可就都要因你而死了!”
“你沒忘了他們都是要幫你的吧?他們可都是因為你,才落到這種下場的啊!”
“你要是還有幾分人性,就趕緊自己出來!”
粗糲嗓音順著耳朵鉆入腦海,刀刃般一寸寸刮過她的腦袋,叫她難以冷靜下來。楊舒雙唇緊抿,五指已然深深陷入了樹干之中。
烏大……當真可惡!
這時,一陣風起。清風揮散了詭譎浮游的瘴氣,吹拂開層層疊疊的肥葉,攜來了山下清新的花香。
透過被風分拂開的樹葉,楊舒看到了兩個世界。
一面,是遠處烏鴉妖的身影。烏壓壓一片結成陣型,盤旋在密林之上,如同一片揮之不去的陰霾;
另一面,是近處下山的路。山腳已經近在眼前,只要她不聞不問,埋頭再走上片刻,或許便能逃離這片被妖怪所侵占的大山,重歸人間的安寧。
那時候,什么妖怪,什么逃亡,就都與她無關了。
多美好的未來啊,嗅著誘人的花香,楊舒臉上浮起迷醉的神情。
作者有話要說:
楊舒:你這是道德綁架!!!
烏大:有用就行,反正我是妖,沒你們人類的道德嘎嘎嘎嘎
第167章
可是……
這一刻,楊舒甚至恨起了自己這具半神半人身體的視力為何如此之好,偏偏叫她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看清烏七他們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凄慘模樣。
她知道自己不該心軟的。
她只是利用他們逃跑,他們也只是在利用她,對灰豹妖和烏大進行無聲的抗議與報復。他們誰都不欠誰的,本就只是利益交換而已。
一道道聲音在腦海中輪轉,苦口婆心勸著楊舒叫她不要去管這些妖怪——他們本來同她也沒有多少關系,落到這等田地,想來也只是他們自己行事不慎,被烏大捉住了把柄……
可她的腳,就是邁不動了。
烏大還在空中猖狂叫囂,他爪下的烏七,也一刻不停地淌著血。
那血從她腳邊滑落,很快便墜了下去。不知是落在了泥土上,還是打在了樹葉間。楊舒看著那觸目驚心的紅,恍若自己心上,也隨之添了一道疤痕。
眨眨眼,她目光黯然一瞬。可剎那間,又因堅定而灼熱明亮了起來。
那目光沒有再看山腳下的方向。
她轉身,向大山走去。
……
“噠噠噠噠——”
馬蹄聲歡騰奔舞,沖破了暗綠色毒障,遮掩了肅殺壓抑的氣氛,將喜悅與熱鬧重新帶回了已多日無妖敢歡笑的山寨。
“吁——”
寨門前,黑豹妖下了雜毛小馬,揉揉他亂成一片的毛發,無奈一笑:“你這小子,怎么就這么高興?!”
雜毛小馬甩頭打了個響鼻,雙眼晶亮:“大王抓到了那個人類誒!這可不是大喜事?”
“嗨,”一提這事,黑豹妖也咧嘴笑了,煞有其事點點頭,張開爪子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是啊,是個大好事!可算把人抓到了,這下子,咱們不用再漫山遍野找人了。”
“可算能歇一歇了啊。”
只是這么說著,他眸中倒并不如雜毛小馬那樣有單純真切的喜色。
牽著小馬向寨子里慢悠悠走去,黑豹妖目光漫不經心地隨意掃視,卻在觸及不遠處的高臺時頓住了。
一整塊大石頭劈成的高臺上,壘起了一大堆干柴火,此時剛剛被點燃,火光霎那間照亮了晦暗幽林,火舌“噌”得一下高高躍起,而后肆無忌憚地向著周圍張牙舞爪,將濃綠色瘴氣皆燒為了扭曲詭異的朦朧水汽。
柴火堆旁,則正擺著一口大石鍋。這石鍋寨里的妖怪都認得,是山寨里打了大堆獵物時才會拿出來用的大鍋。石鍋很大,大得足以裝下三只牛或四只羊。
這樣大的一口鍋,裝下一個人族女子,更是綽綽有余。
黑豹妖目視著那鍋中的女子,停下了腳步。
他與人類接觸不多,看不出來那女子是天生如此,還是太過恐懼,總之那張還不及他巴掌大的小臉,此刻蒼白無色,更甚于冬日落下的雪。
可饒是如此,那張臉還是不服輸地露出倔強神色,好像她身體沒有在難以抑制地戰栗一般。
一雙春日桃花般耀目的眼眸,則是在朦朧水汽后睜大,狠狠瞪著高臺下笑嘻嘻討論著能不能拽她頭發啃的小妖們。
哪怕眼角墜著晶瑩水珠,哪怕他這個妖族都能看出來她眸中的驚駭,那雙眼也不肯示弱地垂下分毫。
同樣的,她的脖子也不肯彎曲半點。
那白白嫩嫩的脖子……
黑豹妖爪癢得握緊了馬繩,只覺這樣細細小小的東西,自己一個使勁,就能將其折斷了去。
但偏偏,那人族女子不僅神情倔強,脖子似乎也格外硬朗,在小妖們垂涎欲滴的眼神下伸得筆直,宛如沒聽到他們正討論其和鴨脖哪個口感更佳一樣。
脖子被馬繩猝然勒緊,雜毛小馬也停下了馬蹄子,發覺黑豹妖在發愣后,他順著對方的視線看去,雙眸登時一亮:“吁~太好了!大王用這鍋,肯定是打算分給咱們口湯喝了!”
“豹哥,我就說吧,大王不會忘了咱們的!”
思緒被雜毛小馬歡天喜地的聲音喚回,黑豹妖伸爪胡亂抹了把馬腦袋,將其本就不整齊的毛發揉得更為雜亂。
待小馬露出了委委屈屈的表情后,他才哈哈一笑:“是是是,你說得對。我看這人族骨頭挺硬,肯定能讓你喝上骨頭湯!”
牽著小馬繼續向前走去,黑豹妖不再去看那正被小妖怪們“呼哧呼哧”搬上柴火堆的石鍋。
不過是一個傻乎乎自己跑回來的人族,有什么可看的呢。
倒是雜毛小馬,在無意間瞥到某個身影后,露出了驚詫表情,而后就“噠噠”跑到了樹下:“烏七?你怎么在這里?你不是被烏大抓住了嗎?”
仰起頭瞪大眼,打量著烏七那精神抖擻的模樣,他長長的馬臉上流露出了純澈的呆愣不解之色。
“嗤,”聽了雜毛小馬這天真到冒泡的傻話,烏七嗤笑一聲,抖抖翅膀,微微低下頭,俯視著這傻小馬,小小的鳥眼中滿是嘲諷,“你怎么比那人族還傻?”
“那不過是為了騙這個母人類自己回來的一場戲,我又不是烏六、烏二那兩個傻子,怎么可能被抓住了還和烏大硬剛?當然是立刻求饒,然后幫灰豹大王抓人啦~”
“什么?!”純潔的小心靈受到了大大的沖擊,雜毛小馬目瞪口呆,他不可置信地打了個響鼻,氣憤質問烏七,“你是裝的?!”
“這么說,你是先背叛了灰豹大王,又背叛了那個人類?!你怎么能這樣呢?!”
“嘎嘎,”被他一個震天響的響鼻崩起來,烏七撲閃著翅膀蹦跶到另一根樹枝上,不耐煩地揮翅膀趕他,“會不會說話啊你?你以為自己是人類啊,還什么‘背叛’不‘背叛’的?”
“我們是妖族!誰強就聽誰的才是正理好不好?!”
說著,她又很是恨鐵不成鋼地沖著高臺的方向“嘎嘎”叫了兩聲:“我還要說她不爭氣呢!我之前看烏六的面子冒著風險幫了她,結果不過一個裝慘,她竟然就自己回來了!”
“真是白費力氣!”
雜毛小馬被她不以為恥反倒打一耙的話震撼地無話可說,半天才結結巴巴道:“你、你怎么還反過來怪人家呢?!”
“那個母人類再傻,那不也是為了救你嘛……”
黑豹妖聽著兩只小妖怪的互相指責,沉默片刻后,放下馬繩,轉身邁步走向高臺。
高臺上,大石鍋已然被架在了火堆之上。鍋中盛著不知加了什么草藥的碧色濃湯,隨著鍋下火勢越來越大,湯面上也逐漸氤氳起詭異的濃綠色霧氣,混合起刺鼻的湯藥味兒,裊裊盤旋而上。
鍋中人族似乎是被霧氣中的熱意刺痛了眼睛,眨了眨后,不再對妖怪們做無謂的瞪視,轉而將雙眼閉了起來,一副無悲無懼的模樣。
黑豹妖在臺下定定看了半晌,忽而開口了:“不后悔嗎?”
臺上的人族恍若未聞,依舊緊閉著雙眼。
他提高了音量,繼續問道:“你為了烏七他們自投羅網,可他們根本就是在行苦肉計騙你!你當真不后悔?!”
臺上的人族仍舊緊閉著雙眼,沒有因為他的話而產生絲毫反應。
“嘿!黑豹子!”反倒是樹上的烏七,聽他這樣質問,一展雙翅,飛到了他對面,“嘎嘎”尖叫起來,“你這是什么意思?!別忘了,你現在是寨子里的妖!”
面對著烏七那在自己眼前張開的利爪,黑豹妖卻是渾然不懼,嗤笑一聲,輕輕一揮手就將其扇開了:“怎么?說兩句話都不行?”
烏七被他掌風扇得一個搖擺,艱難在空中穩住身形后,才緊緊盯著他,狠狠道:“好,好!隨便你說!反正這人族就要被燉了!你說什么都沒用了!”
裝腔作勢地丟下一句狠話后,烏鴉妖就一拍翅膀,心有余悸地飛走了。
而黑豹妖,再次將目光投向了石鍋里的人族,朗聲問:“他的嘴臉你看到了吧?你不后悔嗎?”
這一次,人族終于有了反應。
鴉羽般的長睫微微一顫,露出玉石般明亮的眼眸。那目光先看了看飛遠的烏七,又瞧了瞧四下喜氣洋洋去擺桌椅的小妖怪們,最后才對上了黑豹妖的雙眼。
在黑豹妖莫名緊張的情緒下,楊舒神色平靜,緩緩吐出兩個字:“不悔。”
“為什么?!”黑豹妖無法理解,他蹙緊雙眉,追問這傻人族,“你就要因此丟了性命了!”
楊舒也不大明白這黑豹妖為何如此執著地來問自己,是以也蹙了蹙眉,才平靜道:“在放棄逃亡的那一刻,我就已經做好了失去性命的準備。雖然這次是被騙了,但我自己問心無愧,就夠了。”
“所以,我不悔。”
“你?!”心中“騰”得升起絲怒火,卻連黑豹妖自己都說不清那恨鐵不成鋼的怒火是從何而來。
他張了張口,想訓斥這人族的愚蠢,可話到嘴邊,對上那雙平靜明亮的眸子,竟是什么都說不出了。
“小黑啊!”忽而,一道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黑豹妖雙瞳驟然一縮,狠厲之色在眸中一閃而過,鎮定下來轉過身發現果然是灰豹妖。
披上了大王披風的灰豹妖此時可謂是威風凜凜,他春風得意地看了眼鍋中那乖乖認命的人族。
哈哈一笑,大爪一攬黑豹妖肩頭,灰豹妖就要不容拒絕地硬生生將他帶離了此處:“走!怎么說你也算是我師兄的表妹的干娘的孫子的好朋友,今天坐上座,一會兒給你分一根手指頭!”
黑豹妖肩頭被灰豹大王沒有收起利甲的大爪抓住,登時就呼吸一滯,又對上對方那意有所指的警告眼神,當下面色一緊,就要順從肩頭的力道離開。
然而就在這時,高臺上,忽然發生了變故。
作者有話要說:
楊舒這段很快就要結束啦,不知道最近這幾章姐妹們喜不喜歡看~
其實我也挺糾結的,這段完全可以三言兩語說完,反正大的意義只是為了要引出娥姐抓楊家人上天的理由與背景。
可之所以詳寫……是因為除了楊家的女兒、妹妹,我也想展示一個只是自己的楊舒,一個有獨屬于自己的閃光點的楊舒,不知道有沒有寫出來……
這篇文越寫,我發現自己花在女性角色上的筆墨就越多。明明最開始的設定,她們很多人只是娥姐大女主的背景板,只是被吐槽的對象。可漸漸地,感覺自己都要寫成群像了(捂臉)。或許是因為,這世上的女孩子有太多閃光點了,貪心的我都想借機展現出來。
姐妹們會喜歡看嗎?要是覺得煩了只想看娥姐的話……嗚嗚嗚那我之后調整調整心態(捂臉)
第168章
“嘩——”
高臺之上大風忽起,攜洶涌之勢掃蕩開腥臭瘴氣。
正給石鍋下火堆扇著風的幾只小妖頓覺風勢迷眼,可還來不及抬爪揉揉,就感到一陣溫柔卻沉重到難以抵擋的力道拍上肩頭。
再回過神,妖已躺倒在了臺下四周。
然而這般洶涌的風,竟未助長石鍋下的火勢。反倒頃刻間就將火堆熄滅,只余細絲般的黑煙裊裊消散。
石鍋中即將煮開的濃湯,似乎也為大風所冷卻。雪色浮沫在濃綠湯面上滾了一滾,旋即就被凜冽的風擊碎,悄然沉沒了下去。
“誰?!”
耳朵一動,灰豹妖的步子猛地頓住,他“唰”得掀起披風轉過身,兇戾目光狠狠盯住高臺:“誰在裝神弄鬼?!”
感受到周身那令人難熬的灼熱溫度逐漸溫和下去,艱難忍受著生燉之苦的楊舒也意識恍惚地睜開眼,順著風吹來的方向仰目望去。
最初望見的,是一片淺青色的裙角。
不同于這妖山上所籠罩的不詳暗綠色毒障,那衣角的青,似林中竹葉般清雅端莊,翻飛回蕩之際,則如枝搖葉擺般清爽暢然,令人望之即心中清明。
再往上看,是一雙傷痕累累的手。
但那手上的傷痕并非什么兇獸咬噬而致,亦非針線刀斧留痕。楊舒的視線落在右手握著的刻刀上,心中明悟,這手上的疤痕,應當都是那刻刀所致。
最上面的,是一張肅穆大氣的臉。
不錯,雖然來者是人族女子的樣貌。但莫名的,楊舒仰望她時,心中第一印象竟并非什么關乎美貌的形容詞,而是“肅穆”“大氣”。
就好似,在她那肅穆大氣的風采下,任何人,都沒有資格評判她的美丑,唯有俯首稱臣耳。
自然而然地,在即將對視上那雙眼睛時,楊舒先一步低下了頭顱。
縱使她并不知來者何人,但也無需任何理由,她心甘情愿向她拜服。
另一邊,灰豹妖則是瞇起雙眼,定定審視著這膽大包天的不速之客。
他這山寨之中,毒霧彌漫,群妖云集,更不提諸多妖怪仍保持著獸首人身的形象。任誰瞧了,也絕不會誤以為這是個普普通通的人族山寨。
是以幾十年來,縱然有誤入此地的修行者,在看清了眼前一切后,也多半都忙不迭地落荒而逃了。
似這樣有人大喇喇地闖進門,還是第一次。
這等狂悖行徑,簡直是明晃晃在打他這個山大王的臉!
心中為這無知修行者的囂張之舉而怒氣上涌,灰豹妖面上卻仍舊平靜如常,他提起聲音,對那已落在高臺上的修行者高聲喝問:“不知是哪門哪派的高人,竟蒞臨我這荒山野嶺?”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瞧著這青衣人修渾身樸素,除了手中一把刻刀外再無法寶傍身,全然不似師傅曾講過的什么周身金光閃閃、通體為祥云所籠罩的大能。
既然本身并非大能,那能叫這人修有恃無恐闖他山寨的依仗,或許就是她有什么不俗的出身了。
灰豹妖屏氣凝神,嚴陣以待地等待著青衣人修的回答。
悄然間,他眼底也浮動著譏誚厲色——呵,要是她沒什么了不得的出身,那可就別怪自己下手狠辣了!
“哪門哪派?”蕪將灰豹妖的問話聽在耳中,眼里不由浮現出絲古怪的意味。
不錯,這突然出現的青衣女修,正是蕪——人族女仙蕪。
在玄等參與了天庭公務員考試大典的人族女仙各自下界之時,受嫦娥所托負責監察云華長公主和楊家人動向的她和其他姐妹們,則仍舊勤勤懇懇跟在了楊家人身后,記錄著他們的一言一行。
當楊戩、楊舒兩兄妹為灰豹妖所埋伏時,她就當機立斷給娥姐傳信過去,問是該出手相助,還是冷眼旁觀。
嫦娥給她的回復,自然是——若涉及性命,立即出手救下!
于是,這些時日以來,在楊舒和楊戩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實則一直有人族女仙在時刻準備對他們實行救援。只是哪怕是蕪也沒想到,這對兄妹竟如此頑強,始終在努力自救。
能自救者,又何須他人來妄自插手?
就這樣,蕪隱在暗處,默默看著楊戩在楊舒的自我犧牲下順利逃走,看著楊舒即將逃出大山卻又為救烏七而折返……
她數次險些出手,卻又數次在見證這對兄妹憑借自己逃出生天后,感慨著放下蓄勢待發的刻刀。
只是到了此時,她不得不出手了。
石鍋中被灰豹妖加了料的湯藥已然要煮開,即便楊舒這具身子是傳承了云華血脈的半神之體,也眼見就要熬不過那被生生燉煮的酷刑了。
目光從楊舒頭頂掠過,唇邊溢出一絲嘆息,蕪復又俯視向灰豹妖,神情似笑非笑:“不過是無門無派一小道爾。”
這話可不是在騙灰豹妖,而是她確實無門無派。當年她為人族萬人部落首領時,可并未拜入仙門踏上仙途,是魂魄進了媧皇宮后為穩住殘魂,才開始修煉的。
至于她可否能算作女媧娘娘門下弟子……
眸中閃過一絲遺憾,蕪無奈地想,她雖居于媧皇宮,但一來未曾有幸正式拜師于女媧母神,二來修行的亦不過是洪荒中流傳的最基礎的塑魂之法。
如此關系之下,她哪能腆著臉說自己是女媧門人?
若這等關系都可妄稱師徒,那豈不是昆侖山下隨便一只螞蟻,都能自稱是玉虛門人?金鰲島旁隨便一條游魚,都可自詡為通天親傳?
是以,她還真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無門無派之輩!
嚯!原來是個無門無派之徒!
一聽這話,本全身緊繃的灰豹妖登時就放松了下來。他臉上浮起方才被強行壓抑下的惱怒,一揮爪子,示意小妖們上前:“孩兒們,將這個擅闖山寨的人族給綁了!烤了吃,就當給大家加餐了!”
灰豹妖尚且看不出蕪的修為深淺,更遑論是他底下那些連完整人身都沒能修煉出的小妖?
一聽自己能有加餐,當下一個個都興奮起來,亮出爪子就朝著高臺上的蕪躍去。
烏鴉妖們也紛紛嘶鳴一聲,展翅向蕪撲去。
天上地下,四面八方,妖怪們如潮水般向此處涌來,還泡在石鍋里的楊舒只看一眼都不禁手腳發麻,當下就急得大喊:“快逃!不必管我,快逃!”
雖然這青衣女修未曾道明來意,但此人甫一出場就將燒著自己的火堆熄滅了,楊舒哪里看不出這人是來救自己的?
但就算再想得救,她連兩面三刀的烏七都不愿牽連,更何況是這同為人族的女子?
是以,哪怕明知若這女子走了,自己就當真死路一條了,楊舒仍舊真情實感地勸她快逃。
蕪將楊舒的呼喚聽在耳畔,雙腳卻是站在原處一動未動。
就這么些小妖,看似氣勢洶洶,對于從未修煉過的楊家兄妹而言是強敵,但在她眼中,還不及靈珠子和小燭九陰在媧皇宮蓮池里打鬧時折騰出的動靜大。
右手微微抬起,執著小巧刻刀在空中一劃——
“唰——”
“啊!啊!”
“咚!咚!咚——”
刀光在空中劃出一道青光,一片片黑羽灑落而下,覆蓋在了飛濺到地面上的血色之上。
烏大掙扎著撲閃翅膀,卻仍舊止不住下墜的趨勢,最終只能護著自己那一雙被硬生生砍掉一半的翅膀,狼狽跌在了血泊之中。
在他身旁,是同樣少了翅膀、胳膊和腿的其他小妖,此時正如他一般凄聲哀嚎著。
“什么?!”灰豹妖不料,竟然才不過一招,這人族修行者竟就能將小妖們盡數殺退。就算是他,想要打退這么多小妖,那也得一個一個慢慢打啊!
且再看對方那氣定神閑的神態,哪里有半點兒竭力殺敵的模樣,簡直比他薅毒草都要輕松!
灰豹妖這才后知后覺發現不對,這人族根本不是什么他能輕狂蔑視的存在,甚至說不得他自己才是不值得人家看在眼中的小妖!
而這時,蕪的目光,也慢悠悠落在了他身上。
不,準確的說,是他周身那因曾害人而留下的不詳孽氣之上。
“啊!”
又是一道青光劃過,再回過神來,灰豹妖已失去了一條腿。而他的喉嚨間,正頂著一柄銳利刀尖。
蕪眸中殺機迸現:“食人孽妖——”
盯著隱隱刺進肌膚的刻刀,灰豹妖悚然一驚,連斷肢的痛都顧不上,為了留得一條性命,他強撐起笑容,哈哈大笑一聲搶先道:“當真是貴客,貴客啊!”
“不料今日貴客蒞臨,若早知如此,我定要請我那些師兄弟們來一同相迎,大家伙兒一起熱鬧熱鬧!”
說罷,他又沖一只正抱著自己斷臂哭的小妖揮手,呵斥道:“哭什么哭?!一點兒眼力見兒都沒有!”
“快起來,在我座旁再加一個位子,我要和這位貴客痛飲一場!”
先點明了自己身后有師門靠山倚仗,又展示了自己愿意邀其共飲的誠意,灰豹妖心中忐忑之感稍稍降下,想著這般,應當能夠化干戈為玉帛了吧?
區區幾條人命,哪里能比結識自己這樣有靠山的修行者重要?!
孰料,那青衣人修卻像全然聽不懂人話一般,比他這妖怪還不知禮數,仍舊立在高臺上面無表情俯視著他,直將灰豹妖看得是心里七上八下越發不得安寧。
半晌,青衣人修才吐出幾個字:“我要帶她走。”
不必點名道姓,灰豹妖也明白,這個“她”,定然是石鍋里的人族。
他臉色下意識一變,卻在青衣人修冷冰冰的目光下僵住了。
咬咬牙后,灰豹妖低聲下氣地和對方商量:“我看您身無煞氣,想來走的是清修的路子。既有這般光明大道走,您又何必非要吃您這同族呢?”
略有幾分詫異地一挑眉,灰豹妖這話竟叫蕪也分不清他是真不明白還是在裝傻了。
她負手而立,俯視面前的小妖怪,最后一遍說道:“此人乃天庭逃犯,本仙奉命捉拿。”
“而你——食人惡妖,死不足惜!”
作者有話要說:
蕪:我不過無門無派無名之輩而已
嫦娥:是啊是啊,也就是區區人族老祖宗而已嘛~
第169章
潔白的雪從西北方向紛紛揚揚飄來,悠悠落在洇紅土地上,披蓋上一地狼藉。不多時,就將血色盡數掩埋在雪色之下。
忽而,一片雪被抖落下來,黑色的身影悚然一顫,半晌后,才小心翼翼自地上坐起。
黑豹妖雙爪撐在地面上,怔怔掃視著四周。身旁,威風凜凜的灰豹大王已然沒了生息,仰倒在雪地里,滿身傷痕,狼狽不堪,喉嚨處淌出的血色甚至已結成了冰,再無法流出溫熱液體。
他垂下眼眸,伸出爪子,默然將那雙因驚駭而睜圓的眼合上了。好歹也算是自己的遠親,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不瞑目。
目光又看向四周,大雪之中,一切似乎都沉寂了下去。方才還歡騰熱鬧的山寨,此刻死氣沉沉,再不聞歡聲笑語。
大雪飄搖落下,落在大家伙兒的身體上,好像要將這些妖孽盡數泯滅在風雪之下。
黑豹妖強撐起精神,想著過了這么久,那位神仙應當不會再折返了,才試探著站起來,去查看山寨里是否還有活著的妖。
面無表情地繞過一地凌亂碎羽,他沒有去看烏大的凄厲死狀。
身為灰豹妖的心腹,這只烏鴉妖跟著他作惡多端,不止是人死后尸骨上殘余的腐肉,便是活人的血肉也吃過不少。按那位神仙的話中之意,定然不會對他這只食人惡妖留手。
但這寨中,更多的,應當是還不曾害過人的小妖們。
嘴角噙起一絲譏誚又苦澀的笑意,黑豹妖想起小妖怪們往日為自己沒有福分分得活人骨肉而哀嘆的模樣,不由感慨世事弄人——往日的不受灰豹妖重視的“沒有福分”,此時,竟變成了大家能夠茍活性命的“福分”了。
也幸好自己沒被灰豹帶歪,每日出工不出力不摻和他那些惡事,人肉更是半點兒不敢碰,才逃過了一劫。
心中酸苦,眼眶也不由酸楚了起來。黑豹妖孑然獨行在山寨里,冒著越發濃烈的大雪步履維艱,卻仍舊含著一絲期望。
終于,他找到了雜毛小馬。
小馬靜靜側躺在地上,平日里睡覺也要站著的他,此刻竟那般嫻靜地側躺著。黑豹妖見了,不由心中一悸。爪子已伸了出去,卻在劇烈的顫抖下,難以觸碰到小馬的氣息。
幸而,小馬自己醒了。
“吁——”響鼻嘹亮依舊,馬鼻噴出的氣浪沖起了鼻尖雪花,小馬惺忪睜開眼,皺了皺尚有些發癢的鼻子,才對上黑豹妖欣喜若狂的視線,“豹哥?你怎么了?誒?誒?誒——啊!”
“你松開爪子!我脖子要被你勒斷啦!”
艱難從狂喜之中下手沒個輕重的豹哥懷抱里掙脫出來,雜毛小馬心有余悸地站起身,抖抖頭甩開長毛上沾著的冰冷雪粒,卻在目光觸及周圍場景時驟然頓住。
“都、都、都……”
素日伶俐的口舌于此刻變得磕磕巴巴,他這才想起來,自己被那刻刀把柄打暈前,山寨遭遇了什么。
雜毛小馬雙目涌上恐懼之色,他慌不迭地甩開蹄子去找自己同樣側倒下去的二哥,見其憨憨打著呼嚕一副睡得香甜的樣子,才大大松了一口氣。
然而轉頭再看看烏大他們橫尸遍野的模樣,大大的馬眼又瞬間涌上淚意,他先是輕聲喃喃,繼而終于掩不住悲憤,哽咽哭嚎起來:“都死了?!那神仙怎么能這樣?!我們沒招她沒惹她,她怎么能把大家都殺了?”
“這是屠殺!是屠殺啊!”
踉蹌奔到灰豹妖身側,低頭看著雙目緊閉的大王,他淚如雨下:“大王不是很厲害嗎?怎么也被她殺了?大王!大王你起來啊大王!”
黑豹妖起先還怕他干出什么傻事來,直至聽到這傻孩子還知道叫灰豹妖起來,而不是嚷嚷著要自己去報仇,心下才微微松了口氣,疲憊地勸慰他:“好了,好了……”
“他害過那么多無辜的小妖和人族,落得這個下場也算咎由自取。你要是放不下,就給他刨個坑,將他好好安葬安葬了吧。”
瞧著尸身支離破碎的灰豹妖,他深深吐出一口氣,五味雜陳地搖頭道:“好歹是一介妖王,總不能曝尸荒野。”
轉過頭,黑豹妖目光又看向另一只妖王的尸首,撓了撓頭,頗有些頭疼:“還得把黑犬王送回隔壁山頭,但愿他寨子里的妖怪們懂點兒事,別找咱們麻煩。”
蜷縮四肢半跪在地上,雜毛小馬雙目無神,怔怔道:“聽我二哥說,黑犬大王的婆娘剛生了一窩狗崽子。他們這才出生幾日,怕是親爹的臉都沒記住呢,竟就沒了爹……”
黑豹妖也深深嘆了口氣:“唉,是啊……可能這就是報應不爽吧,黑犬可沒少吃別族的小崽子……”
他揉揉小馬的腦袋,寬慰他:“好歹他婆娘修為不錯,總能護住那一窩崽子的。”
“好了,別想那么多了。把他們葬下了,咱們還得想想今后怎么辦呢。這山上就剩些法力低微的小妖怪,怕是又要換個大王了。”
雜毛小馬沉默著點點頭,馬蹄沉重踏上雪地,留下黑乎乎的印子。
可轉瞬間,新雪就飄搖而下,再次將蹄印覆蓋住了。
……
人間下著大雪,天上則是濃云滾滾。
淺淺月光穿梭在云層之間,嫦娥有意放慢了速度,等待著其他人族女仙姐妹們帶楊家其他人與她匯合,再一同上天稟報。
這時,幾片飛雪從東邊打著旋兒飛來,云華似有所感,側過臉,果然見到了一道熟悉卻又陌生的身影。
“娘親!”熟悉的語調從遠處云頭上傳來,披了件新袍的楊舒雙目含淚,踉蹌著跑下云端,跌進娘親懷里。
短短幾個月不見,就經歷了這么多事,當真如滄海桑田一般,叫她只覺恍如隔世。
尤其是適才經歷的那等血腥場面,更叫她心驚膽顫,到了此刻仍舊心悸不止——
彼時,她泡在妖怪們架起的大石鍋里,看著那位叫做蕪的人族女仙大殺四方,可謂是心潮澎湃,只恨自己不能如她那般所向睥睨,將所有膽敢欺負自己的妖怪們都教訓一頓!
然而,眼見蕪手中刻刀揮動不止,高臺下的小妖怪們被殺了一波又一波,好些的只是抱著斷臂殘肢躺在地上哀嚎,如烏大那般兇殘的則一個來回就丟失了性命,楊舒心中終于后知后覺升上了恐懼之感。
她可是聽得清楚——這位神仙娘娘是來捉拿她這個“天庭逃犯”的。
躲在大石鍋里,楊舒不禁瑟縮,將頭埋在湯藥里,只怯怯露出一雙眼睛,望著那殺氣凜然的兇神,心中惴惴不安——對待未曾冒犯過天庭的妖怪們,她尚且下如此殺手。那對自己這個犯人,她又會如何呢?
方才窺見的一絲希望逐漸渺遠,她眸中的光黯淡下來。
罷了,死在那刻刀之下,總好過被妖怪們生燉了去。只盼著,自己不要拖累了家人才好。
這一刻,楊舒又無比慶幸,幸好二哥逃走了。否則,要是他也被抓了,那豈不是更讓她痛心。
正怔然出神間,她忽覺身子一輕。茫然抬眸,才發覺自己已經從石鍋里被打橫抱起,身上還披了一件干凈溫暖的外袍。
而那抱起她的神仙娘娘,將她輕柔置于云朵上后,便帶著她一路飛掠。楊舒不知自己要面對什么,又怕言多則失害了家人,只能強忍起懼意,沉默等待那未知的審判。
直至在云端上眺望見娘親和哥哥們的身影,她才算是松了一口氣。
此時再見娘親,她始終壓抑在心底的情緒,也終于能夠發泄出來了。楊舒依戀地依偎在娘親懷里,任憑淚水滾滾落下,在憔悴臉頰上肆虐。
而云華,攬著女兒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身子,瞧著她蒼白不復往日嬌艷的容顏,撫摸著她肌膚上那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疤痕,饒是早聽二兒子和嫦娥說了女兒的經歷,也不免又驚又怒。
她是真沒想到,那些在她眼中彈指可滅的小妖,竟能將她女兒磋磨致此!
她女兒何等無辜?怎能受此欺辱?!
眸色厲色涌動,云華攥緊劍柄,咬著牙就想親自去將那些膽大妄為的妖怪統統屠滅!
“冷靜!云華,你冷靜點!”她才起身,始終注意著她動靜的嫦娥就看出了她的打算,連忙把人攔住,“敢打吃人主意的妖怪,必定不是什么惡妖,蕪妹想來早就將其誅滅了,哪還用你親自動手?”
“你不要沖動,要是你今日真為了你的兒女動用神力,那稍后上了靈霄寶殿,又是一樁明晃晃的把柄!”
嘴上不住地勸著,手上不放地攔著,嫦娥心里都累得想擺爛了——
姐妹啊,就你這等心性,是怎么敢搞仙凡戀的?!人都救出來了你還止不住怒氣呢,就這不知隱忍的性子,誰敢信你以后能心平氣和接受家人壽盡的凡人正常結局,而不會為了給楊家人延壽大鬧地府擅改生死簿?
你知不知道,就你當下這副樣子,任天庭哪個見過你昔日威嚴女神風采的神仙看了,怕都得以為你是被邪魔附身了!
目光復雜地從云華臉上移開,她默默嘆了口氣。
唉,就沖云華這三番兩次為了楊家人失去理智的行為,怕是也足夠天庭眾神意識到仙凡戀的不良危害了。
……
這廂,費盡口舌死死將人攔住后,嫦娥才剛松口氣。那廂,又是一陣血腥味兒從東方灌江口的方位遙遙傳來。
片刻后,一朵云出現在眾人視野中。
負責去捉拿楊天佑的人族女仙架云而來,在楊家人緊張擔憂的神情之中,向前一揮手,扔下一卷輕飄飄又血糊糊的楊天佑。
嗯,量詞沒用錯,就是“一卷”。
作者有話要說:
猜猜楊天佑經歷了啥~
第170章
那破破爛爛已不成人形的一卷,饒是楊天佑同床共枕十余年的枕邊人云華,也是在分辨出其中氣息后,才恍恍惚惚意識到這竟是自家良人!
她縱身躍起接住那血淋淋的一卷良人,雙手顫抖著將其放在云端,眼中溢出滿滿的心疼,方才為女兒流的淚轉眼間又被新的淚水所洗刷,兩頰掛著奔涌而下的淚痕,口中不住輕呼他:“良人?良人?你這是怎么了?!”
楊嘉攙扶著兩個自己傷都還沒好全的弟妹勉強站起身,兄妹三人也心急如焚地湊了上來,上下打量著那一卷,滿目不可置信,七嘴八舌驚呼起來:“這是爹爹?”
“這怎么會是爹爹?!”
“爹爹怎么會變成這樣?!”
一時間,本只有蕭蕭風聲的云端之上,驚呼之聲連綿不斷,響徹云霄驚走飛鳥。
是啊,任誰想,也想不到,楊天佑竟會是這般慘狀——
在云華、楊嘉的意識里,莫說楊天佑了,就連楊戩、楊舒兩兄妹,自他們帶蜀燕娘東去尋仙后,都應當是在灌江口楊府宅子里好端端過著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平凡生活,不該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在楊戩、楊舒的意識里,雖然自己兩兄妹為灰豹妖偷襲報復,可一來沒聽說過灰豹妖還要尋別的家人麻煩,二來爹爹好歹是在自家地盤里有一眾家仆護佑,怎么說也應當平安無事才對。
可怎么眼下看著,他竟是一家人中模樣最凄慘的?!
又是焦急擔憂又是難以置信,他們一面手忙腳亂為楊天佑處理起那似乎怎么都處理不完的傷勢,一面你一言我一語地追問他到底遭遇了什么。
可惜,早已奄奄一息的楊天佑張了張口,勉強扯出個安撫良人和孩子們的笑容后,就再沒了解釋的力氣。
還是一直負責統籌監視楊家人之事的蕪上前,為楊家人補充了他們缺失的信息——“你們可還記得叢家人?就是當初算計楊戩和小草婚事的叢家……這是叢家人下的手。”
“不可能!”跪倒在爹爹身旁的楊戩一聽,登時就猛然抬頭,雙眉緊蹙,用自己仍舊沙啞的嗓子質疑,“他們怎么敢?我可是給叢越下了毒的!”
蕪:“……”
她露出一個不失禮貌的微笑,反問這自信的孩子:“你給他下的真是毒藥?”
叢越一個凡人分辨不出來,她們這些神仙可還不至于認不出一顆黑丸有毒沒毒。更何況……
蕪臉上浮現出一絲古怪神色——楊戩把那露水沾上各種灰塵泥粒,而后將其假冒毒藥忽悠叢越的全過程,她們幾個監察楊家的姐妹在山上可是透過仙錦實時欣賞了一番,連他搓藥丸時興奮的小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呢。
楊戩果然被她問住了,囁嚅半晌,才低低吐出幾個字:“能騙過他不就成了?”
“可你就是沒騙過啊,”有楊戩的熱鬧看,甚至還可能拉低他對自己的印象分,這等好事嫦娥怎能錯過?
她當即就接過話頭,嗤笑一聲,語氣嘲弄地俯視著還不服氣的楊戩:“你以為他一個活了四十多年還支撐著家族越來越興盛的大族族長,真能被你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兒唬住?”
“且不說他會不會悄悄請人來診脈吧……你也不想想,你當初和他說的是多久不吃解藥就會毒性發作?今日距離他上次吃解藥又過了多久?”
“超過這么多天一次沒發作過,你覺得他還會篤信你的毒藥管用?甘心等你回來任你拿捏?”
雙眸短暫浮上一霎茫然之色后,楊戩才恍然大悟地喊了一聲“遭求”,悔恨不已地以手捶云:“我怎么給忘了?!光顧著帶小妹到處玩,再被那妖怪一耽誤,這都過了約定之日十多天了……”
“難怪,難怪他發現了!”
意識到是自己的緣故后,他歉然低頭,哽咽著對被自己牽連了的楊天佑連連磕頭致歉:“對不住!爹爹對不住!”
“早知道,我當日就直接殺了他好了!我是真沒想到,竟然會被他發現……”
深感爹爹是被自己行事不慎拖累了,楊戩又急又悔:“都怪我!都怪我辦事不周全!害得你被他報復!”
“倒也不只是報復,”捧著貼心徒弟小靈詝前幾日上貢的果露,配合著楊戩后悔莫及的表情,嫦娥美滋滋喝了一大口后,才再次涼涼補刀,“你別忘了,他本就饞你家的好處。”
“當初叢越算計你和小草的婚事,不就是想學蜀家人接近你家,好打聽你家有什么不凡之處?正巧這時候你家里有點兒本事的人都走了,就剩楊天佑一個走一步喘三步的弱雞……”
“你說說,這么好的時機,他能忍得住不下手?”
蕪雖不知娥姐為何會這般故作幸災樂禍地火上澆油,但娥姐這么做,她相信她一定有她的道理。
于是,她也煞有其事地點點頭,面無表情地給楊家人雪上加霜:“不錯,為了打聽到你們到底有什么秘密,這些天以來,他一直在對楊天佑嚴刑逼供。”
其實不必她說,楊家人也看得出來——
楊舒怔怔望著爹爹臉上猙獰外翻的鞭痕片刻后,別過頭低聲啜泣不止;
楊嘉小心翼翼將藥膏抹在爹爹胸膛上,卻如何都不忍直視那一道道被烤焦的烙印;
楊戩抖抖索索拿兩塊木板子想架住爹爹的腿,可怎么都無法將一團血肉里斷裂的兩截骨頭嚴絲合縫地對上;
云華屏住呼吸執起良人瘦弱到近乎只剩一張皮的手,但竟找不到一片完整的指甲……
楊天佑全身上下,從頭發絲到腳后跟,竟都被施以了難以想象的酷刑!
越看,他們就越不忍睹目。
而心中——更是五味雜陳,既為楊天佑受此酷刑而肝腸寸斷,又為自己的不謹慎引來賊人而愧疚自責,更為賊人的狠辣惡毒而怒不可遏……
雙眸中射出仇恨之意,楊戩雙手狠狠抓在云上,后槽牙咬得“咯咯”響,埋頭忍了又忍,終究再也忍不住了,率先向眼下唯一能遷怒的人發難:“你就眼睜睜看著我爹爹被折磨?”
“你不是人族出身嘛?你就看得下去?當神仙當得你一點兒人性都沒了是嗎?!!!”
他大口喘著粗氣,目眥欲裂地質問那明明輕而易舉就能救下爹爹,卻選擇了袖手旁觀的神仙。
——他不信,能在千鈞一發之際趕到昆侖攔住自己拜師的嫦娥,會不知道爹爹經歷了什么!
忽然被喝問的嫦娥:“???”
不是,小朋友,你什么意思啊?!
然而滿心莫名其妙在目光觸及到云華神情時頓住了,她訝然與云華對視,才發覺那雙一向溫柔包容的眼眸中,竟也有隱隱贊同楊戩那話的質問之意。以及,飽含著哀戚的失望之色。
就連云華,也是這么看她的嗎?
不,不,她一定是此時受的打擊太大,才沒想明白……
臉色微微一僵,嫦娥抿抿唇,才想開口解釋,就被蕪一步護在身后,搶過了話頭:“你這話什么意思?!”
居高臨下地垂眸俯視這個她監視了幾年的楊家二郎,蕪卻一掃此前對其少年意氣的欣賞,雙眉緊蹙起來。
——竟敢這樣對她娥姐出言不遜,誰給他的臉?!
眸色轉冷,她嗤笑一聲,不留情面地反過來斥責滿臉倔強怒火中燒的楊戩:“你將我們當成了什么?你家的奴役還是侍衛?你覺得我們就該每日圍在你們身旁,時時刻刻保護你們一家人是嗎?!”
“你記住——我們是奉命監察你們,不是有義務保護你們!何況就算是天庭神仙要救苦救難,拯救的也只是遭受了無妄之災的無辜生靈,而不是你們這樣身有孽果之徒!”
擲地有聲地將楊家人的遮羞布掀開后,蕪點點頭,冷笑著反問楊戩:“你們今日遭受種種,你敢說不是因你爹娘仙凡戀而造成的局面?!”
“——對你們下手的凡人、妖怪難道不是眼饞你們的神體血肉?你們神體的暴露,難道不是你們自己行事不慎叫人家起了疑心?”
“你敢說,你們不是咎由自取?!”
一番劈頭蓋臉的呵斥將楊戩罵懵了后,她又將視線投到了云華身上,神情譏誚:“以云華長公主的修為,攔住你一氣上頭就口無遮攔沒腦子遷怒旁人的兒子,應當不難吧?怎么竟一言不發呢?說句話就那么難嗎?”
“莫不是……你也覺得娥姐活該被你兒子質問?!”
對著雙唇囁嚅幾下后就沉默下去,而后臉上浮現出慚愧神色的云華,蕪冷笑一聲,挑眉道:“我明明白白告訴你,只有你們全家欠娥姐的,沒有娥姐欠你們的!”
“你以為若不是娥姐據理力爭,天庭能叫你們茍延殘喘至今?那時天猷可都奉旨要點兵來捉拿你們了!”
“今日之事也是一樣的!你可別忘了,有你當初和天庭定下的約定,我們完全可以等到楊天佑被叢越折磨死,只帶他靈魂上天,那才是最符合約定的做法!”
目光從楊舒、楊天佑和楊戩臉上一寸寸刮過,直將他們看得低下頭后,她才勉強壓下怒火,眼角眉梢掛著冷意,語氣平靜道:“要不是為了救你的女兒、良人,讓你二兒子不破壞約定惹怒天庭,娥姐何必要我們提前出手?”
“云華長公主,就算滿心情愛,你好歹也是個貨真價實的神仙,難道竟連孰是孰非的道理都分辨不出來了?你記住,你良人受了再大的罪,也怪不到娥姐頭上來!”
說罷,蕪唇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冷哼一聲,卻是連半個眼神都懶得分給楊戩了:“還有你這好兒子,二十多歲了還不分好歹……你教他武藝的時候,好歹也教他長長腦子吧!”
一串強輸出后,她頓覺神清氣爽,然而一轉身,就對上了自家娥姐那仰慕的眼神。
嫦娥:人才啊!不愧是萬人大部落的首領,不僅口才了得,氣勢也強勢到不行啊!最關鍵的是!嗚嗚嗚都不舍得讓別人說我,蕪妹她好愛我!
被她詭異目光看得一激靈的蕪:“……”
禮貌笑笑,她抬起手指指向前方,溫聲提醒嫦娥:“姐,看路,別撞上南天門的柱子。”
作者有話要說:
嫦娥:唉,果然還是沒進社會挨打,這輩子一直被瑤姬護著的小楊戩,比起上輩子家破人亡坎坷不斷的二郎神,真是少了好多腦筋啊……
蕪:誰也不能欺負我姐妹!就算是不懂事的小屁孩兒也不行!
嫦娥:嗚嗚嗚,蕪妹好愛我!妹妹貼貼,姐妹賽高!!!
第171章
這是楊家人第一次上天。
在凡間只能遙遙仰望的燦漫霞光不知從何處噴涌而出,將頭頂一整塊天空暈染為無邊無際的七彩之色。那云蒸霞蔚之景便如晚霞落上了波瀾壯闊的海面,翻滾起伏之間只叫觀者亦是心潮澎湃。
楊舒眸中倒映著璨璨光華,不覺迷醉,怔怔向上伸出手,企圖觸碰那似乎近在咫尺的彩霞。誰知,卻是落了個空,唯有肌膚上映出幾分金紅交織的色彩,仿若披上了一層霞衣。
盛上一層霞光,顏色時深時淺的紫色云霧穿過眾人之間。那游云飄霧朦朧縹緲,蘊著祥瑞之氣絲絲縷縷浮游在身旁,輕輕拂起袖角衣擺,銜來令人心神清凈安寧的和風微雨。
楊戩被昆侖雪凍得幾近僵硬的身體,在這濃云淺霧悄無聲息的安撫下,竟感受到了久違的舒緩溫暖。他略有些詫異地眨眨眼,恰有團云霧縈繞在他鼻翼間,登時一股奇香就沖進了鼻腔,化作溫熱暖流熨帖了五臟六腑。
四根巨大無比的白玉柱穿云破霄,直挺挺立在白玉臺上。幾條威勢赫赫的巨龍闔目盤旋其上,霞光難蓋金鱗爍爍,云霧拂動赤須飄飄,一副吞云吐霧的神仙氣象。
楊嘉不覺張大了口,這些日子陪燕娘于東海仙島尋仙之時,見了島上白鹿、彩蝶等仙門精怪還以為那已是超凡脫俗之景,不想天庭竟是更為氣勢磅礴,連傳說中的金龍竟都只是柱上裝飾!
白玉臺上,歷經千萬年風霜的南天門傲然屹立,宛若一座高山牢牢護住天庭的門戶。千萬片琉璃并各色靈玉鋪陳其上,琉璃碧沉沉如澄明天際叫人望之敬畏,寶玉明幌幌似煌煌天光使人莫敢直視。
饒是楊天佑被叢越折磨得只能躺在云端意識昏沉,一時之間也不由被那光色耀得別過了臉。頓了頓,他心下更是不禁忐忑——這天庭比之蜀家、叢家華貴了不止千千萬萬倍,但愿其中神仙可不要比他們更為兇惡才好!
門下兩側列了數十位鎮天元帥,不是手持金燦燦的銑珧,就是肩抗紅飄飄的旄旗,神態威嚴凜然叫人望之生畏。另有數不清的金甲神人,手執刀槍劍戟各類神仙法寶,正目光炯炯掃視著南天門外一眾人等。
紅燕無意間與一個金甲神人對視上了,頂著對方居高臨下的審視眼神,她落落大方地恭謹一笑,而后才默默垂眸。心中略感恥辱之時,卻是不由澎湃,若是她能有那般修為與權勢,又何必做先避讓的那一個?
初次上天的楊家眾人百感交集,云華又何嘗不是感慨萬千?
她癡癡望著自己已經二十多年不曾再見的南天門,眼眶一酸,竟莫名有了幾分近鄉情怯之感。
二十年,在她漫長的生命里,似乎只是一個打坐便能過去的時間。可此時,再回憶起自己曾經作為堂堂女神來去縱橫的瀟灑日子,卻是恍然如夢,宛如隔世。
視線落在去請黃巾力士通傳的嫦娥,云華心中又是不由一澀,臉上也浮起一分苦笑。
想當年,她要從下界重返天庭之時,何曾還需叫人幫忙通傳呢?
那時候的天庭可不就如她自家一般,便是玉帝哥哥的靈霄寶殿和王母姐姐的瑤池仙宮,那也是任她來去自由的。
嫦娥與黃巾力士言簡意賅溝通完,就轉身回了門外。甫一走近,便瞧見了云華那副悵然若失的憔悴模樣。
她暗自嘆息一聲,掏出份玉兔出品的仙藥遞過去,示意云華:“先給楊天佑灌下去吧。”
下意識蹦出三米遠的上一位仙藥受害者楊戩:“……”
趴在地上張口欲嘔.GIF
猛遭一股熟悉臭氣沖擊的云華:“……”
腦子還發懵但手已擋在了口鼻處.GIF
半點兒沒打算收回藥,堅決要將玉兔牌仙藥推廣向三界的嫦娥:“……”
微笑.JPG
在嫦娥的死亡凝視下,云華屏住呼吸沉默著接過藥碗,而后轉向自家良人露出一個溫柔的笑,伸手穩穩按住了臉色驚恐竭力掙扎的楊天佑:“良人,喝藥了。”
楊天佑:你不要過來啊!!!.GIF
被硬生生灌下去一大碗藥,本就身嬌體弱的他都沒有楊戩爬起來嘔吐的力氣,只能雙眼無神躺在地上,宛如一條被抽走了魂魄的咸魚,就連之前的滿心恐懼都煙消云散了,甚至還很想爬起來指天吐槽。
——老天爺啊!你說你家這么富貴,連個最外頭的大門都造得這么好看,怎么就沒有好吃點兒的藥啊?!
這一碗藥下去,我剩下那半條命也快要被惡心沒了!!!
灌完了藥,眼見良人焦焦糊糊的身子似乎有了恢復之兆,云華再看向嫦娥的目光立時溫柔了許多。思及自己方才還為她沒有早出手救下良人而心生不滿,眸中更是難掩羞愧之色。
轉過身子,她仰目看向嫦娥,欲言又止。
誰知,就在她囁嚅著想致歉之時,卻見對方竟冷下了臉,語氣淡漠:“不必謝我。”
在云華因不解而一愣之時,嫦娥對著她和她身后的楊家人,面無表情道:“我給你們藥,只是不想你們死了,不僅耽誤稍后天庭眾神問審,還要叫黑白無常再平白上天一趟勾魂,平白浪費地府鬼力。”
“你們也千萬不要因為方才反駁楊戩的是蕪妹而不是我,就以為我是什么心軟可以讓你們親近的存在。我也不屑和你們玩什么一人唱黑臉一人唱白臉的把戲,現在就明明白白告訴你們——蕪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我的心里話。”
頓了頓,她一字一頓地強調:“——所以,你們也一定要記住,要是想因為那番話而記恨誰,不必記恨她,一心記恨我就是!”
又將目光落在神情愕然的云華臉上,直視著那雙因驚訝而微微睜大于是愈發顯得單純的雙眸,嫦娥深吸一口氣,低聲道:“云華,你是陛下和娘娘的同族妹妹,又是天庭眾神敬仰的斗牛宮侍長……”
“或許今日這事,憑你的身份和眾神的情誼,不過是你示弱撒嬌一番就能輕易混過去的。”
“兼之你曾經也是我的摯友……我本不想交惡于你的。”
“但我得告訴你,”她別過頭,不再去看云華恍惚的神情,更刻意忽視掉楊舒若有所思的眼神,竭力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更冷漠無情一些。
“我之所以不帶你們立即進南天門,而是要請黃巾力士代為通傳,就是為了給天庭群神更多的準備時間。”
遠遠望著南天門內影影綽綽狗狗祟祟的身影,嫦娥壓抑著自己翹起的唇角——她話已經說得這么明白了,云華應當懂得自己的暗示了吧?
“啊?準備什么?”明明嫦娥的每個字自己都認識,偏偏組合成一句話,自己就聽不懂了,云華只覺自己腦袋今日受到的沖擊太多,想不明白索性直接問出了聲。
“……”在云華一臉懵懂的神色下,嫦娥閉了閉眼。
懸著的心終于死了呢……姐妹,就你這心眼,敢犯天條全靠莽是嗎?!
她張張口,索性將話挑明了:“若是直接帶你們去面見陛下和娘娘,或許在天庭眾神反應過來之前,你這個妹妹犯下天條的事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訓斥你一番再將你關個千百年就算了。”
故作看不到楊家人心疼的眼神,嫦娥意有所指:“那對凡人來說可能是噩夢,但對你一個不用吃喝、一次打坐悟道就動輒千百年的神仙來說,算得上什么懲罰?”
說到這里,她也是很無奈。分明前世玉帝這么懲處云華,已經是能夠寫進教科書里的徇私枉法了。
想想同樣被壓在山下的齊天大圣孫悟空,人家被壓可就是真被壓,除了一張嘴之外,全身上下所有地方都被五行山壓得死死得哪兒都動不了,連有蚊蟲騷擾都沒辦法伸爪去趕。
且除了被壓之外,如來還遣了土地并五方揭諦看押他,要他受風吹雨打之外,還得被硬生生喂下去鐵丸、銅汁……
而云華呢?
說是被壓在山下,實則就是自己居住在桃山下的洞里。除了不能出洞沒有自由外,什么風吹雨打都不受,旁的天庭犯人要被天打雷劈,她則是連聲雷鳴都聽不到……
這待遇要是讓天牢里的犯人聽說了,怕是都得羨慕瘋了!
可偏偏,云華自己心里牽掛著楊家滿門被屠的仇恨,縱使沒有刑罰加身,也滿心痛苦。楊戩那時也不懂這暗中的關竅,非要劈山救母,反倒惹怒玉帝真要懲罰云華了。
依嫦娥所見,若不是被救出后經歷了天庭的追殺,本就重傷未愈又再無楊天佑心頭血滋養的神體在長期逃亡中雪上加霜,以云華的修為,怎么也不至于之后連區區心魔都扛不住,淪落到走火入魔幾近喪失神智的境地。
唉,現下她將此事點破,但愿楊家人之后可別再沖動之下,好心辦壞事了啊。
不過……
不同于還在思考的爹娘和哥哥們,楊舒已然反應過來了嫦娥話中的不對之處,焦急問道:“那要是天庭眾神反應過來,會如何懲罰我娘?”
按嫦娥仙子的意思來看,她這是要將事情鬧大啊!
可要是鬧大了,那自己一家人……
眼里升起一絲駭然之色,楊舒雙手緊緊攥著衣角。這身蕪贈予的衣袍分明溫暖輕柔,她一路穿著臉上也慢慢有了血色。可此時,她卻只覺通體生寒,厚實的袍子就仿佛沉甸甸的山壓在了肩頭,叫她竟有些喘不上氣。
蒼白著臉,她仰視著嫦娥這位娘親口中善良親切的姐妹,神情哀戚,目含乞求。
這般我見猶憐的可憐模樣,再念及她小輩的身份和此前的凄慘經歷,怕是任誰瞧了,都會不免心軟。
可嫦娥對上她哀婉的目光,卻是斬釘截鐵地肯定了她的猜想:“依法審判,法不容情!”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今天這章是臨時想寫的,在寫完上一章之后……
上一章本只打算讓蕪當個為娥姐分辯的好姐妹,讓楊家人被她說得對娥姐心懷愧疚就夠了。
但越想,越覺得娥姐不會舍得只讓蕪為自己出頭,更不可能坐視楊家人因為這番話而對蕪產生誤解。她是真心拿人族女仙們當姐妹親人,正如蕪會維護她一樣,她應當也會寧愿自己被仇恨,也不愿蕪被遷怒吧。
而比起和人族女仙純粹的姐妹情,她對云華的想法應該就會更復雜糾結了吧。也是情誼深厚的好姐妹,但對方犯法了;雖然犯法了,但又不是真的想干什么壞事……這樣心思純良卻無意間造成了苦難的好姐妹,娥姐怕是既無法狠下心漠視她受苦受難,又不可能為她喪失底線不去維護司法公平。
啊說著說著,我都心疼娥姐了。忠義兩難全啊!!!
第172章
“法、法不容情?”喃喃將嫦娥仙子的話重復了一遍,楊舒臉上血色盡去,她雙眸盈起點點水光,慌亂問道,“那會怎樣?”
嫦娥擲地有聲的八個字也將楊家人從迷茫中喚了回來,他們如夢初醒般齊聲追問:“是啊,會怎么樣?”
楊家兩兄弟握著拳頭深吸一口氣問:“會怎么判我爹娘?!”
云華則握緊了仙劍盯著嫦娥:“我的孩子們會怎么樣?”
忽然耳畔一陣聒噪的嫦娥:“……”
她詭異沉默片刻,才在楊家人的焦急神情下,極為詫異地反問:“你們不知道嗎?”
楊家人面面相覷。
嫦娥不解:“我第一次下凡宣旨之后,云華沒給你們講講這方面的相關天規天條?”
楊家人齊刷刷看向云華,云華低下了頭。
成,懂了。
嫦娥嘆口氣,又問:“天庭公務員考試大典時,我向三界眾生展示過一次天條,你們沒特意記一下?”
楊家人也紛紛低下了頭。
嫦娥:“……”
啊,好煩!!!
不是,按前世末法絕境時代那些爽文里寫的,她氣勢十足地吐出“依法審判,法不容情”那八個字之后,楊家人不是該立刻委頓在地,一想到自己會面臨的下場就痛哭流涕,一副悔不當初的模樣嗎?!
或是身世簡直和龍傲天男主一樣的楊戩,難道不該倔強不服輸地蹦跶起來和自己據理力爭,慷慨激昂地嚷嚷著“天道無情人間有情”“我命由我不由天”之類的正派語錄嗎?!
又或者按織女牛郎等凡人話本里寫的,不該是云華和楊天佑執手相看淚眼最后無語凝噎,兩個人一副就要被棒打鴛鴦生離死別的凄慘模樣嗎?!
而自己,一個在這畫面里跟大反派一樣的人物,難道不該或是冷眼旁觀他們的可憐之態,或是仰天大笑一聲后拂袖而去嗎?!!!
可現下……
嫦娥瞧著地上奄奄一息躺著的楊天佑,和圍在他身邊跪坐成一圈,一個個仰起頭可憐巴巴等待自己解釋的楊家人,頭疼得閉了閉眼。
誰能告訴她,這畫風是怎么忽然間轉向法律法規普及節目的?
還是少兒版!
楊家這群人明明是知法犯法之徒,怎么現在一個個和天真懵懂小學生一樣,眼巴巴等著自己給他們上課?
不覺得在天庭南天門這種神話背景前,這畫風很詭異嗎?!
而且就像她方才問的,云華和楊天佑成婚二十多載,仨孩子都二十多歲了,這期間那么多了解天條的機會,他們竟然全都沒在意?
若是楊家人不知仙凡戀違法也就罷了,可明明自己都上門告訴了他們,他們犯法被天庭發現了,他們竟還能毫不在意?!
云華不說,他們自己就沒想起來問一聲?!
怎么?是就覺得自己只有死路一條,所以掙扎都不想掙扎了嗎?!
但就算心里再吐槽不斷,該普的法還是要普的。
忍著心中種種無語,嫦娥掏出本仙錦訂制而成的《天條大全(天庭七位公主及眾新神教學定制版)》翻開,將涉及神仙思凡那幾頁指給他們:“吶,先看這部分吧。”
他們人都到了南天門了,就算再聰慧也來不及將所有天規學下吃透,也只能先讓他們將稍后可能涉及到的天規看一遍了。
想了想,她又拿出一本,翻開遞給云華:“這部分是寫如何能以功抵過的,你到底是天庭女神,這么多年來為天庭出生入死斬妖除魔,定然積攢了許多功勞。”
“我記得你以往似乎也很少將那些功勞兌換為什么獎賞,今日倒是正好能派上用場了。”
“快,算算你的功勞能抵下多大的罪過!”嫦娥看著云華那愣愣的表情,雙眉微蹙,俯身湊到她耳畔,壓低了聲音催促她,“別愣著了,快算呀!你要是自己不提出來,司法殿那群神官可不會主動攬活兒!”
就天庭眾神現在這恨不得一場宴會開個千年萬年,卻連檔案都懶得看一眼的架勢,要盼著他們不辭辛勞主動去翻卷宗統計云華的功勞,那還不如盼著明日太陽星從西邊飛上來呢!
云華、云華訥訥點了兩下頭,然而才不過垂眸看了少頃,就又抬起頭來了,不好意思地對著嫦娥一笑。
嫦娥:“……”
一股不詳的預感浮上心頭。
她有些不可思議,卻還是抱著“應該不至于這般離譜”的樂觀心態,試探著問云華:“你……應當記得自己有多少功勞……的吧?”
云華、云華羞赧一笑,輕輕搖了搖頭,垂下眸去,聲若蚊吶:“我、我從前不在意這些的,左右也用不到。”
嫦娥:“……”
深吸一口氣再吐出后,她、她又深吸了一口氣。
仰望著南天門四根柱子上那闔目休憩似乎對外面一切不聞不問的赤須金龍,嫦娥忽然很是羨慕,甚至恨不得自己現在也能不管不顧抱著柱子裝瞎子。
不是?!
姐妹!!!
是我讀不懂你了……
你也不是人淡如菊人設啊,怎么這么多年連自己有多少功勞都不記得啊?!就不怕有人欺上瞞下,趁機貪了你的功勞嘛?
而且怎么用不到了?你是不知道功勞能換賞賜嗎?我說怎么你斗牛宮空空蕩蕩連個舒坦點兒的宮殿都沒有,合著你沒想過用功勞換東西?
難怪玉帝喜歡用你……這樣勤勤懇懇倒貼打工的打工人,哪個大老板能不欣賞啊?!
可就算你自己以前在天庭之時想不到,明明在凡間時你良人都想出殺兇獸消孽果這么個法子來了,難道你就沒觸類旁通,想到過可以以功抵過?!
急促呼吸幾聲,嫦娥倚靠在蕪的肩膀上艱難給自己順著呼吸,對上云華那單純澄澈的目光越發覺得窒息起來。
以前自己怎么就沒發現云華這么不諳世事呢?!
可事已至此,她只能生無可戀地擺擺手:“趕緊想吧,能想起來多少就想多少,多一樁或許都是有用的。”
不是她不想親自幫云華想,而是她實在是有心無力——
一來,能勞動云華這位斗牛宮侍長親自出馬的,除了老龜仙們這樁莫名其妙牽連上云華的出逃案,其余皆是三界的大案要案。
而這等案子,多半要隱秘查辦,可不是尋常無關神仙能知曉的。便是她從前和云華關系再好,兩人敘話之時,也都會默契繞過這些話題。
是以,云華辦完過哪些案子,立下過哪些功勞,嫦娥是統統不知的。
二來,事實上,從到了南天門時,嫦娥就有意在拉遠與云華的距離。
剛剛抵達時請黃巾力士通傳而非護著云華直入瑤池是,方才當眾斥責楊家眾人也是。
天庭眾神本就知云華曾經與她交好,若是她再做出與云華親親熱熱的姐妹模樣,那就更加深了大家的印象。倘使此時再不擺出冷淡的態度,就怕稍后她哪怕是為云華說上幾句公道話,也會被有心之人誣賴成為云華狡辯。
故此,為了稍后能為云華說上幾句話,起碼此刻,嫦娥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表現得和她太過親昵。
沉默走得離楊家人稍遠一些,看著他們一個個抓耳撓腮研究起天條的樣子,嫦娥深深嘆了一口氣。
唉,但愿黃巾力士走得慢一點,多給他們一些時間吧。本來就不聰明,再沒有提前準備,他們稍后可怎么辦啊?
就算她希望能以楊家人為案例警醒眾神,但要是他們表現得太蠢,那留給眾神的可就不是警醒,而是笑柄了……
……
饒是天庭眾神辦公效率再低,楊家人還是被傳喚上了靈霄寶殿。
領著人族女仙們押解楊家人入殿之時,嫦娥目光掃過大殿,果然見兩側密密麻麻站了數不清的神官,竟不比天庭朝會上的人數少多少。
她微微垂眸,心中了然,這定然是多方角力的結果。
在前世記憶中,玉帝對此事的兩次審判,皆是乾綱獨斷。
第一次,云華與凡人私通的消息傳來后,他不待眾神討論,便做出一副暴跳如雷的模樣,趁著眾神被震懾住之時搶先下令叫天猷副元帥將楊家四人就地正法,將云華捉拿回天庭。
第二次,也就是云華被捉上天與他對峙那次,據說除了天猷副元帥和天蓬之外,竟全無其他神仙在場。
是以,那時候如何處置云華和楊家人,皆是只憑玉帝自己就說了算,全然不曾按照天庭司法殿的辦事流程和天條天規行事。
玉帝如此為之,顯然便是為了維護云華——將楊家人處死,就可將思凡之事推脫到楊天佑這個四人身上,而云華不過是被凡人蠱惑了的單純神仙。
不叫其他神仙在場,也是要趁他人置喙之前,搶先為云華判一個看似嚴重實則不痛不癢的處罰。
這也不難理解,云華既是他的同族妹妹,又是他在這天庭難得的一柄快刀,無論出于情誼還是利益,玉帝自然是更傾向于保下她的。
但這一次,怕是他難以如愿了。
目光掃過老神在在的月合老人和勾陳上宮天皇大帝,又將奎木狼君、天蓬元帥的神情看在眼里,嫦娥面無表情地站定在丹樨之下,對玉帝和王母俯首行禮:“小仙見過陛下,見過娘娘。”
垂下眸,她目光落在潔白的靈玉地面上,眼前卻仿若浮現了前世種種——
她不會忘記,當云華和楊天佑可歌可泣的仙凡戀故事在天庭傳頌開后,當楊戩這位知名神二代心高不認天家眷在灌江口聽調不聽宣的猖狂宣言流傳上天后,有多少神仙欽羨之下思凡下界,將三界生靈攪得苦不堪言。
也不會忘記,最后的末法絕境時代,她那些被逼著強大起來的時日有多艱難。
抿抿唇,嫦娥眸中浮現出一絲不忍,旋即就被厲色所取代。
云華,對不住了,為了殺雞儆猴,叫眾神們深刻意識到思凡的下場,你和楊家人,這次也不能輕易逃脫懲罰!
作者有話要說:
娥姐:心累……毀滅吧!
第173章
靈霄寶殿,氣氛陡然間緊張了起來。
按著天庭的正常司法流程,是要先由負責監視的蕪將云華下凡之后的種種作為梳理一遍,而后再由司法殿的仙官們對應天條整理出云華和楊家人可能觸犯的罪過,最后由眾神共同審問后再裁定對他們的判決。
爭論,就在這最后一個環節爆發了。
在罪狀被司法殿神官們一一數出來后,本就形容憔悴的楊家人更是臉色蒼白,楊嘉與楊戩尚且倔強地抿唇咬牙硬挺著,楊舒卻早已嗚咽著低低哭出了聲。
她這么一哭,登時就引起了許多反應。
隔著冕旒,玉帝目光落在這外甥女嬌弱的身子上,眸色復雜。自從當初云華妹妹為大外甥楊嘉的婚事點香聯系他后,楊嘉和楊舒這兩個小輩但凡在楊府里,就日日不忘燃香供奉他。
他原形雖是個不折不扣的石頭,但在凡間歷劫這么多年,那空著的胸膛里早長出了一顆人心。人心都是肉長的,楊家兒女本就是他在這天地間為數不多的血脈至親,又還如此恭謹崇敬侍奉他,他又豈能全然漠視?
此時,眼瞧著外甥女那弱柳扶風般的消瘦身子因哭泣而顫顫發抖,他心中頓時不是滋味了起來。默默垂眸,卻是在冥思苦想如何才能幫外甥和外甥女們減輕罪罰了。
唉,都怪那個嫦娥,他入殿前可是聽引奏仙童稟報了,這廝就是故意要將事情鬧大,不讓他徇私的!
玉階上只受過楊家人香火的玉帝尚且有閑心和耐心暗中唾罵嫦娥,玉階下侍立在一旁的公主們卻是按捺不住了。
因在天庭公務員考試大典時表現出色,這些日子以來,王母也將一些管束女仙的政務交給了她們。是以今日,縱然身上還沒有正式神位,她們也暫且有資格上殿參與論政了。
螭潤六公主和康樂七公主對視一眼,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后雙雙出列。
她們雖未與楊家人有什么面對面的接觸,但當年在山上張府隨嫦娥仙子學習天條準備考試大典之時,亦是見過彼時活潑天真的楊家表弟妹的。
憶起當初那三張開朗明媚的笑顏,對比下此時他們血色盡失的臉色,再想想當年在瑤池姑姑對自己的照顧,她們又如何能對姑姑一家的困境袖手旁觀呢?
對著高高在上的父皇與母后,她們熟稔地露出哀求之色,俯首凄聲求情道:“還請陛下和娘娘看在云華長公主未曾鑄下大錯的份上,饒了她吧!”
螭潤和康樂自然知道姑姑一家人完全不受懲罰是不可能的,但嫦娥仙子曾與她們講過一個典故——若想在有許多人的屋子里提出開窗,不若直接提出掀房頂,或許倒能叫其他人在顧慮之下不得不退步主動提出開窗。
這招她們這些日子以來在瑤池使得得心應手,此時便也直接用了出來。
果不其然,這話一出來,可算炸開了鍋。登時,整個大殿上就嘩然一片。
祿存星君近日來本就因一些事而心緒不佳,再一聽兩位公主這明晃晃要請玉帝和王母徇私枉法的話,素來推崇公平公正的他登時就怒了。
立即就闊步邁出列,沖上首潦草拱手行禮后,更是雙眉緊擰,嚴詞呵斥她們:“殿下慎言!天庭可非爾等小家,能憑血緣關系就定是非黑白!”
“云華長公主犯下這等大錯,怎能輕易姑息?!若如此,今后面對三界眾生,天庭信譽何在?陛下和娘娘威嚴何存?!”
他雙目圓睜,氣勢洶洶,若是曾經的螭潤和康樂,或許當即就會被他這番大義凜然的話訓斥得面露慚色,羞愧退下了。但經過嫦娥仙子這些年的教導,又看過了人間種種,她們早已今非昔比。
螭潤先是被他嚇著了一樣微微睜大雙眼捂著胸口退后一步,待上首王母露出關切目光后,才面露疑惑之色,語氣不解地揪著他話中漏洞反問:“星君此言,螭潤當真不懂。”
“云華長公主雖有些許過錯,但這些年她在凡間可是隱姓埋名低調不已,從未曾敢依仗法力恃強凌弱,又何曾犯下過什么你口中的‘大錯’?”
祿存星君被她看似無辜又天真的話噎了一噎,有心想要當庭甩下云華犯下的種種大錯,可細細思量,云華這二十多年竟當真甘于在凡間當個普普通通的富家婆,連占個山頭招小妖作威作福都不曾有……
一時之間尋不到云華的大過錯,他雙眉擰得更緊,唯有抓著云華私通凡間這事沉聲強調:“她與凡人私通,就是對三界生靈的不公平!憑何三界生靈受盡紅塵苦楚,楊家人卻因她而享受榮華富貴?”
想起蕪仙子適才稟報的話,祿存星君雙眸微冷,語氣嘲弄地擺事實講道理:“六殿下,當初嫦娥下凡宣旨前,楊家人可是因為她變出來的金銀財寶,即便不事生產也能生活富庶呢!”
聽了他說的話,不提楊家人如何羞愧難當,一旁的康樂七公主卻是微微松了一口氣。幸好啊,有嫦娥仙子下凡宣旨那么一遭,否則姑姑她們今日還當真要被人抓住這點使勁攻訐了。
心知祿存星君也是為公平正義才如此激動,心思純善的她倒沒有如六姐那般故意泡茶引起父皇、母后的心疼,而是認真誠懇地同他分辯:“星君所言有理,但您莫忘了,您也說了,那是在嫦娥仙子下凡宣旨之前。”
“而在那之后,云華長公主就帶著楊家人親自勞作,又是種田又是斬殺兇獸,不僅償還了用法力變出來的財物,還抵消了此前纏身的孽果。”
目光掃視過自己的表弟、表妹們,康樂神情憐惜,輕輕嘆了一口氣后,柔聲說:“您瞧瞧,他們雖享受了成為神仙子女的福利,卻也承受了對應的責任和劫難。”
“不提他們解救過多少受兇獸所害的凡間生靈,單單因血肉而被妖孽所害的苦果,他們就不止受了一遭,眼下儼然一副傷痕累累的模樣。”
“星君啊,您希望三界生靈能公平公正地活著,這自然是對的。但也請您,公平公正地看看他們的遭遇啊。”
語罷,康樂身形一頓,竟是當眾對祿存星君行了個俯身下拜的大禮。而在她身后,從龍吉大公主到螭潤六公主,也紛紛隨之俯身。
“這——唉!”若是與促狹的螭潤六公主,或許祿存星君還能強撐著一口氣與她有理沒理地爭辯一番,可對上純良誠摯的七公主,他確實沒辦法了。長嘆一聲,他就拂袖回了隊列之中。
見耿介固執的祿存星君都放棄了,一直提著心聽殿上爭辯的云華登時松了一口氣,可還不待她臉色輕松下來,又是一人閃身而出。
她定睛一瞧,乃是廉貞星君。
廉貞星君對著玉帝和王母潦草行禮后,卻是沒有搭理嚴陣以待的公主們,而是徑直問司法殿的神官們:“方才蕪仙子提起,云華長公主曾帶她的前兒媳紅燕前往東海仙門尋仙?”
見神官們點頭稱是,他才轉向玉帝和王母的方向,似笑非笑地一拱手:“陛下,娘娘,小仙素聞云華長公主與東海群仙交好,帶自己的前兒媳去拜師門,這如何不算是奔走鉆營,借神仙之位謀求私利?”
“星君莫非沒聽清?”聽他提起此事,玄悅四公主當即出列,揚起下巴點點跪在一旁的紅燕,傲然道,“此女可是靠著自己的能耐拜入仙門的,并不曾借助長公主的人脈!”
嗤笑一聲,她驕傲抬起頭:“星君啊,長公主素來行事坦蕩,最不屑于走后門那等蠅營狗茍之輩。你拿此事攻訐她,未免有些可笑了!”
她的姑姑她知道,才不是那種幫人走后門的宵小之徒!
真的有打算幫前兒媳走后門的云華:“……”
呼,幸好沒有直接帶燕娘走后門,否則,自己今日真就是活該因此受罰了。
云華心有余悸又略有些心虛地垂下了頭,在她身旁,楊嘉心情就更是復雜了,是既愧疚于娘親險些受自己拖累,又驕傲于燕娘能靠自己拜入仙門的本領。
幸好燕娘自己成功了,否則要是牽連了娘親,那自己可真就是萬死莫贖了!
可他們的心放下得太早了,廉貞星君先嗤笑一聲還以玄悅四公主后,才不緊不慢地道:“殿下這話怕是不能服眾。從前的長公主性情高潔,天庭皆知。但如今的長公主都自甘墮落,與凡人無媒茍合了……”
“無媒茍合”四字被刻意說重,有意上挑拖長的尾音更透出了滿滿的譏諷之意,他打量著玄悅沉下來的臉色,才心滿意足一笑,好整以暇地反問:“這性情……怕是未必仍高潔如初吧?”
先不說他的話,僅僅是語氣就盡是挑釁意味,玄悅聞言雙目一厲,呵斥他:“大膽,你竟敢對長公主出言——”
“星君未免由己及人了,”一把將要破防擺公主架子的四妹拉回來,龍吉大公主挺身而出,笑瞇瞇對上了廉貞星君,“您性情多變,可不意味著其他神仙也是。”
對著她話中軟刺,廉貞星君卻是無所謂地聳聳肩:“事實上,小神是當真不在乎云華長公主到底是什么性情。我只是好奇,諸位憑何斷言這紅燕就是憑借自己拜入的錦凌門?”
“我掌管天庭吏治,可是深知若有神仙有心以權謀私,縱使未曾明言,也會有下界無數修仙者為討其歡心而百般諂媚主動奉上好處。”
“就算長公主確實未曾言明要錦凌門收下紅燕,但焉知這不是一樁雙方心知肚明的暗中交易?何況以她的權勢修為,普天之下會有多少修仙者能夠拒絕她的所謂‘引薦’?”
眼尾輕輕上挑,他直視龍吉,一字一頓道:“若她問心無愧,就拿出證據來!”
作者有話要說:
公主們:感謝嫦娥仙子傾情指導的辯論技巧,從此舌戰群雄不是夢!
————
啊有個情節終于要寫到了,早就想寫了哈哈哈哈哈,好期待!
第174章
證據?!
頂著廉貞星君譏誚的目光,不僅龍吉大公主一時失語,就是她身后的諸位公主及跪在階下的楊家眾人,也皆是愕然一怔,隨后一個個便面色微變,露出羞惱之色。
按他的話,無論云華是否有心為紅燕走后門,只要她有天庭長公主和斗牛宮侍長的名頭,就都足以叫下界仙門主動獻媚了。既然他已然如此武斷為云華定下了罪,那又何必還問什么證據?
反正無論云華是否無辜,他都認定了她的身份便是她的原罪!
登時,玄悅四公主就橫眉倒豎,神情薄怒,張口就欲訓斥他妄自揣度誣陷云華姑姑。
而龍吉到底比妹妹們更多了幾分城府,立即神色如常地橫臂攔住了四妹,免得她落下以權勢壓人的話柄。
面對廉貞星君咄咄逼人的態度,她亦是落落大方地一笑,先頷首肯定道:“星君所言確實有理,您為天庭廉政所耗費的心血也是眾所周知,有此顧慮不足為奇。”
什么?
龍吉表姐怎能這般附和那個要治他娘罪的神仙?!
楊嘉本在因未曾真正連累了娘親而暗自慶幸,誰想殿上情形竟急轉直下,不過幾個來回,那星君就辯駁過了表姐們,要將娘親釘在以權謀私的恥辱柱上!
此時再一聽大表姐竟也肯定了對方的說法,他登時就心急如焚,張開嘴就想將一切罪過攬在自己身上。
幸好,楊舒和楊戩手疾眼快捂住了他的嘴,鑒于幾人正被一群耳力非凡的神仙圍在正中,他們甚至都不敢低聲囑咐,只能狠狠使眼色叫自家的憨憨大哥可別言多必失。
而龍吉附和一句后,見廉貞星君仍是那神情譏誚的模樣,臉色變都沒變過一剎,便知此人并不如祿存星君那般好打動。
于是她也拿出公事公辦的態度正色起來,淡然自若地點出他的破綻:“可該拿出證據的,恐怕不是云華長公主吧?”
聞言,廉貞星君雙眸微微一瞇。
在他隱露凌厲之色的目光下,龍吉微微一笑,不避不閃地與他對視:“是星君懷疑她以權謀私,難道不該是星君自己拿出證據來證明自己的觀點么?”
廉貞星君亦不退讓,立時便啟唇反駁:“即便是今日天庭不以此審判云華長公主,此事也關乎她的清譽。她若不在意自己名節,自然可以置之不理!”
龍吉等的就是他這句話!
唇角微勾,見廉貞星君神情篤定自然,似乎全然未曾發覺此語失言,她心中冷笑一聲,邁步向前,冷聲呵斥:“大膽!這般妄言,莫非是要擾亂天庭朝綱?!”
扣了頂大帽子后,她不待對方質問,又搶先嗤笑:“按你的意思,我天庭萬千神仙豈還有清白之士?!”
袖角在廉貞星君面前劃過,龍吉颯然轉身,昂首看向大殿兩側文武神官:“為三界安寧,我天庭神官多有奔波于仙凡兩界者,日久天長之下,同下界修仙者結下情誼者更不在少數。難道其間情誼,竟皆是你所謂的有意奉承、以權謀私?”
“而若只憑這妄自揣測就可污蔑天庭之神,還強要被污蔑者自己收集證據證明自身清白,今后天庭諸神可有寧日,豈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宵小污蔑一句,大家都要日日忙于自證?!”
“長此以往,眾神又焉能專心本職?三界無神管理,亦將因此而失了秩序,誤了眾生!”
視線掃過聽出了她話中意味后若有所思的眾神,她神色凝重:“諸位為三界殫精竭慮,難道竟甘心今后受此折辱?!”
語罷,不待其他神仙回答,更是看也不看面露驚色的廉貞星君,龍吉再次拂袖轉身,徑直向上首的玉帝和王母俯身拜了下去,沉聲進言:“陛下!娘娘!萬不可聽信廉貞星君妄言啊!”
“為天庭計,為蒼生計,絕不可任宵小無憑無據就能肆意污蔑天庭之神吶!”
“還請陛下、娘娘明鑒!”
在她身后,亦有神仙俯身相隨。只是這一次,隨同她下拜的卻不只是她六個姐妹,還有大殿之上的萬千文武神官!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他們可以無所謂云華長公主為人污蔑,但龍吉大公主所言不錯,若是今后開了這口子,是個什么人就能無憑無據說他們以權謀私,那他們豈有寧日?
往日糾察靈官們沒事找事已然夠讓大家煩躁了,神官們可不想再給自己找麻煩。
是以,這一拜,不是為了云華長公主,而是為了被牽扯上自身利益的自己!
霎時間,靈霄寶殿上萬千神仙不約而同地齊齊俯身,“還請陛下、娘娘明鑒”之聲更是宛如山呼海嘯一般,滾滾向前奔涌而去。
立在大殿中央的廉貞星君,首當其沖面對了這象征著眾神意志的浪潮。
臉色驟然一變,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得意之下脫口而出的那一句話,怕是早在龍吉算計之中,甚至她就是有意要利用他這一句話,作為給云華脫罪的墊腳石!
要是將不可在無證據的前提下隨意質疑眾神的規矩定下了,那今日這場審判,怕是再沒多少神仙敢出列要給云華增加罪名了!
畢竟嫦娥抓云華上天一事本就事發突然,除非是這二十年來始終有意緊盯著楊家要抓她的錯處,否則一時之間,哪個神仙能憑空掏出什么證據?!
雙眸中閃過冷冽之色,廉貞星君面色微沉。
——龍吉大公主,當真是好深的算計啊!
只消三言兩語駁過了他,今日這場庭審,她就可省下多番口舌。再有誰有所質疑,一句叫人掏出證據,便可將人堵得啞口無言。
就這樣被她踩著達成目的,當真是令人不爽!
廉貞星君雙目中滿是不甘,然而視線對上兩側那些神仙們隱含警告乃至敵意的眼神,他唯有喟然一嘆,向著上首低頭認錯:“廉貞失言,還請陛下、娘娘寬恕!”
就算他再一心追求吏治清明,唯有他一個神仙,也難以對抗這滿殿庸碌之徒。眼下本就是多事之秋,他在此時硬挺著,最終怕也不過是為自己招災罷了。
強逼著自己低了頭,廉貞星君垂下的雙目中,卻是滿心不甘。
呵,這些神仙口口聲聲是為公為蒼生,可誰不知道,他們不過是怕被發覺了把柄,才連一句揣測都要扼殺在搖籃之中?!
與這些鼠輩為伍,縱他一腔熱血,也深覺不齒!
懷著一腔憤慨,廉貞星君不待玉帝和王母出言,就甩袖回了隊列之中。
挑事之人率先放棄了,其他神仙自然也不會再傻乎乎地維持行禮姿態,在玉帝一句“眾仙卿不必憂心,廉貞星君不過一時失言”的安撫下,紛紛站直了身子。
捆綁著眾神利益駁退了廉貞星君后,龍吉微微松一口氣,就欲再為姑姑辯解,將她并未以權謀私借神仙身份暗示東海仙門收紅燕為徒的結論敲定。
不料就在這時,一道淡粉色的身影出列了,月合老人顫顫對上首微微鞠了一躬后,側身面向龍吉輕笑一聲:“大公主所言極是,凡事都講求個證據。”
“哦?”龍吉面上自若,心下卻是一凜。
這月合老人雖無事也要給父皇、母后找事,但也并非無的放矢的蠢貨。
他這么說,難道……
杏眸中浮起一絲明悟之色,她粲然一笑,驚喜問道:“難道仙翁竟請動了東海仙門的修仙者們,得了他們的人證?竟不知仙翁竟與東海仙門亦有交情,這么快就能將他們請上天!”
“這可好了,定能證了云華長公主的清白!”
唇畔含笑,龍吉好整以暇地看著月合老人,卻是有恃無恐。
要是月合老人當真請來了東海仙門的修仙者,于姑姑而言,定然也不會是什么壞事。
一來,她方才的話語中已暗暗為月合老人挖了陷阱。
若是月合老人應了,那就證明他當真和東海仙門交情不淺。而憑借著他自己認下的這份“交情”,就算東海仙門之人污蔑姑姑,自己也可將其打成月合老人的同黨,以此來分辨他們并非立場中立值得信任的人證。
到時候,所謂人證自然不再可信了。
二來,她也是當真對姑姑有信心。
天庭誰人不知,她姑姑最是光明磊落,雖和凡人私通一事上卻是有些糊涂,卻也絕不是敢做不敢認的鼠輩。適才她們姐妹為姑姑據理力爭之時,姑姑可未曾反駁過紅燕乃是借其之利拜入仙門的。
是以她有信心,在此事上姑姑絕對是清白的!
如此想著,龍吉對姑姑投去一個“不必擔心”的目光,旋即就氣定神閑地坐等月合老人請出東海仙門之人了。
她沒有察覺,云華憔悴神色下隱隱的一絲心虛——雖然紅燕確實不是靠她關系進的仙門,但她也是真打過這個主意,還帶著紅燕拜訪過諸多東海故友的啊!
長睫輕顫,云華只盼著,被請來的,最好只有收了紅燕入門的紅鱗,可千萬不要有她那些舊友啊!
畢竟她到底有沒有以權謀私這事……
唇邊勾起一抹苦笑,云華暗自慨嘆——從她帶紅燕拜訪故友的過程看,是有的。可從紅燕未曾拜入故友們門下,而是成為與她素無交情的紅燕弟子這一結果看,又是沒有的。
這真是,如有如無啊……
就在姑侄二人心思各異之時,月合老人笑嘆著搖了搖頭,似乎很是遺憾:“大公主誤會了,老臣和東海仙門倒是素無交集。且時間如此倉促,老臣更是來不及去請什么人證。”
“何況,即便東海仙門有心攀附,也未必就意味著長公主有意以權謀私。當真要論罪,還是要看長公主自己,是否有此心吶。”
在龍吉詫異又警惕的目光中,他抬了抬手中紅線,撩起眼皮微笑道:“老臣此寶,可測人心。”
“就不知……”月合老人不再與龍吉糾纏,陰冷目光輕飄飄落在云華身上,終于圖窮匕見——
“長公主是否敢一試?”
作者有話要說:
龍吉:辯論?呵,跟娥姐進修過的本公主,早已是next level!
嫦娥(擦把冷汗)(雙手合十):感謝縱橫家還沒出現,否則我這兩下就當真是班門弄斧、關公門前耍大刀,丟大人了!
月下老人:神仙版測謊儀,司法殿值得擁有!
第175章
測人心的寶物?!
一聽這話,始終沉靜旁觀公主們舌戰群雄的嫦娥坐不住了。
公主們不知道內情,恐怕還自信云華仍是那個清風朗月一般不屑走后門之事的姑姑。但云華在得知燕娘拜入紅鱗門下后慶幸感慨的那句“終究是擦著線行事”,彼時已抵達了東海仙島的嫦娥,可是聽得清清楚楚!
不管云華品性還是否高潔如初,僅僅在是否有心走后門一事上,她是經不起測試的!
嫦娥有些頭疼地抿抿唇,她是有心叫云華和楊家人做神仙思凡的反面案例,卻也沒當真要將云華釘在恥辱柱上啊……
眸色微深,她想,或許,該到她出場的時候了——
“啟奏陛下,天蓬有下情稟報!”
忽而,一道男聲從武官隊列中傳來。殿上眾人循聲看去,竟是天蓬元帥。
天蓬元帥?!他出來做什么?
就要邁出的步子驟然頓住,嫦娥目光審視,等著聽天蓬要說什么。
別的神仙或許不知道,但她可是前世就聽聞了,云華之所以會下界追捕老龜仙們,就是因天蓬與清清嬉戲打鬧之時,天河之水漫延到南天門附近,才給了他們趁勢逃出天庭的機會。
追根溯源,他才是一切的罪魁禍首!
若沒有他與清清醉酒鬧事,就不會有云華后來的私通凡人!
眸色隱隱透出一分冷意,嫦娥已打定了主意,若是這廝竟敢對云華落井下石,那他自己今日也別想毫發無損地走出靈霄寶殿!
不僅是嫦娥,龍吉、鳳祥和雀喜三位公主曾隨她一起下凡對楊家人宣旨,當年自然也早從姑姑口中打聽到了那些舊事。這么多年過去了,她們更是早就和其他姐妹們同仇敵愾地在背后埋怨過天蓬元帥許多次。
事實上,若非怕叫父皇、母后想起姑姑的事提前治罪,她們甚至險些在某次家宴上說漏嘴。
而云華雖忘了和兒女們講天規天條,但這等涉及到她和良人情定終生的前情,卻是必然會和孩子們分享的。是以一聽出列之人自稱天蓬,楊家眾人就提起了精神。
一時間,無論是嫦娥和七位公主,還是云華和楊家人,皆齊刷刷將目光狠狠釘在了天蓬身上。
而突然被打斷的月合老人,同樣目光不善地看向了他。
被前前后后無數雙眼睛盯著,天蓬倒是面不改色,緩緩說道:“月合老人要測長公主之心,但據天蓬所知,長公主追捕老龜仙們之時,就被那老龜仙們暗算,心脈受損極為嚴重。”
“爾后在凡間孤立無援的她,不得不以旁門左道之術,服下楊天佑的心頭血,才暫且止住了傷勢。”
“所以……”對上月合老人的眼神,他微微一嘆,語氣沉痛,“這顆心中盛滿了別人的心頭血。故而,長公主在下界的所作所為,恐怕并非出自本意。”
“而若要測長公主的心,想來,也是無本心可測的。”
語罷,避開月合老人冷厲的神色,天蓬沉默著垂下眼眸。
他天蓬雖在小情小愛上不拘小節,為保自身更是狠心與清清撕破臉皮。
但捫心自問,他也并非大奸大惡之徒,更不是忘恩負義的小人。這事本就是他牽連了云華長公主理虧于她,此時眼見長公主落難,他又怎能冷眼旁觀?
何況,云華之于他天蓬的意義,又豈是清清可比?
垂落的眸子里劃過一絲懷念與失落之色,天蓬憶起了前些年為天庭出征,與云華并肩作戰的時光。若說清清是他滿足自己自尊心、打發時間的可有可無的角色,那斗牛宮侍長云華就是他轉入這朝天庭后難以忽視的存在。
他對云華的情義,并非淺薄的情欲,而是一個武將對于武藝高超的神祇發自內心的尊崇,一個被云華多次舍命相救之人無比誠摯的感激。
不只是他,多年以來,只要在戰場上能遙遙望見云華浴血奮戰的身影,多少天兵天將就都會像有了主心骨一樣,無論面對多兇殘的妖孽,都能提起己方必然凱旋的高漲士氣。
想到疆場上那道總是屹立不倒宛若定海神針一般的身影,天蓬玉面上涌起一層淡淡的潮紅色。他深吸一口氣,壓抑下心底翻涌不止的激動與惆悵。
也不知,下一次再能和云華女神并肩作戰,會是什么時候?
當然,為云華解圍,也并非是天蓬的一時意氣。
悄然抬眸,將冕旒后玉帝和王母的隱約臉色收入眼底,天蓬心中暗暗一穩。
云華不止有斗牛宮侍長這一重身份,與此同時,她還是天庭兩位統治者的同族妹妹,深受他們的倚重和疼愛。
自己酒后帶著清清嬉戲,無意間卷席老龜仙們至南天門,可謂是落了個大把柄,要是有朝一日為他們所知,說不得便會如何發作起來。
此時,自己先向云華示好,也算是一重保障——
最好的情況,自然是云華心領神會,不再提及當年之事,此事就此被按下;而若自己動情之事不慎暴露,有今日這番相助,想來未來玉帝和王母判決自己時,也會稍有容情……
自覺自己情義與利益皆考慮得明明白白了,天蓬唇角微翹,露出了一抹得色。
天蓬竟也是要為云華求情?
且也是以此事為由?
另一邊,眸中掠過一絲訝然之色,嫦娥從天蓬身上收回目光,微微垂眸,心中默默思量。
前世,天蓬對楊家幸存的兄妹二人有幾分善意,她是記得的。雖然今生聽清清說了天蓬渣她的種種行為后,她對他的觀感更下一層,但依照前世回憶,天蓬會為云華解圍,倒也算不上奇怪。
可他為何會提起云華心脈受損這件事呢?
事實上,便是他不提,嫦娥方才也是打算以此為由為云華辯解的。但天蓬提出此事,卻令她尤為不解。
——據她所知,前世直至云華走火入魔幾近神魂崩潰,身上那顆心都還盛滿了楊天佑的心頭血。而將她從凡間押解回天庭,趁著群神得到消息之前暗中面見玉帝的,正是天猷副元帥和天蓬。
若是天蓬還記得云華心脈受損之事,又有心維護她,為何前世帶云華到御前受審之時,竟不曾讓云華引出楊天佑的心頭血?
是前世的他忘了此事未曾提起,還是出了什么變故使得云華未能取血成功?
眼底沉下一絲憂色,嫦娥抬眸,望向云華。
在她的計劃中,本是打算待楊天佑壽終正寢之后,帶云華回天庭的。
而中間這幾十年,她則是打算在籌謀封神之劫的同時,一面請牛花打聽下上清天醫院的神官們是否有能力為修為高深的云華恢復心脈,以免以防萬一,暗中為云華尋一顆可用的好心,等來日她回歸天庭之后為她換上。
可因著楊舒受困、楊戩拜師等事著實事發突然,為保下他們的性命,她不得已,只得提前將云華和楊家人帶回天庭復命。
故而,她不僅未曾來得及請牛花打聽,也沒尋到一顆好心,更還未來得及深入了解過云華所用的剖心喂血之術。
要是前世天庭其實嘗試過為云華治傷或引出楊天佑心頭血,卻因故失敗,那今生再任憑他們給云華醫治,豈不又是平白折騰一場?
可別心沒治好,反倒加深了云華的傷勢……
心念電轉之間,嫦娥雙眉微蹙,眸子中添了幾分凝重。
——到底是什么,令前世的云華未曾引出楊天佑的心頭血呢?
而上首的玉帝,已微微向前俯身,關切地問:“云華,天蓬所言可是實情?”
聞言,云華抬起了頭。
她正跪在白玉階下,抬眸仰望,角度可以恰到好處地繞過玉帝額前遮眼的冕旒,直直看到他的目光。
云華不禁一怔。
這目光很熟悉,又很陌生。
熟悉,是因為這目光之中,飽含了關愛之情。
就好似,他們還是當年在這天庭里相親相愛的兄妹,為共同的理想和立場攜手拼搏,也會時時關心著對方是否一切安好,有沒有又受到其他勢力的欺壓為難。
而不是如今這樣,一人坐高堂,一人跪階下,身份地位如隔天塹,昔日情分恍若紙薄。
陌生,是因為這目光之中,竟隱隱透出乞求之色。
這是云華第一次見到玉帝臉上出現這種神情,這曾被他嗤笑為“懦弱無能之輩才有”的神情。
在云華的記憶中,玉帝被天道逼著做違心之事時不曾露出這等神情,在一家人出游卻被叛天妖孽圍困令他身受重傷之時亦不曾顯露絲毫脆弱……
而她看得出來,玉帝是在乞求她認下天蓬所說的話。云華也心知,只要她認下這話,哥哥就有了為她開脫的理由,順理成章地叫她繼續當至高無上的天庭長公主和斗牛宮侍長。
果然,見她怔忪不語,哥哥柔和了聲色,溫聲說:“要是天蓬所言屬實,那天庭倒是可以對你從輕發落,再給你引出楊天佑心頭血,醫治心脈之傷。”
多么溫柔的哥哥,多么完美的計劃啊。
云華也不知為何自己忽然有了嫦娥所說的那什么情商,竟輕松聽懂了哥哥的言下之意——
只要她認下,不但能夠在私通凡人一事上脫罪,還能憑借著這顆“干凈”的心,來堵三界眾生的嘴,叫他們將一切罪責推脫到曾經陰差陽錯用了凡人心頭血的云華身上,而再不能追究今后已“洗心革面重獲新生”的云華長公主身上。
在玉帝和王母鼓勵催促的目光下,云華卻沒有立即欣喜若狂地應下。
她怔忪轉過頭,先看向了跪在一旁的良人和兒女們,定定注視半晌后,掃過立于自己身后的嫦娥,最終落在了仍舊未曾回歸隊列的侄女們臉上。
無一例外的,所有人的臉上,都充滿了鼓勵和肯定之色。
他們都盼望著,她能認下天蓬的話,保全自己,換上一顆全新的心。
“我不愿意。”
微微有些發澀,卻難掩堅定的溫柔嗓音,在寂靜的大殿中輕輕響起。
總是盈滿柔情的眸子盛起隱隱愧色,云華輕嘆一聲,對著上首的哥哥、姐姐露出真切又恬淡的笑容,決然道:“云華不要引出楊天佑的心頭血。”
作者有話要說:
面對清清,天蓬隨意擺擺手:有你沒你無所謂,女人如衣服,未來俺老豬還能有高翠蘭和卵二姐呢~
面對云華,天蓬狂搖應援棒:愛豆女神哪家強?我為云華撞大墻!你是電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話!
第176章
不愿意?!
瞳孔驟然放大,嫦娥猛地轉頭看向云華,滿眼不可置信——這么好的事,她有什么拒絕的必要啊?!
換了一顆新的心,又能緩解傷勢恢復修為有望躍回天庭戰力之巔,又能洗脫罪名挽回清譽,不好嗎?!
嫦娥沉默注視著云華,想不明白她為何如此斷然拒絕玉帝。同樣的,大殿之上的所有人也都不明白,不僅楊家人和玉帝等云華的娘家人皆一臉不解,就連大殿兩側的神仙們也在短暫的靜默后,議論紛紛了起來。
就在這時,只見云華淺淺一笑,語氣溫柔,一字一頓間卻盡顯堅決之意:“只要云華還活著,良人的心,就不會死。”
不祥之感隱隱浮上腦海,玉帝擰眉,下意識張口企圖呵住她:“云華!”
恍若沒聽到玉帝的呵斥聲,云華側過臉,視線落在吃過玉兔仙藥后已勉強有了人形的良人身上,眉目舒展,桃花眼含情脈脈,流露出無比動人的繾綣深情:“我被老龜仙們打傷的,是無情的神心,是冰冷的神血。而良人給我的,是一腔深情的愛心,是滾燙的熱血。”
玉帝:“……”
不是,這怎么還帶踩一捧一,貶自己的原生心臟和血液,吹楊天佑的一顆凡心、一身凡血的呢?
怎么是咱們靈石一族的石頭心血有什么錯嗎?!!!
對著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戀愛腦發作的妹妹,他滿腹一言難盡,不由搖頭苦笑兩聲。
沉吟片刻,才斟酌著不要讓自己言辭太激烈,苦口婆心地勸性情大變的妹妹:“就是你所謂的‘深情的愛心’和‘滾燙的熱血’,致使你難以抵御住誘惑,叫你無法再如曾經那般清心寡欲!”
語重心長地說完,玉帝神情復雜。
這幾十年來,他只是通過嫦娥定期呈上的仙錦確認云華的安危,而未曾有過什么面對面的交流。
他是真沒想到啊,許久不見,他好好一個殺伐果斷、器宇軒昂的女神妹妹,竟淪落成了而今這癡癡纏纏、凄婉惆悵的小家子氣模樣……
——成個親,變化能這么大?
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幾眼妹妹,又瞧了瞧一旁當年在凡間渡劫時生生世世數次和他成親卻照樣雍容大氣的王母,他甚至不由懷疑云華不是被喂了凡人心頭血,而是被什么人趁機奪舍了,才變得如此叫他陌生。
渾然不知哥哥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有沒有被奪舍了,云華還沉浸在自己的深情之中,繼續癡癡說著:“要做一個清心寡欲的神仙,并非難事。難就難在,神仙沒有愛心和熱血。”
“楊天佑的心就是愛心,他的心,愛著自己的良人,自己的兒女,和世間一切生靈。”
“他的血更是火熱無比,能夠在寒冷的冬天,溫暖他所愛的一切。”
“而天庭的這些神——”
“云華慎言!”嫦娥猛地轉身,打斷了云華的話。
她算是知道,前世的云華為何沒有引出楊天佑之血了。
合著不是天庭沒有神仙想起此事,也不是剖心喂血的法術出了什么幺蛾子,而是云華自己,莫名其妙拒絕了。
不過……眸中劃過一絲無語,嫦娥心累到不知該說什么。
你夸楊天佑的心血就夸好了,想踩自己的心血也隨意,可現下為何又要扯上天庭神仙?
天庭神仙招你惹你了?!
雖說也有大把尸位素餐的庸碌之神高居廟堂卻德不配位,不似新神們有著滿腔造福三界生靈的赤誠之心、熱忱之血。
但平心而論,更多的中下層神仙無論是為了香火還是礙于天庭管束,總體說來還都算得上是兢兢業業,當真為三界做過實事的。
不管他們是否有所謂‘深情的愛心’‘滾燙的熱血’,論跡不論心,人家做過的善事不能否認。且你這話但凡說下去,甭管人家原本的心血是否深情滾燙,怕都得被你一盆冷水澆滅了!
秀眉微蹙,嫦娥實在想不明白,云華為何能說出這些話來。就算她獨居斗牛宮看不到眾神的付出,也不至于失智到不知道這么說會得罪一大票神仙吧?!
半是困惑,半是不愿她再說出更過分的話平白得罪其他神仙,嫦娥不敢留給她更多氣口,語氣急促地搶過話頭:“天庭眾神為三界生靈時時操勞,自然是有一顆博愛蒼生的慈愛之心,和一腔造福世間的熱忱之血。”
“不說旁人,便是你自己,從前斬殺食人作惡的妖孽無數,這般心血,難道算不上良善、熱忱?”
自己從前?
一聽嫦娥提起從前,云華微微一怔。
怔然間想要去回想自己從前斬妖除魔時的心路歷程,她卻愕然發覺,分明記憶清晰,往事歷歷在目,但自己憶起那些場景,除了有幾分熱血沸騰與驕傲暢快之外,卻全然想不起當時的自己有何感受。
就好像,自己只是個旁觀這些記憶的局外人一樣。
羽睫輕顫,瞳色黯淡,云華唇角勾起抹苦澀的笑。
是了,二十多年以來,自己最多只在打獵時宰過幾只靈識未開的兇獸,手中仙劍早已不再浴血。這么久未曾真真正正地與妖魔戰過一場,也難怪英雄氣概不再。
為自己的反常找到了借口后,她意興闌珊之下,也無意去和嫦娥爭辯天庭眾神到底有沒有愛心、熱血了。
就像嫦娥所言,他們到底切切實實為蒼生做過事,不該受她無端指責。
她方才激動之下,確實失言了。
云華住口了,嫦娥卻才剛氣勢高漲地準備開大。
目光冷颼颼落在楊天佑身上,哪怕他已然糊成血淋淋一卷了,她心中怒氣仍是不減分毫——她好端端一個正正常常的姐妹,就是因他滯留人間犯下天條,前世還險些走火入魔了!
凡人都說九尾妖狐蘇妲己禍國殃民連累了商紂王,可好歹紂王生前酒池肉林何等快活,亡國身死之后還能上天撈個天喜星當,幾乎是半點兒苦都沒受到。
哪像云華,只因為遇到一個楊天佑,差點兒連命都丟了!
要不是前世楊天佑被天猷他們先下手打死了,嫦娥甚至恨不得親自出手將他抓起來千刀萬剮!
克制住自己的騰騰殺意,不叫自己為一時情緒沖昏了頭,她聲音冰冷:“你說楊天佑有一顆‘深情的愛心’‘滾燙的熱血’,愛‘世間一切生靈’?”
“那我就不懂了,他如此博愛,為何在我下凡宣旨之前,從不曾見他做過什么善事?”
注視著方才還一臉堅決驕傲,此刻卻恍惚茫然的云華,嫦娥語氣嘲弄:“在我下凡宣旨之后,他確實曾將家財換為食物,分發給貧困百姓,這我不否認。”
“但想來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他有此舉,并非出于什么愛心與熱血,而是為了給你們全家消除孽果吧?”
“而在我下凡宣旨之前,在他不知道自己身負孽果之前……”嫦娥頓了一頓,半晌,雙唇中飄出一聲低低的嗤笑,攜著陣陣冷意鉆進云華和楊家人的耳朵里。
不由自主地身子一顫,云華和楊家人怔愣之間紛紛低下了眸,卻仍是無法逃脫那直往人心里鉆的徹骨寒意:“他做過什么善事呢?”
“憑借著你變出的金銀財寶,他享受著人間富貴,從只有一只騾子、一間茅草屋的底層貧民,一瞬間躍為有人伺候、家財萬貫的大老爺。在那之后,他做過什么嘛?”
余光里出現一片泛著瑩白淺光的裙擺,云華這才意識到,嫦娥走到了自己身旁。
果不其然,那冷冰冰的話語,也沉沉壓向了頭頂:“他是和你學過武藝親自去行俠仗義鏟奸除惡了,還是以你變的財寶為本錢做生意再散盡家財賑濟災民了?”
繞過頭埋得越發深的云華,嫦娥緩緩踱步到楊天佑身邊。在藥效下已恢復了人形的他,此時臉色灰敗,察覺到嫦娥的視線,亦是慚愧地避開了目光。
“呵,”不屑地從楊天佑身上移開眼,嫦娥語氣譏誚,“他若當真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也就罷了,可既然他為了消除孽果,都能想到獵殺兇獸的法子,就說明他是有那個腦子能做更多事的。”
“而有如此能力的他,卻從未切實為他人做些什么,這算是有愛心、有熱血?”
深感荒唐之下,她從心底里發出一聲冷笑:“光會嘴上說說心里想想,這可不算是什么愛心、熱血。”
“哦對了,”似乎又想起了些什么,嫦娥再次將目光投到云華臉上,對上她不安的目光,勾唇一笑,“他對你倒是挺有愛心的,初遇就救了你。”
“但他當真是個好良人、好父親嗎?我看未必吧。”
霎時間,云華和楊家三個兒女全都睜大了眼。
嫦娥說良人/爹爹不夠有愛心、熱血也就罷了,怎么還能說他不是個好良人、好父親?!就算他沒為三界蒼生做過什么,可他對家人的心意確實不可指摘的!
聽了嫦娥那一大段冷嘲熱諷的話,楊戩早就憋屈得不行了。若非妹妹在上殿前就暗示了要他一起示弱賣慘,他早就要按捺不住開口了。
可就算他再能忍,聽到嫦娥連這都要否認,也是忍不住了。
一雙濃眉倏然擰住,他仰起脖子,憤懣反駁:“你胡說!我爹爹是世上最好的丈夫,更是最好的父親!”
“哦?是嗎?”不意上了殿后就一直保持沉默的楊家小輩竟忽然出言反駁,嫦娥略感詫異地挑了挑眉,而后意味莫名地點點頭,從容不迫道,“父母之愛,計之深遠。”
“在我下凡宣旨之前,你那深愛你的爹爹,為你的未來想過什么呢?他有創下產業能叫你今后不成吃喝嗎?有立下戰功為你留下能繼承的貴族爵位嗎?”
“就算這些都沒有……那他有教導過你讀書習武或其他技藝,讓你今后能自食其力嗎?”
見自己說一句楊戩就愣一下,沒一會兒灼灼目光就被迷茫無措之色所取代,她眉宇間都不禁浮上幾分憐惜了:“哪怕他自己目不識丁無可教授,有大把家財在,他總能延請名師,代為相授吧?”
看向臉色越發僵硬的楊戩,嫦娥故作震驚地瞪大眼,抬手掩著嘴陰陽怪氣:“什么?都沒有嗎?這怎么可能?他可是世上最好的父親吶!”
“這么好的父親,怎么可能任憑你每日在街頭閑逛,當個混吃混喝無所事事的廢物呢?!”
作者有話要說:
劉彥昌:都說我不如楊天佑,可我戲曲里的我好歹‘狀元及第,官拜羅州正印’,供孩子‘在南學讀書’呢!電視劇里的我也好歹還會管著沉香上學堂念書,還知道自己掙錢養孩子呢!
第177章
嫦娥最后一句話說得很輕,輕得好似只有一根稻草的重量。
然而這根稻草落在了楊戩肩上,卻瞬間有了千萬斤的沉重,將他適才激憤之下挺直的脊背壓得不覺彎曲,叫他陷入了強弩之末的狀態。
他雙唇囁喏兩下,試圖為爹爹分辯幾句,可嫦娥的話幾乎將他能想到的借口都堵死了。任他靈慧過人,一時之間,竟也不知可如何為爹爹開脫。
甚至,就連他自己,都有些恍惚地垂眸,想要回避這個話題。
誠如嫦娥所言,任憑楊戩如何回憶,也都想不起在嫦娥下凡宣旨之前,爹爹曾為他們兄妹三人的未來做過什么打算。
若說他和三妹年紀還小并不急于一時也就罷了,可就連大哥,在此之前也都沒個正經事做。
楊戩記得,那時大哥每日出門就是和一群朋友吃喝玩樂,再看看他的力氣又能抓起多大的石鎖,回了家就是兄妹三個在庭院里嬉笑打鬧或陪爹娘看月亮……
平心而論,楊戩實在說不出什么事例來駁斥嫦娥。乃至越想,他就越發惶恐地發現,嫦娥說的似乎確實有幾分道理——要是爹爹當真為他們考慮過,又為何會坐視他們無所事事徒耗時光呢?難道爹爹當真不在意他們的未來?
不!不!不……他怎能如此腹誹爹爹?!
慌忙將這大逆不道的念頭從腦海中驅逐出去,楊戩心中的憤懣憋屈卻已盡數為迷惘所取代,眸中盛滿倉惶之色,肩膀也不覺塌陷了下去。
三言兩語把孩子說得自閉了,嫦娥心中卻未輕松半分。移開眼去看慚愧到臉色羞紅的楊天佑,她又是暗暗一嘆。
對著孩子說人家親爹的壞話,哪怕她是個上古部落出身的粗人,也知道這實在很是失禮冒犯。可方才這些話,不僅僅是為了抒發她本人對楊天佑無所作為連累了云華的不滿,也是為了保全楊家人才不得不說。
云華適才口不擇言,捧楊天佑之心時還要順腳踩一踩天庭眾神。若是她不搶先訓斥一番,將楊天佑踩得一文不值,替神仙們出了一口氣,還不知會給楊家人惹來什么后患。
畢竟待庭審結束后,云華大概率是會留在天庭的。而沒了云華庇護的楊家人,又不是什么神仙,哪可能隨著云華容留在天庭?
到時候身無法術的他們回歸凡間了,那簡直就是羊入虎口,任什么土地神、小妖怪都有能力戲耍折磨他們。
要是天庭眾神因云華的話對楊家人心存芥蒂,乃至想掏出楊天佑的心、抽出他的血瞧瞧到底何謂“深情的愛心”“滾燙的熱血”……
僅憑楊家人自己,是逃不過的。
嫦娥只愿,自己這番話能叫其他神仙出了心中惡氣。最差,也將折騰楊家人的手段止步于她這樣的口舌之爭上。她都將嘲諷他們的角度一一列出來了,沒道理神仙們連模版都不會套。
唉……心中哀嘆一聲,嫦娥忽覺自己簡直成了末法絕境時代凡間那些熊孩子的家長,追在孩子屁股后頭舉起拳頭假裝教訓,實則但凡他們行差踏錯都生怕他們惹了大禍。
可她又不是他們親爹親娘!關她什么事啊?!!!
痛苦地在心底打滾哀嚎,面上,嫦娥則仍端著冷冷淡淡的神色,一錘定音:“吃二十多年軟飯讓良人養家的良人,當二十多年撒手掌柜不管兒女的父親,如何堪稱有愛心熱血之人?”
“根本就是無能又無德!”
目光淡漠地從楊天佑身上移開,心神俱疲的嫦娥懶得再看他一眼。
此言不止是說她下凡宣旨前的楊天佑,也是在表示對這些年的楊天佑的失望。
當日聽龍吉大公主轉述他張羅起楊家打獵之事,她還以為他能給他們人族爭口氣,在絕境中迸發出潛力,來個什么精彩絕倫的反轉。
焉知,不過才減輕了幾分孽果,他就自以為高枕無憂,不僅沒再思索可能會被天庭抓捕的破局之法,又做回了他的大老爺,甚至還被蜀山氏那拙劣的計謀算計了去。
著實是,丟他們人族的臉!
而上首,也驟然間爆發出一聲喝彩——“好!”
玉帝拊掌大笑,頭一回看嫦娥這么順眼。本來他還為嫦娥擅自要將事情鬧大而暗中惱怒,現在看來……
鬧大了好啊,就該叫天庭眾神,都知道這楊天佑是多么無能又無德之人!
這拐了他妹妹的混賬,活該被三界所不齒!
酣暢淋漓地大笑了一陣,他臉上掛著暢快不已的笑容,再次微微低頭去勸云華:“云華啊,嫦娥的話你都聽到了。這楊天佑并非良人,你又何必非要留著他的心頭血呢?這樣吧,朕做主,這就給你把血引出來!”
有了嫦娥那一番話,他這次自信滿滿,篤定只要妹妹頭腦清醒,就不會還留戀著楊天佑那一文不值的破血,猶猶豫豫不肯配合。
又一次被玉帝勸說,這一次,云華臉上浮現了掙扎之色。如同楊戩不愿承認楊天佑是個不好的父親一樣,她自然也不愿意承認楊天佑是個不好的良人。
初次邂逅時的舍命相救,二十多年來的日夜相伴,午夜夢回間的耳鬢廝磨……往事如夢,又恍若就在眼前,每一幕的楊天佑都是那般溫柔善良,叫她止不住心動。
嫦娥指責良人的話雖有道理,但云華卻無法茍同——
就算他不曾擔負起養家的責任,可這怎么能算是他的錯呢?
要不是為了救自己,良人也不會長年都得剖心取血,叫本就消瘦的身子更加羸弱,再做不了什么沉重的活計。
至于良人有沒有為孩子們的長遠考慮過……云華略有幾分心虛與自得的垂眸。
雖然嫦娥下凡前他確實沒做過什么,但她是他的枕邊人,自然曾和他一起在深夜暢想過孩子們今后的生活。只是那種種打算都未免有讓自己以權謀私之嫌,故而她剛剛才不便出言為他開脫。
且得知孩子們身懷孽果之時,他可是輾轉反側,絞盡腦汁為孩子們想出了靠獵殺兇獸消減孽果的法子!
回憶起那些美好的瞬間,云華神情不再動搖,對著翹首以盼等待自己回答的玉帝哥哥,她眸中浮現起一如往初的堅決之色,張口就打算婉拒:“云華——”
“長公主!”嫦娥始終分了一絲余光暗暗窺探著云華神色,一見她又臉色堅決,心中登時就“咯噔”一聲,生怕她再口出什么狂言,連忙呵住了她,“你不愿引血,莫非是生怕楊天佑不早死?!”
“什么?!”嫦娥這話著實駭人,云華聞言就悚然一驚,轉過頭去追問,“哪里就到了這等田地?這從何說起?!”
難道自己只是想要留下良人的心頭血,玉帝哥哥就會遷怒良人,連壽終正寢的命運都不愿施舍給他,而是要將他直接處死?!
一想到這種可能,云華就心如刀割,雙眸緊緊盯在嫦娥臉上,抿起雙唇緊張地等待著回答。
而她的手,已悄然掩藏在廣袖下抓緊了劍柄——若是當真如此,那少不得,她今日就要大鬧天庭了!
嫦娥當然意料不到一句話就能讓云華有了那等古怪的揣測,乃至于已經做好了大鬧天宮的準備。
見云華當真被自己這一句話吸引了注意力,她一邊暗自嘆息著果然只有從這角度才能和戀愛腦溝通,一邊問道:“敢問長公主,你現在用了楊天佑那么多心頭血,那楊天佑自己還剩多少血?”
云華微微一愣,不明白嫦娥如何會問這么個簡單的問題:“這……應當不多了。”
心頭血不同于尋常的血,乃是一個生靈的精氣象征,難以同尋常之血一般能夠日日重造。楊天佑的血被取出多少,他自己的體內,就會少多少心頭血。
若非如此,這些年來,他也不會始終身體羸弱,無法恢復元氣。
嫦娥點點頭,又掛起微笑問她:“那請問,只有少量的心頭血,是否會影響凡人壽數呢?”
云華微微張大了口,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是、是會影響壽數的。”
“這便是了,”見她轉過彎來,嫦娥長長吐出一口氣,心累地問,“既然如此,你為何不愿引出他的心頭血呢?”
“有天庭之神親自為你們施法,不單單你可以恢復一顆能夠承擔你神體法力的神心,楊天佑也能重獲他自己那些心頭血。從此擁有一個完整健康的心,不必再飽受失血導致的病痛之苦,更不會因此而折損壽命……”
“這對于你們二人而言,難道不是一樁兩全其美之事?”
不掩詫異地看向云華,嫦娥是當真不明白云華為什么會抗拒引血。就算不為了她自己,為了她心心愛愛的良人,她也應當欣喜若狂地應下此事啊!
事實上,嫦娥從前世就不明白,為何楊天佑的那些血會在云華的身體里放那么久。
據說當時云華服下楊天佑的心頭血,是在找不到其它心臟和神藥的情況下,為了阻止云華傷勢惡化、有法力鏟除老龜仙們,才不得已而為之。
而按正常人的思路,云華擺脫老龜仙們的威脅后,不該早早返回天庭治療傷勢,再將楊天佑的血還回去嗎?
就算他們當時忘了,可就是個不懂法術的凡人,想來也能明白,少了心頭血必然不如擁有一顆完整心臟來得健康舒適。
哪怕云華自己有神體能夠忽視那些心脈受損的小小痛苦,但楊天佑分明每日在病痛折磨之下孱弱不堪,有這痛感的日日提醒,他們難道就半點兒沒想起可以加以治療?
還是就為了所謂的愛情,他們就能忍心讓心愛之人受病痛折磨,也不愿讓云華返回天庭治傷,再治好楊天佑?
嫦娥當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作者有話要說:
半夜娥姐睜開眼猛地從床上坐起來:“不是?!為啥啊?!他倆為啥不換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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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兩、兩全其美之策?”
云華臉色也很有些不可思議。
她怔忪著重復了一遍嫦娥的話,說到最后,聲音已低不可聞了。
而云華的目光,與此同時也更迷惘了。
有了嫦娥這一番話,她當然不會再堅持認定引出楊天佑之血是件壞事。可令她不解的是,為何她自己竟沒有意識到呢?
雙眉微蹙,云華略有些無措地回想——
嫦娥說出這是“一樁兩全其美之事”的話時,就好似有一道驚雷,驟然劈進了她的腦子里,以毀天滅地之勢沖散迷障,照亮了天地,將一葉障目的她從濃霧中解救出來,看清了還血是多么理所當然無需顧慮的選擇。
但令她隱隱不安的是,在嫦娥喚醒她之前,那圍繞在她腦海之中,令她沉浸在執拗抗拒里的層層迷霧,是從何而來?
又是何時出現的?
為何她竟始終不曾察覺?
就像她竟連還血并非壞事這一點都沒意識到一樣……
后背忽而升起幾分叫她悚然一驚的陰冷之感,云華不覺瑟縮了一下,仿若自己再次陷入了重重迷障之中,為粘稠潮濕的氣息所纏繞圍困,不僅手腳逐漸酸軟無力難以掙扎,就連呼吸似乎也在那瘴氣中變得艱難起來……
云華茫然眨眨眼,可眼前的世界漸漸地不再清晰。朦朧迷障層層疊疊撲面而來,模糊了她的視線。清正明煌的大殿一點點昏沉下去,天光被不知何時出現的深淵所吞沒。
高坐上首關切看著她的玉帝和王母,似乎也幻化成了類人的石雕木像,咧口露出了猙獰詭笑的嘴臉……
“云華?云華!”
倏然間,一道清冷嗓音穿過迷障,將她從倉惶暈眩中驚醒。
“啊!我、我在!”云華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迅速張口去答。
而隨著她的話語,面前的種種一切也都在無形中破碎泯滅,最終仿若只是她的一場幻夢,悄然消散在了無人知曉的時光中。
她怔忪抬眸,循聲看去,喚醒她的正是嫦娥。
酣暢淋漓輸出了一大通的嫦娥站定在云華側前方,眼見著她神色越來越茫然,看上去簡直要被自己說昏過去,連忙出聲喚她。直到云華愣愣回了一聲“啊,我、我在”,才微微松了一口氣。
唉,難道是她方才把話說得太重了?
可她不過就是說了楊天佑幾句壞話,再講講為什么要還血,一句臟話都沒罵,更沒人身攻擊……
這也不至于把下凡后格外心大的云華直接給說得氣急暈了過去吧?!
略有幾分心虛地移開眼神,嫦娥放輕了語氣,勸道:“長公主,這其中道理想來你已明白了。既如此,還是先把血還了吧。”
聞言,剛剛從陌生的窒息感中驚醒過來,還心有余悸輕喘著氣的云華立即抬起頭,忙不迭地點頭:“好!還血!這就還血!”
自己嘴炮這么強嗎?才說幾句,云華就態度大變了?
詫異地對著一臉迫不及待的云華點點頭,又回首瞥了眼大殿之上神情各異的眾神……
嫦娥心中暗自一嘆,轉身向上首的玉帝行禮:“啟奏陛下,今日雖是為審判云華長公主和楊天佑私通之事,但長公主和楊天佑剖心喂血之事在先,也正是一切的因由起始,他們二人更是為追捕老龜仙們才有此一劫……”
“天庭斷案向來功過分明,還請您允許長公主先治好神心,再行審判。”
在她身后,龍吉大公主也攜著六個妹妹一同俯身:“還請陛下允許長公主先治好神心。”
隨后,九天玄女、天蓬等更多神仙微微俯身,也異口同聲請旨:“還請陛下允許長公主先治好神心。”
云華不再莫名執拗抵抗,又有眾神遞上的梯子,玉帝自然是從善如流,無視月合老人等神仙陰沉的臉色,當即就點頭允肯。
少有人注意到,還虛弱躺在地上的楊天佑,雙目之中也出現了如云華方才那般如出一轍的迷茫。而在他們二人將被治療的決策定下時,他的臉色亦有倉惶之色一閃而過。
楊舒倒是關注到了爹爹的臉色,但她只以為爹爹是作為凡人所以不免有些恐懼,于是只低聲安慰著他:“爹爹莫怕,就像嫦娥仙子說的,還了血對您和娘只有好處。今后,您再也不用忍受心口疼啦~”
女兒帶著些喜悅的聲音傳入耳中,雖心底里還莫名有隱隱的不安之感,楊天佑仍是勉強扯出個溫和笑容,對著雙眸明亮的楊舒點頭以示認同,卻是什么都沒有多說。
既然大家都說這是件好事,那應當真的都是件好事吧?
孩子這么高興,他心中的不安又不知從何而起,那何必再多說什么,叫孩子也跟著擔心呢?
強行壓下心中莫名的憂慮之情,楊天佑咸魚般被法術搬上云床,任憑玉帝親自帶著那些什么上清天醫院的神官們開始施展法術——先為良人剖心取血再恢復傷勢,再將自己的心頭血引回自己體內……
盯著上空中飄游懸浮的裊裊云絲,眼眸中浮上一絲溫柔又悵然的笑意,他想,這樣也好。
恢復了神心,想來良人會有具更健康的身體。縱然自己來日壽盡人死,也不會連累她有一顆無用死心了。
如此想著,楊天佑輕輕閉上了眼。
在他身旁,沒過多久,當玉帝和神官們施完法,遮擋在身畔的云絲緩緩散去后,躺在另一片云床上的云華則是臉色驟然一變。
才將她心脈恢復如初的玉帝微微蹙眉,欲轉身步上丹樨的腳步也頓住了,疑惑側面看去:“云華?”
平躺在云床上的女神沒有答話,輕巧翻身躍下,雙腳穩穩站定在靈霄寶殿金玉鋪就的地面上,雙目銳利掃視過殿上的神仙與凡人們,最后才略帶些驚疑地抬手撫上了自己心口。
分明她一言未發,但莫名的,被她眼神逡巡過的天庭眾神心里猛然間明悟——她回來了。
——云華,身為斗牛宮侍長的云華,她回來了。
分明還是那張臉,可此時的她,就好像換了一個人一般。
方才跪在丹樨之下,大殿兩側的神仙們只能遠遠望見她的背影。
饒是如此,也能窺見她那垂頭下跪的樣子有多狼狽,聽到她泫然欲泣的嗓音有多凄婉,感受到在凡間被捉上來的她此時有多憔悴。
這樣的云華,其實許多神仙是不敢認的。
不同于天庭長公主這一象征著血脈的身份,斗牛宮侍長的身份則象征著能力,意味著這是云華憑借自己一刀一槍在妖孽大軍里浴血奮戰殺出來的,意味著斗木獬和牛金牛兩星神官對她的徹底臣服。
這大殿之上,見過她當年英姿的又何止天蓬元帥一個?
但凡見過她一心只有斬妖除魔守護三界生靈這等大志向的神仙們,又如何敢相信,那為了所謂愛情而變得這般癡纏柔弱,乃至丟了尊嚴于眾目睽睽之下跪在此處的,竟會是他們敬仰崇拜的斗牛宮侍長云華女神?!
可云華身上的氣息做不得假,玉帝和嫦娥也不至于為個假云華大費周章開了這次庭審。故而,雖不免心懷疑慮,眾神還是沉默著旁觀了方才的庭審。
只是心中,難免失望又疑惑——原來,強大冷靜如堂堂斗牛宮侍長,在陷入了愛情之后,也會和個癡男怨女一般,變得弱小沖動嗎?
而此時,被云華的視線輕描淡寫地一掃,神仙們心下凜然的同時,則奇妙地明悟——眼前的,才是真真正正的斗牛宮侍長云華!
大殿兩側和云華只算是同僚的神仙都能輕易意識到,身為她的家人和朋友,玉帝、王母、七位公主和嫦娥,當然只會更快。
遲疑著轉回身子,玉帝目光落在云華臉上,對上那雙熟悉的平靜目光后,他微微松了一口氣,又有些疑惑地張了口:“云華?”
“哥哥,”應和他的,是一道平靜的嗓音。
雖然平靜,但就如那道目光一樣,是屬于曾經的云華的,是千萬年來不曾更改過的,他所熟悉的樣子。
不知怎么的,一股酸澀之意涌上喉頭,玉帝頓了頓,才露出一抹笑容,點點頭,聲音略有幾分沙啞:“好,好……”
螭潤六公主和康樂七公主也從后面小步跑了過來,她們關切地圍在云華身邊,詢問道:“姑姑,這是怎么回事?!”
明明只是治好了心,怎么眨眼之間,竟好像換了個人那般奇怪?!
上下打量了一番姑姑,螭潤臉色變得古怪。剛剛的姑姑跪在那丹樨之下,她還不覺得有什么。可現在的姑姑,就她自己這脊背挺直寧折不彎的樣子,要是有誰敢壓著她跪下,那不得被她先打得魂飛魄散?!
云華被她這么一問,則是微微一愣,對上身邊其他人關切又疑惑的目光,她擰眉想了想,搖頭誠實回答:“我也不知。”
“只是忽然間,心中就好似有一團迷障散去了。或許,是治好了神心,才神思清明了吧。”
玄悅四公主理所當然地點頭附和,快人快語道:“定是如此!先前姑姑心脈受損,飽受傷痛折磨,如何能比得上完整的神心?”
“如今心神恢復如初,定然會心澄神靜,不受外物所擾了!”
這猜測確實有理,當下,眾人皆紛紛附和。云床邊,一派喜氣洋洋的歡樂氛圍。
忽而,一道虛弱的聲音從一旁低低傳來:“良人?良人?”
是楊天佑,他也已經被楊家兄妹三人從云床上攙扶了下來,此時隔著兩朵云床遙遙站立在另一側。
或許是因重新擁有了自己的心頭血,精氣有所恢復,他長年蒼白的臉上有了幾分血色,一向黯淡無光的雙眸也有了幾分亮色,正疑惑又期盼地盯在云華臉上。
聽到了這二十年已很是熟悉的嗓音,云華卻沒有如這二十年來里的每一次那般,欣喜又嬌羞地抬眸望去。
雙眉微微蹙起,眸中閃過一絲不解,她輕輕抿了抿唇,才看了過去。
而這一次,云華望向楊天佑的目光,不再盛著明晃晃晶亮亮的愛慕之色,而是如同在看大殿上任何一個神仙一般,平靜無比。
甚至,還有幾分訝異。
作者有話要說:
猜猜發生了啥~
第179章
定定注視著被眾神簇擁在中心的云華,楊天佑心中漸漸為苦澀所填滿。
分明是同樣的眉眼,可那雙眼眸中沒有濃稠到恍若能流淌出來的柔情蜜意,微微蹙起的秀眉上盛著的也不再是對他這個柔弱良人的憐惜牽掛,而是如陌生人初見一般的審視打量。
乃至于,他還能從中讀出幾分“我怎么會看上你這樣一個無能無德之人”的詫異。
心口處傳來一陣陣隱隱約約的鈍痛,楊天佑知道,此刻站在對面的,不是他的良人了。
他是見過斗牛宮侍長云華的,在剖心喂血之前,他曾見過身受重傷的她。
哪怕那時她都已經虛弱得站不起身了,只能躺倒在河岸邊微弱喘息著,在發覺有凡人接近,她也會從容握上劍柄,而后平淡地叫他離遠些免得被妖孽捉住當人質……
彼時的她,就像現在的云華一樣,威嚴清正,凜然不可侵,叫他一眼望去唯有敬畏服從之感。
這一剎那,楊天佑自己都有些想不明白,對著這樣一位神圣高潔的神明,自己是如何有勇氣和臉皮,能對其心生愛慕,更耳鬢廝磨顛鸞倒鳳多年的……
或許是看出了他回憶往昔時不禁流露出的情欲,對面的云華雙眸一凝,目光如冷冰冰的劍鋒一般,驟然刺向了他。
“噗——”
猛地吐出一口血后,楊天佑在那隱含厭惡之色的眼神中逐漸心死。他低下頭,嘴角噙起一絲苦笑。
是了,這才是一位神仙對待凡人欲望的正常反應——感到被冒犯,而后生厭,隨后警告。
若是冒犯之人再不收斂,或許就是直接降下懲罰……
多么正常的反應,和當初云華感受到自己心意時,捧著心口露出嬌羞表情嗔斥自己時截然不同。
可他和云華的那么多年,又算得了什么呢?
難道,竟全是他的自作多情?
是他的心頭血影響了她,讓她誤以為她也對自己有意,所以才昏了頭委身于自己?
楊天佑不愿相信這猜測為真,可似乎,又沒有了更好的解釋。
心口處的疼越來越劇烈,在兒女們的攙扶下,他緩緩滑坐到地上,大口喘著氣,卻覺每一次呼吸都好像有刀割開五臟六腑,刮過胸膛口鼻,叫他口中翻涌起一陣泛著銹味的血腥氣。
上清天醫院的神官們雖將心頭血引回了楊天佑體內,至于除此之外的事情,例如為他治療被叢越折磨出來的一身傷,為他治愈長年剖心留下的心疾等,在玉帝不置可否的態度下,卻都選擇了不節外生枝。
畢竟看熱鬧的時候忽然加班已經夠煩了,他們又何必冒著得罪大領導的風險,沒事給自己增加工作量呢?
也就是牛花這個剛上崗的新神不懂得摸魚,才被他凄慘的樣子打動,自掏腰包給了他一顆能促進心頭血被吸收融合的凡藥,幫他保住了性命。
明明五臟六腑都漫延開了刀割般的鈍痛,楊天佑卻咧開嘴笑了。
多荒唐啊,他以為他得天之幸娶了一位天庭女神,有了一位兩情相悅的知心愛人。卻原來,一切只是一場幻夢。是他的一顆癡心,編織了一場夢,網住了落難的神女,也網住了他自己。
可他,他是真心愛慕云華的啊……
不知不覺間,干涸的眼眶里冒出了一顆又一顆的淚珠。大抵是悲傷太過擁擠,他的雙眸很快就承受不住,大顆大顆的淚珠涌為了兩行熱淚,順著楊天佑蒼白的臉頰滾滾而下,打在了靈霄寶殿金玉鋪就的地面上。
可天庭的地面,哪里容得下凡人微不足道的淚水?不過一瞬,那淚水就消解在渺渺煙云之間,不曾留下一絲痕跡。
如同,他曾經的愛情一般……
那廂,楊天佑還在為自己逝去的愛情悵然若失。這廂,楊家三兄妹,同樣心情復雜。
那云端之后眾星捧月的神仙云華,著實令他們陌生。
他們親爹楊天佑好歹見過曾經身為斗牛宮侍長的云華,而他們兄妹三人出生之后,云華已服下楊天佑心頭血幾年,早就成了戀愛腦版云華。
所以在他們的記憶中,云華永遠是溫柔恬靜的,是優雅美麗的,是會在角落安靜微笑注視著他們的母親。
而現在的娘親,好陌生。
她仍舊穿著那身樸素的白紗裙,可被簇擁在人群中心,卻是那般耀眼明亮,神情沉靜穩重,氣質清正脫俗。不過只是引出了凡血,可眨眼之間,她就好似被掃凈塵土的明珠,煥發出了奪目的光彩,叫人再難以忽視了她去。
對上了云華的眼神后,楊嘉、楊戩和楊舒的心緒在為之沉重的同時,也不由生出了幾分委屈。
那是他們從未曾見過的目光,倒是仍舊帶著愛意,可身為云華的孩子,他們怎么會看不出來,這目光的不同呢?
娘親目光中的愛意,是身為一位母親,見了他們就油然而生的歡喜,對他們無微不至的關懷,甘愿為他們付出一切的無私,獨屬于他們這些兒女的偏愛……
而斗牛宮侍長云華目光中的愛意,是身為一位神祇,見了弱小生靈居高臨下的悲憫,對無知無能者的包容,隨意瞥來目光又漫不經心移開的淡漠,分薄給三界蕓蕓眾生的博愛……
楊嘉和楊戩尚且還在為娘親這令他們陌生的一面而恍惚,心思細膩的楊舒在察覺到那目光中的冷淡之后,則已忍不住涌上了淚水。
眸中蘊著沉沉水色,她泫然欲泣地注視著云華,卻不知道,自己此時若喚一聲“娘親”,又是否還能再得到那聲溫柔的回應。
一旁,回過神來的楊戩并不像妹妹這般能夠隱忍,他“噌”得站起身,對著面色平靜的云華喊道:“娘?”
那雙繼承自云華的桃花眼亦是水光瀲滟,盛起濃濃悲戚,藏有隱隱期盼。
對面的母親應下了他的呼喚,可楊戩的心卻沉了下去——他的娘親,在聽到他的呼喚后,總是會半是嫌棄半是寵溺地應聲,邊應聲邊走近他,面孔上也會逐漸蕩漾開溫柔關切的笑容。
而云端之后的云華,則只是平靜地“嗯”了一聲,見他沒有要再說話的意思,就不甚在意地移開了目光。
——他委屈失落的心情,她竟全然沒有注意到!
——又或許是,她注意到了,只是她并不在意……
怔忪垂下眼眸,壓抑著心中翻涌的恐懼,楊戩卻無法回避他已看清的事實——這是天庭的神仙云華,卻不是他的娘親云華。
踉蹌著退后兩步,而后楊戩也如同自己親爹一樣,昏沉滑坐在了地上。手撐在靈霄寶殿冰冷的地面上,冰寒刺骨,他卻沒有為之一顫。
他的心,已經比那地面更冷了。
甚至,楊戩苦中作樂地想,要是現在叫他跪在闡教山門前,或許昆侖雪于他而言還是溫暖許多的存在了。
楊家人皆陷入了恍恍惚惚的狀態,恢復了心性的云華則是再次變得殺伐果斷了起來。
先與欣喜的親友們寒暄了幾句,待玉帝收起云床走上高座,嫦娥等神仙回了原本站位后,她環視大殿一圈,最終點了月合老人的名:“月合仙翁,你有法寶可測人心?”
“是、是,”對上云華斗牛宮侍長銳利的眼,月合老人當即打了一個激靈,不敢怠慢,連忙出列低頭應道,“長公主,我這紅線順從生靈之心為其牽姻緣,確實可以測一測人心。”
嘴上恭謹答話,他心中卻是在暗自懊悔。
悔啊,悔啊……
剛剛云華跪在丹樨下一副柔弱無依的模樣,他還以為她真被男歡女愛迷惑成了個普普通通的弱女子呢。哪知道一治好心,這令他和符元仙翁頗覺棘手的玉帝心腹斗牛宮侍長云華,竟又回來了!
早知道,他才不為了給她加罪名而提出測心呢,白白惹出治心一事,給了她之后能脫罪的借口!
這下子好了,形勢急轉直下,能給玉帝拖后腿的戀愛腦云華沒了,卻來了一個真能一言不合就借著找人切磋的名義提槍執劍暴揍自己的斗牛宮侍長云華……
想著自己方才急匆匆跳出來要給云華測心的樣子,月合老人就不禁為自己散庭后的安危擔心了起來——這可真是……
苦也,苦也!
但任憑心中如何悔恨遺憾又叫苦不迭,在云華說“那就煩請你給我測個心”后,他還是連忙走上前去,老老實實施展法術將紅線系在了她手腕上。
而后又低眉順眼地說明用法:“長公主,這紅線測心有兩種用法,一種可測二者之間是否有愛情,另一種則是測被詢問之人是否說謊。不知您想用哪一種?”
“都用,”云華瞥了眼腕上紅線,平靜回答,“先測我此時是否對楊天佑動了凡心,再測我下凡這二十多年來可曾有以權謀私之心。”
轉身面向大殿,她目光逡巡過眾神,著重在祿存星君和廉貞星君等神仙臉上停留片刻后,才高舉起手腕露出紅線,朗聲道:“我知眾神對我是否有心觸犯天條懷有疑慮。”
“云華并非敢作不敢當的孬種,既然諸位有懷疑,那索性就趁此機會,查個清楚!”
“若是我種種罪行當真出自本心,不必諸位多言,云華也愿領最嚴酷的天罰,以我為戒警示眾生!”
云華一字字一句句砸在靈霄寶殿,也擲地有聲地砸在眾神心間,叫他們不由為之折服傾倒——如此寧折不屈又坦蕩無畏的氣魄,才是斗牛宮侍長之姿啊!
于是,謹遵斗牛宮侍長吩咐,月合老人又轉身向楊天佑走去,給他手上也掛上了一條紅繩后,賠笑向云華解釋:“長公主您看,要是您和楊天佑兩情相悅的話,你們二人手上紅線就將相互吸引,最終兩端相連,融為一體。”
云華隨意地對月合老人點了下頭,而后目光就落在了兩人手腕間的兩條紅線上。
被楊嘉攙扶著勉強站起身子的楊天佑,也飽含著最后一點希冀,眼神懇切地望著云華手上的紅線。
在眾目睽睽之下,沒過多久,紅線就有了動靜。
楊天佑手腕上紅線自然垂落的那一端,搖搖晃晃懸浮了起來,雖然速度緩慢,卻還是沒有絲毫偏移地,直直向著云華的方向延伸而去。
這時,云華手腕上的紅線,仍靜靜向下垂落著。
在眾神與楊家人緊張的目光中,楊天佑的紅線終于挨近了云華的紅線。或許是發覺了自己想要對齊的另一端紅線并不在同一水平線上,楊天佑的紅線竟還自行向下飄游,緩緩湊近了云華紅線的那一端。
漸漸地,兩端紅線就要對上了。
楊天佑的唇角不自覺微微勾了起來,黯淡許久的眼瞳也終于有了幾分亮色。
玉帝和王母緊張之下,手牽手前傾起身子,伸長了脖子向下俯瞰。
嫦娥放輕了呼吸,目光緊緊盯在云華手腕下似乎被另一條紅繩帶起的風撩撥動了的紅線上。
楊家三兄妹遠遠望著即將要觸碰上的兩條紅線,則是心緒復雜非常——他們也不知該盼著娘親對爹爹有愛,還是該寧愿她對爹爹無情,好逃脫罪罰……
作者有話要說:
云華:誰怕誰?!
嫦娥:楊天佑終究是錯付了……
第180章
“啪!噠——”
就在眾人屏住呼吸,眼睜睜就要看著兩條紅線要對上之時,云華手腕上的紅線忽而一動,向旁邊倏然一甩,猛地打上楊天佑那條蠢蠢欲動要纏上自己的紅線,直將其打出了一丈遠,最終無力飄落在了楊天佑腳下。
而云華自己手腕上的紅繩,則是在甩開另一條紅線后,不含絲毫留戀地從云華手上脫落下去,“噠”一聲墜在了地上。
見狀,云華挑眉,玩味問道:“月合,這是怎么個情況?”
月合老人眉頭一跳,扯出一張笑臉,違心地恭喜她:“恭喜長公主,此情此景,可見您不止和這凡人沒有絲毫私情,心中更是未嘗有半分對姻緣歡情的向往啊!”
這話一出,天庭眾神就意識到——云華這波穩了啊。
這次針對她的種種審判,歸根結底,都是因她私通凡人而起。可現下已經證明她私通凡人并非出自本心,而是心神不清之時被那凡人私心所影響。
這么一想,她竟還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受害者!
想到此處,玉帝和王母的眉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舒展,七位公主更是頃刻間喜笑顏開。
大殿一側,天蓬元帥也立即就笑呵呵蹦出來開始打圓場:“啟奏陛下,如此看來,都是這凡人私心作祟,才有長公主這二十年來淪落凡間的劫難。”
“既然已找到了真相,又何必再苛責無辜受難的長公主?”
貪狼星君也出列附和:“小神以為天蓬元帥言之有理,左右長公主與他也并無正式婚約文書,索性就叫他二人今日分開,再將這蠱惑了長公主的賊人打下十八層地獄就是!”
聞言,楊家三兄妹登時就急了,楊戩更是臉色決然,握拳就要沖出去——
就要沖出去的身子被哥哥和妹妹在后面死死拽住,扥了兩下沒扥出來,楊戩咬咬牙,唯有張口沖著云華喊:“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您此刻不愛爹了,難道就能眼睜睜看著爹被扣上賊人的帽子,被打入十八層地獄?!”
“娘,您無辜,可爹爹也是無辜的啊!”
撕心裂肺的吶喊聲從一旁傳來,云華輕輕回眸,平靜目光停在楊戩焦急又憤懣的神情上,神情終于有了些許動容。
思量片刻后,她對著天蓬元帥和貪狼星君點點頭,說:“二位好意云華心領了,但天條天規不可違逆,總要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才好分辨到底該將誰定罪。”
頓了頓,她又微微挑眉,脊背挺拔,語氣傲然道:“何況我云華,也還不屑于要靠個凡人來為我頂罪。”
“該負的責任,我自己來負!”
說罷,云華對著月合老人再次伸出手,抬抬下巴示意他別看戲了:“來吧,測心。”
“哦,哦,”正施法回收兩根落地紅線的月合老人應了兩聲,再次把紅繩掛在云華手腕處,而后對準云華掐了一個截然不同的訣,“長公主,不同于方才測情,這次測心需要另有一人對您詢問一番,再由您來回答‘是’或‘否’。”
“若您的回答出自本心,則這繩子顏色不變。若是違心對答,則會變為綠色。”
耐心聽完了規則,云華撩起眼皮,視線逡巡過大殿上的眾神,微笑邀請:“不知哪位同僚愿來問一問我?”
“這……”
霎時間,大殿上的眾神面面相覷,卻竟無一人主動出列報名。
不怪他們遲疑,這問話也講究個技巧,哪怕是相同的事情,不同的問法也可能獲得不同的答案,最后導致截然相反的結果。
有心助云華度過此劫的神仙們,不免怕自己說錯話,使她說出帶有把柄的話,最后反倒連累了她;
有心坑云華一把的神仙們,又怕自己一個不慎叫她逃脫了去,且想坑她一把之人多與月合老人同屬于一個陣營,此時測心之術乃是由月合老人負責,他們也未免要顧慮自己是否會偷雞不成蝕把米,反牽連了月合老人;
而立場中立的神仙,則更不愿趟這趟渾水,平白得罪結好或仇視云華的神仙,故而此刻多低頭縮脖裝鵪鶉,生怕被察覺了自己的存在感,卷入這詭譎暗涌的明爭暗斗之中。
一時間,眾神面面相覷,瞧著交好神仙臉上那與自己如出一轍的為難臉色,不約而同地在心底里發出一聲遺憾嘆息——唉,沒法子,這么多年大家主修的都是戰斗法術,這嘴皮子上的功夫,咳,確實還有待增進。
當然,天庭人才濟濟,再如何,也不至于尋不出一位擅長說話的神仙。
這不,七位受過相關輔導的公主,就將目光投向了她們的師傅——嫦娥仙子身上。玉帝和王母正要落在太白金星身上的暗示目光,頓了頓,也從那默默垂頭的老倌兒身上移開,轉向了嫦娥。
然而正被他們一家十口注視著的嫦娥仙子,卻恍若未覺般,徑自怔愣在了原地。
事實上,從云華手上紅繩掉落之時,嫦娥就陷入了恍惚神游之中——原來,云華根本不愛楊天佑!原來,她只是心神不清之時被楊天佑的一顆凡心干擾了!
在意識到這點之后,她先是恍然大悟地一笑,為換過心的姐妹不會再陷入情愛癡纏之中松了一口氣,旋即,就難以自控地沉浸在了深切的悲傷之中。
——若真相是這樣,那前世受了那么多苦的云華,多冤吶!
緩緩轉過臉,嫦娥目光直愣愣望向云華,可眼前浮現的,卻是前世那個險些徹底走火入魔魂飛魄散的姐妹。
今生的云華洗脫了冤屈,能夠這般意氣風發地重歸天庭,問心無愧、清清白白地繼續當受三界敬仰的斗牛宮侍長。
可前世的云華,卻是永生永世背負著私通凡人的罪名,被釘在神仙歷史的恥辱柱上,每當再有神仙因私情而觸犯天條時,她就也會被拉扯出來遭受一番遷怒……
而這,不過是因為她在追捕罪仙過程中受了凡人之心的影響,不過是因為所有人都以為她只是被兒女私情耽誤丟失了神性本心,不過是因為沒有人想起來可以先為她治好一顆神心……
就連自己,也都忘記了啊。
心口升起密密麻麻的痛,嫦娥僵立在原地,望著這一世眉目清明的云華,臉上倏然間失去了血色。
前世,自己在廣寒宮,怎么就沒想起來偷偷下凡去看看云華呢?如果那時候就先幫她治了心,或許此后的種種就都不會發生了。
更可笑的是,這輩子,自己和剖心喂血后的云華相處過那么久,連她是受楊天佑凡心所困都未看出,又怎么竟還有臉在她面前自詡不為小情小愛所困的清醒之人的呢?
枉自己還自以為與云華情誼深厚,可竟連她性情大變這等蹊蹺之處,都不曾放在心上過……
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嫦娥想著前世今生被所有人都誤解了許久的云華,張了張口,卻不知該如何對今生的云華訴說前世遺留的歉意——斯人已再難相見,縱使她說些什么,對于前世的云華,又有何意義呢?
最終,她唯有沉默著垂下眼眸,掩住滿目悲色,將所有酸澀苦楚壓在了自己一個人心底。
心底里傳來了一陣又一陣的刺痛,嫦娥卻只愿那痛來得更猛烈些。
她想,這是她欠云華的,是她傲慢又無知的懲罰,是她前世未曾救下摯友的孽債……
也因此,沉浸在哀戚悔恨中的她沒有跟上大殿上的情勢變幻,亦錯過了眾人明示暗示的視線。
靈霄寶殿內,也忽而陷入了詭異的平靜之中。不僅不聞殿外長年累月的陣陣雷鳴,就連散漫飄游的云絲煙氣,都緩緩沉寂了下去。
就當玉帝無奈從關鍵時候不頂用還在發呆的嫦娥身上收回目光,而后頗為自信地打算親身上陣救妹妹于水火之中時,一道玄色身影突然挺身站了出來,身披玄色衣袍的小仙低頭行禮:“司法殿鄭深,斗膽與長公主對答。”
司法殿鄭深?!
驚疑不定的目光紛紛投向黑色身影,窸窸窣窣的交談聲在大殿兩側低低響起,疑惑的神仙們冥思苦想了許久,才有些恍然地想起——這是天庭公務員考試大典招上來的一個新神!
嚯,那難怪了,初生牛犢不怕虎嘛,他一個新神才入天庭幾個月,怕是連這天庭朝堂上有幾股勢力都還一頭霧水。不知其中水深,冒冒失失就想借此出頭,倒也正常。
自以為想明白了其中關竅的神仙們點點頭,心底里卻也都暗自松了一口氣。無論如何,由這個陣營不明的傻小子來問云華,總比自己這方弄巧成拙了好!
倒是廿六和牛花等其他新神,在見這位同期打破沉默挺身而出時,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眸。
托嫦娥仙子等女仙們的福,他們在入職前的培訓課程中,不僅掌握了天規天條等為神必備知識點,也和一同晉升的新神們結下了一份同窗之情。
雖未深厚到可以為彼此兩肋插刀,但也是能一同暢談志向、切磋學習心得的關系了。
而鄭深,這位同窗……
廿六還記得,某次課上,就是這位她初見時還頗為溫文爾雅看似全無殺傷力的道士,手執一卷天條慨然獨戰另一組同窗,三言兩語就輕描淡寫地將對面之人噴得狗血淋頭,分明沒吐一句臟字卻讓對方羞愧崩潰到當堂嚎啕大哭……
牛花也記得,嫦娥仙子授完課后,就是這位在試煉中為維護法度而親手殺徒的新神,目光灼灼地詢問嫦娥仙子,天條到底是否可改,并從此以進入司法殿不斷更新出更完美的天條為神生目標……
——所以,他還真進了司法殿了啊……
沒多少詫異地在心底感慨一聲,身處武將行列的廿六和另一邊身處文臣行列的牛花對視一眼,氣定神閑地等著看殿上的同窗發揮。
看樣子,這首位在天庭揚名的新神,大概就要落在這位仁兄頭上了。
他可一定要爭點兒氣,別給我們新神和嫦娥老師她們丟人吶!
作者有話要說:
娥姐現在的心情,類比到現實,可能就是我們以為姐妹忽然腦抽變嬌妻做傻事,于是在幾番勸阻無果后,秉著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想法默默遠離,最后卻發現姐妹竟是被人下了蠱,還因為無人拯救而下場凄慘……
但真不怪娥姐,前世那么多神仙都沒發現,娥姐當時法力低微又不能老下凡去灌江口看云華,自然也就不知背后有隱情。而有前世幾千年的認知在先,今生當然很難思想一下轉變過來意識到不對……
至于背后隱情到底是啥……姐妹們看下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