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是否曾帶紅燕拜會過東海仙門?”
“是。”
“是否曾示意東海仙門招收紅燕?”
“否。”
“是否……”
一問一答的聲音在靈霄寶殿之中此起彼伏,分明鄭深和云華長公主二人已你來我往對答了數千個問題,幾乎將云華這二十多年所經歷的大事小情點點滴滴都問了個一干二凈……
兩側眾神卻仍是不覺乏味,仍津津有味地觀賞著這場對峙。
不是他們太無聊有心尋樂子,而是這場問答,著實是天庭多年來難得一見的精彩場景。
此前的天庭朝會上若出現了爭鋒,要么是武德充沛的神仙們直接掏出法寶來個五光十色殺氣騰騰的兇殘對撞,要么是如嫦娥仙子那般舌燦蓮花將其他不擅長口舌之爭的神仙壓制得啞口無言……
而今日鄭深和云華的問答,則是難得的勢均力敵的言語交鋒。
云華長公主就不必說了,不僅為人清正坦蕩,多年在戰場上浸染出的頭腦更是機敏果決又冷靜自持。
是以,她雖會誠懇回答鄭深的每一個問題,對戀愛腦版自己當真犯下的過錯負責,卻也總能及時反應過來那些問題中隱藏的陷阱,平靜地繞過大坑避免被扣上莫須有的罪名。
鄭深么,則是令本對這個小新神不屑一顧的神仙們,紛紛刮目相看了。
最初這小子就和個愣頭青一樣冒出來要負責此事,問話之前還掏出仙錦和筆墨好像要邊問邊記錄,開始發問時語氣也是又謙和又溫吞,甚至還緊張又討好地先和云華聊了幾句家常緩和氣氛……
怎么看怎么透著一股初出茅廬的傻氣。
高居上首的玉帝和王母瞧了后對視一眼,皆不由搖頭失笑,心中忐忑之感盡消,感慨著碰上這么個就只會一板一眼問話的小子,云華妹妹今日想來必定是無虞了啊。
可沒注意到七個女兒緊張神色的他們才放下心來,就訝然發覺下面的鄭深竟畫風陡然一轉——
先是好似沒意識到一般,換了個看似意思相近實則暗藏玄機的話術問了幾個曾問過的問題,又是突然臉色一變提高聲量,以尖酸刻薄的語氣問出了幾個堪稱冒犯能輕易挑起人怒火的問題……
月合老人雖主要精力正用于施法維持測心之術,但在一旁卻始終有分出耳朵去聽。
原本還對鄭深溫溫和和的問話方式頗覺不滿,以為這廝是要趁此機會賣好云華進而攀附。直至聽到此時,若非自己也正站在玉帝和王母的眼皮子底下,他簡直恨不得眉飛色舞,當場跳起來給這小新神一個大大的擁抱!
好啊好啊,前面先以溫和口吻拉近距離去卸云華心防,此時驟然發難,又是以不同意味的相似問題反復驗證,又是以銳利言辭直逼云華心神失守……
是個審問的好苗子啊!
倘若他碰上的不是道心之堅凌絕三界的云華,而是其他神仙或天牢里關押的妖孽,怕是只消幾百個回合的審問就能將對方逼得節節敗退,最后啞口無言崩潰認罪了吧。
想到此處,月合老人盯著自己施法的雙手,頓時深恨自己當初鉆研之時一時偷懶,竟叫這法術只能容被盤問之人回答“是”或“否”。要是能容下更多話語,配合上這小神仙的利嘴,說不得又能抓住云華更多漏洞!
月合老人尚有閑情遺憾自己法術的不足之處,直面鄭深的云華,卻是連一絲一毫的神都無法分出去。
其他神仙聽著鄭深和她一問一答,以為他們二人乃是勢均力敵,唯有云華才知道,自己此刻竟已陷入到了多么窘迫的境地。
分明最初問話之時,這鄭深還言辭緩和,一字一句發音清晰又完整,問題與問題之間還給她留足了思考的時間。
而問到現在,這人卻是態度強勢氣場節節攀升幾乎要壓過她這個斗牛宮侍長,語速飛快又不時依照要強調的重點變換輕重語氣,還不忘時不時抽冷子挖坑問個陰險難答的問題……
這種感覺,叫云華不由想起了當年在北俱蘆洲對戰一族鱷魚妖的經歷。
那族鱷魚妖居住在深不見底的泥潭之中,為了追捕他們,云華不得不帶領天兵們深入泥潭。初時下水感覺尚可,不過是那陰冷泥潭叫大家感到了些許寒意,兼之粘稠的泥漿拖得大家行動起來有些不痛快。
直到真的深入譚中和鱷魚妖們對上了,大家才察覺到了其中險惡。
看似平靜微冷的泥潭猛然泛起波瀾,驟然發難之下頃刻間就將一個措手不及的天兵卷進了深淵。云華想去救她,然而粘稠泥漿遍布全身,早將她死死束縛在了原地,根本不容她有什么迅速的動作。
與此同時,幽暗不見五指的泥漿中,也潛伏著虎視眈眈的鱷魚妖們,但凡哪個天兵動作遲緩一瞬,隨即就會迎來它們不留余地的狠辣偷襲……
那是一場很艱難的戰役,就算云華此后經歷過大大小小無數戰斗,也都難以忘懷當時的慘烈與悲苦,更不會忘記被泥潭圍住只能眼睜睜看著鱷魚妖偷襲的窒息無力感。
可她沒想到,這種感覺,竟會在一次審問中重溫。
明明在一個接一個地提問,每一個問題又都暗藏了各種玄機,提問方式亦不可輕忽,可對面的小新神竟好像絲毫不覺疲憊,更不需要任何思考一般,就這樣看似激動興奮實則冷靜鎮定地問出了幾千個問題……
不錯,雖然鄭深表面一副搖頭晃腦冷笑不止還嗓音尖銳的囂張模樣,但云華看得出來,他這副做派不過是為了挑動自己的情緒。
而隱藏在他狂悖表面下的,乃是他始終保持著鎮定的頭腦,與時時刻刻冷靜審視觀察著自己狀態的目光。
但這樣的冷靜,對于此刻的云華而言,才是最令她為難的。
如果鄭深當真是表里如一情緒高漲的審問者,那么在始終無法突破云華防守的情況下,他恐怕也未免會受到影響,一鼓作氣后就逐漸陷入氣勢衰竭的境地,最后將主動權拱手相讓給氣定神閑的云華。
可他現下仍舊如此冷靜的狀態,卻叫云華也無法試探出他的極限,不知他還能這樣維持進攻之勢多久,自己又何時能伺機擺脫如附骨之疽般難纏的追問,從他問題編織的泥潭中掙脫出來……
當真是可怖,云華想不出鄭深是怎么做到的,自己在極速的時間內意識到他挖的坑再回答個“是”或“否”已頗為不易,他又是如何能這般快速地想到那些問題并配合上適當的語氣與時機……
幸好,就在云華即將暴露自己內心的不平靜時,鄭深停下了審問。
收起筆墨,卷起仙錦,他對著上首微微行禮,在神仙們還沒反應過來時,先稟報了結論:“啟奏陛下、娘娘,經過對答,小神以為,未剖心喂血時的云華長公主,唯有不曾得旨就擅離斗牛宮越權下凡捉妖之失。”
“剖心喂血后雖不乏有借助身份以權謀私之心,然真正觸犯天條的行為,卻是唯有動用法術點石成金供養楊家人和懈怠追捕老龜仙們之過。”
說罷,鄭深奉上適才被他工工整整記滿了的仙錦,請引奏仙童呈給玉帝、王母:“此上記錄了長公主種種行徑是否觸犯了天條的因由與對應懲處措施,請陛下與娘娘過目。”
玉帝從引奏仙童呈來的玉盤上拿起仙錦,打量了一眼那雖整整齊齊條理清晰還劃了重點、列了表格,但由于內容太多所以密密麻麻看得人眼花繚亂頭暈腦脹的白布,隨后立刻風輕云淡塞給了一旁的王母。
接著,他就坐直身體,一本正經地問殿下眾神:“鄭仙卿之言,眾卿可有異議?”
不出意外的,靈霄寶殿再次陷入了沉默。神仙們面面相覷,卻是無論哪個陣營何種心思,都不曾有一人出列。
月合老人剛從云華手上接回法寶紅線,一聽玉帝這裝模作樣的話,登時眸中就劃過一絲嘲諷。
異議?哪來的異議?
誰能有異議?!
這小新神一番審問下來,和云華長公主是勢均力敵,但怕是已經成了旁觀眾神心中天庭牙尖嘴利第二名的難纏神仙了。
唔,第一名當然是此時不知為何竟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的嫦娥了。
而云華長公主經歷了這樣一番問詢,竟都還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僅僅暴露出這些違反天條之處,想來,應當也就真的只有這些了。哪怕是月合老人,都不覺得自己在鄭深的基礎上,還能再逼問出什么更多的罪行。
是以,即便玉帝還故作矜持地等了一段時間,靈霄寶殿上也仍舊維持著沉默無聲之態,沒有任何一個神仙站出來做那個上趕著丟臉的傻瓜。
愉悅地勾起唇角,玉帝慢條斯理“唔”了一聲,緩緩道:“云華雖鑄下大錯,但念其是在執行公務期間負傷才為凡人私心所蠱惑,理當從輕發落。”
表明完態度,他就徑直按著鄭深呈上仙錦里的內容,挑了每處罪過對應的最輕處罰念了一遍,而后才狀似民主地含笑又問:“眾卿可有異議?”
若此時是戀愛腦版云華跪在殿上,那些個有心與她作對的神仙們當然會迫不及待跳出來。
但此時,瞧著那杵在丹樨之下目光隱含冷冷殺意的斗牛宮侍長版云華,眾神當即一個心顫,忙不迭低下了頭。莫說招搖地出列反對,有些膽小的甚至僵直身子、縮起脖子,簡直恨不得當場給自己施個隱身術。
見無人反對,玉帝心中滿意,勾勾唇后,才又將目光投向了楊家四個凡人。
作者有話要說:
嫦娥:啊?天庭牙尖嘴利第一名?誰啊?我不造啊?
第182章
端詳著楊家人的面容,饒是玉帝,也不由犯了難。
云華雖是私通凡人之案的主謀,要受幾人中最重的刑罰,但憑借著她渾厚的修為,那幾百道天雷罡風不過是修養個百年就能恢復的傷勢,絕不至于形成致命傷。
但楊家這些凡人……
隔著冕旒隱晦地來回打量著楊家眾人,玉帝濃眉一擰,雙眼中流露出了幾分微妙難色。
他們上天之前就被種種劫難折騰得夠嗆,舊傷未愈便添新傷,而上天受審以來又數次心神震蕩,再經過了鄭深和云華這幾千個來回的漫長拉鋸……
心力交瘁之下,四人早已支撐不住,紛紛癱軟在了地上,一副不必天庭再有什么懲罰他們也命不久矣的慘狀。
可就這樣放過他們是不可能的。
楊天佑與云華私通違反了天條,即便他一介凡人初時并不知情尚有情可原,但方才鄭深審問云華時已再三確認過他在婚后知曉了這一點。然而他知曉后卻不曾自首認罪,更不曾勸誡云華歸天,反倒繼續與云華生兒育女……
——這便是知天條犯天條,明目張膽地挑釁天庭了。
如此狂悖,縱然他身上孽果這幾年消減了許多,為維護天庭尊嚴,也是絕不能輕饒了他的。
只是……玉帝瞥了眼楊天佑那有進氣沒出氣的衰樣,嫌棄地撇撇嘴,只覺這廝莫說天雷了,怕是就連凡人的板杖之刑都能將他剩下那口氣給打散了。
而要是將剩余的罪罰施加在他死后的魂魄上,那這家伙想來根本等不到黑白無常將他引入地府,就要先魂飛魄散了。
自然,身為大舅子,玉帝對蠱惑了自己妹妹的楊天佑可沒什么好感,更不會有閑心擔憂他是否能挺過天庭懲處。
叫他掛心的,乃是他的兩個外甥和小外甥女。
他們雖然遺傳了云華的神體,可礙于從未修行過,身體素質也就比尋常凡人強上一些,不太會受到傷病困擾而已。但要是對上天雷、罡風等等天罰,他們的小身板可就不夠用了。
玉帝估摸著,哪怕是他們最強健的狀態,最多十道天雷,就能將他們打得肉身消亡。
更不提,他們還都各自有著傷勢——
楊嘉幾個月前割了幾塊肉給蜀川,傷勢尚未愈合之時,又剖心取血喂給紅燕,連番折騰下不僅身體已虛弱到只堪堪如同個普通凡人,怕是也要像他親爹一樣常年受心疾之苦;
楊戩先是中了灰豹妖的毒,又是不眠不休躲避追捕奔赴千里到了昆侖,最后為求玉鼎真人相助還硬抗了許久的昆侖雪,此時他身體怕是既有外傷折磨血肉,亦有內毒冰寒攻心;
楊舒與她二哥情況相似,先有幾次在密林里出逃使得她傷痕累累,其后被灰豹妖燉煮時雖在蕪的護持下留得一命,可那一大鍋毒湯或許早已深入肺腑……
身負如此繁多棘手的沉疴,或許只要一道天雷,他們就會被輕易奪取了性命吧?
目光久久停駐在楊舒那與她娘親相似卻更為柔婉嬌弱的面容上,玉帝眸色微深,神色亦是越發凝重。
他明白,他不該心軟的。
他們神仙兒女的身份便是烙印于他們身上的原罪,為天道所不容。甚至哪怕是個妖孽將他們咬死了,或許都還能得幾分功德。
不讓他們魂飛魄散,已然是一種寬容了。
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不提外甥、外甥女與妹妹相似的臉龐,單單是這些年來楊嘉、楊舒的日日奉香,奉香之時乖巧又討喜的問候言語,都足以在玉帝心底留下一抹似有若無的痕跡了。
——畢竟,每日對著月合老人那蒼老身形、滿頭白發卻偏偏配著白嫩童顏的古怪模樣勾心斗角之后,再看著外甥、外甥女貨真價實清純萌動還誠懇可愛的模樣,任誰都會心神為之一暢啊!
這般前情之下,若只要懲罰一身反骨不懂禮數的二外甥楊戩也就罷了,但還涉及大外甥和小外甥女……
玉帝無法不遲疑。
眸色暗了一暗,他心中糾結非常——難道朕身為天庭之首,竟要當眾徇私?
可若是如此,今后朕這個玉帝又如何能叫天庭眾神臣服,天庭又如何能叫三界生靈信服?
但要是任由外甥、外甥女三人魂飛魄散……
玉扶手上,張開為掌的五指緩緩收緊,逐漸蜷縮為拳頭的形狀……
忽而,手上傳來一陣溫意。
玉帝微微一怔,垂眸看去,果然是王母撫上了他的手背。
手上傳來了王母頗具安撫意味的輕撫,抬眸去看,又見王母對自己一笑,玉帝便知,自己不必再左右為難了。
王母此時的笑容,恰似春風化雨,而她每次這樣恬淡一笑后,也確實總會像一縷輕柔春風一般,為自己化解心中塵埃。
果然,就見王母轉回頭,啟唇對眾神道:“這楊家四人如何處置,諸位仙卿可有見解?”
面帶悲憫地一嘆后,她似乎有些猶豫,又緩緩說:“這四人不過凡俗生靈,定然受不住我天庭懲處妖孽的責罰。”
“然而他們所觸犯的天條非同小可,又是天庭建立后首例仙凡戀,絕不可只受過一道罪罰就靠魂飛魄散躲過剩余的懲罰,草草了事叫三界眾生看了笑話。”
“眾卿可有法子,能叫他們承受完應有的懲罰?”
王母這話一出,在場神仙就心中明悟,玉帝和王母這是要保住楊家四人小命了。
雖說王母字字句句都是從維護天庭與天條的角度出發,可在場神仙哪個聽不出來,這一大段的重點,便在最后一句——“叫他們承受完應有的懲罰”。
承受完應有的懲罰?
這個“完”字就很靈性。
按天條所書,楊家四人受百道天雷都不為過。可依他們的肉體凡胎和此時的虛弱體魄,怕是一道天雷,就能直接將這一家四口整整齊齊送走,連縷殘魂都不帶剩的。
這樣的結局,顯然不符合王母的要求——還差著九十九道天雷呢。
那該如何完成王母的要求呢?
神仙們自然不至于一個辦法都想不出,只是和同僚們各自對視一眼,卻是誰都不肯出列發言,只沉默著等待最終散朝。
這次神仙們消極對待王母需求,和此前不愿審問云華長公主卻是截然相反的緣故。審問云華之事是他們太過重視,擔心一時不慎引發自己不愿見到的后果。而楊家四人之事,他們則是純粹的不在乎罷了。
倘若云華長公主還是那個換了凡心的戀愛腦版本,那么或許為了獲得云華的好感,又或是為了防止云華激動之下做出不可挽回之舉,還會有些許神仙主動出謀劃策。
但現下連云華自己對楊家四人都不再有任何私情,這區區四個凡人,又哪里還有能夠被神仙們看在眼中的資格?
——他們誰啊?為他們費腦子,本神是有多閑?有這閑工夫,還不如想想散朝后去何處赴宴來得有趣呢!
就這樣,懶得給自己找事的神仙們眼觀鼻鼻觀心,半晌過去,就是沒一個肯紆尊降貴為了四個凡人出列應聲的。
眼見大殿沉寂下去,王母姐姐的吩咐無人應答,云華雙唇微抿,轉頭對眾神再次強調:“不必看在我的面子上法外容情,也不必太過擔心他們經受不住懲罰。”
回頭看向愕然的玉帝和王母,她慨然昂首請旨:“楊家四人犯了天庭不假,但云華才是其中主謀,應付最大責任。身為堂堂神仙,不曾意識到飲下凡人心頭血的影響,更受犯下天條二十余年也不曾自首,本就是無能無知之舉。”
“云華向來行事坦蕩,要是今日眼睜睜叫楊家四人受我牽連受過,著實不利于道心修行。”
“還請陛下、娘娘準允,無論天庭判處如何,都由云華替他四人受刑!”
說罷,云華雙手抱拳,清朗眉目下雙眸湛然含光,沉穩面容間神色堅毅決然,將要替人受過的心思坦蕩展露于玉帝和王母面前。
就好似幾千年來,她每一次向他們請旨出征時一般,唯有純粹的正氣凜然,不曾夾雜一絲私心邪念。
“良人!”
“娘!”
正為妹妹恢復到當年英姿而心生感慨玉帝和王母還未表態,另一邊,楊家人已紛紛動容喊出了聲。
難道,是他們誤會了良人/娘?她的心中,其實還是有他們的?
否則,她如何會甘愿為他們承受刑罰呢?
一時間,即便是最倔強的楊戩,在極度歡喜之下都不由熱淚盈眶,癡癡凝望著那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但叫他們失望了,云華面對他們的婆娑淚眼,卻沒有半點兒昔日柔情似水的神態,仍是一派平靜不已的表情,以公事公辦的姿態表明態度:“你們乃是受了我的無妄之災,出于道義,我自然會負擔起責任。”
“但替你們扛了罪責之后,我也算付清了欠你們的債。從此天人相隔,再無干系。”
說到此處,她眸光微厲,露出叫楊家人更加心碎的警告之色:“若被我發現爾等皆我之勢擾亂三界,我定親自出手將爾等捉拿歸案,絕不會輕饒!”
無視痛徹心扉相擁而泣的曾經家人,云華說完就轉身看向大殿,淡然道:“現在,諸位可以說要如何處置楊家人了吧?”
她已表明了她的態度,無論神仙們是顧忌著她不敢提出重罰,還是礙于王母的要求不知該如何保住楊家人性命,有她的話在先,應當都被打消了顧慮,不會再束手束腳不敢獻策了吧?
渾然不知神仙們是因漠不關心楊家人,一心只想趕緊下班赴宴作樂,才這般消極對待王母問話的云華篤定地想。
幸而,這次沒叫她等多久。
一道熟悉的清冷嗓音,倏然在一旁響起。
作者有話要說:
楊戩:人送外號“AKA不受舅舅待見的神”。
王母:人送外號“AKA最懂玉帝心思的神”。
云華:人送外號“AKA天庭最負責任的神”。
眾神:人送外號“AKA天庭最會摸魚的神”。
第183章
出言的人,正是嫦娥。
向上首行了一禮后,她神情肅穆,仰起頭直視高居上首的王母,聲音是前所未有的響亮:“啟奏娘娘,小仙以為,應當將楊家人觸犯天條之事昭告三界!”
不止聲音氣若洪鐘,嫦娥一掃方才失魂落魄的模樣,眼角眉梢之間盡是此事事關重大,故而她勢在必得的堅定之色。
可謂是目光炯炯,渾如明月凌九霄,清華耀天;身姿挺拔,恰似新竹破石巖,中直絕塵。
縱使王母高居上首可居高臨下俯視嫦娥,也不由被她一身銳氣所驚。
看出了她眉眼間的凝重,深知嫦娥并非無的放矢借勢壓人的性子,這些年來所言所行背后多有深意,本不以為意只將處理楊家人當個添頭的王母也稍稍重視了幾分,斂容命她詳說:“哦?嫦娥仙子,這是為何?”
為何?
嫦娥眼底閃過一絲銳意,她重生以來種種籌謀,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為了阻止末法絕境!
事實上,她不在乎楊家人會受到怎樣的刑罰。
若是此前看在云華的面子上她會給予他們幾分憐憫,那么在知曉一切不過是一場誤會,連清醒過來的云華自己都不會將他們放在心上后,身為云華友人的嫦娥自然也不會沒事閑得去關心前世牽連了自己的楊戩家人。
但楊家人的種種經歷是否被三界生靈所知,卻是她無比在乎的!
甚至可以說,這就是她重生以來,除了天庭公務員考試制度之外,最關注的一件事!
在她的記憶中,正是前世仙凡戀的泛濫,才引發了末法絕境這一籠罩在所有神仙頭頂的陰云。
而仙凡戀的泛濫,據嫦娥分析,很關鍵的原因,就在于鮮有人意識到仙凡戀的不良影響——
神仙們只知自己可以肆意與凡人相戀,卻悟不透那戀情背后的重重陷阱,最終在情欲的刺激下,頭昏腦漲地犯下了諸多損害道心、禍亂三界的罪行;
凡人們只知自己能夠攀附上高貴神仙,卻看不清那通天梯上的層層迷障,最終在無知的擺布下,懵懂茫然地接下了種種誘惑神仙、仗勢欺人的罪名。
直至被天道和天庭拿著天條堵到家門口,那一對對自我感動的苦命鴛鴦,才恍若被潑了一盆冷水般驟然清醒,戛然而止地停下了正扯著嗓子嘶吼的什么“為了你叫三界陪葬又如何”的純愛宣言……
不少全然不知自己與神仙相戀會背負累世孽果的凡人,與愛人短暫地面面相覷后,表現得那叫一個不可置信,哭喊著崩潰質問“你連這都要欺瞞于我還有臉說愛我”,干凈利索地將主要責任這口大鍋扣給了才訴過衷腸的戀人。
當然,能干出為私情禍害三界的神仙們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才不會被弱小凡人輕易PUA,一聽這話反手就將鍋甩了回去,嚷嚷著“我都是為你你竟還誤解我的心意”,振振有詞地把自己塑造成了個被人迷惑的無辜神仙。
而等到兩人要受刑時,則是一個個嚇得心驚膽顫,如喪考妣的慘白臉色看上去都不必天庭再降雷,他們就能自行魂飛魄散一般……
想起前世見過的那些一場場荒唐鬧劇,嫦娥頓感嫌棄地蹙了蹙眉,只覺耳畔好似又魔音貫耳一樣,此起彼伏地響起了各種比戲文還夸張的對白。
要她說,這些神仙和凡人之所以敢捅出那么大那么多的簍子,除了本身品行有缺之外,歸根結底,還是世面見得少了啊……
都不用他們了解多少仙凡戀對于其他生靈可能造成的影響,但凡叫他們知道知道他們自己可能會因仙凡戀失去什么,都足夠叫其中十之七七的人腦子清醒了。
畢竟,論威懾力,落在他人身上的刀,可遠遠比不上可能落在自己身上的刀啊!
正是經過了這樣一番思考,重生歸來后,嫦娥才無比在意云華和楊天佑這三界第一例仙凡戀——
就該拿這首例作為范例昭告三界,叫所有生靈都看看和神仙/凡間生靈戀愛的下場!
余光瞥向身后眾神,想著蕪稟報云華凡間經歷時他們的反應,嫦娥唇角微不可見地一勾。
相信短時間內,哪怕為了不和云華一樣經歷親友被連累折磨的心痛,至少在座的天庭之神都不會有勇氣思凡了。
她那時候還沒陷入對云華的愧疚之中,可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康樂七公主、清清、奎木星君等神仙臉上那心有余悸又沉重不安的表情。
而讓凡人們不敢接受神仙的愛意,或許,就要靠楊家人的慘狀了。
正是因此,饒是方才幾乎已全心投入了對前世未救下云華的歉疚悔恨之中,恍惚聽到王母問策如何處置楊家人時,前世今生都在牽掛這件事的嫦娥還是一個激靈,猛然從低沉情緒中清醒了過來,立即向王母提出了建議。
愧疚什么的之后千萬年里有的是時間,但把楊家人事跡在三界大力宣傳的機會,可就在此一搏了啊!
她就不信,聽說了楊家人被蜀家、叢家和妖怪們這樣連番算計折磨之后,凡人們還敢大喇喇接受神仙的示愛!
想到這里,嫦娥抿抿唇,仰視著王母的目光更加堅定灼熱。
不過末法絕境事關重大,她當然不能就這樣吐露實情。
是以,對著等待她回答的王母,嫦娥略略沉吟,只簡略答道:“將此事昭告三界,乃是為了叫眾生知曉與神仙相戀的下場,以儆效尤!”
“若不然,凡俗生靈不知孽果輪回,就怕他們還以為這是個只有好處沒有后果的天降餡餅,和蜀川、叢越等人一般,但凡有機會就要攀附算計神仙,企圖借此一步登天。”
雖不能舉出前世末法絕境期間的種種事例,但今生有這兩個凡人的事跡,料想,也足夠叫天庭眾神有所警醒了。
將王母若有所思的神色看在眼中,嫦娥自覺有了幾分把握,頓時心下稍安。
只是她沒看到,王母身旁的玉帝在聽到她的提議時,微微蹙了蹙的眉頭。
而就在玉帝蹙眉之后,他一個默不作聲的眼神下,太白金星李長庚出列了:“娘娘,不可啊!”
都不必要玉帝傳音,他一個眼神,李長庚就領會了精神,對著王母就長吁短嘆地勸阻道:“此事畢竟涉及云華長公主,若將其昭告三界,讓眾生聽聞天庭長公主竟曾與凡人私通……”
“哪怕長公主是受了凡人私心影響,但凡俗生靈無知,怕也會妄自揣測,對天庭議論紛紛啊!”
長長嘆出一口氣,他滿面憂慮:“屆時,不僅長公主會淪落為凡俗生靈茶余飯后的談資,就是天庭在他們心中的地位與形象,恐怕也免不了受損。”
說到此處,李長庚斬釘截鐵地下了結論:“為長公主名譽計,為天庭威嚴計,絕不可如此為之!”
他這話說得確實很有道理,除了天庭威嚴又扯上了云華的清譽,王母聽完,也不由遲疑,轉而看向了云華。
云華則面色如常,淡定地將目光轉向了嫦娥。
嫦娥在天庭嶄露頭角的這些年她雖在凡間不曾參與,可記憶中幾次會面時的情境,已然足夠讓她意識到,現在的嫦娥,絕不會盲目提議,又輕易為人所勸阻的了。
果然,嫦娥也不打算為了李長庚這么幾句話就退讓,反倒轉身與他辯論:“金星以為凡人無知,但就是蜀川、叢越這些無知凡人,打聽出了楊家背后的隱情。而當初引起他們懷疑的,不正是楊家那些半遮半掩不似凡人的疑點?”
“同理,今日天庭若對此事遮遮掩掩,不能對三界坦蕩相待,焉知不會引起更多懷疑,叫一知半解的眾生產生出更多荒唐揣測?”
反問一句后,她擺出比李長庚還要憂心忡忡的模樣,也長嘆一聲:“唉,怕只怕到時候不僅此事會被泄露出去,衍生出更多有損長公主顏面的論調……就怕天庭遮遮掩掩的態度,又將為眾生提供另一重質疑天庭的理由了!”
“屆時,哪怕天庭再亡羊補牢出面澄清,失去了信譽之后,又哪里可能叫眾生信服?”
搖了搖頭,嫦娥注視著對方,愁眉不展地又是一聲深深嘆息:“說不得,眾生還會以為真相只是天庭扯出的遮羞布,反倒更對那等捕風捉影之說篤信不疑了。事情若發展到那等地步,天庭和長公主才會真正大跌顏面呢!”
“是以從大局出發,才更要將此事昭告眾生啊!”
維護天庭和云華尊嚴的理由被嫦娥辯駁了回來,可上首玉帝的神色卻未緩和半分,李長庚真心實意地長長嘆了一口氣。
無奈地冥思苦想半晌,他終于雙眸一亮,激動反駁:“嫦娥仙子此言差矣,從大局出發,對下界瞞住此事,才能避免三界不寧啊!”
正了正色,他邊梳理自己的思路,邊緩緩解釋:“經過長公主一事,可知凡人心血亦會影響神仙。要是讓凡人們知曉了,從此有樣學樣,為了攀附神仙一個個都與落難之神剖心喂血,再借機與其締結姻緣……”
“那此后眾神下凡公干,怕是也再無安寧之時了啊!”
似乎已經預見到了那神仙被凡人圍追堵截的搞笑畫面,李長庚略帶幾分譏諷地一笑,搖著頭低聲笑嘆:“總不能大家明明在造福眾生,卻還要偷偷摸摸做賊一樣四處躲藏凡間生靈吧?”
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微微一頓,他收斂笑意,接著沉聲說出了另一個更為嚴重的可能性:“何況如今,尚且不知其它凡俗生靈的心血是否會對神仙有影響。”
“若是有妖孽趁機作亂,將妖孽或禽獸的心頭血喂給神仙,再伺機引導神仙作亂,更甚至于刺殺其他毫無防備的神仙……”
眉頭浮上更深切的憂色,李長庚板板正正向上首行了一禮,慨然道:“陛下、娘娘明鑒,為三界安寧計,絕不可將此事昭告三界啊!”
作者有話要說:
唉每次寫娥姐舌戰群雄,都疑惑自己干嘛這么大費周章……
直接寫一句“只見嫦娥虎軀一震,對面就紛紛為之折服,心神震蕩地納頭便拜……”不好么???(捂臉)
每次要寫兩方觀點,真的就像雙手左右互搏一樣,絞盡腦汁地想怎么該怎么勸說/反駁,還得讓娥姐總能說出更多理由,好取得最終勝利……
啊好累,傳完這章就得開始想娥姐咋反駁太白金星,嗚嗚嗚好難……
第184章
在天庭,眾所周知,作為玉帝的心腹大臣,太白金星李長庚的一言一行,很大程度上就代表了玉帝的意志。
也因此,在李長庚首次出列反對時,嫦娥就意識到了,真正不愿意讓三界眾生知曉云華與楊天佑仙凡戀之事的人,或許是玉帝。
而據她對玉帝的了解,這位天庭現任統治者最在乎的,便是統治的穩定和自己的顏面。
故而,在李長庚第一次反對時,嫦娥才從維護天庭威嚴的角度出發,企圖能夠說服他背后的玉帝。
只是她沒有料到,不僅玉帝聽完了自己一席話后仍舊堅持不愿將此事昭告三界,李長庚還靈光一閃找出了她主張中更為致命的漏洞!
——若叫喝凡人心頭血的隱患傳遍凡間,對于三界安寧,確然會造成巨大威脅。
一聽李長庚提出此事,莫說上首的玉帝、王母皺起了眉頭,就連嫦娥自己,一時間都頗感為難。
神仙喝血后會被凡人之血所影響,這事前世并不曾暴露出來,是以她雖暗自在腦海中排練過多次未來上奏時可用的理由,卻也不曾準備過關于這件事的說辭。
——畢竟誰能想到堂堂神仙竟會被區區凡人心頭血影響了啊?!
何況前世并無什么相似的例子,能夠叫她將兩件事牽扯起來。
唯一相似一些的,乃是地府一樁換心的案子——朱爾旦被地府陸判官換了新心后性情大變的傳聞。
但據傳聞,他們是以凡心換凡心,同族之間相互影響雖叫人有些驚訝,卻也算得上能夠理解的程度。
可云華和楊天佑之間乃是天人之隔,云華又向來是天庭道心堅定的代表,任憑嫦娥如何想象,也絕料想不到她竟會被凡人之血所影響,乃至到了性格變得與原本的自己截然不同恍若兩人的地步。
正是因此,前世云華私通凡人被天庭發現后,神仙們雖不乏困惑唏噓,卻也無一人聯想到她是受凡人之血的影響。
至于嫦娥,那時她還只是個法力低微的小透明仙子,自然更沒有能力堪破這一點了。
且誠如李長庚所言,經過云華剖心喂血后判若兩人的表現,就能看出其中隱患。
若不將其解決就叫心懷不軌的妖孽知曉,而后加以利用,那對于天庭和三界的威脅是難以預料的。
但前世今生神仙服下凡人心頭血之事少之又少,僅憑云華一例,嫦娥也無法在這般倉促的情形下判斷出背后原理,更無從想出解決之法。
添了這層顧慮,她本堅持要勸服玉帝和王母同意自己提議的決心,也不由動搖了。
雖說她的提議是為了阻止末法絕境這個目標,但歸根結底,阻止末法絕境也是為了三界安寧。
是以,在李長庚提出此事有危及三界安寧的隱患之后,即便心有不甘,她也不可能絲毫不考慮現下最新的現實情況,而一意孤行非要所有人按照自己之前的想法做事。
略有些無奈地垂下眼眸,嫦娥想,看來此事只能徐徐圖之,待打聽清楚云華當初用的剖心喂血之法背后到底是個什么情況再做打算了。
眸色黯淡下去,她無奈嘆息一聲,終究還是沒有再次辯駁。
李長庚的擔憂確乎切中要害,若非還想聽聽嫦娥有何見解,王母方才就要拍板了。此時見嫦娥也垂眸不語,儼然一副不再堅持的模樣,她當即就要啟唇——
“越是如此,越要昭告三界!”
哪料,一道鏗鏘有力的聲音驟然響起,斜插了進來。
正想出言反駁李長庚兩句,推動敲定嫦娥將此案昭告三界的諫言,進而趁機在凡間宣傳“玉帝連自己妹子犯天條都看不住”“玉帝妹子竟率先思凡”“玉帝看不起凡人才要棒打鴛鴦”等等傳聞,好借此抹黑玉帝形象的月合老人愕然抬眸——
云華?!
她贊同個什么勁兒?不怕自己在凡間丟大臉嗎?還是玉帝給她治心沒治好,讓她腦子還沒徹底清醒?!
渾然不知月合老人種種腹誹的云華在出聲反對后,則是霍然轉身,對著李長庚擰眉道:“因憂慮妖孽作亂而畏手畏腳,這話若傳出去,天庭才真要成了三界的笑柄!”
瞥了眼李長庚這個哥哥的心腹,再掃視過大殿之上一個個低頭不語恍若事不關己的神仙,她心下暗暗一嘆,神情卻更為堅定起來:“天庭統御三界,自當有不畏人言、不懼陰謀的氣魄!”
“若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揣測就畏手畏腳,連將真相昭告天下都不敢,那為了防止神仙被害,干脆從源頭上解決問題,今后再不許眾神下凡公干,也不要遣天兵天將鎮守凡間好了!”
拂手一甩衣袖,撥開身前薄薄云煙后,云華挺身昂首徑直看向玉帝和王母,雙目中盡是不贊同:“陛下、娘娘!金星所言確實有幾分道理,但若擔心這么做有隱憂,那該想的應是如何解決后患,而不是連事情都不敢做了。”
“天庭的存在就是為了守護三界,眾神更應當做眾生的表率。要是連天庭都沒有無所畏懼的氣魄,眾生又哪里還能有勇氣對抗妖孽?長此以往,怕只會助長妖孽們更加氣焰囂張!”
頓了頓,她視線直直射向玉帝,目光灼灼似火,擲地有聲道:“望陛下和娘娘明鑒,天庭行事絕不可因噎廢食啊!”
被云華目光緊盯著,玉帝也不再隱藏在李長庚和王母背后,面前冕旒微揚,露出他下半張面無表情的臉。
只是,那雙唇仍舊微抿著,一言不發。
云華既然選擇出言,自然是打定主意要推動天庭采用嫦娥昭告三界的主張了。此時見玉帝并未立刻準允,她也不急不餒,仍舊昂首挺胸與玉帝對視著,用目光催促他快些做決定。
她的哥哥她了解,雖太過看重顏面了些,可身為堂堂三界至尊,他絕對有氣吞山河的氣魄,才不至于為了太白金星那幾句話就瞻前顧后。
懷著這樣的信心,云華氣定神閑地仰望著自己的哥哥,唇角微勾,等待著他下旨。
然而時間一點一點過去,長久的沉寂無聲間,靈霄寶殿上輕靈飄渺的仙霧都恍似陷入了凝滯的狀態。
而只露出了下半張臉的玉帝,雖有些猶疑地抿了抿唇,可仍是未曾出言準奏。
云華的心沉了下去。
目光中的篤信漸漸被狐疑所取代,而后是愕然。
微微蹙起眉頭,云華臉上浮起不可置信之色。
不過才二十幾年沒見,到底發生了什么事,竟令哥哥連這種事都要猶豫不決?!
沒聽說哥哥也被喂血了啊!
眉宇間閃過一絲郁色,她定定神,就欲張口再上諫。
“其實,倒也未必要說得那般詳細,”清冷嗓音再次響起,云華頓住身體,轉頭去看,對上了嫦娥隱含安撫意味的目光。
向云華含笑頷首后,嫦娥繼續說:“金星所言老成持重,長公主之語亦是振聾發聵,然而小仙細細想來,其實二者未必便是相互矛盾沖突的。”
“小仙提議將楊家人的經歷昭告三界,意在叫眾生知曉與神仙定下私情會招來禍患,以此警示他們不可心存妄念。而金星以為若將剖心喂血之事泄露出去,可能招致妖孽作亂……”
見王母神色似有所悟,她唇角微勾,接著說出了適才靈機一動想出的辦法——“既然如此,何不將描述重點放在楊家人的慘狀上?而到底是什么迷惑了長公主,則只需以‘妖孽陰謀’一語帶過即可。”
其實這折中的辦法并不難想,只是今日變數太多,嫦娥先被前世都不曾發覺的剖心喂血有隱患一事顛覆了記憶,后被此事勾起了愧疚之情進而神思恍惚,接著李長庚的第二次反駁又正正切中要害……
連番折騰之下,她剛剛才實在反應不過來,沒有意識到這其中的漏洞,就身心俱疲地打算徐徐圖之了。
也幸好有云華這么一打岔,給了她緩口氣的時間,更激起了她不氣不餒的精神。
望著云華銳意進取的眉宇,聽著她慷慨激昂的發言,嫦娥胸膛上也涌起了一股熱流。
這樣的云華,不就是她前世曾一度很敬佩憧憬的嗎?
——意志堅定,熱忱大氣,果決英勇……
雖然咸魚如她或許注定不可能像云華一樣永遠如此,但至少在阻止末法絕境拯救自己未來這件事上,她應當有這樣的品質啊!
要是被別人三言兩語就勸退了,那她還想什么阻止劫難?
干脆洗洗睡等死吧!
熱流如風似火在心中陣陣鼓蕩,隨之好像有煥然生機從心底里冒出來一樣,沖刷過五臟六腑,將身軀中的疲倦盡數驅散。
于是,雙眸中的黯淡之色也被盈盈光華所暈染,盛著那清亮光色,黑白分明的丹鳳眸望向玉帝和王母,嫦娥啟唇懇切道:“不說到底是什么方法蠱惑了長公主,妖孽便無法輕易模仿作亂。”
“而若是有心模仿者,則必然要多方打聽此間細節。素來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倒不如天庭將計就計趁勢引蛇出洞,暗中篩選出心懷不軌的生靈,如此也可以拿住證據掌握主動權,提前將陰謀扼殺在萌芽之中。”
見王母眉頭略有舒展,玉帝面前的冕旒也微微一晃,嫦娥意識到有戲,連忙加重砝碼:“且向三界昭告此事,也是為了彰顯陛下和娘娘的圣威,讓眾生領略天庭的威勢。”
“素來仙凡相隔,天庭對于許多凡俗生靈而言只是虛無縹緲的傳說,不乏有些愚昧者寧愿拜野狐禪也不信天庭正神的存在。直至當日二圣宣讀公務員考試結果,天庭在眾生眼中才算是有了一個具象的概念。”
說到這里,她頓了頓,先為自己掬了把被社會教育過的辛酸淚,而后才不輕不重地捧了一下這兩位有最終決策權的大Boss:“但彼時的考試大典是為了招收新神,氣氛祥和歡悅,想來眾生多半也只記得陛下和娘娘是如何博愛眾生的,卻不曾領略出天庭肅穆莊重的一面。”
“此次向三界宣告楊家人觸犯天條的懲罰,正可以體現天條威嚴,使眾生心生畏懼,意識到天庭不容違逆的凜凜神威啊!”
作者有話要說:
嫦娥:我是不會放棄的!(握拳)(點頭)
———
最近看一些評論,感覺可能因為文章沒有反復強調只提了幾次,所以沒傳達好本文設定里神、仙的區別,才導致了一些疑惑:
【神是有神職要承擔管理三界責任的生靈】,仙是有修為的生靈。
所以神可能就是凡俗生靈出身,會有凡俗生靈的情欲以及繁衍功能,只是天條為防他們以權謀私禍亂三界不允許而已。就像有人成了公務員,規定要求得清廉奉公、計劃生育,但并不會在他入職那一刻就給他做絕育啊(捂臉)。而如果有心想違背天條其實是能做到的,只是最后看會不會被抓到懲處而已。
至于地府怎么會讓魂魄投胎為云華的兒女,其實不一定都是魂魄投胎……楊家兒女的故事并未終結,請期待后面的劇情~
第185章
“……凜凜神威!”
似乎是為了應和嫦娥這擲地有聲的一句,原本正緩緩浮游的白霧驟然一蕩,直沖她面門而去。
頃刻間,就驚起烏發搖擺,掀起白裳翻飛。
而嫦娥不避不閃,抬眸仰視,堅定不移地對上了玉帝意味莫名的目光。
奇怪的是,那目光好像全然沒有對她話語的贊同或否定之意,而是隱隱透著刺面剖心的審視之色,或許還夾雜著幾分驚疑。
嫦娥不知玉帝為何會有這等反應,但她心無陰詭,自然絲毫不懼,坦坦蕩蕩地任憑玉帝打量。
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瞳,也直直與玉帝對視,傳遞著自己心如磐石難移其志的決心與懇切。
她所言皆是為了三界與天庭,但凡玉帝腦子清醒,就不該再遲疑不決!
云華站在她身后側方,望著那仙風鼓蕩不止,嫦娥的纖弱身影為寒云冷霧所縈繞圍困,孤寂之中更顯獨木難支,不由心中生憂。
雙眉一蹙,她就欲上前為之斡旋。
而就在此時,上首忽而爆發出一陣洪亮笑聲:“好!諸仙卿所言有理,正該叫三界見識見識我天庭的赫赫聲威!”
“朕準奏了!”
玉帝臉上盛起圣明的笑容,當即下旨命文曲星君親自擬招,還特地囑咐他定要將楊家人的經歷如何凄慘寫得淋漓盡致,讓三界眾生一聽便心生膽怯再不敢違逆天庭。
突然被扔下來一個活兒,還當真是“活兒從天降”,文曲星君無奈接旨,只覺自己今日就不該來瞧這熱鬧。
唉,都怪巨門四哥,要不是他非生拉硬拽著兄弟們來,也不至于讓祿存五哥和廉貞七弟被連番駁斥丟了面子,現在還給自己平白增加了本就繁多的工作量。
可惡!
難道就因為自己文采斐然,就活該被發這種寫文章的活兒?
自己可是堂堂掌管天下文運的正神啊!
而且明明玉帝自己就有專門潤筆的擬招仙官啊!
含著滿腹無語,文曲星同蕪仙子處復制了一份記載有楊家人經歷的仙錦,再向玉帝告罪一聲,就忙不迭表示要先行退下,自稱要回天權宮細細思量一番才好動筆。
事實上,一轉身,他心底里就罵開了——
去你個天皇老子的!本來就煩!
快走快走!再不走,誰知道這喜怒無常的玉帝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腹誹不止的文曲星健步如飛,不多時就離開了靈霄寶殿。
而云華見玉帝終于采納了嫦娥的諫言,乃至于還能笑贊嫦娥,當即微微松了一口氣,眸中也浮上了淺淺的欣慰歡喜之色。
果然,哥哥還是那個哥哥!
雖然不知道方才他為何舉棋不定,但她就知道,他并非失了銳氣的怯懦之輩!
如此想著,云華剛剛蹙起的眉眼緩緩舒展開來。
眼看玉帝一錘定音后又開始主持大局,命鄭深總結楊家人依法應受什么刑罰時,她也含笑再次表示:“楊家人也是受云華牽連,我愿負起主要責任,代他們受刑,徹底了結彼此因果。”
頓了頓,想起嫦娥適才勸服哥哥之時的言語,云華從善如流地學著補充:“這也是為了叫眾生知曉咱們天庭神仙的擔當,否則要是叫他們以為與神仙接觸只會招致禍患,也同樣不利于我等在世人眼中的形象。”
“要是再因此導致神仙落難之時無人敢救,那就更不妙了。”
自覺理由充分,她唇角笑意更甚,想著應當無人會反對此事。
不出所料的,也當真沒有神仙出言反對——
玉帝雖不忍妹妹受刑,更不愿叫楊天佑上天一趟不僅一點兒劫難都沒承受反而還治好了心疾,可云華之言有理,她這般不僅可了結因果,也對天庭有益處,且還能護下討人喜愛的大外甥和小外甥女,所以略一思量后,他終是沒有暗示太白金星從中作梗;
天蓬元帥、九天玄女等神仙也不甚在意,云華就是這樣敢作敢當的人,才能成為受他們這些武將崇敬的斗牛宮侍長,云華有此選擇只會讓他們越發為之心折,再者說那不過是些天雷、罡風,哪里比得上斬妖除魔的驚險,云華休息個百余年就能恢復如初了,根本不值一提;
月合老人、勾陳上宮天皇大帝等神仙就更不必說了,云華素來是玉帝心腹,他們有心分薄玉帝手中權力,此時云華自請受罰,為修養傷勢起碼百年無法為玉帝驅使,也算斬了玉帝一臂,可謂正中他們下懷……
就這樣,一如云華所料,眾神雖心思各異,行動上卻是出奇地統一,并無一人出言反對。
只是在玉帝就要開口準奏之時,一道今日才給眾神留下印象,可卻令所有神仙都不由為之一悸的聲音再次響起:“啟奏陛下——”
——正是司法殿神官鄭深。
云華眸中浮現一絲不解。
鄭深方才受了玉帝所命,此時應當正埋頭總結楊家人依法該受什么刑罰,為何會再次上奏?
難道楊家人應受的刑罰中,有什么是他難以確認的?
不該啊,她此前和他對答了數千個來回,此人心思縝密又熟背天條,整理個區區受刑目錄于他而言絕非什么難事。
就在天庭眾神陷入和云華一般無二的詫異之中時,向上首行完禮的鄭深從容抬起頭后,才不緊不慢地說:“即便云華長公主自愿替楊家人受過,但有一事,乃是她無法代勞的。”
云華不解:“是什么?”
鄭深沒有賣關子,干脆利落回答道:“楊家兒女三人乃是長公主懷胎親自生下的,生來身體內就帶有蘊含了長公主靈石一族血脈的傳承。長公主雖將他們體內的仙力封印,可在母體時經長公主浩瀚仙力沖刷,他們早蛻變出了堪稱‘半神之體’的體質。”
“這體質是仙凡戀的結果,生而背負原罪,依照天條,合該受天雷將其中仙力剔除,讓他們只留一副肉體凡胎。”
眸色微深,他斂容正色,語氣鄭重:“此舉不僅是為了懲罰,也是要避免神體血脈于下界傳承,叫他們及其子孫后代依仗超凡脫俗的武力在凡間攪弄風云,乃至形成如龍、鳳、巫、妖等因族群而聚集的一方勢力。”
言至于此,鄭深眼眸下垂,卻是沒有再繼續說一些可能出現的更可怖的未來了。
但他不說,天庭眾神們卻是齊齊一震,尤其是玉帝和王母,更是面色大變。
若說鄭深最初提起要剔除楊家兒女體內仙力時,他們還略有幾分猶疑,擔心三個小輩身無修為撐不起那般嚴酷的雷刑,可當鄭深點到“龍、鳳、巫、妖”之時,就算他們再心軟,也不敢再有任何意見了。
在道祖和天道的安排下,玉帝和王母曾歷一千七百五十劫,期間飽受那些族群的欺壓凌辱,深知這等以血脈為連結而建立的集體在一致對外時會爆發出怎樣的力量,又會對洪荒造成怎樣的浩劫。
此時的三界眾生,才剛剛從巫妖大戰的陰影下恢復了幾分生氣,接下來又要迎接封神量劫,可經不起再出個什么神仙遺留血脈組成的門庭壓迫了。
想到若任由楊家人帶著靈石一族血脈在凡間繁衍生息的后果,無論是形成能夠威脅天庭的勢力,還是給本就不易誕生的靈石一族招致孽果使得本族人才愈發凋敝,都會導致絕非自己所愿的結果,玉帝當即就心下一沉。
雙唇微抿,他皺起眉頭,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第一次正視鄭深這個區區小神官,語氣同樣溫和不已,肯定道:“鄭仙卿心思縝密,多加歷練,定可為天庭棟梁之材,朕股肱之臣!”
隨口畫了個大餅后,玉帝下令:“那就依卿所奏……”
話音微頓,他目光在殿中巡視一圈,沒有尋到想找的身影,只得無奈道:“雷部正神之位尚且空缺……金星,你這就去神霄玉清府,請南極長生大帝親自執行雷罰,定要將楊家三個孩子體內的仙力剔除干凈。”
唉,符元、勾陳這等什么事都打著要借機爭權奪利之意要湊一腳的神仙他煩,但南極這等總是不愿參與天庭事務,除了干不得不接下的公務外,就恨不得遠離朝堂每日在外閑云野鶴的性子,也是讓他又喜又煩。
——喜他清心寡欲不會覬覦自己的權柄,煩他總是獨來獨往一個看不住就不見了蹤影。
這不,這時候指望著他來主持雷刑,還不知道長庚能否在神霄玉清府尋到他呢!
略有些無奈地向下擺擺手,玉帝示意太白金星這就出發吧。
反正那家伙的性子全天庭的都知道,現在關于定罪云華的諸般討論也基本皆已有了定論,倒不必硬要長庚留在此處。
畢竟他要是現在還不出發……
誰知道南極那家伙會不會得了消息,就又要先閉個“一旦被打擾就會走火入魔,進而千年里都不能再公干”的關……
想起他當初請假時振振有詞的模樣,玉帝就忍不住頭疼。
老師在上,您當初選拔四御大帝之時,選了這么四個奇葩,是一點兒沒想到徒弟我管理起來會有多難嗎?!
頭疼地揉了揉額角,玉帝一面暗中傳音太白金星讓他記得請南極長生大帝行刑時注意些莫把自己外甥、外甥女劈死了,一面擺手催促他趕緊去抓壯丁。
不過雖然因想到南極長生大帝而心下有些煩躁,玉帝對于此時的形勢還是較為滿意的。
即便終究還是沒能把楊天佑那個癩蛤蟆吃天鵝肉的混賬打入十七層地獄,但事有反轉,云華妹妹不必再擔著有意觸犯天條的罪名,不必讓三界笑她自甘墮落,還恢復成了對他赤膽忠心的斗牛宮侍長。
他也能借此事在三界彰顯威儀,甚至可如嫦娥所言將計就計釣出心懷不軌之徒……
這比起此前擔憂的可能會和云華反目為仇,失了她這一臂又令三界看笑話的情況,可是好上太多了啊!
心緒頗佳地翹起嘴角,玉帝對身旁王母一笑,而后就仰起身子閑適地靠向了椅背。
然而他后背才貼上椅背,身子都還沒松懈下去,又是一道聲音,在大殿之上突兀響起。
作者有話要說:
南極長生大帝:家人們誰懂啊,我都忍著好奇不去湊熱鬧了,玉帝竟然還派人來我家里讓我加班!
聞仲:大帝不要擔心,等封神之劫結束,你的雷神就要歸位了,到時候等著再被我這個勞模向上管理吧哇咔咔咔咔~
南極長生大帝:嗚嗚嗚嗚,上有玉帝派活兒,下有聞仲卷我,這天庭是徹底沒法呆了嗚嗚嗚嗚……
第186章
初時,那道聲音并未引起殿上眾神的注意。
畢竟,那飽含畏懼的低聲呢喃實在太過微弱,比起嫦娥等人洪亮的慷慨陳詞,當真是難以察覺。且或許是因為惶恐不安,短短一句話,還在顫抖語調中被拉扯出了不成型的模樣,使人更難以捕捉到完整的字詞了。
自然,若是玉帝、王母說的,哪怕只是一句喃喃自語,神仙們也是要聚精會神去揣摩清楚其中意味的。
可說出這話的人,卻是個并不會被眾神放在眼中的人。
甚至,此人敢于張口,在他們眼中,都已經是極其荒唐可笑的事了。
就連始終一臉頹唐絕望跪著的老龜仙們,都打破了自己這么久以來對殿上之事不聞不問的消極之態,瞠目結舌地轉過了頭——
不是?!
他們沒看錯的話,站在他們身旁這人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女子,連一星半點兒的修為都沒有……
就她這樣的,怎么敢在靈霄寶殿上插話的啊?!
還是恰好站在了她不遠處的清清,本心事重重地低著頭,驟然聽到耳畔轉來一陣微弱的聲音,恍惚之間下意識就問了出聲:“你說什么?”
這凡人女子聲音實在太小,說話又突兀,盡管她是個耳聰目明的神仙,竟也沒聽清她到底要說什么。
隨著她這不經意的隨口一問,眾神這才反應過來方才那道聲音并不是自己的幻聽,而是當真有一介區區凡人女子,膽敢妄自插話。
——大殿于剎那間無聲。
所有神仙緩緩轉身,或淡漠,或詫異,或冰冷,或嘲諷……
無數道目光徐徐匯聚,以居高臨下的俯視之姿,似巍峨沉重的山,如浩瀚冷冽的海,勢不可擋地沉沉壓向了那凡人女子。
無論本身在天庭的立場如何,在此刻,他們便是無可拆分的利益共同體,有志一同地維護起獨屬于神仙的無上威嚴。
區區凡人,安敢在此地喧嘩?
此舉,就是在觸犯天人之威!
心懷不愉,神仙們靜靜等待著她丑態畢露。
不出所料的,那凡人女子的身軀是不堪一擊的柔弱,不過是無聲的眼神,就輕易令其瞳孔驟縮,面無血色,乃至身子都止不住地顫抖了起來。
旋即,她雙腿一彎,嬌弱的身體就軟軟倒了下去。雙膝亦是“哐當”一聲,狠狠砸在了靈霄寶殿金玉鋪就的堅硬地面上。
似乎是被砸疼了,立時,女子一雙翦水秋瞳里便涌上一層水色。
這凡人,還真是不堪一擊啊……
俯視著女子冷汗涔涔的蒼白臉頰,眾神深感無趣。
就這么點兒本事,竟也敢枉自在殿上插嘴?!
當真是不知死活!
然而,還不待神仙們百無聊賴地收回目光,就見那女子一抿唇,雙手撐地俯身而下,決然將額頭抵在地面,沉聲道:“小民紅燕,有事啟奏!”
這一次,紅燕的嗓音不再顫抖。
簡短有力的話語,亦透出了不加掩飾的決絕之意。
略感意外之下,神仙們止住了回轉的身子,雙眼微微瞇起——
“陛下!娘娘!此人乃是楊家大郎楊嘉的前妻,對楊家之事應當也知道些其中隱秘,不妨聽聽她有何事上奏。”
眼見幾個神仙就要不講武德探出神魂來教訓紅燕這個凡人,曾和她未來師傅紅鱗打過包票會將她完璧歸趙的嫦娥連忙出聲打圓場。
而待玉帝不置可否地微微頷首后,她也困惑地將目光投向了叩首謝恩的紅燕。
紅燕想要說什么,嫦娥確實不知道,也不太猜得出來。
當初楊嘉娶紅燕時,她正在天庭為公務員考試大典而忙碌,對于此人的所有認知,皆來自于蕪的傳信——
遵循父命嫁給楊嘉并幫蜀川算計自己良人的血肉,而后又幡然悔悟揭露蜀川陰謀,并為自證清白選擇自戕。被楊嘉用自己的心頭血救下后,與其和離,在云華、楊嘉的護送下前往東海,最終拜入錦凌門紅鱗長老門下……
這些事情,也被同樣記載在了錄有楊家人經歷的仙錦上,交予了司法殿神官存檔。
從紅燕前半生的經歷看,她就是個雖被親爹逼迫作惡卻心存善念的凡人女子,即便有著溫婉柔弱的外表,骨子里卻是個值得人敬佩的忠貞烈性女子。
雖說蕪曾和嫦娥表示過對她的懷疑,認為楊嘉將自己的心頭血喂給她、帶她去東海尋仙等事,皆可能是在她的算計誘導之下產生的決定。
但人族女仙們這些年只負責監視云華和楊家四人是否有違背約定觸犯天條的嫌疑,頂多也就是在紅燕與楊家人共處時順帶一起記錄,至于紅燕背著楊家人獨自完成的行動卻并不在她們的監察之列。
是以,在沒有確鑿證據的前提下,一切不過只能是猜測罷了。
畢竟,那些事都是楊嘉自愿且主動所為,彼時還是蜀燕娘的紅燕可未曾說過哪怕一個字的要求。
東海仙門里云華的故舊們,乃是素來隨心而為的方外之人,自然可只因無憑無據的揣摩,就不愿在私人門派內接納她。
可天庭作為統御三界管束蒼生的存在,凡事皆要依法公平而定,涉及凡俗生靈的案子更需樁樁件件皆有確鑿證據,不可只憑個人喜怒愛厭就決定對生靈的態度,更不可能因此而給她定下罪名。
故而,至少此刻,在天庭的審判中,她只是一位純潔無瑕的無辜女子罷了。
若非當初不知月合老人有測心之法,還指望著要讓紅燕來給云華做個證人,證明她拜入錦凌門全憑自己本事而沒有用云華的人脈,嫦娥或許都不會帶她上天。
也因此,在云華引出楊天佑心頭血又測心證明自己清白,紅燕就此失去了在此的價值后,就連嫦娥也將她的存在忘得七七八八了。
卻沒想到,眼看著就可以無風無波地結束這一趟天庭之旅重回凡間,紅燕竟自己主動跳出來了。
眸光閃爍幾下,先后和同樣一頭霧水的云華、蕪對視一眼,嫦娥才將隱含訝異之色的目光落在她慘白的臉頰上。
只是不知道,紅燕這一跳,是否會給眼看就要塵埃落定的審判帶來什么動蕩……
種種思緒在心中極快閃過,她抬腳向紅燕闊步行去,與此同時微不可察地審視著那慘白的臉頰。
直至快走到紅燕身前,嫦娥才微微一笑,溫聲問她:“你有何事要上奏?盡管道來,天庭愛護蒼生,定會為你作主。”
聽了她和煦輕緩的語氣,紅燕拘謹地抬起頭,對上她略帶鼓舞之色的眼眸定定看了半晌,似乎稍有幾分安心地對她勉強一笑,而后才深吸一口氣,嗓音干澀:“小民懇請各位神仙老爺、仙子們,將我身體內的心頭血,還給楊嘉!”
“什么?!”沙啞嗓音驟然響起,夾雜著震驚與悲痛,穿過寬闊的大殿,掠過還未做出反應的眾神,沖向了神情堅決的紅燕。
本擔憂望著紅燕的楊嘉強撐起身子,隔著重重飛云游霧,大驚失色地吶喊:“為什么?!”
“為什么你要把心頭血還給我?!”
倘若不是身旁的楊戩和楊舒死死拽住了他,或許他都要立刻跑向隔了很遠距離的紅燕了。
但他的視線,已經穿越過層層阻隔,極快地對上了紅燕的雙眼。
猝然對上楊嘉情深似海的眼眸,紅燕垂眸避過那灼熱目光,定了定神,方在嫦娥同樣疑惑的眼神下,斟酌著字詞解釋:“小民之所以有這些心頭血,也是因嫁入楊家才有的機緣。但既然楊家人不可再留原本的神體,那么小民當然也不配再忝占此血。”
“還請諸位仙子、神仙老爺們開恩,在楊嘉受雷刑之前,將他這些心頭血放回他心中吧!”
滿目懇切地抬頭望了望嫦娥仙子,她再次慨然俯身,對著前方的神仙們深深拜下。
額頭扣上冰冷堅硬的地面,紅燕闔目掩去眸中復雜神色。
而楊嘉聽到了她的乞求,登時就深受感動,哪怕楊舒和楊戩拼命拉扯,也再拉不住他,只能望著他激動奔赴向前嫂子的背影。
擺脫了弟、妹的束縛,楊嘉顧不上自己虛弱的身體,一路飛奔到紅燕面前,哽咽搖頭:“不!你怎么這么傻?!我不要你把血還給我!”
“我只是要受幾道雷刑,算不上什么的!”
滾燙的淚不受控制,一股股從干涸了許久的眼底奔涌而出,毫不留戀地飛速劃過臉頰,向著地面沉沉墜去。
楊嘉紅著眼,任由臉上淚水奔涌,深情凝望著紅燕:“燕娘,你只有我的血了!要是把我的血取出來,你還焉有命在?”
“聽我的話,你不要逞強了,好不好?”
他抬起止不住顫抖的雙手,以無比的溫柔珍惜,輕輕捧起心上人的臉:“不必為我擔心,你好,我才能好……”
“你不要我的血,才是叫我肝腸寸斷!”
說到最后,楊嘉雙眸滿含悲戚,語氣亦是近乎在卑微哀求了。
可紅燕,定定注視了楊嘉片刻后,面無表情地抓住他的手腕,將他溫厚的手掌帶離了自己的臉頰。
似乎在和什么較著勁,她別過臉,艱難地從胸膛里擠出聲音,一字一頓:“不要自作多情,我不是為你考慮。”
“你身為神仙之子,存在就意味著對蒼生的不公。你的血,生而帶有原罪,我不屑要。”
尖銳刺耳的冰冷言語猝然扎入耳中,楊嘉眸中悲切更甚。
凝視著燕娘眼底的瑩瑩水色,他深知,她不過是在以這般決絕的方式來勸他。
她一定,是為了他的安危,為了他愿意收回心頭血,才如此自污。
酸酸麻麻的動容之感從心底里泛上,和眸中苦澀的淚混合到一起,楊嘉一時間又哭又笑,千言萬語涌到喉嚨卻再說不出一個字,唯有瘋狂搖頭,乞求她不要做傻事。
但紅燕沒有理睬他,而是視死如歸地轉回頭,對著嫦娥再次俯首:“還請仙子成全!”
作者有話要說:
楊嘉:三界最大戀愛腦,竟是我自己?!
第187章
說出的話擲地有聲,紅燕掩藏在低處的神情卻是無比平靜。
她承認,她想要將血還給楊嘉的動機,確實如他所言,有那么幾分是為了楊嘉的安危。
但紅燕也心知肚明,自己并非是楊嘉心目中那個善良單純還深深愛慕著他的蜀燕娘。
他們并非是楊嘉眼中礙于世俗阻隔,明明彼此相愛卻難以相守的眷侶。他們之間的所有情感,都建立在她最初對他的欺瞞上。
楊嘉愛著的,是曾經的蜀燕娘為欺騙他而營造出的假象。
而她,曾經的蜀燕娘,現今的紅燕,從始至終,都不曾愛過他。
余光瞥見楊嘉砸落在地面上的淚水,感受著心口處傳來的陣陣抽痛,紅燕默然斂眸。
心底的眷戀不舍被強行壓抑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苦澀與決絕交織的復雜心緒。
羽睫輕顫,紅燕不得不承認,或許,她也曾對楊嘉動過心。
畢竟……楊嘉雖有些粗野憨傻,但對著她這個良人,卻是無比的溫柔體貼。
而這般深情包容的良人,怕是任哪個曾在蜀川手下謹小慎微奉承服從多年的蜀家女兒,都很難不為之動容。
但從她主動算計楊嘉的心頭血時起,縱然楊家人還愿意相信她本性純善,她自己也知道,她和楊嘉是不可能的了。
在蜀家養成的陰暗性格,令她無法信賴楊嘉,敢于相信哪怕有朝一日她的陰謀詭計暴露,也還能再擁有他的深情厚誼。
紅燕不想要被楊嘉反過來報復,更不愿面對他的仇恨目光。
所以,與其那時候再被楊家人追著討要楊嘉的心頭血,倒不如自己此刻主動歸還。
起碼,自己還能留有一分體面。
紅燕也相信,這天庭的神仙們,還不至于放任自己一個小小凡人就此失去性命。
畢竟,他們是要將楊家人的事昭告三界,以彰顯天庭威儀的。
就算是為了要在蒼生眼中有個博愛世人的好名聲,他們也不會讓這項本可以完美無瑕的功績,染上自己這個無辜凡人的鮮血,不是么?
唇畔微微翹起,紅燕眼底卻沒有絲毫笑意,反而是冰冷的嘲諷。
只是,那嘲諷并非沖著他人而去,而是在毫不留情地譏諷她自己。
心口的抽痛還在如潮汐般不肯停歇地涌上,紅燕眸中卻盛滿了令人心悸的淡漠薄涼。
只因她知曉,即便自己有了楊嘉的心頭血,自己也永遠不會變成他那樣溫柔善良正直單純的人。
而這,就是她想要將血歸還給楊嘉的另一重緣由——
不同于云華直到此時才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被楊天佑的心頭血影響了,變成了另一個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紅燕卻是早就發覺了自己的異常。
在她還是蜀燕娘的時候,就算在算計楊家人,就算明知那樣做對不住楊家人,就算明白那些算計是為人所不齒的小人行徑,但所謂的愧疚都不過是她為了消除旁人懷疑,而營造出的偽善表象。
做了就是做了,她不會讓自己困囿于愧疚之中,更不會為此而手下留情。
但等服下楊嘉心頭血之后,蜀燕娘卻逐漸發覺,自己心中竟漸漸出現了一些從前絕不會產生的情感——
一開始還不明顯,她尚且能夠無甚負擔地暗示引導楊嘉去幫自己求仙問道。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漸漸會為自己欺騙楊嘉而愧疚,會為楊嘉對自己的一往情深而動容……
——這樣的情感,是曾經的蜀燕娘,所不屑一顧的。
可那時候她還不知曉剖心喂血會對人的性情產生影響,只以為,是楊嘉日復一日的溫柔打動了她,是她不再受蜀川掌控心態松弛后的自然產物。
在去往東海仙島的旅途上,蜀燕娘只默默勸慰自己不必放在心上。待她踏上仙途與楊嘉永別后,想來這份悸動,就會逐漸被歲月掩埋。
直至方才,目睹了前婆婆取出前公公心頭血后的性情大變,聽到神仙們推測的剖心喂血后遺癥,紅燕才悚然意識到——自己的性格變化,也是楊嘉心頭血所導致的!
這令她無法接受!
紅燕清楚,自己的本性并不好——自私、冷漠、狡詐、虛偽……簡直是楊嘉性格的反義詞,是世人最不屑一顧又忌憚厭憎的那一類人。
但再不好,那也是完完整整、真真切切的她自己,是她能在蜀川眼皮子底下為自己籌謀找尋自由的依仗!
即便世人再厭惡這樣的她,她自己,也是會為這樣的自己而驕傲的。
——起碼,這樣的她,總能為自己找到一線生機!
故而,在意識到自己的性格會被楊嘉之血逐漸影響,長久之后甚至可能像云華一樣完全變了一個人的一瞬間,紅燕就打定了主意——她一定一定要取出楊嘉之血!
治得好自己的心最好,治不好心去喝豺狼虎豹的血也罷,總之,她絕不要楊嘉那善良的血了!
哪怕成為十惡不赦的狠絕之徒,她也要清清醒醒地去作惡!
——再不堪,那也是她自己。
若連本性都不得完全,哪怕她日后能修道有成,得長生的那個人,難道還會是她紅燕自己?
幽深瞳孔里透出澄澈明湛的銳意,宛若寒夜中的一鉤彎月,映著被自己影子所籠罩的昏沉地面,散發著泠泠微光。
紅燕喟然一嘆,果然,自己還是那個自私自利的自己啊……
眉目舒展,唇角弧度更深,她眼底也終于有了幾分真切笑意。
這樣只為自己考慮的她,才是她所熟悉的自己。
而她要將血歸還給楊嘉的最后一個原因,也是完完全全只為她自己考慮的結果——她不要欠楊嘉更多因果!
在上天庭之前,紅燕并不以為自己欠有楊嘉和楊家人什么因果。
在她被蜀川熏陶出的世界觀中,所有事情的結果,不過是博弈者之間誰棋高一著的戰果。
楊家人被她算計成功,就如同蜀川被她利用博取楊家人信任一般,都只是她憑借著自己的智謀,操縱叵測人心,最終攫取到的勝利果實而已。
楊家人被她算計了,是他們自己蠢,勘不破甜言蜜語背后的惡毒用心,干她何事?
成王敗寇,又何談誰虧欠誰的因果?!
但顯然,天道和天庭并不會這般判決。
適才,不同于身旁那幾只自知自己死定了于是整個擺爛對外界紛爭不聞不問的老龜仙們,有心增長見聞了解上界神仙的紅燕,從始至終在認認真真觀察著神仙們的一言一行。
哪怕現下還身無修為的她困得都快眼皮子打架了,她也強撐著豎起雙耳,不敢錯過任何一個字。
而就在聽到司法殿神官們念出的那些天條后,她才恍然又震驚地察覺——原來自己靠欺瞞手段得了楊嘉的心,也算是欠下了他因果!
尤其是那位名為鄭深的神官還說起了楊嘉救她的事,提及因為當時楊家人不愿違背和天庭的約定,故而沒有動用仙法,而是采取了一種有違天理、源于旁門左道的剖心喂血之法,所以楊嘉要為此遭受雷刑……
紅燕就瞬間意識到,要是任由楊嘉受了這道刑,那自己欠他的因果可就大了!
按神仙們所言,因果不清,則遲早生變。
要是自己任憑事態如此發展下去,就算有再好的運氣,說不得什么時候,就要被這段早期的孽緣所累,落得個身死道消的下場。
到了那等田地,自己千方百計臥薪嘗膽才換來的光明前途,才真是要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一旦開始想象來日可能會因這一道前緣而落得的凄慘下場,紅燕就不禁激憤得身子顫抖。
身側楊嘉的癡纏之語又開始一聲聲鉆入耳畔,她有些不耐地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再次抬起頭來,冷冷道:“你不要再說了,我心意已決,不會再要你的一顆癡傻之心誕生出的血!”
“什、什么?!”
見楊嘉因自己的話語一愣,打定了主意要消除因果的紅燕嗤笑一下,第一次隨心所欲地用冰冷不屑的神情面對他:“你以為我有多愛你嗎?實話告訴你,一切都是騙你的!”
說著,她就將自己與他相識以來的種種謀算托盤而出。連當初有多嫌棄他婚后送的那支辛夷花木釵,都明明白白給他描述了一遍。
而后,在楊嘉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她冷笑道:“明白了嗎?我從始至終,就不是你想象中的忠貞烈女!更不曾對你有半分動心!”
“不!不!不可能……”被這突如其來的真相沖得頭昏腦漲,紅燕尖銳的嗓音一陣陣傳來,好似化作了利刃一次又一次地插入了他的心……
楊嘉痛苦地捂住胸口,攔住了聽紅燕陰謀后氣憤奔來的楊戩,直視著眼前讓自己陌生的女子,含著最后一點期望低聲說:“你分明是愛我的!不然、不然你怎么會要把血還給我?!”
“你一定是為了讓我在天雷下活下去,才要把血還我的啊!”
說到最后,一旁看戲的眾神已分不清他的語氣,是想紅燕承認此言的乞求之意,還是明知真相卻甘愿自欺欺人的絕望之情了。
而對面,楊嘉痛苦的心情猝然傳來,紅燕悶哼一聲,捂住自己體內那顆隨著楊嘉所言而止不住抽痛的心,要還血的打算登時更為堅決了。
她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撐在地面,咬緊牙根,強壓下心中一陣陣翻涌而上的柔情,目光如刀刺向楊嘉:“我是為了不會再像此時一樣被你連累,因你的心痛而心痛,才要還你血!”
“怎么?”尾音上挑,紅燕直視淚眼婆娑的楊嘉,語氣譏誚,“你也想要和你爹一樣,操控著本不愛你們的人,讓我余生做個渾渾噩噩的傀儡?”
“要是那樣,你還不如直接給我一劍,讓我在清醒之時直接死了!”
決絕說罷,紅燕就不再多言,神情平靜地看著楊嘉驟然僵住的表情。
自己連他爹娘那場荒唐的姻緣都扯了進來,還說出了寧死也要還血的話。
這般刺耳扎心之語,她不信,楊嘉聽了,還會固執己見。
但凡他有一分尊嚴,也該當場和她翻臉了。
作者有話要說:
楊蛟:燕娘你好愛我!感動!!!
紅燕:呵,瘋狂冷嘲熱諷,親自給戀愛腦祛魅!
第188章
楊嘉自然不會再有意見了。
紅燕言盡于此,他要是再執迷不悟,那就不僅是對不住他自己,也是對不住一同被她算計進去爹、娘、弟、妹了。
他能忽視自己被她利用欺騙的酸楚苦痛,卻沒有立場代替他們原諒她。
且憑楊嘉自己的心意,也確然無法在面對她時,還能做到毫無芥蒂了。
當年雪山里偽裝成老婆婆的豺狼妖要害他為子報仇,他尚且能夠狠下心請娘廢去它所有修為。今日得知紅燕與他無仇無怨只為私利就如此謀算他和他的家人,他又怎么可能輕飄飄就原諒了她呢?
——他只是從前不識人心叵測,卻不是明知有人作惡卻還能無底線縱容的傻子啊。
雙唇無聲翕動幾下,流淌至枯涸的淚水在臉頰洇干,露出兩顆黯淡無光恍若魚目的眼珠子。
楊嘉收回癡望著紅燕的目光,失魂落魄地點頭:“好,好,那就……如你所愿。”
滿腔悲痛翻涌不止,嘴角扯出自嘲的笑,他只覺得自己根本就是個天底下最大的傻子——豺狼妖可以騙到他,蜀川可以騙到他,燕娘也可以騙到他……
怎么誰騙他,他都會傻乎乎上當呢?
甚至到了這等田地,他竟都還在期盼燕娘能夠叫住他,告訴他——她方才的所有話,才是騙他的……
心里的痛已經麻木到失去感覺,楊嘉閉了閉眼,艱難操縱著僵直了的雙腿,遲緩地背過身,向著來處搖搖晃晃蹣跚而去。
他身旁的楊戩本有心好好給紅燕這個算計自家的奸佞之徒一個狠狠的教訓,然而目睹了大哥這心如枯槁的凄慘模樣,擔憂之下也無暇再與紅燕算賬,狠狠瞪了她一眼,就轉身匆匆跟在大哥身側,小心翼翼護持著步伐虛浮的大哥。
楊家兄弟步履蹣跚的身影漸漸遠去,恰好站在紅燕周圍的神仙們,則不約而同地默默挪遠了身子。
余光隱晦投向那面無表情的凡人女子,眾神心中,那叫一個驚濤駭浪連綿起伏!
初時,在這凡人女子說要將血歸還給楊嘉,而楊嘉動容拒絕之時,他們一個個還感慨著,真是一對可憐無辜的小情人啊。
雖然楊家大郎的存在就象征著云華長公主那段私通凡人經歷的真實性,就代表著天庭的恥辱,但不得不說,他和紅燕的那番癡纏,為彼此考慮的真心,還是打動了很多神仙的心。
尤其是康樂七公主、奎木星君等,情到深處,已將身形隱匿在隊列之中,低下頭去,為這對苦命鴛鴦悄然濕潤了眼眶。
誰料,其后的情形竟是急轉直下——
什么?!這凡人女子,竟從始至終都在利用楊嘉?!
什么?!她想要還血,是怕被楊嘉給影響了?!
什么?!三言兩語這倆人就撕破臉了?!
眾神:“……”
不是,這劇情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說好的如花美眷癡情繾綣呢?怎么瞬間變成陰謀詭計成王敗寇了?!
抱緊了雙臂,自覺自己可能也就和楊嘉差不多水平的神仙們不由瑟瑟發抖。
原以為仙凡戀里神仙才是永遠占據高位的那個,沒想到啊沒想啊,就連這看著柔柔弱弱的凡人女子,竟都有一副能將他們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狡詐心腸!
霎時間,不知多少曾暗暗向往仙凡戀的神仙們,在無聲中徹底死心了——
連才不過二十歲左右的凡人都能有這等心計,就算自己活了千年萬載又如何?
要閱歷有修為,要腦子有修為,堪稱除了修為啥都沒有……
真遇上有心計的凡人,也就是被人忽悠著掏心掏肺(物理版)還傻呵呵自我感動的下場!
一時間,神仙們雖仍是不用正眼看紅燕,但那背后的情緒,卻已然從不屑一顧,轉變為隱含恐懼的避之不及了。
——嘶,區區凡人女子,竟恐怖如斯!
可怖!可怖!
這也就導致了,不多時,紅燕周身一圈,便悄然露出了一片真空地帶。唯有嫦娥,還立在她身前一動不動。
頂著眾神或欽佩或不解目光的嫦娥:“……”
嗯……怎么說呢?
有蕪此前的暗示,對于紅燕的本性,她其實早有心理準備。
只是嫦娥沒有想到,明明計謀堪稱成功,紅燕其實也可以在未來步入仙門后徐徐圖之,但她竟能這樣果斷堅決地在此刻和楊嘉坦誠事實,了結因果。
這份當斷則斷的心性,實在是有些出乎了嫦娥的意料。
目光微微下垂,端詳著紅燕平靜的神色,她問:“你知不知道,既然當初楊嘉為你剖心取血乃是源于你的算計,那么,天庭本要因他救你時動用旁門左道之術而降下的雷霆,也要由你這個幕后黑手來承受了?”
眸色微深,嫦娥想不通——以紅燕的聰慧,不該意識不到暴露這點,將會為自己招來本可以躲過的天庭懲罰。
而以她的心性,也不該在有如此風險的前提下,還愿意行此險招。
若只是不想被楊嘉的心頭血所操控,紅燕分明可以在習得剖心喂血法術后暗中將血取出來丟了;若只是不愿欠楊家人因果,也可以在下凡后接濟彼時沒了云華無依無靠的楊家眾人……
怎么看,都比此刻在眾目睽睽之下驟然揭露真相,和楊嘉撕破臉,也給天庭眾神們留一個狡詐的印象,來得好上太多了。
或許是她臉上的不解之色太明顯,紅燕挺直脊梁,嗓音無悲無喜:“欺瞞,亦是因果。”
“代我受刑,更是因果。”
哦,懂了。
嫦娥恍然——她這是寧愿背負罵名,也不愿沾上一絲一毫的因果,免得有礙日后修道啊。
寧失一時名聲、受天雷之刑也要了斷因果謀長久安寧,當機立斷,是個狠人。
而就在嫦娥感慨之際,玉帝怒氣沖沖的聲音已經穿越過殿外隱隱泛起的轟隆雷聲,從身后遙遙傳來:“上清天醫院速速出來個神官!立刻給他二人剖心!此刻把楊嘉心頭血放回去!立刻!”
不怪他氣,大外甥即將成婚之時的雀躍心事,是曾在給他燒香時對他羞澀傾訴過的。婚后,大外甥還曾帶著蜀燕娘一同為他上香。
玉帝清晰地記得,那時候的大外甥,有多么歡喜。
雖說如今恢復本性的云華自己不將這兒子當一回事了,但大外甥到底有他們靈石一族的血脈,又曾悉心侍奉于他的畫像。玉帝自己對楊嘉,是有幾分身為舅舅的憐愛的。
雖然不多,但是真的有。
是以,眼見大外甥竟被人這般欺瞞,甚至當著他的面紅燕就敢對其冷嘲熱諷,玉帝可謂是深深憤怒了。
都不用紅燕再開口,他就飽含怒氣地隨意喚了一個醫院神官上來,迫不及待地要將大外甥的心從那凡人女子胸膛中取走。
至于無心之后紅燕的死活,他則是無所謂的。
就算此人死在了天庭,那也是她命中該有此劫!
當日她算計楊嘉之血后還能茍活至此,已經是莫大的機緣了!
最后,還是初出茅廬·無所畏懼的牛花在同僚們敬佩的目光下,全程頂著玉帝目光的死亡掃射,面無表情地為楊嘉和紅燕做完了這場還血手術,還順便將紅燕被她自己戳了三個洞的心臟修復了一下。
待楊戩心疼地攙扶著楊嘉慢慢下了云床后,無視跌坐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紅燕,玉帝端坐上首,目光緩緩逡巡過靈霄寶殿。
至此,關于云華私通凡人這樁三界首例仙凡戀的案子,就算審完了。
云華性情大變與凡人私通的緣由找到了,洗刷了她所背負的罪名。天庭也依據天條,大公無私地審判了他們的罪過。
此時,只要讓天兵將涉案之徒押去受刑,就可以——
“啟稟陛下、娘娘!小神有事啟奏!”
忽而,一道陌生的嗓音橫插進來,打斷了玉帝就要宣布就此退朝的話頭。
玉帝蹙起了眉,望向那聲音的來處。
看清了打斷自己之人的面目后,他不由微微一怔。
回憶了片刻,才在犄角旮旯的記憶里翻出那么點兒稀薄印象——“清清?”
想起了插話的神仙乃是清清,他對于自己的反應瞬間釋然了。
雖說最初他和王母引清清上天之時,是對這三界之內都算得上珍奇超凡的靈河存在期盼與倚重之心的。
但多年下來,這清清之靈始終不曾顯出什么威能。就連上了朝會,也往往是躲藏在人群中,從不會積極參與討論三界事務,更不曾主動請命為天庭排憂解難。
長此以往,他日理萬機,整日既要殫精竭慮忙于大大小小的政務,又要謹小慎微防著符元等仙的冷槍暗箭,自然不知不覺中就將這清清的存在給淡忘了。
要不是前些日子,女兒們在家宴上提起她們給新神們上課時,清清曾去旁聽過,怕是此時他就要全然認不出她了。
因著對此神的印象著實寡淡,而她化作的身形又是女子模樣,故而,玉帝將目光投向了身旁的王母。
哪知,身為女仙之首的王母,亦疑惑地輕輕搖了搖頭。
面對著玉帝隱隱透著責怪的目光,王母眼底幽深,面上卻適時做出了自知失職的歉疚之色,轉而去問清清:“清清仙子,你有何事?”
她清晰記得,嫦娥定期匯報過的那些云華凡間經歷里,不曾有一星半點兒涉及到了身在天庭的清清啊。
她此時跳出來,會是所為何事?
而丹樨之下,雖與她同殿為同僚多年,但卻沒有過多少交集的眾神,也是面面相覷,不知這整日不是冷冷淡淡不理會旁人,就是張口閉口捧天蓬的清清,怎么會有事要主動向玉帝和王母稟報。
——沒聽說過她和云華長公主有什么交集啊!
作者有話要說:
從此以后,每當天庭神仙邂逅了凡間女子,眼前浮現的,就是紅燕那毫不掩飾的譏諷表情。
自覺遇到了真愛的神仙們:嗚嗚嗚好可怕!我要回天庭!!!
第189章
天庭入職已久的老神仙們不知清清所為何事,公務員考試大典后新升入天庭的幾位新神,卻是眉心微動,似有所覺。
在廣寒宮內上補習班時曾被清清挑中,做了她同桌的胡博聞——也就是險些為母放棄成神資格的母狐貍妖,狐貍眼中流轉過一絲若有所思之色,躲在人群間緩緩低下了頭。
曾被清清請教試煉中是如何能辨別并反殺渣男的牛花,和傳授過她身為帝王可能會懷疑將軍哪些行事的廿六,眸色也皆微不可見地一深,不動聲色對視一眼后就好整以暇地等待著即將發生的場景。
而所有神仙的目光集中之處——清清深吸一口氣,鼓足了所有勇氣,如同在河底暗自排練過的千萬遍一般,依依下拜,將額頭抵上了地面。
地面冰冷的觸感傳上額頭,她神思也瞬間更為清明,眉宇間暗藏幾分決絕,沉聲道:“小神深負天恩,愿自首謝罪!”
拋下這樣一句開場白后,在神仙們嘩然一片的驚疑目光下,清清仰起頭,無視天蓬元帥悚然一驚后愈發陰沉的臉色,有條不紊地將當初她和天蓬醉酒后從瑤池一路嬉戲至南天門,而后給了老龜仙們逃竄之機一事和盤托出。
說到最后,她再次俯身下拜,沉聲謝罪:“云華長公主之所以有此一劫,正是因當初小神與天蓬元帥嬉戲時,卷席著天河水族向南漫延,使得老龜仙們能夠接近南天門逃出天庭,又驚動了在斗牛宮坐鎮的長公主,才有此后一切。”
“小神自知罪孽深重,還請陛下、娘娘責罰!”
“你——”還不待玉帝和王母對清清的驟然自爆有所反應,武將隊列中,赫然傳來一聲怒喝,“你胡言亂語!”
天蓬再次出列,滿面怒火難遏地瞪著清清。
這么些日子過去,他實在沒有料到,清清竟會在今日大庭廣眾之下陡然發難,還將事情直接捅到了玉帝和王母面前,不留有半分容他轉圜的余地!
明明將這件事鬧大,對兩人都沒好處。且他清清楚楚地記得,當日天河畔二人撕破臉,清清言辭間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的。
既有這層覺悟,為何今日她竟會如此不管不顧,就這樣拼著自己也被責罰的后果,也要拉他下馬?!
瞧著一臉堅決等待玉帝治罪的清清,天蓬只覺這女人果然是瘋了!
腦海中被震驚與駭然充斥,與此同時,他心底里也隱隱升起了幾分不祥之感。措手不及之下,竟再想不出任何反駁清清的話來。
畢竟,在天蓬一直以來的印象中,清清就是個怯懦又無知的仙子,雖明明有作為清清之靈的獨特優勢,卻能被他輕而易舉忽悠得不思進取到甘心為他所利用,丟了自己權柄的同時還為幫上了他的忙而喜不自勝。
多年來每次看著清清心甘情愿將功勞讓與他時的模樣,他都不由感慨,這般無能蠢笨的清清,實在是太好拿捏了。
而這么多年以來,享受著她的癡情崇拜,天蓬飄飄然之余,更是不會將她放在眼中,以為憑她幾乎不存在的膽色和手段,能對自己造成什么傷害。
故而,幾個月前與清清撕破臉,發覺清清非但不曾振作精神修煉或拉攏水軍中兵士,反倒自甘墮落與那些初入天庭的新神們一起上嫦娥開設的那勞什子天條法律課后,他就徹底將心放回了肚子里。
——就憑清清和那些新神的修為,怕是加起來也不是他一合之敵。她要是想指望靠那些新神來對付他,那就別怪他這老前輩教教新神們該如何做神了!
因著對清清和新神們修為的不屑一顧,兼之現今封神劫將起,截教眾仙閉門修煉無法再調出人手協同天兵鎮壓水妖,又有月合老人不時冒出來對他威逼利誘……
多重緣由之下,忙成一團的天蓬對親信打探來的清清近況嗤之以鼻地一笑后,就幾乎都要忘了還有她這么一碼子事,更不曾再耗費精力去想如何應對此時這般突發情況。
事實上,他也從未預料過會有今日這番變故。
立在大殿上,天蓬腦海里幾乎是一片空白。清清倔強堅決的側顏映入眼中,他卻再沒了從前能將此女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閑適得意。
嫦娥靜靜立在不遠處,打量著天蓬的呆滯神色,不由唇畔微勾。
果然啊,這等欺軟怕硬之輩,但凡他們欺辱的對象敢于反擊,就會發現這些人不過是土雞瓦狗,色厲內荏的表象下是不堪一擊的脆弱。
他之所以敢招惹清清,不就是因為拿捏了清清初初誕生靈識時無知又怯懦的性格么?
就像前世末法絕境時代凡人們說的那什么“戀.童.癖”一般,自知自己沒有能力操縱成熟厲害的人,于是就將變態扭曲的心理發泄在難以反抗他們的幼童身上。
包括前世他醉酒后敢于闖入廣寒宮調戲自己,不也是看那時的自己法力低微還無權無勢,以為自己不敢反抗、不敢將事情捅出去,才那般肆意妄為的嗎?
否則,分明都喝醉了,天蓬怎么還有腦子知道不能去惹法力高深的王母、九天玄女,不能去惹背景深厚的斗姆元君、七位公主,偏偏繞過正和他同在瑤池的她們,大老遠跑到自己的廣寒宮?
唇畔浮上一絲冷意,想起上一世哭喊著被貶下天庭的天蓬,嫦娥眸間劃過快意之色。
可惜他沒有想到,她嫦娥雖法力低微又無權無勢,卻也不是個能任人欺凌的軟弱性子!
拼著名聲不要,她四處奔走躲避,終于引來了糾察靈官的注意,將此事上報給了玉帝和王母。
若非太白金星李長庚多事為天蓬斡旋,他就要按天條被當即處決了!
饒是如此,最后在自己和王母的堅持下,也讓他硬生生受了兩千錘,直將他打得皮開肉綻筋骨盡斷!
想起前世那血肉模糊化作原型的豬妖,嫦娥盯著天蓬的雙眼眸光微閃,等著看這次他是否還能如何厚顏狡辯。
上輩子惹了自己,他還能留得此身,更有之后成為凈壇使者的機緣。可這次牽連上云華,這位玉帝的心腹和親妹妹……
嘴角微翹,帶著幾分看好戲的心態,嫦娥閑閑地想——就不知道,玉帝還會不會有肚量能“寬宏大量”地暗示李長庚去救他一救了。
此時的天蓬則全然顧不得嫦娥和其他神仙是如何看待他的,尚且還有幾分發懵的腦子剛剛轉回神來,狠狠瞪了清清一眼后,他就立即轉身對著玉帝拜下。
隨后,他臉上擺出一副深受侮辱的委屈模樣,叩首叫冤道:“陛下明鑒吶!這清清仙子分明是對小神愛而不得,被小神拒絕后由愛生恨,才如此攀咬污蔑小神!”
清清的指控,他絕不能就這樣承認!
強自鎮定幾分后,天蓬意識到,要是沒有牽連云華長公主下凡這件事,他與清清糾纏的往事著實算不上什么。
畢竟他一向小心謹慎,幾乎不曾為兒女私情延誤公務,更不曾留下什么和清清交往的確鑿證據。若只論他與清清之事,他大可將一切推脫為一時糊涂,甚至可將罪名栽到清清身上,說是她迷惑引誘了他。
如此僅有清清一家之言,就算天庭要治罪,依照天條,在沒有確切證據的情況下,也無法給他判下多么嚴重的罪名。
但要是再加上云華長公主的事……
暗暗抬眸覷向玉帝,然而隔著冕旒實在窺不清玉帝神色,天蓬心下不禁一沉。
就怕玉帝為了再給云華長公主脫罪,又或者是遷怒于他,故而從嚴處置……
不出他所料,面對著他的推脫叫屈,玉帝卻是先置之不理,轉而去問云華:“云華,清清所言可屬實?”
聞言,天蓬立即轉頭望向云華,眉目間藏著幾分隱隱的乞求之色。
適才為了幫她減輕罪名,他亦有出言相助。只盼此刻,云華長公主不會反過來落井下石啊!
曾在疆場并肩作戰多年,云華輕而易舉便讀懂了天蓬的表情,不由雙眉微蹙。
到底是有幾分交情,就這樣置天蓬于死地,她也未免會于心不忍。可倘若說謊幫他遮掩,則著實有悖于自己的處事原則……
沉吟半晌之后,她神情嚴肅,如實稟報:“小神只知當初天蓬與清清確實曾酒后嬉鬧至斗牛宮外,那時小神正欲捉拿天蓬來向陛下稟報,就聽聞老龜仙們闖出南天門之事……”
“至于這兩件事是否有所關聯,小神并不知其中內情。”
這幾句話,云華未曾摻有半分虛假妄言。
或許是因恢復了一顆神心,她此時神思格外清明,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也歷歷在目。
回憶起了當時的情況,正躊躇于忠義之間的云華也不由松了口氣。在她的記憶中,天蓬醉酒后和清清接近斗牛宮是實打實不可否認的,但當時她還來不及捉住他們,就為捉拿老龜仙們之事而下界了。
故此,天蓬與清清之間到底是個什么情況,她確實是一概不知。
而老龜仙們下界是否與天蓬、清清有關……
這就更非她能知曉的了——老龜仙們鬧事之時,她還身在斗牛宮內,哪里能知曉不算遠但也不絕至于近在咫尺的南天門是個什么情況?
要想知道清清之言是否屬實,恐怕還要看老龜仙們的回答。
這一層不止云華想到,不多時,大殿上的神仙們就紛紛轉身,將目光投向了跪在地上的幾只老龜仙們。
而這些在押送過程中太過聒噪總想蠱惑人族女仙們將其放走,最終被蕪統統鐵面無情地塞了一團麻布在口中的老龜仙們,此時皆一改上殿后自知死定了的擺爛頹廢模樣,正瘋狂甩著臉示意一旁看押他們的金甲神人給自己摘掉麻布。
老天爺啊!
老龜仙們雙目放光,神情振奮——逆風翻盤,在此一舉!
作者有話要說:
老龜仙們:感謝清清仙子送的脫罪大禮包一份~
第190章
“呸呸呸!”
在金甲神人的幫助下,老龜仙們迫不及待吐出口中麻布,而后根本顧不上天蓬元帥幾乎是明晃晃射出殺意的眼神,就開始了一番唱念做打,企圖把鍋一股腦全甩給天蓬。
笑話!
要是平時他們這些只能在他手下做事的小神自然不敢得罪天蓬,但此時都生死攸關了,誰還在乎他怎么想?
先把自己撇出去才是當務之急!
只見本就跪倒在地上的老龜仙們四腳并用滾爬到階下,一邊齊刷刷向上首的玉帝“哐哐哐”磕頭,一邊哭喪著臉爭先恐后地叫冤:“陛下!小神冤枉!冤枉啊!”
“都怪那天蓬元帥貪杯喝醉了酒,強拉著清清仙子跑到了南天門!”
“小神們都是被天河卷席至南天門的!回過神來早就在南天門之外了,怕受天庭責罰,才一時糊涂逃下凡去的!”
“還請陛下明鑒,陛下明鑒啊!”
此前在凡間先是忙于在云華手下逃亡,后是急于逃脫闡教監禁,老龜仙們從無時間與精力去回想當年之事有何蹊蹺。此時他順著清清方才的分析說下去,竟是越說越覺得她言之有理,甚至把自己都說得委屈上了。
抽抽鼻子,他想到這些年淪落凡間不僅沒像想象中一般稱雄一方作威作福,反倒日日夜夜擔驚受怕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會的落魄日子,只覺自己就是天庭最大的冤種。
幾只老龜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他們涕淚橫流地為自己分辯:“想小神們在天河侍奉多年,一向安分守己。若非他從中作梗,小神們如何會頭腦發昏,放著沐浴天恩的天大機緣不要,犯下這等大錯?!”
“何況天河水族長年隨水兵下凡鎮壓妖邪,有那么多次逃離天庭的機會……要是小神們早就懷有異心,為何不趁無人注意時下凡,偏偏要在天蓬元帥、云華長公主和清清仙子三位上神眼皮子底下頂風作案?”
說罷,他們再次大力將腦袋砸到地面上:“陛下!小神自知罪孽深重必受懲處,但就和長公主一樣,都是為奸人所害啊!”
“還望陛下明鑒,還小神一個清白啊!”
“唔……”瞧著老龜仙們這情真意切的悔恨模樣,再思及他所說的話,玉帝微微沉吟。
是啊,為了鎮壓凡間水族妖孽,老龜仙們下凡次數不少。倘若他們有心反叛,大可趁下凡之時偷偷潛逃,何必在南天門大張旗鼓鬧事?
且他們要是早有異心,總不能這滿朝文武都看不出來啊……
如此想著,他目光不由投向了文官行列中的糾察靈官。
突然被CUE的糾察靈官原本還心不在焉地看著戲呢,此時接收到玉帝的疑問目光,登時一凜,連忙出列垂眸稟報,確認了老龜仙們的說辭:“小神確實不曾察覺老龜仙們有異心。”
唉,他也沒辦法的,相信天蓬是能理解他的。
其他神仙還好說,可偏偏老龜仙們提起了他。這監察眾神正是他份內之事,要是他現在為了保下天蓬言辭含糊說個什么“啊我也不知道啊”,當庭玉帝就能治他個瀆職的罪。
沒法子,死道友不死貧道,只能先委屈下天蓬了。反正他債多不壓身,也不差這一項兩項罪名了……
如此琢磨著,糾察靈官眼底愧疚之色盡消,對著天蓬愛莫能助地勾勾唇,越發心安理得地想自己如實匯報才是秉公職守呢。
這下子,有了老龜仙們和糾察靈官的補刀,天蓬的罪過可謂是明晰了許多。
玉帝當即一拍扶手,凝眉呵斥他:“天蓬!事到如今,你還要再作何狡辯?!”
好哇!
原來都是因他這頭蠢豬壞事,才害得云華下凡!
這下子可算是找到罪魁禍首了,玉帝眸中殺意騰騰,立刻就要啟唇——
“陛下!”
聽著殿外那一陣陣連綿不絕的轟隆雷鳴,天蓬就知道玉帝這是怒到了極點,然而就是因此,他才必須再試著狡辯一波!
否則要是叫玉帝在怒氣最盛之時判決,還不知會給他判個什么永生永世不得好死的狠絕刑罰!
豆大的汗珠一顆顆砸落地面,天蓬連連叩頭,“咚咚咚”的聲音比之老龜仙們三顆頭磕得還要密集響亮:“陛下明鑒,老龜們這是為了逃脫責罰,才要將罪名推諉到小神身上啊!”
“就算他們被天河引到了南天門外,可他們身有法力,大可以自己回歸天庭。逃出南天門,終究是他們自己所為啊!”
“何況,操控天河的不是小神而是清清仙子,即便有罪,小神也只是疏忽之下未看守好清清的罪過啊!”
將罪責盡數推諉到清清頭上后,他眸中閃過一絲決絕,動作驟然一停,咬咬牙,道:“陛下,小神攜萬千水軍鎮守天河,長年兢兢業業不敢懈怠。還請您明察秋毫,否則,無憑無據就聽信叛逃妖孽之言,可就太令小神寒心了啊!”
殿外雷聲倏然停歇,玉帝雙眸一凝,落在天蓬頭頂的視線殺機迸現。
“令小神寒心”?
呵!
天蓬這哪里是在說他會寒心,分明是在用他麾下的天庭水軍來威脅自己!
聽懂了天蓬這話中深意,玉帝控制著靈霄寶殿外的雷霆暫息,心中的怒火驚雷卻翻涌不止。
好哇!
好一個天蓬!
這就是他的水軍元帥!
分明是自己犯了錯,竟還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放肆,拿他麾下水軍勢力來壓朕!
大掌幾乎要將玉扶手捏碎,然而就如同要強壓下殿外滾滾雷霆一般,玉帝心知,自己也必須壓下心中怒氣,為大局著想。
天蓬之所以敢拿天庭水軍來要挾自己,就是因為他知道此時天庭人才稀缺,除他之外無人可掌控水軍斬妖除魔,才敢如此猖狂。
可天蓬敢拿此事冒險,玉帝卻不可將此事置之不理。天庭之內如何內斗皆是小事,鎮壓妖邪守護三界安寧才是重中之重。就算天蓬以此事要挾他,他也必須保持理智,不可為一時之氣而置蒼生安危于不顧。
如此忌憚之下,他眸色漸深,鼻中緩緩噴出兩股悶氣,緊盯著天蓬頭頂,冕旒后的臉色越發陰沉難看。
哼,果真是前庭留下的妖將,真到了關鍵時刻便暴露了本性,全然不知何謂“以大局為重”!
且待來日,等有了更合適的人選,他第一個就要辦了他!
內心痛罵幾句,良久之后,玉帝終是沉著臉啟唇,不甘心地打算先將此事暫且壓下,只對天蓬小懲警示一番:“天蓬所言——”
但清清既然鼓足了勇氣要告發天蓬,前期還做了那么久的準備,又如何甘愿叫天蓬這般就輕易逃脫了呢?
何況方才天蓬還要將罪責全部推到她頭上,既然如此,她也不必再念什么舊情,對他手下留情了!
暗自冷笑一聲,清清再次叩首而下,“哐”得一聲打斷了玉帝的話頭,也再次將大殿之上所有神仙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
眸中毅然之意更甚,她卻沒有急著說話,而是掏出一張仙錦,雙手奉向了引奏仙童的方向:“還請陛下看過此中記載,再行定奪!”
待引奏仙童快步將仙錦呈到玉帝手上后,清清深吸一口氣,慨然道:“小神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陛下、娘娘諒解,只盼戴罪立功,以償二圣恩情。”
“孰料這些時日竟叫小神發覺,天蓬除了曾牽連云華長公主,還犯下過如此累累罪行,簡直罄竹難書!”
說罷,她就如數家珍地,將那仙錦上記載的天蓬罪行,什么克扣軍餉、暗奪軍功、排除異己,乃至于引導水軍只知他天蓬元帥而不知玉帝、王母,幫勾結下界妖孽的屬下瞞天過海,統統報了個遍。
這下子,莫說玉帝是越聽越氣惱,越聽越忌憚,越聽越覺得天蓬是不能留了,就連大殿之上的神仙們,也皆是聞者咋舌,止不住地議論起來。
便是始終對玉帝懷有異心的月合老人聽了,都禁不住瞠目結舌。
這天蓬整日拒絕他的招攬,他還以為他是多不愿沾染是非,哪里想得到,合著這只豬妖自己身上早就沾了一身泥了!
難怪他甘于守著現在的天庭也不愿復辟妖庭,要是在昔日的妖庭,眾妖之中大能迭出,哪輪得到他一只豬有這等弄虛作假操縱風云的好事?!
而越聽到后面,尤其是聽到清清吐出的某幾個名號之后,饒是月合老人,也不禁神色肅穆起來。
若說會對下界造反的妖孽網開一面,不止天蓬,他手下小仙遇上之時也未免會有所縱容。
不管怎么說,都是當年在妖庭一同奮斗過的兄弟,此時立場亦是相同。不過是一明一暗各自努力,哪里就會為了明面上的仙妖之分真打得赤頭白臉的。
但月合老人聽著,其中有些名號可是連他都不知的存在,那定然就不是當年的妖庭同僚,而是貨真價實的妖孽了!
這可就比他還不要底線了!
眼底浮上些許鄙夷之色,月合沒想到,就是天蓬這個總是說他折騰不休的豬,竟還不如他懂得什么叫以蒼生為重。
這么多年,他與符元仙翁就是不愿為一己私心攪得天下大亂,才會安于留在這天庭走爭權奪勢的內斗之路,企圖通過兵不血刃的方式奪得權柄重現妖庭光輝。
哪料得到,這總是言之鑿鑿指責他們頑固守舊的天蓬,卻是個為小情小利忘了大義的無恥之徒!
從鼻孔中哼出兩聲冷笑,月合老人不屑一顧地轉過頭,懶得再看天蓬一眼。
而天蓬聽著清清將他這么多年都不敢為人知曉的隱秘之事驟然揭露,甚至梳理出了脈絡清晰的時間線,還附上了種種能夠定死罪名的證據,張口結舌的同時,臉色也越發震驚惱怒。
后槽牙咬得咯吱作響,雙目中幾乎要噴出三昧真火來,他憤然之下從地上直射而出,沖著清清的方向就甩出九齒釘耙:“賤婢爾敢?!”
作者有話要說:
月合老人:我雖然爭權奪利,但我也是個有底線的妖!
第191章
天蓬竟動用了他的九齒釘鈀?!
霎時間,聽聞清清告狀后竊竊私語的眾神瞧著那火光烈烈的釘鈀,紛紛噤了聲。
廿六不知老神們為何忽而神色凝重起來,眸光微閃,低聲請教站在自己前列的九天玄女:“玄女娘娘?”
九天玄女瞟了廿六一眼,對這個自己在公務員考試大典時就青眼有加的后起之秀,她自不會吝于指點幾分,遂也壓低了聲量為其解釋起來:“你上天不久,不知這九齒釘鈀的來歷。”
“此寶全名為‘上寶沁金鈀’,據說是當年——”頓了頓,她卻是沒有明說,而是將手指指向八景宮的方位,“那位親動鈐錘,火德星君操縱火勢,再請了五方五帝、遣了六丁六甲為之護持,打造多年,方有而今這般神器。”
“你看那釘鈀明光耀耀,那是其上鍛有九齒玉垂牙,再聽那兩側環佩鐺鐺,乃是其間鑄了雙環金墜葉……”
“哦?”廿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仍是有幾分不解,“這般神物,是如何落到天蓬元帥手中的?”
她雖上天不久,但經過嫦娥仙子等師傅的補習,關于三界的基本常識還是有的。九天玄女所指的方向里,能叫她堂堂上神都不敢輕易提起的存在,唯有老子圣人的行宮八景宮了。
可這釘鈀既然出自老子圣人之手,按理來說也應當由其徒子徒孫所持,如何就落到了天蓬手中?
也未曾聽聞,這天蓬和圣人還有什么干系啊?
還以為是自己忽視了什么細節,廿六眉宇間更為凝重——若是天蓬竟有圣人為靠山,那今日清清怕是……
幸好,九天玄女的話打消了她的疑慮。
心知這小新神是想多了,九天玄女微微一笑,搖頭解釋:“并非如此,只是當初陛下敕封天蓬為水軍元帥時,將此鈀欽賜與他而已。”
“原是如此,”聽到這里,廿六稍稍松了口氣,只是見眾神神色仍舊嚴肅,她不禁問道,“就算這法寶來歷非凡,咱們殿上諸位神仙亦是神通廣大,絕不至于畏懼于他,又為何面色如此凝重?”
九天玄女雙目緊緊盯著甩出九齒釘鈀后也向前飛身的天蓬,輕輕一嘆后,眉宇間并未釋懷半分:“天蓬今日,是難逃重罰了。”
“往日靈霄寶殿上大家雖也免不了在爭論之時動用法寶,但動手之時其實皆心中有數,掏出的多是些看著威勢赫赫實則徒有其表的小東西。畢竟此地乃是天庭朝議大殿,哪能真容得大家如此放肆?”
“但天蓬這鈀,可是個真家伙!”說到此處,她目光轉移向烈焰中翻涌著陣陣兇戾氣息的鈀上玉齒,語氣中難掩躍躍欲試的興奮,“你看這鈀出渾似龍爪乖張,威勢與兇煞之氣并存,正是隨天蓬征戰沙場殺出來的結果!”
“據我所知,它曾隨天蓬翻江倒海掀翻了孽龍、怪鼉,亦曾隨他穿山越嶺抓碎過虎妖、狼精……乃是一柄當真見過血的殺器!”
廿六被她口中種種描述也帶得心潮澎湃,不由雙目爍爍追蹤著一路追在清清身后的九齒釘鈀,振奮又憧憬地感慨:“如此說來,果真是一柄神兵!”
“可不是,”九天玄女淡淡一笑,目光劃過天蓬身上,將他的一招一式收入眼簾,再開口后話音里卻夾雜了幾絲遺憾,“可惜啊,落在他手里,倒是有幾分明珠暗投了。”
“逞兇斗狠有余,招數章法不足……”
廿六也點點頭,頓了頓,又試探著請教:“或許是因他此時氣急敗壞,才一時亂了陣腳?怎么說也是堂堂水軍元帥,不應只是這般水平啊。”
搖搖頭,九天玄女并不太贊同:“為將者,本就該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心性。從他貿然動用神器的一刻起,就證明了他的上限。”
“不過……”想了想,她也不禁喟嘆道,“清清方才那一套套證據,幾乎將他釘死在了恥辱柱上。無論誰與他求情,想必也都免不了他的刑罰。這般情形下,他發狂,或許也是明知難逃一劫,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只是……
眸色微微一深,眼神悄然移向了老神在在不言不語的太白金星李長庚,和手持降妖杖卻仍舊靜立旁觀的卷簾大將,因有廿六和諸多神仙在側,九天玄女到底沒說出自己的疑惑。
——天蓬元帥這般目無法紀咆哮公堂,玉帝竟不下令將他捉拿?
就不怕這貨真價實的殺器,真將靈霄寶殿掀翻了去?
而被她暗自揣測心思的玉帝,此刻俯視著下方的一場鬧劇,則是眸色莫名。
最初見天蓬祭出了上寶沁金鈀倏然發難,他勃然大怒之下確實有意要調兵遣將將其拿下的。然而在察覺了清清的行動后,他神色一動,止住了即將脫口而出的旨意。
上寶沁金鈀不止有九齒玉鈀寒光爍爍令人見之生寒,揮動之間其上亦有烈火炎炎攝人心魄,是叫許多妖魔聞風喪膽的制勝關鍵。
可就在清清接連扭身躲過幾次天蓬的襲擊,天蓬氣惱非常催動鈀上烈火之時,卻見清清這個此前本一味躲藏似乎柔弱倉惶到了極致的仙子,竟驟然反身化作水流,徑直迎上了那來勢洶洶的火焰!
烈火熊熊,宛若巨龍吞吐山河氣勢浩大;清河潺潺,恍似輕紗飄搖天地風姿渺然。
這兩者對上,任誰看了,都不覺后者能是前者一合之敵。
但偏偏這超乎了所有人預料的場景就這般在眼前發生了——
清凌凌的水波纏繞上火龍鋒銳無比的爪牙,以無比溫柔的姿態貼近了火焰化作的每一寸龍鱗。
而后,就在眾神眼皮子底下,那看上去氣焰囂張的火龍,竟就在水波之中緩緩消散,無聲無息間就不見了蹤影。
唯剩一片水火交融后蒸騰出的茫茫水汽,證明著一切并非大家的幻覺。
玉帝瞇起了雙眸。
這一招,比他預想的那一招還要出彩!
他在捕捉到水波纏繞上火龍的痕跡時,本猜想清清會以水流為繩索,先將火龍爪牙束縛住再徐徐圖之。不料,她竟直接將一整只火龍覆滅了!
雖說水克火本就是常識,這等招式對于天庭眾神而言也并不算多難。但由清清施展而出,可就讓他有幾分詫異了。
當年,王母遣清瓊去教導剛剛化形成仙的清清時,他們對她是抱有一定期望,希望這個三界也算珍奇的靈河化形之仙能帶給天庭水兵脫胎換骨的變化。
孰料這么多年以來,在天蓬匯報的水軍戰果中,清清卻往往是以一個輔助的角色出現。
玉帝聽到的,多是她在后方如何幫助天兵天將掩藏行蹤遁入妖孽水下巢穴之中,居然從不曾聽天蓬提起過她有何親身上陣的戰果。
兼之這清清自己也總是低調行事,不只從未主動請纓要上陣殺敵斬妖除魔,也沒有顯露過多少厲害的神通本領。
長久之下,他和王母就漸漸打消了對她的厚望,只將她當做一條可有可無的河罷了。
是以現下她這般一回手,莫說殿下眾神,就連玉帝也不免有幾分訝然。
——這般操縱精妙水勢的能力,可不是個普普通通的小神就能做到的。
忖度幾瞬,他微微側過頭,低聲詢問王母:“娘娘,你可知這清清……”
王母聽懂了他的意思,但她同樣對清清有這等戰力之事一無所知,當下猶疑地搖搖頭,有幾分羞愧地回稟:“是我失職了,忽視了她。”
目光移向輕易擊退火龍后欺身而上直面天蓬的清清,王母眸色閃動不定。
若說玉帝上一次問她,她還有幾分委屈不滿。那么這一次,不必玉帝問,她自己都為自己的大意而頗感遺憾了。
眼下比起玉帝,她才是手下更缺精兵良將的那一個。玉帝手下好歹有太白金星、云華、天猷等文武心腹,她此前一心輔佐玉帝,待回過神來發覺自己權柄也被他攝入手中時,才驚察自己同樣沒了多少可用的心腹。
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連自己幾個女兒都要拉來當苦工,命她們協助自己處理瑤池事務了。只是女兒們雖聰慧靈秀,到底修為低下,大多更是不通武藝拳腳。
倘若清清這個女仙日后可用……
思緒漸漸發散,王母盯著清清的目光,亦添了幾分與玉帝類似的審視之意。
就這樣,懷著種種心思,無論是玉帝還是王母,眼看著天蓬和清清越打越激烈,竟全都沒有出言命人制止這場鬧劇。
可他們有閑心旁觀此戰,身為局中人的天蓬,卻覺自己越發難捱了起來。
攜清清出征多年,他自以為在這天庭之中,自己敢說是第二個了解清清的,就再無人敢稱第一。
但他沒想到,就連自己,都被這清清的藏拙手段給忽悠過去了!
往日那只會被他踩在腳下送他御水而行縱橫天地的清清水流,此時此刻竟千變萬化,萬種奧妙皆是他未曾見識過的模樣——
對上他當頭劈下的釘鈀,清清就瞬間由人形化作水花,比凡間的泥鰍還要滑不溜秋,輕易逃脫了他的襲擊,讓他蓄力一擊轉瞬落空;
在他攻擊落空還未來得及蓄力再打之時,那水流就順勢盤繞到他腳踝,趁著他猝不及防之時狠狠一拽,若非他原形夠重故而底盤夠穩,說不得就要被她拉扯得摔個狗吃屎;
隨后還不待他踉蹌著穩住身形,那可恨的水流又如同云華長公主曾用過的白練一般,攜奔浪涌潮之勢向著他狠狠甩出直擊面門,更是在他企圖驅散水波之時徑直掩住他眼耳口鼻。
一時之間,天蓬又是感官受阻,難以察覺清清行蹤,又是險些窒息,幾乎要呼吸不上來。此外,還得防著再有水花化作冷箭向自己偷襲而來……
總而言之,天蓬第一次發覺,他曾不屑一顧的清清,竟是這般難纏!
千方百計才把那黏在自己臉上的水驅散掉,天蓬憤憤抹了把臉,目光不善射向從容收回水流的清清,喝問她:“這么多年,你竟都是在藏拙?!”
作者有話要說:
玉帝:好人才,朕的了!
王母:好人才,本宮的了!
第192章
“藏拙?”
似乎聽到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話,清清正撥弄著臂彎間水形披帛的指尖一頓,側過頭斜睨了一眼天蓬惱羞成怒的模樣。
而后輕輕一笑,滿目不屑,冷冷道:“那可不叫藏拙,不過是為了照料你可憐的自尊心,才沒叫你看出來我的真實修為罷了。”
自然,要是沒有曾經與天蓬癡纏的那些時光,她定然能更上一層樓。但這可不意味著,現在的她,就會有多么弱——
她可是先天靈水,即便長年沉溺于天蓬營造出的溫柔鄉假象,荒廢了修行,但依她的資質,又怎么如旁人以為的那般修為低下?
——修為什么的,還不是只要在河底睡一覺,就自然而然地漲上來了?
——招式什么的,水波就是她的手腳,心隨意動,可不就是輕而易舉指哪兒打哪兒?
不過是不忍天蓬在自己面前自慚形穢,兼之被他忽悠得以為女子若想討人喜歡就不可比男子強勢,才刻意低調罷了。
啊,以前的自己,可真是傻得一塌糊涂啊……
憶起自己曾經一心一意為他著想的癡心,清清眸光轉寒,裹挾著徒耗青春的濃重悲哀,冷冷劃過了天蓬這無恥之徒的無恥嘴臉。
那目光里不加掩飾的嫌棄之色,簡直明晃晃將“和你糾纏多年真是不值得啊”的感嘆寫在臉上,登時就刺痛了天蓬本就極為敏感脆弱的“幼小心靈”。
再加上察覺了眾神聽了清清之言后投來的古怪目光,盡管極力去忽視那諸多目光里明晃晃的輕蔑鄙視,他臉頰上仍是不由升起了幾分火辣辣的疼。
咬咬牙,惱羞成怒之下,天蓬對著清清高高舉起九齒釘鈀,雙眸透出狠戾之色,恨聲道:“那就看看,咱們到底誰更勝一籌!”
撂完狠話,他眸中厲色閃過,玉齒上寒光爍爍,向著清清面門就當頭劈下!
與此同時,天蓬法隨心轉,施展御水之法直逼清清,只為令她無法再化作水形輕易逃脫襲擊!
但清清本也沒打算躲。
素手一揚,數百道水箭驟然飛出,疾馳至九齒釘鈀前,“叮叮當當”一陣清脆密集的撞擊聲后,成功緩住了天蓬的攻勢。
可這一招,并不只有這一個目的。
借著天蓬被密密麻麻又時隱時現的水箭擾亂視線,兩條水波化作的白綾已悄然飄拂而出。
大殿一旁,和眾神一齊避至側邊,給他們讓出戰場的嫦娥雙眼發亮。
自上次與太乙真人在東海之上一斗后,她便開始獨自摸索這以長緞為法寶的戰斗方式。之所以獨自鉆研,并非是她不想與人探討,而是不知可以問誰。
她所知的天庭會這般作戰的神仙里,唯有云華她較為熟悉。只是礙于當時云華還在凡間不可動用仙法的情況,她無法去尋云華討教。
卻不想,原來清清也有此招式!
霎時間,嫦娥就提起了興趣,一刻不落地觀察了起來。
與她以月光為綢不同,清清乃是將水化綢,別有一番玄妙。
例如,水綢雖不似光綢輕巧靈活,然攜著沉沉水勢,卻有浪卷潮涌的浩浩湯湯之象;雖不如光綢耀眼刺目,然盛著幽幽水色,則有潭深淵冥的難以捉摸之感……
就見清清纖臂輕輕撥動,便將水綢舞若滾滾浪花,奔涌之間氣勢磅礴,揮似層層漣漪,光影之下暗藏冷鋒。
而隨著九齒釘鈀被白綾一次又一次時重時輕地擊中,其上雙環金墜葉登時脆響陣陣連綿不絕,玉齒上烈火亦是如微螢遇疾風,光焰微弱忽明忽暗不知何時便要被打滅了去。
就連天蓬,神色也逐漸從狠戾轉為倉皇,氣息紊亂之下招式更失章法。就連嫦娥這個只是粗通武藝的初學者,都能看出來他心已亂。
果不其然,又被清清追擊了幾百招,天蓬再維持不住原本的體面模樣——
腮邊系帶在他身體惶惶搖晃之時逐漸松散,連帶著他頭上金盔也搖搖欲墜,不復上殿之時的整齊端正。胸前絲絳被狠狠劃過的水波割破多條,使得由其束緊的護甲漸次渙散,乃至有鱗甲從中脫落露出了天蓬再無護持的肉.身。
可想而知,天蓬既已暴露了弱處,清清又怎會輕易放過?
當下,她就操縱白綾并水箭,一股腦地沖著那處猛擊而去,登時就把天蓬打得仰天噴出一口老血:“噗——”
嫦娥:“……”
有些嫌棄地挪動幾步避開新鮮噴放的豬血,嫦娥將目光從臉色愈發陰沉灰敗的天蓬面上移開,注視著越打越意氣風發越神采飛揚的清清,雙眸中異彩連連,為其驟然變身成強勢形象震驚之余,心中亦不免感慨又欣慰。
那時清清幾次三番為天蓬之事找上門來,她稍感煩悶之外,也不由為她自甘墮落情愿當天蓬身邊的鑲邊陪襯而怒其不爭,故而才和玉兔一唱一和半懟半勸了她一番。
還是見她被兩人懟得懷疑人生,嫦娥才可有可無地隨口建議她可以與新神們一起旁聽天條法律課。
然而那時她僅僅是隨口一提,縱然后來真在課堂上見到了清清孜孜不倦埋頭苦學的身影,以及她追在新神們身后不恥下問的行為,也不曾多施加幾分關注。
只因嫦娥并不敢相信,千萬年來都被天蓬忽悠得昏頭昏腦的清清,能在這短短幾天的課上就覺醒出截然不同的自我意識,乃至能脫胎換骨蛻變為可以對抗反擊天蓬的強勢角色。
——誰能料到,還真是她小看了三界英雄!
果然吶,璞玉就是璞玉,哪怕有淤泥不懷好意刻意靠近將其掩埋污染,一旦掃落塵埃撥開臟污表象,其中的金玉本質,便再不會被掩去光華!
清清今日,可真是給了她一個大大的驚喜!
種種思緒一閃而過,嫦娥唇角微翹,將更多注意力沉浸在了觀察清清的招式之上。
越是見過了非凡的人物,她就越要勤勉刻苦,汲取一切可用之物增強自己的實力。唯有如此,她才能有更多把握阻止末法絕境的降臨。
——焉知今日清清用過的哪一招,就能成為她來日化劫時至關重要的一筆呢!
如此想著,嫦娥連忙摒除雜念,更為認真專注地觀察學習起清清的法術起來。而隨著水綢一次又一次的飄然飛揚,她不禁目眩神迷,露出沉思之色。
她的光綢與清清的水綢,似乎大相徑庭——前者輕靈搖光,后者沉重幽沉。如此思來,好像并無能夠借鑒的地方。
但光與水,亦有著相通之處——二者皆有形亦無形,不僅色彩可隨機變幻無常營造出重重幻夢,形狀也能千變萬化虛實不定令人難以捕捉……
想著想著,嫦娥思緒愈加發散,漸漸地,便陷入了恍惚而又朦朧的玄妙狀態之中。
不遠處,云華似有所覺,秀眉輕挑,走到嫦娥身前,不動聲色地將她護在了身后。
不過此時眾神目光皆被清清所牽動,倒是鮮少有神仙察覺了嫦娥的狀態。
畢竟,比起只是目光略有幾分恍惚的嫦娥,現下奪過九齒釘鈀拿在手中把玩的清清,才是叫他們簡直要驚掉下巴的存在!
要說方才么,在清清那一股又一股的連環水波攻擊之下,天蓬露出了左支右絀的狼狽之樣,眾神雖微微有些訝異,仔細想來也覺還不算多令人倍感難解。
再怎么說,清清本象也是三界里獨一無二的清清河,使出水象神通自然威力無窮,讓天蓬一時之間難以招架也還說得過去。
然而誰知道,就在大家竊竊私語討論戰況,多篤定清清會繼續施展水法,加大優勢乘勝追擊之時,清清竟自己換了招式!
就見水波化作的無色長綾悄然纏繞上九齒釘鈀,借著天蓬未曾發覺又專心應對其它明面上的水波之時,陡然發難,倏然將九齒釘鈀硬生生從天蓬手中扯了出來!
而還不待措手不及的天蓬回過神來奪回法寶,那釘鈀就已被早有準備的清清接在了手中。
伸手抓了個空的天蓬落回地面,止住險些踉蹌跌倒的步伐后,他穩住身子,陰鷙目光投向將釘鈀杵在地上的清清。
片刻后,分明唇畔還掛著被清清揍出的血沫,天蓬嘴角卻還勾起一絲不屑笑意:“我這上寶沁金鈀可不是什么尋常法寶,你有膽子偷了它去,可未必能將它拿穩了!”
就算清清能發出沉重如山的水浪,但出招與承重本就是兩碼子事。且不提這些年來她是如何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凡有舉重事物都要自己幫襯抬舉的,單單瞧她那具清瘦柔弱的身子骨,天蓬就不信她能拿得起自己的法寶!
面對著天蓬的恥笑嘲諷,清清則是不以為意,徑自抬手緩緩將釘鈀從地面上拔起。
而后,在天蓬愈發不屑的目光下,她以極為笨拙的姿態,遲緩生疏地晃動起了法寶。
將清清的蠢笨姿勢納入眼底,天蓬只覺剛剛被她追著打的火氣都消散了幾分,轉而胸膛中流過的是見她自取死路的舒爽之感——
倘若她始終倚仗水法優勢克制自己,自己恐怕還當真未必能反敗為勝;
但此時她自己傻乎乎放棄了獨一無二的優勢,莫名其妙研究起了從未涉足的舞鈀之法,那可就是自討苦吃了!
兩只碩大的眼中盛著滿滿興奮與快意之色,天蓬抹了把自己嘴邊鮮血,還算俊秀的玉面被血色沾染,透出幾分歇斯底里的瘋狂。
篤定清清定會自作自受出個大洋相,他也不急著奪回九齒釘鈀了,反倒掏出來另一柄法寶,獰笑著舉起砸向清清頭頂。
——“我倒要看看,這一招你可怎么接?!”
九齒釘鈀她都未必能拿穩,更不要說舉起它御敵了。
眼中盡顯惡意,天蓬激動之下口里齜出兩根鋒銳獠牙,露出兇戾獸象朝著清清奔去。
——這一次,她死定了!
作者有話要說:
幾千年來——
天蓬:我是最強的!我是最厲害的!阿巴阿巴阿巴……
清清:啊啊啊對對對嗯嗯嗯好好好……
第193章
一柄血色長槍劃破長空,刺穿還未消散的茫茫水汽,直奔清清面門而去。
可這槍再是去勢洶洶,比之圣人親手打造的上寶沁金鈀,仍是弱了不止一籌。
廿六見清清腳下一點,從容不迫地向著身后翩然掠去,始終與槍尖保持著一段距離,為她擔憂的心總算稍稍放回了肚子里。
這樣,就算是清清來不及掌控手中釘鈀,至少也有余力化水躲過天蓬襲擊,不至于受什么重傷。
誰知,就在她眉目稍稍舒展幾分之時,耳畔忽然傳來一聲低喝:“無恥!”
廿六:“?”
不解九天玄女何出此言,她對其投去一個疑惑眼神,懷著幾分忐忑與憂慮,謙虛請教:“還請娘娘賜教……”
九天玄女目光盯在長槍槍頭,此前并不曾有多少偏頗傾向的臉上終于出現了幾分個人情緒,卻是滿滿的厭憎嫌棄之色:“你看這槍頭間懸掛的紅纓!”
廿六尋著九天玄女的視線望去,只見那紅纓隨風飄揚,赤色招搖勝血,映在雪色槍身上更顯耀眼灼目。
唯有一點古怪,便是那穗子起伏搖擺之間,竟隱隱散發出了一股濃重的惡臭腥氣。
她雙眉微蹙,猜測著說:“莫非是這長槍隨天蓬元帥出生入死久了,紅纓上沾染過太多妖孽的血,才……”
“不,”九天玄女撇嘴截斷了廿六話頭,盯著天蓬,眼角眉梢盡是鄙夷,“要真是如此,我還要敬他是個英雄!”
她冷笑一聲:“呵,這紅纓上的可不是妖孽的血,而是凡間生靈的血,什么膿血、毒血、月.事血。說不得,還摻進去了什么唾沫、□□乃至糞便……可謂將世間千萬種污濁之物混在一起,是三界一等一的惡心玩意兒!”
“你仔細感受感受,就能分辨出來與尋常鮮血的不同。”
廿六聽了,登時張口結舌:“啊?!這、這是怎么一回事?”
都說天神圣潔無瑕,天蓬搞這么多骯臟不堪的玩意兒,拿在手里不嫌惡心嗎?!
而且他怎么說也是天庭的水兵總督,手中法寶竟會沾染上這些東西?!
他哪來的渠道啊?!沒聽說天庭將士還要拿這種法寶訓練的啊!!!
種種腹誹涌上嘴邊幾乎要脫口而出,廿六克制著自己莫在震驚之下太過高調引人注目,但她的表情早已出賣了她。
九天玄女輕易便讀懂了她的意思,頓了頓,神色古怪地為她科普:“天蓬能拿出這法寶來不奇怪,因早年有些妖孽會故意以此惡心天兵天將企圖逃脫追捕,所以天庭確實會給將士們有此訓練,也算是一種心性的鍛煉。”
廿六:“……”
雙目呆滯地盯著九天玄女,直至對方對著她無比誠懇又夾雜了幾分同情地點點頭,廿六崩潰了。
啊啊啊啊啊!
為什么天庭訓兵還真會搞這么一手啊?!不會來日她也會遇到吧?!
雖然她以前當人牲時生存環境也很惡劣,時間久了山洞里不免充滿了各種味道……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上天這幾個月,她早成一個干干凈凈講衛生的神仙了!
非必要,她真的不想重溫舊夢啊!!!
決定了,回去就苦練身法,絕不能有被這種東西擊中的一天!!!
驚恐地將目光轉移向直直追著清清刺去的紅纓槍,恍若透過這場景也看到了日后自己的悲慘命運,廿六手撫上心口,發自內心地感慨:“這一招,真是太惡毒了!”
起碼十天——不!起碼一個月,她都不要再和清清接觸了!
她不要想起來這段回憶啊!!!
九天玄女好笑地看了看大驚失色的后輩,搖頭輕笑一聲,繼續給她講解:“不止是因此才說這招惡毒,還因這招很是克制清清,乃至于即便今日過后,甚至都可能為她留下長久的隱患。”
“什么?”迅速從震驚中冷靜下來,廿六嚴肅請教,“這是為何?”
據她所知,清清乃是水族,要是論到克制她,合該用些與土象有關的法寶、法術。天蓬這招固然缺德,但如何就能克制清清了?
九天玄女的視線移向了清清,見她雖在試圖用九齒釘鈀反擊,但那生疏到一看就是在跟著天蓬招式現學現賣的動作,卻只能勉強抵擋住長槍,還不知何時就會被天蓬發現破綻趁勢刺中……
頓時,她眸中也出現了幾分憂色:“清清乃是先天神水,可謂至純至清。正因此,才能成為妖邪的克星。”
“但世間萬物相生相克,她既然能成為妖邪的克星,自然也會有存在是她的克星——沒有修為的凡俗生靈,他們身上的這些污穢,便是能夠叫清清被污染得神通不存,最終沉淪至無間地獄之物!”
“什么?!”放回肚子里的心立刻就提了上來,廿六瞳孔驟縮,驚怒之下顧不得成神后打算走的暫且蟄伏路線,當場就痛罵出聲,“好生歹毒!”
九天玄女說罷,將清清有數次險險就要被刺中的全過程看在眼中,思忖片刻后,則是咬咬牙,沉聲道:“不行!這樣下去不行!”
“不能任由他們胡鬧了!清清乃是天庭重器,要真是沾染上這般渾濁的凡間污垢,那從此誰來協助水兵出戰?!”
就算清清的招式已經在這短短幾句話間變得像模像樣,簡直是個進展神速的武學奇才,但刀劍無眼,天庭和三界都賭不起這可能性!
眸中閃爍著急切的光,她再無法壓著性子顧及什么身為妖族女神要低調行事的準則,咬牙切齒地一甩袖:“他天蓬一只豬傷了,天庭有萬千將士能替代他。可清清只有一個,三界再尋不出其它!”
“天蓬真是昏了頭了,為了點私情就下這等死手……清清年紀小不懂事,他也沒腦子?!”
越說越急,九天玄女拂開還擋在身前傻乎乎看熱鬧的神仙們,滿面怒火,當即就要掏出法寶來親手教天蓬做人。
除她以外,亦有幾個看出天蓬武器玄機的天庭武將臉色肅穆,眸色漸深,紛紛將手放在了乾坤袋口。
然而就在這時,“嘭”的一聲響,從大殿一端傳來。
而后,就見一道人影慘叫著倒飛而去,越過神仙們的頭頂,重重跌落在地面,直將用料結實的靈霄寶殿砸得抖了三抖。
而那叫聲之凄厲,簡直聞者傷心見者流淚,慘不忍睹!
不知不覺湊成一圈看熱鬧,結果險些被豬砸的神仙們:???
殺氣騰騰的九天玄女也止住了腳步,目光從被打一釘鈀得變出豬鼻子的天蓬身上掃過,遲緩轉頭,震驚望向清清。
“沙沙——”
天蓬的凄厲豬叫還在耳畔環繞,但此時此刻,眾神心中,這方空間里他卻再沒了存在感。
反倒是那層層疊疊的裙擺搖曳過地面的婆娑之音,如驚雷一般轟隆隆傳入耳中,將他們從呆若木雞的狀態中微微喚醒了幾分。
饒是如此,此刻神仙們望著清清的目光,仍是透著不可思議的恍惚。
就見那一身紫裙的纖柔仙子,手上拿著一把比她身形還要高大的九齒釘鈀,慢條斯理地朝此方行來。
直到她頓住腳步,近前的神仙們才如夢初醒,紛紛若無其事地轉身,如流水般散向兩側,為此刻這場戲的兩位主角留下更寬廣的舞臺。
只是一站定,他們就忍不住左看右看,與身旁同僚們面面相覷了起來。
我的天道啊!道祖在上!現下是個什么情況啊?!
難道今日一切種種不過是一場幻夢,否則怎么在云華長公主實際是被凡人心頭血蠱惑這種荒唐事出來后,還能再有清清一鈀打飛天蓬這種千古奇聞的誕生?!
腦子發懵地揉揉眼睛,這一刻,不知多少神仙開始懷疑神生。
但此刻,天蓬卻無暇顧及其他神仙的想法,即便有幾句懷疑他是不是以前一直在弄虛作假實際修為底下不通武藝的竊竊私語傳入耳中,他也都顧不上去惱羞成怒呵斥那些妄自揣測背后說人壞話的鼠輩了。
艱難用長槍撐著自己站起來,他抹掉自己豬鼻子上被打出的兩行鼻血,不可置信:“怎么可能?你怎么拿得動我的鈀?怎么能這么快就學會我的招式?!”
聞言,清清目光冷冷落在他臉上,手腕卻是隨意轉動了幾下,輕輕松松就將九齒釘鈀揮舞得虎虎生威。
而后,才對他挑眉一笑:“我連裝了幾十萬天兵天將的神船都載得起來,如何會拿不起區區一把釘鈀?以前,不過是信了你說的什么女子柔弱才是美的鬼話,在你面前刻意偽裝罷了。”
“還有,你以為你的招式有多難學?千萬年來都是如此,我早看得膩了!不過是怕你又自卑,才藏拙而已。”
見天蓬聽到之后面色陰沉,她眸光則是愈發冷凝下來,提起釘鈀就朝著嚴陣以待的天蓬大步流星而去。
“啪!”
一鈀打斷豬鼻子旁兩顆獠牙,清清面無表情道:“故意誘導我向往男女私情,該打!”
“咚!”
又一鈀直接將還勉強維持人形的腦袋打回豬頭:“辜負我的情義還冷嘲熱諷,該打!”
“嘶!”
再一鈀抓過鼻青眼腫的豬臉:“貪得無厭欺上瞞下克扣軍餉,該打!”
“嘭!”
一鈀砸在天蓬倉惶反身逃跑的背上:“為穩固地位奪人功勞排除異己,該打!”
“當!”
一鈀掀翻被打回原形的巨大黑豬:“縱容下屬勾結妖孽威脅天庭,該打!”
“轟!”
一鈀沖著黑豬兩條后腿之間就掄了下去:“辜負陛下和娘娘的栽培信任,該打!”
當凄厲的豬叫與鮮艷的血色驟然迸發,瞧著那脫離身體飛射而出的豬鞭,這一刻,不知多少男神仙倉惶躲避之時,也驚恐夾緊了雙腿。
作者有話要說:
遠在山間神廟看管靈詝功課的牧狐疑抬眸:嗯?不好!是誰要搶我三界第一閹豬好手的名號?!
第194章
沉默,是這一刻的靈霄寶殿。
身姿嬌小的紫裙仙子手持九齒釘鈀,獨立于大殿之上,英姿颯爽,意氣風發,衣擺飛揚,神威凜凜。
而當她下巴微抬,目光掠過之時,群神盡皆垂眸,斂氣屏息,避其鋒芒。
↑雖然以上這兩句話所使用的幾個形容詞組合在一起實在很是違和,但這就是此刻天庭的現狀。
不怪神仙們不敢和清清對視,實在是今日她的表現,著實是駭人聽聞,叫他們不敢置信吶!
若非沒聽說過她像云華長公主一樣下凡接觸過凡人,兼之修為不會是頃刻之間暴增的,大家簡直要懷疑她也喝了凡人心頭血了!
但正是因此,才叫神忐忑又驚恐啊。
一時間,不知有多少神仙開始冥思苦想,自己此前有沒有當面得罪過這個自己曾以為人畜無害的小仙子……
要是有的話,等下朝之后可趕緊準備份厚禮去賠罪吧,哪怕被她冷嘲熱諷乃至捉起來按在地上打也得認了。
畢竟……誰都不想做下一個被當眾暴打還實施閹.割手術的天蓬啊!
那真是丟臉又受傷,就算神體能很快恢復原狀,可疼也是真真切切疼過了,最后還不是面子里子都沒了!
如此擔憂著,許多男神仙落在天蓬身上幸災樂禍的目光中,又暗暗添了幾分同情。
盡管如此,也沒哪位勇士敢頂著清清的死亡掃視,出列勸說什么“都這樣了清清仙子你就放過天蓬元帥讓他死得有尊嚴一點吧巴拉巴拉巴拉”的討揍蠢話。
更有一些看了云華仙凡戀經歷后,蠢蠢欲動打算只和神仙談情說愛的神仙,已經陷入了深深的心有余悸之中。
——還好啊還好,在找個神仙之前先見識了這場面……
不然要是到時候也倒霉碰上了這么個因愛生恨為愛癡狂的主兒,那可就不止是像云華長公主一樣換了性情了,說不定都得被揍到直接投胎!
這就是和神仙在一起的弊端了——
要是和凡人們么,自己若是變心了,大可以拍拍屁股飛回天上,怎么也不會被人追上來打。就算不好意思走,大不了等個不到百年凡人的陽壽就盡了,照樣再也無法糾纏自己;
可和神仙有了糾紛,輕則像天蓬一樣被暴揍一頓,重了則說不定會魂飛魄散還是中什么詛咒,總之是不死也得脫層皮的結局!
唉,這么一想,再看看天蓬那被揍到腫起一圈的豬頭,幾個神仙暗自在心底嘆息一聲,默默將蠢蠢欲動的心壓了下去。
凡人有喝下其血影響性情的隱患,神仙有干仗丟人受傷的威脅,就算這男歡女愛再誘人,也得先有命才能享受啊!
還是徐徐圖之,徐徐圖之吧……
長嘆一聲,他們掩藏起眼角眉梢的遺憾之色,斂眸低首,加入了殿上沉默的同僚們。
心灰意冷了,這場鬧劇怎么收尾不關我事,愛誰誰吧!
最后,還是玉帝無奈扛起身為天庭之主的責任,打破了死一般的靜寂,向下揮揮手,示意引奏仙童遣人把天蓬拖到一邊給他換身整齊衣服。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盡快給靈霄寶殿施個幾百遍清凈訣,絕不能讓天蓬身上剛才掉下來的東西留下一星半點兒的痕跡!
他可不想以后一開朝會,所有神仙都聞著一股騷味兒!
忍著惡心吩咐完了,玉帝就率先起身,迫不及待帶著滿朝文武逃離案發現場,嘩啦啦流向了干凈整潔氣味清新的側殿。
重新坐回上首,他若無其事地忽視了變回人身后躺在丹樨下哼哼唧唧奄奄一息的天蓬,視線落在握著把釘鈀亭亭玉立的清清身上,目光復雜。
作為一個男神仙,剛剛目睹了天蓬被閹豬的現場全過程,要說他此刻直面清清沒有絲毫心驚膽顫之感,那是騙人的。
要說他愿意天庭多出這么個一言不合就下此狠手的女神仙,那也是騙人的。
但作為玉帝——天庭之主,方才清清的表現,他看在眼里,卻是思緒萬千,心潮澎湃。
天庭人才匱乏是他多年來始終憂慮的大事,尤其是水軍將領一職,讓他耿耿于懷卻又偏偏無計可施。
他雖一直看不上天蓬在自己和符元仙翁兩股勢力之間左右逢源的態度,更不喜他自以為聰明在暗中搞的一些小動作,但卻也找不出更好的人選來替代這廝。
一來,武將終究要以修為高低為重。
尋常不是武將的神職,他若有心要換,尋個腦子清醒好使的修仙者教導幾年也就是了。畢竟那群妖庭遺留下來的妖族舊臣早習慣了以力服人,才智上限不高,大多競爭不過心眼子多的人族。
可武將一職若要擢拔人才,勢必要新人與舊臣來一場真刀真槍的比斗。倘若修為不足,可就不僅僅是人才送人頭那么簡單了,連帶著他都要被扣上識人不明的昏君帽子。
所以,在尋不到一個能打得過天蓬的修仙者前,玉帝縱使對其有千般不滿,也不敢隨意提出換將。
二來,水兵總督需得精通水性。
事實上,除了天蓬以外,天庭并非沒有修為足夠的將領。如與其同為北極四圣的天猷、黑煞和真武,也都有一身非凡武藝。但水兵總督需得能夠執掌水軍入海捉妖,對水性的要求極為嚴苛,這就將這些人選攔在門外了。
按理說此神位由龍族這水中霸主擔當最為合適,然而龍族自龍鳳大劫后就身負無量孽果,天道能允他們在凡間當個一方海神、水神已是網開一面,絕不會允許他們再入天庭為上神。
其余水族雖可堪為兵,然因天生就會為龍族所克制,為防日后無力捉拿龍族妖孽,就也被剔除出了將帥的候選行列。
而人族生活在陸地之上,其中善泅者本就稀少,更難以比得過長年戲水的妖族。最后經過層層篩選,天庭的水兵總督這一職,才近乎荒唐地落在了天蓬那只豬頭上。
回想起當初不得不憋屈著給他敕封,還要賜下上寶沁金鈀的場景,即便過了這么多年,玉帝也還是如鯁在喉、如芒在背、如坐針氈!
不過,此時此刻,他喉間的這根刺,或許是有拔下來的機會了。
誰叫清清除了文武雙全之外,還本就是個貨真價實的“水族”呢。本就是水,她又怎么可能會被自己淹死?
沒錯,比起什么龍族、天蓬,本就是水的清清,才是最適合當這個水兵總督的存在啊!
濃眉霍然舒展,玉帝望向清清的復雜目光里,淡去了一層駭然,露出了下面暖色的欣賞。
若是說此前清清要狀告天蓬之時,他只是歡喜于拿捏住了天蓬一個把柄,并未將清清這個只是癡情不得回應就頭昏腦漲因愛生恨,不顧顏面當眾反咬前任情郎的仙子放在眼中。
那么當清清拿出了天蓬一樁樁違法亂紀的確鑿證據,將其錘死進了被天打雷劈的未來,玉帝開懷之余,也不免訝異地分出幾分注意力在行事縝密的清清身上。
能在天蓬的眼皮子底下打聽出他這么多罪證,能找過那么多人證還不泄露絲毫風聲打草驚蛇,能隱忍許久秘不發作直到此時致命一擊,還能樁樁件件字字句句都觸動了天條和他最看重的方向……
一件事是巧合,這么多件,則定然是有意為之!
從那時起,玉帝就意識到,這個清清,是個可用之才!
而他也想好了,就算今日礙于水兵總督之位的特殊性只能對天蓬小懲一番,無法徹底將他從位子上拉下來。那么此后,自己也要暗中培養清清,爭取讓她在謀略高超之外再把武德提升得足夠充沛,直到能打過天蓬那一日!
但玉帝沒想到啊,自己都還沒來得及完成后面的計劃,清清就又給了他這么大一個驚喜!
——就在靈霄寶殿,當著一眾天庭重臣的面,直接把天蓬給打回豬頭了!
這可真是……太好了!
“哈哈哈哈,”心緒愈發暢懷,覷了眼下方那仰躺在地儼然一副一蹶不振自暴自棄模樣的死豬,玉帝是連裝也懶得裝了,直接大笑出聲,對著清清頷首,“清清仙子有此修為,可真是給了朕一個巨大的驚喜吶!”
聞言,清清連忙低頭答話:“陛下謬贊,若無您和娘娘當日引清清上天之恩,何來小神今日?反倒是小神該當慚愧,這些年受天蓬蠱惑,懈怠修煉,辜負了陛下和娘娘的恩情!”
聽聽聽聽!
一聽清清的話,玉帝簡直恨不得給她手里塞個女兒們說的那什么大喇叭,把她這番話給整個天庭的神仙們一天十二個月反復循環播放!
聽聽清清是怎么說話的!
別看她才剛打贏了天蓬意氣風發到眾神都要避其鋒芒,照樣得恭謹謙卑回稟朕,還不忘感激朕對她的提攜之恩……
瞧瞧瞧瞧!這才是對朕這個天庭之主應有的尊重!這才是為人臣下應有的態度!
被清清恭敬的言行拍得龍心大悅,再想起她方才對天蓬砸下那致“命”一擊時指責他的“辜負陛下和娘娘的栽培信任”,玉帝更是止不住滿意頷首。
如果說清清最初狀告天蓬與其嬉戲之時,他還會在要不要保住天蓬一事上猶疑,那么到了現在,他已然是下定了決定——天蓬什么的,就該給朕下十八層地獄!
清清說的沒錯啊,天蓬犯下那么多罪行,何止是膽大包天知法犯法,更是目無尊長忤逆犯上!
但凡他有清清這樣知恩圖報的心,就該對朕忠心耿耿,為天庭鞠躬盡瘁,而絕不至于如此行差踏錯!
這么想著,玉帝落在天蓬身上的鄙夷目光,又增添了幾分明晃晃的厭憎。
作者有話要說:
嫦娥:感謝清清!這下子連仙仙戀也要大受打擊了!
第195章
呵,此刻朕已經找到了最適合的水兵總督,你這個又蠢又笨又心里藏奸的豬妖,就趕緊給朕挪位子吧!
想著日后再不必忍受天蓬那只蠢豬的美好未來,一時間,玉帝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對清清擺擺手,含笑安撫起了這位自己預定好的未來心腹:“仙卿不必妄自菲薄,你前些年雖有些糊涂,但并無懈怠本職,亦未知法犯法公然與天蓬淫.亂。”
“何況,你本就是受其蠱惑,而今還查明了他的累累罪行。”
“真要論罪……,”說到這里,他哈哈一笑,大手一拍身側玉扶手,開朗宣布,“仙卿你也是有功無過!”
這話倒也不是玉帝因有心偏袒而徇私枉法不給清清定罪,而是就如他所言,清清除了男女私情外并無其它可能觸犯天條的行徑。
而男女私情本就不好界定,她和天蓬只是未曾說破的曖昧,又沒像云華一樣連孩子都生出來了,根本沒有什么明確的證物。是以,在他們沒有過火行為前,就算是天道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也不能憑空給她定罪。
就算他們曾一路從瑤池嬉戲到南天門,但那不過是醉酒后的嬉鬧,方才可無一神說過他們有過什么出格的親昵舉動,或許還沒有某些武將們慶功宴上得意忘形手拉手歌舞來得親熱,自然也就無法以此草率定罪了。
——有罪行有孽心可定罪,有罪行無孽心也可定罪。唯有無罪行有孽心,誰也無法只憑一顆只是想過的心就給人定罪。
否則,此后天庭判案盡可按神官的直覺判斷,足厚憑個“莫須有”之名就給人論罪了,又何必在找什么證據呢?
坦坦蕩蕩地幾句話把清清從犯罪嫌疑人的行列中拉了出來,玉帝自得一笑,卻沒有當即就將欲受清清為新任水兵總督的旨意頒布下去。
他雖欣賞清清今日的表現,但清清有此前幾千年沉溺情愛的前科,焉知今日的奮發圖強會不會只是曇花一現?
還是要從長計議,再對她觀察調教一番,才能放心重用吶……
處理完了清清的事,玉帝又沉下臉去,盯著地上那只瑟瑟發抖的黑豬沉吟:“至于天蓬么……”
嘴角噙起一絲冷意,他面容含笑,眼底卻盡是淡漠之色,張口點了司法殿而今職位最高的神官出來:“清清仙卿呈上的這些證據,就由你親自來核查。天蓬凡有違法亂紀之舉,從嚴處置!”
而后,玉帝目光落在那低首應諾的神官身上,冷哼一聲,語氣森然,敲打道:“爾忝居司法殿神官之位,總不會有了證據,還核查不清吧?”
哼,他此前礙于大局無法立即將天蓬繩之以法,但這可不代表司法殿的神官們,就也能瀆職懈怠,連監管天庭神仙的職責都忘了個一干二凈。
清清報上來那一樁樁一件件,是何等的駭人聽聞。但這么多罪行,此前他們竟從無神上報……
一整個司法殿的人手,竟然還沒有清清一人能干,可見一個個都沒將自身職責放在心上!
那神官也知自己失職,當下不敢反駁,沉默著躬身謝罪,自領了幾個心腹去核查驗證,判定天蓬該受多少刑罰了。
待那幾個庸蠹退下,玉帝志得意滿地翹起唇角,目光掃視殿下,竟有了幾分期待:“諸卿可還有事上奏?”
不得不說,今日發生的這些事,已然驗證了幾乎每次有神仙上奏后,他都多多少少能從中獲益——
不是云華妹妹并非有心違背天條的真相被驗證,就是大外甥不用再少心頭血還被前妻耍得團團轉,要么就是找到了能夠將天蓬取而代之的人才……
這么一想,他還真是好生期待下一位站出來的是誰呢!
然而這次卻讓玉帝失望了,與云華長公主私通凡人一案相關的大小事宜及涉及人員,幾乎都在此前輪番登場完了。其余還站在這側殿里的,都不過是手上暫時沒有急活兒,跑出來看熱鬧的閑雜人等罷了。
順理成章的,結果就是他此時再問,問來得唯有一地寂靜。
頗有些失落地收回前傾的身體,玉帝靠到椅背上,意興闌珊地點點頭。
處理完了那一連串的案子,剩下的,也就是對負責此事的嫦娥和人族女仙等仙人論功行賞了。
目光輕輕掃過侍立在丹樨下的仙子們,他微微蹙眉,斟酌片刻后,對著以蕪為首的人族女仙含笑開口了:“諸位監察云華與楊家人多年,勞苦功高。天庭有法寶數件,便請笑納吧。”
話雖如此,一想到要將許多法寶拿出來分出去,玉帝還是不禁心疼得臉頰抽動。
天庭寶庫里的法寶有多少都是他和王母辛辛苦苦搜集來的,一下子給出去這么多,可是讓他大出血了!
若非這些殘魂背靠媧皇宮不好得罪,他才不會這么大手筆!
但既然把法寶給了她們,嫦娥自然也就沒份了。算了,隨便給個沒多少俸祿的小官職,暫且將她打發了吧。
這也是她活該,若不是她自己偷懶不親自看著楊家人,哪里輪得到這些殘魂分薄她的功勞?!
秉著節流這一勤儉持家的原則,玉帝又將視線移向嫦娥,微笑道:“嫦娥仙子當日殿上直諫,這次又在楊戩拜入闡教前將其攔下,避免了無端糾紛……”
“朕素來愛惜人才,你有此果敢才智,堪為我天庭之神——”
“多謝陛下!”一聽玉帝的話頭,嫦娥就意識到了他這是要隨便拿小神職來打發自己,登時就搶先出言打斷了他的話頭。
哈!
要是真被玉帝封了個正正經經的神官,那可就要壞了她的大事了!
一旦成了這天庭的神官,除了少數一些要下凡巡游、鎮壓三界的,其余神仙幾乎就都要被職位牢牢捆在天上。
若是前世的她或許還能勉強接受,但今生她要阻止末法絕境,為此勢必要常常往返于三界之間,哪能就這么被困在天庭?!
而且如今天庭人才匱乏,一個神職要干的活兒簡直望不到頭,她又不是那等能眼睜睜看著三界民不聊生自己還樂呵呵到處吃宴席的貪官污吏。
要是接下來了神職,別說抽空阻止末法絕境了,怕是劫難來臨前,她都還在埋頭處理公務,分不出一刻想想該怎么拯救世界呢!
再者,她只是想阻止末法絕境,可不是真想當個勤勤懇懇的神仙。等劫難過去了,她還是要回月宮去當自己的咸魚的!
要是今日真被玉帝賜下了正式神職,那以后等待她的怕就是無窮無盡的打工生活了,她還怎么快樂養老?!
心中飽含抗拒之意的瘋狂咆哮一波又一波翻涌而上,嫦娥面上卻是不動聲色。
低眉垂首掩住驚恐眼瞳,她謙遜表示:“多謝陛下謬贊。只是小仙素來懶怠慣了,怕是受不住日日上朝點卯之苦。更恐自身才識淺薄,誤了三界大事。若陛下當真有心提攜小仙……”
微微一頓,嫦娥抬眸仰視玉帝,無比懇切地請求道:“眼下封神之劫啟動在即,量劫期間不免有妖孽頻出禍亂三界。還請您賜小仙暫時監察下界的相關神職,叫小仙在凡間先歷練一番。”
“若小仙果真能不負您的期望斬妖除魔當個合格的神仙,來日再賜下正式神職也不晚。”
陛下!玉皇大帝!天王老子!
求求你了!放過孩子吧!
我自愿當個永遠在實習期的無編制臨時工,只求能自由下凡有機會去拯救世界啊!
或許是嫦娥的表情太誠懇,又或許是她的目光太灼熱,更可能是因為不用給出正式職位就能擁有免費騾馬的提議太誘人……
玉帝當場爽朗一笑:“善!”
善!善!善!
朕就喜歡這樣倒貼勞動力的神仙啊!多多益善!
嫦娥臉上也立時蕩漾開純摯笑容,真心實意地躬身拜謝玉帝。
好耶!
又是爭取到了自由的一天!
至此,丹樨上下盡開顏。
這持續許久不得安寧的靈霄寶殿,也終于暫時沒有了新的事端,迎來了久違的寧靜安詳。
目送著金甲神人押送著云華、天蓬一干人等離開側殿去受刑,其他神仙們也皆不由微微緩了口氣。
從給云華長公主定罪、云華受楊天佑心頭血影響之事暴露、嫦娥諫言將此事昭告三界、凡人紅燕與楊嘉斬斷因果,再到清清狀告天蓬,這一件件事反轉下來,著實是出人意料,叫他們都不由看花了眼。
天知道,他們本不過就是想在摸魚的空檔稍稍看個熱鬧尋個樂子,結果到了此刻,竟是親眼見證了這么多事的發生,還被迫意識到了仙凡戀和仙仙戀的貽害無窮。
真是充實又極具沖擊力的一場八卦盛宴吶!
如此感慨著,待玉帝和王母起駕離去后,眾神也三三兩兩結伴成群,抖擻精神重振旗鼓,不復適才對著玉帝沒精打采的樣子,攜帶著滿腹有新八卦可以分享的興奮之色匆匆走出了靈霄寶殿。
這么多事情,可夠給沒空來的好友們說上好久了!
……
朗朗晴空一碧萬頃,幾只長尾彩羽的飛鳥從遠處展翅而來,翩然飛舞在宮殿飛檐之上,與遙遙傳來的舞樂相應和,共奏出一曲婉轉動人的樂章。
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殿內,金玉串作的珠簾被高高卷起,一側沉檀為底的噴金爐吞云吐霧,裊裊煙氣順著舞姬們翩躚拂過的云袖,就徐徐在寬闊的殿中漫延開來,被緩緩搖擺的寶扇送往了上首貴人們的方向。
殷壽歪歪倚在榻上,觀賞著宮中演過千百遍的舞曲,深覺百無聊賴。若非一旁的侍女還在一顆接著一顆往他口中投喂剝好的蒲陶,他幾乎都要無趣到昏睡過去了。
意興闌珊地張口,感受著那略有幾分冰涼的蒲陶果從舌尖跌落到喉間,他微微瞇起了眼——
“轟隆隆隆!”
三道驚雷,倏然自殿外傳來!
作者有話要說:
紂王:雖然歷史上這時候葡萄好像還沒有傳進來……但不管了,朕就是能吃到葡萄!就是愛吃葡萄!就是喜歡被妲己喂葡萄!誒?不對啊,九尾狐妖被嫦娥蝴蝶沒了,那朕那么美一個愛妃呢???嗯???
第196章
“咳——”
一驚之下蒲陶剛剛好卡在喉間,被噎得驟然窒息的殷壽一陣猛嗆,才避免了當上大王不過幾年就意外駕崩的悲慘命運。
但蒲陶是吐出來了,心間的怒火卻“蹭蹭蹭”得往上冒。
自他成王以來,還從未出過這等大糗,他倒要看看,是何人敢在宮中如此喧嘩!
不耐煩地拂開湊上來要請罪的侍女,殷壽面沉如水地起身,大步流星向殿外走去。
殿外便是高臺,他只消立于此,自然可將宮中之事一覽無余,輕易就能逮住那膽大包天的狂徒!
可不過才剛剛走出殿門,殷壽就頓住了腳步。
雙目一凝,他仰望著上空,斂容肅穆,沉聲吩咐宮人:“速請商相與聞太師來!”
頓了頓,他目光在天邊逡巡一圈,又下令:“命武成王……”
待宮人匆匆而去,殷壽視線仍舊緊緊盯著天幕,眸色閃爍。
他原以為是什么人弄了鑼鼓在宮中吵鬧,但眼前的場景全然推翻了他的猜測。
紫色雷霆以極快的速度向著周遭竄動出去,不多時就覆蓋過晴朗明媚的天際,遍布了視野中的一整片上空。
毒蛇般不斷抖動的雷電密密麻麻,蜿蜒在晴空之上頓時就遮掩住了天光,令目之所及內的景象盡皆被昏暗所籠罩,比烏壓壓的陰云還要叫人膽戰心驚。
而在那雷霆中心,一片水波般的光幕緩緩浮現,與幾個月前夢中的所謂天庭公務員考試大典之象簡直一模一樣。
殷壽雙目緊盯光幕,雙手緊緊握拳,放輕了呼吸——這一次,天上的神仙又要干什么?!
很快,在首相商容和太師聞仲匆匆趕來之前,他已經基本弄清了今日異象所為何事——幾道朦朧不清的身影被身著金甲的將士們押送著分列在云端,一旁看樣子是天界官吏的人展開仙錦,面無表情宣讀了他們的罪行及種種遭遇。
說是一位神仙在陰差陽錯之下與凡人私通,還誕下了幾個孩子。今日天庭要對他們依法懲戒,昭告三界,望眾生以他們為戒,今后不可妄升癡念云云。
隨后,光幕內一位老者一聲令下,便有數道雷霆閃動,向著那幾個被神仙判處了罪不容恕的身影當頭劈下。
大抵是為了震懾住蒼生,盡管那些身影的具體面容被烏云所遮擋,朦朦朧朧、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但他們受刑之時身體的抖動幅度,卻是被光幕著重放大,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看清楚那些人有多凄慘。
只見一道雷劈下,便有幾道身影劇烈戰栗一下。而后隨著雷電自上而下游走顫抖不止,最終支撐不住,一個個踉蹌倒在了云上。
還是金甲將士們為了叫他們能繼續受刑,將他們綁在了柱子上,雷刑才得以繼續下去。可人是被綁在柱子上動不了了,并不代表他們就能經受得住一道又一道的天雷。
殷壽因喜愛狩獵故而眼力向來不錯,此刻就精準捕捉到其中有好幾個人被雷劈得連連吐血,使本就破爛的衣衫再染上一層污色。不止內傷,那些人外面也是頃刻間就皮開肉綻,露出了帶著血絲的森森白骨。
與此同時,在一陣陣“轟隆”作響的雷聲中,倉惶哀嚎之聲也不絕于耳。殷壽有些煩躁地撇了撇嘴,只覺這些嚎叫聲可謂是一聲比一聲還大,一聲比一聲還凄厲,吵得人腦袋疼。
“大、大王~”
忽而,身后傳來一道細微又顫抖不止的聲音,他雙眉微蹙,轉頭看去,發現是侍候的宮人。
這時候,殷壽才發覺,這片高臺上除了自己還穩穩當當地站著,其余人等盡皆臉色蒼白地跪倒在地。更有甚者,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窩在地上戰戰巍巍不敢抬頭。
顯然,盡管明知這天雷降世并非是沖著自己而來,但大部分人還是不免心生膽怯,不敢直面此景。
而那大著膽子的宮人見大王轉過頭來,焦急之下連忙勸道:“天雷危險,大王,還是先回殿內吧。”
殷壽目光在身后這群膽小如鼠的宮人上轉了一圈,嗤笑一聲,卻是袖子一甩,負手而立,站得更堅定了:“爾等膽小如鼠,又怎能以此揣測君心?”
“朕貴為人間帝王,不過區區幾道雷,如何就值得朕退避歸殿了?!”
不屑一顧地說完,他視線落回天空光幕上,神情則更添了幾分亢奮。
無能匹夫才會為幾道雷而畏縮不前,似他這樣天生不凡的勇武君主,又怎會怯懦躲閃?
他此刻所思所想,唯有如何像這些神仙一樣,掌控這攝人心魄的雷霆!
他貴為人皇,合該行止間有雷霆相和,如此才能彰顯威勢!
越想,殷壽便越是心潮澎湃。此前欣賞歌舞時的無趣乏味之感一掃而空,他雙眸緊盯天際,雙頰因激動而浮起薄薄一層紅色。
恰在這時,首相商容與太師聞仲聯袂而來。
這兩位老大臣雖年歲不輕,但身體卻仍舊健碩,兼之長年位高權重自有一番氣度在身,縱使踏著雷聲,行走在白玉階之上亦是步履從容。
終于等來了能說個兩句話的人,殷壽臉上露出笑意,招手示意他們加快步伐:“商相、聞太師,來!”
待二人走近,他就迫不及待地開口詢問:“太師,聽聞你曾隨仙人學道。不知這降下雷霆的仙法,你可曾習得?”
聞仲乃是商朝元老,殷壽之父帝乙的托孤大臣,也算是看著殷壽從小長大,此時一看他的臉色,就知他在打什么主意。
只是他為人老成持重,并不當下就直言訓斥這位才登基不久還在建立自身威信的新帝,而是先躬身告罪:“老臣來得匆忙,還未仔細看看這其中玄妙,還請陛下待老臣觀察片刻。”
等殷壽準允后,聞仲便淡然自若走到高臺邊緣,望著光幕上的雷霆許久,才對一旁心急如焚的紂王搖搖頭,遺憾嘆息道:“老臣才疏學淺,并未習得過這等威勢赫赫的雷法。”
殷壽聽了,深以為憾,仍是不甘心地問:“那若是朕下詔召集,可能尋得會如此仙術的仙人投效我朝?”
“這等仙法,無論是用于護佑御駕,還是遣去鎮壓不臣,都可堪為一件神器啊!”
聞仲被他后一句“鎮壓不臣”說得微有動心,然而念及不久前師尊金靈圣母傳來的訊息,還是暗自一嘆,感同身受地對殷壽無奈勸道:“陛下為大商殫精竭慮,老臣若有辦法,如何敢推辭分毫?”
“只是能掌控這等仙法的,多是已超脫凡俗的得道之士,那等人物才不會貪戀紅塵凡世。陛下若是張榜尋人,趕來朝歌揭榜的,怕是欺世盜名之徒更多啊。”
說罷,他又苦口婆心再次上諫:“陛下有心勵精圖治,倒不妨加大搜尋天庭公務員考試參試之人的力度。此前搜尋到的那些人才,雖未被天庭錄取,但經過天庭試煉起碼也有一技之長,多半可堪為我大商能臣!”
聽聞仲提起此事,在一旁的商容也贊同頷首:“太師此言極是!雖不過短短數月,那些人呈上的種田、養殖、練兵之法卻已初見成效。若能收攏更多人才,想來于我大商定會大有裨益!”
聽兩位老臣又開始老生常談,殷壽眸中閃過一絲不耐之色,頗感掃興地拂袖:“兩位卿家,朕召爾等覲見乃是為這天象,其余的事,就稍后再議吧!”
他難道不知道那些人好用?
他難道不想立刻授官讓那些人死心塌地為大商做事?
但大商又不像東魯、西岐那些小地方,是個諸侯自己就能全然做主的一畝三分地兒。不提遠的城池,單單朝歌之內就有難以計數的貴族勢力。
有他們在朝堂上相互制衡,把持著那些重要的官位,縱使自己是當朝大王,又哪里可能找出一大堆空閑位置,給那些從窮鄉僻壤而來的平民?
他本就因與貴族們的暗中角力而焦頭爛額,難得今日有能令人精神抖擻的天象異聞,怎么這兩位老臣如此沒有眼色,還在提起此事?
心中翻涌起此前被強行壓抑下的煩躁,殷壽面色微沉,對待兩個老臣也沒了此前的溫和態度,追問道:“既然仙人不履凡塵,那為何太師還入我朝為官?”
面對著他突然冷淡下來的語氣,聞仲面不改色,不卑不亢地回答:“老臣才疏學淺,無法習得長生之道,自知留在師門也不過徒耗光陰,索性重歸凡塵。”
事實當然不是如此,而是他在碧游宮跟隨金靈圣母學藝五十年時,金靈圣母親口命他下山佐成湯的。然而其中緣由他也不甚知曉,只覺或許涉及教中隱秘,是以他不能對紂王和盤托出。
但他不提長生之法尚可,一提此事,殷壽此前被他勸下去的野心又再次升了上來:“說到長生……此前天庭選拔新神之時,太師你曾言,朕身為人間帝王,無法修煉成仙得道長生。”
他視線緊盯著垂眸不語的聞仲,語氣急迫嚴肅:“那時,朕請你去打探一番,如今可有結果?”
近乎是在逼問的話脫口而出,殷壽雙眸中跳躍著灼灼烈火,火焰中又透出不加掩飾的鋒芒,直直刺向聞仲。
不想又被問到此事,聞仲長嘆一聲,只得老調重彈:“陛下,老臣早已說過,身為帝王,您若有心長生之道,唯有兩條路可走。”
“第一條,便是您今生創下勝過三皇五帝的莫大功績,或許能得天之幸,成為第六位以人皇之身得長生圣體的人族。”
無視了殷壽鋒芒畢露的冷凝目光,他面無表情道:“至于第二條么……”
作者有話要說:
聞仲:就憑你還想成仙?家人們誰懂啊,碰到個心里沒點兒13數的上司,真的好難啊!!!
多年后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聞仲在天庭遇上天喜星殷壽時:……為什么他真的能成神啊???憑什么啊就是說!!!姜子牙你糊涂啊!!!
第197章
“第二條么,便是您今生積攢功德,”說到此處,聞仲微微一頓,抿抿唇,方才繼續道,“待來世不再生于帝王家,屆時踏上修道之路,定然比旁人事半功倍!”
說罷這堪稱大逆不道的言辭,他緩緩拱手低眉,在高臺上近乎凝滯的冷肅氣氛中,對著面前的帝王慨然一拜。
或許這天下當真能有叫凡間帝王攀圖長生的手段,然而那些歸根結底不過是欺天罔地的歪門邪道,縱使能瞞得過天上仙神一時,也終逃不過魂飛魄散的下場。
他聞仲,身為堂堂截教弟子不屑于知曉那等邪術,身為大商太師更不可能為了阿諛諂媚就將那后患無窮的術法獻于陛下。
否則,他豈不是既有愧于師尊的諄諄教誨,也深負于兩代先帝的信賴托付?!
已然不再年輕的面容上泛起一絲懷念,聞仲雙眸微酸,脊背卻在眾人的注視挺得更為筆直,以示此心堅決不可移。
高臺上的氛圍,登時劍拔弩張起來。
就連被紫黑色雷霆所籠罩的天幕,都更顯得陰沉森然,叫人不覺心驚膽顫。
商容眼見聞仲倔勁兒上來,心中佩服他忠君耿介之余,亦不覺為之擔憂。
他暗暗去窺殷壽的神色,偏偏日色為雷霆阻截于九天之上,沒有明亮的天光照映,唯有一旁宮人此前點燃的燭火幽幽跳動閃爍,將殷壽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喜怒難辨。
而正當商容瞇起眼打算定睛細瞧時,天邊“轟”得一聲爆響,應是光幕里又有一道雷罰降下,不僅映得天色一亮,也霎時間照耀了人間大地。
幽幽暗色掩藏住了年輕帝王的神情,唯有那一雙眸子,借著一閃而逝的光明掩飾,刺出了令人心悸的森冷之色。
商容心中“咯噔”一聲。
然而還不待他上前周旋,當電光剎那飛逝,人間重歸幽冥,殷壽眸中的冷意也隨之消散在黑暗中,似乎一切不過是他這個年邁臣下老眼昏花的錯覺。
就見年輕帝王哈哈一笑,闊步上前一邁,伸出雙手親自扶起了聞仲,語氣溫和:“太師乃是三朝元老,也是看著朕長大的長輩。不過幾句話而已,又何必行此大禮。”
說著,又似乎在如對長輩撒嬌一般,略帶些嗔意地道:“朕尚且年輕,只盼您時時刻刻提點,叫朕少走些彎路,才能將大商國祚世代綿延下去啊!”
聞仲順著殷壽的力道起身,輕輕抬眸對上他的雙眼,見其中目光真摯不似作偽,心下立時稍安。
聽了他最后將自己置于晚輩位置的話,更覺熨帖,臉上也帶出幾分欣慰笑意,頷首道:“陛下圣明,氣量宏大,臣自然責無旁貸,唯有盡忠職守而已。”
二人執手相聊甚歡,一旁的燭火似乎也感受到了氣氛的祥和,跳動的燭光漸漸平穩,橘紅的光色暈染開,為二人身影鍍上了一層溫亮柔和的暖光。
商容在一旁瞧著,頓覺方才殷壽眼中寒光或許只是自己老眼昏花的錯覺。
此時此刻,這寬宏大量又謙遜有禮的年輕帝王,才是那個能叫自己堂堂首相也甘于站隊舉薦,請先帝立其為東宮的未來雄主。
如此,他心中寬慰,也走上前去,欲加入這和諧安寧的對話之中。
就在這時,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傳來,三人轉頭去看,卻是武成王黃飛虎身穿鎧甲,匆匆走上白玉階趕來。
行禮過后,黃飛虎顧不得再多贅言,徑直向著紂王回稟:“啟稟陛下,臣依您吩咐巡視朝歌內外,果然不出您所料,無論何處皆有這光幕在天。”
“至于更遠處,臣已派了兵卒,料想再晚些時候便會有飛信傳來。”
聽到這早在預料中的情況,殷壽臉上并無訝異之色,輕輕頷首:“有勞愛卿。”
又側頭與一旁的兩位老臣交代:“天庭的雷刑也不知會持續多久,這般遮天蔽日,兩位愛卿還是要安撫百姓,切莫人心惶惶,引起動亂。”
得旨,商容、聞仲皆俯首應諾:“陛下圣明。”
……
“咻——”
飛箭勢如破竹地穿過林間,攜著兩三片被捅破的殘葉,狠狠將一只野兔釘死在了土地上。
獵物自有侍從下馬去收,殷壽隨手放下長弓,目光再次逡巡過眼前的深林,微微蹙眉,問隨侍在旁的中諫大夫費仲:“這林子里怎么都沒什么獵物?”
費仲聞言一愣,想了想,回稟道:“或許是前幾日天雷威重,將野獸都驚走了。陛下若是不暢快,不如臣遣些奴隸做獵物?”
雖說此前天庭的公務員考試大典上,神仙曾昭告三界蒼生殺人將有孽果纏身。可對他們這些貴族來說,縱然同為人族,那些淪為奴隸的人,也不配被他們視作同族了。
故而,即便有了神仙的明令禁止,此時的朝歌卻是幾乎所有貴族,都仍舊在將人族奴隸當做可生殺予奪的對象。
例如此時,紂王沒有足夠的獵物取樂,費仲便自然而然地打算將人族奴隸當做替代品,全然不曾擔憂過自己會沾染上何等孽果。
不過聽了他的提議,殷壽卻是面無表情,似乎不曾提起絲毫興趣:“罷了。”
目光掠過默默擴散到四周給兩人留出空間的侍從們,他招手示意費仲上前:“朕吩咐你的事,如何了?”
想起天罰那夜高坐殿上,神情陰晴不定的紂王,費仲心中一悸,連忙回稟:“臣已遣人暗中探尋,若有仙家神跡,定及時稟報!”
殷壽意味不明地“唔”了一聲,再看向費仲的目光,更多了幾分冷意:“行事再隱秘些,必不可叫首相與太師知曉!”
察覺了紂王雙眸中隱含的警告之意,費仲脊背生寒,恭謹稱喏:“是,還請陛下放心,臣絕不敢走漏風聲。”
敲打完了臣下,殷壽也沒了再打獵的興致,隨手拿起馬繩,就下令折返回朝歌。
偏偏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跑步聲隱隱自山中傳來。
周圍侍從迅速圍成圈,將殷壽和費仲牢牢護在中心,嚴陣以待地面對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就在眾人暗中警惕的目光下,一道淺粉色的身影,踉蹌出現在了男人們的視野之中。
此時已是初春,山野間冰雪消融,漸漸褪去了蒼茫一片的雪色,露出了色彩繽紛的融融春色。
這一路進山,無論是輕輕搖擺的嫩綠草葉,還是含苞待放的粉紅花苞,都令眾人心醉不已。
但直到了此時此刻,看到了那道曼妙的身影,男人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心醉——
白嫩小巧的玉足不著寸履,就那么踩在嫩綠色的草葉上,腳步輕巧得仿若無痕,不經意間踩過地上枯枝時倉促躲避的步伐,看得人心底生癢又不覺憐惜;
淺粉色的籠紗裙擺寬大而長,隨著身影的前進拖曳過地面,似春日最燦漫的桃花,又如山野里最縹緲的云霧,叫人遠遠望見就不禁心中向往;
青色腰帶因急促奔跑而略有松散,饒是如此,仍將那不足盈盈一握的纖細腰身勾勒得格外動人,使得在場諸多男人握在武器上的手下意識一摩挲;
白粉色的衣襟也隨著身子扭動而不覺微微敞開,露出了比白裙還要引人注目的瑩瑩雪色,那沾染著一層淺淺薄汗的肌膚在天光映襯下,竟也好似生起了一層令人意亂神迷的光暈;
但最令人心醉的,還是那一張臉——
眼角眉梢染著令人為之心驚的妖嬈媚色,偏偏神情間又盡是驚慌哀婉之色,兼之那獨屬于少女的稚嫩懵懂,叫人暗生忌憚的同時更不覺為之所吸引,只盼能探知是何事令其如此恐慌,再做個護得其周旋的大英雄才是。
這一刻,不知有多少男人悄然挺直了脊梁,只盼這少女能注意到自己的英姿,不加遲疑地奔入自己懷抱。
幸運的是,這一大隊人馬縱然在草木深深的深林也是使人難以忽視的存在,少女從山中奔出后,很快便察覺了此處的人群,而后不假思索地向著此地提裙跑來;
不幸的是,還不待其余男人們有何行動,此地最位高權重的男人紂王,已徑自越過攔在身前的侍從們,驅馬向著少女而去。
倘若嫦娥在此處,或許便要感慨,這當真就是后世凡人詩詞中的“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了。
——就見威武雄壯的男人騎在馬上,迎向了一邊呼救一邊奔來的絕美少女,而后微微前傾伸臂,便將少女攬上了馬,擁在了懷中。
少女忽而被陌生男人抱在懷里,似乎也有幾分驚慌,下意識扭動了下身體,而后就聽耳畔傳來了一道低沉沙啞的嗓音:“丫頭,最好不要亂動。否則,你不會想知道后果的。”
少女:“……”
臉上惹人憐惜的驚慌之色停滯一瞬,而后大抵是被男人的話說得更為羞澀,少女紅著臉低下了頭,只向身后的男人露出了雪白細長的脖頸:“你、你不要欺負我!”
聽到了少女聲若蚊吶的嬌嗔,殷壽臉上勾起一絲邪魅笑意,故作疑惑地往前靠了靠身子,貼在少女耳垂邊低語:“你說什么?聲音太低了。”
男人寬厚的胸膛倏然貼上后背,或許是被那洶涌而來的男人味兒熏得有些頭暈,少女嬌柔的身子一顫,頓了頓,才鼓起勇氣大聲說:“你、你不要欺負我!”
可盡管她已經放大了聲音,那鶯啼般的嗓音落在殷壽耳中,還是只能引起更多興致,全然不會叫他忌憚分毫。
甚至,他還勾了勾唇,調笑著捉弄少女:“這如何是捉弄?你剛剛可是在呼救,這分明是在救你啊!”
這話似乎提醒了少女,方才還艷若桃李的小臉兒霎時間蒼白,雪亮的眸子也瞬間黯淡下去,不多時,眼角就掛上了幾顆晶瑩淚珠,泫然欲泣的模樣看得殷壽不由蹙起了眉。
還不待他問,就聽少女自己抽泣兩聲,邊抬起袖子掩住下半張臉,邊哽咽道:“你、你快放我下去吧!有貴人要捉了我當奴隸,你這樣把我、把我攔下,是會得罪貴人的。”
說罷,她就伸手去推殷壽的手臂,似是怕連累他得罪貴人,打算下馬離開。
孰料,男人那橫在身前的手臂卻是那般強硬,巋然不動地將少女用在了懷中。
見少女急得又開始扭動身體,殷壽哈哈一笑,駐馬在侍從們再次圍起的陣里,目光望向她逃來的方向,寒光一閃而過:“美人莫怕,什么貴人,今日都只管讓他來!”
作者有話要說:
猜猜少女是誰~
啊啊啊啊,這章后半部分寫得我真是腳趾扣地(捂臉)
話說有姐妹知道,為啥我瀏覽器能打開別的網頁,但就是莫名其妙打不開晉江嗎(哭)好幾天了,這章我還是用平板上的軟件發的,這么下去好心累
第198章
“簇簇……”
就在殷壽撂下話時,果然有幾道人影自林中鉆出,出現在了少女來時的方向。
男人們又不禁咽了咽口水。
少女已是人間絕色,而這些追蹤她的女子,雖較她遜色幾分,卻也是尋常時候難得一見的美人。
且相比于少女的青澀嬌柔,這些婦人打扮的錦衣女子,此時俏臉含冰怒目瞪來,則另有幾分成熟冷艷的風韻。
便是陛下宮中雍容華貴的娘娘們,在她們面前,怕也要失了幾分顏色。
這般想著,費仲等人已悄然將目光投向了紂王。
果不其然,就見他分明大手還攬在少女的肩頭,雙目已微微一亮,盯在了對面的婦人們身上。
也不知是看到了高坐馬上的少女,還是察覺了殷壽炙熱且不掩情.欲的視線,打頭的紅裙婦人雙眉擰起,攜眾向著此方而來。
“你還要逃到什么時候?速速束手就擒,與我回去!”
行到不遠處,紅裙夫人卻是看也不看旁人,只對少女呵斥道。
似乎是被對方不假辭色的態度嚇了一跳,少女身子一顫,再不回避殷壽的胸膛,整個人蜷縮進他懷中,一副怕極了的樣子。
懷中軟玉溫香,對比對面疾言厲色的悍婦,少女又是這般柔弱的性子,殷壽心中憐惜,哪怕紅裙婦人姿容絕美,也不免沉了臉色。
護著少女藏在懷里,他反過來呵斥婦人:“你又是何人?此乃朝歌,可非爾等能肆意妄為的偏僻鄉野!”
雖說少女和婦人們的姿色都不像是要日日下田勞作的貧家女,她們身上的衣袍亦是非尋常百姓有資格能夠穿的光滑絲緞,但他卻篤定,這一行人定然不是朝歌城內的貴女或貴婦。
畢竟朝歌乃是他的地盤,當了大王幾年,他還不至于連城內何時有了這般絕色女子都不知曉。
既然如此,能養出這等容色的家庭,哪怕是貴族之家,想來也不過是窮鄉僻壤出身的小貴族了。
料定這些人來歷必是不過如此,殷壽倚在馬上,居高臨下斜睨著不遠處的紅裙婦人,眸中透出幾分漫不經心:“速速報上名來。”
可紅裙婦人并未買他的賬,只森森道:“此為我家事,足下還是莫要隨意插手為好。”
“嗤,”聞言,殷壽就是一聲嗤笑,雙腿一夾身.下馬腹,不退反進,越過護持身前的一層侍從而出,“這還是朕第一次聽聞,這天下間有朕管不得的事!”
紅裙女子看著他驅馬前來,狐貍般眼尾上挑的眸中本已泛起冷意,然而一聽他口中的“朕”字,登時臉色一凜,抬眸警惕地注視著他。
費仲卻知此時正該輪到自己出場,遂駕輕就熟地縱馬上前,朗聲宣布了紂王的身份:“不長眼的無知婦人,今日算你鴻運滔天,正遇上了我大商圣主——紂王陛下!”
語罷,他就讓開了身子,等待著這些婦人對自家大王納頭便拜。
殷壽嘴角也噙起一絲微笑,等待著婦人們收斂起驕縱姿態,以溫順柔婉的女子姿態來朝拜自己。
孰料,紅裙婦人目光在他面容上轉了一圈,又深深看了一眼他懷中少女后,竟一言不發,轉身就帶著其余婦人匆匆離去了。
有侍從立即追上前,然而那群婦人不知什么來頭,在林間幾個閃身便躲過了探查,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片刻后,待侍從折返回稟,殷壽眸色微深,視線落在了少女身上。
這么一會兒工夫,他已將少女放下了馬,此刻居高臨下俯視著少女,目光審視:“說吧,她們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
自登基以來,殷壽就從未遇見過這等大膽妄為的人。
——明知自己的身份,這些婦人竟然還敢擅自逃離,委實是未將他這個大王放在眼中!
因婦人們的不敬而自覺失了顏面,他心生不愉之外,對引來這些婦人的少女亦不再如初時那般憐惜。
似乎是被他眸中的冷意刺到,赤腳立在草地上的少女先瑟縮了一下,才怯怯回答:“小女乃是軒轅墳附近修行的小道,自知修為淺薄,素不敢惹是生非。”
“不料幾日前那些女子突然出現,說要捉了小女與她們做奴隸,卻不知是要小女與她們做什么歪門邪道!”
“小女自然不肯,偏偏斗法不敵她們,只得一路奔逃,向著朝歌而去。”
“哦?”聽到此處,殷壽打斷了少女的話,挑挑眉,問,“緣何要來朝歌?”
聞言,少女本怯怯低垂的眼眸輕輕抬起,分明是狐貍形狀的眼眶,此刻卻露出了小鹿一般濕漉漉的清澈瞳子,向著他投了個欲語還休的羞澀眼神,便別過了頭去。
唯有羞紅的耳垂,暴露了少女嬌羞的心思。
殷壽卻沒有要照料少女顏面的自覺,嘴角笑意玩味,雙眼直勾勾盯著少女的側顏,歪了歪頭,半是引.誘半是催促的,提聲道:“說啊。”
大抵是知躲不過了,少女輕輕吸了一口氣,轉回頭來,含羞帶怯地與殷壽對視:“朝歌有大王坐鎮,龍氣威勢赫赫,那群歪門邪道定然不敢進城。何況,就算她們敢入城內,有大王庇佑安寧,小女也定當安然無恙。”
說到最后,她清澈明眸浮上繾綣情意,如玉面頰升起兩片緋云,儼然是一副對他極為敬仰崇拜的神色了。
果然,隨著媚色在眼角眉梢蕩漾開,少女嬌柔的身子也依依跪下,伏在草地上對著殷壽拜了下去,展露出惹人浮想聯翩的曲線:“不想小女一生福薄,竟是將畢生運氣集中在今日,叫小女有幸得見天顏……當真是死也瞑目了。”
“今日多謝陛下相救,小女感激不盡,來世愿做牛做馬,以償陛下深恩。”
她此前的作態本還安撫住了殷壽心中不快之意,偏偏后一句話卻是明晃晃便要就此作別的勢頭,當即就令殷壽沉下了臉色。
“姑娘此言就錯了,”本來笑盈盈看著這出英雄救美好戲的費仲立時出言,趁紂王發火遷怒自己之前提點少女,“姑娘若當真感激陛下今日救命之恩,又何必舍近求遠,說什么來世償恩?”
俯首拜下的少女聞言微微一愣,抬起頭來仰望著費仲,語氣怯懦之外更添凄苦:“小女自幼孤苦,雖僥幸得高人傳授了一二術法,時至今日仍是身無長物。”
“眼下又流落到了朝歌,還不知能去何處尋得容身之所,又哪里能夠償還陛下的恩情呢?”
將自己此時窘迫的境地和盤托出后,她輕輕一嘆,似乎是有些埋怨面前的大人不懂得體諒人,叫自己在恩人面前丟了顏面,低聲道:“是以,唯有來世做牛做馬,才能償還陛下的救命之恩了。”
費仲聽了她這自怨自艾的話,卻是立即大笑出聲,而后在少女不解的目光中,搖頭笑嘆:“姑娘當真是當局者迷啊。陛下乃是萬乘之尊,富有四海財富,臣民之所有,皆陛下之所有。”
“姑娘以為,陛下會缺區區一頭牛、一匹馬嗎?”
見少女臉頰泛紅,好似被自己的話說得羞惱起來,他又忙道:“陛下缺的,正是個貼心人吶!”
“我看姑娘幽靜賢淑,國色天姿,何不以身相許,進宮幃之中,伴駕陛下左右,貼心侍奉,以償今日之恩?”
見少女面露訝異之色,費仲再勸:“何況朝歌乃是大商都城,居大不易。正如姑娘方才所言,你此時一貧如洗,便是進了朝歌,怕也難尋容身之所,更遑論和宮中富貴相比。”
雙眸敏銳捕捉到少女臉上一閃而過的猶豫之色,他心中更有把握,于是繼續加重籌碼,威逼利誘齊上陣:“再者說,那群追你的賊婦人雖看似退去,卻也不知是否還盤桓在近處監視,只待姑娘與我們分開,就伺機來捉你。”
“倘若你最后還是落入了她們手中,豈不辜負了今日陛下的恩情?”
被他這樣多番勸說,少女終于不再推辭,含羞帶怯地瞟了含笑看著自己的殷壽一眼,輕聲道:“只要陛下不嫌棄小女蒲柳之姿,小女自然愿隨侍左右。”
聞言,殷壽唇邊笑意更甚,縱馬上前,彎腰伸臂再次將少女攬入懷中,手放在其不足盈盈一握的纖腰上,感受著掌下溫軟,邊驅馬向朝歌折返,邊語帶狎昵調戲新到手的美人:“美人,你叫什么名字?”
“回稟陛下,小女單字一個‘璧’,‘白璧無瑕’的‘璧’。”
“哈哈哈,好,那等回宮,朕就封你為璧妃!”
大王和未來寵妃的聲音漸漸遠去,費仲心知今日這趟自己提議的出游,非但在紂王抱得美人歸心滿意足的結局下圓滿落幕,還可能會給自己帶來一位未來的后宮盟友,微微松了一口氣之余,更是不由面露微笑。
但轉過眼去,看著等待自己下令的侍從,他又收斂起眉眼,面無表情吩咐下去:“那群婦人要繼續追捕,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記住,不可傷了她們容貌!且要拷問清楚,她們都會什么術法,有無關乎長生之道!”
……
蔥郁草木間,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然而當草叢被分撥開,從中走出的卻并非是人類,而是幾只毛色不同的狐貍。
只是當打頭的紅毛狐貍張口后,狐貍長嘴中吐出的又不是獸族的叫聲,而是清晰人言。
且那嗓音,和費仲正遣人搜尋的紅裙婦人,根本就是一模一樣:“璧被人皇護住,怕是捉不回她了。”
“這可如何是好?!”另一只黃毛狐貍眼中流露出焦急之色,“就是怕她擅自和人族扯上關系,才要把她捉回青丘。眼下她偏偏找上了人皇,那人皇氣運未散,咱們總不能闖入皇宮將她捉回來。”
“唉,本還想捉回她后,能夠踏踏實實去和嫦娥仙子一唔。現在要是上門去,豈不是明擺著告訴人家,咱們青丘無能,出動了咱們這些長老,到頭來連條野狐貍都捉不住,等著被人家嫌棄嘛!”
“這不是最緊要的,”白狐尋了一片被青草鋪滿的干凈草地坐下,狐貍臉上滿是沉重,“此時最緊要的,是要搞清楚璧打算干什么!”
“她還能打算干什么?!”黃毛狐貍提高了調門,不知同伴如何還坐得住,“難道沒了妖族差遣,她自己就不想禍亂成湯江山了?!”
“她接近人皇,說不得就是要伺機刺殺他呢!”
“夠了,”紅毛狐貍直起身子,收回望向朝歌城池的目光,斷然結束這場無甚意義的會議,“此番是咱們辦事不力,但朝歌有人皇龍氣,我等是進不去的。”
“且去拜見嫦娥仙子,請教請教她有何良策。堂堂神仙,總該是比我們這些狐妖更會斬妖除魔的。”
作者有話要說:
猜猜璧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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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預收】本文狐族的故事到此為止,后面她們和娥姐關系如何,娥姐如何阻止封神里的九尾狐殘害百姓蠱惑紂王禍亂成湯,以及本文此前微微埋過伏筆的《聊齋志異》辛十四娘等內容,將在本系列第2本《嫦娥爆改封神劫》里揭曉~
這本還有一點情節就完結啦,承繼本文寫封神及之后時期的故事,娥姐會各種開大,感興趣的姐妹們【預收】一下呀,到時候無縫銜接看新書免費章節~
【《嫦娥爆改封神劫》簡介】
嫦娥前世記憶中的三界,因沉迷仙凡戀,神仙們紛紛下凡,忘記了自己護佑蒼生的職責,致使凡間無神管束妖孽頻出,百姓民不聊生卻求告無門,進而引發了末法絕境,使得天地間靈氣逸散,神仙更盡皆沉眠。
重生歸來后,嫦娥為避免今生神仙們重蹈覆轍——
先開了天庭公務員考試大典選拔了真正心系蒼生的三界英才為神,確保就算前世瀆職之神再次下凡,天庭也有神可用;
又通過云華和楊天佑這三界第一例仙凡戀歷經坎坷的過程,警醒了眾神不可再起妄念私通凡人。
事畢,將天庭神仙們兢兢業業工作的模樣收入眼簾,她眉宇舒展,清眸含笑。
致使末法絕境的隱患盡皆除去,想來自己從此便可高枕無憂,重新做回宅在廣寒宮的清閑仙子了~
誰知——
什么?!回歸仙班的好姐妹云華反映她仙凡戀背后另有隱情,可能是有不明勢力在籌謀顛覆三界的陰謀詭計?!
什么?!三界都處于生死存亡之際了,闡截兩教仙人還為了一卷封神榜打得你死我活?!
什么?!邪魔外道都要鬧得凡間生靈涂炭了,天庭各勢力還在內斗不止?!
“……”嫦娥暴怒!!!
這封神量劫還打什么打???
全都給我養精蓄銳,共抗外敵!!!
前世為阻末法絕境而修煉出的無上法力浩浩湯湯奔涌而出,她奪走老子的扁拐,抓過元始的玉如意,破開通天的誅仙劍陣,踹飛準提的七寶妙樹,打落接引的拂塵……
——斗什么斗?!都給我去勤學苦練提升修為,為抵抗外敵而發憤圖強!
向來和和氣氣的面容也橫眉冷對千夫指,揮袖就把玉帝等天庭各勢力領頭人卷到一處,對著戰戰兢兢的他們獰笑一聲,“哐當”掏出了《建立和諧安寧新三界的十萬種方法》……
——有空暗戳戳搞什么陰謀詭計權力斗爭,都給我去夙興夜寐處理政事,為造福蒼生而奮斗不息!
第199章
可惜,青丘狐妖們此時趕去神廟,卻是注定尋不到嫦娥了。
踏著轟然作響的陣陣雷鳴,裙擺拖曳過白玉階,嫦娥出了靈霄寶殿后,就疾步走向了天罰臺的方向。
她此來有兩個目的——
一來,做事總要有始有終。
楊家人乃是被她帶上的天庭,那么自然也該由她帶下去。尤其是紅燕,她答應了東海錦凌門的紅鱗長老要將她這個徒弟安然帶回,此時紅燕遭了雷劈已是她辜負人家信賴了,總不能叫紅燕再這樣拖著傷體下凡。
二來,她該對云華道歉的。
身為她的朋友,自己竟然沒發覺她私通凡人是受楊天佑心頭血影響,反倒因此而指責她,還想要通過叫她傷心受苦的方式令她后悔認錯……著實不該。
羽睫輕顫,嫦娥遙遙眺望著天罰臺旁正被金甲神人們綁在柱子上的云華,眸色黯淡。
事已至此,無論她有多悔恨,也都無濟于事了。
這一刻,劈向云華的道道雷霆恍若化作了無情的鞭子,一鞭鞭抽打在嫦娥心頭,自覺早已冷硬的心,也迎來了久違的疼痛……
“嫦娥,你來了。”
云華的嗓音在身前想起,嫦娥恍惚抬眸,原是雷刑已結束,受刑眾人被金甲神人帶下了天罰臺。
也不知為何,云華徑自向自己所在的角落走了過來。
只是因剛受過刑,她素白勝雪的衣袍上留下了一道道天雷劈過后的紫黑色痕跡。加上發釵被天雷劈落,一頭烏發也如瀑垂落,隨著腳步起伏而逐漸披散在臉頰旁。
看起來算不上虛弱,卻有幾分狼狽。
“哦,嗯,”不知所措地點點頭,嫦娥慌忙攙扶住其實步伐還算穩當的云華,又手疾眼快趁她拒絕前往她口中塞了一顆珍貴仙丹后,卻是微微垂眸,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半晌后,深吸一口氣,方才輕聲道:“對不住。”
“我、我不知你竟是受楊天佑心頭血的影響……”
“不必自責,”泛冷的手背覆上了一層溫熱,嫦娥怔忪看去,是云華的手掌。
感受著咽下仙丹后自喉嚨流下滋潤過五臟六腑的暖流,再看一臉愧疚的嫦娥,云華拍了拍她的手,溫聲勸慰:“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整個天庭此前都未曾發覺此事,你又沒修習過關于剖心喂血之術,自然更不可能察覺其中異樣了。”
“莫說你了,就是我自己,不也沒有發覺?”
注視著她溫柔包容的臉頰,嫦娥縱然心中仍舊極為愧疚,也不得不強打起精神,免得再惹她為自己擔心。云華才剛受過雷刑,就算她此刻面色如常,神體亦強健到能百年左右就恢復如初,也不該叫她太過耗費心神。
于是潦草點了點頭后,她扯起嘴角對云華一下,故作輕松地轉移了話題:“說來,這剖心喂血之術也當真是叫人后怕。真是沒想到,就連你都會因此受凡人之心頭血的影響。”
“看來今日之后,大家是不敢輕易施展此法了。”
據她所知,這剖心喂血之法神仙們以往雖用的不多,但也并非全然棄之不用。
畢竟天兵天將出戰那么多次,遇上了強硬蠻橫的妖孽,難免會有一些傷亡。次數多了,總不免出現如云華一般心臟難以續用,不得不動用剖心喂血之術的情況。
只是此前大家喝的都是天庭公庫里收藏的神血,想來是因為那些原材料里不含凡俗情欲,被喂血后的天兵天將們性情變化不大,此前才從未出過這等亂子。
而今有了云華這一遭,天庭知曉了剖心喂血之法的影響,估計即便是給大家喝神血,也得要再三估量、反復檢驗,才敢下手了。
“或許……”
誰知,聽她提起此事,云華眉宇間卻籠上了遲疑之色。
左右觀察了兩眼,隨后才在嫦娥疑惑的目光下,低聲說:“不一定是功法的問題。”
“什么?!”眸中閃過驚色,嫦娥不意她竟會如此推測,神色一凜,也壓低了聲音追問,“你確定?這可不是小事!”
驚疑不定地掃視過周圍的眾人,從癱坐在地上喘息的楊家人、紅燕,到臉色灰敗等著被金甲神人再押送至天牢的天蓬、老龜仙們,她最終又將視線落在了靈霄寶殿的方向,沉聲問:“你方才不說,是懷疑天庭內有……”
適才在靈霄寶殿,嫦娥之所以沒有請旨提出立即徹查剖心喂血之法,是因她以為這只是眾神口中說的功法隱患,是一次純粹的陰差陽錯。
但如果云華都這么說了,剛剛又沒有直接在大庭廣眾之下提出自己的疑惑,那這背后的水,或許就深了。
——能影響得云華心生情欲的法子,未必不會叫其他神仙、妖孽滋生出禍亂三界的念頭。
如果這一切不是巧合,而是有人蓄意為之,那么其陰謀所指,是僅僅拖幾個神仙自甘墮落,還是三界蒼生的禍福?
天庭賭不起,蒼生也賭不起!
再聯想到前世云華私通凡人一事堪稱末法絕境降臨的導火索,嫦娥臉色不由更為冷肅,她拉過云華向著僻靜處又走了幾步,再連著套上百十層隔音套子后,才以焦急目光催促她詳說。
她原以為剖心喂血之事已是云華思凡之事的背后隱情了,難不成,隱情背后竟還有隱情?!
若是不弄清楚,耽誤了阻止末法絕境,那她真是白重生一次了!
云華也知事關重大,但就是因她的猜測或許牽連甚廣,她才不由猶疑是否要將嫦娥拉入其中:“此事本與你無關,你只當做不知道便是了。”
“只是你剛和陛下求了巡游凡間的神職,我才忍不住要說一句,提醒你在外多加小心才是。”
“但我既然知道了,就不可能放下不管!”反手握住云華,嫦娥凝視著她,語氣斷然,眸中則盛滿了誠懇之色,“出了你的事,已經叫我悔恨萬分了。”
“我在這世間還有諸多好友,玄、火她們更是已深入北俱蘆洲斬妖除魔。要是因為我的逃避躲懶而叫大家再出什么事,那我又豈能安心無愧?”
“現下我已經知道了此事另有蹊蹺,你不叫我一起,我也是要自己查的。若是屆時我勢單力薄出了事,先不論我會有何下場,就是打草驚蛇令幕后黑手有所警覺,豈不是也要給你拖后腿?”
頓了頓,搶在聞言擰眉欲勸阻自己的云華張口前,嫦娥也蹙起雙眉,先一步長嘆一聲,用詞不再委婉:“我也不愿再指責你,但誠如適才司法殿那位鄭深神官宣告你罪行時所言,這次的事,未免有你不等天庭派遣專職神將,一個神仙就下了凡間的緣故。”
“我知道你性格要強,法力也高深,但有些事本不是僅僅依靠法力就能解決的。多個人,總歸能多個幫手,說不得就能另辟蹊徑找到更好的解決辦法呢?”
想了想,她擺出自己的優勢來,以理服人:“何況你百年內都要養傷,就算要查也多半只能有精力查一查天庭內部……而我剛接了巡游神官的職務,正可以探查凡間。”
“事情發生在凡間,楊天佑又是凡人,說不得這幕后黑手就也隱藏在凡間呢?”
拍拍云華的手,想到前世的末法絕境,嫦娥發自內心地懇求她:“這次,你不要再一個人抗下一切了。”
“云華,我們一起吧。”
云華微微一怔。
嫦娥刻意壓低的嗓音不復往日清冷,回蕩在隔音罩子里的一聲聲無比堅定,又隱含了殷殷期盼。
而望向自己的一雙丹鳳眸,專注而明亮,宛若高懸夜空的明月,在無盡幽冥中散發著亙古不變的光亮……
臉上浮起動容之色,云華唇畔揚起笑意,不再遲疑,干脆頷首:“好,我們一起!”
終于得到了正面答復,嫦娥微微松了一口氣,承諾道:“我會用心的!”
“我自然是放心你的,”說定了要合作,云華也不再猶豫,斂眉肅容,沉聲說出了自己的懷疑,“我當初給自己和楊天佑用的法術……其實并不是專用于剖心喂血,而是可更換全身上下任何一處器官。”
“我雖沒見有其他神仙用此法飲下過凡人心頭血,但卻見過有天兵飲下其他天兵的心頭血。而飲下之后,皆無被同袍之血影響了的情況。”
“亦有神將危急關頭用此法飲過天兵的血,你是知道的,能當上神將的,修為必定較普通天兵高深上許多,二者差距和仙凡之隔也差不多了。但到了后面,也都沒見過哪位神將就因此而移了性情的。”
“再者……”想起自己這二十多年的不對勁,以及上了南天門時震驚了嫦娥的那些話,她微微一頓,略有幾分社死地以袖掩面,悶聲道,“就算我受凡人心頭血影響生了情欲,怎么說,也不該沒了腦子!”
“我以前確實是不在乎身外之物才未將功勞兌換成獎勵,但還不至于連自己有多少功勞都忘了統計。更不可能在你都下凡宣旨之后,還能忘了給孩子們講講天條和天庭。”
越說越窘迫,云華雙唇微抿,半晌后,憤懣地以拳砸掌:“能辦出和凡人私通還在人類城池里大搖大擺變出房子生活這等事……這哪里是喝了血,根本就是換了腦子!”
“要真想來一段仙凡戀,我直接找個天兵天將百年內都不敢涉足的深山老林,那不是更隱蔽?就算被發現了,也根本沒神仙敢來捉我!”
越說越激動,云華雙頰泛起兩團紅暈,嗓門也不禁提高了起來:“北俱蘆洲那種地方又不是沒有!我就知道它們西北邊有個山頭……”
作者有話要說:
云華:我才沒那么傻!我聰明著呢!!!
第200章
“好了好了,”眼看著云華這就要拐彎到籌劃如何瞞過天庭視線與人私通的話題,嫦娥連忙止住這能引天庭再劈她一次雷的敏感話題,將主題拐回正事上,“你的懷疑我記下了,到了凡間,我會注意的。”
“嗯,”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云華掏出份空白仙錦,并指隔空一揮后,仙錦上就出現了兩段剛勁有力的字跡。
只是這兩段文字竟是被寫在了一處,上下相疊,濃淺不一。
而在嫦娥疑惑的目光下,就見下層那段字筆墨越發淺淡,不多時,就緩緩隱去了痕跡,盡數藏匿于另一段文字之下。
卷起仙錦塞入嫦娥手中,云華解釋道:“這隱去的字跡,乃是那剖心喂血之法。你既然要查,自然也要先了解此術。只是切記,一定要小心,不可重蹈覆轍!”
“我把它隱藏起來,你無人時再看,免得被幕后黑手發現了。”
“至于上面這部分嘛,”目光落在嫦娥臂彎處的披帛上,她微微一笑,“我看你方才很是在意清清化水為緞的招式,且在昆侖山下與玉鼎對峙時,你似乎也欲以披帛為法寶。”
“我雖更多以劍為器,卻也對長練這類法寶有一二心得,故此默寫了些經驗。”
“這怎么好意思?”聞言,嫦娥臉色動容,立刻將手中才剛展開的仙錦合起,就要歸還給云華,“你說得輕巧,難道我能不知道?你這些招式,可都是千萬年來你出生入死才總結出的經驗心得!”
“你收回去!如此珍貴的東西,無功不受祿,我不能拿!”
見嫦娥態度嚴肅又堅決,云華無奈一笑,而后伸出手掌,以同樣嚴肅又堅決的姿態將仙錦推了回去:“你和我客氣什么?難道現在,你已經不把我當做姐妹了?!”
發覺嫦娥雙唇微張似乎還要推拒,她又搶先說自己的另一層考量:“你也別以為這是什么好事,我當然不可能做虧本的買賣。這功法給了你,定然是要差遣你做事的!”
“適才說過了,要你在凡間探查陰謀。現下凡間我能指望的唯有你一個人手,倘若你武力不夠高強,那豈不是也要壞了我的事?就是為了大局,你才不可拒絕!”
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待嫦娥被自己震懾住,桃花眸中閃過一絲笑意,云華唇角微翹,語氣帶著幾分促狹地張了口:“娥啊,姐可和你說,此事事關重大,你可得勤勉修煉,不得耍懶懈怠!”
“下次你回了天庭,可得來欲界一躺,姐要親自檢查你的功課!”
說著說著,她不禁下巴輕揚,眉頭一挑。斜睨向嫦娥的眸子里,更是盛著明晃晃的笑意。
“是是是,”嫦娥瞧著她這“盛氣凌人”的做派,方才還嚴肅不已的神色登時繃不住了,壓不下的嘴角索性也不強壓了。
眉頭舒展,她莞爾一笑,故作惶恐地對云華一欠身:“謹遵云華長公主法旨,小神必勤學苦練,不負您老人家所托~”
“噗嗤,”將她陰陽怪氣的語調聽在耳中,云華亦是繃不住拿腔作調的樣子,輕笑出了聲。
隔音罩子里,姐妹兩人執手相視而笑,愁眉盡展,明眸清湛。
無論前路何等茫然詭譎,至少這一刻,她們能夠確定,身旁有彼此。
感受著從云華手上傳來的溫熱觸感,嫦娥唇邊笑意深切,眼角眉梢更添了幾絲溫柔。
真好啊,這一次,云華不僅活下來了,也絲毫不曾介懷自己的誤解,更愿意和自己并肩作戰。
握著云華的手微不可察地縮緊,雙唇輕抿,長睫垂落,嫦娥掩住了眸中一閃而過的殺意。
——無論是誰要害云華,這一次,她一定都會查清楚!
重生一次,她再不會讓自己在乎的人枉死在陰謀詭計之中!
“對了,”突然傳來的聲音打斷了嫦娥思緒,她抬起眸來,就聽云華說,“以后別老尊稱我‘長公主’啦,你知道的,長公主是我的位份,一般都是為了顯示我身份尊崇,天庭神仙才這么叫的。”
“可鬧出這么一檔子事,我還是先低調做神一段時間為妙……你還是叫我本名‘云華’吧。”
這話說得在理,嫦娥輕嘆一聲,點點頭:“好,云華。”
注視著云華,她語氣中不由多了幾分擔憂,勸慰道:“雖說你近來確實應當低調行事,但也不是什么大事,長公主的地位依舊。你可不要為此煩憂,此時恢復神體康健才是最重要的。”
“而且說到底,那不過是你身為陛下和娘娘同族妹子才得來的地位。真要論起來,三界神仙更在意更尊重的,那也是你憑自己實力一劍一槍打出來的斗牛宮侍長神職。”
“這個,才是誰都奪不走的!”
不料她竟會因此事而勸慰自己,云華又一挑眉,擺擺手灑脫道:“那你就小看我了,什么地位、名利,不過浮云而已。我既能鎮守斗牛宮,又如何會被那些虛名所惑?!”
“你安心,我只是不想再太過高調無端惹人非議,免得屆時既引來事端打擾我養傷,又招惹更多人注意到我在查案,才謹慎一些罷了。”
云華之前本就是瀟灑疏狂的性子,此時她有這樣說了,嫦娥也就放下心來,深以為然地附和:“你說的很是,是該謹慎行事。”
正事說完,又知云華心里沒什么委屈,嫦娥心下輕松,也就不由在以前的八卦搭子面前釋放本性,將視線投向了隔音罩子外的天蓬:“說來這次最慘的還是天蓬,不僅被清清打得顏面全無,還被陛下趁此良機卸了他的職位、奪了他的封號。”
“而且按司法殿神官適才宣布的結果,他稍后就要被派去北俱蘆洲當前鋒鎮守邊界,為天庭發揮最后的余熱了!”
不得不說,這個判決著實讓嫦娥松了一口氣。
她雖不愿天庭神職再被天蓬這等庸碌之輩占據,可若是就此將他放下凡間,她也是免不了擔憂的。
畢竟在前世記憶中,這廝因調戲自己而被打下凡去后,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輩。
說來,這也是讓嫦娥無比疑惑的——就這么個妖孽,慈航是有多不挑,才會將他選進取經隊伍的啊?!
下界后恢復本名“豬剛鬣”的他若只是給卵二姐當上門女婿,和她安安生生過日子也就罷了。
可枉他曾為天庭神將,下了凡后,竟然真將自己當個不折不扣的妖孽了,連吃人的惡事都做得出來!
還有,無論背后是否有何隱情,至少明面上他是因調戲自己才被貶下了凡,由神墮妖。都有這等慘痛的經歷了,他竟還記吃不記打,渾然不思悔改,又要強迫高翠蘭委身于他!
也還好這次天庭是把他貶到北俱蘆洲當炮灰,定會有神仙看管著他,不至于再叫他能有作惡吃人、欺辱女子的機會!
將嫌惡非常的視線從豬剛鬣身上收回來,嫦娥暢快道:“真是大快人心!”
然而相比于嫦娥純粹的開心,云華落在豬剛鬣身上的目光,則要復雜許多。
遙遙望著幾乎要被天雷劈成烤豬,身上皮開肉綻、炭黑一片,正躺在地上有氣無力哀嚎著的豬剛鬣,她輕輕一嘆:“他以前斬妖除魔時也算一員悍將,若非因出身而和妖族糾纏不清,或許也不至于有今日的下場……”
語氣微微一頓,遲疑片刻后,云華又對嫦娥說:“既然已經將凡間之事托付給你了,也不妨再說更多了。我打算托鎮守北俱蘆洲的老戰友們,密切監視豬剛鬣!”
“什么?!”這突如其來的話令嫦娥不禁愕然,不過轉念一想,她就明白了幾分,再次肅容,壓低聲音問,“你是懷疑,那背后的陰謀,和他也有關?”
“不錯,”云華眉宇間攏起一層淡淡愁意,瞳孔中卻刺出一抹決然的光亮,“太巧了,這件事里,他的存在太巧了!”
“怎么他和清清嬉戲,就那么正好,能闖到南天門附近?怎么老龜仙們,就能那么巧的,正正被卷席到南天門?!”
“是了,”云華這么說,嫦娥也后知后覺地發現了其中的蹊蹺,“瑤池在天庭中央偏東側,他們能一路從瑤池闖到天庭最南邊還不被其他神仙察覺,也是很厲害。”
“他們醉酒鬧出的動靜,你在斗牛宮內都能聽到,如何這一路千百座仙宮里的神仙,竟都仿若未聞?”
越琢磨,她就越意識到前世的自己和其他神仙們有多遲鈍,臉色也越發一言難盡起來:“如此牽強的巧合,說背后沒有陰謀,誰信啊?!”
偏偏前世,竟沒有一個神仙意識到這些,反倒一個個都糾結在云華思凡的事情上,和死里逃生的楊戩糾纏了那么久……
這么一想,別說其他人了,就是她自己,迎來末法絕境也是當真不冤——但凡凡事上點兒心,多用用腦子呢!
為此前的自己恨鐵不成鋼地長嘆一聲,嫦娥拉起云華的手,再次發自內心地感慨:“姐妹,你能回來,真是太好了!”
“三界,就需要你這等人才啊!!!”
有勇有謀還有滔天戰力,比起那許多而今尸位素餐的神仙們,云華不知強了多少倍!
自己要是個想倒反天罡掀翻天庭的妖孽,那肯定也要找機會除掉她這個強敵啊!
“好說好說,”不知嫦娥如何就激動了起來,頂著她亮晶晶的目光,云華微微一笑,矜持道,“基操而已。”
“不過豬剛鬣由我尋老戰友負責,你在凡間,也還要監視其他人。”
這么快,云華就鎖定了新目標了?!
略有些詫異和驚喜,嫦娥微微睜大了眼,直至隨著云華視線望見了那幾個身影,才恍然大悟又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沉聲道:“你說的不錯!”
作者有話要說:
娥姐:嗯?新的工作又增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