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酣暢淋漓地教訓完了豬剛鬣,憋在心里幾千年的話一朝吐盡,清玨心懷暢快之下只覺念頭通達。
若非還惦記著自己這個主人家得回去收拾殘局,她簡直恨不得先不回御膳房,直接就轉道去瑤池拉著清瓊姐姐大醉幾日才好。
但到底心中還有好幾樁事擱著,在王母娘娘教導下向來雷厲風行的清玨,縱然心思都快飄到瑤池了,也還是架起了云朝著御膳房的方位徐徐飛去。
一路上,她邊飛邊琢磨,越琢磨,越覺得自己要做的事還有很多。
首先,今日之事定要讓御膳房眾神官趁下界采買之時極力宣揚出去——
豬剛鬣丟不丟臉無所謂,三界蒼生知不知曉他從此有心無力也無所謂,最重要的,是要叫洪荒生靈都知道他品行低劣,即便受過雷刑也仍舊不知悔改。
如此,就算他是妖族舊庭留下來的妖仙,三界生靈聽聞他被天庭懲罰,也只會當他是罪有應得,而不會妄自揣測娘娘和陛下是忌憚他的出身有意打壓。
是了,一定要記得叮囑大家伙,定要引導輿論避免引起下界妖族非議,絕不可致使娘娘和陛下名譽受損,更不能導致誤解引發妖族動亂。
其次,駭浪在其中的作用也要大書特書——
前次她在靈霄寶殿上舉報并暴打豬剛鬣的兩項表現,足以證明她的行事縝密和武藝高強了。再加上今日她庇護小仙之事,則能體現她的正直善良。
有了這些好名聲,估摸著差不多能夠扭轉掉一部分前些年她被人詬病的那些怨女形象,甚至還可獲得一些慕強神仙的欣賞和敬佩。來日娘娘和陛下若有意提攜她,應當不至于會有太多神仙加以反對。
嗯,不如回去就讓手下仙侍編個話本子,就講駭浪是如何幡然悔悟認清渣男的。等她被提拔之后,再續寫個她被陛下、娘娘賞識一躍成為上神的故事。
這樣的話,前有打臉虐渣,后有事業騰飛,怎么看,都很符合螭潤六公主跟娘娘說過的那什么——爽文劇情嘛!
據六殿下說,她們設計公務員考試大典的幻境試煉時,可就是參考了這什么爽文的套路,像牛花弟弟的經歷就是如此。
想著考試大典結束后,天庭眾神津津樂道的牛花弟弟斗渣爹、打渣男、成醫神的故事,清玨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以眾神見多識廣的眼界都對這種故事念念不忘了許久,那凡俗生靈要是聽了駭浪跌宕起伏的往事,豈不得在凡間傳頌個幾百年?
說不得,到時候就算陛下還多疑地想要再磨一磨駭浪的性子,也不得不遵從民心所向,給駭浪提拔上去了!
眼前恍惚浮現了駭浪未來頭戴金盔身勒寶甲的身影,清玨唇角微勾,不覺淺淺一笑。
那豬剛鬣偷了她妹子的權柄數千年,如今,可算是有物歸原主之望了。
眸中閃過歡喜之意,清玨盤算著定要好生感謝一番嫦娥仙子、牛花弟弟和廿六小神。
聽駭浪說,若非是她們耐心點撥,恐怕她時至今日還要深陷迷瘴,不知如何是好呢。
不由地,清玨雙眉微蹙,臉上的笑又帶出幾分無可奈何的寵溺意味。
原本聽眾神議論駭浪在靈霄寶殿的所作所為,她還以為她是長進了許多。可直到方才宴上一晤,聽了駭浪自己的話,她才知道她還是那個對人情世故一知半解的小姑娘啊。
——這嫦娥仙子又是不求回報地指點她,又是在法律課上與她有了半師之誼,可她此番得勢之后,竟全然沒有專門備禮拜訪感謝對方!
一憶起自己問出這話之后,駭浪那驚愕得睜大眼滿臉懵懂的神情,清玨就心累得想扶額。
唉,看來這人際關系,還是得自己提點著點兒駭浪如何維持。
也是,這幾千年來,她也沒個一朋半友,不懂人情往來,也是正常的……
一想到駭浪孤零零一個神的可憐樣子,這下子,都不必駭浪再說什么,清玨就自己將自己勸服了。
心疼地一嘆氣,她眉頭不再緊蹙,卻也因心中酸楚而帶出了幾分懨懨之色。
緩緩將云停在了御膳房庭院門口,清玨意興闌珊地想,距離她和駭浪追著豬剛鬣離開已有一段時間,庭內赴宴的眾神,應當都已散去了吧。
“放心,天庭律法嚴明,我們也會時時照看,必不會叫殺童他們來為難你的。”
——才步入庭院之中,清玨就聽到了這樣一句寬慰。
略有些詫異地抬眸,就見在曲終人散的宴席一側,牛花和廿六正分坐在一個粉裙小仙娥身旁,輕聲細語地安慰著。
哦,對了。
清玨這才想起來,自己和駭浪一見豬剛鬣離去,就匆匆跟了上去。倒是把萬玖玖這個苦主,給忘在腦后了。
這也不怪她,畢竟身為堂堂王母心腹、御膳房掌事女仙,平日里值得她放在心上的,除了被她當成了叛逆女兒的駭浪,就是涉及天庭乃至三界的大事。
萬玖玖被豬剛鬣調戲一事,若非駭浪出手相救,若非她有心以此作筏子宣傳豬剛鬣污名……
——一個被點化才能成仙的小仙娥,還不夠資格被她看在眼中。
閑閑將視線落在萬玖玖身上,清玨漫不經心地打量著。
剛剛瞧這小仙娥倒還算得上懂事,有幾分膽氣。要是殺童膽敢來鬧事叫自己碰上了,順手護下便是。
然而就在她步調不變從背后走向牛花和廿六之時,就聽那小仙娥嗚咽的聲音一停。
看背影,萬玖玖似乎是先左右看了下身旁二神,爾后才仰起頭怔怔問道:“兩位上神,你們覺得……像我這種被點化才有幸成仙的仙娥,是不是注定了,只能受神欺凌?”
清玨停下了腳步。
平靜注視著萬玖玖柔弱的背影,她卻從那怯生生的細嗓中,聽出了鼓足所有勇氣只為一句肯定的艱難與勇敢。
和幾千年前的凡間,那個仰起頭問清瓊姐姐,為人奴仆者是不是注定了就低人一等的小女孩一樣,艱難又勇敢。
默不作聲地斂起了自身氣息,清玨沉默著將身形隱藏在樹蔭下,碧葉投落下的影子為她面無表情的臉頰覆上了一層陰霾。
——她想要聽聽,牛花和廿六這兩個新神會怎么說。
她是欣賞和感謝這兩位幫駭浪抖擻精神的新神不假,可他們是否有緣分與自己、駭浪為友,或許從他們回答這個問題的態度里就可一窺了。
庭院內,渾然不知自己正在被人審視的廿六,面對著萬玖玖緊張、期待又恐懼的復雜神情,沉吟片刻后,給出了答案:“我不愿騙你,坦白而言,我才上天不久,并不知被點化的仙娥和普通神仙具體有哪些區別。”
眼見小姑娘眸中的光漸漸黯淡,她抿抿唇,沉聲道:“我只是覺得,人生無限可能,不該自怨自艾。”
“說起來,世事無常,出身高低著實注定不了什么。比起你來說,可能我的出身還要更低——我原是豺狼妖圈養的人牲,如果不是天庭開了公務員考試大典,或許我早已成了妖怪的口糧,根本沒有在此與你相遇的可能。”
將自己的前半生簡略概括后,廿六臉上浮起笑容,如同在試煉中看著被自己一手培養起來的朝王(前朝公主)一般,含著令人心安的和藹而鼓勵:“此前或許沒有被點化之仙法力高強縱橫三界的故事,但為什么,你不能當那第一個呢?”
“是呀!”一張大掌拍在萬玖玖肩頭,卻是溫柔又溫暖。
對著雙眼晶亮看來的小姑娘,牛花咧嘴一笑:“我從前還是整個族里最不受妖待見的牛呢,任誰來了都能在我頭上……咳。但你看我現在,是我們那一片兒唯一一只成神的妖!”
“當初鵲仙子接我上天,從前欺負過我的妖送我的時候,那一個個都害怕得不行,帶著一大堆賠禮追在我后頭讓我收,是生怕我秋后算賬。這種事,我以前那是做夢都不敢想,可現在不也實打實發生了?”
拍拍萬玖玖的肩頭,他認真道:“所以啊,你別聽其他神仙這危言聳聽的話!你才多大歲數?以后日子還長著呢,如何就注定了?只要你自己自強不息,沒準兒未來就能成一方大能呢。”
點點對面的廿六,作為一個妖族,牛花頗有些感慨地笑嘆:“你看人族,女媧娘娘創造他們的時候,洪荒各族誰都沒把他們看在眼里。可現在巫妖都沒落了,反倒是他們成氣運之族了。”
“這洪荒啊,就是這么奇妙!”
雖說廿六和牛花都只是剛剛進入天庭才被授低等神職的新神,可經今日這場宴會,至少被他們幫著討回了公道的萬玖玖是對他們心悅誠服了。
此時聽著兩個厲害神仙豪放疏闊的言論,她腦海中被御膳房神官們灌輸了的條條鐵律,也恍如被更有力的拳頭硬生生砸得松動了。
臉上綻放出不符合領舞標準卻格外生機勃勃的笑容,萬玖玖雙目中射出憧憬之色,再次鼓起了勇氣,大聲宣布自己的肺腑之言:“那我要努力修煉,像上神們一樣厲害!”
“這樣,哪怕沒有神來救我,再有神要欺負我,我也不會怕了!”
“好孩子!”清風拂過,吹偏了頭頂的碧葉,清玨也從一片陰霾中大步踱出,撫掌而笑。
注視著慌張站起身行禮的萬玖玖,她含笑頷首:“你有這等志氣,又何必在意出身呢?”
“真是沒想到,今日我最大的收獲,竟是你啊。”
走近去,拍拍后輩的肩頭,端詳著這與其他仙侍截然不同的面貌,清玨眼眸清湛,笑意溫煦:“你既有這等凌云志,我又何妨給你當一回登天梯?”
“從今以后,你就來我身邊罷!”
作者有話要說:
【求預收】本文清玨、萬玖玖的故事到此為止,她們會在娥姐拯救三界時扮演怎樣的角色,盡在本系列第2本《嫦娥爆改封神劫》~
這本還有一點情節就完結啦,承繼本文寫封神及之后時期的故事,娥姐會各種開大,感興趣的姐妹們【預收】一下呀,到時候無縫銜接看新書免費章節~
【簡介】
絕世美人被獻朝歌,沒因美色成為“愛妃”,竟反成深受紂王倚重的“愛卿”?!
闡教高人下山收徒,只因沒與小孩爹娘商議,竟被“無知凡人”痛斥為“人販子”?!
三歲小兒靈珠化形,此生無父無母不必剔骨削肉,竟成自帶勢力隨周伐商的大元帥?!
好色侏儒強逼女子,懷中嬌娥竟成助他“成就夫妻美事”的耄耋老人?!
……
這一切,還要從那個重生了的人族女仙嫦娥說起——
嫦娥前世記憶中的三界,因沉迷仙凡戀,神仙們紛紛下凡,忘記了自己護佑蒼生的職責,致使凡間無神管束妖孽頻出,百姓民不聊生卻求告無門,進而引發了末法絕境,使得天地間靈氣逸散,神仙更盡皆沉眠。
重生歸來后,嫦娥為避免今生神仙們重蹈覆轍——
先開了天庭公務員考試大典選拔了真正心系蒼生的三界英才為神,確保就算前世瀆職之神再次下凡,天庭也有神可用;
又通過云華和楊天佑這三界第一例仙凡戀歷經坎坷的過程,警醒了眾神不可再起妄念私通凡人。
事畢,將天庭神仙們兢兢業業工作的模樣收入眼簾,她眉宇舒展,清眸含笑。
致使末法絕境的隱患盡皆除去,想來自己從此便可高枕無憂,重新做回宅在廣寒宮的清閑仙子了~
誰知——
什么?!回歸仙班的好姐妹云華反映她仙凡戀背后另有隱情,可能是有不明勢力在籌謀顛覆三界的陰謀詭計?!
什么?!三界都處于生死存亡之際了,闡截兩教仙人還為了一卷封神榜打得你死我活?!
什么?!邪魔外道都要鬧得凡間生靈涂炭了,天庭各勢力還在內斗不止?!
“……”嫦娥暴怒!!!
這封神量劫還打什么打???
全都給我養精蓄銳,共抗外敵!!!
前世為阻末法絕境而修煉出的無上法力浩浩湯湯奔涌而出,她奪走老子的扁拐,抓過元始的玉如意,破開通天的誅仙劍陣,踹飛準提的七寶妙樹,打落接引的拂塵……
——斗什么斗?!都給我去勤學苦練提升修為,為抵抗外敵而發憤圖強!
向來和和氣氣的面容也橫眉冷對千夫指,揮袖就把玉帝等天庭各勢力領頭人卷到一處,對著戰戰兢兢的他們獰笑一聲,“哐當”掏出了《建立和諧安寧新三界的十萬種方法》……
——有空暗戳戳搞什么陰謀詭計權力斗爭,都給我去夙興夜寐處理政事,為造福蒼生而奮斗不息!
第222章
幾抹碧色的云徘徊在半空之上,纖細雨絲從中緩緩飄蕩而下,編織成一片時濃時淺的朦朧雨幕,飄然攏上了獨立于世的東海仙島。
距離東海各仙門招收弟子的典禮已過去了幾日,但即便如此,這廣闊的島嶼上也依舊游人如織,絲毫不顯得寂寥空曠。
至少集市所在的部分,仍算得上人潮熙攘。
無論是鱗次櫛比、雕梁畫棟的大型商鋪,還是在地上隨意擺一張破布就算開張了的小攤,都仍舊吸引著島外來客們流連忘返,為種種或珍奇寶貴或妙趣橫生的貨品而慷慨解囊。
仙島集市最為繁華的位置上,則有一叢珊瑚傲然屹立,宏偉高大足有十層樓高,占地廣闊更是幾乎平面就可容納萬人。
珊瑚朝向大街的那一側,繡有“迎仙居”三個大字的錦緞迎風招展,鋪陳在錦緞上的赤色魚鱗浴雨而不濕,輕輕飄搖間就將淅瀝雨絲甩落而下。
高大珊瑚那繁盛虬結的緋紅色枝杈間,不時有流光溢彩倏忽而過,恍若有瀲滟火光游弋其上,使本就艷麗的珊瑚更為引人注目。
每一根枝杈的最頂端,則穩穩托起了一個個潔白如玉的巨型貝殼。貝殼上沿垂落有一片片細長海藻交疊而成的碧綠帷幕,正隨著雨中濕潤的輕風徐徐飄拂。
這紅白翠綠交映之景,宛如紅枝盛玉雪,恰似白浪浮碧葉,便是在朦朧雨幕中,亦難掩色彩極致碰撞所帶來的驚艷之感。
而巨大無比的貝殼中,富含靈氣的珍珠早已被取下,換上了海中礁石打磨而成的桌椅,供客人們休憩。
只是比起其他貝殼里賓客滿座的酒宴,珊瑚頂端僅有一人卻獨占足足有半畝地大小的貝殼隔間,看上去就有些孤寂寥落了。
錦凌門長老紅鱗仙子仍舊身著一襲明艷的紅色宮裝,斜坐在頂端貝殼隔間中,緩緩搖著團扇,自斟自飲。
招生大典結束后,因著還要等嫦娥仙子將她定下的徒弟紅燕送回,故而她并未即刻折返回門中,而是叫其余同門帶著新弟子們先走,她則留在了自家名下的迎仙居內,等待著嫦娥仙子履行約定。
不過……
放下手中團扇,拿起被挖空的粉色珊瑚杯,紅鱗輕輕啜了一口其中果露,對自己是否能等來嫦娥仙子,卻是不置可否。
畢竟,依照不久前天空中那片光幕里展示的,天庭云華長公主在凡間的家人們都要依照天條身受雷刑。便是曾為她前大兒媳婦的紅燕,因曾謀求她大兒子的半神之血,也難以幸免。
有了這么一出,紅鱗也不知道,自己這個未來徒弟,和自己的緣分,還剩多少了。
瞧著碧色帷幕上緩緩流淌而下的纖細雨絲,她百無聊賴地垂眸,想著若是這場雨停了自己還沒有等到,那就回門中好了。
反正不過是一個弟子,她門中英才輩出,也不少那么一個,沒必要為此耗費太多時日。
可就在這時,坐南朝北的貝殼外,一道皎潔月色自南方極速飛來,穿越過重重雨幕,正正停在了貝殼屋外。
紅鱗似有所覺,甫一抬眸,就聽帷幕外,一道清冷的嗓音壓過了淅瀝雨聲:“紅鱗長老,可是在等我?”
略有幾分訝異地站起身,紅鱗執扇迎上前,輕輕搖了搖團扇,送出一道仙氣分拂開帷幕,含笑請人進來:“嫦娥仙子果真守信。”
“既應承了會將人送回,自然不能言而無信,”嫦娥微微頷首,隨紅鱗落座后,掐指將跟在身后的云朵停靠在貝殼屋邊緣,示意紅燕下云入內。
至于云上的楊家眾人,他們與此事無關,嫦娥便依舊讓他們停留在云上。左右她給云上施了法,就算外面還在下著雨,也淋不到他們身上。
或許是因心知自己舊日之事已然被昭告三界,再次見到紅鱗這位未來師傅,紅燕走下云端的步伐不由多了幾分遲疑。
可就算門口距離紅鱗座下有一段距離,她走過去的步子再緩慢,也終究還是走到了紅鱗面前。
低垂著頭,紅燕不知對著面前的紅鱗長老,是否還能以“師尊”相稱。
以她暴露出來的心性,她沒有把握,自己還有資格被仙人收入門下。
方才在云上時,嫦娥仙子雖說了若自己拜師不成,她也會將自己送至其他仙門下試一試,彌補自己因她突然出現而錯失的仙道機緣……
但如果能夠順利拜入當初不顧他人眼光而毅然選擇自己的紅鱗長老門下,紅燕自然不愿再去其它地方將就。
而牽動著紅燕所有心神的紅鱗徐徐扇著手中團扇,瞧著低頭不語的紅燕,卻是神情平淡,沒有先開口的打算。
屋內的氣氛,逐漸陷入了令人難耐的凝滯之中。
屋外淅淅瀝瀝的雨絲,似乎也順著貝殼屋檐流下,一路漫延至紅燕心中,洇浸出一片潮濕水澤。
雨聲漸漸大了,本還透著幾分光的天空頃刻間晦暗下來,朦朧水汽彌漫四散,不知不覺遮掩住了紅燕的雙眸,令本就深藏在心底的水澤,變得更為陰暗森冷……
緩緩攥緊了雙拳,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紅燕心漸漸冷了下去。
她明白,有楊家人的前車之鑒,紅鱗長老若是不愿收她為徒,也是應有之理,她不該怨懟。
可作為將要被放棄的人,作為歷盡千辛萬苦卻仍舊難以得償所愿的人,她心中終有不甘。
——就算做錯了事,難道,她就不能有一次悔改的機會?
心中水澤逐漸分為兩半,一半沉沉落了下去,壓得心頭喘不過氣,另一半則上涌至眼眶,化作了酸澀的淚水。
猛地抬起頭,直視著紅鱗,紅燕鼓足了自己最后的勇氣,將心中的不甘與執拗化作了言語:“不知長老,可還愿收我為徒?!”
淚珠徘徊在眼眶之中,紅燕隔著朦朧的視線,睜大了眼,以幾乎算得上她家教中冒犯尊長的俯視之姿,緊緊盯著紅鱗的表情。
搖著扇子的手停下了,視線平靜對上了紅燕淚眼婆娑的雙眸,在對方緊張又焦灼的等待中端詳了片刻,紅鱗才慢悠悠開了口:“回答我幾個問題。”
“第一,你算計楊家人之事被天庭所知,是你自己主動自首,還是遭人揭發后才無奈承認?”
聽了紅鱗第一句話,紅燕愕然一驚,旋即又是一喜,心知自己這是還有機會。
再聽了第一個問題,她更是暗中松了一口氣,連忙抬袖擦擦眼淚,而后理直氣壯答道:“是我自己主動自首的!”
紅鱗追問:“為何主動自首?”
紅燕斷然回答:“是為了不欠楊嘉因果,耽誤今后道途!”
“是為了不受此事影響,不復自我心性!”
凡人心頭血能影響其他生靈性情之事,嫦娥仙子出了天庭后曾專門囑咐了云上眾人不可傳外。故而她回答之時,只得含糊其辭。
說完了兩個理由,頓了頓,紅燕偷瞟了一眼被留在屋外的楊家人。
斟酌著她所站立的屋中位置離門口已有一段距離,兼之有雨幕相隔他們應當也聽不清自己所言后,她才放低了聲音,輕聲補充:“也是……不愿楊嘉在為我受傷未愈的情形下,遭受天庭雷罰。”
輕輕挑眉,紅鱗隱晦瞟了一眼紅燕身后。
在發覺屋外那一道年輕身影驟然僵住后,她饒有興致地問:“你還喜歡你的前良人?”
她錦凌門只是修仙門派而非天庭神宮,雖要求弟子們為了仙途專心修煉,卻不必如天庭那般為防神官們利用神職徇私舞弊而強制弟子們斷情絕欲,故而倒是不曾禁止門下弟子心有所慕。
不過以當時這孩子參試時斷情絕愛的果斷表現,怎么看,也不像是心有情愛之人啊。
反倒是門外她那個前良人,分明都知曉她以前的陰謀了,怎么竟還會為她的一句話而產生那么大反應……
這可就有趣了。
“不!”誰知,就在紅鱗興致勃勃之時,紅燕卻是斬釘截鐵地否決了她的猜測。
在紅鱗訝異的眼神中,紅燕深吸一口氣,第一次對他人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我嫌棄楊嘉粗魯野蠻,但感受過他的真心愛意,我也確實不愿見他被我算計到枉丟了性命。”
“我此前算計楊嘉之時,并不曾預料到他會受天庭雷罰,只以為他最多就像公爹一樣,不過是看上去虛弱一些罷了。但既然他重傷未愈就要受雷刑,那我當然也就不能心安理得地再留著他的血了。”
輕嘆一聲,紅燕沒有轉頭去看屋外云上的楊家人,想來有愈發激烈的雨聲相隔,他們也不會聽到自己刻意放輕的聲音:“只是這其中的心意,我無意讓楊嘉知曉。”
“無論我今日是否有幸可拜入錦凌門,我在與他和離之時便已打定了主意,余生必不再與他糾纏。與其叫他還對我抱有幾分好感,我倒更寧愿他對我徹底失望,從此以后忘了我的存在。”
“唔,”將紅燕坦蕩又平靜的神情看在眼中,順便瞧了眼屋外那紅了眼眶的人類青年,紅鱗微微頷首,漫不經心地轉著扇柄,繼續問,“那到了現在,你對算計楊家一事,后不后悔?”
前一剎還停留在惆悵中的思緒瞬間抽離,紅燕呼吸一滯,擲地有聲:“不后悔!”
轉著扇柄的手指一頓,恍若未發覺屋外人類青年幾乎要貼到貝殼屋外碧色帷幕上的身影,紅鱗挑眉:“哦?這是為什么?”
“都因此受了雷刑了,看你這幾乎要丟了性命的樣子……還不悔?”
作者有話要說:
紅鱗:我一條錦鯉倒不是要跳槽去當紅娘……為了未來弟子不受人怨恨,我可真是煞費苦心吶~嗯,我就是為了弟子,絕不是膚淺地在八卦!
第223章
“受雷刑是我罪有應得,但比起不算計他們可能會帶來的后果,或許已是最好的結局了。”
再次將指甲扎入手心,控制著身子不要因恐懼而顫抖后,紅燕道:“我從懂事起,就知道我家所有兄弟姐妹都是我爹的一把刀,要受他的操控為他謀取長生之道。”
“如果我這把刀不聽他的話,那么我的結局,會比死亡還要恐怖。”
眼前浮現起那些姑姑、姐姐們的遭遇,她臉皮極速抽動一下,再開口后,眼眸中盡是淡漠與譏諷:“能活下來,對從前的我來說,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為了自保,我有錯嗎?”
“……”若說之前的話,叫坐在一旁的嫦娥還能有幾分同情,那么紅燕最后一句,則令她不得不打斷了。
放下手中盛著鮮甜果露的珊瑚杯,她有些遲疑地問:“可你好像,不僅是為了自保啊。”
“沒有記錯的話,如果你只想自保,那到了揭露你爹陰謀這一步,你就完全可以停下了。”
“但你卻聯合你哥,一同演了一出苦肉戲,不但算計了楊嘉的血,還讓云華護你到此求仙……這也算自保?”
打量著一臉平淡的紅燕,嫦娥不禁有些唏噓。
她雖不贊同紅燕的手段,但因深知一個閨閣女子在父權壓制之下求生有多不易,故而對她始終是帶著幾分憐憫同情的。甚至即便知道她并非品行正直之人,也不由有些欣賞她果斷堅定的心性。
可如果紅燕除了自私自利、無情無義這些放在男子身上都不算事兒,甚至還能被夸一句“無毒不丈夫”的品行外,還是個敢做不敢當的謊話連篇之人,那未免就有些讓人失望了。
忽然遭受到了質疑,紅燕不由一滯。
但隨著眸色恍惚一瞬,似乎是想起了那個從楊舒口中得知楊家秘密的午后,她唇畔很快就勾起了一抹自嘲的笑。
視線落在貝殼屋內擺放著的一株淺紫色海葵上,紅燕陷入了回憶:“其實嫁入楊家之初,我雖知我爹另有陰謀,但因不愿害人,實則一直在暗中敷衍他,并不愿聽從他之命當真算計了我的婆家。”
“可直至天庭舉辦公務員考試大典,而我這個從未害過人的人卻無緣參試,我才從前小姑子口中得知,受他家所累,我嫁進去時或許便已沾染上了那什么孽果……”
眸光驟冷,揚起下巴,此時的紅燕,終于再次露出了幾分參加仙門考試之時的桀驁之氣:“所以……沒錯,這不是自保,而是報復!”
紅鱗見狀更有興致了,瞟了眼主持考試大典的嫦娥仙子,扇了兩下小扇子,輕笑著問鋒芒畢露的紅燕:“有沒有孽果,又和你有什么關系呢?你本就是個凡人,那么一點兒孽果,對你造不成什么影響的。”
還是蜀燕娘的紅燕參加東海仙門招生大典之時,她就有注意到這人族女子身上的孽果。但之所以還能毫無芥蒂地收她為徒,就是因為她身上孽果著實淺薄,遠不如一些早已修行的考生們來得濃重。
若紅燕一生都是個凡人,只消她多行善積德,待死后下了地府,都不會因此受什么懲戒。
泛紅的眼瞳微微流轉,紅鱗半是揶揄半是考教:“你就這般確定,若無孽果拖累,你定能成為天庭之神?”
聞言,紅燕當即篤定又自信地重重頷首:“憑我的能力,若有機會參加天庭考試,必定早已上天為神!”
轉過頭,直視著方才質疑自己的嫦娥仙子,她誠懇請教:“仙子,我心性是不算三界最佳……但您真覺得,我沒有成神的資格嗎?”
“到了這仙島上,我可是聽說了一些新神的考試表現……有些不僅能力不如我強,心性更是比我還要自私殘忍!”
回頭掃了一眼屋外云上的楊家人,見他們一個個似乎都對屋內談話不感興趣,別過了身子狀若未聞后,紅燕轉回來心平氣和道:“好歹我算計楊嘉后,還會為了保全他的性命而償還他的血,平生更是從未害過一條人命。”
“可據說有的新神,在考場里,只因嫉妒就連謀害同門這等惡事都干過?”
嫦娥:“……”
默默垂下眸,她在心里哀嚎——
申公豹的考場情況,是哪個碎嘴子神仙給傳出去的?!
怎么都傳到東海來了?這才幾個月,天上地下八卦速度傳播這么快的嗎???
啊又是后悔把所有考生名單交給玉帝和王母,讓他們連上品下等成績的考生也給錄取成新神的一天!!!
見嫦娥仙子沉默不語,紅燕立刻就意識到自己聽來的傳聞是真的了,嘴角浮起譏誚的笑:“所以,我有什么理由,沒有自信我也能上天為神呢?”
“而只要擺脫了我爹,我自然也就沒有必要再算計楊家。但偏偏……楊家,是楊家!”
“是他們婚前不說我會受其所累沾染孽果之事,將我唯一擺脫我爹控制的機會毀了去,將我的人生徹底毀了!”
心底水澤不再平靜,陰濕水浪翻涌而上,她心中涌現了難以克制的憤懣不平。
確切來說,比之怨恨,紅燕時的情緒倒更趨向于委屈:“聽從我爹之命算計楊家,是我擺脫不了他的控制不得不做。但我自己算計楊家……是為一報還一報,是他們活該!”
“何況,就憑他們一家人的心智……大的,被我爹三言兩語哄騙得伏低做小也要和我家結親,還自以為撿了什么大便宜。小的……被我和我大兄哄得甘愿剖腹取肉,連被懷疑藏私都不敢反駁。”
笑嘆著搖了搖頭,她冷漠地下了結論——“即便我不算計他們,在我爹的戲耍下,他們也根本不會有好下場!”
“我當時揭露我爹,只叫他們付出楊嘉一點心頭血補償我,不傷及他們全家性命,已是在保護他們了!”
指甲狠狠陷入手心,止住激動到顫抖的身子,紅燕直視紅鱗,一字一頓說出了自己從未動搖過的心聲:“算計他們,是我當時唯一能改變人生的法子。”
“我絕不悔!”
“好!”一聲叫好從紅鱗口中傳出,臉上驟然展開笑容,連拍了幾下扇面當做鼓舞。
而后,她斜倚在桌邊的身子擺正,正襟端坐在紅燕面前。
瞧著被那一聲叫好轟得恍恍惚惚的紅燕,嫦娥感慨著張口:“傻愣著干什么?叫人啊,別讓你師傅久等。”
“啊?哦,哦!”
難得有些呆愣,被這突如其來的機緣砸得頭昏腦漲的紅燕傻傻應了一聲后,才反應過來嫦娥仙子的意思。
爾后都顧不上驚喜展顏,她就慌慌張張彎下雙膝,跪在了地上要給紅鱗叩頭:“弟子見過師傅!請師傅受弟子一拜!”
誰知,就要碰到貝殼地面的額頭被一道帶著海水氣息的扇面攔住了。
有些錯愕又惶恐地抬起頭,紅燕卻察覺有一雙溫柔扶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頭頂傳來含著笑意的嗓音,正是紅鱗:“叫師傅可以,跪拜磕頭就免了。”
“你記住,咱們錦凌門的弟子,上跪天道與圣人,下跪后土與老祖。其余的……沒有一個有資格讓我們折腰!”
“是!”沒有想到入門后獲得的第一句教導,竟是這般給足了自己底氣的話,前半生始終在謹小慎微的紅燕不由雙目放光,不待抬起頭就朗聲應下。
紅鱗微微一笑,邊牽著新弟子站起身,邊繼續諄諄教誨:“包括為師,包括門中的師長、師兄姐……你可以尊重愛護,但不須討好,不必避讓,更不可為之犧牲你的尊嚴與利益。”
“而到了門派外,你記住,你代表為師錦凌門長老的顏面,代表錦凌門弟子的地位,雖不可恃強凌弱,但也絕不能在任何時候委曲求全,更不得對任何存在阿諛獻媚,懂了嗎?”
崇拜地看著眉眼間盡是張揚桀驁的師傅,紅燕嗓門更加洪亮,幾乎要將半開半合的貝殼屋徹底掀開:“弟子懂了!”
霸氣橫秋地教導完新弟子,牽著雙眼亮晶晶的紅燕站到身旁,紅鱗轉而看向嫦娥仙子,含笑奉上一袋乾坤袋:“多謝仙子將我這弟子送回,小小心意,還請笑納。”
“不必,不必,”忽而又被人贈禮,即便常常貧窮到暗自哀嚎,嫦娥仍舊熟練地心疼婉拒,“無功不受祿,我只是做了當初承諾之事……還要多謝長老此前未曾阻攔,讓我順利完成了差事。”
站起身,她告辭道:“我還有事在身,就不久留了。今日喝了長老一杯果露,當真鮮甜,在此謝過。”
爾后,生怕被強塞禮物的極度社恐選手·嫦娥一個轉身,就踏上月光牽著盛有楊家人的云朵遠遁而去。
穿梭在雨后清涼水汽中,望著遠處隱隱出現的空蒙山色,她不禁想——這世間緣分果然奇妙。
以紅燕過往的行事,以她方才的言語,恐怕這世間大多數仙門,都不會愿意接納這樣一個自私自利還不知悔改的凡人為徒。
原本她都想著,不行,就幫她找個不吃人的妖修師傅了。
反正北俱蘆洲那邊更講究實力為尊,不僅不看重弟子的心性,甚至還會鼓勵弟子互相廝殺,好在殘忍的物競天擇中決出真正的勝者。
只是那樣一來,紅燕一個既沒修行背景也沒血脈傳承的凡人女子,將來的修行之路便要血腥艱難許多了。
可沒想到,分明都已問清了紅燕的所思所想,紅鱗竟還會愿意將她收入門下。乃至看待她的眼神,不僅沒有嫌棄漠視之色,反倒還有不加掩飾的激賞。
就連因深深厭惡后世凡人對男女道德標準極度雙標,于是自詡已經對女子道德水平無限包容的自己,都比不上紅鱗對紅燕的欣賞。
這對師徒,可真是巧妙的緣分啊。
還在月光上感慨著人家師徒緣分的嫦娥并不知曉,今日之后,她在東海流傳的諢號除了“一綾拂仙”外,又將多出一個贊揚她視金錢如糞土的“萬金不受”。
已緩緩在荒無人煙處降下月光的她,放下云上楊家人四人后,則陷入了復雜的思考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求預收】本文紅燕的故事到此為止,她會在娥姐拯救三界時扮演怎樣的角色,又是否會和楊嘉有其它故事,盡在本系列第2本《嫦娥爆改封神劫》~
這本還有一點情節就完結啦,承繼本文寫封神及之后時期的故事,娥姐會各種開大,感興趣的姐妹們【預收】一下呀,到時候無縫銜接看新書免費章節~
【簡介】
絕世美人被獻朝歌,沒因美色成為“愛妃”,竟反成深受紂王倚重的“愛卿”?!
闡教高人下山收徒,只因沒與小孩爹娘商議,竟被“無知凡人”痛斥為“人販子”?!
三歲小兒靈珠化形,此生無父無母不必剔骨削肉,竟成自帶勢力隨周伐商的大元帥?!
好色侏儒強逼女子,懷中嬌娥竟成助他“成就夫妻美事”的耄耋老人?!
……
這一切,還要從那個重生了的人族女仙嫦娥說起——
嫦娥前世記憶中的三界,因沉迷仙凡戀,神仙們紛紛下凡,忘記了自己護佑蒼生的職責,致使凡間無神管束妖孽頻出,百姓民不聊生卻求告無門,進而引發了末法絕境,使得天地間靈氣逸散,神仙更盡皆沉眠。
重生歸來后,嫦娥為避免今生神仙們重蹈覆轍——
先開了天庭公務員考試大典選拔了真正心系蒼生的三界英才為神,確保就算前世瀆職之神再次下凡,天庭也有神可用;
又通過云華和楊天佑這三界第一例仙凡戀歷經坎坷的過程,警醒了眾神不可再起妄念私通凡人。
事畢,將天庭神仙們兢兢業業工作的模樣收入眼簾,她眉宇舒展,清眸含笑。
致使末法絕境的隱患盡皆除去,想來自己從此便可高枕無憂,重新做回宅在廣寒宮的清閑仙子了~
誰知——
什么?!回歸仙班的好姐妹云華反映她仙凡戀背后另有隱情,可能是有不明勢力在籌謀顛覆三界的陰謀詭計?!
什么?!三界都處于生死存亡之際了,闡截兩教仙人還為了一卷封神榜打得你死我活?!
什么?!邪魔外道都要鬧得凡間生靈涂炭了,天庭各勢力還在內斗不止?!
“……”嫦娥暴怒!!!
這封神量劫還打什么打???
全都給我養精蓄銳,共抗外敵!!!
前世為阻末法絕境而修煉出的無上法力浩浩湯湯奔涌而出,她奪走老子的扁拐,抓過元始的玉如意,破開通天的誅仙劍陣,踹飛準提的七寶妙樹,打落接引的拂塵……
——斗什么斗?!都給我去勤學苦練提升修為,為抵抗外敵而發憤圖強!
向來和和氣氣的面容也橫眉冷對千夫指,揮袖就把玉帝等天庭各勢力領頭人卷到一處,對著戰戰兢兢的他們獰笑一聲,“哐當”掏出了《建立和諧安寧新三界的十萬種方法》……
——有空暗戳戳搞什么陰謀詭計權力斗爭,都給我去夙興夜寐處理政事,為造福蒼生而奮斗不息!
第224章
東海邊,一座沒有花草泥沙點綴,只光禿禿露出一片巖石的山崖,早已在經年累月翻涌而來的滾滾潮汐拍打下變得光滑黑亮。
海風吹來了遠處的煙雨水霧,經過在海面上的漫長漂泊,雨霧愈發細密渺茫,飄落在光.裸石壁上,沁潤了每一寸紋路。
嫦娥將楊天佑、楊嘉、楊戩、楊舒四人降落在平整的石崖上,打量著他們萎靡不振的模樣,不由沉吟。
在她初初重生回來時的計劃中,云華回天之時,楊天佑已壽盡魂歸地府,楊家兒女也多半已年過半百,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或事業。
如此,就算他們遭受了天庭的懲罰,下凡之后,也能各有去處。
可萬萬沒想到,因楊戩拜師、楊舒被擒等事發生得突然,為了不叫他們打破與天庭的約定,她不得已打破了自己的計劃,提前了足足幾十年將楊家人帶上了天庭。
而這也就導致了,接下來沒有云華庇佑的楊家人,很可能會無處可去。
深深嘆了一口氣,嫦娥先問楊天佑這個當爹的:“接下來,你們有什么打算?”
“如今楊家只有你一個長輩了……你總要扛起責任來,帶著孩子們過下去,他們的人生還長。”
“是,是,”聽了嫦娥仙子的話,心知她說的有理,楊天佑囁嚅著應承了下來。
可想了又想,他還是不知天下之大,自己一家人能在何處安身。
雖已在天庭重得了凝聚有自己精氣的心頭血,今后不必再飽受心疾之苦。可隨后又經歷了雷刑,兼之此前被叢越折磨的重傷尚未痊愈……
復雜的身體狀態叫愁苦的楊天佑不由捂住了胸口,歪歪躺在楊戩懷中,雙目無神地盯著雨后的晦暗天色,氣若游絲地喃喃自語:“可我們能去哪里呢?”
“哪里,能安安生生地把日子過下去呢?”
楊戩聽到了爹爹的低語,理所當然地道:“咱們當然是和以前一樣回家過日子,回灌江口啊!”
誰知,他才提到“灌江口”三個字,懷中的爹爹竟倏然一驚,爾后顫抖著手激動又恐懼地拽緊了他的衣袖,連聲否認:“不!不可!絕不可回灌江口!”
隨即,不待兒女三人安慰詢問,楊天佑就嘶啞著說出了理由:“叢越還在灌江口!他覬覦咱們家的秘密,絕不會放過咱們的!”
“他手段殘忍,你們受不住的!!!”
楊舒聞言,不禁驚愕抬頭,不解請教嫦娥仙子:“嫦娥姨母,當初蕪仙子救我之時,可是將那妖寨中的惡妖都殺了。怎么叢越囚禁折磨我爹,竟還能活著?”
“因為他是凡人啊,”深深嘆了口氣,嫦娥無奈解釋道,“蕪能在妖寨大開殺戒,是因為對方乃是吃過人的惡妖,害人時用的也是妖法,三界神仙得而誅之。”
“可叢越只是凡人,他對付你爹的手段也皆是凡人手段。所以就像你娘當初處置蜀川一樣,要以凡人手段去對付他。”
倒不是說人族女仙們就不能行俠仗義把叢越給收拾了,只是她們與叢越不似和妖族一般有著積攢了千萬年的血海深仇,身為仙人擅自對付凡人也難免會沾染因果,而她們對楊天佑的觀感還不至于好到能為他付出到這等地步……
故而,當日去救楊天佑的女仙雖將人救了出來,卻沒有如蕪一樣,直接將叢越和叢家為虎作倀的從犯們給一并收拾了。
不過這其中的道理,就不必和楊家人細說了。
——到底人族女仙們才是自家自家姐妹,對此事的處置也并無過錯,她們得功德金光前又都只是本就該為了避免魂飛魄散而不再沾染因果的殘魂,嫦娥也不想只因自己只言片語就讓她們平白遭受楊家人誤解怨懟。
面不改色地垂眸,注視著坐在地上咬唇不語的楊舒,她只說:“你們如果想要報復叢越,為父報仇,那就以你們自身凡人的力量與智慧。”
“好!”比起還在思索著的小妹,楊戩卻是更為當機立斷,握手為拳“哐”得一下砸在石頭地上,咬牙切齒地發誓,“等回了灌江口,我就去找他!”
“那天我不過臨時起意都能輕易制伏他……對付他,不過是小菜一碟!”
將楊戩自信滿滿的模樣看在眼中,嫦娥頓了頓,遲疑幾瞬,還是好心提醒這孩子:“別忘了,天雷已經剔除了你身體中傳承自云華的神仙血脈。你有沒有那么能打,還要另說呢。”
實話實說,她真不覺得經此一遭,此時只是個凡人的楊戩還能有前世那般的成就。
雖然身為人族之仙,嫦娥一直期盼著人族能夠涌現出更多優秀的神仙,帶領人族站穩氣運之族的地位,在洪荒之中大放異彩,還為此搞出了天庭公務員考試制度來為人族大開成神之門……
可不得不承認,后世人有一句話說的雖然略有些直白粗俗,但卻堪稱至理名言——權力會通過母嬰、血液、性傳播。
就連洪荒之中的種種傳承,也很諷刺地印證了這一點。
曾掀起過洪荒兩次量劫的龍、鳳、巫、妖等族,距今已太過遙遠,暫且不說。
就說在前世的封神量劫里,兵敗后前一刻就要被西周斬首的商朝三山關總兵官洪錦,只因為在月合老人的牽線下娶了天庭大公主龍吉,就搖身一變成為了西周的東征佳夢關副將。即便量劫后,也以凡人之身躍居為龍德星君,得享人間香火。
若說洪錦好歹為西周征戰沙場過,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尚且能夠理解,那么更諷刺的,則是姜子牙的前妻馬氏。
——身為普通凡人,她和量劫唯一的關系就是她的前夫姜子牙,而她本人對于量劫既無功勞也無苦勞。饒是如此,她還被封為了雖然封號聽著羞恥,卻全然不耽誤她受百姓供奉的掃帚星君。
每每憶起前世那一批新神們上天之時,馬氏不以為恥反義為榮,甚至沾沾自喜自己什么都沒做就白得了個神仙官位,從此以后能夠長生不老的神情,嫦娥就不由為這封神量劫感到譏諷——
聲勢浩大地卷進了道祖和多位圣人,各教名門弟子帶著種種法寶爭斗不休,攪得人間戰亂不斷血流漂杵……
——結果就給三界蒼生選出來這么一堆管理他們的神官?!
所以三千年后末法絕境降臨,嫦娥是真一點兒都不覺得驚訝。
盡管馬氏沒有那些男子們所描述得那么壞,同為女子的嫦娥能夠理解她不愿跟著姜子牙一個心無大志的糟老頭子受罪的想法,也欣慰于她沒有在姜子牙得勢之后又厚顏無恥地糾纏上去……
可有一說一,她看不出姜子牙未來必有成就的短視,得知姜子牙得勢就被嚇得懸梁自縊的膽怯……怎么瞧都擔不起天庭星君之位。
但偏偏,這個位子,馬氏竟能坐穩三千年!
咱就是說,天庭上有這么多荒唐的神仙,這三界能好得了,已是蒼生足夠自強不息了!
若非自己也是神仙還不愿陷入沉眠,嫦娥有時甚至會偏激地想——包括前世只想摸魚不管蒼生的自己在內,這些神仙們要能被末法絕境一道帶走,說不得對凡間生靈來說還是一樁好事!
對前世天庭那些關系戶神仙,從洪錦、馬氏到李靖腹誹吐槽了個遍,再看向楊戩這位前世知名的神二代,嫦娥面色就不禁更嚴肅了起來:“你如今剛受過雷刑,或許身體在雷霆麻痹之下感受不到此刻真實的狀態。”
“我來告訴你——就算傷勢恢復了,你也不會再如此前那般身強體壯、耳聰目明,能夠輕易擊敗凡人中的武者。”
“你要謹記,從你母親血脈中傳承而來的,能夠輕易勝過凡人百年苦修的能力,你已經失去了。”
“還有,”瞥了眼對著自家孩子們面露憂色的楊天佑,她繼續講,“你當初能輕易闖入叢家,是占了叢越想不到你這般大膽,對你沒有防備的便宜。可那天之后,他就調了許多好手看家護院,在捉住你爹之后,叢家更是戒備森嚴。”
“莫說你們兄妹三個傷勢未愈,就是修養好了,恐怕還得在他們的搜捕追殺下帶著你爹艱難逃竄。”
“所以,姨母的意思是……”聽到嫦娥仙子最后一句話,楊舒的心沉了又沉,微微咬唇后,終究還是凝眉說出了最糟糕的結論,“——灌江口,我們是回不去了。”
看了眼從天庭出來后就始終以“姨母”稱呼自己的楊舒,嫦娥沒有要求她改口,就此默許了這般親近的稱謂。
既然云華心中還念著楊家人,自己也要為了云華猜測的陰謀而繼續監視他們,那就沒必要態度太過冷酷,將他們推遠了去。
何況楊舒這孩子品行善良堅韌,不久前被困妖寨的遭遇又格外惹人憐惜,作為一個女性長輩而言,嫦娥也是真心不愿叫她因自己的冷待而心生憂慮。
“可我們還能去哪里呢?”一路上早已敏銳察覺了嫦娥仙子態度的楊舒再次仰起頭,睜大一雙含愁妙目,請求指點的口吻無措又倉惶,“我們長年居住在灌江口,忽然連家都不能回……實在不知,外面還有何處能夠容身。”
“姨母~可否指點一二?”
對上小姑娘可憐巴巴的眼神,聽著她滿含信賴的嗓音,嫦娥:“……”
嫦娥默默抬起右臂,揮手化出一張繪盡洪荒凡界地圖的仙錦來。
在楊舒“哇”的一聲崇拜驚呼聲中,早已脫離了低級趣味的嫦娥仙子面不改色,絲毫不因小姑娘的一聲聲贊嘆迷昏了頭腦,仍舊冷靜自持地以月桂樹枝指向仙錦中的南瞻部洲西部。
枝椏頂端的鵝黃色花簇點上一片白雪皚皚的山脈,嫦娥平靜道:“云華應當與你們說過,在上天庭之前,她已經將楊戩托付給了闡教玉鼎真人。”
“所以至少,楊戩的去處有了,且不可更改。”
作者有話要說:
楊舒:姨母姨母姨母~~~(星星眼)
嫦娥(被萌到捂臉尖叫)
第225章
“什么?!”
楊天佑嘶啞的嗓音驟然響起,更因驚愕焦灼而破了音。
他猛然仰起頭,禁盯著嫦娥,語氣急促:“不可更改?!”
“可那是云華在凡間時定下的,現在她都回天上了,都與我們斬斷因果了……二郎還得拜進那個什么闡教嗎?”
上天之前,云華是曾和他說過她已將二郎托付給闡教仙人之事。可彼時是彼時,現下自家經歷了這么多,他只盼著一家人能團團圓圓,再不分離。
而且……
雙眸中盛滿了憂色,楊天佑攥著楊戩的手腕,眉頭緊鎖,盡是不安:“仙子,如你所言,二郎已經是徹頭徹尾的凡人之軀了。”
“以他現在的體質,當真還能拜入仙門嗎?若是他去替仙人歷劫,當真能全身而退嗎?”
孩子若有機會成仙長生,他身為父親,怎么可能不為他高興呢?
可如果這看似前途光明的背后,是誰也不能保證的未來,是被卷入神仙爭斗那令人想想就害怕的隱患……那他寧愿,只叫孩子做個一生庸碌的凡人。
起碼平平安安的,也有來生可盼。
只消回想起才經歷過不久的天庭雷刑,以及神仙們動輒掛在嘴邊的“魂飛魄散”,楊天佑就不寒而栗,抓著楊戩腕子的手,也越發攥得緊了。
感受到爹爹心中的不安,楊戩也抬起頭,半是對嫦娥表明自己的意思,半是對家人許諾一般,斬釘截鐵道:“我不去拜師了!什么求仙問道,我不稀罕!”
長生和成仙或許于旁人是千方百計也要求得的寶貴機會,但對他來說,不過是過眼云煙。
上了一趟天,楊戩對于天庭和神仙的觀感,卻是一降再降。
他記性很好,故而就算被雷劈得此刻身子都還有些麻痹,他仍舊記得,在天上時自己一家人是多么難堪。
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從高居上首的玉帝、王母,到錦衣華服的七位公主,再到其他站在兩側的神官們……
在娘親是受爹爹心頭血影響才與爹爹成親一事被揭露前,所有的神仙,看向他們一家人的眼神,都是滿滿的冰冷審視與詫異,毫無所謂“神愛世人”的慈悲模樣。
不必去問他們在想什么,楊戩都能猜到他們會如何腹誹,不外乎就是“云華長公主怎么會和這樣平平無奇的凡人是家人”云云。
當真相揭露他們恍然大悟之后,再看向自己一家人的眼神,又充斥了譏諷嘲弄,乃至好像看見了什么臟東西的嫌棄之色。
楊戩知道,他們一定是在對娘親馬失前蹄與凡人扯上關系而幸災樂禍。對于自家這些他們眼中機關算盡險些攀附上堂堂女神,結果卻仍舊跌落凡塵的凡人,也定然是鄙夷的。
就連娘親,曾經對爹爹和他們兄妹最為溫柔體貼的娘親,一被取出爹爹的心頭血后,也瞬間眉眼冷淡,看向家人的眼神再無溫情,唯有陌生與淡漠。
這叫二十多年來早已習慣母親溫柔呵護的楊戩,如何能不痛徹心扉?
天庭的神仙們覺得那是他們熟悉的神女,可對于楊戩而言,溫柔慈愛的娘親,才是與他相處了二十多年的真實啊!
如此這般,叫他如何能不痛恨奪去了他慈母的天庭?!
而到了最終宣判自家之時,那些神仙們連給自家人一句辯解的機會都不肯,就自顧自定下了罪責的行徑……
楊戩看在眼中,更是感受到了神仙們居高臨下的傲慢,就仿佛自家人的生死在他們眼中不過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他們這些凡人連為自己爭取一番的資格都沒有。
——總之,那喪失尊嚴不被重視的一場審判,不僅令楊戩感受到了刻骨銘心的恥辱,更使他從心底里排斥天庭和神仙!
所以,即便明知這拜入闡教玉鼎真人門下的機會難得至極,即便目睹了這場機緣是娘親跪拜玉鼎方才為自己求來的,可楊戩仍舊毫不猶豫地就想放棄。
那讓他在昆侖風雪中跪拜了許久,還受了娘親一拜的玉鼎真人,必是如天庭眾神一般眼高于頂的神仙。
這樣的師傅,他不甘拜。這樣的機緣,他不屑要!
再者說……
目光掃過神情各異的家人們,楊戩又鏗鏘有力地說:“我們一家人不分開!永遠在一起!”
從小妹舍身掩護自己離開灰豹妖的山寨時起,再到聽嫦娥說爹爹是受自己行事不縝密所累才被叢越抓住之時,他早已在心中下定了決心——他絕不要再和家人們分開!
楊戩還記得,一路從妖寨逃往昆侖求助,再于漫天冰雪之中苦苦跪拜之時,自己心中的撕心之痛。
饑寒交迫還要躲避妖怪們的搜捕,都不過是熬一熬就能扛過去的痛苦。唯有眼睜睜看著小妹獨身跑向烏鴉妖們,為自己求取一線生機的愧疚與擔憂,時時刻刻折磨著他的內心。
就連小妹被蕪仙子救出后,楊戩的心痛與內疚也絲毫得不到緩解。
聽著她被放在石鍋里煮的慘事,看著她不成人形的樣子……
作為被她保護了的哥哥,楊戩的心就恍若被那灰豹妖的爪子,一次又一次硬生生撕裂了開,不僅再難愈合,傷痕更是添了一道又一道!
更不提,隨后被從叢家救出的爹爹,也是一副飽受折磨的模樣。
不知內情之時,楊戩已因為自己離家未能照顧好手無縛雞之力的爹爹而愧疚了,再聽到此事還與自己的疏漏有關,簡直恨不得以身相抵。
顫抖著手和大哥、小妹一起為爹爹上藥的時候,他多么希望,被叢越折磨報復的人能是自己啊!
所以——
目光環視一圈,從被叢越折磨過的爹爹、被妖怪燉煮過的小妹和為前大嫂剖心取過血的大哥身上掃過,楊戩雙唇緊抿,堅定道:“我不要和大家分開!”
全家人里,就屬自己受的傷最輕。
這等時候,自己合該扛起照顧全家人的責任,保護他們在這險惡世道生存下去。又如何能夠臨陣脫逃,為了自己的長生不老,就置他們于不顧呢?
——這等事,楊戩絕不肯做!
一雙瀲滟桃花眼中的眸色再不復此前的明潤晴朗,遭受了這樣一番磨礪后,楊戩的雙眼也好似被打磨過的寶石,斂去了驚人攝魂的燦燦光華,取而代之的,是沉靜下來的堅毅剛強。
這一次,再看向嫦娥,他的眼眸再沒有少年人鋒芒畢露的桀驁不遜,而是心知自己肩負著責任的沉著懇切:“我們一家人著實不容易,不愿再卷入神仙們的是非中,還望姨母通融。”
垂眸瞧著終于學會了服軟低頭的楊戩,嫦娥以為自己該為了他不會重演“心高不認天家眷”而開心的。
但強行提了提嘴角,她還是無法為一個人族少年被現實壓低了肩膀而真心開懷。
可能有時候人心就是這般復雜,理智知道讓無法無天的孫猴子學會遵守規則與禮儀,不再肆無忌憚地到處舞槍弄棒,才是對維護社會穩定、保護群體權利的最佳結果。
然而眼睜睜看著一個意氣風發的人沉寂下去,宛如散盡生機的枯藤,還是不免使人惆悵惋惜。
輕輕嘆口氣,對著面前的孩子,嫦娥今生第一次收起了冷淡嘲弄的口吻,如同前世那般溫聲勸慰:“我明白你為何不愿拜入仙門,經過此事,想來你也確實會心有余悸。可就像我說的,此事不可更改。”
“你覺得,以玉鼎真人的心高氣傲,如果知道你要背信不拜師,他能放過你和你的家人嗎?而以他的法力高深和闡教的人多勢眾,你覺得你們一家人能躲得過嗎?”
“若到那時,不僅你自己要遭罪,就是你的家人,不也得受你牽連?”
見楊戩倏然一驚,她繼續耐心解釋:“而且說實話,以你們當前的處境,你去闡教,對如今的你和家人而言,絕對是最好的選擇了。”
“雖然你娘與你們已了斷因果……但她到底是你的生身母親,將你托付給玉鼎這決定也是她真心實意為你著想才做出的,你該相信她的判斷與心意。”
“至少,你有了闡教弟子的身份,從此以后,哪怕是忌憚你的師門,洪荒生靈也不敢輕易傷害你的家人們了。”
微微沉吟,嫦娥面上浮起淡淡笑意,反問他:“就算再有妖魔、歹人,屆時你學了道法、陣圖,難道還怕護不住家人?”
她雖不覺楊戩失了半神之體后還能有前世的威風,可她也相信,心性經過磨礪又悟性極佳的楊戩,今生亦不會是泛泛之輩。畢竟天雷只能剝奪血肉骨脈中的仙靈之力,卻不會將人劈成傻子。
至于自己重生以來,怕楊戩崛起引發其他神仙生育優秀神二代的想法……在云華提出她和楊天佑之事可能另有陰謀之后,嫦娥就已不會再固執了。
——如果前世末法絕境的出現,根源并不在楊戩身上,那她又何必去打壓人家孩子的未來呢?
而且嫦娥也有自信,即便云華猜測是錯,自己前世的種種認知就是真相,那今生楊戩也不會再如前世一般成為末法絕境的導火索了。
起碼有了廿六、牛花等等優秀新神的天庭,就算老神們統統思凡下界,這充沛的人才儲備也足夠填滿神職,不會再現三界生靈遇難卻無神可求的荒唐場景。
且看了牛花在試煉中大戰各種渣男,云華因心頭血才性情大變私通凡人,以及清清因愛生恨暴揍豬剛鬣等事后,嫦娥估摸著,只要老神們還有點兒腦子,就不會不管不顧地陷入情愛之中了。
——所以說啊,有了兩手準備,底氣就是足~
能走煌煌正道拯救世界,干什么非得當個打壓小輩的陰險小人呢?
作者有話要說:
嫦娥:不知不覺干了這么多事了?我真棒!
第226章
對若有所思的楊戩說罷,嫦娥心情舒暢,只覺自己重生一回,也算得上切切實實做了許多能阻止末法絕境的事了。
再轉向楊天佑,她語氣更加放松:“你不必擔心你家二郎沒了半神之體,就拜不進闡教。這么說吧,對于闡教那些仙人而言,除非是盤古血脈,不然哪怕是云華的神體,他們恐怕也是看不上的。”
“何況玉鼎要收楊戩,歸根結底,并非是看上了他的資質,而是為了他們的師徒緣分,指望著楊戩能夠代他入劫。所以楊戩的身體如何,還有沒有神仙血脈,對他都無足輕重。”
“可那劫難一聽就很兇險,”楊天佑卻無法被嫦娥說服,盡管明白自己一家人在神仙面前毫無討價還價的余地,身為一位父親,他還是難以抑制內心之中的擔憂與排斥,“二郎以前從沒學過仙法,如何能承受得住呢?”
“我承受得住!”忽而,一道聲音在楊天佑頭頂響起。
楊戩低下頭,對著懷中的爹爹誠懇道:“爹爹,相信我,我做得到!”
就算他原本做不到,為了能借闡教的勢保全家人,他也會拼了命地做到!
雙眸中射出堅定的光,楊戩腦海中回想著嫦娥適才說的那些拜入闡教的好處,不禁雙臂微微使力,抱緊了懷中的老父親。
——是呀,是自己想左了。
只當個凡人,是難以保護好家人的。
雖說現在家中身體狀況最好的就是自己,可看看自己面對灰豹妖時那毫無還手之力的樣子,就知道仙凡之間隔著天壤之別,不是自己養好傷就能跨越的。一旦再有仙妖或權貴驅使眾多手下來找麻煩,自家人怕是只能引頸待戮。
如果想要長久保護家人平安喜樂,讓爹爹能安心養傷不再被人輕易算計擄走,讓大哥能走出情傷再振作起來娶妻生子,讓小妹能不受家事所累覓得良人……
那自己應該做的,就是得到闡教神仙們的青眼,利用他們賞賜的法寶等資源拼了命修煉,然后在洪荒闖出一番威名。
如此,無論是忌憚于自己的師門勢力,還是忌憚于自己的修為實力,那些想要傷害自己家人的賊人,都得掂量掂量他們自己的份量。
畢竟自己可不像娘親一樣,受天庭的天規天條所限,不能隨意對凡俗生靈動手。
——但凡誰敢害自己的家人,自己必然斬草除根,殺雞儆猴!
目光從傷痕累累的家人們身上掃過,又掠過頭頂雨后煙云籠罩的天空,仿若穿透過那層陰霾直直刺向了天上云宮……
似乎隔了很久,楊戩的視線緩緩落在了山崖下一望無際的大海之上。
此刻,他內心深處的情感就如同崖下汪洋一般,時而為了自己今后能夠守護家人而心潮澎湃,時而又因回憶起被神仙們居高臨下俯視的屈辱之感而冰冷無情……
海風拂亂了楊戩微微卷曲的深黃發絲,卻吹不淡他眸中磅礴的愛意與平靜的決絕。
注視著潮起潮涌的海浪,他默默對自己發誓——楊戩,你一定要守護好家人,再不能讓他們受傷了!
沉默著為自己刻下了后半生的職責,楊戩抬高下巴,不愿叫懷中的爹爹看到自己越發濕潤的眼眶,只故作隨意地笑嘻嘻道:“您是知道我的,心高氣傲,到處惹事,誰都不看在眼里。”
“我要是不能修仙,那以后要是得罪了人,豈不是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忍著淚意將自己一通貶低之后,他扯起嘴角艱難笑了笑,爾后慷慨就義般地對嫦娥說:“姨母,我會聽您的勸告,去闡教的,您放心。”
“也叫……她放心吧。”
那一聲險些脫口而出的“娘親”,遲疑地在口中摩挲一番,楊戩苦笑一聲,終于咽回了肚子里。
人家已經不想要自己這個兒子了,自己又何必再三癡纏,惹人厭煩呢?
眨眨愈發酸澀的眼,他企圖將淚水逼回眼眶中。
可或許是連日來痛苦、委屈的事太多,又心知即將要和家人再次分離,一時間,楊戩怎么忍,卻都忍不住。
“啪嗒——”
他倉促地轉過頭,淚水終究沒有落在爹爹的臉上,而是順著濕潤的海風,沉沉墜入了海中,從此無影無蹤。
但楊戩瞞得過躺在他懷中視線受阻的楊天佑,卻瞞不過就在他身旁的楊舒。
聰穎靈慧如楊舒,自然能夠看穿二哥那看似輕松的神情之下,掩藏著的眷戀與悲戚。
撐在冰冷石壁上的手掌微微蜷縮,她垂下眸子,半晌后,輕聲問嫦娥:“姨母,您以為,我可能拜入闡教?”
如果她能陪二哥一同進入闡教,兄妹二人相伴,或許他也不至于太過孤寂。
而且……
見父兄聞言皆蹙起眉頭,爹爹更是要張口制止自己的模樣,楊舒羽睫微顫,長舒一口氣后,盡量保持平靜地說出自己的另一個理由:“其實,在上天庭之前,我就有這個想法了。”
“當初被妖怪抓走的感覺太過無力,如果不是蕪仙子從天而降,大抵我就已經……”
回憶的話驟然一頓,視線對上爹爹顫抖著伸來的手掌,她眼中酸澀,將自己的小手輕輕放在了爹爹的大手之中。
楊天佑握著女兒留下了一道道疤痕的手,不覺淚如雨下,哽咽道:“爹爹知道,你受苦了。”
楊戩更是心痛又愧疚,只恨自己帶小妹出門卻沒保護好她,還要她舍身來救:“都怪我!小妹,你安心,我一定早日修煉有成,保護好你!”
楊嘉也伸出手攬住她的肩頭,溫聲勸慰:“小妹,我們都知道你很不容易。可修煉只怕是更難的事,不如你還是留在家中吧。大哥會努力掙貝幣,為你掙出一份嫁妝,讓你能安安心心嫁得良人的。”
注視著自己的妹妹,楊嘉心中柔軟又苦澀,仿若舊事又在眼前輪回一般——娘要回歸仙班,是因她本就是天庭的神女;燕娘要去東海仙門,是因她受她爹蜀川熏陶,向往著長生之道……
但小妹也想拜入仙門,又是為什么呢?
想了又想,楊嘉只覺得,是自己這個當大哥的不夠爭氣,讓小妹受了那么多委屈后心有余悸,才想著靠她自己修仙保命。
心中越發憐惜乖巧懂事又飽受磨難的妹妹,他拍著小妹的肩,語氣更加溫柔,認真承諾道:“之前是大哥不在,今后大哥會保護好你的!”
“你不要再想以前的事了,就還安安心心地在家待嫁,做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好不好?”
“不、不好!”孰料,盡管望著自家大哥的眼神動容無比,楊舒還是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他。
瞧著小妹毫不猶豫的模樣,楊嘉憐惜之情更甚,還要再勸,卻聽她堅定道:“我不可能一輩子靠你保護的,我總得學著自己強大起來。”
抿抿唇,縱然心知接下來的話對兩位哥哥而言會有些扎心,楊舒還是決定坦誠將自己的想法和家人交代。
“其實這幾個月來,接連看到大、紅燕和小草姐姐的遭遇之時,我就在想,我不能光指望著你們的保護。”
“當然,我明白,你們和蜀家人不一樣,定然不會讓我淪落到紅燕那種進退維谷,夾在娘家和婆家之間為難的地步,”急促地補充一句后,她唇邊笑意卻反而添了幾分苦澀。
“可誰能保證,我不會是另一個小草姐姐,一個無法反抗的小草姐姐呢?”
目光從父兄臉上一一掃過,楊舒神情惆悵:“小草姐姐家中如何,咱們都是知道的。曾經,瞧著大柳叔叔那壯如熊羆的體格,咱們不還覺得,有他在,一定誰也不敢欺負小草姐姐嗎?”
“可事實就是,大柳叔叔不可能時時刻刻守護在小草姐姐身邊。最后打敗叢家的紈绔子弟,還是得靠小草姐姐自己。”
“而就算大柳叔叔再力大無窮,作為一個凡人庶民,面對叢家那樣的權貴,即使女兒受了委屈,他不但無法報復回去討個公道,還不得不帶著一家人背井離鄉,以免遭受叢家的報復……”
心有戚戚地一嘆氣,再抬起眼眸時,楊舒清眸雪亮,渾似浸于漫漫雪色上的一彎冷月,是令人難以直視的蒼涼與靜寂。
那是同為凡人,同為女子,同為女兒,感同身受的心情。
她的神色復又平靜下來,語氣也不再急促:“從那時候起,我就在想——如果是我,我能怎么辦?”
“當時,我以為我找到了答案——跟著二哥學武,或許起碼能和小草姐姐一樣,先打敗心懷叵測之人,保護好自己。”
眼眸中浮起幾分清淺笑意,楊舒又是緬懷又是惆悵,嗓音不由飄忽:“和二哥走這一路,行俠仗義……我是真以為我可以了的,直至遇見了灰豹妖。”
“原來我眼中那么厲害了的二哥,在他面前,也不是一合之敵。而讓我自鳴得意的輕功,也全然比不上烏鴉妖們的速度。到了那時,我才意識到,凡人與修行者之間的天塹之別。”
“不入仙途,終是凡俗。哪怕一只才剛會說話的小妖怪,都能輕而易舉地傷害我和我的家人……”
說盡心中悲意,在父兄無聲又疼惜的注視下,她怔怔垂下眸。
目光沉沉落在身下黑亮的石壁間,楊舒伸手探去。指尖被巖石的冰冷刺得一顫,她微微一頓,卻仍是沿著縫隙摩挲起了紋路。
似乎過了很久,楊舒才再次有了動作。
雙手相疊在冰冷巖石上,她以無比恭謹的姿態向著嫦娥叩首拜下:“我欲拜入仙門,還請姨母指點迷津!”
作者有話要說:
楊舒:在這本女頻無CP里,本女寶才是更耀眼的存在~
第227章
人間春光爛漫,山野間繁花如錦,城池里楊柳青翠,端的一副好光景。
唯有山野與城池間一座孑然獨立于田地旁的宅邸,在這依依春風之中,門庭大開,野藤亂纏,雜草叢生,顯露出搖搖欲墜的荒涼凄然之感。
楊家四人相攜步入自家宅子中,才短短的時日未歸,家中竟已是這般景象,他們瞧了,皆不由神色黯然。
楊天佑駐足在前院里,虛弱倚靠在大兒子身上,苦笑著嘆息道:“看來當初我被叢越抓走后,家里的下人們也都散了。”
“這宅子沒了人氣,難免破敗。”
“咳咳,”楊舒找到塊破布,將其當做抹布,利索地掃去了前廳地上的一片灰后,回頭窘然招呼,“爹爹,姨母,你們先坐下吧。”
“我們動作很快的,一會兒就能把行李收拾好。”
低頭瞧著勉強算得上干凈的一片地,她無奈抿嘴——廳中遭了賊一般空空如也,家具也都被搬空了,現在就只能委屈爹爹和嫦娥姨母席地而坐了。
嫦娥緩緩從門外走進來:“好,不著急。”
“你不用給我清理位置了,自去收拾吧。”
說罷,她手掐清凈訣,徑自給自己清理出了一片干干凈凈地方后,掏出張椅子穩穩坐了上去。
目送著楊舒應聲后轉道走向后院的背影,嫦娥拿出杯仙露,邊啜飲邊思索。
在海邊山崖上時,忽然被楊舒叩拜懇求,她愕然之余,亦是思緒萬千。
沉吟片刻后,她還是答應了楊舒,會幫她問一問闡教仙人。
若說私心么,自然是有的——
身為云華的好友,在明知她還對楊家人心有牽掛的前提下,嫦娥自然也難免將楊家兒女當做自己的小輩,不自覺地就想要對他們照拂一二。
且楊舒本人一向靈秀聰慧,一聲聲“姨母”叫得人心都要化了,這次懇求自己時又那般堅毅決然。縱然是為了不叫這好孩子失望,嫦娥也是愿意為她說上一句的。
但嫦娥也有底氣說,自己應承了楊舒此事,更多是出于一片公心——
在云華提出猜測之后,楊家人的所作所為就都是需要嫦娥格外注意的了。
楊舒突然提出要修行,雖看似有理有據,但嫦娥也需得觀察她此舉背后是否另有陰謀。是以比起任由楊舒自己暗中行動,倒不如將她的修道之旅限制在嫦娥可觀察的范圍內。
好歹在闡教,她還有太乙真人這個勉強能用的人脈。
嗯,相信有小靈詝的甜言蜜語,太乙一定不會介意回次昆侖山探望探望他留守師兄的~
此外,身為一個人族女子出身的神仙,能看到楊舒的轉變,嫦娥也是不由欣慰。
此前的楊舒,就恍若一個最標準的人族女子——貌美、乖巧、嫻靜……
她會在乎自己的容顏,常常花費許多時間與精力在刺繡、調香等能夠裝扮自己的事情上;
她會聽從爹娘的意思,安靜等待著長輩為自己挑選未來的良人,在閨中羞怯又期盼地待嫁;
她會崇拜兄長的壯舉,雖然偶爾也會惱羞成怒地對逗弄自己的二哥發脾氣,但她一貫是跟隨在兄長身后,等待著他們創造一個又一個奇跡,而后帶頭為他們呼喊的。
楊舒是最好的女兒和妹妹,未來或許也會是最好的良人。
可這些年在仙錦上讀著這些對于楊舒的描述時,嫦娥卻莫名有些為她感到難過。
其實嫦娥明白,這沒什么好難過的,就連楊舒自己,或許都不會有絲毫難過。
畢竟,在楊家的日子,她是真的很輕松快樂——能夠無憂無慮地生活,享受著家人的寵溺,感受著外人的羨艷,似乎生活完美得不需要任何更改。
如果這樣的日子還要難過,那嫦娥還是凡人時,得時時擔憂著自己要是摘不到果子,后羿要是打不到獵物,全家都得餓肚子的生活,怕是得被稱之為“絕望”了。
但前世在末法絕境時代守陣時,偶然聽過的一些凡人女子的想法,卻叫嫦娥無法再認同,楊舒這樣的生活就算得上完美。
尤其是,在她娘親,乃是一位天庭神女的情況下——
同為神仙的孩子,她的哥哥們都是以自己有多英武善戰為豪,唯有她,是以毫無殺傷力和震懾力的美麗為榮;
同為神仙的孩子,她的哥哥們除了婚姻之外,都各自有自己的人生目標與職責,唯有她,似乎待嫁就是此時生活的全部;
同為神仙的孩子,她的哥哥們能夠坦然成為人群的中心,意氣風發地享受著帶領同伴的權柄,唯有她,永遠只能跟隨在哥哥們身后仰望著他們的背影……
楊舒身為一個少女,或許生活比起前前后后各個時代的少女而言,已是完美得不得了了。
可作為一個人族,比起她的同胞哥哥們,她的生活著實有些委屈。
至少嫦娥這個旁觀者瞧了,會不覺心生郁氣,為這花團錦簇下的幽深蛛網而難以喘息,更為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的遲鈍而膽戰心驚。
——若非前世聽到過那些凡人女子振聾發聵的吶喊,就連她,都曾經以為這樣的生活,對一個女子而言是極好的。
作為曾經在巫妖壓迫下朝不保夕的人族,嫦娥前世也曾偶爾覺得,閨閣少女們不用擔起養家責任就能吃穿不愁的待遇,著實令人羨艷,是這世道對女子的優待。
固然在這過程中,凡間的女子們一步步丟掉了權柄,成為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小姐,她也沒有意識到這其中有何不對,只當是隨著女子身體越發瘦弱后,凡人自發呵護女子的結果。
可事實上,就是這樣一代代灌輸給了女子“美貌、乖巧、嫻靜最重要”“自己的榮譽皆來自于父兄良人兒子”等信念的潛移默化,將女子盡皆捆綁了起來。
原本高大強壯的女子,被逼著鉆進又瘦又矮的衣服中……于是為了能夠穿上這些衣服,女子不得不減少膳食與鍛煉,讓自己變得瘦弱又纖細。
原本自信自由的女子,被逼著跌進狹窄幽深的井底里……于是為了能夠縮入那口小井,女子不得不蜷縮彎腰又低頭,讓自己變得畏縮又卑微。
——就是經歷了這樣一代又一代的規訓,人族再沒有了嫦娥那時期群星璀璨、威名令妖族聞風喪膽的女性首領們。
取而代之的,是被擠在了史書邊角夾縫里,僅有寥寥幾筆記載了她們如何為男性家人自我犧牲的“某某氏”。
曾見證過遠古時期女子英姿的嫦娥,無法不為這樣的結局感到悲戚。
就是懷著這樣的不忿與不甘,對于飽受爭議的紅燕,在心知對方是受家族熏陶才如此心思深沉又自私自利后,她能始終對她的堅韌果決存有一份欣賞。
——善良固然好,可對于正面臨著這般無形桎梏的女子而言,有幾個足夠自私又老辣的女子存在,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也是因為這樣的心情,在聽到楊舒的請求時,嫦娥才立即應下了。
甚至,若她無法幫助楊舒拜入闡教,那她也不介意用自己為數不多的人脈,幫她去聯絡其他已邁入仙途的人族女性。
在不傷害其他生靈的情形下,女子欣賞女子,女子幫助女子,本就是應有之義。
含笑吸了一口仙露,嫦娥后仰靠在椅背上,心思悠然。
真好啊,這輩子,不僅幫人族女仙姐妹們獲取了能夠修補殘魂的功德金光,還可能讓七位公主、廿六、胡博聞、駭浪、紅燕、楊舒等女子在洪荒大放異彩。
這樣,就算終究還是阻止不了末法絕境的到來,至少在面對未來時,自己的身邊,能夠出現更多女子的身影了。
如此,也算吾道不孤了。
……
在嫦娥仙子怡然自得之時,楊家后院里,楊嘉、楊戩和楊舒也正忙忙碌碌地四處搜尋著什么。
從爹娘的院子里走出來,楊嘉眉眼低垂,攤開雙手,深深嘆了口氣:“沒了,一顆貝幣都沒了。”
“爹說的他藏在床下頭的貝幣,還有金子,全都沒了。”
蹲坐在桃花樹下的青石上,他雙手捂住臉頰,口中發出不可置信地驚嘆:“就算是以為咱們不會回來了,下人們也不至于連爹娘房中的石板都撬開吧?!”
“這哪里是找工錢,根本就是賊不走空啊!”
楊戩也從存放獵物的院落中走了出來,在大哥期盼的目光下,他苦笑一聲,展示了自己同樣空空如也的雙手:“我也什么都沒找到,以前的獵物倒是剩了些,但都是些已經腐爛了的肉。”
“其余的,無論是皮毛還是骨肉,全都不見了。就連馬廄里爹養的那頭老騾子,也都不知道被誰牽走了。”
聞言,楊嘉真是不知道自己該哭該笑,只能盡量把事情往好處想:“也算個好事,起碼不必擔心咱們這么久沒回來,老騾子被餓死了。”
這時,迎著兩位哥哥不抱期待的目光,楊舒也兩手空空地從她自己的院落中走了出來。
楊嘉對妹妹勉強一笑,強作鎮定:“沒事,小妹,不過就是些錢財,不必擔憂。等你和你二哥上了昆侖山,大哥和爹爹就在山下墾田種地。到時候,一樣能掙出一份家業。”
“只要咱們一家人能在一起,區區錢財又算得了什么?!”
鼓舞了小妹一番,他心里終于也有了點兒底氣。
想著自己當初跟隨娘兩年就給家里掙出一套大宅子的輝煌歷史,楊嘉不禁眉頭舒展,茫然倉惶了大半日的心也終于能夠安穩了幾分。
——大不了就從頭再來,憑自己的本事,難道還掙不到貝幣?
就在他愈發自信之時,只見楊舒神色平靜地繞過他,走到了他身旁的桃花樹下。
然后,楊嘉就眼睜睜瞧著,自家小妹從桃花樹下挖出了一大塊金子!
作者有話要說:
楊舒(神色平靜)(情緒穩定)(徒手碎磚):柔弱的爹,離開的娘,憨傻大哥,叛逆二哥,堅強的我?!
第228章
有了楊舒從前未雨綢繆埋在桃樹下的一大塊金子,楊天佑和楊嘉今后在凡間的生活也算有了保障。
于是,楊家人不再拖延,各自收拾了些方便攜帶的行李,便又登上了嫦娥仙子召來的一朵白云。
白云從城外楊家大宅徐徐升起,楊家四人坐在云端,低頭俯瞰著漸漸渺遠的灌江口,不覺心生悵然。
——不過是短短幾日,他們的人生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從此以后,他們不僅要背井離鄉遠赴昆侖,更不知這故鄉,又要何時才能再回了。
或許到那時,不僅這枯藤雜草會愈發猖獗,就連他們的宅子,也將在漫長歲月中愈發傾頹荒涼。
一念及此,楊天佑的眼眶便不由酸澀。
孩子們還年輕,二郎和小女兒更是要拜師學道修得長生。他們如果有心,今后總還有機會能重歸故里的。
唯有他,人已中年,身子又一向虛弱。恐怕有生之年,都再難回來了。
那側見證了他與良人相識相愛的河畔,那條充盈過孩子們歡聲笑語的街巷,那座象征了他楊家東山再起的新宅邸……
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流轉,越是回憶,楊天佑就越是心痛。
昔年一同創造這些美好回憶的人已不在身邊,從此他們就是天人兩隔。
從今往后,想來天上地下,也唯有他一人會守著這些回憶,不敢淡忘了。
輕輕別過了頭,倚靠在二兒子的肩頭,楊天佑不忍再看。
察覺了他的悲意,楊舒暗自輕嘆一聲,和哥哥們對視一眼,各自無聲地垂眸,不去打擾已承受了太多打擊的爹爹。
就在楊家人的沉默中,白云悠悠飄離了灌江口。
人間仍是春日燦爛的好光景,白云一路飄過,只見群山層巒疊翠,繁花鋪陳似錦。
從云端往下看,就恍若有仙人執春風作筆,沾春色為墨,將他們上天前還被冰雪覆蓋的大地重新涂抹,渲染出了一副萬物生機勃發的煥然景象。
然而隨著白云漸漸靠近昆侖地界,凡間似乎又回歸了冬日一般。
比鵝毛還要大的雪花從楊家人身邊緩緩飄過,紛紛揚揚向著大地灑落,不多時,就又為綿延曲折的山巒披上了一層新的白衣。
盡管有嫦娥仙子的法術保護,楊戩此時不會再被昆侖雪的寒意刺痛,可瞧著那洋洋灑灑的大雪,他仍是不禁心有余悸地一哆嗦。
趴在云頭眺望著越來越近的雪山,風雪中傲然屹立的山巒是如出一轍的蒼茫雄偉,他從遠處看去,竟難以分辨自己當初跪了許久的山頭,是在哪個位置。
即便定睛細瞧,楊戩睜大了眼,卻仍舊尋不出自己縱馬而來時留下的那路蹤跡。
畢竟時光不等人,風雪更無情。一段時日過去,過往早已被風雪掩埋在時光之中。
隨著白云緩緩降落,視野從俯瞰逐漸變為仰望,他站在雪地上,不禁怔忪。
上一次來時,他為了求玉鼎真人去救妹妹,當真是心急如焚,自然也無暇去領略這人間勝境。
而此刻,再次站在山腳下,才知何謂震撼。
——巍峨壯闊的山巒是人族肉眼難以丈量的巨大,向上直入云霄恍若要連接天地,橫鋪雄踞凡塵渾如有巨龍酣臥。
而天上飛雪又為這靜默的山賦予了流動的生命力,自上而來恰似銀河飛流直下,順流而下正像仙瓊飄落枝頭,端的一副清正縹緲之景。
楊戩仰望著昆侖山,一向桀驁無畏的心難得有了幾分膽怯。
居住在這般仙山中的仙人,出身于名門正派中的仙人,曾被他堅決拒絕過的仙人……
真的會愿意再收已失了神仙血脈的他為徒,乃至再將沒有師徒緣分的小妹也收入門下嗎?
從前的他不在乎什么修仙的機緣,故而可以對仙人隨性而待。
可此時此刻心中有了所求之事,再念及自己此前的輕慢桀驁,楊戩便不禁心生忐忑,向前的步伐也緩慢了下來。
他不怕自己受仙人嫌棄磋磨,只怕自己行事不慎,牽連了家人。
嫦娥收起載人的白云,轉頭正瞧見了楊戩愈發躊躇的身影。
難得見這前世今生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面露畏縮之色,她心中暗嘆,走上前去寬慰:“放心,玉鼎真人不是說了,他同你的師徒緣分是他師尊親自測算出來的。”
“他最是尊師重道不過,有此言在前,定然會收下你的。”
“呵呵,”倏然,一道笑聲從前方傳來,嫦娥和楊家四人抬眸看去,就見不遠處正站著兩個道士打扮的身影。
正是玉鼎真人和清虛道德真君。
玉鼎真人雙手攏在袖中,與師弟立在一方青石上,雙眸垂下斜睨嫦娥,神情似笑非笑:“仙子倒是懂貧道,竟拿老師來壓吾。”
“不敢,”因著自己有求于人,嫦娥也無意和玉鼎來個什么劍拔弩張的唇槍舌戰,聞言只淡淡回答一句,不卑不亢地頷首與闡教二仙見禮,“見過真人、真君,二位久等了。”
“可不是久等了,”嫦娥有意避讓,玉鼎卻是得寸進尺,橫眉豎眼地陰陽怪氣,“等了這么半天,結果等來的竟是個被雷劈成凡人的徒弟。”
他話說的難聽,語氣更是刺耳,楊戩聽在耳中,腳步霎時一頓,攥緊了雙拳,漲著臉不知自己該進該退。
——還未入門就已被看不上了,就算成功拜師,自己還能得到師門的真心教導嗎?
正在他躊躇徘徊之時,肩上驀地被拍了一下。
恍惚轉頭看去,就見嫦娥姨母對他含笑道:“你師尊已承認了你是他的徒弟,還不快去拜見?”
嗯?
被嫦娥說得一愣,楊戩驚愕地眨了一下眼,而后才回過神來,快走幾步跪倒了玉鼎真人面前。
按著娘親上天庭前交代他的禮節,板板正正對著玉鼎真人三跪九叩后,垂首悶聲說:“弟子楊戩拜見師傅。”
臉上雖掛著不陰不陽的笑容,可低頭打量著楊戩那一絲不茍的動作,玉鼎真人卻是站在青石上動也不動,顯然是默許了這拜師禮。
等楊戩行過大禮跪在他面前時,他輕哼一聲,干巴巴丟下一句“隨我回山”,就要轉身帶楊戩入昆侖山回玉虛宮。
然而才要轉身,身后又傳來了嫦娥的聲音:“真人,請慢。”
“這姑娘同樣有心學道,不知可否拜入你門下?”
聞言,玉鼎真人就擰起了眉頭。
重新站回去,他斜著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被嫦娥推出,而后跪拜在雪地上的瘦弱身影。
這明顯是個徹頭徹尾的凡人少女,以他的眼力,不僅能輕易看出少女未曾修煉過,體內不含神異血脈,還能看出她剛剛經歷過藥燉、雷劈等等酷刑,能強撐著完成這些動作簡直是人族奇跡。
像不遠處和她有相似境況的一老一壯兩個人族男子,還能站穩就已很勉強,氣息更是虛弱無比。
再有……
眸中閃過一絲驚疑,玉鼎真人終于將手從袖中伸了出來。
快速掐訣后,他語氣凝重:“她也是云華的孩子?”
“不錯,”嫦娥心知縱然封神量劫前天機晦澀,但這發生于幾十年前的舊事還是躲不過他的掐算的,是以輕輕頷首,坦誠相告,“她名為‘楊舒’,‘云卷云舒’的‘舒’。是云華的小女兒,也有心學道。”
“這孩子心性善良堅毅,頭腦聰穎清醒,是個學道的好苗子。”
“若真人收下她與楊戩一同教導,未來未必不會成為闡教三代弟子中的一段佳話。”
“哼,”玉鼎真人再次將手收回了袖中,對嫦娥的話卻是不置可否,“我闡教英才輩出,向來不缺什么佳話。”
嘴角勾起,流露出幾分莫名的意味,他雙目緊盯著嫦娥,眸光閃爍,問:“倒是仙子現在這話,是以什么身份和我說的?”
對上玉鼎真人那若有所指的目光,嫦娥神色如常:“是以一個人族女仙的身份所說。”
玉鼎真人追問:“與云華神女無關?”
嫦娥直視玉鼎真人,斂容正色,語氣平淡:“我識得此女是因云華,但請真人收她為徒,卻是受了她本人的托付。同為人族出身,我欣賞她的品行,故而愿意為之引薦罷了。”
楊舒早聽出了兩人話中暗藏的機鋒,不由心中焦急,生怕自己的所求會拖累娘親,讓她被誤解還與凡人子女有關。
故而在嫦娥姨母解釋后,她也當即附和道:“仙長明鑒,是小女下凡之后懇求嫦娥仙子才有此事。娘——云華長公主彼時已留在天庭,并不知曉此事!”
無論娘親不再認他們是當真不再將他們看作家人,還是為了保全他們不得不做的假象,楊舒都知道,自己必須矢口否認娘親與他們還有瓜葛。
只因她相信,以娘親的品行,就算要與他們斬斷因果,也不會選擇傷害他們。娘親的選擇,對家人們一定都是最好的。
懷著對娘親的信賴,楊舒雙眸盛滿誠懇之色,不避不閃地與仙長對視。
“你——”被少女的灼熱目光注視著,玉鼎真人眉頭登時擰得更緊,不愿再感受那視線,他轉頭冷笑著質問嫦娥,“她一個早該死的人,仙子勸我違逆天命收其為徒?”
玉鼎真人這話一出,首當其沖的嫦娥還未有什么反應,楊家其他人就先神色緊張了起來。
伸手一把抓回著急之下就要上前的楊戩,安撫性地拍拍他的肩,嫦娥面不改色地回答玉鼎真人:“可楊舒沒死,足以證明人可勝天,不是么?”
作者有話要說:
楊舒:我命由我不由天!(伸手指天)(狠狠握拳)(神情堅毅)
第229章
“那是因為你突然插手,攔住了玉帝派去滅楊家滿門的天兵天將!”
一想起自己當初根據老師推算出的天命跑去楊戩跟前說他已家破人亡,結果卻被云華當場打臉的舊事,玉鼎真人就不由咬牙切齒。
“你能救得了她一時,難道能救得了她一世?”
斜睨了那平平無奇的凡人少女一眼,他嗤笑一聲,語帶嘲弄:“她此生命途已被更改,今后會有何變故誰也料不到。比起你說的與她哥哥成為一段佳話,更可能的,則是她這本不該存于世間之人從此死劫不斷,不知何時就身死道消!”
“這樣一個徒弟,貧道收了,又有何用?”
嫦娥聽了,再看向楊舒,也不由沉吟。
玉鼎真人這話說得刻薄,但確實也沒錯。
洪荒大能收徒,一是為了有后繼者能將自己的道發揚光大,二是為了擴張自己的教派勢力,三則是防著若自己有朝一日落魄下去,也能有個徒弟侍候左右。
而這三點,要么需要徒弟有能夠領悟傳承道法的靈性,要么需要徒弟有敢拼敢殺的血性,再不濟也需要徒弟有能供養師傅的家底。
至少闡教多是以此擇徒的,例如道法高深的廣成子便是對應了靈性,好斗善武的玉鼎真人對應了血性,出身龍族的黃龍真人則對應了家底……
而楊舒么……
縱然嫦娥覺得這孩子很好,也不能違心地說,她夠得上闡教的收徒標準。
靈性這一點,前世今生她都未修過道,嫦娥無法如根據前世楊戩修為而信賴他今生悟性那般妄自斷定她的情況。而她被天雷劈回了凡人之體的根骨,更是她拜入仙門時不折不扣的減分項;
血性這一點,經過她回妖寨救烏鴉妖一事,嫦娥能看出楊舒這孩子有不畏生死的英勇。但她也著實太過良善,缺少能夠狠下心隨闡教眾仙一同殺人奪寶、擴張地盤的殺性;
最后一點就更不必說了,以楊家此刻的情況,楊舒的師傅恐怕不僅指不上她上供什么延年益壽的寶物,或許還要自掏腰包來養她這個一窮二白的徒弟……
這么一琢磨,嫦娥再瞧玉鼎真人,只覺他沒有和自己一樣擁有前世記憶,無法篤定楊戩靈性十足的前提下,還愿意遵守與云華的諾言,白白收這么一個徒弟,已經算是厚道的了。
這也難怪他見了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畢竟被自己帶上天庭后,未來徒弟最大的優勢——那身傳承自云華的半神之體——都被天雷劈沒了,他再收下這個除了心性之外身無長物的徒弟,可是和預期落差太大了。
就算除了盤古血脈之外,其余的出身對于他們闡教仙人而言都相差不大,但有終究比沒有好。
這么一想,嫦娥又不禁暗嘆一聲。
自己雖是為三界蒼生不再陷入末法絕境的大局著想,才推動了由天庭當眾判處楊家人一事,可謂問心無愧。但這般下場,對才不過二十多歲的楊戩來說,確實有些殘忍了。
倘若他因此無法拜入仙門,那前世赫赫有名的二郎真君,或許就只能做個壽命不過百年的凡人,泯然于洪荒眾生之中……
思及此,縱然理智知曉自己沒錯,縱然知道楊戩今生保住一條命還家人性命俱全已是比前世好上百倍的結局,嫦娥再看向他的目光也不禁透出了幾分不忍。
也因此,對玉鼎這位能決定了楊戩未來修道待遇的存在,她的態度也更為溫和了。
誰叫他雖話說的刻薄,但也不是胡攪蠻纏,而是就事論事呢。
——不討人喜歡,可也勉強能算得上可溝通的對象。
斟酌了片刻言辭,嫦娥決定再為楊舒最后爭取一番,于是耐心道:“真人此言有理,嫦娥承認。可大道三千,總有一線生機。楊舒此前歷經兇險,最終卻總能得以保全性命,焉知這不是一種氣運在身?”
“再者,今日真人收下她,教個幾年便能看出她是否有入道的潛質。若她不爭氣,幾年時間于真人而言哪里算得上什么?屆時將她趕下山去便是。”
隨意地一拂袖,她微微一笑,反問玉鼎真人:“但倘若是個好苗子,豈不正是一段善緣?”
“這緣分貧道可不稀罕,”孰料,在此事上,玉鼎真人卻很堅決。
就連在一旁的清虛道德真君,也一反此前對楊戩的和善模樣,嚴肅道:“仙子怕是誤會了,截天一線生機,乃是截教教義。而那什么善緣……”
“呵,”他搖了搖頭,眼中飛速閃過一絲不屑之意,“那可是西方教的說法。”
目光落在跪于風雪之中的凡人少女身上,清虛道德真君長嘆一聲,抬手施出一道靈氣,強行將其扶了起來。
但對著面帶期許的凡人少女,他卻仍是堅定道:“我闡教收徒自有標準,此事不是我們師兄弟二仙能夠一意孤行的。你們就算在此說上三天三夜,也不過是徒費口舌罷了。”
“好姑娘,你若真有心求道,還是另尋高明罷。”
轉頭對少女溫聲勸了一句后,清虛道德真君不忍看她那瞬間熄滅的明亮雙眸,輕嘆一聲,對身旁的玉鼎真人道:“師兄,不早了,快些回山罷。”
說罷,不等玉鼎真人反應,他便拂袖轉身,徑自入了昆侖山下的玉虛宮陣法之中。
頃刻之間,清虛道德真君的身影就消失在漫天風雪之間,再無影無蹤。
在他身后,嫦娥望著他轉瞬即逝的背影,沉默不語。
其實倘若自己強行要闡教仙人收下楊舒,還是有把握的。
不提別的,單單玉鼎真人要收楊戩一事,就有的說頭——
同為被天雷劈沒了半神之體的神二代,憑什么楊戩能拜入闡教,楊舒就不能?
玉鼎真人雖口口聲聲說是什么師徒緣分,可這話騙騙旁人也就罷了,還能騙過她?
不過就是元始天尊為了應付即將到來的封神量劫,故而著急忙慌給自家二代弟子們收一大堆徒弟,以期來日有三代弟子能替他的好徒弟們應劫。
如此這般,哪怕量劫中他闡教落敗于截教,也有三代弟子們填補封神榜上的神位,不至于讓二代弟子們上天為神。
這算盤打得著實好,闡教只需付出個幾十年的教學,就給量劫可能導致的最差局面提前準備出了個次選方案,從此獲得二代弟子們千千萬萬年的安寧。
可這方案對闡教眾仙而言極好,但對天庭而言可就很陰險了——
玉帝和天道搞出來這封神量劫,歸根結底還是要打壓闡教眾仙不尊天庭、不守天條的囂張氣焰,并強命他們上天為神造福蒼生。
而要是被闡教眾仙鉆了漏子,那他們辛辛苦苦弄出來的封神榜,豈不是就成了徒有其名的笑話?
他們若只想要幾個才修行幾十乃至幾年的小仙上天成神,哪還有什么必要引發量劫?
直接讓云華“庫庫庫”生唄,花個百年、千年生他一百個、一千個楊戩那樣的,再搞出一個和龍、鳳、巫、妖那樣禍亂洪荒的大家族出來……
總之,嫦娥確信,倘若自己將闡教的籌謀上報天庭,玉帝和天道哪怕不好明著斥責闡教鉆規則漏洞,也必然會在接下來的封神量劫中小動作不斷,千方百計給闡教眾仙添堵。
至于她有沒有插手此事的資格……
這就要說到云華仙凡戀之案完結后,玉帝為了犒賞人族女仙姐妹們和嫦娥,而提出來的要給她授予神職一事了。
——當時,嫦娥可是向玉帝申請了量劫期間巡游三界的神職!
有了這么一個神職,這天上地下,三界之中,還有神仙比她更有資格管闡教這鉆量劫空子的事嗎?
沒有啊!
她管這事,才叫天經地義呢!
嫦娥就不信,自己拿出玉帝敕封自己神職的圣旨,再點出闡教這番上不得臺面的算計后,玉鼎真人還能像現在這般軟硬不吃。
——就算他不在乎得罪自己,為了他們闡教,怕也得低聲下氣哄著自己!
不過,哪怕心里已經完整想象出了玉鼎真人被威脅著不得不捏著鼻子收下楊舒的舒爽場面,嫦娥仍是沒有這么做。
一來,雖然這昆侖山下只有一個不足為懼的玉帝,但山上仙宮里可還有一位元始天尊呢!
圣人以下皆為螻蟻,她此時的修為在圣人面前可還不夠看。且今生她又還沒眾所周知有要抵御末法絕境的職責在身,想來圣人才不會顧惜她的性命,說不定當場就會讓她魂飛魄散來殺人滅口。
在沒阻止末法絕境前,她還不能死。
二來,她總是要為楊戩和楊舒考慮的。
假使她今日真要只顧自己痛快,自然可以與玉鼎真人作對,將他得罪得死死的,然后徑自甩袖而去。可這樣一來,就算玉鼎真人捏著鼻子收下了楊家兄妹,在與自己有舊怨的情況下,怕也不會悉心教導他們,尤其是被她強塞的楊舒。
要是造成了這樣的局面,那對于楊舒來說,這師傅拜了還不如不拜!
三來,她不能知法犯法、以權謀私。
她重生以來就有意整肅天庭眾神知法犯法、以權謀私的行徑,自己又怎么能為了讓楊舒修仙的私心,就以公職威逼利誘玉鼎真人呢?
這是原則問題,她絕不能破。
四來……
視線停留在清虛道德真君身形消失的位置,嫦娥眸中浮起意味不明的笑意。
闡教招三代弟子擋劫,終究只是鉆規則漏洞,沒有能證明他們行事有錯漏的真憑實據。真要報給玉帝,他和天道除了暗戳戳搞小動作,怕是也做不了什么。
既然如此,便沒必要急著亮出自己的神職,平白讓闡教眾仙心生警惕。
畢竟,按前世的記憶,他們在之后的量劫之中,留下的能供自己抓把柄的機會,可多著呢。
若有所思地微微勾唇,對著神情冷硬的玉鼎真人,嫦娥不再徒費口舌,輕輕頷首:“真人的難處,嫦娥明白了。既如此,便也不再強求了。”
瞥了眼楊戩,她含笑道:“那日后,楊戩這孩子就托付給您了。”
作者有話要說:
楊舒(絕望):難道我真沒法修仙?
嫦娥:乖孩子,好飯不怕晚,你的好師傅在路上呢,你來猜猜是誰~
第230章
細細密密的雪粒從天上簇簇落下,順著滾滾如瀑的濃煙云霧就飄飄搖搖進了山野之中。
不同于玉虛宮山門外的冰封萬里,這片山巒雖也有飛雪,卻多了幾分生機勃勃的春日景象。
嫩綠色的小草破土而出頂開雪層,密密麻麻在大地上冒了頭,盛起星星點點的彩色小花,如織錦般一路鋪陳而過。
雪粒細碎落下,很快便融化于濕潤暖風之中,成了墜在葉片、花蕊上晶瑩剔透的露珠。
倏爾,矮樹上一片翠葉被突如其來的動靜驚得輕輕一顫,一顆露珠便被抖落下去,跌入了汩汩流淌的清澈溪水里,向著山下潺潺涌去。
原來,是矮樹旁木屋的門被驟然打開,帶起的風吹動了葉片,才有了露珠的猝然下墜。
推開門的楊嘉渾然不知那小小露珠的遭遇,只攙扶著爹爹跟隨在兩道身影后。
幾個時辰前,在闡教仙人嚴詞拒絕也將小妹收入門下后,嫦娥姨母又帶著他們飛了一會兒,就降落到了這片離仙門不遠的凡人群居地。
說是昆侖山脈這處,仍屬于闡教管轄地。他們居于此,有闡教坐鎮不容易被妖孽侵擾,也方便二弟日后下山來找。嫦娥姨母已將事事都為他們考慮周全了,他們自然是從善如流,決定就在此安家了。
于是,靠著小妹從灌江口家中桃樹下挖出的那一大塊金子,他和爹爹置辦好了新家,買下了一座堅固保暖的木屋。
眼見他們暫且安頓下來,嫦娥姨母便提出告辭,說要帶著小妹再去其他仙門試一試。
亦步亦趨跟隨在自家小妹和嫦娥仙子身后,直到走在最前方的嫦娥仙子停住了腳步,妹妹也無奈轉身,楊嘉才禁不住滿腔酸澀地深情呼喚:“小妹——”
“大哥,”輕嘆口氣,楊舒壓抑著心中同樣濃厚的不舍之情,柔聲勸他,“你和爹爹別送了,外邊兒天冷,快回去吧。”
“以后,也莫要擔心我。”
“倘若嫦娥姨母能帶我拜入仙門,這是樁好事,你該為我高興的。而倘若……”
扯了下嘴角,她強撐起笑容,故作開懷:“倘若我終究是無緣仙門,那嫦娥姨母也會將我送回來。到時候咱們一家三口就能團聚,你又有什么好擔心的呢?”
楊嘉心知她說得有理,可明白道理是一回事,能夠做到又是一回事。
抿抿唇,他嗓音嘶啞,不甘心地問:“你當真不肯留下嗎?此處雖然不如灌江口暖和,可接近昆侖山,咱們一家人都住在這里,日后你二哥出山了,也好團聚。”
“你今后要是想嫁人,這里有爹爹和大哥在,也有娘家能幫你撐腰。你要是不想嫁人,等大哥養好了身子,也能打獵養你……”
耳聽著大哥又要老調重彈再勸自己,楊舒無奈一笑,搖頭止住了他的話:“大哥,讓我去試一試吧。不再試一試,終究是不甘心。”
瞧著小女兒那流露出幾分哀求之意的凄婉目光,楊天佑拍拍大兒子的手臂,也勸:“大郎,你妹妹大了,有她自己的主意了,就讓她試一試吧。她有志向,是好事,咱們該為她開心的。”
蹣跚走上前去,拍拍小女兒的腦袋,為她理著衣襟,他感慨不已:“一轉眼,我們家舒娘,也長這么大啦。”
“你想去求道,就去吧。爹爹雖然不懂,但經歷了這么多事,爹爹也明白,你比爹爹更厲害,能照顧好自己。”
“爹——”爹爹手上的溫度還停留在頭頂,再聽著他這番開明又慈愛的話,楊舒頓時眼中酸澀,不由地如小時候一樣,張開雙臂抱住了爹爹。
才將爹爹抱住,她便紅了眼眶——先被叢越折磨,又受天庭雷罰,此事的爹爹,比幾個月前,消瘦了不止一圈。
自己抱住的腰身,除了骨頭還是骨頭,幾乎都沒什么肉了!
忍著淚水將頭埋在爹爹的懷抱里,楊舒語氣極輕,卻也極鄭重:“等我修煉有成,就回來這里。”
“到時候,由我來保護您!”
“好,好,好,”下巴枕在小女兒的頭頂上,輕輕撫著孩子的頭發,楊天佑張口應下了她的承諾,含笑打趣,“那爹爹可就等著咱們舒娘學成歸來了。”
只是在楊舒看不到的地方,他眼角流露出來的點點淚光,卻盛著不抱任何希望的哀切。
孩子話說的輕巧,可他哪里不知,修煉有成得多難呢?
許多凡人,可是終其一生,連道途的門檻都邁不進的。
女兒若真順利拜入了仙門,或許自己有生之年,都等不回她了。
盡管心里藏著如此沉重的憂愁,在女兒從自己懷中起身抬起頭后,楊天佑還是保持著臉上笑意,輕輕拍拍她的肩:“你也要用功,不求有多高強的武藝,最重要的是能延年益壽,多活些年。”
頓了頓,朝著四周望了望,確認周圍沒有其他山民后,他又從懷中小心翼翼掏出一個玉盒:“你去拜師總是要交束脩的,這個——反正我也用不上了,你帶走吧。”
“爹?!”楊舒不意他竟將此物拿了出來,不禁驚呼一聲,慌忙轉頭去看嫦娥姨母。
這東西哪里是能在嫦娥仙子面前拿出來的?!
而且這已經是全家最寶貴的神物了,爹怎么能給了自己?!
楊嘉看清了自家爹爹手中之物后,也登時大驚失色,匆忙湊近幫著小妹擋住了嫦娥仙子的視線。
這玉盒,是當初娘親帶自家人給玉帝舅舅、王母姨母上香后,悄然出現在自家香案上的。玉盒共有四支,被娘親分給了爹爹和他們兄妹三人。
據娘親說,玉盒里乃是能保人神魂無恙的神物,定是舅舅和姨母暗中賜下的。他們絕不可在外聲張,以免給舅舅和姨母惹下麻煩,就連日后再見了嫦娥姨母也絕不可說。
上天庭前,娘親更是暗中將他們早已戴在身上的寶物悉數取下,免得被天庭神仙察覺,惹來禍事。
在天上時,見娘親沒提,舅舅和姨母也沒提,楊嘉還以為此物早已被娘親收回了天庭。
卻沒想到,竟有一盒被留在了爹爹手中……
才剛休息了幾日的腦子又混亂起來,他后背擋住嫦娥仙子的視線,眼珠隨著被爹爹和小妹推來推去的玉盒轉來轉去,手卻無措地停在了半空之中,不知自己究竟該幫誰——
作為家人,他自然希望小妹能接過這玉盒,如此入了仙門有寶物傍身,也不容易受人欺辱;
可在聽過了天條天規之后,他卻深知,自家靠著親緣關系從玉帝陛下、王母娘娘手中獲取神物,是不對、不該,對三界蒼生不公平的……
矛盾的思想在腦海里不斷來回沖擊,一會兒有聲音叫囂“你自家都這么慘了還管什么蒼生”,一會兒又有聲音嚷嚷“只是不能再錦衣玉食你就要丟掉自己的原則了嗎”……
“啊!”
頭痛欲裂地大喊一聲,楊嘉大口喘著粗氣,額間盡是大顆大顆滾落的汗珠。
“大郎?大郎你怎么了大郎?!”
“大哥你沒事吧?!”
楊嘉這么一聲大喊,楊天佑和楊舒也顧不上推來推去了,紛紛湊過來,焦急地攙扶著他。
——什么神物不神物的,哪里比得上家人重要?!
而被攙起的楊嘉,視線恍惚地落在爹爹手中的玉盒上,目光卻是逐漸堅定了起來。
伸手將玉盒從爹爹掌中拿過,他長吸一口氣,轉向楊舒問道:“小妹,爹爹說要將此物給你拿去當束脩,但大哥打算把這寶物還回去,你屬意哪個?”
“這——”
忽而被大哥以無比嚴肅的口吻發問,楊舒先是一愣,在看清大哥的堅定神情后,若有所思了片刻,也斬釘截鐵說:“大哥,你想得對,不是咱們的東西,咱們不能要!”
“我的束脩我自會想辦法,不必拿這東西來討好別人!”
“好!”聽到自家妹妹這有志氣的話,楊嘉心中暢快,連日來愁苦煩悶的臉上終于出現了一絲真切笑意,“真是我的好妹妹!”
說罷,他轉頭就將玉盒遞向了嫦娥:“姨母,勞煩你將此物收回天庭吧。”
從楊天佑取出盒子時就默默轉身了的嫦娥:“……”
我都故意裝不存在了,你這孩子咋就這么實誠呢?!
不過心里雖然無語了一瞬,從楊嘉手中接過玉盒時,嫦娥卻是無比欣慰。
——楊家兄妹在困境之中仍可修身自持,寶物在手仍不貪不取,有如此心性,也算沒辜負云華的教導了。
不過這玉盒……
垂眸看了看手中玉盒,嫦娥微微蹙起了眉頭。
這東西可有點兒棘手啊——
身為一個天庭神仙,她見了這被楊家人呈上的神物,自然該交回天庭的。
但這等能保人魂魄的神物,估摸著是云華私自留給楊天佑的。可在天庭時云華也沒交代過,這也不知她是受楊天佑心頭血影響,還是為了探查陰謀……
自己要是拿回天庭,又該如何稟報才能不牽連云華,或是不打草驚蛇讓陰謀的幕后黑手發覺呢?
且如果云華猜測為真,她受楊天佑心頭血影響之事確實是針對三界或天庭的陰謀,那楊家人就可能還在幕后黑手監視之下。這種情況下,他們要是少了這么一個神物庇佑,豈不是更加危險了?
心中懷有諸多揣測,指尖摩挲著質感溫潤的玉盒,嫦娥著實犯了難。
思忖片刻后,她反手收起玉盒,抬眸注視楊嘉,語氣嚴肅:“這玉盒我會上交給天庭,但為防你們被妖魔蠱惑在凡間作亂,敗壞了云華長公主和天庭的名譽,我也會在你們魂魄上留下印記。”
“若你們魂魄遭受襲擊,這印記自然會保護你們留得一縷魂魄不滅。”
目光驟然轉寒,不帶一絲溫度地從楊嘉和楊天佑臉上刮過,她嗓音更為冰冷,以公事公辦的無私鐵面面對他們強調:“這印記雖可保護你們,但更是為了監視你們是否再犯天條。”
“天庭法外開恩,留了你們一條性命。從此以后,你們也要切記,絕不可再行差踏錯!”
作者有話要說:
娥姐(一本正經)(握拳望天):沒錯,我才不是為了保護楊家人!蒼天可鑒,我這都是為了監視他們!都是出于公心!
第231章
大義凜然地說完,嫦娥手上掐訣,便有三道太陰水華自指尖飛出,爾后瑩白靈光鉆入楊家三人額間,不過瞬息就再不可見。
瞧著在突如其來的白光前匆忙閉上雙眼的楊家人,她眸色漸深。
收回楊家這玉盒雖有些棘手,但卻也給了她一個機會——一個光明正大在楊家人身上留下印記的機會。
事實上,從南天門出來后的這一路,嫦娥找了各種時機,在楊家四人身上留了大大小小深深淺淺明明暗暗幾百道印記。
畢竟她應承了云華會監視楊家人,可又不能如當初接了天庭公務那般大張旗鼓地調兵遣將,也無暇時刻跟隨在楊家人左右……
在他們身上留下能時時掌控他們動向、查看他們是否接觸過妖魔的印記,便是最低調又便捷的方式了。
只是嫦娥原本只打算暗中留印記,但拿到這玉盒之后,倒是給了她一個能光明正大留印記的理由——以保護和監視楊家人為由,“保護”說來打消楊家人的疑慮,“監視”用于敷衍天庭眾神可能有的質疑。
而這當眾留下的印記,也能給她此前暗中留下的那些做個掩護。倘若真有什么妖魔企圖通過操縱楊家人來對付云華、顛覆天庭,發現明面上的印記后,或許就能少了些戒心,不至于繼續查探下去發現那些更深層的印記。
到時候,便是雙方明暗之勢顛倒的良機了。
自覺考慮還算周全,嫦娥唇角微翹,施施然收回施訣的手。
沖著楊天佑和楊嘉微微頷首后,她便揮袖召來月光,帶著楊舒朝向天色漸漸昏暗的東面飛去了。
下凡后又是帶紅燕去東海仙島拜師,又是帶楊戩去闡教拜師,又是帶楊家父子來此安家的,由東至西一路奔波,人間已近黃昏時分。
她此時帶楊舒啟程,明日清晨扣門拜山,時辰恰好。
如此盤算著,月光劃過天際,漸漸隱入了橘紅色的夕陽光暈之中。
她們背后的山林中,楊嘉仍舊攙扶著爹爹沒有回去,而是父子二人一同癡癡眺望著小妹/女兒遠去的背影。
直到楊舒的身影消失在天邊,翻涌不息的云霞徹底掩去了她的蹤跡,他們才悵然若失地回過神來。
互相對視一樣,楊嘉勉強撐起笑容,攙著爹爹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過被一層細雪覆蓋上的青草地,向著木屋緩緩行去。
服侍著爹爹平躺在硬邦邦的木床上,他沉默著揭開了水壺上的蓋子,探出腦袋去查看那已被煮至沸騰的水。
剛進屋時他想給大家接水喝,卻被嫦娥姨母攔住了,說即便是這山上融化的雪水和流下的溪水,最好也煮沸后再喝,否則以他們如今的凡人之體,怕是容易染病。
當時他還很詫異,詢問這昆侖山脈不是傳說中的仙山么,為何此地的水都不能直接喝。
誰知嫦娥姨母微微一笑,接著就慢條斯理地來了個三連問——
就算這天生地養的水原本干凈,你能保證在你盛起它之前,它一路流淌沒接觸過什么你難以入口之物嗎?
這昆侖山是仙山不假,可它西面還住著西王母和她老人家麾下眾妖仙,焉知這水中不會沾染了妖氣?
闡教教徒已修煉有成,仙體可同時承受水中靈氣與妖氣,可你一個凡人之體能受得住嗎?
這一句接一句的,楊嘉登時就被問得啞口無言,只得乖乖聽姨母的話,拿起買屋子時一并買下的水壺,去點火燒水了。
雖然他也不懂,為何只是被火燒一燒,水中的妖氣就能消散……
熟練地鉆木取了火,終于把火點燃后,他又不禁暗自慶幸,幸好這幾年跟隨娘親出門打獵時歷練出來了,否則單單生火這件事,自己怕都得用好一會兒工夫呢。
半是懷念半是惆悵著與娘親出門的時光,楊嘉垂下眸,將水壺里的水倒入杯中,小心翼翼放在了床頭柜上,交代道:“爹,這水剛煮好,還有點兒燙。稍后溫一點了,您再喝。”
說罷,見爹爹點了點頭,他便轉過身去,走出寢室,拿起了大門邊的魚叉和魚簍。
楊天佑隔著寢室與正廳間的簾子模模糊糊瞧見了大兒子的動作,忙支起身子,趴在床邊抻著腦袋焦急問他:“大郎,你干什么去?”
“我去打漁,”轉過身,楊嘉舉起手中的魚叉,笑容開朗,“孩兒瞧著外面的小溪里有魚,打算趁著天還沒黑去試試。咱們都好久沒吃東西了,總不能餓著睡覺。”
不說爹爹上天庭受審前,就被叢越囚禁了許久,可謂是粒米未進。
就說他們上天時人間還是冬日,下凡后人間也是春日,這幾個月神仙們又是審判又是治傷又是打架的,來來回回折騰了許久,哪里顧得上給他們這些凡人準備飯菜?
若非七表姐眼尖又心善,發現小妹在抱著餓暈的爹爹啜泣,好心給了四顆辟谷丹,或許他們都不必等天庭的判處,就要餓死在靈霄寶殿上了!
但就算服下了辟谷丹,楊家四人之后在永晝不夜的天庭似乎也過了很久,兼之承受雷刑對于身體的消耗著實有些大,故而楊嘉如今有了條件,還是打算去弄點魚來吃。
若能煮個魚湯給爹爹補補身子,那是最好的了。
略略沉吟,心知爹爹在擔憂什么,他耐心溫聲寬慰:“您瞧,這魚叉和魚簍都是這屋子前任主人留下的,可見此地早有漁獵,我去試試或許便會有收獲。再不濟,這溪邊我看也有些能煮湯的菜葉,挖點兒回來也好。”
“您安心吧,我不會走遠的,就在咱家附近的溪邊,打不著魚就回來。”
安撫好了如今很沒有安全感的爹爹,將他身上的被角掖好后,楊嘉重新執起魚叉和魚簍,推開小木屋的門,走進了夕陽昏沉的橘紅光暈之中。
直到走了一段距離,確定爹爹無法透過茂密的矮叢窺探到自己后,他才痛呼一聲,無力跪倒在地,顫抖著手捂住了自己的腹部。
受天庭雷刑之前,他身上有傳承自母親的仙力護體,二十年左右的生命里幾乎不曾體會過傷病。直到被天雷剔除了體內的仙力,他飽受磨難的身體才終于領會了何謂痛苦無力。
只是這一路上,楊嘉既要照顧病弱的爹爹,又要顧及另有志向的弟弟與妹妹,故此就算再痛,他也都強忍著不敢出聲。
此時此刻,借著小溪那汩汩流淌的聲音,他才敢從牙縫里溢出一聲痛呼。
饒是如此,楊嘉跪倒在草地上的身子還是緩緩蜷縮了起來。他默默咬緊牙關,生怕控制不住音量,不慎驚動了小屋里的爹爹。
但聲音可以控制,身心內外的兩重痛苦卻不可以。
手緊緊抓住地面,將草根、雪粒連同最深處的泥土捻碎,楊嘉只覺自己從外到內,再從內到外,都在被時時刻刻凌遲著。
身體上——
抵達東海仙島前雖經歷了一番舟車勞頓,然而到底修養了幾個月,被嫦娥姨母帶上天時,他那被蜀家人忽悠著剜過的傷口早已愈合,曾經的剜肉之痛其實也早已在記憶中逐漸淡化。
然而隨著天庭的雷霆一道道劈在身上,腹部的傷口竟開始有了卷土重來的跡象。先是在雷劈之痛的掩飾下隱隱復蘇,隨后被硬生生撕裂的痛楚越發明顯,到了后來則以近乎囂張的姿態折磨著他的皮肉。
哪怕未曾掀開被劈得破爛的衣裳查看,受刑中的楊嘉也敢篤定,衣衫下的傷口定是在不斷擴張,如同雷霆般向著他沒有舊傷的部位蔓延,亦如同冷鋒般在不斷向著他血肉深處攪動而去。
而到了現在,即便他已經不再承受雷刑,即便他下凡前得了六表姐和七表姐贈予的傷藥……腹部的痛感也仍未消退,他的血肉也不曾在這幾乎無休止的折磨中麻木。
捂著自己痛到抽搐的腹部,楊嘉手指無力松開已經被扯出地面的草根,目光茫然落在了天幕上。
晚風吹淡了云霞,由濃轉淡的橘金色天空上,一彎月牙無聲出現在了東面。
東面啊……
他慢慢閉上了眼睛。
聽著耳畔潺潺的流水聲,嗅著雪山上陌生野花的香氣,他不由地想——她還好嗎?
楊嘉知道自己不該再想著那個已經改名為“紅燕”的女人,可人心向來不由人,想她不想她,又豈是理智能控制的?
腹部的痛漸漸感受不到了,可心里的痛,卻緩緩蔓延開,如同花草向下延伸的根系,無聲無息間就鉆入了血肉之中,纏繞盤踞上了他的心頭,裹得他喘不過氣卻又難以掙脫。
或許,也是不愿掙脫吧。
楊嘉有些恍惚地抬起右手,放在心口處,假裝舊日摩挲著那人柔夷的模樣。
其實若說全然不怨燕娘,那也是假的。
如果沒有她的欺瞞算計,或許自己便不會承受剖腹之痛,娘親也不會擔著風險帶她去東海拜師,二弟不會沒有娘親的照看就獨自帶著小妹出門,爹爹更不會被關注了蜀家動向的叢越囚禁逼問……
就算不為了自己,單單為了爹娘和弟妹,他再愛燕娘,也不可能對她毫無芥蒂。
畢竟爹娘對他有生養之恩,二十多年來為他這個兒子操碎了心,弟妹也一向尊重孺慕他這個當大哥的,他要是連害了他們的人都能原諒,那當真是無情無義之輩了。
這也是為何,在燕娘成功拜進仙門,嫦娥姨母要帶著他們離開東海仙島時,他沒有再出聲說什么的緣故之一。
二人之間隔著牽扯了上一輩的仇怨,今生必定無緣,又何必再癡纏不休,耽誤彼此呢。
但楊嘉沉默離開仙島,亦有一層緣故是為了紅燕著想。
作者有話要說:
楊嘉:我雖然戀愛腦,但家人是我的底線!!!
第232章
若說辛夷花林中的初見,叫楊嘉為蜀燕娘的容顏所驚艷,為她的貞烈所震驚,那么幾個月的婚后生活,就令他難以不陷入到她的溫柔體貼之中。
從前他和娘親打獵回來之后,同樣滿身疲憊,娘親會被爹爹攬著帶回房中休息。而他,則是要迎接弟弟、妹妹層出不窮的問題,反復回答著這次出門的趣事。
雖說弟弟、妹妹也會關心他,圍繞在他身邊嘰嘰喳喳的模樣也很可愛。但小孩的關心與可愛,和良人的關心與可人,終究是不一樣的。
燕娘入門后,每次他出門前,她不僅會將他所有行李整整齊齊地收拾妥當,還會為他遞上一朵辛夷花和一枚護身符,殷殷囑托他在外面要多加小心,定要一路平安無病無災。
念著她不舍又纏綿的目光,聞著衣襟上沾染的辛夷花香,撫著她親手繡出來的護身符,楊嘉只覺心就好像被栓了線的風箏,獵完兇獸只恨不得立刻調轉馬頭奔回家去,一刻也不愿在外停留。
而等他到家與家人一同用完膳后,兩人的屋中早已備好了溫度適中的洗澡水。燕娘會親自服侍他洗漱,將他身上不慎沾染的塵土洗涮得干干凈凈,再用艾草輕輕掃過他的身體,說是這樣可以辟邪除穢。
換上繡有辛夷花樣的新寢衣,躺在一塵不染的床榻上,蓋上被陽光和辛夷花熏得溫暖香甜的被褥,楊嘉只覺一直縈繞在身上的血腥氣都被辛夷花沁人心脾的清香沖散了去,什么拼命廝殺都已是不值一提的前塵往事了。
當他躺下后,燕娘也會隨之躺在他身側,一邊輕輕拍著他的胸膛,一邊將這些日子以來家中發生的事娓娓道來。她說,他是家中的長子、長兄,自然要知道家里所有事,才好幫爹娘分憂,為弟弟和妹妹做表率。
攬著她嬌柔的身子,摩挲著她細膩的小手,聽著她婉轉的嗓音,楊嘉只覺無論多么讓人為難或無聊的事,被她說出來,好像都變得輕松有趣了起來。就連長大后還會調皮惹爹爹頭疼的二弟,在她口中,也變成了不失童真可愛的模樣。
雖然他們的婚姻只有短短幾個月,可經歷了這樣一段美好到近乎不真實的時光,他的一顆心,又如何能不為她所淪陷呢?
是她的嬌媚動人,讓他懂得了何謂家有嬌妻的魂牽夢縈,也是她的賢淑貞烈,讓他懂得了何謂家有賢妻的心安踏實。
作為一個良人,燕娘是絕對無可挑剔的。
不知不覺盈滿淚水的雙眼彎了彎,透過鋪滿眼眶的淚,楊嘉仰望向東面隱隱約約的月牙,手壓在了心口處。
在他手掌正下方,他的衣服下,還夾著一枚繡有辛夷花樣的護身符。
那是他最后一次出門打獵,實際上是為燕娘的爹爹蜀川出門偷偷剖自己的腹、取自己的肉前,燕娘親手放在他心口的。
眼前的世界在淚水中越發模糊起來,望著被水色暈染的朦朧月光,楊嘉恍惚間好像又看到了那一日的場景。
在他上馬前將護身符放入他胸口衣服內時,燕娘臉上是一如往昔的笑意盈盈,雙眸也一如往昔地盛滿了不舍與擔憂……
不!
不對!
倏然從草地上坐起,楊嘉細細回想那一日燕娘的表情,這才驚訝察覺自己當時匆忙之下沒有注意到的一切——
她笑容仍舊溫柔,可那次卻顯得格外僵硬;她目光仍舊深情,可那次中的擔憂之色卻格外濃重!
還有、還有!
還有她背過身對著自己,趁她大兄蜀謙和蜀家奴隸頭子不注意時,刻意使勁按在自己心口的力道!
一點靈光驟然在腦子炸開,楊嘉想起了什么,手忙腳亂地從懷中取出了那枚繡著辛夷花樣的護身符。
可將東西取出來了,他卻反而有了近鄉情怯之感,虛虛握在手中,竟不敢打開。
如果、如果一切只是他的猜測,那最終,不還是要白高興一場嘛?
心中躊躇不定,視線盯在護身符上卻是怎么都移不開,片刻后,楊嘉咬咬牙,還是打開了那枚被做成香囊樣子的護身符。
因著每次護身符中都會夾著燕娘刻有祈福之語的符竹,所以他收到這枚后,雖感覺到其中夾了竹片觸感的東西,卻也未曾特意打開過,看看竹上刻了什么。
會不會,其實燕娘早已暗中給了自己提示?
雙指一并將香囊中的符竹夾了出來,可楊嘉提起的心,還是不上不下地懸在了半空之中——
經歷了多日奔波,又陪他一起承受了天庭雷劫,這護身符里的小小一片竹,早已被汗水打濕,被雷霆擊出了一道道紫痕,成了爛爛糊糊的一張紫黑色薄皮。
無論其上刻了什么,此刻也都再看不清了。
悵然若失地放下竹皮,他長嘆一聲,卻嘆不盡心中郁氣,反倒更沒著沒落了起來。
苦笑一聲,楊嘉拿起手中香囊,夾著竹皮打算將其放回去。
到底是她留給自己最后的東西,還是先留著吧。從此以后仙凡相隔的漫長歲月里,也唯有此物可作懷念了。
孰料,就在他要放回竹皮之時,合并夾起竹皮探入香囊的雙指,卻在香囊內部感受到了奇怪的觸感……
雙指猛地一顫,他低下頭去,急不可耐地將香囊內面翻出——
“勿信蜀,問云”。
皎潔明亮的月光灑落下來,照亮了香囊紅色內面五個被特意繡在了最深處的暗紅色小字上。
“燕娘……燕娘!”
不可置信地睜大了雙眼,早已盈滿雙眼的淚奪眶而出,楊嘉手緊抓著香囊,情不自禁地低呼了一聲后,猛然將頭埋進了草叢之中。
嗚咽聲隱藏在潺潺流動的溪水聲下,青草隨著那聳動不停的肩頭而抖動,將葉尖上的雪粒簇簇抖落,染白了青年的一頭青絲。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嗚咽聲漸漸低沉下去,聳動的肩頭也漸漸停歇了。
憔悴的臉上淚痕猶未干,昆侖山夾雜著細雪的晚風一吹便是滿面冰涼。
可楊嘉就恍若沒有感受到那刺面寒冷一般,緩緩從地上爬起來,抬手輕柔拂去粘在香囊上的雪粒泥土,爾后將其重新放回了心口的位置。
他就知道,燕娘沒有她自己說得那樣狠心。
是他自己笨,沒有發現她的提示,才中了蜀川的圈套。
還有、還有就是在靈霄寶殿上那次,就算是想與他了斷因果,她也大可下凡再從長計議,根本沒有必要當著漫天神仙的面,揭露她自己的心機。
他這么傻,如果她下凡后接著騙他,讓他配合她做什么,只要她沒直白地逼他做壞事,他多半是會聽的。
手隔著衣衫摩挲起護身符的形狀,楊嘉眉眼不自覺地彎出弧度,盛著上空灑落的一泓月色,透出清澈笑意。
真好,他就知道,她沒有那么壞。
可——
抓起手邊一團雪糊在臉上抹了抹后,他才明亮了幾分的雙眸又黯淡了下去,正要吐出的那口胸中郁氣,也沉甸甸壓回了心口。
此生,他和燕娘終究是有緣無分了。
不僅是為了涉及他家人的仇怨,也是為了她。
回憶起燕娘拜師時,自己藏在云上聽著她回答她師尊紅鱗長老的那些話,楊嘉眸色深沉,似有幽深潭水悄無聲息地淹沒了其中月色,將一切光亮吞噬在了令人窒息的靜寂深淵。
或許她還有著不忍害人的善良,可對自己,她應該是當真毫無愛意的吧。
自己不過是如燕雀一般的小人物,捉到一日的吃食后,就會興高采烈地歸巢,如此日復一日地過著自己雖然安寧卻也平平無奇的小日子;
可她卻是心有大志的鴻鵠,她眼中望著的是青山之上的青云,是青云之上的青天,是自己遙不可及也無心去追尋的渺遠長生道途。
——這樣理應翱翔于九天的她,怎么可能會低頭看上這樣沒有出息的自己呢?
她不嫌棄嘲笑自己眼界狹窄,便已是她有涵養了。
艱難扯了下嘴角,楊嘉猝然感受到了一陣疼痛。
怔怔抬手撫上自己的臉頰,摁了一下又感覺到鈍痛后,他眨了眨眼,才恍然明白——哦,自己已經被天雷劈成凡人之體了,臉砸在地上,是會受傷的。
是啊,我已經是徹頭徹尾的凡人了。
就連最后一點值得她看在眼中的好處,也都沒有了。
眼中的淚已然在方才流干了,楊嘉苦笑一聲,抹了把變成凡人后不再會自己變得干凈的臉頰,撿起一旁被自己丟在地上的魚叉,爬起來站在了小溪邊。
視線緊盯著溪水中若隱若現的身影,片刻之后,他雙目一凝,手上施力,魚叉悄然刺入了溪中。
只是叉頭的尖刺,對準的卻不是那游來游去的魚影,而是魚影下幾寸的位置。
這還是他從前在灌江口帶二弟去江邊游玩時,跟著人類小伙伴們學的,說是這樣才能扎得準。
扯了扯唇角,楊嘉想,多虧自己還有這些身為凡人的經驗,否則此刻就連想給爹爹搞點魚肉煮湯,怕都得在水里撲騰個好久。
凡人們沒有神仙們的偉力,可靠這一代一代口口相傳下來的生存經驗,也是能過好日子的。
將還沒死透猶且在叉上“噼里啪啦”甩著尾巴的魚放進魚簍,又采了一把地上的野菜,楊嘉杵著魚叉,轉身向小木屋走去,將東邊那一彎清月拋在了腦后。
聽著不遠處倦鳥歸巢時帶起的呼呼風聲,聞著這片陌生土地上陌生的花香,他每一步都走得極沉穩堅實。
什么神仙啊長生的,從今往后,都跟他這個徹頭徹尾的凡人再無關系了。
有工夫去想什么天庭的神女、東海的仙子,還不如踏踏實實學會更多生存技能,給爹爹養好身子呢。
畢竟,他楊嘉身為楊家的長子長兄,生來就肩負著養家的重擔啊。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我起“楊嘉”這名時,只是參考了楊戩“戩”字幸福吉祥的寓意,就給楊嘉、楊舒都起了有美好祝愿之意的名字。直到現在才發現,楊嘉諧音“養家”(捂臉)。
第233章
服侍著爹爹喝下鮮魚野菜湯,又幫他清理了舊傷、換了藥,眼瞧著他在床榻上闔目入睡后,楊嘉這忙碌的一天才算能稍微松了口氣。
低頭瞧瞧自己在雪地里蹭了一身的土粒、草屑,縱然飽受折磨的身體已精疲力竭了,從小養成的衛生習慣還是讓他忍受不下去,只得又站起身子去燒水。
只可惜他入住這新家還不滿一日,煮湯的柴火都多虧了屋子前任房主留下的少許干柴,這大晚上的他也不好再出門折騰,糾結片刻,他也只能是用巾子沾水匆匆擦洗一番,聊做心理安慰罷了。
勉強將自己收拾利落了,楊嘉瞧一眼空著的屋子,頓了頓,還是轉身走向了正廳另一側的寢室,躡手躡腳爬上床榻,斂氣屏聲躺在了已入睡的爹爹身旁。
那間空屋子還是先給小妹留著吧,等過幾日塵埃落定再說。倘使到時候她拜師不成,也還有家里會永遠為她留個地方。
嗯,回頭還得努力打獵,多掙些貝幣,再蓋出一間屋子來。
總不能二弟學成下山后,家里都沒地方給他住……
躺在硬邦邦的床上,耳畔是爹爹虛弱的呼吸聲,心里牽掛著不知此刻有何遭遇的弟弟、妹妹,楊嘉一面抵不住沉沉睡意緩緩閉上了眼,一面又忍不住蹙起了眉頭。
直至窗外呼嘯而過的風雪聲掩過了身畔的呼吸聲,推著被霜雪浸潤得清冽的山中草木香鉆進木窗縫隙,徐徐彌漫在狹小的寢室中……
楊嘉的眉頭,才終于緩緩舒展。
心中憂思深重的青年,也終于從半夢半醒之中脫籠而出,投入了一場好夢。
黑暗中,他身畔的呼吸聲悄然停止了。
一雙已不再明亮,卻盛滿慈愛的眼眸,無聲睜開。
楊天佑注視著大兒子酣睡的模樣,許久后,才再次閉上了雙眼。
……
第二日,楊嘉是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的。
下意識的,他還以為是和娘親出門打獵之時遇見了什么欲偷襲的野獸,眼睛都還沒睜開,就一把抓向身旁的位子,打算舉起斧子幫娘親打野獸。
直到手抓了個空,他才恍惚想起來,如今唯有他和爹爹二人在雪山上相依為命了。
而他最習慣用的那柄斧子,在他隨娘親去東海仙島幫燕娘求仙,爹爹被叢越抓走拷問的那些日子里,早不知被誰偷走了去。
悵然若失地撐起身子,楊嘉擁著被子坐在床上,怔怔看向傳出聲音的方位,然而才看清楚,他登時就大驚失色——
他爹竟然在親自燒火!
靴子都來不及穿利索,踩著鞋跟,楊嘉就躥到了正廳。
就見緊閉大門的木屋內,從門口延伸出了一條被雪水洇濕的線,直指他昨晚未熄滅的火盆。
而火盆旁,他身虛體弱的老父親,正一根一根扒拉著一堆還沾著冰霜的樹枝,瞇著眼在其中找尋稍微干些的枝杈。
看這樣子,在他還昏昏大睡之時,他爹這是都已經自己出門撿柴回來了啊!
這念頭一升起,楊嘉還有些睡意朦朧的腦袋瞬間清醒,一拍大腿,他又是懊惱又是自責:“爹,您是冷了嗎?”
“冷了您把我叫醒呀!您怎么能自己出門撿柴呢?外面這么冷,您要是凍壞了可怎么辦?!”
說著,他披上件袍子就要出門:“您這撿的柴火都不夠干,一時半會兒燒不起來。我去撿點兒回來!”
“唉,不,不用!大郎,你回來,”在他身后,楊天佑連忙叫住了他,“可是爹把你吵醒了?你昨日太累了,還是再睡會兒吧。”
說著,又從一旁高低不平的小木桌上拿起水壺,倒了杯熱水給大兒子:“先喝口熱水,暖暖身子。”
成功用熱水堵住了大兒子的口后,楊天佑笑呵呵解釋道:“沒事,我就是隨便在門口走了走,都沒覺得冷呢就回屋了。”
“咱們今后就要在這山上長住了,你爹我也不能一直躲在屋子里,總是要適應的。”
啜了兩口熱水,楊嘉慌張的情緒也緩和了幾分,一邊將身上的袍子披到爹爹身上,一邊無奈勸道:“您這傷都還沒好呢,就該在床上好好歇息。”
“有什么活兒,您就叫我干就好了!”
“總不能什么都叫你干,”攏了攏新披在肩頭的袍子,楊天佑笑笑,拍拍兒子搭在自己肩頭的手,“你傷也沒好,還要打獵養家,一定夠累的了,怎么能讓你把所有事情都干了呢。”
“趁我還動得了,能做一點做一點。你別憂心,我有數的,累了就上床躺著。我這么大個人了,總不會連自己都照顧不好。”
“可您以前身體不好的時候,就是什么都不干啊,”沉沉嘆口氣,即便知道自己再懷念往昔沒有任何意義,楊嘉還是不由自主地提起,“都怪我沒本事,不能像娘一樣雇人照顧您,還得讓您自己照顧自己。”
說著,又是為自己忍不住想起娘親而酸澀,又是為自己的無能而氣餒,楊嘉坐在一旁的木凳子上,昨日好不容易才提起的幾分心氣,也隨著低垂的腦袋消沉了下去。
“大郎,別這么想,”孩子提起他娘,楊天佑也不禁心中苦澀,仰頭睜眼克制了片刻澎湃的情感后,他才故作隨性道,“今非昔比,咱們不和你娘在的時候比!”
“你相信爹爹,爹還要陪你很多年,不會逞強的,肯定會照顧好自己。”
手摸了摸兒子蔫頭耷腦的后腦勺,他眼底流淌出一絲憂傷,輕嘆一聲:“再說了,真像你說的,成日躺在床上,那還得了?”
“你忘了,你小時候,咱們鄰居趙家,你屈姨母,不就是生病時總躺在床上修養,結果血脈凝澀,人一下子就——”
說到最后,想起這樁憾事,他不忍再說,只是道:“所以啊,爹每日動動,想來也是有益于活血化瘀的。”
楊天佑雖然沒說完,可楊嘉也已經想起了這件事。
畢竟,這是他此生第一次見識何謂死亡。
那件事對彼時還年幼的他來說,著實是一件巨大的沖擊——
在他小的時候,他家有一戶姓趙的鄰居。
男主人趙伯伯和女主人屈姨母育有一女趙姐姐,他們一家三口雖算不上大富大貴,不像自己一樣住得上那么大的宅子,更沒有雇下人伺候,但也是很和睦幸福的一家人。
可變故發生在一個冬季,當時灌江口忽而起了一場大瘟疫,連許多醫者和巫者都被殃及,使得眾多人家有病無處醫治。
偏偏這時候,屈姨母染上了風寒。
趙伯伯和趙姐姐擔憂帶她出門治病反而會使她染上瘟疫,兼之他們出門找到的大夫也都表示沒有條件為屈姨母醫治,于是他們只好先讓她在家中修養。
但時間久了,屈姨母的病越拖越重,據說小腿都腫了四五倍,表皮下的顏色也都由紫轉黑,看著像好好一條人腿被灌入了毒漿,隨時會承受不住漲裂開一般。
這時候,趙伯伯和趙姐姐才驚覺,不去看大夫是不行的了。
但屈姨母都沒等到被大夫查出病因,就已在輾轉去另一家醫館求醫的路上,悄無聲息在趙姐姐懷中咽了氣。
據說,當時搶救她沒搶救回來的大夫推測,她可能就是因臥床太久,血脈淤塞,才有了腫脹發黑的腿,和猝然的……
楊嘉記得,那個冬天,爹娘說有許許多多的人亡于瘟疫。
可他親眼見到的,是分明幸運躲過了疫病,卻不幸被一場小小風寒,和看似理所應當的臥床修養,奪去了性命的屈姨母。
明明她是那么好那么善良的一個人,總會笑瞇瞇地給他們這些小孩兒糖吃,同街坊鄰里都和氣相處從不與人拌嘴鬧事,就算她娘家外甥不爭氣騙了她她也不追究……
那時年幼的楊嘉還不明白,為何世事會如此殘忍,好人竟不會善有善報長命百歲。
他娘聽了他的疑問,只是沉默。
再后來,爹娘帶著他去趙家探望,楊嘉又看到,原本精神矍鑠的趙伯伯竟好似一下子老了十歲,整個人被擊垮了一樣佝僂著身子。
看著趙伯伯,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叫“暮氣沉沉”。
還有趙姐姐,她從前總是笑呵呵的,楊嘉被她帶著玩了好幾年就沒見她哭過。可那時候,她整個人幾乎泡在了淚里,說不了兩句話就淚如雨下。
楊嘉記得她秋天的時候說過她找了個很好的活計,還喜滋滋打算攢夠了貝幣帶著她爹娘出門玩呢。但遭遇了這種事,她不僅不再想出門玩了,就連活計也辭了,似乎對之后的日子再沒了任何期許……
“噼里啪啦——”
面前的小火堆猛地爆出一聲響,兀地躥高的火舌將楊嘉嚇了一跳,也喚回了他漸漸飄遠的思緒。
收斂起對屈姨母的懷念與唏噓,他點點頭,終于不打算再阻攔爹爹勞作了:“您動動也好,就是得注意,千萬被染上風寒。”
“好,”又伸手撫了撫大兒子的后腦勺,楊天佑鄭重應下,“爹心里有數的,之后還要陪你幾十年呢,肯定會好好的。”
頓了頓,他眼中關切之意更甚:“大郎,你如果有任何難事或心事,也都可以和爹說,不要自己一個人憋著。”
“很多事其實沒什么大不了,憋在心里才是事兒了。你跟爹說一說,爹這么大歲數,說不定就有解決事情的經驗,再不濟也能安慰安慰你。”
他端詳著自家兒子的神情,目光更加誠懇:“不要怕爹知道了會擔憂,咱們父子倆以后相依為命,什么事都該一起承擔,爹被你瞞著才會心里不好受。”
對上爹爹滿是慈愛與溫情的視線,楊嘉心中一暖,當即應道:“好,爹,以后我有什么事都和您說!”
加了干柴的火堆愈燒愈烈,不多時,就將一夜風雪后冷肅的小屋熏暖。
屋中一對父子的眼角眉梢,也沾染上了脈脈溫情。
第234章
楊天佑與楊嘉父子二人溫情脈脈之時,楊戩卻又陷入了一場堪稱翻天覆地的奔波之中。
這形容說來有些奇怪,但確實是他正親身經歷著的。
昨日拜了闡教玉鼎真人為師后,因著上山時天色已晚,他在殿外給掌教圣人也就是他的師祖元始天尊磕了幾個頭后,便被師尊帶到了山谷中一座完全是由玉石雕刻堆砌而成的宮殿里。
許是仙山內的仙氣充盈,對恢復傷勢大有裨益,一夜酣睡過后,楊戩醒來頓覺神清氣爽——
為救妹妹一路奔逃至昆侖山求助又在天庭硬生生強撐了許多日不得眠的疲憊消散大半,被雷劫劈得皮開肉綻動一下就疼的疼痛之感也不再那般難以忍受……
躺在暖玉床榻上,楊戩從被褥里伸出手臂,頗為稀奇地打量著雖還會一陣陣傳來痛感,但表面上已恢復得完整光滑的肌膚,不禁雙目異彩連連。
——這就是仙家洞府嗎?
如此厲害的恢復速度,連天雷都能療愈,著實是驚人!
難怪那么多人都想當神仙,單單是一個住處,便已是人間難尋的延年益壽之寶了!
想著自家年邁體衰的爹爹、滿身傷痛的大哥和心向道途的小妹,他眸中閃過一絲勢在必得之色,掀開被子就翻身下了玉床。
——這洞天福地很好,這玉床很好,他也要同款!
雖然他楊戩絕非是摧眉折腰事權貴之徒,可給大戶師傅侍奉開懷了后順便給自家討點兒好處,這不是順理成章的嘛?
原本的楊戩對此種論調是嗤之以鼻的,但在嫦娥姨母苦口婆心的教誨,和家人們衣衫襤褸慘狀的對比下,他悟了——本來拜師就是為了讓家人過得更好,玉鼎真人肯收下他也多少有幾分好意,既然如此,他還矜持別扭個什么勁?!
反正要人家的功法和教誨已是欠了人家因果,那又何妨在還來得及的時候,為自家年事已高等不及他徐徐圖之的爹爹多爭取些延年益壽的寶物?
左右他又不是要坑蒙拐騙,師徒二人皆早知這場師徒緣分本質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交易,今日玉鼎真人全力栽培他,來日他在量劫中為闡教竭盡全力不就是了?
懷揣著要給自家打造同款洞天福地的美好愿景,楊戩動作利索地將自己拾掇干凈后,就一路疾步到了師傅所居的寢室外。
可惜同樣侍候在此的童子早將玉鼎真人晨起要用的一干事物準備妥當,絲毫沒給他留能獻殷勤的機會。
見狀,他倒也不急,左右環顧了一圈后,就徑自走到一片青玉鋪就的空地上,按著娘親舊日教授的凡俗武功練了起來。
嫦娥姨母說了,他性子桀驁,本就不是能低聲下氣去討好人的脾氣,倘若強要擠出笑臉,怕是笑的比哭的難看,更讓人家看出他的不情不愿來。
何況他上昆侖山,是要當人弟子,又不是要當什么伺候人的奴仆,故而全然沒必要低頭哈腰地去迎合奉承玉鼎真人,否則反倒會被闡教心高氣傲的仙人們看低了。
他可以做的,也應該做的,就是勤勤懇懇地學道,早日修煉出一身高深道法來。
如此,既能為他自己積攢庇護家人的實力,也能讓期待他代師入劫的玉鼎真人安心,更能獲得慕強的仙人們發自內心的欣賞與尊重。
回憶著在云上趕路時嫦娥姨母字字珠璣的話,楊戩心靜如山,面對著不遠處小童似有似無的打量眼神,推手排掌的姿態更加從容。
此時,恰有一縷明光破開云霞,從東面的山峰之間猛然沖了上來。
朝陽灑落下一片金輝,極快地漫延過蒼茫山巒上的皚皚白雪,一路涌入了仙山玉宮,照耀在了沉腰拉腿的青年身上。
燦燦金光暈染過他面容,柔和了他鋒芒內斂的眸光,亦為他覆上了一層隱顯威勢的錦衣。
宮室內,隔著一層能隱藏身形的法術,三名道人站在窗邊,端詳著金光中身姿如山的青年。
正是廣成子、玉鼎真人和清虛道德真君。
半晌,立于正中的廣成子含笑道:“師弟,你這新收的徒弟,來日定非池中之物。你可要好好教導啊。”
玉鼎真人站在他左側,聞言應諾:“師兄說的是,我一定好好教他。”
“唔,”廣成子滿意地點點頭,想了想,從袖中掏出一只玉盒,“雖是為叫他代師渡劫才將他收在門下,但到底也算是你的正經弟子。我這個當師伯的,自然也要有一番表示。”
將玉盒遞給玉鼎,見他訝異之下想要推辭,廣成子不容拒絕地將玉盒塞給了他,淡淡一笑:“收著吧,太乙那家伙收徒我都給了心意,你的自然也要給,否則豈不是厚此薄彼?”
嗯,雖然那根本不是自己主動給太乙弟子的心意,而是那廝趁著他不注意,連夜跑到他桃源洞里挖樹挖走的!
一想起自己優哉游哉回到洞府內,打算摘個果子甜甜口,結果就見到了不存一棵仙樹只余滿地大坑,活像被什么野豬妖拱過一般的桃園……
廣成子就不禁磨牙!
天殺的太乙,你那什么靈珠子轉世的弟子到底是有多稀罕,值得你面皮都不要了來我這里坑蒙拐騙?!
嗚嗚嗚我才種下沒多久,自己都沒來得及吃一口的碎絮藍枝啊嗚嗚嗚嗚嗚……
臉皮下意識抽動一下,許久沒疼的腦袋好似又隱隱泛起了痛,耳畔也似乎又響起了諸如“師兄你睡了嗎師兄?!師兄你沒睡對不對?師兄你快開門啊師兄”之類的恐怖咒語,廣成子心中一窒,再端不住身為師兄的矜貴從容。
手掌握住窗邊,穩住自己眼前一黑后差點踉蹌歪倒的身子,他用鼻子輕吸一口氣,轉過身含笑和師弟告辭:“對你我一向是放心的,這徒弟你好好教,師兄我就先回去了。”
說罷,不等玉鼎真人挽留,他就急不可耐地施展遁法,離開了玉宮。
——可別讓玉鼎師弟想起太乙的騷操作來,否則他要是跟著學,自己才剛收拾好的桃園,怕得再遭一次毒手!
可惡!
到底是誰把太乙帶壞成這樣子的?!
你一個當師傅的,就不能矜持點兒,別那么上趕著給徒弟送寶貝嗎?!!!
內心在暗自瘋狂吐槽的廣成子告辭后,清虛道德真君也不再久留,學著師兄也給楊戩這新師侄留下一只玉盒作為心意后,便施施然向外走去了。
比起要管教中事務的廣成子師兄,和得教授徒弟的玉鼎師兄,他此刻倒是個沒什么急迫之事的閑士,正可趁著量劫正式開始前享受一番悠閑時光。
嗯,那就先回青峰山一趟吧。
許久沒回洞府了,正好瞧瞧他紫陽洞桃園里的仙果夠不夠,可別量劫時收那黃家小兒為徒后,連孩子都養不起。
雖說自己本來是打算走窮養路線來培養弟子吃苦耐勞、安貧樂道等美好品質的,但偏偏太乙那廝收個弟子都快把師尊和師兄弟幾個的桃園打劫一遍了,有他這聲勢浩大富養徒弟的好師傅珠玉在前,自己也不好太摳搜了……
咬牙切齒地唾棄了一番收徒收得跟唱大戲一樣的太乙真人,清虛道德真君原本慢悠悠的步伐也情不自禁快了幾分,袍袖撩動間再不見氣定神閑之態。
殿內,玉鼎真人左手拿著廣成子師兄留下的玉盒,右手拿著清虛道德真君師弟,注視著師兄弟們那活像被什么攆著追的背影,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思來想去,盡管沒想明白他們這是怎么了,他還是堅信一定與自己無關。
于是,玉鼎真人神色如常地將兩只玉盒塞入袖中,爾后撤了窗邊的隱形法術,恍若大夢初醒般走了出去,向正好收功的新徒弟踱步而去。
隔著一方由藍玉圍成的蓮池,即便沒了半神之體生來便有的耳聰目明,楊戩還是敏銳地通過蓮池上空茫茫水霧悄然轉變方向的勢態,察覺到了師傅的接近。
收功吐出胸中一口濁氣后,他快步迎上前去,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禮:“弟子見過師傅。”
“嗯,”一大早這新弟子就自律地勤學苦練起來,在師兄和師弟面前給自己露了臉,玉鼎真人心中滿意,面上卻仍舊淡淡,“還算你勤勉。”
坐在一旁的翠玉桌邊,接過侍奉童子呈上的白玉盞,他啜了口其中仙茶,漫不經心道:“你昨日在玉虛宮外拜了你師祖,便算是咱們闡教的正經弟子了。”
“你幾個師伯、師叔都給你備了見面禮,不過你此刻身無修為,拿著這些法寶有害無益,為師就先替你收著了,待你學成自然會給你。”
“如果為師忘了,你盡管來要便是,莫要多思徒增是非。”
之所以沒把廣成子師兄和清虛道德真君師弟的見面禮給弟子,絕不是他貪圖這些寶物。再怎么說他也是堂堂闡教二代弟子,深受師尊喜愛,還不至于眼界低到和自家弟子爭寶。
不過是想著楊戩此刻才只是凡人,拿著這些法寶,既如小兒抱金過市般易招惹貪婪之輩殺人奪寶,也可能一個不慎就反被法寶所傷又或是傷了無辜生靈,才替他收起來罷了。
簡單交代了一句,玉鼎真人放下茶盞,對著恭敬稱是的楊戩微微一笑:“那今日,為師就帶你回玉泉山了。”
說罷,不待楊戩反應,他就如大鵬展翅般張開雙臂躍至半空。
再一個揮袖,山谷中的整座玉宮就拔地而起極速縮小,連帶著其中的楊戩,都被一并縮小成了螻蟻一樣的大小。
張開手掌將玉宮置于掌心,對著在山搖地動之時仍可保持冷靜雙手抱頭蹲下的弟子,玉鼎真人從容一笑:“走,咱們回金霞洞。”
作者有話要說:
走在陪未來徒弟靈詝下山玩的路上,太乙真人:阿嚏!阿嚏!是誰在背后蛐蛐我?是誰?!!!
第235章
隨著玉鼎真人話音落下,楊戩視野中玉宮外的一切便倏然變大千萬倍——
師尊的身姿猛地拔高放大,很快就成了頂天立地的巨人,任憑他如何抻長脖子去看也都再看不到對方在高處的頭顱,甚至視線最高也只能望到對方宛如荒野山巒般高大的一雙麻鞋;
適才占據了大片視野的朝陽與峰巒皆隱沒于山谷邊緣的林木花草之后,本不過十余丈高的古樹猛然間成了高聳入云的參天大樹,原只是長到他膝蓋高的花草亦忽而躥得比他頭頂還高,層層疊疊形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擋住了外面的風景……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著實令人猝不及防,猛然放大的巨觀更是叫人駭然不已。
但到底是曾見識過天庭靈霄寶殿的人,又心知這應是自家師尊的法術所致,故而楊戩雖心神震蕩,到底還是勉強保持住了冷靜,很快反應過來并非是世界放大,而是自己和玉宮一并變小了。
為防師尊再不打招呼就施展法術叫自己措手不及,憑著多年來在灌江口應對地龍翻身的豐富經驗,他立刻就找了身前深深嵌入地面的翠玉桌,雙手抱頭蹲在了桌下。
不出所料,他才剛蹲好,玉宮內便是一陣地動山搖,在他緊緊抱住桌腿以防自己被甩飛時,只聽上空傳來了一句帶著回響的巨響——“走,咱們回金霞洞”。
隨后,楊戩就遭遇了令他此生難忘的一段旅程。
話音方落,他還沒來得及適應驟然上升到半空之中的滯空感與寒冷,就覺整座玉宮一陣顛簸。
手腳并用死死抱住桌腿后,他視線穿過在邊緣支撐玉宮的玉柱,只見宮外的風景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極速后退,什么花草、山巒、鳥雀、云霧皆沒有了具體的形狀,統統模糊成了一片轉瞬即逝的虛影。
而楊戩只瞧了這么一眼,登時就頭暈眼花,乃至腹中都有了翻涌之感,當即便忙不迭地收回了視線。
可玉宮內的一切也都并不平穩——
他認不出來的那一叢叢仙瑤奇葩,此刻全無身為仙靈之物的縹緲高貴之感,隨風搖曳的姿態不止談不上“花枝招展”,就連“花枝亂顫”都算是美化它們了,根本就是以群魔亂舞的勢頭在瘋狂抖動,他都擔心它們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藍玉圍成的蓮池里,不止蓮花在瘋狂顫抖恍若要脫泥而出,就連原本潺潺流淌的池水也瞬間澎湃起來,時而驟然躍起掃蕩四野,時而倏然落下飛揚水花,就連他都被當頭潑了一臉裹挾著池底淤泥的水……
四肢不敢懈怠地抱死桌腿,楊戩艱難甩掉臉上的池水和淤泥,“噗”地一聲吐出根水草后,雙目無光。
這一刻,他真是無比懷念嫦娥姨母的白云。
都是用來載人的,怎么人家的云就那么溫暖柔軟平穩舒適,而自己現在身處的這座玉宮就和脫韁野馬一般,以這等要把所有東西甩飛的姿態橫沖直撞,絲毫不考慮里面乘客的感受?!
弱小可憐又無助地抱緊了桌腿,他都怕自己今早才覺得恢復些的了傷勢,又要在這似乎無窮無盡的顛簸震蕩之中崩裂開了……
玉宮里新徒弟的腹誹與慘狀,玉鼎真人是一無所知。
懷揣著初為人師的興奮勁兒與要教導徒兒的急迫,他盡管面上不顯,在云端上卻是用足了法力施展遁術,不多時就來到了南瞻部洲的東北部。
終于,他抵達了目的地,立于云端伸手輕輕拂去自己留在玉泉山外的陣法后,就將玉宮放回了山上泉眼外。
隨著玉宮被放置在山上,玉鼎真人解去其中萬物的縮小法術后,楊戩又是經歷了好一陣叫人暈眩的地動山搖、視野變換。
片刻后,一手緊抱桌腿,一手抹掉臉上水花,他邊吐著跌進口中的一片茶葉,邊小心翼翼從翠玉桌下伸出腦袋,去看玉宮內外此時的模樣——
玉宮不再顛簸,方才還抖動不止的林木也重回了亭亭玉立的嫻靜模樣,琪花瑤草在白茫茫一片的纖云冷霧之間緩緩搖曳,宛如紅霞綠波上浮著一片輕紗,端是一副幽靜脫俗的仙家勝景;
池水也終于收斂了適才肆無忌憚四處潑灑的惡行,一滴不落地流回了藍玉池中,恍若無事發生一般地在池中靜靜流淌……
楊戩:“……”
合著這一路下來,它們那釋放天性群魔亂舞的模樣,都是自己的幻覺?!
懷疑人生地甩了甩腦袋后,他又敏銳察覺到了玉宮里一處變化。
慢吞吞從翠玉桌下爬了出來,他走到蓮池旁定睛一瞧,果然,看到池邊多了一口泉眼。
——這就對了嘛!
他今早進這片庭院里時就覺得奇怪,怎么好端端一口池子,只見出水口有池水潺潺涌出,進水口出卻平白空了一塊,絲毫不見有水流涌進的流勢……
“此山名為玉泉山,乃是你師尊我的道場。這蓮池旁的泉眼,正是此山上的玉泉泉眼。”
楊戩身后,玉鼎真人施施然降落下來,給徒弟介紹:“你今后修煉,還要多依仗此靈泉相助。”
說罷,不等背對自己的楊戩反應過來,他伸手一推其肩頭,就將人推進了藍玉蓮池中。
“撲通——”
沒料到玉宮都安置妥當了,自己還會遭受突然襲擊,楊戩猝不及防之下一步跌入蓮池,整張臉都深深埋進了池底淤泥之中。
楊戩:“……”
努足了勁才從困手困腳的淤泥中拔出手臂,借著池中清泉洗去臉上淤泥后,他背對著玉鼎真人,臉色微沉。
他能預料到被天庭判罰過還被剝落了半神之體的自己恐怕不會受師門待見,可一大早就這樣折騰他,又是不打一聲招呼就將他縮小而后讓他承受一路顛簸,又是直接將他推入了池塘里……
玉鼎真人這般待他,當真是誠心與他做師徒嗎?
怕不是他還記恨著自己當初拒絕拜師之事,在罰自己長跪昆侖后還不解氣,還要再整治自己一番?
雙手緩緩握緊了池底淤泥,楊戩垂著頭,神色陰晴不定。
憑著玉鼎真人當初罰自己長跪昆侖和再見后陰陽怪氣兩件事,他就無法將自己這位師尊往心胸寬廣的方向去揣測。
自然而然的,他也就理所當然地會覺得,今早的種種,是玉鼎真人在有意磋磨自己。
而若按楊戩自己心高氣傲的性子,受了這等折辱,自然早不伺候,轉頭就走了。
就算得罪了玉鼎真人再不能修仙長生,又有何妨?
如果定要委曲求全才能學道,那即便未來道術有成,他怕是也早就憋屈瘋了!
可眼下不同往日……
想著爹爹孱弱的身體,大哥沉重的傷勢,和小妹學道的心愿,自覺肩負了一家人未來的楊戩,沒有了能隨心所欲的資格。
他是可以一走了之,可離了玉鼎真人,他又能從何處學得道法,積累出庇佑家人的力量?
腦海中浮現起一家人狼狽跪在靈霄寶殿的模樣,和在天雷下哀嚎連連的慘狀,楊戩閉了閉眼,強逼著自己斂去眸中的不忿與恨意。
小妹說了,在還不夠強時,所有的不忿都無濟于事,所有的恨意都只會招來忌憚。
他們此刻能做的,唯有韜光隱晦,在不惹人注目的角落,一點點變得強大。
起伏不定的胸膛逐漸平緩,再睜開眼后,楊戩神色平靜地站起身,轉過去仰望向玉鼎真人。
玉鼎真人推了楊戩一掌后,卻無暇去關注自家徒兒復雜的心路歷程,更沒注意到楊戩面對著他的隱忍姿態。
——他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了自己正掐訣的雙手上。
隨著周身仙氣的流勢漸漸劇烈,越來越多的仙力匯聚到了他指尖,直至他一身水合服鼓蕩飄揚,就見楊戩身處的藍玉蓮池驟然一搖,從靈玉地面上整體脫離出來。
在一片金色霞光之中,藍玉蓮池徐徐飛到上空,四周池壁也緩緩上升,竟逐漸從楊戩腰間升到了比他頭頂還要高的位置!
被藍玉池壁擋住了視線,池底的楊戩看不到玉鼎真人的神態與動作,只聽得他的話從上空傳來,在池中一陣陣回響——
“楊戩,你既已入我門下,就該知道自家師門淵源。”
“你師傅我道號‘玉鼎’,這道號卻不僅是個名頭,更是我化形前的本體——開天辟地后天地靈氣凝作的第一座玉鼎。”
“你此刻處于的,就是我本體玉鼎之中。我化形后慣以這人形分身行走于洪荒,今日若非要助你修煉,還不會祭出本體來。”
聽了這話,才在蓮池升空時勉強穩住身形的楊戩恍然大悟——原來師尊不是有意折辱他,而是要助他修煉。
而自己所在之處,也根本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蓮池,其實根本就是師尊的本體之內!
可在一個鼎里頭,自己要怎么修煉呢?
顧不上再去擦拭臉上淤泥,楊戩甩掉發絲上滴個不停的水珠,抬眼去端詳四周。
就見四周圍成一圈的圓形池壁,在壁面不被淤泥和水波掩蓋之后,竟露出了一道道似字如圖的形狀。
他分明不認得這些形狀,可只是看看,心神就不自覺地為之吸引,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莫名的玄妙……
而在楊戩沒注意到的周圍——
他身畔的蓮花緩緩綻放,散發出了一縷縷清香;
他身周的水草不斷搖擺,纏上他四肢將他擺成了特定的姿勢;
他身下的淤泥逐漸炙熱,很快就將寒冷泉水煮得溫暖乃至沸騰……
這時,玉鼎真人的聲音穿過高不可及的鼎口,飄飄渺渺落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玉鼎真人:咱來頭大著呢!
第236章
“今日,為師傳你□□元功。”
“此功本應修煉八門玄法,每法九百載,共七千二百載,方可大成得道長生,縱橫洪荒。”
“念你不日就要入凡渡劫,為師暫且傳你變化之法,以本體助你修煉二九一十八年,叫你可縱橫人間……”
玉鼎真人飄飄渺渺的聲音自上空落下,順著水汽就鉆入了楊戩的耳朵。
只聽他敘述完一段功法前情后,又傳下一段頗具韻律的心法口訣。
然而這口訣,楊戩聽著聽著,進入玄妙狀態后不覺舒展的眉頭,就再次皺起了——玉鼎真人念出的字音,與他所知的蜀地地方口音、大商官方雅言可謂是大相徑庭。
細細回憶起來,倒與天庭神仙們宣讀天條之時的口音相似。可令楊戩不解的是,分明天條他都能聽懂,為何這玉鼎真人口中之語,他聽得就這般艱難呢?
聚精會神聽了片刻,還是難以靠字音來分辨口訣內容后,他微微抿唇,隨后當機立斷地決定放棄這個法子。
畢竟時間不等人,玉鼎真人的聲音正從上空接連不斷地傳下,如果他為了搞懂一句話就忽略了后面的千萬句,那才是因小失大!
但不靠字音,并不意味著楊戩沒有別的法子。
事實上,在話音一陣陣鉆入他耳中的同時,他腦海里也隨之浮現上了對應的字。
盡管不明白這些字是怎么出現在自己腦海中的,但既然口口相傳的法子不適合自己,他就打算從善如流地打算將所有精力投注到學習文字上。
然而——
視線掃過這些文字后,楊戩又不覺擰緊了眉頭,抿起的嘴唇更覺干燥。
他從前雖跟隨娘親學過些文字和武藝,但到底有天條所限,娘親也不敢公然將涉及神仙修行的知識傳授給自家凡人兒女,故而教給他們兄妹三人的皆只是些凡俗文字與武學。
但現下傳授他功法的玉鼎真人身為開天辟地以來洪荒的第一尊玉鼎,本體誕生之時鼎內壁就鐫刻有玄妙至極的□□元功。那時連人族都還未被女媧娘娘創造出來,自然也還沒有倉頡來創造人族文字。
既然這功法出現尚且在人族文字之前,鼎內文字便絕不可能是以凡俗文字之態展現的了。倘若楊戩學過仙法,就會知道此乃“天字”,是洪荒初成之時就存在的文字。
這天字也是洪荒修士之間的通用文字,道祖鴻鈞道人在紫霄宮傳道之時用的是此字,天庭宣讀天規天條時用的是此字,玉鼎真人傳授功法用的亦是此字。
只是天庭宣讀天規天條時為了使三界蒼生無論凡俗都可聽懂,故而施了法術,叫落在蒼生耳中的聲音自動轉換為了他們熟知的語言。
但玉鼎真人此刻是要傳道于楊戩,不論是為了讓楊戩打好學道的基礎不做個修仙界的文盲,還是為了讓楊戩直接學習功法最原始最強大的版本而非翻譯成凡俗文字后的削弱版,他都理所應當地選擇了直接將天字版功法教授給楊戩。
這自然是出于一番好意,可這好意落到完全不懂天字的楊戩頭上,就成了一樁難事。
一雙濃眉擰得更緊,楊戩額間很快便布滿了細細密密的汗珠。比起受沸騰池水蒸熱所致,倒有大半是因認不出字給急的。
可偏偏,越是急切,這字就越難以琢磨出背后意思。
例如,他瞧著那看上去和鳥兒展翅一般形狀的字,怎么想,都想不出能夠對應到哪個他所認識的人類文字上去。
如果說這字意思是“飛”,那左邊那個形狀相似,只是頂上多了一個倒扣弧線的字又是什么?
鳥兒頂著帽子飛嗎?
那它右邊另一個形狀相似,也沒有倒扣弧線,只是左右顛倒了的字又是什么?
鳥兒換了個方向飛嗎?
諸如此類的疑惑,隨著楊戩的視線從天字上掃過后,越攢越多。最初信誓旦旦覺得自己不會連看和圖畫一般的字都看不懂的自信,也在越發濃重的疑惑中煙消云散了。
頹唐地抿住雙唇,他露在水面上的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氣,沁涼的水汽在肚中轉了一圈兒,連同著他心中郁氣,被他從口中吐了出去。
——這忽而成了文盲的感覺,真是糟糕!
誰能想到,他修道之路上的第一個絆腳石,竟然是他自己聽不懂、看不懂這些神仙的語言?!
但眼珠一轉,楊戩又想出了一個好主意!
——就算看不懂也沒關系,他可以先記住啊!
反正剛剛聽師尊說,他還有二九一十八載的時間來修煉。十八年,足夠他記住這些字再一一求教師尊,最后將其領悟清楚了。
唇角勾起一抹笑,他在池中淤泥上坐直身體,沉氣靜心將注意力集中在了腦海之中。
打著先記住今后再慢慢理解消化的主意,楊戩視線一一掃過天字,企圖將它們的形狀看得清清楚楚。
方才他匆匆一掃之時,這些圖形看著似乎與人族的文字有異曲同工之妙,都在模仿世間萬事萬物的形態。
如他面前這一排字,就好似各種禽類的形狀,如雀鷹兒、海鶴、魚鷹兒、灰鶴等等。雖不懂這些字是什么意思,但應當并不難記。
懷揣著對自己記憶力的自信,他將視線落在面前這排都長得像鳥兒的字上,決定一個一個去記。
誰知,就在他視線才要從那個形狀如鳥展翅的字上移開,就驚愕察覺——那字竟然動了!
只見方才還安安靜靜任他打量的鳥兒,忽而撲閃起雙翅,朝著他就撲打了過來!
啊!
腦袋下意識向后一躲,驚魂未定的楊戩深深喘了一口氣。
要是平日里他遇見了小鳥兒來撲打,自然會在下意識躲閃的時候抬手去抓,絕不會有這等心驚肉跳之感。
可誰能想到,這面前的文字竟然會變成一只鳥兒?
這在他腦海里的鳥兒,竟然還會來故意嚇唬他?
瞧著那一個俯沖把他嚇了一跳后,撲扇著翅膀就飛回了文字之間,站在其它字上蹦蹦跳跳的小鳥兒,楊戩惱羞成怒之下不禁牙癢癢。
哼,等他出了這鼎后,就去捉鳥兒、烤鳥兒吃!
但出鼎的日子遙不可及,面前的修煉卻是刻不容緩。
他瞪著那蹦跶不停的鳥兒,心中簡直是無比挫敗——
主意想了一個又一個,結果聲音、聲音聽不明白,文字、文字認不出來。這下子文字還會動,一動還又蹦又跳讓人記不住這復雜的行動路徑……
這真是連死記硬背的法子都走不通了!
想的辦法都不可行,楊戩心中急躁,火氣也不由展現了出去——
只見他剛剛才被靈泉水滋養得白里透紅的玉面,瞬間變得通紅一片,潮紅色順著他脖頸就往下漫延。
他身上由凡俗布料縫制而成衣衫,早在玉鼎內水沸之時就化為了烏有。此刻潮紅色向下漫延,不多時,他露出水面的潔白胸膛上,沾染了水珠濕漉漉的肌膚下就也一片緋紅了。
而在他身外,本就沸騰的鼎中水,此刻更為沸騰。無數個水泡爭先恐后沖上了水面,“噼里啪啦”地在楊戩身邊炸了開來。
甚至鼎中泉水的顏色,還從流出泉眼時的清澈明透,逐漸轉變為了濃郁明艷的紅。
“嚯!”
恰在這時,玉鼎真人慢悠悠念完了□□元功的功法口訣,爾后帶著幾分關切地在鼎口上方探進腦袋,想要瞧一瞧自己這新徒弟修煉到什么份上了。
誰知腦袋才一探進鼎口,就瞧見鼎中玉泉水沸騰轉紅,猶如烈焰濃漿般圍著自家白嫩徒弟的場景,驚得他脫口而出就是一個“嚯”字。
——這要不是他自己的手筆,他怕還以為是哪個妖怪捉了楊戩去,要把這一看就細皮嫩肉的小人族給煮熟了吃呢。
也不怪他震驚,按他的預計,在他傳授完口訣之后,鼎中場景合該是水波舒緩清澈,楊戩心平氣和的啊!
問題是出現在哪兒了呢?
雙手絲毫不怕燙得扒在鼎口邊,玉鼎真人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猛地抬手拍了下自己腦門。
——啊呀,忘了,這楊戩是個凡人,怕是聽不懂原始版本的功法口訣啊!
意識到了自己的疏忽后,他不再遲疑,當即雙手掐訣,將一道靈光送進了楊戩腦海中。
——天字雖無法都像凡間文字那般被輕易地死記硬背下來,但一些簡單的字還是可以通過灌頂這等直接的法術傳授下去的。
兼之他方才傳授給楊戩的,只是□□元功第一門玄法的最基礎部分,涉及的天字也不過是些最簡單好記的常用字。
故此他這一道靈光下去,便可助楊戩立刻記住其中天字的形狀、讀音和意義。只要楊戩自己再琢磨琢磨,對應上口訣中的文字,很快就可理解玄法口訣其中妙意了。
這便是身為仙人的好處了,凡人想要教徒兒一門學問,或許單單最基礎的識字就得教上個好些年。可對于仙人們而言,不過是一道靈光就能瞬間解決的事。
果然,就在玉鼎真人這一道靈光下去后,楊戩雙眉舒展,神色平和,身上紅潮漸次褪去,身外泉水也逐漸重回了清澈溫潤之態。
玉鼎外,玉鼎真人轉身坐到翠玉桌旁,品著童子呈上的仙茶,閑適地歪靠在榻上,瞧著涌向鼎中的仙靈之氣越發濃郁醇厚,不由瞇了瞇眼。
唉,傳道看來沒想象中那么簡單,自己這十八年還是親自守在鼎外頭,隨時策應著吧。
嗯,稍后得給廣成子師兄傳個音,讓他提醒其他師兄弟——傳道可得注意下徒兒們以前學沒學過天字,不行就勞煩他直接給大家伙兒準備個通用的人族文字版功法吧。
相信以師兄的能力,一定能很快總結編寫出來,不會耽誤師兄弟們收徒的~
毫無心理負擔地給自家師兄安排了新工作后,玉鼎真人又抬手一指,靜立在側的童子就化為了一只仙鶴。
“去,和以前一樣,圍著凡間轉一圈兒,打聽打聽洪荒又出了什么新奇的功法、法寶,記住了回來講。”
作者有話要說:
廣成子(吭哧吭哧埋頭編寫人類文字版道法教材ing):當太乙真人一個坑兄師弟出現時,大家就該知道,闡教有一窩坑兄師弟了嗚嗚嗚嗚嗚
仙鶴童子(仰天長鳴):不要問為何玉鼎真人人在玉泉山金霞洞還能知曉洪荒千萬事,什么千里眼順風耳的來歷、火云洞的解毒藥……那都是我辛辛苦苦飛遍洪荒給他打聽來的!背后都是本打工童子的辛勤汗水啊!!!
↑以上皆為本文杜撰~
第237章
楊戩順利踏入了修煉之途,但對于楊舒來說,這條路還僅僅是個難以實現的愿望。
前一日晚上同嫦娥姨母告別自家爹爹、大哥后,她就被帶著一路朝著月亮的方向飛。
直至昆侖山脈最終消失在視野中,空中飛雪也漸漸轉換為細雨煙霧,腳下的云才緩緩慢了下來,徐徐落在了一處山谷之中。
隨著嫦娥姨母從云上走下,楊舒轉頭環顧黑夜中幽靜無聲的山谷,神情遲疑,不解其意。
——姨母說要帶自己去拜師,為何竟將自己帶來了這處一看就無人居住的山谷之中?
難道這里也像闡教所在的昆侖山一樣,設有隱蔽陣法,自己這個凡人才看不出背后仙境真貌?
唉,早知是直接抵達仙門,自己該請姨母先將自己放在路上河邊洗漱一番的。以現在這般狼狽模樣去拜師,就怕人家嫌棄自己不修邊幅……
思緒紛雜地打量著四周景物,目光從夜色下形狀模糊的花草上掠過,她心中雖有疑惑與緊張之感,倒是沒有任何恐懼之情。
盡管這山谷渺無人煙,陰森森的叫人看著就心生畏懼,可她就是相信,以嫦娥姨母向來秉公執法的性子,她此時沒有理由會對付身無孽果的自己。
而就算她要傷害自己,也應當會先光明正大地當眾宣判完自己的錯處,而非在這樣杳無人煙的僻靜處暗下毒手。
故而跟隨在嫦娥姨母身后,她雖內心困惑,步履卻仍舊從容淡定。
早將楊舒面上的疑惑之色納入眼簾,嫦娥隨意找了一處空地,指尖劃拉幾下引來一堆枯枝落葉又在其上燃起篝火后,便示意楊舒坐到一旁去:“夜里冷,烤烤火,咱們兩個也說說話。”
說罷,她自己則是向四周望了望,爾后向著一根樹枝輕輕甩出長綾,直接將樹枝連同其上的鳥巢一并薅了下來。
一翻手,淡淡月光閃過,鳥巢上的一家小鳥便被清潔干凈,一只只無毛小鳥闔起雙目神情安詳,整整齊齊被串在了樹枝上,懸浮在了篝火上空。
鳥蛋她也沒放過,又是一伸指,一塊石頭的中心就被挖空成了一只石碗,盛著她施法引來的山泉水,飄浮在了篝火上方另一邊。待泉水沸騰,鳥蛋們就一顆顆排隊將自己在石碗邊緣磕碎,爾后躍入了水中和她新薅的野草作伴。
很快,肉眼可見的,鳥兒們就已被烤熟。滋滋作響的聲音中,冒著油花的汁水從外酥里嫩的烤肉上流淌而下,誘人的肉香逐漸在整片山谷中彌漫開。
石碗里的鳥蛋和野草也都熟了,野菜蛋花湯香氣清甜,與肉香混合在一起,聞起來反倒中和了肉食的油膩之感。
原本經歷了這許久奔波,從妖寨到天庭再到昆侖,楊舒早就餓過勁了。更因著自己和家人當下的處境,所有心神都已被對未來的擔憂牽扯了去,也無暇再去想什么飲食。
可此刻坐在篝火旁,她一面借著嫦娥姨母引來的山泉水簡單洗漱了一下,一面瞧著那一看就肉質鮮嫩的烤鳥串,再有不顯油膩的肉香一個勁兒地往鼻子里鉆……
抽了抽鼻子,她咽下口水,手不自覺地捂向腹部,竟覺得自己久違地餓了。
“咕嚕嚕——”
一陣叫聲恰好從她腹部傳來,以響亮的聲音掩蓋過了篝火“噼里啪啦”的燃燒聲,直羞得她雙頰泛紅,低下了頭去。
瞧著小姑娘垂涎欲滴又羞澀低頭的模樣,嫦娥失笑地勾起唇角,撩起裙擺,直接在法術清掃過后的干凈土地上席地而坐。
隨后一抬手,把烤鳥串和野菜蛋花湯都送到了楊舒面前:“你先吃點兒東西,暖暖身子,我也得把有些事情給你講一講。”
她之所以沒有直接帶楊舒去哪個仙門外,而是專門挑了這處既遠離了昆侖山不被闡教仙人輕易感知,周遭又沒有其他神仙洞府、妖怪巢穴的凡間山谷,便是因為有些話,她得在楊舒正式修道之前,先給她講明白了。
仙門的選擇并沒有那么簡單,楊舒畢竟是云華的孩子,又可能會牽扯進顛覆天庭的陰謀之中,她起碼得讓她對洪荒修仙界有個基本了解,免得她一知半解之下誤入歧途。
“你欲拜師求道,但而今的洪荒之中,能將徒弟們引入正道的仙門,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要說最出名也是最厲害的仙門,自然是幾位圣人立下的教派——人教、闡教、截教和西方教。”
“有你二哥拜入闡教在先,倘若你也能進入闡教,從此兄妹二人相伴相依,自然是最好,可——”
瞧著乖乖巧巧捧著石碗喝湯的楊舒,嫦娥輕輕一嘆:“礙于他們的教義,連玉鼎真人和清虛道德真君都不肯收下你,想來其余闡教仙人也不會破例。”
“也是因此,我才帶你離開昆侖,免得糾纏不休徒增是非。”
“不過此事也給我提了個醒兒,這些教派收徒也有其教義教規要遵循。似人教,便講究一個順其自然,端看師徒彼此的緣分。”
“只是這緣分一事著實縹緲無影,這么多年了,人教也才唯有玄都大法師一位弟子。”
對上楊舒懵懵懂懂的眼神,她雙手無奈一攤:“所以啊,拜入人教不是努力就能行的。除非他們親自來尋你,否則你就算心再誠,怕是連他們的身影也都找不到。”
這話絕不是嫦娥在嚇唬小姑娘,而是有了前世記憶,她可是知道,老子圣人將玄都大法師收入門下的來龍去脈——
彼時三教圣人分家,約定好元始天尊留守昆侖,其余二圣另尋他處后,不同于通天教主早就瞅上了東海金鰲島打算在上面建個仙宮,老子圣人離了昆侖山卻是且行且看,隨緣而定。
據守陣時通天教主調侃所言,當初老子圣人游歷洪荒,一日走得累了,見下方風景清幽,人煙稀少,一瞧就是個不會受人打擾的清凈地,便決定將此地當做自己今后道場所在。
如此想著,他拂塵一掃,就將收于袖中的八景宮變了出來,甩到了山中幽谷之上,隱于山間洞穴之后。
——這便是老子圣人如今的道場大羅宮玄都洞八景宮。
然而老子圣人才剛將八景宮安置好,就聞洞穴之內一聲驚呼,卻原來是有一人族樵夫在洞中小憩,被突如其來的山搖地動驚醒了,以為是地龍翻身,驚慌失措跑了出來。
這著實出乎了老子圣人的意料,畢竟他身為堂堂圣人,洪荒萬物萬事皆在耳目之中,又如何會連個毫無修為的樵夫都察覺不到?
但以老子圣人的心性,自然不會心有介懷。相反,他以為這正是緣分使然,是天道見他借立了人教的氣運成圣,卻還未有一個人族弟子能助他傳教,才促使了這段相逢。
于是,他從善如流地收了此樵夫為徒,并以兩人相逢的玄都洞為名,為自己這弟子賜下法號為“玄都大法師”。
但也是因已有了一個人族弟子,自覺人教道法已有傳承,從此以后,老子圣人就心安理得地在八景宮中隱居了起來,若非有道祖相傳那等大事,等閑再不過問洪荒是非。
就連大羅宮玄都洞,也都被他設下陣法隱匿了方位,尋常神仙皆難以找尋。
今生嫦娥還未因要守陣而與老子圣人有所接觸,封神之劫結束前圣人也還未曾有太上老君這個與她同殿為神的化身,是以對于圣人而言,她大抵不過就是個連名字都沒聽過的小仙。
這等情況下,她可不會盲目自信到以為自己隨便一找,就能帶楊舒找到八景宮還幫她拜入人教門下。
無奈一笑,她對楊舒道:“只能看咱們這一路上,有沒有那個機緣碰到八景宮了。要是碰不到,那就是咱們兩個都和人家沒有緣分,你也不必氣餒。”
闡教、人教都先后被嫦娥姨母講清了拜師之難,楊舒聽了心中惴惴不安,不由蹙起雙眉,試探著問:“那截教呢?清虛道德真君不是說,‘截天一線生機’,乃是截教教義?”
如果是這樣,那自己這個玉鼎真人口中的本該死之人,拜入截教的機會,是否更大了些?
目光從小姑娘隱含期盼的面上掃過,嫦娥心中一嘆,頓了頓,神情嚴肅起來,對她沉聲道:“我不想瞞你——截教,我是不愿你去的。”
“這是為什么?”驚愕地問出聲后,楊舒一頓,手忙腳亂地對著嫦娥急促解釋,“我不是質疑姨母,只是——”
“我明白,”拍了拍她肩頭,示意自己不會介懷后,嫦娥臉色仍舊嚴肅不已,“截教……有許多仙人是與云華交好的。雖然云華已與你們了結因果,可你畢竟是她的女兒。”
“實話實說,作為云華的友人,我怕你的出現,會給她惹麻煩,”輕嘆一聲后,對著神情怔忪的楊舒,她放柔了嗓音,“而且,我也不知她們會如何看待你,是否會因云華受罰之事遷怒與你……”
“同樣的,紅燕所在的錦凌門等東海仙門之中,也有不少云華的舊友。到時你不僅可能會和紅燕尷尬相逢,還可能會遇到他們。故此,這東海,我是不想你去的。”
其實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緣故,就是根據前世記憶,截教和東海的許多仙人,最后都在封神量劫中身死道消。
好一點的,還能魂歸封神榜,在天庭謀個神位;可倒霉一些的,則會魂飛魄散,從此徹底消失在洪荒之中。
嫦娥既不希望在云華私通凡人一案才落下帷幕幾十年后,她的女兒就上天庭成神,引起眾神對此事的回憶與揣測,也不希望楊舒這心性善良堅毅的好孩子,枉自在一場本與她無關的量劫中丟了性命。
因而,這東海,她是不打算帶她去的。
嫦娥姨母已將道理都講清楚了,即便楊舒原本還對截教有所向往,可想著自己可能會牽連到娘親,她就再沒了任何想法。
有了她這么個凡人女兒,已經使娘親的神生有了污點。既然如此,她又怎么能再不懂事地去東海,叫娘親為難?
就算娘親已宣布不會在將自己當做她的女兒了,可自己被她賦予了生命,又被她悉心養育了快二十年,這份恩情是怎么還都還不清的,自己對她的孺慕也是無論她態度如何都不會消減半分的……
想著昔日在灌江口被娘親親手照料的時光,楊舒雙目中流露出難以抑制的懷念與惆悵,片刻后,眸光徹底黯淡下去,她再不去想什么東海截教了。
——就算自己再想拜個厲害仙門,自己的心愿,也必須為娘親讓步!
只是……
一雙秀眉微微蹙起,她雙目含愁:“闡教、人教和截教都不可去,那我還能去哪里呢?”
回想著嫦娥姨母此前的話,她輕輕抬眸,怔怔問道:“西方教嗎?”
作者有話要說:
嫦娥:帶孩子拜師,真和后世凡人給孩子報志愿一樣糾結啊!!!
第238章
“西方教?!”
嫦娥不料楊舒會想到這個教派上去。
神情古怪地抿抿嘴后,她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想來都是云華這個當娘的沒給孩子講過修仙界之事,才讓孩子有了這種錯覺……
對懵懵懂懂的小姑娘擠出個微笑,她心緒復雜之下,言簡意賅地否定了這個猜想:“不。”
長吸一口氣,絞盡腦汁搜尋著勉強能說得過去的理由,又艱難斟酌了一番措辭后,才對面露不解的楊舒委婉解釋道:“西方教雖也是圣人教派,但此教遠在西牛賀洲,又要求教徒入教后斬斷塵緣。”
“而你父兄皆在南瞻部洲,日后想來你也是要再與他們重聚的,所以西方教怕是不太適合你。”
見楊舒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她則汗顏地微微別過了腦袋,怕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略帶幾分心虛的表情。
不建議楊舒拜入西方教的緣由,除了她臨時想出來的這兩個,其實還有三個更具有決定因素的緣故。
只是這三個緣故,在而今三界眾生之言皆能被圣人聽入耳中的境況下,哪怕是嫦娥,也不敢堂而皇之地說出來——
其一,是因她不愿楊舒去西牛賀洲受苦受難。
據她的前世記憶,西方教大興連帶得西牛賀洲靈氣充沛、漸成仙境,還要等到西游量劫,也就是一千多年之后。
而在這一千多年之中,西方教所在的西牛賀洲都還是三界之中一片最為荒涼貧瘠的苦地——天材地寶不在此處生長,人才英豪得從外邊拐帶,就連修行所需的最基本的靈氣,也都比不上其它三大部洲。
是以除非別無選擇,否則嫦娥著實不愿楊舒到西牛賀洲去,過上要斗法沒法寶、要修煉沒靈氣的苦日子。
只是這話若是就這么說出來,怕是不僅會引得西方教兩位圣人羞惱,還可能會引來道祖和天道的關注。
畢竟,據說西牛賀洲之所以成了如今這般難以滋生留存靈氣的荒蕪之地,正是因道祖曾與其他上古大能在那里斗法所致。
其二,是嫦娥認為西方教的作風著實不太適合楊舒。
咳,想想那兩位圣人成日在洪荒各處尋找“有緣人”的忙碌身影,和任憑受害者如何辱罵都能笑瞇瞇搶人奪寶的超絕臉皮,再瞧瞧楊舒那單純善良的小白花模樣,嫦娥是怎么強行想象,都無法將二者放到一塊兒去。
雖說楊舒的百折不撓倒是在一定程度上符合西方教的作風,但她可不覺得,楊舒能像二圣當初在紫霄宮討要蒲團一樣,當著三千紅塵客的面就撒潑打滾,絲毫不要自己的臉皮……
其三,則是嫦娥擔憂楊舒會卷入西方教的內部斗爭之中。
前世她雖和西方教接觸不多,但也知道,在此時西方教還是由接引、準提兩位圣人當家做主的。可到了西游量劫之前,能代表西方教出席天庭蟠桃會等重要場合的,就成了原截教弟子多寶道人·后西方教如來佛祖。
至于這一千多年里西方教中發生了什么變故,兩位圣人為何甘于隱退幕后,多寶道人一個轉教重修的外來弟子又是如何能成為新任當權者的,就不是她這個天庭之仙能夠探聽的了。
但只消想想,她就知這背后定有隱情,甚至還可能摻雜了種種腥風血雨。在這種揣測下,她自然不敢讓楊舒此時加入西方教。
——那和巫妖大戰都結束了才想起來投奔妖庭,有什么兩樣?!
總之,出于以上種種緣故,嫦娥是從未將西方教納入楊舒的選擇范圍之中。
輕嘆一聲,她將臉轉回來,端詳著目光茫然、神色緊張的小姑娘,還是直接將自己的想法坦言相告:“我是想帶你去東勝神洲。”
或許對很多后世的凡俗生靈而言,他們對于東勝神洲的唯一印象,就是此處乃是一千多年后西游量劫主角孫悟空的老家——傲來國花果山——所在的部洲。
可其實對于洪荒修真界來說,相比起凡人眾多的南瞻部洲、妖孽盤踞的北俱蘆洲和貧瘠荒蕪的西牛賀洲,人杰地靈的東勝神洲才是道法興盛的仙門勝地。
別看闡教將玉虛宮設在了南瞻部洲西部的昆侖山脈間,截教也將碧游宮立在了南瞻部洲東邊的金鰲仙島上……
據嫦娥前世聽過的幾句圣人閑聊,那好像不過就是因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兩位圣人不舍昆侖山這個故鄉,兼之以他們的修為和家底無論在何處修煉都無礙,才會如此選擇罷了。
事實上,對于其他修仙者而言,靈氣充沛的東勝神洲,才是理想的修道地。
便是如太乙真人那般出身大教的得道高人,在創立清微教時,也是選擇了在東勝神洲擇一片仙山開宗立派。
嫦娥估摸著,若非自己在神廟內設下的陣法能夠為靈詝引來足夠充沛的靈氣,怕是任憑自己怎么阻攔,太乙真人也都要將她帶去昆侖山或清微教去的。
想起許久不見的小徒弟,她唇角微勾,心中柔軟之下,給楊舒解釋的語氣也更為舒緩了:“東勝神洲乃是道家仙門興盛之地,其中名門正派千千萬,多是由曾在紫霄宮聽道的洪荒大能創建,也不乏人教、闡教和截教的弟子在此立派傳教。”
“只是相比于掌教老爺便是圣人又遺世獨立的四教,東勝神洲上的門派因當地仙門林立,四郊多壘之下,卻是走的以量取勝的路子,往往會不拘一格大批招收門人弟子。即便是身負些許孽果的弟子,只要品性過得去,就也會賜予考教的機緣。”
“你如果去了東勝神洲,那可就不是仙門挑你,而是你挑仙門了。”
含笑打趣一句,待楊舒一直緊繃的臉色舒緩一些后,嫦娥接著溫聲說出了另一個理由:“再則,因著要廣開門路壯大門派,東勝神洲上的仙門也多是長年開門收徒的。”
“我們若是明日趕到,或許正能碰上幾十家仙門聯合辦招生大典,你倒不必再私下一一去求了。”
笑了笑,她繼續說:“且這招生大典收徒范圍不拘于東勝神洲一處,便是其它部洲的生靈也俱可一試。是以每次招生之時聲勢浩大,比起東海仙門的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般忙碌之下,他們也就不會太過在意新弟子們的身份。倘若你去拜師,當地仙門多半不會對你的來歷追根問底,大抵也沒本事和精力像玉鼎真人一樣能瞧出你本已渡過的死劫。”
“如此,只要你隱姓埋名時足夠低調,拜師最大的阻礙,便也不算什么了。”
聞言,沉默了許久的楊舒終于輕輕松了口氣。
眨了下眼后,她如花嬌顏上綻放出一絲笑意,本已黯淡干涸的雙眸也再次浮上了點點星光。
將手中石碗放下,她動容地凝視著嫦娥:“姨母為我考慮良多,舒娘當真是無以為報。”
被小姑娘炙熱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嫦娥側過臉藏起自己發熱的臉頰,擺手道:“沒什么,答應了你的事,自然該做到。”
為了轉移話題,不再被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盯著,她四下看了看,伸手施法用已不再燙口的烤鳥串堵上了小姑娘的嘴,才定下神來繼續說:“你趕緊把烤串兒吃了,不然該涼了。聽我說就好——”
“東勝神洲上,有洪荒萬族生靈混居,人妖之間不分種族高低,也不分男女老少孰強孰弱。”
“待你入了門派,弟子之間更是多半只以道法高深論長短。便是起了糾紛,也多是采取論法那般的文斗,而非要動真刀真槍的武斗。”
“這樣平和的環境里,紛爭不多,你也能不受打擾,踏踏實實地學法悟道。”
她如此為楊舒考慮,著實是一片慈愛之心。楊舒聽在心里,更覺動容,啃著鳥翅膀的動作也不由慢了下來。
不過雖懂得嫦娥姨母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情,她念及自己的初心,還是不免微微蹙起了眉。
只是話到嘴邊,她又有些躊躇起來,怕自己提出異議會傷了嫦娥姨母的心……
但嫦娥一通講完之后,就將目光凝聚到了楊舒臉上。此刻見她眉間含愁、欲言又止的樣子,如何會看不出她心中另有疑慮?
當即便直接鼓勵道:“無妨,你有什么想說的,直接說就是了。”
“我之所以沒直接帶你去東勝神洲,而是先停留在此處,就是想要和你將事情都說明白。免得我思慮不周,誤了你的前途,使你留有遺憾。”
“此事到底涉及你此后余生的道途,你再如何謹慎,也都不為過。”
注視著面容還很是稚嫩的楊舒,她這話說得沒有一絲虛偽客套,字字句句皆是真心實意。
只因身為一個前輩,她太知道,在一無所知、什么都沒想不明白時就踏上仙途,是多么糟糕的一件事!
雖然她也感激自己陰差陽錯由人轉仙的經歷,使自己在末法絕境時代能夠肩負起抵御劫難的責任。可她也不會忘了,當初倉促之下奔月帶來的種種災難——
奔月途中幾乎能將她扯碎的風、將她劈裂的雷,和飛上月亮后那撲面而來瞬間就將她凍成冰柱的太陰水華……
如果不是還想活著,又沒有別的法子,她是絕不可能在沒有任何師長指點、修行功法的前提下,貿然以太陰水華來修煉的!
但凡有前途明朗的光明大道,誰會想獨自在黑夜里摸爬滾打呢?
思及那幾千年一個人在廣寒宮里忍受冰寒入體、臟腑俱冷的凄苦日子,嫦娥眸光微深,再看向比起自己那時候還要年輕許多的楊舒,語氣更是溫和真摯:“你想說什么,盡管說吧。”
作者有話要說:
嫦娥:為了云華的孩子,我可真是操碎了心!!!
第239章
靜謐月夜下,身畔篝火緩緩搖曳,橘黃色光暈朦朦朧朧,柔和了嫦娥清冷鋒銳的眉眼,照映出她溫柔慈祥的神情。
楊舒端詳著嫦娥姨母的臉龐,見她眉宇間果然沒有絲毫芥蒂,暗暗提起的心才算放了下去。
適才繃緊的雙肩放松下來,她垂眸片刻,斟酌好說辭后,才緩緩道出了自己的疑慮:“姨母您給我選的路自然是最安穩的,可我之所以想要學道,就是因為希望能夠盡快有力量來保護自己和家人。”
“但若是在東勝神洲那片和平安詳的土地上學道,我怕時日久了,我會被消磨了銳氣,也再難以鍛煉出武藝來……”
嫦娥聽明白了她的話——
她不是擔心遠離家鄉后人生地不熟,也并非嫌棄普通仙門不如圣人教派。
相反,她所顧慮的,只是太安逸的環境,會拖慢她修道習武的速度。
這層顧慮,確實有道理。
誠如她所言,她想要修煉的初心,便是希望盡快獲得力量來保護自己和家人。
倘若在東勝神洲的安逸環境中蹉跎個幾百年才能學成出山,那或許她爹爹和大哥都已成雪山上一抔黃土了。
不過這倒不是個什么大問題。
抬抬手示意楊舒接著把烤鳥串吃完后,嫦娥耐心給她解釋道:“你思量得很有道理,不過不必擔心,這正是東勝神洲各仙門與其他教派的不同所在。先說你能否盡快回家這件事——”
“似圣人教派,因門下教徒多是洪荒初成之時天生地養而成的先天生靈,生來無父無母,故而弟子們拜師之后往往就此斬斷塵緣,幾百幾千年的也不下山,門派自然也就不會考慮如何管理弟子和塵世家人之間的關系。”
若非如此,在她前世的記憶中,太乙真人也就不會以使哪吒和李靖父子相殘的酷烈方式來幫哪吒斬斷塵緣,清虛道德真君也不會在黃飛虎之子黃天化還只是三歲幼童之時就擅自將他拐走而不告知他爹娘一聲。
這兩位闡教二代弟子都是無父無母的先天生靈,又哪里會對人家幼子失去爹娘疼愛、爹娘兒女被拐的痛苦感同身受呢。
“可東勝神洲上的仙門,因廣收四洲各地的弟子,其中弟子不乏出身于凡俗家庭的,是以反倒已對此事有一套成熟可行的管理制度。”
“大抵就是每隔一段時間,會給門下弟子放假,允許他們回鄉探親。甚至有些財大氣粗的仙門,還會派出門中寶船、仙車等,來統一接送下山的弟子們。”
“不過具體的安排,每個門派似乎都不一樣,這就得等到東勝神洲后再一一打聽了。”
聞言,楊舒立刻停止了啃肉的動作,大力點了點頭,表示自己一定會好好打聽清楚的。
最好是能找個每年都允許自己回鄉探親的門派,若是再能免費把自己送到昆侖山,那可就太好了!
將小姑娘鄭重其事的樣子看在眼中,嫦娥失笑一聲,繼續為她分析她的另一層顧慮:“至于你擔憂修煉環境太過安逸——”
那可就是有些天真了。
罷了,想來也是自己此前給她介紹時沒提起這些,才叫她對仙門有了偏頗的認識。
輕嘆一聲,嫦娥沉聲道:“雖說仙門不會如凡俗老師一般,要弟子們入門時上交束脩。可偌大一個門派每日耗費何止些許靈石?即便單單是要供千萬弟子生活修煉,就不可能什么都不叫弟子付出。”
“而這些,已足夠鍛煉你了。”
見楊舒神情緊張起來,一雙桃花眸睜大了圓圓地望著自己,她抬抬下巴示意小姑娘繼續吃肉后,才往下說:“對于這些仙門而言,招收弟子不僅是為了傳承道法,也是為了能夠有足夠的人手來為自己做事。”
“所以等你入門之后,除了一些基礎的功法和修煉資源外,我估計,其余的東西,例如法寶、靈丹等等,大抵都是要你完成門派下發的任務后,才能被賜予相應獎勵。”
“都會有什么任務呢?”聽到這里,楊舒隨手放下終于被自己咬得只剩骨頭的烤鳥串,急切問道。
“這個嘛……”
才要繼續說,然而篝火中火光一躍,正映亮了小姑娘焦急之下蹭得滿嘴油的臉頰,嫦娥頓了頓,不由失笑。
伸手給楊舒遞上一塊帕子后,才在她窘迫羞澀的神情中接著介紹:“那可就多了。簡單安穩些的,就是代表門派去凡間收取供奉。”
“和你家鄉不同,蜀地雖也有修道之人,但大多遠居避世,素不與凡世相來往,塵世之權終歸還是由凡人主導,仙凡之間并沒有太多聯系。”
“而東勝神洲仙門林立,修道者幾乎比凡人還要多,也多是出自于凡人家庭。這也就導致了一片土地上有仙凡混居,仙人與凡人之間接觸頻繁,生活息息相關。”
“是以東勝神洲的生靈多由仙門管理,凡人們遇事往往會向仙門求助,凡間的賦稅也多作為供奉上交給仙門。”
說到這里,嫦娥心中不由升起幾分唏噓之感。
她之所以對東勝神洲有這么多了解,正是因她前世很是喜愛東勝神洲的這種仙凡相處模式,認為仙凡之間毫無隔閡,大家在同一片土地上共同努力,使得此處欣欣向榮、生機勃勃,可堪是三界之中最為和諧的一處部洲。
可誰知,等到了后來,這種毫無隔閡的情況,反而促進了末法絕境的降臨!
因著天庭神仙們紛紛思凡,不惜懈怠神職也要下凡尋找心上人,東勝神洲上很多與天庭神仙有聯系的仙人還以為這是什么能提升修為、飛升成神的別樣之路。
一心長生的他們自以為窺到了成神捷徑,于是借著自己本就在凡間的便利,以及自己不是天庭之神就也不受天條關于“神官不得與凡俗生靈相戀”的限制,也有樣學樣了起來——
修仙者們一個接一個地開始下山遠行,企圖和陌生地界上不知他們仙人身份的凡人,來一場酣暢淋漓的仙凡戀!
可他們雖不像天庭之神一般有運行三界的職責,但身為仙門的長老、弟子,他們在接受凡人供奉的同時,本也都肩負了守護一方平安的責任。
當他們一個個下山遠行之后,不知這些變動的凡人們遇到了困難,自然還是會一如往昔地向仙門求助。然而仙門之內人手空缺,長久下去,終究是無法像從前那般干脆利落地為凡人排憂解難。
若只是些幫凡人找貓尋狗的小事也就罷了,但其中不乏有某些地方的百姓正承受著大旱、洪水等災害,也不乏有人類正被妖孽所殘害……
身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凡人滿懷希望地等待著仙人降臨,可最終等到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漸漸地,隨著失望積攢得越來越多,凡人們也就不再信仰總不會出現的仙人了。
若僅僅是如此,也就罷了。
大不了就是仙凡從此分隔,凡人不再將仙人捧上神壇,轉而學會自強不息,靠著自己的力量解決危難。
雖然這過程會很艱難,代價會很慘烈,但以凡人不屈不撓的精神,總是能走出一條生路來的。
可仙人們沒給凡人們機會。
闔了闔眼,壓下眸中不覺升起的怒氣,可嫦娥望著眼前張牙舞爪跳動著的火舌,卻仿若看到了末法絕境降臨前在仙人壓迫下,聲嘶力竭還求不來一絲憐憫的凡人們——
先是遠行去尋找心上人的修仙者們,不知是哪個大聰明,在目睹有些神仙與凡人相戀又不幫凡人修煉長生,反而等凡人壽盡就重歸天庭后,得出了神仙是要以此渡情劫修煉心性的結論。
緊接著,修仙者們就呼啦啦地開始了模仿之旅。
為了鍛煉出不留戀凡塵的心性,他們中有同時和諸多凡人糾纏的,有拋妻/夫棄子/女的,有把心上人賣入青樓/南風館自己在旁偷看她/他接客的,還有干脆在大婚之日殺妻/殺夫的……
總之這些修仙者的仙凡戀,到了最后,幾乎成了對凡人的一場屠殺。
他們美名其曰,此為“無情道”。
當時在廣寒宮看到了此情此景的嫦娥:“……”
要不是他們一個個動手動得那么快,前一刻還對心上人笑意盈盈,下一秒就拔劍拔刀,把天上還以為在看美滿仙凡戀故事磕CP磕得飛起的她都給晃了……
她早在他們可憐無辜的心上人出生的時候,就得把這些可憐人教成能反殺十個他們都不在話下的隱藏大佬!
就連嫦娥這個看客,都恨這些修仙者恨得一反低調原則,甚至親自跑去瑤池向王母諫言絕不可給他們飛升的機會,那更遑論被他們欺凌過的可憐凡人了。
還存活的凡人們,在意識到自己的悲慘遭遇不過是修仙者的一場游戲后,一個個打起精神,哪怕去學歪門邪道,也要親手生剮了負心人。
能被修仙者看上的凡人自然也不會是池中之物,哪怕不如修仙者們有運道、有天賦,但能活下來的至少都是性情堅毅之輩。
后來,還真就有修煉出高深修為的,練成之后立刻找負心修仙者報復,自此在仙門掀起了一場場腥風血雨。
而除了出門的修仙者被報復外,鎮守在仙門內的人,也多半都因自己的貪欲和傲慢遭受了反噬。
在凡人們求助他們卻難以得到及時有效的幫助后,失望的凡人們只好自尋解法。憑借著眾人的努力,他們終于漸漸鉆研出了只靠凡俗手段就能解決問題的方法。
但這卻觸動了仙門的利益。
作者有話要說:
凡人:明明是仙人在搞事,為什么受苦的總是我們嗚嗚嗚嗚
嗯,又是堅持無神論的一天!!!
第240章
就如同嫦娥給楊舒介紹的一般,在此之前,凡人們遇事往往會向仙門求助,凡間的賦稅也多會作為供奉上交給仙門。
而當凡人們掌握了自己解決苦難的力量后,再看不做出任何貢獻就坐享其成,和從前一樣向他們收取賦稅的仙門時,不可避免地,千萬年里被馴化出的崇敬感激之心,逐漸生出了不甘。
只是仙凡間到底有天塹之別,縱然不甘愿自己的辛苦勞作就那樣被仙門攫取了果實,凡人們到底還是不敢就此與仙門翻臉。
他們只是委婉地表示,是否能少上交一些供奉。
從前給仙門上交供奉,待仙人們解決了災難或妖魔后,他們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勞作,將其中一部分當做酬勞,也是應有之義。
可如今,他們要自己解決苦難,千辛萬苦把事情解決后本就疲憊不堪,再耗費時間與精力種出的糧食、挖出的礦物自然會大大減產,養活一家人已是不易,哪還有余量能上貢仙門?
但凡人的懇求,仙門是不可能準允的。
據嫦娥分析,這背后有兩重原因——
一是仙門缺不得凡人們的供奉。
別看東勝神洲上各個門派都自稱仙門道統,但比起幾乎所有門人皆是得道修士的圣人教派,東勝神洲上每年都會招收新弟子的門派里卻是魚龍混雜,多的是才剛修道幾年連辟谷都沒修成的凡人弟子。
而因著門人弟子數量眾多,這些仙門也不可能如圣人教派一般大手筆地供應所有弟子都飲仙露、食仙米,否則單單是每日的仙食就所費不貲。是以,他們只得退而求其次,先用凡俗糧食把弟子們喂飽了讓他們有力氣修煉才是。
同樣的,在洪荒先天寶物多被圣人教派占據了的情況下,東勝神洲眾仙門也難以豪氣到給每個弟子配備仙器。因而弟子們修煉招式所用的武器,往往也只是用凡俗礦石打造出的普通靈器或凡物罷了。
這也就是為何,仙門會需要區區凡人們去種田、挖礦,再上貢給它們的緣故了。
當然千萬年以來,倒也不是沒有仙門試圖過讓自家仙人來施法種糧、挖礦。
可若是由修為較低的弟子們來負責,那怕是弟子們犧牲了所有修煉時間,乃至都要累死了,也是種不過來、挖不過來的,何況他們本也有更重要的種植仙草、挖掘仙礦的任務所在。
至于請門中法力高深的修士?
呵,但凡有誰敢提出此言,怕都得小心翼翼關緊了門,避免被自家大佬們闖進來揍人!
他們辛辛苦苦修煉到這等境地,可不是要做回種田農夫、挖礦工人的!
他們要的接觸自然是飲風餐露感悟天地大道,可不是櫛風沐雨真叫自己下田、下礦去!
自然,東勝神洲上并非所有仙門的修士都這般自私自利,連低下身段為自家門派奉獻一二都不肯。只是其中那些長久不為凡人排憂解難的仙門里,如此自矜高傲的修仙者比例格外高些罷了。
否則,這些仙門也不至于能眼睜睜放任山下凡人們為災難、妖魔所困也不出手相助。
總之,在高等修士不愿付出,低等修士有心無力的局面下,凡人們上貢的糧食就成了這些仙門不可或缺的重要物資。
所以凡人們企圖減少供奉,便是直接損害了仙門的利益,哪怕是為了不叫門下弟子們餓肚子而后人心渙散,這些仙門也是絕不可能讓步準許的!
至于另一個原因,便是仙門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與地位。
即便在東勝神洲上仙凡混居,修仙者和凡人間的界限并不如其它部洲上那般明顯,可千萬年來二者之間也均保持著上下尊卑的關系,仙門更素來是不容凡人忤逆的龐然大物。
在如此超然地位上,仙門中的修仙者早將下轄土地里的凡人視作了自己的附庸,習慣了他們崇拜敬仰的目光與叩拜,又如何能容忍他們欲減少供奉的企圖?
在仙人們看來,這就是明晃晃的挑釁!
是凡人們要挑戰他們地位的試探!
于是,許許多多自認為尊嚴和地位被冒犯了仙人們,理所應當的地,決定不僅不減免凡人們的供奉,還要反其道而行之,加大收取供奉的力度,以此打壓凡人們的囂張氣焰。
而這,也就使得仙凡之間的矛盾更加尖銳。
本來,還有許多凡人未因仙人不為自己排憂解難就心生怨懟,甚至還能自我安慰說這可能是仙人們對自己的考驗和磨礪。
但當仙門要加重賦稅的消息傳開了去時,飽受磨難的凡人們已再經不起任何刺激,不甘的心中終于生出了反抗的勇氣。
——畢竟累死也是死,死在仙人劍下也是死,反正結局都是一樣,又何必還畏畏縮縮忍受壓迫?
就這樣,東勝神洲的凡人們第一次舉起反旗,拿起凡俗技法煉出的凡鐵,以魚死網破的決心,朝著仙山走去。
仙人們自以為偌大仙門不會輕易被區區凡人打倒,可他們忘了,他們的弟子就出自凡間。
這些還沒離開凡俗家庭太久的凡人弟子,尚有對貧苦凡人的同理心,乃至于上山反抗的人中本就有他們的爹娘親人,他們又怎能對自己的同胞下殺手呢?
最終,高高在上的仙人雖不至于被區區凡人打殺,卻也不能再維持仙門富庶安定的舊況,甚至很多弟子都已隨自己的父老鄉親下山離開,只留給他們一座空蕩蕩的仙山。
背水一戰的凡人雖不再需要給仙門上供大量供奉,可在自知自己惹怒了仙人的情況下,卻也是日日夜夜惴惴不安,再過不上和平安穩的日子……
嫦娥當初在天上看到這場兩敗俱傷的鬧劇之時,簡直是痛徹心扉!
她原以為,東勝神洲乃是三界最繁盛自在的修道之地,可萬萬沒想到,不過是一場天庭眾神的仙凡戀浪潮,就能引發凡間如此多的動蕩不安,而她看好的東勝神洲竟淪陷得最為嚴重!
偏偏她當時人輕言微,除了暗中提醒些品性尚佳的仙門中人不可與其他仙門同流合污壓迫凡人外,能做的,也只有暗自警醒那些帶人上山的凡人首領們,免得他們被仙人暗下毒手報復了都不知道。
再多的,當年的她無能為力去做,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甚至,嫦娥連雙方誰對誰錯都無法完全想明白——
身為曾經的凡人,她自然懂得凡人求生之苦,也能明白心力交瘁的凡人們為何寧愿拼死反抗仙人,都不愿意再讓自己和自己的子孫世世代代去供奉仙人。
就如同她明白當初玄、火等人族女仙姐妹寧愿以凡人血肉之軀對戰妖族,也不愿叫部落成為妖族下屬部落,供妖族吃喝驅使一般——不過是寧愿舍己一身,也要叫人族從今往后都能挺胸抬頭生存在世間罷了。
可身為如今的仙人,她也得承認,她能夠明白仙人們的想法,知曉身為這世間掌握著超凡法力,并且可能在此前千萬年中不止一次為洪荒流過血汗的他們,是擁有高傲自矜的實力與資格的。
就如同雖然人族女仙姐妹們已有幾千年未曾在世間行走,更不曾再立下什么功勛,但對她們過往心知肚明的嫦娥,還是認為她們值得受所有人族供奉,哪怕三皇五帝到她們面前也都得乖巧叫她們一聲“祖宗”!
總而言之,即使東勝神洲仙門與凡人之間的沖突,說來可能不過只以幾句“利益糾紛”“階級矛盾”便可簡單概括,但哪怕重生到了現在,嫦娥也還沒琢磨出來,到底怎樣做,今生才能使他們不要重蹈覆轍,繼續和諧安寧地相處下去。
唉,算了。
反正距離那種境地,還有兩千年左右,自己慢慢想辦法就是了。
眼前,還是要先將楊舒的拜師之事給處理好了。
因早有打算要在事發前處理好東勝神洲兩千年后才會爆發的仙凡爭端之事,故此嫦娥并不怕楊舒現在去東勝神洲就會被卷入是非之中,便也沒有將方才腦海中忽而泛起的種種思緒與她一一道來。
以楊舒此刻還沒踏入仙途的情況而言,那些對她都太過縹緲遙遠。
前世發生過的那些事,自己就算說了,也不過只能假托猜想推測之名。又何必和她多言,叫她平白多思所想呢?
目光掃過篝火后楊舒稚氣未脫的臉龐,嫦娥微微勾唇,不以為意地想——總不可能,她這個一直以來都被爹娘兄長保護在身后的小姑娘,最后竟能有解決此事的方法吧?
為自己不切實際的突發奇想暗笑一聲,她不再想那些前世記憶,繼續給乖巧聽講的楊舒講道:“至于你希望多鍛煉武藝,也可以報名一些外出的任務。”
“素來修煉所需不止有靈氣、靈石,還需要一些妖物的皮毛骨血來煉丹、制器。因而,仙門之中也總是會發布相應任務,安排弟子成隊或單獨去往一些有妖獸的山中歷練。你如果想鍛煉自己,多接些這種任務也就是了。”
想起了什么,她又笑道:“說來,按一些門派的門規,你若是能帶回來超過任務要求的量,或許那些東西就能歸你自己所有了。到時你拿出去賣了,沒準還能換回更多你自己用得上的東西。”
“再不濟,在門派里換得相應獎勵,也是好的。”
“不過,”微微收斂笑意,對著目露期待的楊舒,嫦娥語氣無比鄭重,“凡事不可逞強,就是為了還在昆侖山等待你回去的父兄,也要量力而行,保重自身!”
今夜一直很是溫和的嫦娥姨母驟然鄭重起來,本還暗自琢磨著拜師后要多多出任務的楊舒臉色一凜,意識到了她話中的勸誡之意,當即點頭應是。
孩子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嫦娥欣慰地點點頭,伸手招來一片白云示意楊舒躺上去后,起身道:“那今夜你先想想到底想要拜入什么樣的仙門吧。”
“明日,咱們就去東勝神洲。”
作者有話要說:
楊舒:選大學——不是!選門派,真的好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