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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掉馬(上)

    “殺不得!老大殺不得啊!”

    “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老大!”

    就在連青酌垂下眼簾,眼尾帶出兩條翻飛的紫色火線,正怒極要弄死手中奄奄一息的火團之際,觀昏曉耳邊忽的又掠過兩聲大叫——土豪哥與一位帥氣大學生從門外飛撲進來,前者滑跪抱住他的大腿,后者一把攥住他的小臂,整個過程一氣呵成,絲滑無比。

    觀昏曉略略挑起眉毛,看著土豪哥脫口而出:“你是……”

    “呵。”

    聽見他的聲音,土豪哥剛要回頭,連青酌就跟著冷笑出聲,凜冽如火——真的有火——的眼神掃過他們的爪子,不帶絲毫威脅意味,卻令他們本能地縮回手,老老實實退至旁邊站好。

    同一時間,凌洛溜邊進來,小心翼翼加入他們。三人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般耷頭垂手排排站,身體卻隱隱緊繃,隨時做著從某人手中搶救火團的準備。

    面前四個人,三個是熟人,觀昏曉疑惑歸疑惑,卻不急著要解釋了,雙手抱肩站在一旁,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拉扯。

    “老大,這火妖……我們要帶回去入檔登記,走完流程才能做出判決。現在殺它不合規矩,你知道的。”率先開口的是凌洛,上來就起高調,搬出了規矩。

    土豪哥和他的大學生伙伴用力點頭以示支持,本來還想補充點條例,但連青酌的視線一掃過去,他們便下意識地閉上了嘴。

    那三人不避著觀昏曉,連青酌就更不會避著,指尖慢慢收緊嵌入火妖體內,紫色焰流驟然沖天而起,照亮整個包間,也將火妖的身軀連同慘叫一起吞沒。

    他用另一只手扶了扶,輕描淡寫:“我什么時候守過特物局的規矩?”

    三人:“……”

    完犢子,忘了他是當世最強大妖!

    土豪哥急得抓耳撓腮之際,余光瞥見凌洛和林摹丑朝自己旁邊使了個眼色,回頭一看,直直迎上觀昏曉略含笑意的目光。

    他恍然大悟,一個箭步沖上去抓住了觀昏曉的大衣袖子,情真意切地嚎道:“看在我倆的交情上,觀哥你說句話啊!”

    “嗯?”冷不丁被拉進戰場,觀昏曉的目光從那有些熟悉的紫焰上移開,不疾不徐地掃了他一眼又望向連青酌,視線相對的瞬間,空氣中彌漫起怪異而黏膩的氣息,“說什么?”

    “就……幫我們勸勸。”土豪哥音量驟降,跟蚊子振翅似的哼哼,“火妖殺了很多人,必死無疑,老大想親手殺它也不是問題,問題是流程沒走完啊……”

    觀昏曉似笑非笑地看著連青酌,卻是與司巍藿說話:“你們單位的事我不懂,你們領導的打算我也管不了啊。”

    “管得了,您當然管得了!”見司巍藿半天說不到重點,凌洛連忙湊上前來,“我們老大對家屬可好了,您的話他肯定聽!”

    他一句話說嗆了兩個人,觀昏曉別過頭順了順氣,連青酌捏著火妖的手也松弛了幾分,包間里的古怪氣息越發深重,像沸水般咕嘟咕嘟翻滾起來。

    “你們找錯人了,我不是他的家屬。”

    觀昏曉條件反射地反駁,卻在說完這句話后感覺連青酌投在自己身上的眼神一利,初見時那種被猛獸盯上的幻覺接踵而來,這次甚至更嚴重,從注視,變成了被利爪按住胸膛,被獠牙抵住喉嚨的致命驚悚感。

    凌洛和司巍藿差點給他跪了,還是林摹丑機靈,趕緊補救道:“現在不是,以后可以是啊!只要您發聲,我們老大一定會聽……會參考的,老大你說是嗎?”

    連青酌撣去椅子上殘存的火焰,攥著火妖坐下,雙腿交疊。

    他理了理衣擺處的褶皺,眉眼舒展,微微一笑:“那要聽他說什么了。”

    觀昏曉瞇了瞇眼,司巍藿見狀,小聲勸道:“大家都是打工人,都有難處,觀哥你就幫我們說兩句吧!我過后請你吃飯,吃大餐!大龍蝦帝王蟹隨你挑選,管飽!”

    觀昏曉斜眼覷他,想了想,勾起唇角:“行,看在大餐的份上,我幫你說兩句。但不保證能行。”

    “能行,能行!”司巍藿握住他的手上下晃動,“您開口,保證行!”

    與土豪哥當面密謀完,觀昏曉轉向連青酌。他仍在注視自己,眼角的紫焰回籠至眸底,將黑曜石似的眼珠染成深邃的紫色,并不灼人,反倒噙著笑意。

    觀昏曉走近兩步,吊兒郎當地倚上桌沿,語調散漫隨意:“留這狗東西一命,幫他們走個流程再宰?”

    “可以啊。”連青酌答應得毫不猶豫,仿佛這三個字在心里過了幾百遍,“不過人情要記在你頭上,他那頓飯,則要記到我名下。”

    觀昏曉張口欲言,司巍藿卻一頭霧水地搶先問:“啊?老大想讓我請你吃……哎喲!”

    他話未說完,就挨了凌洛和林摹丑一人一腳,并被兩只手牢牢捂住嘴巴。

    連青酌看也不看那三個逗比,伸手撫平觀昏曉袖子上的褶皺,指尖若有似無地蹭過他的手背,卻不真的觸碰,慢條斯理地道:“人情先欠著,我以后再討。但下回約你吃飯,你不能拒絕我。”

    觀昏曉摁了摁指節,壓下那種莫名的鈍癢感,玩笑道:“你的人情不收利息吧?”

    “看情況啊。”連青酌微笑,“順風局不收,逆風局會收。”

    觀昏曉笑出了聲,聲音里依稀帶著幾分荒謬。

    旁邊的三人險些原地鼓掌。

    什么叫天生情圣?請看VCR。

    ……

    司巍藿三人帶走了半死不活的火妖,臨走前一人給觀昏曉抱拳行了個禮,莊重之中飽含沙雕氣息。

    有土豪賠錢,老板并未對損壞的包廂發表任何意見,但觀昏曉和連青酌也不能繼續在這吃飯了,于是臨時轉向,去了隔壁街吃萍鄉菜。

    吃飯時,連青酌主動跟觀昏曉解釋了剛才的事,從妖怪到特物局都介紹詳盡,為他平平無奇的人生添上極其夢幻的一筆。

    觀昏曉認真聽著,時不時提問,眼中只有好奇和新奇,并無訝異。

    連青酌用公筷給他夾菜,見狀,明知故問:“你似乎并不驚訝,也不害怕?”

    “嗯。”觀昏曉點頭,額前和鼻尖出了一層薄汗,嘴唇也被辣得泛紅豐盈,“以前見過,所以不驚訝。至于害怕,世界上有妖怪,就有你們這樣對付妖怪的人,正如疾病對應醫生,罪犯對應警察,雙方平衡在,秩序就在,沒遇上不用怕,遇上了怕也沒用。”

    連青酌莞爾:“如果人人都有你這樣的想法,特物局也不必隱藏至今。”

    說著,他又點了兩瓶冰鎮綠豆湯,放到觀昏曉手邊。

    觀昏曉拿起來一飲而盡。

    “對了,你是人還是妖?”他問。

    連青酌眼皮都不動一下:“妖。怎么了?”

    觀昏曉擺擺手,摸出從川菜館帶出來的點菜單遞給他:“你看看這個,有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

    連青酌疑惑揚眉,接過單子展開,右下角那只憨態可掬的黑貓映入眼簾,先是形體上讓他一怔,緊接著一股古老意韻如水波般蕩開,他的手猛然顫了兩下。

    觀昏曉突然如墜冰窟,靠近連青酌的半邊身體被突如其來的寒意凍得僵硬。

    連青酌周身紫焰涌動,張牙舞爪,文雅清雋的身形之外又疊了一層清晰的虛影,寬袍廣袖,尖耳紫瞳,眼熟得很。

    觀昏曉微微瞪大眼:“你是那個……”

    “……你在第二份稿件邀請里讓我畫的人。”連青酌抿了抿唇角,抬手重重拍擊眉心,隱去虛影和一身寒焰,“抱歉,那天晚上我在你家附近追緝妖怪。之前不說是因為不想嚇到你。”

    “……你到底還有多少驚喜是我不知道的?”

    還有最后一個,但現在不能說。

    連青酌輕咳一聲,將點菜單還回去,順勢轉移話題:“這是什么?”

    “我的涂鴉。”觀昏曉暗暗注意他的神情變化,喝了口綠豆湯,沒有戳穿他顯而易見的意圖,“它剛才替我擋了一下火妖,看起來似乎對它有克制作用,而且從你的反應看來,這種作用不止是針對它。”

    “確實如此。”連青酌忽略掉背后一陣陣洶涌的寒意,疊好點菜單放入口袋,若無其事道:“涂鴉先放在我這里,我帶回特物局幫你查查。在調查結果出來之前,你不要再畫畫,你的畫可能可以克制它們,也可能成為引它們前來的誘餌。”

    聞言,觀昏曉想起火妖那句“你比其他人更香”,默然點頭。

    “吃飯吧,不必懸心。”連青酌繼續點綠豆湯,這回加了一道要加錢的,必須用新鍋炒的不辣的菜,語氣平淡,“有我在,這些都是小事。”

    觀昏曉看了看他,眼前陡然浮現出他一腳把門踹飛,以及那夜站在月間捏碎手中黑影的場景,漂浮的心霎時穩穩落地。

    “知道了。”他夾起一片裹滿辣椒的甲魚裙邊放進連青酌碗中,“你也吃。”

    “……”

    連青酌嘆了口氣:“恩將仇報啊……罷了,誰讓我喜歡你呢。”

    觀昏曉笑瞇瞇喝綠豆湯。

    ……

    午后,觀昏曉提著打包好的飯菜和綠豆湯回家,坐在臺階上,一邊聽表哥被辣得哭爹喊娘的嚎叫,一邊等某只出差的貓歸來。

    從三點等到五點,兩個小時的時間足以讓他將許多困惑之事想清想透,所以當那顆煤球貓貓頭伸進門縫時,他握住腕上少了顆吊墜的手鏈,懶散地向它一笑。

    “回來了?”他放下右腿,手臂搭在屈起的左腿上,躬身沖天竅勾勾食指,襯衣繃緊,收束出漂亮的腰線,“來,我問你一件事。”

    從他平實無奇的口氣中聽出一絲危險的意味,天竅在門邊探頭探腦來回試探,終究還是躲不過去,垂著尾巴龜速挪過來。

    它坐在下一級臺階,仰起圓乎乎的腦袋看他,無辜地眨了眨眼睛。

    觀昏曉伸出一根手指戳向它的頭頂,它乖乖壓下耳朵等待,可快要碰到時,觀昏曉又把手縮了回去。

    “天竅。”

    “喵嗚~”

    “連青酌。”

    “喵……?”

    第32章 掉馬(下)

    沉默,是此刻的觀家。

    背景音里有簌簌的風聲,有鄰居家走動的雜音,有表哥的鬼哭狼嚎。

    畫面中央的主角二人卻相顧無言,彼此間流動著一種凝滯而詭異的氣氛。

    觀昏曉垂眸靜靜打量身前的貓,它渾身緊繃,炸著毛僵成一條崎嶇的弧線,每一根毛發都透著緊張、震撼和不知所措,眼神也定格下來,仿佛被施了時間靜止術,久久沒有任何動作。

    它越緊張,觀昏曉就越淡定,也越證實自己的猜測,懸在半空的指尖終于落下,輕輕敲在它眉心。

    “流浪貓,天竅,六竅太太,連青酌——你演洋蔥演得挺好,還有什么別的身份嗎?”

    聽到這話,天竅的身體倒是漸漸放松下來,先前百般醞釀的裝傻否認伎倆都可以作廢了。看這情形,如今唯有一計可救——天竅跳上去蹭他的手背,從手背一路蹭到手臂,再跳進他懷里。

    這下輪到觀昏曉僵住了,下意識張開雙手,卻半天沒落下。

    撒嬌的貓是可愛,可愛得讓他忍不住心軟。但一想到這副可愛面孔下是個善于拿捏人心的狡黠妖怪,他的心腸立馬又硬了起來。

    觀昏曉在心軟和強硬之間反復拉扯,來回躊躇,一時不慎被它抓住空擋,等回過神來,它已經爬到自己胸前,攤開四爪,像張貓毯子似的扒得緊緊的。

    觀昏曉捏著它后頸皮嘗試扯了扯,小東西紋絲不動,尾巴還一甩一甩的,仿佛網上常見的貓掛鐘,看上去頗為愜意。

    他哭笑不得:“連先生,請正視你不是一只貓的事實,不要耍賴。”

    天竅張嘴,可可愛愛的一張臉上發出溫柔含笑的男聲:“不管我是不是,你都收養了我,若是把我趕走,我可要到動物保護協會舉報你棄養了。”

    觀昏曉戳它耳朵,努力板起臉:“妖怪修出人形,怎么也得大幾百年吧,怎么您給我的感覺是剛滿五歲?”

    “我的貓身就是五歲。”天竅用力張開一只小肉墊,“我一共因為五件事變過貓,一次算一歲。”

    觀昏曉指著自己鼻子:“我算一次?”

    天竅搖頭:“五次都是你。”

    “……”

    這貓怪會哄人的。

    觀昏曉本來心底壓著氣,覺得它帶著目的接近自己,類似算計。可在它一番連消帶打下,這股氣輕輕松松就被化消了個一干二凈。

    他拍掉那只小爪子,天竅換一只繼續杵到他眼前,耳朵壓得很低,眼睛圓睜,小臉上滿是認真——無論是人是貓,它看觀昏曉時總是這種眼神。

    “我沒有騙你,也不是有意用這種方式接近你,更從來沒有想過要算計、欺騙你的感情,用現在的話來說,我沒這么沒品。”

    天竅往上爬了爬,將下巴抵在觀昏曉的鎖骨窩里,呢喃道:“我可以解釋,但希望你不要認為我是在找借口。”

    觀昏曉覷著貓毯,隱隱覺得它是在裝可憐,又想聽它能說出什么:“你說,是不是找借口我自有判斷。”

    天竅埋頭蹭他鎖骨,掩去眼中計劃得逞的笑意:“那我就從我為特物局執行的最后一個任務講起吧……故事有點長,我們能回房說嗎?”

    “為什么?”

    觀昏曉不太想帶個對自己有“非分之想”的情圣貓妖回自己房間。

    “你沒發現你表哥的鬼哭狼嚎越發刺耳了嗎?”

    “……”

    房間里,觀昏曉關上門窗,拉實窗簾,燈也不開,營造出一個聽鬼故事的絕佳場所。

    天竅依舊掛在他胸前,任他使盡解數也不松爪,他最終只能倚在床邊,手肘支著床面托住下巴。

    故事的開篇是一個寫在信上,由傳信鳥妖遞至連青酌手中的任務——入畫月山谷古墓擒捉本相境怨妖。

    這是他退休前執行的最后一個任務。

    拿到信箋,連青酌第一時間動身趕往畫月山谷,到了地方才知道那根本不是現實中的地界,而是怨妖的封印之地,獨絕于現世之外。

    但經過數百年蹉跎,封印已經破損得差不多了,連青酌抵達時正好趕上怨妖破開封印,四處發狂,害了不少人命。

    他和怨妖一通交手,雖然最后成功拿下怨妖,自己卻也在它的癲狂打法下身受重創,無法維持可以被人眼觀視的本相人身,只能退而求其次化為妖身,并縮小形體,微調了略顯怪異的本貌。

    “我八十年前蘇醒于一座古墓,初入人世,是特物局第一任局長收留我,帶我融入世間,所以我答應會為他守特物局八十年,去年是最后一年。”

    天竅幾不可察地輕嘆:“從前一直在為任務東奔西跑,遇到你后我才開始考慮退休的事。我本打算一退下來就來找你,用什么方法、身份都好,都要賴在你身邊。”

    觀昏曉輕笑:“你還挺執著。”

    “八十年彈指一揮間,你是我流水浮云般的歲月里唯一的執念,我當然執著。”天竅又往上爬幾步,摟住他的脖子,貼在他頸窩里緩緩磨蹭,“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出了這事,我又不想耽誤時間,就只能先以流浪貓身份賴上你,等傷勢痊愈再圖謀其他。六竅是我在恢復人身后開的賬號,最開始那三張例圖,畫的都是你。”

    聞言,觀昏曉一愣:“都是我?第一張不是小男孩和貓……么?”

    話音未落,他的耳邊忽然響起一聲虛幻輕響,那是記憶之匣開啟的聲音。

    帶著暖黃散光的童年記憶里,是有一幕模糊的畫面能與那幅例圖對應。大概是在他五歲或六歲那年,他和表哥在鄉下瘋玩,村子里的叔叔給他們烤了兩只麻雀,表哥的丟了,他的則拿去喂了一只……貓嗎?

    觀昏曉揉揉眉心:“不對啊,我記得當時喂的好像不是貓,是……狐貍?還是別的什么……”

    “是我。”

    天竅依依不舍地松開爪子,跳到他身前一轉身,貓身化羽褪盡。

    出現在觀昏曉面前是一只相貌奇異的生靈,通體雪白的毛發,紫色眼睛,面貌很像貓,耳朵卻纖細尖長,卷在身側的尾巴也又大又蓬松,類似狐貍。

    似貓似貍,奇特卻不怪異,但也跟可愛不沾邊,渾身上下透著一種清冷凜冽的妖異氣息。

    觀昏曉瞪大眼,仿佛是童年的自己附體,腦海中那一閃而過的記憶片段陡然變得清晰,催促他伸出手,摸向面前生靈的大尾巴。

    天竅……連青酌彎起雙眸,主動將尾巴放到他掌心。

    柔軟,順滑,綿密如云的觸感漫過觀昏曉的指縫,他在這熟悉而又懷念的感覺中露出了極淺的微笑。

    “是你。你要是把畫上的貓換成你的原形,我看到的第一眼就能認出來了。”

    連青酌甩甩尾巴,一身松軟的長毛微微蓬起,眼睛也笑得瞇成兩條縫。

    “但是。”觀昏曉語氣一轉,神色淡了下去,“我還是生氣。”

    連青酌剛瞇起的眼眸瞬間睜圓:“為什么?”

    “照你所說,你的傷勢好了大半個月,卻一直沒想過告訴我你的身份,反倒一邊在我身邊裝乖賣萌,一邊用通過貓身得來的情報在網上釣我。對此你能解釋什么?”

    觀昏曉收回手,長而卷的睫毛耷拉下來,猶如垂下的屏風掩去眸間情緒,表情淡若云煙,也看不出喜怒。

    “給我送砂糖橘,是知道我買的橘子壞掉了。故意卡十五號的點約我,是因為我那句‘我既然說了有事,也不能騙他’。你在我身邊的時候,六竅和連青酌從來不回我消息,反之一樣,他們回我消息時,你也從不在我身邊。”

    “除去手鏈上的妖力結晶和你的妖力顏色相同,氣息相近之外,其實你還漏了不少破綻,只是因為我在意天竅,所以之前不會多想罷了。”

    清點完“罪狀”,觀昏曉開始戳連青酌腦門,它的本體毛又長又厚,一戳一個坑。

    “欺騙我感情,浪費我信任,撩我卻不拿真實身份,還潛藏在我身旁當貓形監控,哪一件冤枉了你?”

    連青酌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哪一件都沒冤枉,我知道錯了。”

    認完錯,它又馬不停蹄地爭取道:“可是就算數罪并罰也不能直接判死刑啊,有些罪狀我有苦衷,總能減刑吧?”

    觀昏曉睨它:“看你表現。但現在你得先做一件事……”

    連青酌尾巴一甩,不等他說完就變回黑毛團子,一個飛鼠起跳撲到床上,滾進沒疊的被子里。

    “我不走!”

    觀昏曉:“……”

    是他倆真有默契,還是這家伙過于聰明?

    臨卿和就著三瓶冰鎮綠豆湯、兩根牛奶雪糕和一大瓶牛奶吃完了觀昏曉打包回來的萍鄉菜,正渾身冒煙嘴里斯哈地往外走,想借環境溫降降嘴里好似著火般的溫度,一出門就見自家表弟和他的貓互相拉扯的場景。

    物理拉扯。

    天竅四只爪子緊緊抱住鳥架子,觀昏曉上手碰一下它就喵,碰一下它就喵,叫得那個清亮高亢綿長悠久,繞梁三日余音不絕,把那群麻雀嚇的啊,炸著毛擠在一起瑟瑟發抖,豆大的眼睛里充滿了驚恐。

    觀昏曉哭笑不得:“連青酌你再給我耍賴!還想不想減刑了?”

    聞言,天竅連尾巴也纏到了架子上,可憐兮兮地看向臨卿和。

    山饇~息~督~迦.

    臨卿和被這一眼看得一個激靈,脫口而出:“什么連青酌?什么減刑?表弟你又在和你的貓玩什么play呢?我家男女主干不出來這事兒啊!”

    “喵嗚喵嗚!”

    趁著觀昏曉因為表哥這一通連珠炮似的傻缺話怔住,天竅伸出一只前爪指向他,控訴似的喵了好幾聲。

    臨卿和雖然聽不懂貓語,但了解自家弟弟,隱約看出了什么,走上前攬住觀昏曉的肩膀,苦口婆心道:“表弟,生氣歸生氣,咱可不能干棄養這種喪良心的事。它只是一只貓,貓能懂什么呢?對吧煤球。”

    天竅鼓嘴:“……喵!”

    看在你為我說話的份上,這次就不記你仇了。

    觀昏曉被這打配合的一人一貓逗樂了:“表哥,這會兒又不是你倆滿屋子掐架的時候了?”

    “兩碼事。”臨卿和擺擺手,主寵判官當得來勁,“真生氣也別趕貓啊,換個懲罰方式不就好了。比如說……嗯……哦,不讓它進房間!”

    說著,他用力一捶掌心,覺得自己聰明壞了。

    觀昏曉也覺得他聰明壞了,眉毛微挑,縮回想拉天竅尾巴的手。

    “嗯,不錯的主意。”他指著天竅,似笑非笑道:“你今晚睡鳥窩。”

    天竅:“……”

    小貓團子委屈到融化,邊趴進鳥窩,邊瞪了一眼超神操作與超鬼手段并存的臨卿和。

    ……

    是夜,鳥窩里多了一個某人板著臉用厚被子縫的貓窩窩。

    小黑貓從窩里探出頭,躡手躡腳地跑向主臥窗戶。

    它跳到窗臺上,正準備扒拉窗戶,一抬眼就見玻璃窗里貼了張紙——天竅、連青酌、黑貓、白貍貓與狗不得入內。

    黑貓團:“……”

    他好嚴謹,我好難過TVT

    第33章 怨妖

    觀昏曉在鬧鐘鳴響中驚醒,伸手在枕頭上劃拉著拿到手機,屏幕反光里映出他沒睡好布滿疲憊的面頰。

    關掉鬧鈴,他習慣性查看狀態欄內的夜間推送,第一條毫不意外來自繪娘,一共兩條特別關注人的動態消息。

    昨晚十一點半一條:我惹他生氣了,多畫幾幅畫能哄好嗎?

    今早七點一條: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觀昏曉哼笑出聲,揣著手機去洗漱,繼而打開房門——沒有懸念的,他在門口看到了自己親手放上鳥架的貓窩。

    一顆黑乎乎的貓頭從貓窩邊沿探出,頭頂頂著一朵不知從哪兒摘的黃玫瑰,花朵開得正好,蕊心沾有露珠,怕弄掉,天竅還不敢動彈,只能努力向上睜大眼睛真誠地看向他。

    黃玫瑰的花語有道歉的意思,觀昏曉好笑,倚著門框問:“昨晚睡得怎么樣?”

    “喵……咳,沒有睡。”連青酌把花一甩,以妖力控制它飛到觀昏曉面前,“我連夜打了幾幅畫的草稿,你愿意看嗎?”

    觀昏曉沒有接花,下巴微抬:“可以啊,發來看看。”

    話音未落,他就聽到了消息提示音。

    連青酌彎起貓貓嘴:“我知道你會答應,所以設置了定時發送。”

    “……”

    又讓他拿捏了。

    觀昏曉板著臉點開消息,是六竅發的新動態,主題為三張新例圖草稿。

    粉絲們邊在評論里催他增加稿位邊對著例圖舔舔舔,觀昏曉則認真欣賞那三張與以往風格截然不同的草稿,越看越感覺畫中人眼熟。

    “你又拿我當模特?”他脫口而出。

    天竅坐在貓窩中間,聞言,拍拍尾巴:“是啊。你是我的繆斯,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只有畫你我才有靈感。”

    觀昏曉心頭微熱,面上卻分毫不顯:“那我的報酬呢?稿費不得分我一點?”

    “我接稿本來就是為了賺錢養你。”連青酌舔舔爪子,蹭蹭耳朵,笑眼盈盈,“你想要,都拿去就好。”

    觀昏曉有些吃驚:“養……我?”

    剛問完,他就似乎想到什么,看了一眼窗外鳥架的方向。

    “對,和那群麻雀,水果,錢卡紀念幣一樣,都是我想用來養你的東西。”連青酌的嗓音低得很溫柔。

    觀昏曉心里的防線陡然塌了一塊,軟的再也拼不起來。

    他接住浮在面前的玫瑰,捏著細梗左右轉動:“去補覺吧,別在這兒擋著了。”

    聽出他語氣中的松動,連青酌眼睛一亮,兔子似的蹦跶到他腳邊,仰起寫滿期待的小圓臉:“那我可以回房補嗎?不被你的氣息包圍,我睡不著。”

    ……這貓能不能少說點情話?

    觀昏曉耳尖微微發熱,似笑非笑道:“遇上我之前,你難道都是失眠狀態,從不睡覺?”

    “你怎會這么想?”連青酌右耳一歪,真情實感地感到困惑,“我只為你失眠。”

    “……”

    觀昏曉彎腰把它拎起來,拋到床上:“少說話,多睡覺。”

    連青酌乖乖縮著爪子任他折騰,落進床榻后,熟悉的氣息鋪天蓋地涌來,幾乎是瞬間就令它放松地癱倒成貓餅,圓乎乎的眼睛也瞇成兩條縫,緊跟著打了個哈欠。

    觀昏曉見狀,又驚又奇,揉著酸痛的眼眶道:“你剛才的話不是在哄我?”

    “當然不是。”連青酌困倦地在爪子上蹭頭,余光掃過他的面頰,忽的眼神一凝,“你長黑眼圈了,是又做噩夢了嗎?不應該啊,我不是喂你吃了冉遺魚嗎?”

    觀昏曉的動作一頓:“什么冉遺魚?”

    下一秒,他想起了某天嘴里促使自己做了一桌全魚宴的烤魚味,防線又塌一塊,轉移話題道:“你是怎么喂的?”

    “就……趁你睡著的時候塞你嘴里。”連青酌的耳朵別到腦后,把泛紅的內耳廓藏住,“吃了冉遺魚,你應該不會再做噩夢了才對。”

    觀昏曉并起兩指壓住唇瓣,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它,直將它看得以爪搓臉,才不緊不慢地回答:“不是噩夢,只是一直覺得有人在我耳邊叫我。”

    聽到這話,連青酌難得的幾分羞赧霎時清空,警惕地支頭:“是不是叫你名字?你回應了?”

    “不知道,聽不清,應該不是叫我的名字,只是有一種在呼喚我的感覺。”觀昏曉形容著,太陽穴突突發疼,夢里那忽遠忽近、如泣如訴的聲音再度在腦海中回響。

    他本就因為小毛球不在身邊而睡不踏實,再加上這怪聲,一整夜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烙煎餅,直到鄰居家的公雞開始叫早,才得以安穩地小瞇一會兒。

    等等!公雞叫?

    觀昏曉皺起眉頭,把這細節告訴連青酌后,喃喃補充道:“我不會是被什么臟東西纏上了吧?”

    正要追問,結果先被內涵了一句的連青酌:“……不是,沒有,你身上并無妖邪鬼氣,有我在,它們也不敢近你的身。”

    得到專業人士認證,觀昏曉稍微松了口氣:“那可能就是普通的失眠癥狀。行了貓大夫,別看病了,睡你的覺去吧。我的床可不是隨便能睡的,只給你試用一上午,珍惜時間。”

    說著,不等連青酌回答,他便帶上房門。

    床上,連青酌頂著困意思索觀昏曉方才所說之事,隱隱感覺他聽到的呼喚和之前做的噩夢有關,而且兩者都有些蹊蹺。

    等睡醒了,再問問他噩夢的內容吧。

    這樣一想,連青酌閉上眼,心神松弛,窩在觀昏曉的枕頭上沉沉睡了過去。

    ……

    午后,觀昏曉剛吃過午飯,凌洛就又來寄畫了。

    這是他寄的第三幅畫,應該和上兩幅一樣,也是臨摹的帛畫,只不過畫的內容從自然風景變為了水墨動物。

    那是一只龐大生靈的背影,蜷縮在瀑布前的水池里,只露出頭顱和一截搭在石頭上的尾尖,寥寥幾筆就勾畫出它的龐然體態與凜冽氣勢,一種說不出的寒意撲面而來,沿著觀昏曉拿畫的手往骨頭里鉆。

    那東西……和他曾經做的噩夢里的怪物有點像。

    沒來由的,觀昏曉看著畫面中央的異樣生物,心底像冒出了些毛刺,扎得他刺痛的同時,耳邊又響起昨夜夢中的呼喚。

    這道模糊的、雌雄莫辨的聲線與畫上的背影契合得可說是嚴絲合縫,也與先前噩夢中的怪物契合得嚴絲合縫。

    他手一抖,抬頭看向柜臺外的凌洛。

    “怎么了?”凌洛微笑著問。

    他看上去像是一夜沒睡,臉色蒼白,眼下微青,嘴唇干燥起皮,聲音略帶沙啞,眼珠稍微轉動,就會露出邊沿的紅血絲。

    “這幅畫……你是在哪兒臨摹的?”觀昏曉猶豫著問,“有真跡嗎?”

    凌洛怔了怔,隨即又是一笑:“這不是臨摹,是我自己畫的……肖像。”

    聞言,觀昏曉也不訝異,慢條斯理地合上帛畫,放回匣子,封箱打包。

    “是你們特物局關押的妖怪?”

    “看來連先生已經都告訴你了。”凌洛長呼一口氣,“它就是連先生擒捉回來的怨妖,局內根據它過去做的惡事和破封后造成的破壞,給它判了死刑,但無人能執行。因為怨妖沒有實體,執念在,怨恨在,就永遠不死。”

    觀昏曉纏好膠帶,將箱子放到秤上:“那你們打算一直關著它,死刑改無期?”

    “事實上,我們就快關不住它了。”凌洛嘆氣,“以前封印它的是一個超級大佬,現在大佬作古,只靠大佬留下的殘缺不全的工具只能暫時關押它。最近局里忙得要死,為的就是這件事。”

    觀昏曉手一頓,漫不經心道:“你們怎么不試著返聘退休人員?他最近很閑。”

    “沒用,連先生殺不了它,也封印不住它。”凌洛搖搖頭,“否則以我們局長雁過也要留下打螺絲的性格,早就三顧茅廬請他老人家出山了。”

    觀昏曉想笑,心情卻莫名凝重:“怨妖如果進入人世,會造成很嚴重的后果吧?”

    “非常嚴重。”凌洛按了按眉心,“它剛破封,泄露的力量就毀了一座山村,里面的人也……”

    快遞點里安靜下來。

    觀昏曉沉默著辦好收寄手續,凌洛付完錢離開,走到門口卻突然回頭,沒頭沒尾地問他:“假如你有能力解決怨妖,你會愿意幫忙嗎?”

    觀昏曉一愣,左手摁著右手腕上的手鏈慢慢轉圈,微垂的睫毛在眼底打下陰影,如同寒潭水面上錯落橫斜的枯枝。

    “會的。”

    凌洛離開后,觀昏曉坐在辦公椅上安靜等待,不多時,就見連青酌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他走的很急,針織衫下擺被風高高揚起,甫一靠近就猛地握住觀昏曉的手,下一刻,頭頂傳來電子儀器破碎的聲音。

    燈滅了,監控攝像頭碎開,卷簾門自動落下,快遞點變成了與世隔絕的孤島。

    連青酌的凡人身形化羽褪盡,露出竹骨玉貌的本相,常著的寬袍也褪為素色,仿佛白梅枝頭搖曳傾瀉的落雪。

    昏暗的光線中,他的身軀在發光,邊緣勾著一圈紫色焰流,它們正隨主人心境暴虐地跳動。

    “你夢到了它?”連青酌的手從觀昏曉手腕上滑下,與他十指相扣,“怪不得冉遺魚對你無用,怪不得我探不出你噩夢的因由……”

    他的聲音越說越低,到了最后一個字時已如鞘中嗡鳴的刃響,在唇齒間敲擊出駭人的殺意。

    情緒穩定的人最能感知他人的情緒是平穩亦或失控,何況連青酌從未想過隱瞞。

    觀昏曉的視線從他臉上掃到他身邊的火焰,沒有試著抽出手,也顧不上詢問他話里的意思,而是反手將他再拉近一步,讓他抵著桌子邊沿朝自己傾斜,而后抬手拍拍他的后背。

    “冷靜點。”

    連青酌渾身緊繃,蝴蝶骨撐起衣物,像兩柄銳利的劍。

    他深吸一口氣,尖長的耳朵抖了抖,語氣和緩:“放心,我冷靜下來了。我現在就去宰了它。”

    觀昏曉:“……”

    我說的不是這種冷靜!

    第34章 故事

    連青酌說完就要走,卻在轉身的瞬間被扣在腕上的手牢牢拉住。

    其實他倒不是氣勁上來的沖動而為,在決定殺怨妖的那一刻,他腦海中就已浮現出多套計劃,即便怨妖沒有實體,也能將它的魂魄大卸八塊。

    但觀昏曉指尖的溫度滲進他劇烈跳動的脈搏,隨著血脈流轉涌入他的心房,卻漸漸讓他的怒氣冷卻。

    連青酌停滯半晌,反握著他的手回過身去,隔著桌子抱住了他。  :

    這個擁抱很輕,仿佛有形的風,溫柔而緊密,令觀昏曉一怔。

    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在連青酌背上輕拍,為自己的安危而安慰他:“怨妖確實要死,但必須萬無一失地去死。凌洛剛才跟我說,普通手段殺不死它,之前封印它的人留下的工具也只能暫時困住它,你為了擒捉它已經受過一次傷,這回不能再貿然行事。”

    連青酌耳尖抖了抖,周身妖力涌動,將衣服染回青藍色澤,沒有之前的白色那么寒意凜冽。

    他松開觀昏曉,卻仍抓著觀昏曉的手,睫毛半垂:“除了這些,他還跟你說了什么?”

    “他還問了我一個問題。”觀昏曉頓了頓,“你覺得我要怎么做,才能幫你們解決那只怨妖?”

    連青酌的眼睛空了一瞬,就像裝滿水的玉盆突然被倒空,但轉瞬又被新的情緒填滿壓實。

    他轉過桌子,摁著觀昏曉讓他坐下,自己則坐上桌面,將他的手托在掌心把玩。

    “……我是不是沒有跟你說過那只怨妖的來歷?”

    特物局的監獄建在三百米深的地下,那是幾乎挖空了一座山,用鋼鐵和科技堆砌而成的堡壘,足以困住世間九成九以上的妖怪邪祟,唯獨一只是例外。

    監獄最深處多了一個小型湖泊大小的浴盆,人身蛇尾的怨妖一動不動地盤踞在浴盆中心的堆石假山上,通身彌散著濃厚陰冷的黑霧,霧里透出兩道紅光,直直照向懸在半空的古畫——那是它的視線。

    那古畫有些年頭了,紙張泛黃,邊緣略有焦黑,所幸畫的內容依舊清晰。

    畫上阡陌縱橫,屋舍儼然,一道藍衣冠發的背影行于炊煙下,身旁跟著一團似獅似虎的毛球,迎著夕陽歸家。

    怨妖看得專注,即使被畫中蘊含的力量壓制得猶如刀劈斧鑿,即使察覺有人靠近,也連一點反應都欠奉。

    安岳襄走到浴盆邊上,古畫氣機籠罩范圍之外,朝凌洛伸出手。

    凌洛嘆了口氣,打開手里捧的匣子,小心遞過去。

    可安岳襄的手還未碰到匣子里的東西,原本平靜得好像死了一般的怨妖陡然昂起頭顱,兩道血紅色的目光橫掃而來,長尾掀出水面又重重砸落,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也將整座監獄震得地動山搖。

    它體型龐大,速度卻奇快,半個身子躍出百米深的水面撲將過去,半個山頭大的頭顱頭角崢嶸,隔著一層薄膜停在特物局局長面前,眼中流下血漿般濃稠猩紅的光芒。

    面對這近乎恐怖的壓力,安岳襄仍舊不緊不慢。

    他取出匣中之物展開,那是一張做工精致的點菜單,單子上用鉛筆劃拉了些意義不明的線條,角落趴著一只打滾撒嬌的黑貓。

    怨妖渾身一震,沖天高揚的氣焰霎時像被攔腰砍了一刀,低矮萎靡下去。

    它把堪稱丑陋的身軀浸回水里,只露出一雙大眼死死盯著點菜單上的涂鴉,喉間溢出輕長悠遠的悲鳴。

    良久,怨妖用低啞的聲音問:“……他在哪里?”

    “見了他,能消解你的執念,讓你煙消云散嗎?”安岳襄平靜地問。

    “……”

    “如果不能,我不會讓你見他。”

    怨妖怒目圓睜,背脊上炸起根根骨刺,卻在發動攻擊的前一秒聽見他說:“這是他唯一一幅有你的畫作,你想毀了它,盡管動手。”

    怨妖前撲的動作猛然僵住,監獄中回蕩著水流砸落的響動,久久不絕。

    安岳襄見狀,嘴角勾起一抹十分欠揍的淺笑:“當年沒看出來你這么珍惜,踩壞了他多少幅畫?在犯/賤這種事上,妖和人也沒什么區別。”

    說完,安岳襄隨手把點菜單扔回匣子,蓋上匣蓋,掩去令怨妖魂牽夢縈的氣息。

    “你繼續看畫發呆吧。”安岳襄點了根煙,深吸一口,“三百年前你就這么蠢,三百年后也依然毫無長進。”

    ……

    “它叫清素,是三百年前最后一位封妖人收養的小妖,似獅似虎,體貌殊異,為人妖兩族所不容。但它命好,還沒來得及感受這世間的風霜雨雪,巨浪雷霆,就遇上了一個愛它寵它的主人,一人一妖隱居于山林世外,過著簡單清凈的日子。”

    “可是人與妖何其相似,就連劣根性也一脈相承。太平日子過久了,被嬌寵壞了的清素生出與名字截然相反的心思,開始向往外面的世界。”

    “封妖人并不拘束它,每當它有心往外走,便會為它準備食糧銀錢,叮囑它種種事項,更告誡它人心險惡,無論何時都要保持三分警惕,不可輕信任何人。”

    “它走得越遠,次數越多,用時越長,封妖人叮囑得就越頻繁。漸漸的,清素認為自己已經完全了解人間,不再需要封妖人那萬年不更新的經驗,便敷衍應付,甚至好幾次都不肯聽完,就叼著包裹飛身離開。”

    “一日,清素帶著一名人類青年回到它與封妖人的隱居地,興奮地向封妖人介紹說這是它剛認識的好友,主動跟隨自己前來拜訪。它本以為主人會為自己結交到新朋友而高興,封妖人卻大發雷霆,指責它枉顧自己囑咐,擅自帶外人來此,兩邊不歡而散。”

    “清素并不知道,或者說不在意封妖人隱居的原因,也沒有意識到他的行蹤泄露后會給他帶來多大的麻煩。它只是委屈地對主人大吼大叫,說著你不尊重我的朋友,以后我再也不會回來了之類的氣話,便氣沖沖帶著朋友離開。”

    “自此之后,賭氣的清素真的再也沒回過隱居地,它和它的人類朋友混跡市井,浪跡江湖,又受他邀請陪他回鄉看望親人,之后……慘劇發生了。”

    “它的人類朋友是一名專職除妖的刀客,接近它、與它交心,不過是圖謀它的妖軀妖血,更想殺了它到衙門領錢。”

    “它喝下消解妖力的茶水,被放上砧板去鱗片肉,抽血扒骨,在肉/體的極致痛苦和被背叛的絕望中死去,死后一身妖軀盡成除妖之器,被挖空的頭骨懸于它與友人一同牽馬走過的市井,成為他人口中笑談。”

    “倘若只是如此,它或許會從妖墮落為惡鬼,卻絕不會成為今日的怨妖。真正刺激它,讓它瘋狂的,是死前聽‘友人’說的最后一句話。”

    “他說,感謝你帶我找到了世上最后一名封妖人,我已經套取他的封妖秘技,榨干他的價值,不日就送他去陪你。”

    “聽到這話,清素的鬼魂甚至顧不上報仇,急急趕回舊居,卻發現打理干凈的屋舍荒廢已久,豐沃平整的田圃雜草叢生,屋后立一土堆,堆前有碑,碑上是從前氣惱,如今回想只覺得錐心刺骨的故人名字。”

    “然后它瘋了。”

    “怨妖出世,一日屠三城,誅妖刀客盡死,頭懸南闕,血流漂杵。”

    “這就是怨妖的故事。”

    連青酌講述著故事,眼睛則一眨不眨地凝視觀昏曉,關注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和反應,與他手指糾纏的力道也時輕時重。

    可讓他訝異的是,觀昏曉居然全程都很平靜,并不因這俗套卻跌宕起伏的故事而產生任何情緒上的波動,是個不合格的聽眾。

    直到自己說完,觀昏曉才有了第一種反應——他的指尖游移至連青酌的腕脈處,以修剪圓潤的指甲輕敲了敲。

    “講別人的故事,你的心亂什么?”

    又是這樣。

    真好,又是這樣。

    連青酌所有的忐忑、不安、揪心揪肺的憂慮,都在觀昏曉兩次輕描淡寫的舉動中消散一空。

    第一個是比起自身安危,他選擇先安撫自己。

    第二個是比起故事主角的命運,他更在意自己的情緒。

    觀昏曉是個待人溫柔,卻吝于付出感情的人,也許是幼時遭遇使他學會謹慎交心,他明明那么善于交際,身旁親近者卻只有一個表哥和一只貓。

    連青酌突然很慶幸,自己沒有因為傷勢未愈就推遲與他重逢的時間,而是幻化為天竅與他結緣。

    若非如此,若非那只貓先撒嬌打滾地叩開他的心門,自己往后不知道要費多大力氣才能真正走近他,打動他,讓他交付感情。

    其實怨妖的故事何嘗不是他們的故事?

    觀昏曉正如那名身懷巨寶卻安于平凡的封妖人,連青酌是他心善收留的妖。

    只不過天竅的軀殼里裝著的是歷盡世事的大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因而能夠一往無前,所向披靡,與怨妖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連青酌身上溢起輝光,變回那只小小但被養得有些圓滾的黑貓,一下蹦到觀昏曉懷里,將自己團吧團吧窩進他的頸窩。

    “嗯,我心亂了。”黑糯米團子理直氣壯,“要吸人才能好。”

    觀昏曉無奈,敲著它腦殼說:“正事還沒聊完,你老實點。”

    “還要聊什么?”天竅撇嘴,“那狗東西我來宰,你不用操心。”

    知道它在裝傻,觀昏曉哼笑:“當我是怨妖那個蠢貨嗎?凌洛是你們特物局的工作人員,不會無的放矢,他既然問出那個問題,說明我確實有幫得上忙的地方。”

    他換了個姿勢,屈起修長的指節刮蹭天竅的腦袋毛:“我能幫忙的原因我不想知道,什么前世今生什么恨海情天,與我無關。但怨妖出世造成的破壞可能波及到我和我的朋友、親人,若是可以提前阻止,我不介意給自己找點麻煩。”

    他的話說得很明白也很露骨,與安岳襄猜測的別無二致。

    將帶有他涂鴉的點菜單交給局長時,那個人老成精的家伙就跟連青酌說了相似的話。

    “什么轉世、前緣、故人,那孩子不會放在心上的。你大可將所有事告訴他,說一半藏一半也無妨。反正無論如何,這個忙他肯定會幫,而且是主動的幫。”

    “聰明人都是這樣的。我可太喜歡他了!”

    天竅鼓了鼓臉,嘟囔道:“裝什么心有靈犀,下次見面非約你打一架……”

    “你說什么?”觀昏曉沒聽清,歪頭貼住它的腦門。

    “沒什么。”連青酌笑眼瞇瞇,使勁蹭他冰涼薄軟的耳朵,“我說我一會兒就幫你去問!”

    第35章 大掃除

    連青酌說的“一會兒”是指整整一周時間,也不知道是他問的遲,還是特物局局長事務纏身回的遲。

    年關將近,觀昏曉得到答復的那一天已經是除夕夜前夕。彼時,他正忙于大掃除和采購年貨兩件大事,從前最發愁的購物資金不足,反倒因表哥的到來成了微不足道的細節。

    院子里有兩個外置水龍頭,觀昏曉接上兩條幾十米長的水管,將屋子里里外外沖洗了一遍。

    臨卿和特別喜歡這活兒,寒冬臘月的也不怕凍手凍腳,一人獨攬兩根水管,樓上樓下地跑。

    有人承擔最累的工作,觀昏曉自然樂得輕松。

    他用溫水盛滿兩個大水盆,把廚具、餐具、杯具等物件搬過來,坐在邊上一個盆刷洗一個盆涮,不多時碗與杯子便堆了好幾摞,高低不平,如參差的玻璃叢。

    天竅寸步不離地跟著他,看他雙手浸得發白心疼壞了,也想湊上去幫忙,但爪子一伸出就被觀昏曉拍了回去。

    觀昏曉瞥著它微鼓的圓臉,好笑道:“你是要幫忙還是搗亂?我可不想拿沾滿貓毛的杯子喝水。”

    天竅瞅了瞅他,眼珠子一轉,蹦蹦噠噠地躥出院門。

    觀昏曉以為它又要去找小弟們,并未多管,誰知半分鐘后,他就聽到了溫和平緩的敲門聲。

    院門虛掩著,觀昏曉聞聲抬頭,第一眼看到的卻不是敲門的人,而是對門穿著水鞋戴著膠手套滿臉震驚的王萱。

    “哪位?”他有些疑惑,“進來吧,門沒關。”

    半扇門扉被輕輕推開,聽到動靜的表哥從二樓探出頭,手里還捏著水管口控制出水量。

    連青酌邁過門檻,從屋檐陰影里走進陽光,一身輕便常服,米色毛衣邊沿露出白色襯衫衣角,正好和觀昏曉今天的著裝色調一致。

    他沒戴眼鏡,泛紫的黑瞳在日頭下流光溢彩,覆著淡淡寒霜的俊顏在看向觀昏曉時褪盡,笑得春和日麗,明媚燦爛。

    “聽聞你在做大掃除。”連青酌笑吟吟地挽起衣袖,“我來幫忙。”

    觀昏曉還沒來得及發表意見,就聽見頭頂“哧”的一聲。

    表哥松開摁著水管口的手指,開滿的水流沖天而起,噴了他滿臉滿身。

    同一時間,王萱的低聲嚷嚷也從對門傳來:“媽!有帥哥來找觀哥!你快來看啊!我就說觀哥今年有可能走雄蕊桃花運,你還不信!”

    話音未落,緊跟著就是一記響亮的巴掌親吻后腦勺聲。

    觀昏曉:“……”

    他身邊都是一幫什么人?

    片刻后,觀昏曉身邊多了個幫工。

    連青酌不算熟練工,洗東西也能洗,但動作慢,觀昏曉那邊都刷完一摞瓷碗了,他一個盤子還沒洗完。

    “動作太慢,我扣錢了啊。”觀昏曉板著臉佯裝嚴肅。

    連青酌輕笑,把盤子涮干凈后放到架子上瀝水,不緊不慢地說:“我不要工錢,還要倒給你錢。”

    表哥悄無聲息地溜到二樓,正心不在焉地沖著已經沖過一遍的客廳,支楞著耳朵偷聽。

    觀昏曉問:“為什么?”

    連青酌接過他剛刷完的水杯放進水里涮了涮:“感謝你給我練習機會啊。某人不是說家中規矩,做飯的人不洗碗嗎?為了以后不被數落,我正好現在就開始學習。”

    觀昏曉一時分不清陡然涌上心頭的是種什么滋味,黑眸幽深,懶散地一挑眉:“也是,你以前不食人間煙火,就算不為別人,為自己多學點東西也是好的。”

    “那我想學做飯,觀老師要不要一并教了?”連青酌的手劃過溫涼的水,游魚般靈巧,借著水波撩弄他被浸泡得蔥白削瘦的指尖,“我付錢,食材自費。”

    觀昏曉撓撓幻癢的指節,拍開他不安分的爪子,惹來無辜的一眼。

    “不想教這個?那我可以換一個。”連青酌略略湊近,壓低的尾音小勾子似的刮過他耳廓,“看你方便,我都可以。”

    臨卿和扒在門口,心愛的水管早已被他棄如敝屣,趴在他腳邊吐著幽怨的水流,卻引不起他絲毫在意。

    他定定看著自家表弟的耳朵,那對白玉似的薄片在陽光下逐漸泛起剔透的紅,但大概只有傻子會以為是被曬的。

    “我不太方便,連先生另請高明吧。”觀昏曉捏捏耳垂,用冰涼的手溫將那點熱意按下去,睫毛低垂,與微揚的眼尾形成一抹勾人的夾角。

    連青酌指節一動,費了點力氣才壓下摸上去的沖動,突然遺憾起自己這會兒不是貓身,否則還能仗著可愛的外表討個親親。

    可天竅也看不到他這副神態,有得有失吧。

    院子里的兩人聊著沒意義的話題,嚴重拖累干活兒速度卻毫無察覺,身旁漸漸縈繞起濃稠甜膩卻不自知的氣息,旁人看一眼都像吃了顆麥芽糖,被黏住嘴巴甜掉牙。

    王萱偷覷兩眼,又躡手躡腳地溜回家里去,跟故作不在意其實一直往外瞥的老母親分享八卦。

    “觀哥外熱內冷,可從沒見有誰來拜訪過他,說是朋友多,大多也只在社交平臺上聯絡。”小八卦仔跟大八卦仔分享心得,“所以突然有人來找他,事情肯定不簡單!以我的經驗,他倆應該是這個。”

    說著,王萱豎起兩根大拇指靠了靠。

    “你的經驗?”王阿姨點點頭,目光逐漸危險,“你談過戀愛?”

    王萱不慌不忙地搖了搖食指:“我沒談過,但我給人當過參謀。”

    王阿姨:“……?”

    女兒,你也學趙括紙上談兵?

    洗完、瀝干并整理好各種器皿,觀昏曉開始給魚缸換水。

    這事兒他做熟了,唯一的難點是那條叛逆鯉魚總不配合。因此在連青酌問他自己能不能幫忙時,他大手一揮,將這一難點交付出去。

    “撲撲撲——”

    肥頭大尾的鯉魚浮上水面,沖觀昏曉吐著泡泡,以行動表達憤怒。

    連青酌眉頭微挑,伸出一根手指輕點水面,一圈波紋自他指下緩緩漾開,隨即帶動水面劇烈震動。

    鯉魚置身于漩渦中央,被抽得暈頭轉向。連青酌見狀,右手如閃電般探出,擒起它扔進旁邊的水盆,再不疾不徐地撣掉指間水珠。

    “放心,以后我替你收拾它。”他微微笑道,“魚也是能調/教的,上一次砧板下一次油鍋就老實了。”

    看著他那一連串極具天竅風范的動作,觀昏曉悶笑:“你還不如說讓它進一次胃袋就老實了。”

    “你若愿意,也可以啊。”連青酌單手提起水缸掂了掂,掂平底下的濕泥,另一只手則又輕又快地抹掉觀昏曉臉上的水漬,“我認識一位烹魚大師,炮制這種不聽話的鯉魚,他最擅長。”

    鯉魚:“……”

    爺不是你泡漢子的工具!!!

    面上殘留的些微體溫如同迸開的火星,觀昏曉被燙得退后一步,對他層出不窮的撩人手段深感敬佩。

    他擺擺手:“算了算了,父不嫌兒丑,養都養了,得善始善終。”

    聞言,連青酌眼神微晃,不禁望向他身后的鳥架。

    那些灰黑色的胖毛團正興奮地在光亮與陰影之間蹦來蹦去,無憂無慮,最近更是解鎖了外出排泄技能,聰明乖覺得跟剛來時的蠢笨判若兩鳥。

    觀昏曉身邊的非人活物似乎都挺有靈性,是巧合,還是因為他是……

    “看什么呢?幫我再抬一下水缸。”

    連青酌回過神來,手上一用力,下意識將水缸拎了起來。

    觀昏曉用掃把掃掉下邊的灰塵,拿水管沖了兩遍,才拍拍他的手腕:“可以了。”

    水缸穩穩地擱了回去。

    添了營養液的水流重新注滿水缸,粉白的睡蓮花苞昂起頭顱,在風里輕抖沾著水珠的綠莖。

    連青酌撫摸著這顆花期之外的花苞,越發肯定先前的想法。

    忙忙碌碌一個上午,終于完成大部分清潔工作,饒是觀昏曉這么精力充沛的人,也有些手酸腰酸,擰快樂水瓶蓋的手都在微微發抖。

    連青酌接過瓶子給他擰開,再還回去,動作十分自然。

    觀昏曉卻梗了三秒:“我能開。”

    “嗯,你能。”連青酌虛心接受,而后連點他手臂穴位幾下,妖力入體,舒緩他的疲乏不適。

    觀昏曉臉一板,認為有必要以兩人現今的關系為題和他好好說道說道。

    可還沒張口,他便腰上一緊,連青酌的右臂以極快速度圈住他的腰身,五指像彈琴般在他后腰、腰窩兩側連續點觸,溫熱氣流霎時入體游走,激發出暗藏的酸脹澀痛,令他雙腿一軟,直直跌靠在連青酌胸前。

    于是他另一條手臂也繞了上去。

    正要出門跟表弟新朋友認識一下的表哥調頭就走。

    “你……”

    “腰還酸嗎?”連青酌握著他的腰將他扶正,反客為主,“還有哪里不舒服?我再用妖力幫你按按。”

    “……”

    觀昏曉睨他。

    連青酌笑瞇瞇回望,只收回一只手,右手還掐著他的腰窩。

    對視幾秒鐘后,觀昏曉轉過身去,展了展臂膀,寬闊的肩背線條優美,微微凸起的蝴蝶骨在衣下展翅欲飛。

    “后頸、肩膀、背部。”他的唇角勾起散漫的弧度,“麻煩你了,連師傅。”

    “不麻煩,我樂意之至。”

    連青酌抬手撫上他的后背,隔著衣服描摹他的頸線、雙肩和肩胛骨凸顯的弧度。微熱的妖力漸漸如滾水沸騰,漫進肌膚,揉開他虬結的肌理筋骨,緩解那不易察覺的板直僵硬。

    有人想要免費按摩,有人想正大光明地撩撥心上人,他們各取所需。

    臨卿和捂住雙眼,從大開的指縫間瞅一眼,又用力閉上眼睛。

    “不講究!調/情能不能去房間!”

    第36章 過年

    子時剛過,祁縣各處便響起此起彼伏的鞭炮聲,煙花也是一陣接一陣地放,仿佛在提醒天上剛過了一日的神仙——凡間要過年啦!

    祁縣地處南方,習俗偏傳統,很多人家還保有三十初一給祖宗、神靈敬奉上香的習慣,譬如觀家對門的王家。

    其實觀家和臨家也有類似的習慣,不過觀昏曉與臨卿和離家多年,早就不遵守了,所以他們只貼了對聯、福字、窗花等物,先將一部分年夜飯的食材處理好備用,就算完成任務。

    過年家里不關燈,凌晨兩點,觀昏曉在客廳擺果盤、糖盤、糕點盤等年貨,忽然聽見同城專遞送貨小哥的招呼,便讓臨卿和出去看看。

    不多時,臨卿和捧著兩個青瓷細頸高花瓶進來,瓶中晃蕩著水聲,分別托起一枝水仙和一簇蘭花,間以點綴碧葉,好似從古畫里取出那般風雅。

    “歲朝清供。”觀昏曉輕聲念道,“表哥,你還有這習慣呢?”

    歲朝清供,是指在大年初一供奉鮮花、蔬果、文物等物品的習俗,一般人家以蔬果飯菜為主,只有傳承比較久遠的大家族才會供奉文物,至于供奉鮮花,近些年已經不多見了。

    臨卿和聳肩:“這是老家的習俗,我早忘到十萬八千里外了。喏,這是快遞單,你看看寄件人名字是不是你認識的。”

    觀昏曉接過單子一看,寄件人一欄藏都不藏,大喇喇寫著三個字——連青酌。

    他低低笑了一聲。

    “果然認識。”臨卿和咧嘴一笑,“是不是那天過來幫你做大掃除,然后對你動手動腳的那位?”

    正趴在窗邊,欣賞心上人親手剪的有自己的窗花的天竅聞言,尾巴上下拍了拍,略帶鄙夷地瞧了他一眼。

    這人肯定沒談過戀愛,不解風情!

    吐槽時,天竅儼然忘了自己跟觀昏曉也是母胎solo組的一員。

    臨卿和不知道這只貓的想法,兀自回憶著那天的事。

    大掃除結束后,連青酌被觀昏曉塞了一瓶可樂就推出門去,并以高大修長的身形將表哥探究的目光擋得嚴嚴實實,之后問起也只說有機會再介紹給他,卻直到現在都沒告知過連青酌的名字。

    臨卿和就像個在瓜田里上躥下跳的猹,瓜在身側卻下不了嘴,急得三天沒睡好,劇本也沒心思寫。現在可算是吃了口瓜瓣,他自然不會放過這蠟燭的機會,一通連珠炮似的查起了連青酌的戶口。

    “他是哪里人?現在住在哪兒?家庭條件怎么樣?脾氣如何?我看他撩你的那股熟練勁兒,不像純情青年,你有沒有打探過他的情史?海王的當咱可不能上啊!”

    天竅聽得耳朵一抖一抖,拳頭松了又緊,強行按捺住回身抽他一頓的沖動。

    觀昏曉斜了眼它背脊微弓,怒氣沖沖的背影,唇角掠過一絲笑意。

    他拈起一顆砂糖橘剝開,塞進臨卿和的嘴里,堵住他仍在滔滔不絕的話語:“事還沒成,別問這么多了。明天要早起,你趕緊去睡吧。”

    “我……唔。”

    臨卿和還要再說,就被第二個砂糖橘塞滿口腔所有縫隙,只能以眼神表達“小氣”的意思,然后悻悻離開。

    觀昏曉做完收尾工作,也往樓上走。走到半途,他突然回頭,不出意外地逮到一只躡手躡腳跟著自己的貓。

    被抓包,天竅也不演了,抖抖毛小跑上前,繞著他的小腿開始打轉磨蹭,伴隨軟聲軟氣的喵喵叫,撒嬌賣萌渾然天成。

    觀昏曉彎腰掐起它的臉頰肉,似笑非笑地搖了搖,它的小腦袋便也跟著晃。

    “你演技不錯啊。要不是之前露出太多破綻,我也沒辦法那么快就把你跟那誰對上號。現在被戳穿,居然還能臉不紅心不跳地保持貓設,你說……你是天賦玩家,還是經驗玩家?”

    從最后六個字中聽出曲折的危險意味,天竅精神一振,支起身抱住他的大腿,正要喵一篇論文,可嘴巴剛張開,就讓他捏住上下顎堵了回去。

    觀昏曉敲敲它的腦門,指尖一觸即離,只留下若有似無的體溫,勾連它惴惴不安的心。

    “留著以后解釋吧。”

    觀昏曉說完,起身踏上樓梯,走出沒幾步,身后忽有熟悉的氣息籠罩而來,一條手臂橫在他身前,握著樓梯扶手,攔住了他的去路。

    也將他半圈入懷。

    “不,我現在就要解釋。”連青酌的聲音又輕又沉,觀昏曉沒有回頭,都隱隱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動。

    兩道同樣頎長的影子在樓梯前交疊,隨著主人的動作靠近或分離,藕斷絲連。

    “在感情上,我是努力型玩家。”連青酌保持著環抱的姿勢,卻沒有碰觸到觀昏曉一分一毫,唯有衣袖上綴著的絲帶輕輕起伏翻飛,掃過他的鎖骨,留下淡淡冷香,“你們人類關于這方面的影視文學作品多不勝數,其中不乏精品佳作,我看得很高興。”

    “你……”

    觀昏曉的眼神追過去,連青酌卻后撤幾步,雙手揣袖笑吟吟地轉移話題:“局長說特物局還能關那頭怨妖一段時間,讓你過完年再開始學習解決它的方法。”

    心口涌動的情緒一滯,觀昏曉久違地重溫一口氣沒上來的窒悶感,揉揉胸口:“你這彎轉得太急,給我甩岔氣了。話說,你們局長那個方法確定能用?”

    “相信他吧,他是最想解決這件事的人。”

    連青酌不甚在意地說完,突然撲向觀昏曉,觀昏曉本能地想躲,卻見他翻飛的衣袍袖擺飛揚消散,撲將過來的是一團黑毛球,張開四爪和肚皮,直直抱住了他的臉。

    “啵啵!”

    黑毛球連親他額頭兩口,抱著他愜意地蹭蹭。

    差點窒息的觀昏曉:“……”

    第二天早上,觀昏曉七點就把臨卿和從床上薅起來,指使他干這干那,自己則鉆進廚房籌備年夜飯。

    原本兩人一貓在除夕夜吃頓飯,不需要多準備什么,到時候吃不完也是浪費。

    但連青酌今晚要來,他的三個缺心眼隊友今年又正好輪到值班,為免他們仨在大年夜只能可憐巴巴地吃不知道有沒有的外賣,觀昏曉不得不多做點……就當喂貓了。

    臨卿和還是忘不了他的彩燈,趁觀昏曉不注意又掛了一院子。

    天竅看到那些影響自己逮墨影蟲的彩燈就來氣,暗自在旁邊給他搗亂,一會兒刮一陣風一會兒彈一道雷,讓他滿院子地追著短路的燈線跑。

    觀昏曉將煮熟的豬肉條片成薄如蟬翼的肉片,抬頭看見表哥跟放風箏似的拽著彩燈四處跑,刀鋒一偏,無奈地搖了搖頭。

    “表弟!蒜泥白肉少放點蒜!”

    “那你為什么不吃水煮肉?”

    大年三十的白天,便在表哥一人可抵千軍萬馬的獨角戲下鬧哄哄地度過。

    冬天天黑得早,今年冬天比之往年又格外冷,不到六點就已經夜幕換黃昏,家家戶戶燈火璀璨,映照著天上的星辰,匯成兩條近乎鏡像的光河。

    大街小巷飄出了飯菜香,觀家也不例外。因為觀昏曉做的菜比前些年多,所以香氣還要更濃郁些。

    院子里,彩燈下,觀昏曉擺上一張團圓桌,八道菜在桌上圍成圓形,中間擱著一碗以粉絲、黃花菜、腐竹、南瓜等食材熬煮而成的齋菜,三張椅子前分別放一只青瓷酒杯,裝著三種不同的飲料。

    臨卿和與連青酌負責端菜擺碗筷,觀昏曉則抽空上樓洗了個澡,換上新買的黑色套裝,襯一件紅色大衣和圍巾,身形筆挺,氣質溫柔。

    連青酌抬頭打量他的著裝,唇角微彎,理了理同樣琨紅邊的黑色唐裝,右胸盤扣上垂墜而下的琉璃長結也與觀昏曉腕上的手鏈遙相呼應。

    兩人雖然一古一今,站在一起卻絲毫不顯突兀,反而有點同根同源,同出一家的味道。

    把大紅色穿滿全身的表哥見狀,有一種被孤立了還不知道該罵誰的無力感。

    當然,這種無力感在親愛的表弟雙手遞上壓歲紅包,笑瞇瞇說一聲“新年快樂”時便煙消云散。

    臨家習俗,無論年紀大小,結婚與否,長輩都要給小輩壓歲紅包,以消除祟戾,藏聚福氣。

    觀昏曉和臨卿和是同輩,但他們喜歡這個習俗,因此每年都會互相交換紅包,討個喜頭。

    “同樂,同樂。”臨卿和呲個大牙,也把早就準備好的紅包遞上,“我就說……誒,怎么是兩個?”

    觀昏曉淡定地抽走底下那個:“哦,這是天竅的。”

    連青酌看他一眼,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臨卿和一無所覺,驚訝道:“給貓準備壓歲紅包?那外面的麻雀和鯉魚有嗎?”

    “有啊。”觀昏曉將兩個紅包都揣回口袋,“它們今晚的口糧增加兩倍,并且添了紅豆末。”

    臨卿和甘拜下風,豎起拇指道:“在過日子的儀式感上,你是這個!”

    說著,不等觀昏曉回話,臨卿和又轉向連青酌,熱情地招呼他落座。

    煙花四起,鞭炮聲響,處處都是熱鬧而繁華的景象。

    三人置身其中,舉杯同慶,便也從這浩浩蕩蕩的繁榮汪洋里盛起屬于自己的一瓢,與古往今來的萬萬人賀一樁喜事。

    觀昏曉的面容在閃爍的華光間明滅,連青酌悄悄將椅子朝他那邊挪動,心潮隨煙花聲起落而澎湃,有些被壓抑已久的感情就這么輕描淡寫地越過阻礙,從眼底傾瀉而出,沖擊著名為“不可造次”的理智堤壩。

    觀昏曉盛了碗齋菜,白瓷勺浸在金黃的湯汁里,輕煙蒸騰,將他面貌掩去,只留一雙過分明亮的眼睛。

    “吃飯,別看我。”

    連青酌輕笑,手指糾糾纏纏地拉住他的衣角,扯了扯他的口袋:“我的紅包什么時候給我?”

    “那是天竅的。”觀昏曉痞里痞氣地瞥他一眼,眼尾彎起狡黠的弧度:“你要搶它的小魚干糧票?”

    連青酌給他夾了塊魚肉,微微笑道:“那糧票上的魚是不是叫觀昏曉?”

    觀昏曉輕哼:“不,叫‘你做夢’。”

    兩人旁若無人地說悄悄話,臨卿和在對面看著,嘴里的米飯都變成了又酸又甜的狗糧。

    而在另一邊,三只等待投喂的小流浪在落地窗前排排站,看著漫天煙花揉著打鼓的肚子,由衷地嘆息一聲:

    “老大說的‘貓糧’啥時候發過來啊……”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新年快樂呀![加油]觀哥和連哥來陪你們吃年夜飯了,紅包收好,歲歲平安哦![星星眼]

    第37章 守歲

    觀昏曉有守歲的習慣,這是他一年到頭少有的愿意熬夜的一天。

    十二點一過,觀昏曉就跟臨卿和一起將吃年夜飯用的團圓桌搬進了客廳。連青酌送的兩只花瓶擺在兩端,中間放著提前裝好的果盤、糖盤、糕點盒等食物,燈光將鮮紅的窗花福字暈開,籠罩其上,滿屋都被襯成了亮堂堂的暖紅。

    “連先生還不走?”臨卿和朝門外瞥了好幾眼,趁著調整果盤和糖盤的空隙,湊近自家表弟低聲問道,“他不會要留下陪著守歲吧?你給人家名分了嗎?”

    觀昏曉掀起眼皮,順著他的視線看向門口。

    連青酌站在廊下,一身古色古韻,猶如畫中清影,把手里的瓜子和小酥肉都襯托得詩情畫意起來。

    觀昏曉收回目光,微挑的眼尾帶出淡淡笑意:“朋友就不能陪著守歲了?表哥,大清已經亡了,少把名分這種詞掛在嘴邊。”

    “嘁,你就裝吧。”臨卿和齜牙咧嘴,一副返祖的表情,“你倆想再拉扯一段時間我無所謂,就是下回打情罵俏之前能不能先知會一聲?除了我家男女主,別人家的狗糧我真是吃不了一點。”

    “廢話真多。”

    觀昏曉輕輕踹他一腳,拎起旁邊打包好的食盒走出客廳。

    剛走近連青酌,他便端著零食盤轉過身來,視線掃過他手上物品,定定落在他英俊深邃的眉眼,不過兩三秒的凝視,卻讓他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喏,給你。”觀昏曉輕咳一聲,將食盒遞給他,“拿去喂你那三個隊友吧,過年還要值班,怪可憐的。”

    “有你送飯,他們可不可憐。”連青酌幾不可察地輕哼,“以前我年年值班,守在連煙花都看不見的地方,別說年夜飯,有口水喝都不錯了,那才真叫不容易。”

    觀昏曉一怔,雖然明知道他是裝可憐,卻仍有些不是滋味。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慢慢爬上他的心頭,如同南方雨季的潮濕悶熱,綿密悠久,揮之不去。

    他撓撓眉角,嘴上不露絲毫心事,故作平淡道:“你不是大妖么?也會為這種事難受?”

    “遇到你之前不會。”連青酌嘆息,走近半步,偏過頭,讓自己的影子倚靠在他影子的肩上,“今夜之前……也不會。”

    妖族沒有年節,所有可被歸為“文明”的事物妖族皆不存在。連青酌以前不入世,因而很少接觸這些,有了對比,才能明白以往過的是什么清苦日子。

    “若是早點遇到你就好了……”

    他輕輕笑道,聲音輕得幾乎淹沒在無時無刻不在震響的鞭炮聲中。

    觀昏曉心中的異樣感覺更盛,像是春日頂開泥土,冒出頭來的密密筍尖,刺扎著他心里最柔軟的部分。

    他沉吟幾秒,掏出口袋里的壓歲紅包遞了過去。

    連青酌訝然一笑:“這不是天竅的小魚干糧票?”

    “是糧票,但不僅限小魚干。”觀昏曉一本正經地胡謅八扯,“拿著它,以后有我一頓飯做,就有你一個碗刷。”

    連青酌忍不住笑出了聲,手上動作卻很快,迅速接過紅包揣進胸前暗袋,還用力按了兩下。

    他挑挑眉頭,再度往前逼近,略顯凜冽的氣息強勢突破安全距離,侵入觀昏曉的私人世界,猶如鋒芒畢露的劍在鞘中嗡鳴。

    “糧票有了,門卡什么時候到?”

    “啪!”

    觀昏曉板著臉一巴掌拍他腦門上,將他的得寸進尺與蠢蠢欲動都拍了回去。

    他似笑非笑地伸手,勾起連青酌盤扣上的壓襟捋了捋,再放回去。

    琉璃珠子搖晃著叩擊連青酌的胸口,仿佛直接敲打在他心上,帶起若有似無的酥麻與隱痛。

    觀昏曉微微低頭,眼里落了一片光:“考察期未過,你老實點。”

    連青酌舉手投降:“好,聽你的——反正我都記著,以后會讓你補回來。”

    說完,也不等他回復,連青酌便笑瞇瞇地將零食盤塞進他的掌心,拎起食盒轉身離開。

    沒過多久,臨卿和捂著眼睛出來了。

    “表弟,你倆完事沒有?”

    觀昏曉皮笑肉不笑:“表哥,明天你只有水煮肉可吃。”

    “啊?”

    連青酌去的快,回來的也快,一來一回用時十分鐘,但回到觀家時,觀昏曉也快睡著了。

    他窩在躺椅里,頭一點一點地打盹。紅色大衣蓋在腿上,圍巾松散地散開,掩著他大半張臉,鮮紅色澤襯得他皮膚瓷白。

    臨卿和戴著降噪耳機在旁邊敲擊鍵盤,爭取截稿日前寫完劇本的最后一部分。

    也是托他氣吞山河的打字聲的福,觀昏曉沒有真的睡過去,還保留了基本的清醒,因而連青酌一靠近,他便睜開了眼睛。

    人在困極時,瞳孔會無神散光,觀昏曉也不例外。這個時候的他看起來冷冰冰的,面上毫無情緒波動,直到上下打量連青酌一番,確認他的身份,漸漸聚焦的瞳孔才恢復溫度。

    觀昏曉捏了捏酸痛的眉心,聲音喑啞:“回來得這么快,不與他們聚聚?”

    連青酌搬過一張塑料凳在他身邊坐下,想了想方才放飯時那三人餓虎撲食的模樣,搖頭失笑:“他們現在眼里心里只剩下你做的飯菜,何況今夜是值班夜,要聚也得等初二了。”

    觀昏曉靠著椅背,幾乎是以仰視角度與他垂下的目光對望,卻并不顯得弱勢,反而像只饜足慵懶的大型貓科動物,因收起了獠牙利爪才讓人感覺溫順可親。

    “六竅太太……”

    “嗯?”

    觀昏曉頓了頓,瞇眼微笑:“六竅太太上回發的那幾張例圖草稿,決定什么時候細化?”

    連青酌抬手搭上椅背頂端,半低著頭說道:“年后吧,最近的正事比較多,空余時間都用來清稿了。”

    身后拉得長長的兩個影子額頭交疊,乍一看像是個吻。

    “正事?”觀昏曉挑眉,“我們的退休老干部能有什么正事?”

    連青酌云淡風輕道:“追你啊。妖生大事算不算正事?”

    ……這個老干部可比一般小年輕不矜持多了。

    看到觀昏曉無奈的表情,連青酌心滿意足:“那幾張草稿我另有用處。年后你不是要同我學畫嗎?它們就是教具。”

    觀昏曉神色一肅——這倒是真正的正事了。

    過年前一天,特物局局長才就他之前那個問題發來答復——解決怨妖的方式就是他的畫。

    至少要一幅完整的、合格的、有明確主題的畫,體裁和主題隨意。

    收到消息時,觀昏曉正在做整雞脫骨,這么荒謬的答案令他手上動作加重,導致最后一根雞骨頭沒能完整地取下。

    “讓我跟你學畫……也不是不行。”觀昏曉“嘖”了一聲,“不過你要做好心理準備,我的繪畫風格比較寫意,你可能糾正不過來。”

    “寫意?”連青酌不解,“你那天在點菜單上畫的黑貓靈巧生動,筆觸細膩,分明是寫實派畫風,看得出來基礎不錯,哪里寫意?”

    “不是那個意思……你等會兒,我現在畫一幅給你看。”

    觀昏曉打起精神,回屋拿來鉛筆和素描本,當著他的面開始涂涂抹抹。

    這個平常被當做便簽本使用的本子大概想不到,自己頭一回干正經“營生”,承載的會是怎樣一副場景。

    在連青酌的注視下,大片大片鉛灰色的陰影在觀昏曉筆下成型。

    它們蜿蜒扭曲,不辨形貌,仿佛烈火中尖叫嘶嚎的靈魂,又似油鍋里翻騰起伏的殘缺肢體,有一種力透紙背的驚悚氣機,甫一誕生,就使周遭溫度……或者說看畫的人感知到的急劇下降。

    連青酌背后出了一層冷汗,額前也浮起細密的汗珠,不是被畫嚇到,而是透過畫的表面觸碰到更深層次的東西……一種擁有著并未特意釋放,只稍微流露一點,就令他這個種族的成員悚然驚怵的力量。

    “連青酌,連青酌……連青酌?”

    觀昏曉的聲音由遠及近,最后一聲收束至連青酌耳中,猶如洪鐘大呂振聾發聵,令他驚醒。

    他別過眼,用手背拭去額頭上的汗液,唇邊勾起一抹無奈微澀的笑容:“你的畫風無人能改,保持這種水準,改一改畫面和主題,就能達到局長的要求。”

    說話間,一滴未被擦拭的汗珠從他太陽穴處沿著輪廓滑下,綴在下頜。

    觀昏曉鬼使神差地幫他擦了擦:“你在我的畫里看到了什么?被……成這樣?”

    中間有個字被他含糊隱去,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擦汗動作有多曖昧,徑自收回手完成最后一筆。

    連青酌卻精神一振,屈起指節,搔搔仍殘留他體溫的下巴,笑道:“沒有看到什么,只是一種感覺,嗯……只有我們這個族群能感受到的感覺。局長要的就是這種感覺,也只有存在這種的畫,才能解決那只怨妖。”

    觀昏曉若有所思地轉筆,看著紙上的畫面,心臟突突跳動,卻分不清是興奮亦或驚懼。

    他喃喃道:“我的畫我自己看了都覺得害怕,拿去嚇唬妖怪,也算歪打正著。”

    連青酌輕笑,沒有解釋自己不是那個意思,而是接過鉛筆,忍著魂魄被壓制、侵蝕的不適感落筆,在他的畫旁添上兩個線條簡略,卻活靈活現的小人。

    觀昏曉捧臉嘆氣,連青酌摸頭親親.jpg

    “別怕。”他笑瞇瞇道,“我教你怎么在保留這種感覺的前提下畫出生動有趣的東西。”

    觀昏曉看看他,再看看被兩只小人淡化了恐怖意韻的涂鴉,勾唇一笑,屈指彈在其中一個小人身上。

    他放柔語氣,聲線輕柔磁性,宛若月夜下,海潮間回響的大提琴:“夾帶私貨。”

    第38章 海鮮

    后半夜,鞭炮聲減弱,煙花也慢慢凋殘謝盡,直至天光破曉,二者才徹底消弭,街巷中重新回蕩起熱熱鬧鬧的人聲。

    熬了個通宵,觀昏曉這會兒跟靈魂出竅差不了多少,強撐著跟槐花巷里的鄰居們拜過年,他揣著王阿姨硬塞的紅包回到家時,上下眼皮已經合二為一,幾乎分不開了。

    熬夜熟練工臨卿和比他好點,本想著伸出援手扶自家表弟一把。

    可手還沒伸出去,他就看到連青酌一個蛇皮走位繞到自己與觀昏曉中間,攬著他肩膀半扶半抱地往樓上走。

    臨卿和下意識問道:“連先生,你知道他房間是哪間嗎?”

    連青酌頭也不回地擺手:“知道,你放心吧,我不會走錯的。”

    臨卿和:“……”

    聽到他的“放心”,臨卿和更不放心了,正如他得到了問題的答案,卻越發迷惑一樣。

    哥們,你什么時候……知道我表弟的房間的?

    房門合攏,將春節特有的喧囂與臨卿和的疑惑阻隔在外,滿室寧靜。

    觀昏曉半閉著眼,安安心心任由連青酌把自己扶到床上躺下,在他彎腰要為自己脫鞋時才掀開眼簾,啞著嗓子說:“不用,我自己來。”

    他們還沒到如此親密的關系。

    觀昏曉頂著灌了鉛似的腦袋坐起身,慢吞吞地摘掉圍巾,脫掉大衣和鞋子,拉過被子朝床的里側一滾,徑自將自己裹成蠶蛹,只露個毛茸茸的腦袋。

    他扒拉扒拉頭發,氣定神閑地闔眼:“我要補覺,連先生自便。”

    “自便——?”連青酌眉峰微揚,尾音悠長得意味深長,手指在床沿彈琴似的叩擊幾下,仿佛猛獸蠢蠢欲動的利爪。

    看著卸下所有防備的觀昏曉,他哭笑不得:“你對我是不是太放心了點?我是妖,不是正人君子。”

    觀昏曉轉過身,甩給他一個分外松弛的背影,低啞的聲線帶上鼻音:“不是正人君子,應該也不算衣冠禽獸……”

    他實在太困了,調侃的話剛起頭,就被醞釀許久的睡意拖進夢鄉,呼吸變得綿長舒緩,不帶盔甲,也不露軟肋地在連青酌面前睡去。

    連青酌悄無聲息地轉至床的另一側,半跪在床邊,手臂搭在床沿,將下巴墊上去,歪著頭,以眼神為筆,細細描摹他的睡顏。

    半晌,他以食指抵唇,而后輕觸觀昏曉的唇瓣,再豎起彈動幾下,絲絲縷縷的紫焰便在半空交織縱橫,形成一座華麗的牢籠,把觀昏曉籠罩其中。

    焰色溫柔跳躍,仿佛日光下舒展翻飛的青枝綠葉,從他眉眼間拂過,落下風一樣的吻,而后隱入虛空。

    “我不是要困住你,只是想讓你做個好夢。”連青酌認真地解釋,“今天過年,我們別再夢到那個討人厭的家伙。”

    觀昏曉的睫毛動了動,應是被風吹的。

    連青酌并未察覺,指尖回轉點在眉心,形體頓時化羽散盡。

    幾秒后,一只黑貓團子抖抖毛,神氣十足地跳到床上,踩著床沿踱了兩圈,終于找到合適的不會吵醒觀昏曉的角度,利落地頭朝下鉆進被窩,再從他的胸膛與被子邊緣伸出頭來。

    “喵嗚喵~”

    天竅仰起圓乎乎的腦袋,順從心意在他下巴處一吻,而后轉身埋進他的鎖骨窩,心滿意足地扭著腦殼蹭啊蹭。

    不是戀人所以不能親你,但我也是你的貓啊!

    貓貓做什么都是對的!

    觀昏曉胸膛一震,隨后咳嗽一聲,掩去差點露餡的輕笑。

    ……

    一覺睡到午飯時分,觀昏曉醒時,一低眼便對上一雙流光溢彩的紫色大眼睛,正要開口,又被它張開爪子撲了滿臉,柔軟的肚皮貼著他的唇鼻微微起伏,還散發著與他同款的山茶花沐浴露香味。

    觀昏曉伸手,捏住某只貓的后頸皮,將這貓形貼紙撕下來,拎在眼前晃晃。

    “喵嗚~喵嗚~喵嗚~”

    天竅連發三句字正腔圓的貓叫,配合著前爪交疊上下拜的動作,觀昏曉估摸著它是在給自己拜年。

    不管連青酌原形如何,貓身確實可愛。觀昏曉睡眠不足的起床氣,在一只會給自己拜年、喵恭喜發財的貓貓面前不值一提,潰不成軍。

    于是提溜的手變為托抱,他把天竅放到肩頭,用力揉亂它的腦袋毛,一邊往外走一邊笑道:“賣萌也沒有新紅包,你的糧票我已經給……”

    話音未落,他拉開房門,猝不及防地收獲了兩顆從樓梯口探出的腦袋。

    他好笑地問:“王萱,表哥,你們在那兒干什么?”

    王萱作勢收回的腦殼僵了僵,脖子梗得青筋暴起,好幾秒后才消下去。

    她蹦跶到觀昏曉跟前,若無其事地拱手拜年:“觀哥,新年快樂!我媽讓我給你帶點自家種的水果,都放樓下了!”

    臨卿和也干笑著揮手:“那什么,連先生的下屬說過來找他說點事兒,順便跟你拜個年,我就想上來叫你哈哈哈……所以連先生呢?”

    觀昏曉摸摸鼻尖:“不知道啊,他沒在下面?”

    臨卿和抿嘴:“我親眼看著他把你扶進房間,然后就再沒出來!”

    “哦,我房間也沒人。”觀昏曉不以為意,毫不心虛,“可能是跳窗跑了吧,他喜歡跳窗。”

    說著,他拿眼角斜了肩上的貓一下。

    天竅淡定舔爪,絲毫不慌,見他看過來還貼上去蹭蹭,一聲“喵嗚”百轉千回,叫得王萱和臨卿和牙都要黏掉了。

    沒有貓的人就看不得這畫面。

    王萱清清嗓子,壓著向上抽動的嘴角:“跳窗……跳窗好啊,說明身體好。那既然有客人,觀哥你就快下去吧,我也該回家吃早飯……哦不,吃午飯了。”

    說完,王萱沖臨卿和比了個握拳手勢,一溜煙跑下了樓梯。

    臨卿和大抵是精神錯亂了,點頭附和道:“身體好,嗯,身體好,身體好才遭得住曉你這體格子……不是!誒!誒我沒這意思!……哎喲!”

    胡言亂語的佞臣臨大人被觀陛下追著一路踹下了樓梯。

    樓下客廳,司巍藿三人跟假期被迫補課的小學生般排排坐在長沙發上,人手一杯快樂水,背脊挺直,如坐針氈。

    好容易等到觀昏曉下來,三人正要張嘴,結果瞥見他肩膀上的貓,剛涌到口邊的話又齊齊咽了回去。

    得,謎底就在謎面上,這還問個屁。

    把欠揍的碎嘴子表哥發配去熱飯,觀昏曉給自己也倒了杯可樂,坐到他們對面:“三位找我什么事?若是找你們老大,喏,就在這里。”

    說著,他順手拍拍天竅的腦殼,拍完才覺出不妥當之處——他是不是應該在這人的隊友面前,給他留點面子?

    觀昏曉心思細,架不住天竅樂意,還主動蹭了蹭他的掌心,毫無氣勢可言。

    但它表現得越可愛,對面三人就越汗流浹背,有一種屠龍刀懸在頭頂,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落下來的絕望感。

    三人瘋狂交換眼神,最終被推出去的是凌洛。

    他掩嘴咳嗽一聲,字斟句酌地道:“是局長讓我們來的,一則給二位先生拜年,二則是提醒你們盡快開始計劃,局里那幾幅畫快要困不住怨妖了。”

    聞言,觀昏曉倏然坐直身:“你們還能堅持多長時間?”

    凌洛答道:“按照怨妖最近失控的頻率來看,最少兩個月,最多不會超過三個月。也就是說,在五月底之前,觀先生至少要拿出一幅符合要求的畫,才能起碼做到延長壓制它的時間這件事。”

    緊迫感攥住觀昏曉的心臟,他點點頭:“我明白了,我會盡快跟你們老大學習作畫的。”

    “跟我們老大學……噫!——”

    司巍藿的話還未說完,就被林摹丑踩在他腳上的厚底靴生生碾了回去。

    林摹丑露出陽光男大式燦爛笑容:“好的,我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也相信老大絕對能將你教好。”

    司巍藿痛苦地低頭:“相信相信!我可太相信了!”

    見狀,觀昏曉回頭看了天竅一眼,它無辜地睜大眼睛,歪歪頭,滿臉寫著“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呀”這幾個字。

    他低笑,彈天竅貓耳朵:“又作妖。”

    正事說完,司巍藿三人捂著心跳過速的小心臟溜出門外,與觀昏曉和天竅揮手道別。

    司巍藿揚聲說道:“觀哥,答應你的海鮮大餐馬上奉上!我讓人買了一點新鮮的食材,就幾只帝王蟹、澳龍、牡丹蝦和一些貝類鮑魚蟶子生蠔,都是冷鏈直接空運過來的新鮮食材,生食熟吃都隨你,一會兒記得簽收!”

    觀昏曉愣了愣,擺手道:“破費了,其實不用……”

    “觀哥你就收著吧,實在吃不完就拿來喂貓。”林摹丑笑出一口白牙,“昨晚你做的那頓‘貓糧’特別好吃,我們……的貓可期待再品嘗一次了!”

    司巍藿和凌洛用力點頭,表示贊同。

    觀昏曉:“……”

    為了口吃的,你們真是能屈能伸啊!

    不大一會兒功夫,司巍藿的海鮮便由專人專車送到觀家。

    十二個小型冰柜在觀昏曉身前一字排開,依次打開,冷白的霜氣封凍著六只市價四五百一斤的帝王蟹、二十只四位數起步的大澳龍、個大品相好的生蠔、扇貝、黑金鮑魚各兩箱,以及其他林林總總各色海鮮兩大箱,散發著海的味道和金錢的芬芳。

    觀昏曉人都傻了,就連天竅也沒想到司巍藿說的“一點”會是這個陣仗。

    什么家庭拿它們喂貓啊?喂的是法老王的貓嗎?

    臨卿和熱個飯的功夫,出來就感覺時代變了。

    他看著那十二個冰柜喃喃道:“表弟,這是連先生的下屬送給你的?”

    “……嗯。”

    “曉啊,你沒跟我說他拿的是龍王歸來的劇本啊!”

    觀昏曉:“……”

    天竅:“……”

    那我們也不知道啊!

    第39章 天涼了

    觀昏曉將冰柜挪進廚房,處理并烹制完部分海鮮之后,已經是下午兩點了。

    忙活半晌,終于到了“豐收”的時候,觀昏曉卻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動,勉力支撐到打包好給土豪哥們“喂貓”的那份,他懶散地耷下手臂,看著滿桌的甲殼類貝類美食望洋興嘆,無從下手。

    連青酌見狀,輕笑一聲,慢條斯理地挽起衣袖,將帝王蟹的蟹鉗與蟹腿一一扯下,排在他面前,不緊不慢地剝起殼來。

    彼時,臨卿和早已自覺地拿著自己那份溜到隔壁,與王萱分享美食和八卦去了。

    院子里只剩他們兩人,連青酌便也不再維持貓身,變回人形貼著觀昏曉而坐,剝殼也剝得優雅利落,仿佛在做調香弄琴之類的風雅之事。

    觀昏曉看了片刻,感覺干坐著不好,才勉強動動尊手,調了兩盤蘸碟——一盤酸辣口,一盤甜辣口,散發著沖鼻沖眼的刺激香味,令人舌根發酸,不由自主地分泌唾液。

    連青酌剝出一塊完整的鉗子肉,將殼擱置一旁,雪白的蒸蟹肉掰開,分別放入兩個料碟滾了一圈,拿筷子夾起其中一塊遞到觀昏曉嘴邊。

    “我自己來……”

    觀昏曉伸手欲接,卻被他躲過,一雙狐貍目笑得彎起:“你不是手酸么?殼是我剝的,自然也要由我決定它的去向。”

    喂飯就喂飯,尋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

    觀昏曉覷他一眼,美食在前,索性不反抗了,大爺似的朝椅背上一靠,張嘴道:“喂吧,我比較喜歡酸辣碟。”

    連青酌眼底笑意更深,放下手里這塊蟹肉,夾起另一塊喂到他嘴里。

    筷子蹭過觀昏曉的嘴角留下一點湯汁,沒等他反應過來,連青酌便迅速伸指抹掉,還放到唇邊抿了抿,被辣得輕輕“嘶”一聲。

    觀昏曉一時不知該作何表情,心里的指針在幾個特定選項上來回跳躍,最終定格于哭笑不得。

    “不能吃辣就別老想著調……戲弄我,看,翻車了吧?”

    他轉轉手腕,舒展酸痛的指節,而后另調了一盤酸甜不辣的蘸料。

    “喏,這是你的。自己吃,不用瞎忙活。”

    說著,觀昏曉抽走連青酌手中的筷子,將另一塊蟹肉也送進口中。

    連青酌盯著那盤蘸料看了半晌,專注得仿佛在看什么金山銀山。

    觀昏曉拎起兩只皮皮蝦正要剝,見他這副模樣,不禁懶散一笑:“怎么,你要把它供起來啊?”

    “這是你送我的第二件禮物……第一件是你小時候喂我的烤麻雀。”連青酌伸手敲敲料碟邊緣,語氣里滿是藏不住的雀躍,“供起來不至于,凍起來收藏倒不為過。”

    說完,他似乎覺得這個想法,正要將之變為現實,但下一秒,料碟便被兩根骨節修長的手指拈走,放到另外兩碟中間。

    觀昏曉無奈道:“別裝可憐,這算什么禮物?再鬧我就轟人了。”

    連青酌掩唇輕笑:“好,好,不鬧了。觀先生做飯辛苦,想吃什么同我說,我給你剝。”

    觀昏曉睨他,皮皮蝦在指尖晃了兩晃。

    連青酌心領神會地接過,三兩下便把蝦殼連著蝦頭一并剝了下來,緊實白軟的蝦肉落入盤中,在酸辣口味的蘸料里交疊,很快就染上誘人的醬紅色澤。

    觀昏曉一面吃,一面看他動作。

    連青酌是妖,出生于沒有手機電腦、娛樂方式匱乏的時代,耳濡目染,養成了認真細致的行事習慣,每每全心投入某件事,就是全神貫注,仔細萬分,哪怕再小的事,也要做到盡善盡美。

    譬如剝蝦剝蟹,他總會想辦法在保證殼肉完整的前提下分離二者,肉整齊地疊在一邊,殼整齊地放在另一邊,舉止間自有節奏和韻律感,讓人不知不覺便沉浸其中,被他的一舉一動牽動心神。

    冷靜如觀昏曉,看得久了也不免晃一下神,隨即暗笑自己莫名其妙,人家不過是剝個蝦殼,居然也能令自己看得入神,果然只要動心就會一發不可收拾。

    但現在還太早了,再沉淀沉淀,沉淀沉淀。

    別開眼,觀昏曉試圖仔細品嘗盤中這昂貴的海鮮,好轉移注意力。

    可蟹腿肉剛入口,他就冷不防聽見連青酌問道:“局長給的期限比較緊,不如我今日就開始教你畫畫?”

    “唔?”觀昏曉停下咀嚼,兩頰微微鼓起,有些懵地眨眼,聲音含糊:“需要這么急嗎?”

    連青酌被他可愛到了,奈何礙于手上腥味不能碰他,遺憾地道:“不是著急,而是時機正好。你的畫缺少明確清晰的骨架,面前正好有現成的教具,不用可惜了。”

    觀昏曉咽下蟹肉:“教具?”

    連青酌舉起剛剝下的龍蝦殼,眼睛微微彎起:“把它們拼回原樣,然后畫局部圖、內部圖、整體圖。畫完這些殼,你基本就能畫出一幅有骨架、有結構的畫了。”

    觀昏曉有繪畫基礎,且頗有天賦,普通的繪畫教授方法對他并不適用。

    連青酌的繪畫技巧可謂爐火純青,已經到了由技入境的程度,自然懂得因材施教的道理。通過他一幅涂鴉摸清他的水平后,當時就構思好了一套教習之法,練習繪制結構就是第一步。

    對他而言,繪畫總共可分為三步——塑骨、鑄形、造魂。

    按常理來說,造魂是最難的一步,技巧越強,造魂難度就越高,這也是普通畫手和頂級畫家的分水嶺。

    偏偏觀昏曉的畫自然成魂,卻缺少了塑骨、鑄形兩步,再加上他的畫魂是以克制鎮壓妖邪的氣機為主,透過那凌亂潦草的畫面呈現出來后,當然愈發顯得驚悚恐怖。

    連青酌要做的就是保留這份氣機,然后幫助他繪制出正常的、足以與氣機契合嵌套的畫面。

    只要做到這一點的話,兩三個月足矣。

    觀昏曉的舌頭頂了頂右腮,感覺這蟹肉緊實得有點塞牙:“所以你把殼剝得那么完整,就是為了讓我將它們拼回去,再畫出來?”

    “是啊,現階段再沒有比它們更合適的教具了。”

    連青酌微笑著點頭,抬手一招,掌心頓時多了一沓畫紙,桌旁也現出盛滿墨的硯臺和一架各色型號的紫毫筆。

    “我先教你工筆,練習塑骨,這是最佳畫法。”他放下宣紙,掬來一捧清水洗去手上腥味,戳了戳觀昏曉的面頰,“等你吃完,我們便開始。”

    “……”

    太窒息了,有一種假期被抓去上補習班的絕望感。

    “是這樣嗎?”

    “握筆姿……算了,你怎么方便怎么來。手臂放松,筆觸太僵了,墨會暈開。”

    “這樣?”

    “進步這么快,小時候練過?”

    “不,我只是莫名有種直覺,這一筆就該這么轉。”

    “那就按你的直覺來,技巧只能排在天賦之后,不要被外物影響。”

    “那我繼續了?”

    “繼續吧。”

    觀昏曉盤坐在茶幾后,照著對面桌子上的龍蝦殼細細落筆,他弓腰彎背,后頸自然垂折,陽光沿著他的背脊線條暈染,描摹出一彎漂亮的弧度,依稀透出別樣的古韻,仿佛古時畫家的剪影投送至當下,雖然隨性懶散,卻不會有人因此懷疑他的作畫水平。

    為免打擾他,連青酌坐得比較遠,本來還想設個隔音結界,他卻說自己更適應自然的環境音與環境光,連青酌只得作罷。

    觀昏曉并沒有說謊,哪怕是過年期間略顯嘈雜的環境,在拿起畫筆后也成了他沉浸作畫的助力,而非掣肘。

    他被異樣的直覺推動著,不太熟練地在紙上落下深淺不一的筆畫,一只張大鉗子、張牙舞爪的龍蝦漸漸成型。

    雖然因使力不勻而導致墨跡洇染、筆觸歪斜,但比起之前他邊腦補邊畫整出的不可名狀之物,這只龍蝦在神韻不失的情況下保證了形體的正常完整,可以說是進步良多。

    連青酌悄然無聲地踱至他身后,彎腰從他的視角打量紙上的龍蝦,越看越心驚,甚至開始懷疑他不是那位的轉世,而是他的原身沉睡多年后醒來。

    塑骨雖然只要求準確描摹物事外形,但初次接觸工筆的人,第一幅畫就畫成這樣的概率不亞于中五百萬,這根本不是用天賦就能解釋的事,用傳功才勉強算是合理。

    那個世家的傳人的轉世都這么……

    “畫完了,你看看怎……”

    觀昏曉的聲音忽然在耳畔炸響,連青酌還未回過神來,就感覺頰邊擦過細微冷風,有什么柔軟的東西從自己鼻尖蹭過,留下淡淡的暖意與輕柔觸感。

    連青酌一怔,轉頭看向觀昏曉,正迎上他同樣怔然的雙眸。

    他的眼神下意識低垂,掠過觀昏曉形狀姣好的薄紅唇瓣,喉結滑動,似有滾燙的焰流自鼻尖驟然逸散開來,燒得他眼底紫霧翻涌,猶如流火騰飛,理智都快要在這突如其來的高溫中宕機。

    觀昏曉愣了半晌,在他的吞咽動作中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什么,手指一松,毛筆“啪嗒”一聲掉到桌上。墨水從筆尖濺開,在龍蝦旁的空白地界處洇染成無序怪形,越發襯得它氣焰囂張,傲岸不群。

    氣氛漸漸滑向怪異的深淵,正如紙面上逐漸暈染得奇形怪狀的墨漬。

    就在連青酌垂在身側的手指慢慢攥緊,蜷握成拳,即將做出什么舉動時,突然有人敲響了院門。

    兩人猛地彈開,觀昏曉轉身抓起畫筆,連青酌后退摁住右手,局促地急喘幾聲。

    “你好,我來取貨。”同城速遞的小哥揚聲道,“司巍藿先生讓我來這里取一份餐食,請問我現在方便進去嗎?”

    觀昏曉清清嗓子,拿過一旁早就打包好的食盒:“……方便,進來吧。”

    連青酌輕觸鼻尖,瞳孔間如火如霜的紫色光澤流動許久,才慢慢褪盡。

    天涼了,讓司巍藿的體能訓練翻倍吧。

    第40章 高興

    快遞員拎著食盒離開后,院子里又靜默半晌,觀昏曉才輕咳兩聲打破沉寂。

    “我畫完了,你來看看。”

    “好。”

    連青酌松開手指,揉了揉掌心那幾個深深的月牙印,若無其事地走到桌前,跪坐下來查看畫作。

    其實畫的內容之前他就已經看清楚了,但為免尷尬,他還是裝模作樣又鑒賞一番,才給出評價。

    “洇墨、線條歪斜這些顯而易見的缺陷我便不多說了,關鍵在于你的手不穩,多練幾天就能改善。除去這些,你這只龍蝦最大的問題是……”

    一幅初學者的龍蝦圖,在連青酌看來自然處處是缺點,可他并不嫌棄,而是耐心地一一拆開講解,盡可能為觀昏曉查漏補缺。

    聽著他徐徐如風,娓娓道來的話語,觀昏曉漂浮的心漸漸落回實地,跟隨他的講述認真思考,并捏著毛筆在空白宣紙上記錄一些關鍵詞,筆鋒飛揚,寫出的字也是張狂冷冽的姿態。

    對此,他并無自覺,聽完講解后便帶著理論重新動筆,心無旁騖地撲在畫龍蝦上。

    寫滿筆記的那張紙則悄無聲息地被連青酌抽走收起,不僅如此,他還用手機錄下了觀昏曉的繪畫過程,發到特物局局長的微信上。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觀昏曉筆下的龍蝦也越發生動有神,那些常人需要依靠大量練習才能改正的缺點,他用十幾張廢稿就一一糾正過來。

    如此天賦,是放到網上都會被走近科學打假的程度。

    特物局監獄深處,安岳襄將手機上的視頻投影至背后新安的大屏幕,倚坐在巨大浴盆邊沿,邊喝酒邊陪怨妖觀看。

    “怎么樣,是他嗎?”局長扯了扯西服衣領,吐出一口酒氣,“他長得好看,但和那位流傳下來的畫像完全兩模兩樣……”

    “是他。”

    不等他說完,怨妖就迫不及待地打斷,周身無時無刻不在翻滾涌動的黑霧前所未有地安靜,龐然身軀里時不時傳出的凄厲嘶吼也停止許久,越發顯得它的本音清澈微冷,仿佛初春枝頭融化的雪水。

    “只有人類慣以皮囊認人,妖族只看靈魂。”它靜靜望著大熒幕上的人,努力收攏好軀殼表面丑陋的尖刺和突起,像是害怕那人突然回頭,看到自己這一身見不得光的痕跡,“我已有很久很久沒見過他了,隔著這么漫長的歲月,他竟然絲毫未變,還是那么……”

    那么如何?

    怨妖終于靜下心來,愿意從心頭凈土中捧起這個不敢回想的故人,卻驚恐地發現自己早已遺忘了他的面貌與性情,被怨恨腐蝕過的記憶里只剩一點零星殘片,都是自己任性妄為、離他而去時的場景。

    他對它那么好,可那些本該珍貴的好,它卻半點都想不起來了。

    從前恃寵而驕,錯將美玉棄如敝屣,而待風刀霜劍如寶如珠。

    它那時把事情做得太絕,終把三百年后的自己逼入絕境。

    怨妖的身體微微顫抖,黑霧浮動,有森然的骨刺自背后慢慢展開,一瞬間瀕臨失控前兆。

    安岳襄眼睛一瞇,可沒等他動作,怨妖又深吸一口氣,將心底的暴怒和破壞欲強行壓了下去。

    與此同時,視頻播放到觀昏曉畫完最后一筆,回頭沖錄制視頻的人挑眉淺笑。

    他作畫時習慣彎身伏案,所以衣襟、袖口和手指處都蹭了些墨跡。可他滿不在意,笑起來時眉目舒展,從骨子里透出的散漫隨性一如當初,時隔三百年,從未改變。

    “你過來看看,這次總能及格了吧?”

    怨妖聽見他這樣說,尾音輕輕上揚,熟稔而親近。

    鏡頭忽然晃了兩下,被支在某個高度,錄制的人則轉至跟前,彎腰拿起宣紙,同時將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背上,偏頭與他同看。

    影子傾斜于側,像依偎,像相擁。

    “……”

    怨妖尾巴一掃,大屏幕寸寸碎裂。

    安岳襄倒酒的動作一頓,思索幾秒鐘后絲滑接上。

    無妨,局里出錢,與他無關。

    終于畫出一只合格的龍蝦,觀昏曉如釋重負,將紙筆硯臺都推至一旁,轉動舒緩酸痛的手腕。

    連青酌慢條斯理地收起所有畫稿,右手探到身后,變魔術似的拿出一盤海鮮冷盤,殼肉整整齊齊地分離,還配了蘸碟,是觀昏曉親自蓋章喜歡的那種。

    他笑瞇瞇地放下冷盤,指了指蝦蟹肉:“這是獎勵。”

    又指了指旁邊的蟹殼:“這是作業。”

    最后指了指身后圓桌上完整拼回去的帝王蟹殼:“那是明天的教具。”

    “……”

    觀昏曉端起蘸碟一飲而盡:“嗯,這個味道就是我此刻的心情,酸澀苦辣,悲傷難明。”

    連青酌輕輕一笑,旋身變回天竅,邁著小短腿撲到他懷里,爪子攥著他的衣服爬到他脖子上,支起身抱住他的臉,軟軟的肉墊摁在他唇邊,在他頰邊連親三口。

    “喵嗚嗚~”

    糯米團子甩著長尾巴,發出軟綿悠長的安慰聲。

    觀昏曉捻掉貓毛,板起臉:“你根本不是在安慰我,你就是想占我便宜。”

    天竅歪歪腦袋,支棱著耳朵想了一會兒,又往他另外半邊臉親親三口。

    “喵——”

    你說得對,所以貓貓要再多占一點!

    陪著觀昏曉又練了一整天工筆,初二夜里,觀昏曉被天竅用妖力結界嚴嚴實實保護起來,睡得安穩。

    它從被窩里探出腦袋,睜著圓眼睛打著探照燈跳下床去,躍出窗戶后在空中變回原身,隨風舒展的衣擺宛若張開的羽翼,托著他掠向夜幕的另一端。

    片刻后,連青酌落在酒店天臺上,比他早五分鐘過來的司巍藿、林摹丑和凌洛三人當即迎上前,在他身前一字排開。

    “老大。”

    “隊長。”

    “隊長晚上好!”

    三人并不知道等待他們的是什么,都很松弛,尤其是司巍藿,還在嬉皮笑臉地跟連青酌揮手打招呼。

    連青酌眼尾紫焰一閃,唇角緩緩上揚:“你們的實戰能力太差,嚴重影響了完成任務的效率。趁著過年有空,我同局長提了個建議,打算專門抽出兩旬時間對你們進行特訓。”

    聞言,凌洛和林摹丑忽的背脊一寒,后頸汗毛根根豎起,就連最遲鈍的司巍藿也察覺不對,出了一頭白毛汗。

    “特、特訓的內容是什么?”林摹丑咽了咽口水,有些結巴地問。

    “既然是實戰訓練,自然要正正經經與人交手。”連青酌褪去本相,換了人身,一身唐裝雪白潔凈,寒意森森,“我會將實力壓制到和你們相同的境界,你們每人與我對練半個小時,輸得最難看的一人次日體能訓練翻倍。司巍藿,出列,從你開始。”

    凌洛、林摹丑:“……”

    司巍藿:“……啊?”

    當夜寒風蕭索,那是祁縣最冷的一夜。

    ……

    觀昏曉只有三天年假,初三就開始正式上班。

    一早起床,他用司巍藿送的大頭蝦和螃蟹分別煮了鮮蝦粥與蟹黃粥,還給表哥下了一碗蛤蜊海鮮面。

    早餐差不多做好的時候,消失一夜的天竅也樂顛顛跑進院門,輕車熟路找到觀昏曉的位置,一個原地起跳蹦到他肩上,把剛摘的臘梅別到他耳朵上,再叼走他剛剝好的蝦肉。

    “喵嗚——喵~”

    天竅身上裹著臘梅香味與晨露清寒交織的氣息,兩爪抱蝦努力啃咬,耳朵一抖一抖的,看上去似乎是餓極了。

    觀昏曉摘下那朵金黃色的小臘梅,別在胸前的口袋里,盛出一小碗粥晾在旁邊,見它又高興又略帶疲倦的模樣,不禁有點驚奇地問:“你昨天晚上做什么去了?難得看你露出疲態。”

    “喵嗚……咳,我沒做什么,主要是心累。”連青酌吞下好容易嚼碎的蝦肉,聲音溫柔含笑,“為了督促那幾個不成器的下屬罷了。”

    觀昏曉揉揉它越發圓乎的腦袋,吹涼一勺粥喂給它:“你是指土豪哥他們嗎?是有多不成器才讓你也覺得心累?你陪我畫一天畫都沒露出過一絲倦意。”

    “他們和你比不了。”天竅鼓起臉頰啄吻他的指節,把胡須上的一顆米粒蹭到他的指腹上,“身份不能比,天分亦然。”

    觀昏曉學畫一日千里,兩天掌握工筆技巧,順利達成塑骨目標,遠非在他手下撐不過三招,還得要他手把手拆招教導的蠢萌隊友們能比。

    觀昏曉勾起嘴角,略帶得意地“嗯哼”一聲,也不計較它偷占便宜還拿自己的手擦嘴的事了,繼續喂它喝粥:“昨天你說我不用再練工筆,那我今天學什么?”

    就著粥吃完那只去頭去尾都比自己臉還大的蝦,天竅舔舔嘴唇,吐出兩個字:“淡彩水墨。不是國畫里那種,而是將水墨的渲染之法結合水彩的勾線著色技巧融合而成的繪畫方式。”

    觀昏曉舀粥的手一頓:“為什么……不教我傳統的水墨技法?”

    “因為你不喜歡。”天竅理所當然道,“之前我為你講解工筆和水墨的區別時,你對后者明顯表現出了排斥意味。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小時候被自己畫出的傳統水墨畫嚇到,很長一段時間對這類畫作都有心理陰影。既然你不喜歡,我們便不必勉強,換條道路依舊能通往目的地。”

    “可那位封妖人最擅長水墨……”

    “他說什么不重要。”天竅溫聲打斷,尾巴一甩卷住他的脖頸,安撫地拍了拍,“你高興才最重要。”

    觀昏曉深深呼吸,深邃英俊、略帶鋒銳感的眉眼柔和舒展,耳畔隱約掠起什么東西碎裂的輕響——那是他心上的殼子又被鑿下一角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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