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是你的主人,那萬事當有主人在前,哪有讓你去扛的道理?”祝允已有了先前那樣瘋的舉動,這樣的話再放到此刻來聽,也就見怪不怪了,“這樣蠢的做法,你想也不要想。我現在就給你兩個選擇,一是乖乖隨我一同進宮面圣,你就在旁看著,什么話都不要說。二,從今日起,禁足鳴箏閣,沒有我的命令你不得離開。”
她看似給了兩個選擇,但實際上祝允只能選一個:“我選一。阿允要和主上,共進退。”
好個共進退,這才是她想聽到的話。既然當年是她將人從落星谷里帶了出來,那么她就有責任確保祝允的性命無虞。最起碼,只要她在一日,祝允便不能有事。
“那可說好了,別讓我發現你還想耍什么小聰明。”即便這小聰明是為她而耍,只為護她而存在,那她也不需要祝允如此的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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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閣主,這是發生了何事?您怎么漏夜進宮了?”鄧瑛對于賀長情的忽然出現,雖有驚奇,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將人引至了長安殿殿外。
“還請您在此處稍事等待,待老奴進去通傳一聲。”鄧瑛邁著小碎步,忙不迭地進殿通稟去了。
圣上可還真是勤勉,此時最早也是子時三刻,卻還能挑燈夜戰,撲在堆積如山的國事上一心操勞。在這一點上,他登基前后倒是并無二致。
賀長情這邊尚沉浸在過往的回憶當中,便見鄧瑛去而復返,朝她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賀閣主請。”
“有勞鄧公公了。”心內裝著事,賀長情的腳下便不禁行步如風,她甚至沒能顧上身后默默跟著的祝允。
好在祝允是個心思活絡的,他一如往常地抬腳就要跟上,但卻被搶先一步的鄧瑛給板著臉攔了下來:“金玉奴不得入內,你在此處等著賀閣主便是。”
祝允什么話都沒有說。心內除了驟然劃過的失落,更多的是焦躁難安,難道他只能在外面眼巴巴地干等著嗎?
不行,他跟了一路,絕不能在一步之遙的地方被人阻攔下來。這種不上不下的感覺有如百爪撓肝,祝允心一急,便昂著脖子喊了聲:“主上!”
夜半的深宮,萬籟俱寂,連衣物摩擦的聲音都可聽得一清二楚,更遑論是如此中氣十足的一嗓子。
鄧瑛被驚出了一身冷汗,哎呀呀地直叫著,而后更是做勢要來捂祝允的嘴:“長安殿外不得喧嘩!你想死,咱家可不想!”
一向沉穩的鄧瑛竟還有如此的一面,可嘆當真是伴君如伴虎,賀長情也算是開了眼了。她幾步折返回來,主動求情道:“鄧公公,他也是個人證,就讓他跟我進去吧。”
鄧瑛的一雙眼在二人的面上來回打量了一遭,最終嘆了口氣,只擺擺手:“罷了罷了,那就一同入內。”
誰叫這位賀小閣主同圣上是兒時故交,連帶著她身邊的這個金玉奴都似乎大有跟著雞犬升天的意思。
“圣上,人到了。”鄧瑛垂手行了一禮,便默不作聲地退到了殿外。
方才有鄧公公在此,賀長情掛慮甚多,便不好放開手腳,此刻借著幽微的燭火那么一瞧,她可算是明白他們這位勤勉的圣上在大半夜熬著通紅的雙眼是在干什么了。
“您何時沾染上了下棋這樣的喜好?”話雖如此,但賀長情還是湊到了近前,靜靜打量著棋局。
黑子也好,白子也罷,皆是圣上在自己同自己對弈。雖然乍見之下只覺得此舉無趣乏味,但仔細想想,總比旁人提著心在做戲哄他要強上千百倍。畢竟同天子下棋論道,該贏還是該輸,終究是道千古難題。
“注意你的措辭,這又算不得什么惡習,何故到了你嘴里就成了沾染了呢。”圣上沒好氣地冷哼一聲,但面上神色未改,顯然不打算追究,“你深更半夜地進宮,出了大事?”
“回圣上,屬下確有一事要稟。不過您確定聽了之后,還有心思執棋落子嗎?”她是真怕圣上一氣之下,將棋子捏成齏粉,再把棋盤給掀了。
“朕下朕的棋,你講你的,有何關聯?吞吞吐吐的可不像你,有話就直說,朕受得住。”
別看他面上風輕云淡,可執棋的手已經不可控地開始微微顫抖了。賀長情抿了抿嘴,這才沒讓那點笑意浮現出來。
賀長情啊賀長情,現在是笑的時候嗎?你要告發的是人家圣上的至親表姐,稍有不慎,玩完的那個人可就是你了!想到這里,賀長情的一言一行愈發恭謹起來:“其實這事說來話長,屬下就先挑重要的來講。日前沈憐姑娘撞破一樁秘辛,于是對方蓄意縱火,意欲殺人滅口。”
啪嗒,圣上的指尖一松,已是一顆棋子落回到了棋奩里:“人死了?”
今晚要說的話她才起了個頭,這才哪兒到哪兒啊,就已經這么大反應了?賀長情的心中很是捏了一把汗,但同時更是慶幸沒讓沈憐出了事,那她的小命可真賠不起:“那倒沒有,被小白他們救了下來。屬下想說的其實是這場大火的背后主導之人,正是……”
“是何人啊?你要急死朕了!”圣上就近抓起一把棋子,全丟回了棋奩里。賀長情這番一波三折的話,算是徹底攪了他的興致,但也在別處激起了他更大的興趣。
“此人是圣上您的表姐,瓊華郡主。”胃口釣夠了,也給圣上留足了準備的時間,賀長情眼一閉,跟竹筒倒豆子一樣一股腦全說了出來,“據沈二姑娘所言,在郡主的生辰宴上,她無意中聽到了郡主與府上人的密談,事涉桑城金礦。也正因此,她才招到了殺身之禍。”
最關鍵的幾個字眼,賀長情并沒有主動提及。梁淮易又不是個傻的,點到即止就可以了。若是由她說出那好似蓋棺定論的一詞,那才是真的找死。
“圣上,當時阿允也在一旁,他可替我作證。”賀長情回身扯了扯祝允的衣角,柔聲問道,“我說的可是真的?”
“主上所說,句句屬實。”為了力證這話是可信的,祝允還配合地重重點了下頭。
他們主仆二人的一唱一和,登時讓圣上的面色凝重起來。
若是圣上能直接暴跳如雷,倒也算是變相地給了一顆定心丸。但這一沉默,便叫人捉摸不透了,賀長情的心中不住地打起鼓來。
良久,賀長情的頭頂上方傳來一陣撥弄棋子的清脆聲響:“長情,你陪朕下會兒棋。”
“是。”這一招,賀長情也屬實是摸不著頭腦了,直到她端坐在梁淮易的對面,才忽而想起來了什么,試探著道,“圣上,我不擅圍棋之道,要不然我們換五子棋可好?”
“那便依你。”
她確與尋常閨閣之女不同,在琴棋書畫上沒有什么造詣可言。只是此刻提議換成五子棋,還是有著更深一層的考量在,這樣至少她可以做到不用太全神貫注,隨時從棋局之上抽身。
二人各執黑白兩色的棋子,一時無話,只對著棋盤下了起來。
“朕登基未滿一年,根基尚且不穩,其實朝野內外那些人的小動作朕不是不知情,只是不能輕舉妄動。”
隨著話音的落下,黑棋率先連成一線,圣上將掌心中多余的棋子盡數拋在了棋盤之上,望著那些打轉的棋子,他興致缺缺:“方才朕一直在想,其實郡主一事,倒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契機。”
契機?這話可是從何說起,賀長情心中已經隱隱有了猜測,但是仍舊不敢置信,于是只佯裝著不解:“圣上不生氣?那可是您的表姐,卻私自瞞下了金礦的事情。”
“朕為何要生氣?”梁淮易卻是露出一抹像極了蔑視的輕笑來,“說來朕還得好好感謝她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蠢物。是她給了朕一個殺雞儆猴的機會,并且還不用擔心這只雞會反撲。”
這神色,可不像是強顏歡笑。從前她只當圣上對瓊華郡主并無男女之情,但二人自小一處長大,感情甚篤自是毋庸置疑的。可如今看來,事實恰恰相反,一切需得推翻重論。
望著梁淮易那張越發陌生的臉孔,賀長情頭一次打心底深處滋生出一股不寒而栗來。真不知是天家向來淡漠,連帶著對自己的至親都是如此,還是他梁淮易嘗到了權利的滋味,再也不是當初那個為求生存而活得戰戰兢兢的六皇子了。
“你不用這副表情看著朕,朕知道你現在是什么想法。只要是沒有起歪心動邪念的忠君之臣,朕永遠不會動他;反之,若他將算盤打到了朕的頭上,無論是誰,禍延家族都是有可能的。”
從前的梁淮易,可說不出這樣狠絕的話來,反觀如今的圣上,當真是越來越有帝王的風范了。
“你這個金玉奴有趣得緊,怎么你幾次三番進宮他都要跟著?”說夠了朝堂的那些事,圣上自然而然地將目光放到了賀長情二人身上,也不知當真是隨口感慨,還是頗有些言外之意,“他日日黏著你,倒是比鄧公公跟在朕身邊的時日還要久些。只是長情啊,有句話朕不得不說,主仆之間,其實和君臣之道并無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