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正文完
春山含翠, 春水潺潺。轉眼間,大地又是跨過一季寒冬。
綠意攀上枝頭,生靈一一復蘇, 北梧百姓們也剛剛經歷了兩樁大事。
一是詐死的長晟親王及其黨羽在獄中度過了人生最后的新年,河水剛一解凍,他們便被押赴刑場。因著他們在云崖的所作所為實在令人不齒, 斬首的時候, 圍觀者無不拍手稱快。
二便是落星谷里那些由來已久的金玉奴得到了正名。現如今莫說是京都, 北梧大陸處處都能看到他們為生計奔走的身影, 看起來和普通老百姓也沒有什么兩樣。
還記得圣上最初要推行政令的時候,朝中很是為此吵得不可開交,盡管朝臣們只能分為贊成與反對的兩派, 可也是自梁淮易登基以來頭一次遇到這等架勢的軒然大波。
若不是有像穆國公這樣德高望重的大臣在朝中力挺, 又有傅念卿一家以文字引發民心所向,想來歸還金玉奴自由一事也不能順利進行下去。
只能說,好事多磨。幾個月的時間一晃而過,一切都如想象中的那樣一路向好。
賀長情將母親接回鳴箏閣后, 又在賀夫人和祝允的陪同下過了一個簡簡單單,但卻格外難忘的生辰。
祝允能看出來, 沈從白的意外離世對賀長情的打擊不小。不光是他精心準備了許久的生辰禮一切從簡, 就在之后的數月時間里, 賀長情也總是悶悶不樂, 就連房門都很少出。
直到近日閣中的各色花朵競相開放, 許是被春光沾染, 她的臉上才久違地露出了些笑模樣。
一束桃花枝攀上墻頭, 粉嫩的花瓣散發出了陣陣馥郁的香氣, 直直地牽引著人的思緒往墻的另一頭飄去。
賀長情托腮等在窗邊, 未有多久,便見祝允一臉興致沖沖地小跑了進來:“主人,都準備好了。”
“既如此,我們就出發吧。”賀長情撫平因為久坐而在裙擺上壓出來的褶皺,不緊不慢地跟在活蹦亂跳的祝允身后,同賀夫人一道鉆進了外間早就候著的馬車里。
金玉奴的事情一了,祝允也跟著重獲新生,他雖從未將此掛在嘴上,但是如釋重負的心情卻是一目了然。這的確是件好事,賀長情并不愿掃興,更何況,他們也確實在皇城里呆得太久太久了。
北梧幅員遼闊,還有許多值得一看的地方。至于鳴箏閣,而今左清清活脫脫成了第二個沈從白,為人沉著穩重,有他在,再也沒有什么不放心的。
賀長情不是沒有提過要把鳴箏閣閣主之位讓給左清清。只是左清清在這件事上有著超乎尋常的執拗,直言她想走多久都可以,鳴箏閣一切事務他也可全權處理,但是他從始至終只有一個主上,絕不接受別人來做,哪怕那個人是他自己也不行。
左清清未曾出口的那點小心思,賀長情大致也能揣摩出一二來。大抵在他的心里,很是懷念小白還在的時候,那些他們在一起,回不去的舊日光景是他最珍視的東西。因而無論如何,都不允許再有一絲一毫的變動。
既如此,又何必在意這些虛名呢,賀長情只好遂了他的心愿。
“主人,我們能不能先去前面的小巷子,然后再去奉天司?”祝允熟練地駕著馬車,帶著她們穿過了熱鬧非凡的長街。
“這點小事,你決定就好。”賀長情看清外面的街景后就放下了簾子,一頭歪倒在了自己母親的身上。
祝允選擇前面那條碧水巷是有原因的。
來福來寶兩兄弟如今就在這條巷子里給人家做跑堂的,雖說辛苦,但總算是有了糊口的生計。在京都這樣的繁華地帶,又有奉天司的扶持,倒也能立足。
比起從前在落星谷里任人呼喊打罵的日子,不知道要強上多少。
“客官,里面請。”來寶身子骨硬朗一些,所以掌柜的安排他在外面攬客,彼時祝允剛剛駕車繞進巷子口,就見來寶已是滿臉堆笑地招呼起來。
來寶發自內心的歡喜,是連路過之人都可以被感染到的。祝允笑著向客棧里面望了望:“來寶,來福哥呢?”
“原來是祝允啊。”來寶熱情太過,這下子只好訕訕地摸了把后腦勺,一見面前這華麗麗的馬車,就猜出了賀長情應該也在,“我哥在里面給人上菜呢。你和恩公要進來坐坐嗎?”
“不了。我們還得去奉天司一趟。”祝允與來寶又寒暄了幾句。到最后,還是掌柜的實在看不過眼,在里面吼了一嗓子,將自家與人閑聊的伙計給喊了進去才算完事。
碧水巷這里并不狹窄,盡管繞了一些遠,但由于沒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擋道,一路格外地暢通無阻。很快,祝允就駕著馬車來至了奉天司外。
奉天司是圣上下令新建的官署,坐落在京都正中央,可謂是四通八達。盡管其內官員至多也就是個從四品,但因著這樣絕佳的位置和圣上看重,還是被不少人看好的。
“母親,你要下去嗎?”賀長情抬頭瞥了一眼賀夫人,有些拿不透母親的想法。
果然,便見她搖頭:“你與趙大人慣熟,臨行前定有好多話要說。我就不湊熱鬧了。”
“那您就在馬車里耐心等著,我去去就回。”車簾被祝允挑起,那只骨節分明的手就橫在她的眼前,賀長情輕輕一搭,整個人便被祝允攔腰抱了起來。
“你做什么!”賀長情有些許的驚恐流露出來,但好在祝允將她穩穩地放在地上后便沒了多余的動作。
自從那次開了葷后,祝允愈發膽大妄為起來。有些時候,竟也不顧外人還在,就擅自對她動手動腳。
只是動手動腳也就罷了,偏偏他現如今嘴上跟抹了蜜一樣的,說起話來總是不知羞:“我怕主人摔了,這才好心抱你下來的。主人怎么還惱了呢?難道是,阿允身上太硬,您這邊不舒服了?”
賀長情每每遇到這樣的情況,總是手足無措得不知如何是好。
也不知,母親方才看去了沒?
賀長情心虛地想要扭頭看一眼,可里面的趙明棠卻是等不及了。
一個看起來木訥的瘦高男子迎了出來:“小閣主里邊請。趙大人已經恭候多時了。”
和祝允的賬只能容后再算。賀長情彎彎唇角,自是跟了進去。
如今趙明棠在京都不必依仗任何人,也不用再做一些貴人們的門客。當然,最主要的,是再也不用替她這個一心要與父兄斗個你死我活的閣主打探消息。
趙明棠只憑自身,便在朝堂之上有了一席之地,是圣上面前新晉的紅人。
這樣的局面,恐怕是離開青州之時,他從來未曾設想過的吧。
那日秦家父子被送上斷頭臺的時候,趙明棠還怯怯地開口央她給安排一個好前程,如今也算陰差陽錯地兌現了當日的承諾。
這樣的世道,還算不錯,一切都多虧了當今圣上。
賀長情曾經以為自己無比了解梁淮易,他只是一個重情重義,心思還算單純的少年天子。可后來他們之間生了許多齟齬,她又覺得是梁淮易辜負了他們之間的深厚情誼,他只是一個同自古以來所有君王沒什么兩樣的人。
再到現在,賀長情又生出了很多感慨。梁淮易寧愿冒著與眾臣撕破臉皮的風險也要打破舊例,調集天下之力搜尋藥草,只為替金玉奴們解毒,調養身子。
可能他是有些猜忌多疑的毛病,在他身邊誰也逃不過伴君如伴虎的惴惴不安,但他又確確實實是一個對百姓們可以一視同仁的君王。北梧有他,想來那些曾經做過錯事的梁氏先祖都可以安息了。
“二位,注意腳下。”男人的聲音自前方傳來,打斷了賀長情漫無邊際的思緒。
她和祝允一路走來,目之所及都是官員們步履匆匆的模樣,如今金玉奴他們的安置和生計問題百廢待興,奉天司正是最忙的時候。
就連手底下的人都忙成了找個樣子,負責奉天司一應事務的趙明棠怕是就更暈頭轉向了。
不過,某人估計是還樂在其中吧。
“小閣主,你們怎么來得這樣晚?”趕到的時候,趙明棠還正攥著筆桿,對著眼前的一冊名錄感到為難。一見是他們,便興沖沖地找人看茶。
“怎么樣,還適應嗎?”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趙明棠還算有點能耐。偌大一個奉天司,在他的治理下運行起來井井有條,就連下人看茶的速度都要比一般大戶人家快上不少。
趙明棠點了點頭:“能為百姓們謀福,干點真正有意義的事情,我不覺得累。倒是小閣主,當日您在圣上面前提攜下官的事情,趙某沒齒難忘。從今往后,您只要有用得著下官的地方,隨便開口。”
提攜嗎?其實也是因為趙明棠身上有值得提攜的地方,不全然是為了什么諾言和人情。早在青州的時候,賀長情就看出了趙明棠身上的復雜之處,雖說這人心眼多如蓮蓬,但是心細如發,也肯為百姓們謀福出頭。
至情至性之人,未必能在官場走得長遠。奸邪狡詐之人,在官場爬得愈高,愈是成了皮膚上的毒瘡。倒是趙明棠這樣的,心思重肯為自己的利益使上手段,又有著自己的堅持,他或許更能適應官場生涯。
不過,誰又能保證在面對權勢的時候,能始終堅守初心呢。
但那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眼前的趙明棠,只是一個實實在在,肯為金玉奴們謀福辦實事的好官:“趙大人可別在我面前自稱下官,長情受之不起。我們今日來奉天司,就是想和你告別的。”
“告別?你們要去哪里?莫不成是……”趙明棠想到落敗的章相現如今已經告老還鄉,原本是與眾人都無礙的,可是沈從白死在了章相手上,難道說賀長情是要追去報仇的嗎?
“小閣主,你聽趙某一句勸,都說這窮寇莫追,他們大勢已去,你又何必……”
“你想多了。”她是恨極了章祁知,可圣上已然主持了公道,那樣風光無限的人如今落魄失意,余生都將活在百姓的嗤之以鼻和良心難安里。
或許只有這樣,才是對他最好的報復。
趙明棠聞言,舒出一口氣來:“那就好,那就好。不說這章祁知,那章遠安倒是個孝順的,始終對他義父不離不棄。我看他們章家,再也掀不出任何風浪了。”
是啊,沒了章家父子這樣的迂腐之人,寰宇之內處處都是清朗一片。
“天大地大,我覺得是時候出去看看了。現在閣里有清清在,金玉奴又有趙大人幫襯著,我很放心。”
金玉奴的地位低下并非是一日之寒,想要讓他們真正過上正常的生活,也并非是一日之功。
就算是有比天還大的圣旨坐鎮,可北梧大陸也多得是人的私心,在皇權無法滲透的每一個角落,或許每時每刻都在滋生著不公與壓迫。
但只要有奉天司和鳴箏閣在,掃清黑暗混沌,歸還自由,一定指日可待。
賀長情告別了趙明棠后,便同祝允還有賀夫人一道南下,中間換了馬車,改走水路。
兩岸青山不住地自身后退遠,水中既有連綿不絕的山巒倒影,也有他們一竿竹篙撐起的小小天地。
水波蕩漾的深處,不知是天然造物的光景,還是來人渲染出的詩情畫意。
賀長情靠在賀夫人懷里昏昏欲睡,祝允在前面撐船的身影愈漸模糊:“主人,我們接下來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