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自證
鄧瑛立在殿外, 垂著首雖是沉默不語,可額角卻是狂跳個沒完。
一門之隔的殿內,那沈從白不知說了些什么, 能把圣上氣得龍顏大怒。一時間,里面又是拍案而起的暴喝,又是書卷盡被掃落在地的聲響。
真不知, 姓沈的小子還能不能囫圇個出來。
鄧瑛雖是有心幫著說話, 卻也不敢插手圣上的決定, 于是只好雙手插在袖口當中, 只余眉目愈發地凝重。
就連不曾在場的鄧瑛都尚且被嚇得大氣不敢出,沈從白這個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也算是罪魁禍首的人,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此刻他面色發白, 沉默又筆直地跪在大殿之上, 兩只垂在身側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發著顫,身子還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晃著?杉幢闳绱,沈從白還是再次揚聲說道:“還請圣上救救主上,她已經命懸一線了!
說完, 便是梆的一聲,將額頭磕在冰涼堅硬的地面上, 一動不動。
命懸一線……
這四個字猶如什么魔音, 不斷地在梁淮易的大腦中響起又放大。又好比是什么利刃, 沿著他的筋骨脈絡一寸寸地游移著, 每一下都會帶出最新鮮的血液來。
良久, 他無力地跌落在了龍椅之上, 視線似是聚在凌亂的案前, 又好像早已放空, 只是呆呆地盯著某處。他喃喃自語著, 聲音雖低,但沈從白卻也能聽得清清楚楚:“她這是,在威脅朕……”
“主上從不曾威脅圣上,更沒有過這樣的想法。”由于整個身子蜷縮跪倒的動作,沈從白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可是,他的語氣連帶著他的言語,是那樣的誠懇又篤定。
梁淮易的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來。
是啊,賀長情她從來都是敢想敢做,不在這樣的高位自是不用權衡諸多,她哪里會想到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道理?
也就只有這樣的人,做起事來才可以既不顧頭也不顧尾,可卻留給他這樣的一堆亂攤子。最可惡的是,她明明知道,自己是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她去送死的。
她這是在逼他!
人或許自來便是如此,越是重情之人,就越是會留下許多的把柄與破綻。到了關鍵的時刻,反而處處受到牽制。
可那又能如何,他還能割袍斷義不成?更何況,退一萬步來說,在金玉奴這件事上,原本就是北梧皇室不占理。
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才讓賀長情莽撞地闖進去,打破這僵持許久的詭異局面吧。
“沈從白,你去把鄧瑛叫進來。朕有話要說!
不知跪了多久,圣上的聲音再度響起。只是這一次聽來,再沒有最初的憤慨,分明冷靜了許多。
鄧瑛邁步進入殿中的時候,四肢是冰涼無力的。
他伴君這么久了,卻還沒有哪一次見圣上動過這樣大的氣,以至于一向自詡最是了解圣上的他,都不知該如何應對:“圣上……”
“朕出宮一趟。宮中皆由你坐鎮,該用什么樣的理由,不用朕教你吧?只一點,不要讓章相那伙人察覺到朕的行蹤和意圖!
梁淮易此時想的還很簡單。他只要帶著人去一趟落星谷,無論發生了什么,有他在,自然可以保賀長情性命無虞。
至于北梧從前的過錯,既然已經錯了,為何不一錯再錯呢?開弓沒有回頭箭,此將錯就錯的法子固然可恥,卻也是最行之有效的。
沈從白再次迎著夜風走在長街上時,還有點如夢如幻的不真實感。圣上居然,真的同他出來了?
他自然是最樂意看到這樣的結果的。只不過,原來圣上是如此看重他們之間的情誼的嗎?
沈從白暗中扯了扯自己的臉皮,生疼,不由地嘶了一聲。
是真的,是真的就好。他不由自主地偷笑了起來。
“沈從白,你去把你們鳴箏閣的人都帶出來。”圣上此次出行只帶了幾名貼身的侍衛,似是半途覺得這樣的人手不足以令人安心,還特別命沈從白去另外調人。
“是,還請圣上稍等片刻!笔聦嵣希驈陌撞]有指望可以從大內調派出什么人手來。從始至終,他們需要的也只是圣上的授意和站在這邊的態度,這樣一來,鳴箏閣傾巢出動便不存在落人口實的后患。
懸崖邊上,梁淮易只是低頭往下望一眼,都眩暈得格外厲害。他扶著腦袋后退了一步,被身后的侍衛小心地攙扶著:“沈從白,你還不快點下去找人?”
“有此金牌,如朕親臨。如若他們還是不信,你再把人帶來見朕!迸c圣上的聲音一同出現的,還有躺在沈從白手掌心里的那一塊沉甸甸的金牌。
先是金牌,后又有圣上本尊,行此方便,再沒有救不出人的道理。沈從白一時激動得不知所措,半晌才從嗓子眼里發出低低的嗯聲。
他們找到的這里,應該是可以下到落星谷的最佳位置,只要小心一些,便不會有任何意外。
梁淮易觀望許久,見鳴箏閣的那些人個個身手矯健,做事又干脆利落,這才稍微放下心來。
只是人手這個東西,永遠不嫌多。貼身的侍衛留在他身邊左右也是干等著,還不如都指派給沈從白去:“你們也下去看看,盡早幫著他們把人救出來!
就這樣,身邊的侍衛們被接二連三地派往鳴箏閣的隊伍里。到最后,梁淮易只給自己留了兩名侍衛以做護駕。
“圣上,要不然還是把他們叫回來吧。就我們二人,怕是……怕是有什么意外,來不及護著您!笔ド铣鲂,從未只留守過兩名侍衛在身側,若是被有心之人尋到機會做什么不利的事情,那可真是防不勝防。
身邊的這位侍衛名喚張小義,年歲最小,卻天生老成,遇事總喜歡皺著眉頭,永遠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梁淮易每每看到這樣的神情,便總是忍不住發笑。這小子,未免太過杞人憂天了一點:“怎么?沒信心就你們兩個,便可以護好朕嗎?”
張小義低垂著腦袋,盡管自己的心里話很是沒有出息,但還是老實回道:“是。圣駕不能出一丁點的差池,否則我等萬死難辭其咎!
根據張小義為人處世多年的經驗,這老天一般都是耳聾的。因而,也不至于怕什么來什么,只是以防萬一,怎么就只能留兩個人在身邊呢?
豈料,偏偏就在今日,老天爺尤其地耳聰目明。張小義這話剛說完未有多久,他們三人就被團團包圍了。
“你們是誰?好端端的,來這兒做甚?”齊邵飛紅著眼眶。足足將近兩個夜晚沒有合眼,這讓他整個人都精神不濟,感覺隨時都會昏死過去。
也只有面前這突然多出的三個生面孔,是眼下唯一能讓他心中暢快一些的收獲了。有個昏招,忽然打他心底深處悄無聲息地竄出來。
如若真的抓不住那三個逃脫的金玉奴,把這從天而降的三個家伙抓回去,不也剛好可以充數嗎?
“巧了,這也是朕想問的問題,你們是誰?”其實梁淮易大抵猜得出來,這個時候能出現在落星谷附近的,除了他們這邊的人,就只有那些世世代代守著落星谷的罪臣們了。
只不過,對面這廝的口氣不好,上來就擺著一張奇臭無比的臭臉,這讓早已習慣身邊所有人的阿諛奉承的梁淮易頓生不滿。
“朕?”可齊邵飛只覺得可笑,他先是指了指梁淮易,然后又面帶不屑地看向自己身邊跟著的人,嗤笑不止,“這年頭,什么阿貓阿狗都敢來冒充圣上了啊?他還朕?”
張小義和另外一名侍衛自然是看不下去的,二人齊齊將梁淮易護在身后,梗著脖子望向對過,厲色喝道:“爾等好大的膽子!見到當今圣上,不僅不跪,反而還出言不遜!想死嗎?”
張小義自帶一種與年齡并不相符的威嚴,立時便有人被唬住,打起了退堂鼓來:“齊哥,萬一真的是圣上,我們還是別招惹他們了吧?”
說著,帶頭就要跪倒在地,叩見圣駕。
其實,齊邵飛也是心中發虛的。萬一真的是圣上,他卻把人捉去充數……
可畢竟,他人微言輕,根本不知道圣上長什么樣子,也不排除對面是在唬人的。骸澳,你們有什么證據?如果真的是圣上,怎么你們一行只有三個人?”
唯一可以證明身份的金牌,梁淮易先前已經給了沈從白,此時哪里有證明身份的物件?再者言之,他是堂堂天子,根本沒有必要自證,這本身就是引人發笑的悖論。
梁淮易不禁扯起唇角,懶懶地從幾人面上掠過:“朕便是天子,是君王,何須自證?”
裝得還挺像!不過可惜啊,哪家天子出門只帶兩個隨從的?更何況,他還什么都拿不出來,這空口白牙的說辭完全就無法服眾。
齊邵飛由之前的心虛漸漸變得膽肥了起來。只見他大手一揮,吩咐著底下一眾人:“都把他們給我抓起來,帶回谷里去!
第122章 虎落平陽
縱然勇猛無敵, 可到底是雙拳難敵四手。
對面人數眾多又來勢洶洶,張小義二人不敵,很快便敗下陣來。
“落河, 快帶圣上走!睆埿×x胸口被刺了一劍,膝蓋也早已在近身搏斗當中被砍得鮮血直流。此時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就更別提是護駕這種高難度的事情。
劍尖被他插入松軟的泥土當中, 張小義的汗珠不斷從額頭滾落, 一滴接著一滴地直往地上砸去。
等了許久, 都不聽落河的回應, 張小義不禁急得破了音:“快走啊!”
“我,我還指望你呢!”李落河氣息不穩,聽上去好像還要更嚴重一些。
張小義忍著渾身的疼痛, 微微往身后扭頭看了一眼。只這么一眼, 他渾身的血液便都凝固了。
只見李落河面朝下栽到地上,后背的疤痕觸目驚心,幾乎蔓延在了他半個身子上。
李落河負責近身護駕,他都傷這么嚴重了, 那圣上……
張小義不敢置信地將頭一寸寸偏移到旁邊去,便見圣上白著張臉, 一身華麗的錦衣染上了好幾處血點, 儼然被嚇傻了的模樣。
也不知那些血, 是李落河的, 還是圣上自己的。
“爾等膽大包天, 就不怕誅你們九族嗎?”張小義脖子上的青筋都被氣出來了, 一鼓一鼓地跳動著, 配合著他這一聲歇斯底里的吼叫, 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只窮途末路的獵物。
別看招式煞有其事的, 但這三人也不過是中看不中用的把式。齊邵飛心氣通了不少:“把人帶回去!
——
“怎么樣?找到了沒?”即便現在漫山遍野都是他們的人,可依然沒有什么成效。沈從白急得不知打從什么時候嘴里起了一串燎泡,一說話就疼得厲害。
左清清兩手扶在膝蓋上,微喘著粗氣:“還沒有。不過,前面的兄弟們有遇到落星谷里來的一伙人,好像在抓什么逃脫的金玉奴,會不會和主上他們有關系?”
“一定是!毕雭砟睦镉羞@樣巧合的事情,再結合主上臨行前說的那些話,她定然是動了惻隱之心,捎帶著救了個金玉奴出來,“我們去問問!
跟著齊邵飛的那群人還在到處搜人,只不過早在昨夜他們便已經兵分兩路,只約定好了兩個時辰一會合,方便互相傳遞消息。
是以,他們還并不知齊邵飛那里已經抓到了三個可以湊數的倒霉蛋,依然在任勞任怨地找人。
直到,迎面走過好幾個氣勢非比尋常的家伙:“你,你們要干嘛?”
問著他們要干嘛,卻第一時間拔出刀劍,嚴陣以待。
“是這樣的。”沈從白盡力按壓下自己的不耐,神色如常,“你們有沒有見過一對男女?男的,樣貌還算突出。女的大概到我肩膀這里,長得雖然溫柔可人,但話很少,不過待人并不冷淡?傊豢淳褪悄欠N很特別的姑娘?”
“沒見過,正常人誰會到這里來啊,你們找錯地方了!被蛟S是看沈從白他們沒有惡意,對面的語氣明顯軟和了下來,畢竟他們也是有求于人的,“有見過兩個癆病鬼嗎?他們是我們谷里逃出去的金玉奴,上面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抓住不可。如若你們配合,回頭定有重賞。”
沈從白彎唇笑笑,隨意與人夸下?冢骸拔丛娺^。不過如果有消息,一定告訴你們。”
既然是糊弄人,那當然得把人哄得開開心心的才是。至于斷了金玉奴生路的事情,他既做不出來,也斷然不會去與主上的堅持相背。
“沈大哥!眲偱c那群人打過照面,跟著圣上的一隊侍衛便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圣上命我等前來相助。有找到賀閣主嗎?”
“沒有。倒是你們都過來了,圣上身邊沒人能行嗎?”沈從白和左清清對了個眼神,眼皮無端猛跳了一下,心里很是不安。
“圣上身邊留了兩個兄弟,應該無礙。我們還是快點找人吧。”來人似乎很是相信自己兄弟的實力,只一心散開去替他們尋人。
見此,沈從白也不好再說什么。只要早些找到主上和祝允,那就不會再生事端。否則拖久了,對誰都是不利。
“我們這邊人手充裕。倒是圣上那里,只留兩個人,出了事誰都承擔不起。”一向最是小孩心性的左清清,如今愈發沉穩,對方態度堅決,他也不遑多讓,“你們還是回去吧。”
——
又是一夜過去,金色的晨光透過門窗的縫隙均勻地灑在破廟當中的每一個角落里。
被祝允緊緊抱在懷里的賀長情眉頭動了一動,終于迷迷瞪瞪地醒來。昨日一夜,他們誰也沒能睡得安穩。
來福的病情惡化了。如果小白還不帶人來,他們或許就真的只能坐以待斃了。
“對不住啊,來寶。如果我沒有崴腳,或許我們……還能試一試,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困死在廟里!
來寶眼下有著深深的青色,他掛念著自己看起來時日無多的哥哥,更抵擋不住體內毒素的蠶食。盡管恩公他們給的神藥的確有非凡的效果,始終能吊著一口氣,可是那毒根本壓不住,光是昨夜,便痛得他好幾次昏死過去。
此刻來寶白著嘴唇,整個人跟從水里撈出來似的:“恩公您別多想。這也許就是我們的命,和誰都沒關系。”
賀長情還想再說些寬慰人的話,可耳中卻分明傳來了陣陣急促的腳步聲。聽這動靜,可不是幾個人就可以發出來的,少說也有幾十個。
“阿允!辟R長情嘗試著起了下身,可受傷的腳腕實在拖累,她一下子失去了重心,重又跌在了祝允的懷里,“來人了,怎么辦?”
“有我在,會沒事的!弊T蕪奈匆娺^這樣慌亂無措的賀長情。她甚至會問自己該怎么辦。
如果不是主人現在受了傷,他可能一輩子都不見到她這樣脆弱的一面。這讓祝允生出一種莫名的錯覺,一種此時此刻主人只能依靠他的錯覺。
他用盡全力將人撈在了懷里,出乎意料地鎮定:“先去神像后面躲躲!
待祝允妥善安置好賀長情,轉身又準備去安排來福來寶二人的時候,卻已經是晚了一步。
木門被人推開,吱呀一聲響在這樣的氛圍里,尤其刺耳。
來福來寶躲閃不及,和進到廟中的幾人直接來了個大眼瞪小眼,許是想到被抓回去后會面對生不如死的懲罰,不由地瑟縮成了一團。
沈從白只用了一眼,便大致看出了現下的情形。
這兩個人一身的病氣,又瘦成了骨頭架子,想來就是落星谷里跑掉的兩個金玉奴。就憑這樣的身子骨,如若沒人相助,是絕無可能茍延殘喘至今的。
因而,不用多問,主上他們就在這里。
沈從白淡淡地掠過二人,盡量減少投注在他們身上的視線,免得把人再嚇出個好歹來。他徑直往神像之后走去:“主上,我們來晚了!
神像之后,手心里全是汗的祝允聽出了這道熟悉的嗓音,懸著的心落了地。他利落地將手中的長劍收鞘,回身扶起了賀長情:“是沈大人。”
“小白,清清?”賀長情有驚也有喜。按照他們之前的計劃,既然沈從白他們出現在這里,那定然是說動了圣上。
想到這里,賀長情一度忘了自己早已崴傷的腳腕,探著頭就往人群之后張望過去:“圣上呢?”
“圣上沒來,在上面等著,不過他把金牌和近身侍衛都給我們了!弊笄迩逭f著,還拍了拍一旁沈從白的肩膀,示意人趕緊把金牌拿出來給大家伙掌掌眼。
畢竟那可是如圣駕親臨的信物,多少人一輩子都無緣得見。錯過這樣的機會,可就沒有下一次了。
但賀長情顯然心思不在這上面:“圣上一個人留在上面,那豈不是會很危險?”
本來這里就不該是梁淮易該來的地方,她也是沒有辦法才留下了這么一招退路。如若被朝中那些老頑固知道了,還不知道會給他的皇位帶來多少麻煩。
落星谷偏又派出大量人馬搜山,如若在這刀劍無眼的情形之下傷了圣上,那可真就會造成無法挽回的罪過了。
“這樣吧小白,你先找幾個人護送來福來寶兩兄弟。他們的情況不是很好,已經拖不得了。另外再派一隊人馬去……”
“不好了,不好了!”本就大開的木門又被人重重撞了上來,這一聲巨響堪比晴日滾雷,把來福來寶二人嚇得變成了暴雨之后的燕雀,躲在角落里瑟瑟發抖。
“什么不好了?”不知怎的,沈從白心口好像被一只大手猛地攥了一把,呼吸不暢。
高個侍衛急到了語無倫次:“圣上,圣上不見了!”
“什么叫,不見了?”左清清愣愣地發問,“該不會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吧?”
“齊大人,我知道這金玉奴不見了你心急?稍僦,你也不能拿三個根本不認識的人湊數吧?”張老頭兒一改在齊邵飛面前唯唯諾諾的樣子,滿臉的不贊同,“況且,我看他們穿著不凡,尤其是中間那個,別不是什么大人物吧?”
“什么大人物,不過就是三個打腫臉充胖子的騙子而已!北闶清e了,如今也要把死的說成活的才行,只要能向相府交代,他這條命才可以保住,“你放心,派出去的人還沒有全叫回來。要是抓回來之前跑掉的三個,我就再把他們原封不動地送回去。可如果抓不到,那他們也只能認栽!
第123章 死結
“亂瞥什么!”
又是一記鞭子落下, 破風之聲和抽打在血肉之軀上而皮開肉綻的聲響交纏在一起,已是再難分清誰先誰后。
張小義和李落河被人推倒在地,此時蹭著坑坑洼洼的泥地, 將梁淮易往身后擋了一擋,悄聲道:“圣上無需擔心,等他們回去發現我們不在, 定會來谷里要人的!
“屆時, 還不把這里夷為平地?”覷著圣上神情莫辨的臉色, 張小義又試探性地補了一句。
奇怪的是, 堂堂的一代帝王受此奇恥大辱,居然始終不聲不響,連一點怨懟之意都沒有的嗎?
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暫時不發威, 那定然是心中醞釀了更大更為激烈的風浪。張小義不禁朝身側的李落河看去, 可惜那個木頭,只一臉戒備地盯著這里的人來人往。
“落河,你干什么呢!”張小義的雙手被綁在身后,連轉身都是十分費勁, 唯有一對瞪起的眼珠子可以說明他使出了渾身解數,“這些都是金玉奴, 你有閑工夫盯著他們, 不說怎么想法子脫困救駕?”
李落河聞言才不緊不慢地朝張小義看去, 只是一開口就是能噎死人的程度:“你都沒有法子, 來問我?”
他們這些侍衛里, 就屬張小義鬼主意最多, 平日又總是愛在人前彰顯。相比而言, 李落河就沉默寡言得多, 長期被人安上木頭的稱號, 讓他大腦越發不靈光起來。以至于一遇上突發情況,只有四肢是管用的。
可張小義沒能想到那些,只覺得李落河是故意嗆他,當即火冒三丈地吼道:“你有種再說一遍!”
蛟龍失水的境地本就讓人不快,可這兩名護衛不力的侍衛還當著他的面內訌起來。梁淮易本就岌岌可危的心弦終于在此刻全部崩裂:“還嫌不夠亂嗎?都給朕閉嘴!”
三個人像破爛不堪的廢棄衣裳被人丟在一株老槐樹下,偏偏身上的繩索綁了一道又一道,越是掙扎便越是勒得皮肉生疼。
想當初未曾登基時,他也只是被寄養在當今太后名下,一個有名無實,不受寵愛的六皇子而已。宮里的內侍婢女,哪一個不是看人下菜碟的好手,那段灰暗無光的日子,是梁淮易至今都不愿再去回想的時光。
他一度認為,那樣蠅營狗茍的活著,用盡所有心血去韜光養晦是上天不公的產物,亦是他難以抗衡更又不得不從中斡旋的命運。
可直到此刻,梁淮易才算是親身體會了一把什么叫做蒼天不仁。無論他當年是決定做個偏安一隅的閑散王爺,還是立志賭上一切去爭奪皇位,選擇權一直都在他的手上,只要足夠細致籌謀,好歹也能掌控己身命運。
但這些人呢,日復一日地看著別人臉色吃飯,活著就只能是一灘爛泥。
就好比方才那個挨了好幾鞭子的人,其實他也只不過是想討碗水喝,誰承想等著他的便是一頓毒打。
這樣的結果,當真是天地不仁嗎?這樣的結果,難道不是北梧人的手筆嗎?
如若他為了保全皇室的顏面繼續放任下去,豈不是做了要他們去死的幫兇嗎?
梁淮易的心中思緒萬千,曾經他的無比堅持,悄然裂出了一條縫隙。
齊邵飛回了落星谷后就不知鉆到了哪里取暖,再也沒露過面。倒是和他起過齟齬的張老頭兒,屢屢向他們三人這里投來關注的目光。
那目光不明所以,倒把張小義看得渾身不自在:“老頭兒,你看我們做甚?”終于,他還是抵不住那時不時瞟來的眼神,故作兇狠地瞪著對面。
到底是御前侍衛,眼神自帶凍人的鋒芒,張老頭忍不住瑟縮了一下,但最終還是一步三回頭地,跟個做賊老鼠一樣溜了過來:“三位,老頭子代齊大人向你們道個歉,是這谷里由我監管的差事出了紕漏,他也是彌補心切才誤抓了你們!
“大話誰都會說。你就給個準話,能不能放人?什么時候放人?”這回開口的是李落河,被綁了這么久,他的耐心早已告罄。若是一旦被他掙脫了束縛,他定要把那位齊大人按在地上打得連其親娘都認不出來不可。
“李落河,注意你的口氣!绷夯匆滓彩强磸埨项^兒頭發花白,雖是名義上負責落星谷一切事務的頭兒,可在那姓齊的面前卻低三下四,毫無面子可言。
為難這樣的老者,對他們眼下的處境毫無助益,又何必拿對方撒氣呢。
“是!笔ド隙及l了話,李落河的脾氣自然也就收了起來。
只見那張老頭兒先是局促地笑了笑,隨后又四下張望了一圈,見齊邵飛的人并未注意到這里才敢繼續說道:“齊大人年輕氣盛,我也不好和他明得對著干。這樣,入夜以后,我送三位出谷!
“既如此,麻煩你了!绷夯匆字坏曇恍,再之后便合上雙眼,不發一語了。
在梁淮易看來,哪怕是虎落平陽,也都只是暫時的。于他,不過是多受些皮肉之苦。既然遲早都出得去,也沒必要爭著一時半刻的。
倒是有關金玉奴的事情,他的心中猶如打了千萬個死結一般,始終無法理出個頭緒來。
這些無法分辨出長短是非的想法,急需有人為他指點一下迷津,但他再是走投無路,也犯不著說給兩個頭腦空空的侍衛聽。因而在之后的張小義和李落河眼里,圣上應該是累極了,一直在犯困小憩。
他們也就很識趣地沒有再打擾。
可到底落星谷這樣的荒蕪之地,比不得皇宮內院,金玉奴被指揮著東奔西跑的動靜和監管者們打罵的聲音此起彼伏。交纏在一起,雜音不斷。
直到月上中天,約莫著已是三更天了,周遭才算是靜了下來。
無論是監管者,還是又被磋磨了一日的金玉奴,現下全都不見了蹤影。
張小義雖知此時才剛剛是逃跑的時機,但還是忍不住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那老頭兒怎么還不來?是反悔了,還是遇上什么意外了?”
“再等等吧。我看那個老者應該不像是出爾反爾的人!碑敃r自己那樣咄咄逼人,可老頭兒也沒見有什么不悅的神色。莫名地,李落河心里已經把對方視作難得一遇的好人了。
“但是咱們的人和鳴箏閣的那些人,怎么也沒來?”雖說他們兵分兩路了,消息定然不會傳得特別及時?墒沁^去了這么久,他們就算是龜,爬也該爬來了吧?
張小義的這個問題,李落河無法解答。無奈,他也只好聳了聳肩以示回應,只是這谷里漆黑一片,也不知張小義看清楚了沒有。
黑漆漆的,他們腳邊忽然滾落來了什么東西,沒有什么重量,但又不至于是輕飄飄的。
“誰!”身為侍衛的二人頓時警覺起來,眉目一凜地看向四周。
只是這里實在太暗,星月都無法投下什么光亮,他們只能在不遠處看到一個人形的大致輪廓。但至于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就實在看不清了。
倒是梁淮易,一點都不發怵。他彎腰順手一撈,摸了半晌,是個圓中帶軟的東西,手感黏黏的:“應該是什么吃的。”
“這,這里有個果子。你們……你們墊墊肚子吧!闭f話的是個稍顯稚嫩的男孩,留下這樣一句話,人就踩著泥濘濕滑的地面跑遠了。
果子,卻黏黏的,莫不是……梁淮易將手里的果子湊到鼻尖,輕輕嗅了一下,果然聞到一股腐爛發臭的味道。
這對于自小錦衣玉食的他來說也算是種從未有過的沖擊。梁淮易一下沒壓住身體里翻起的惡心,當即干嘔了一聲。
見狀,張小義忍不住嘖了一聲:“這些金玉奴,居然敢給圣上壞掉的果子吃!
“圣上,給小的處理吧。不然誤食了拉肚子可就麻煩了!崩盥浜訉墒质中某,準備將果子接過后就趕忙扔掉。
只是李落河等了又等,都沒見圣上把果子給拿過來,不禁奇怪:“圣上您……”
“人家省吃儉用剩下來的口糧,還特意好心送過來,你們怎么好就這么扔掉?”
梁淮易心里清楚。不是金玉奴將壞掉的果子送給他們吃,而是約莫他們只能吃這些果腹充饑。就這一只果子,都是那男孩不知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從牙縫里節省下來的。
如此嚴苛殘酷的生存條件下,居然也能生出這樣赤誠善良的人嗎?
真想知道這被人眼巴巴送來的不再新鮮的果子是什么滋味,究竟是不是真的那么難以下咽?
下一刻,張小義和李落河便聽到他們身邊傳來了啃咬咀嚼的聲音。甚至根本不用細聽,果子汁水的吞咽聲都是那樣地清晰。
二人心中震驚不已。這圣上得餓成什么樣子了?
冬日的寒風送來一陣極其短促的吸鼻聲。盡管很輕很輕,但每一個人都知道,圣上哭了。
想來那果子定然是難吃至極,圣上才會偷偷落淚的。頭一次不用打招呼,張小義和李落河不約而同地達成共識,今日這秘密,死都不能透露半個字出去。
這的確是個秘密。
秘密的背后,并不是因為難吃而流淚,而是梁淮易覺得,這如墨一樣漫長又黯淡無光的天,或許是時候亮了。
第124章 滔天大禍
賀長情趴伏在祝允的背上, 沈從白就在前面帶著路。他們是最后趕往落星谷的三人,若不是自己的崴傷,原本是不必這樣繁瑣的。
“主上, 你要不然還是先和祝允回破廟等消息。又或者,我找人把你護送回去,找何云瑯給看看吧。”沈從白雖是在前頭引著路, 可卻時不時地回頭, 一臉的擔心, “我怕腳傷不盡快醫治, 會落下病根!
“不必了,崴傷而已。再說了,有阿允做我的雙腿, 不會有問題的!毕袷菫榱肆ψC自己說的話, 賀長情摟緊了祝允的肩膀,將側臉又往他堅實溫熱的身軀上貼了貼,“圣上為了我以身涉險,如果我不露面, 那未免也太不講義氣了!
見賀長情如此堅持,那祝允也一點都不嫌累, 甚至還樂在其中的模樣, 沈從白便明白過來, 再勸下去也只能是白費口舌:“既如此, 祝允, 你能再走快些嗎?”
“好!弊T庶c頭應下。說來也怪, 明明連著幾日提心吊膽, 連覺都不曾好好睡過, 但是他身上現在就是有著用不完的力氣。
祝允的腳步加快以后, 賀長情趴著的姿勢就不再那么舒服了,少不得被顛得來回亂撞。不是下巴磕到祝允又薄又硬的肩膀上,就是一腦袋撞上他的下頜處。
祝允似乎也有所察覺,將她往上掂了一掂:“主人,抓緊我。”
就在這句話說完之后,賀長情又是一個不慎,額頭撞上了祝允被冬風吹得一片冰涼的耳朵。這一撞,剛巧讓她垂下的幾綹頭發纏到了后者的衣襟和發絲上。
賀長情順勢往頭上一摸,這才發現頭上的發簪消失不見了:“我簪子不見了!
“什么簪子?是……是我給主人的那個嗎?”主人出門一般不會過分打扮,一切都以方便行動為前提。她這次出來,頭上的簪子就那么一支,還是自己曾經送給她的那個。
賀長情沒聽出來祝允話語中的羞赧,只一邊回憶一邊喃喃自語起來:“就是你給我的那一支,好像是落在廟里了吧。等把圣上救出來以后,我們得再回去找找。”
雖然那簪子在賀長情的心里很是有些非比尋常的地位,但到底不是糾結在意這個的時候。她也只是隨口那么一提,再之后便顧不得了。
——
左清清帶人提前走了至少半個時辰,到達落星谷的時候還正是夜色濃郁的時候。
“去把人都叫起來!被鸢腰c起,照得四野分外亮堂,是這里從未有過的明亮。
許多餓著肚子睡覺的金玉奴都看到了這樣的異象,只是不知這些外來者的用意,一時間只好借用附近的干草來藏身。不過那些人破門而入之后似乎并不是沖著他們來的,好聲好氣把人帶出去之后,便又忙著去搜查下一間茅屋了。
無論如何,沒有人傷亡就已經很好了。眾人聚攏在一塊,只敢偷偷瞄著這伙人中領頭的那個年輕男子。
那人年紀輕輕,說起話來不僅不傲慢,待人還很親和。至少是他們長到這么大,第一個同他們客客氣氣的北梧人:“諸位可知今日被綁來落星谷的那三人身在何處嗎?里面可有一位是當今圣上!
落星谷已然亂了套,無論是何身份,也不論身份高低,全都被鳴箏閣的人拉了出去,集中在谷中最大的一片空地上。
獨獨只有齊邵飛還無知無覺地做著夢。
此刻他正躺在張老頭兒的床榻上呼呼大睡。他厭惡落星谷的一切,吃食是難以下咽的,空氣是潮濕腐臭的,甚至就連睡覺的地方都硬得堪比棺材板。
在這樣的地方,誰能睡得著!
夢里的齊邵飛還在喋喋不休地抱怨著。不過旋即,他感覺自己的臉頰上迅疾地燃燒起了一片火辣辣的痛感。
再然后,蓋在身上的被褥也被人猛地一把掀開,陰冷的寒風像只惡犬一樣發了瘋似的撲到了身上。
齊邵飛終于從噩夢當中驚醒過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可這還不是最可怕的,就在他的臉前,赫然立著好幾張面目可憎的惡鬼:“你,你們是誰!”
“狗東西。”沒人識得此人,但這里就他一人過著最與眾不同的生活,想來抓走圣上的,一定就是這位了。
鳴箏閣幾人架著睡眼惺忪的齊邵飛走了出來:“左大哥,人齊了,但就是沒見圣上的蹤跡!
左清清揉捏著眉骨,用猶疑的口吻掃視著面前的人墻:“確定人都齊了嗎?”
“都齊了。別說是人,但凡能喘氣兒的,都在這里了!
畢竟人多勢眾,那齊邵飛也不是個硬骨頭,一見這場面當時就服了軟,只說他是抓了三個人回來,綁起來以后就扔在樹下,至于現下為何不見了蹤跡,他也毫不知情。
所以說,是哪里出了錯?圣上被抓到落星谷以后,在沒有援兵的情況下,又能去到哪里?
左清清越想越是頭疼,揉捏著自己眉骨的手勁也是愈發地重了起來。他就說了,讓小白來帶人進谷救駕才是上策,自己那幾把刷子,留下來護衛主上還差不多,F在倒好,遇到這樣的情況他就只能停滯不前了。
如果是小白在這里,他會怎么做?左清清摩挲著下巴,嘗試用沈從白的方式去思考。他們好歹也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他只要踩著沈從白的腳印一點點摸索,總不至于一籌莫展吧。
沈從白遇到這種情況,必然不會束手無策。他多半會將現有的人馬對半分開,一路人繼續在谷里尋找蛛絲馬跡,挨個盤查詢問,另外再派出一路人在這谷外找人。
如果再不行,就只能去宮里搬救兵了。
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真走到了那一步,圣上幫著主上親臨落星谷的事可就要走漏風聲了,屆時還不知會生出多少阻礙來。
現在只能寄希望于情況沒有那樣糟糕,不會走到萬不得已的時刻:“一個時辰后,如若還沒有圣上的消息,你們就回宮里,把這邊的消息告知給鄧公公!
時間飛速流逝著,左清清一開始還抱有幾分期待的幻想,可漸漸地,也只剩下了無窮無盡的心焦。
活生生的三個人,難道還能無故消失了不成?人到底,去了哪里。
“清清,怎么樣了?”他怎么好像,聽到了沈從白的聲音?
左清清循著聲音一回頭,可不是嘛,不僅是小白來了,祝允背著受傷的主上也一道來了。有他們在,自己就仿若有了主心骨一樣。左清清幾句話便把當下的情況說了個明白。
沈從白的眉頭微微皺起,不過到底沒有什么太過出乎意料的表情。主上則是表現得更為鎮定,就好像聽了一則故事一樣,聽過便過,都沒能在她臉上留下什么痕跡。
不過,他們越是這樣,自己越是心里沒底兒:“不是!主上,小白,你們倒是說話!”
“你做得很好!辟R長情拍了拍祝允的肩膀,示意他把自己放下來,“目前我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不過,突破口還有一點。賀長情平復了幾下緊張的心緒:“在場的諸位,不知對我還有印象嗎?我身邊的這位,也是金玉奴出身!
她這話好像鳥雀沒入山林,人群之中依然靜悄悄的。但他們怎么可能不記得,當年為了爭奪一個出谷的機會,有人甚至會對祝允下那樣的狠手。
“我們是鳴箏閣和御前侍衛,來此是為了尋找落難的圣上。大家或許有幾分好奇吧,做帝王的不在皇宮之中享福,怎么會來到這里?”
為了佐證賀長情的這話,沈從白還將手里的金牌高舉了起來。
鳴箏閣的名號一亮,齊邵飛也就回過味來了。只是當他看著那貨真價實的金牌,才算是徹底明白自己闖下的是怎樣的滔天大禍。原來,當時那小子說的是真的,他真的犯了株連九族的大罪。
“我,我不是故意要綁圣上的。我只是,只是沒認出來……我沒敢信,那是當今圣上啊!饼R邵飛磕頭磕得額頭見血也不敢停下。早知如此,他就不該投機取巧,是他讓豬油蒙了心,才致行差踏錯的。
“求求各位大人,能否替我在圣上面前美言幾句,求圣上別牽連我的家人!
事已至此,這家伙的腦袋倒是還有幾分清醒在。賀長情還以為他求情是為了自己,不過就算是給家人求情,這事也不是他們在場眾人可以做主的。
如此蠢笨且還心術不正的家伙,說到底也是他咎由自取的結果,沒什么值得同情的。
賀長情將目光收回,轉而繼續看向黑壓壓的人群:“北梧當年大軍壓境,將你們逼退在了此地,后又使了些見不得光的手段,這才有了如今的金玉奴。對此,我想在這里向大家道個歉!
“對不起!辟R長情的態度很是誠懇。任憑誰來,都絕對能看得她并沒有做戲的成分。
這樣凄慘悲涼的日子,實在太久了。久到根本沒有什么活人能熬到正常的歲數去壽終正寢,以至于或許知曉這些過往的老人統統作了古。
賀長情的這話,是這些金玉奴們從來都沒聽過,更無從得知的。石破天驚的真相一出,人群里才后知后覺地起了些騷動。
“所,所以,你和我們說這些是為了什么?”也不知是哪個,壯著膽子質問了賀長情一句。
為了什么,她竟然也說不清楚;蛟S只是覺得,這是他們理應該知道的。
在心中措辭了許久,賀長情才繼續說道:“這是不可泯滅的事實。我沒有什么好辯解的,但圣上落難,實在是無妄之災,如果你們有誰見過,還請告知他的下落。我發誓,在我有生之年,一定會想方設法給大家一個公道的!
都說雁過留痕。圣上來了這里是不爭的事實,一定有人知道什么。
賀長情剖心置腹說了很多心里話,就是為了能換取些有關梁淮易的消息,只是沒想到換來的,是有人抓了一把沙土石塊,揮著胳膊就要揚到她的身上。
第125章 騙局
嗆人的塵土透過鼻孔鉆入了體內, 賀長情下意識將頭偏到一旁,忍不住咳了起來。
好在只是些飛揚的塵土而已,至于那些石塊沙礫, 并未近身。
賀長情微微一愣,只感覺自己的后腦勺被人扣緊,原來是祝允擋在了她的身前, 這才不至于讓她被細碎的石塊砸了滿身。
壓抑許久的痛楚, 因為有人帶頭鬧事, 終于在此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爆發。
“你別騙人了。北梧人既然做得出來奴役我們的事情, 哪里會那樣好心?”
“是啊。她就是想套出來那個皇帝的下落,說出來隨意糊弄我們的!
一時間,眾說紛紜, 說什么的都有。但無一例外, 沒有一個人愿意相信她說的話。這讓賀長情感到些許挫敗,那些話也是她克服了心內的許多恐懼才說出口的,只是事與愿違就是了。
想想也是。如果自己也是金玉奴的其中一員,驟然被人揭露開了受苦受難這么多年, 其實只不過是被他人設計戕害,苦苦掙扎過的每一寸時光, 其實都只是徹頭徹尾的騙局, 她也受不了的。
同樣都是吃苦受罪, 生不如死, 可很多時候, 渾渾噩噩地活著總比清醒求生要強上許多。因為一旦清醒過來, 便意味著人必須要去面對種種無法忍受的痛苦, 繼而做出改變。
天生的高低貴賤, 是會讓人麻木地屈從認命的?扇缛糁皇且粓鼍脑O計過的陰謀詭計, 那就要另當別論了。
這對于習慣了低著頭尋求生機的金玉奴,千難萬難。
賀長情能理解。也正因為理解,她的心中愧疚更甚:“我說真的。請大家相信我,相信我們鳴箏閣會用盡全力的!
只是,看不到曙光的長夜,任憑她說得天花亂墜,也只是白紙一張,毫無說服力可言。
“主上,一個時辰過去了。要不要派人去宮里傳信?”在左清清看來,說動這些金玉奴還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圣上不能在他們眼前有個閃失啊。
賀長情自然也不想梁淮易出任何的意外,況且他又是因為自己才遭逢此難,就更沒有猶豫不決的道理了:“快去快回。”
左清清突然的打斷,似乎讓僵持不下的氣氛再次流動起來。
祝允張了張嘴,發出了些聽不太清的聲音,可對面聲討的言語轉瞬間又如漲潮那樣壓了上來:“黑也是你們定的,白也是你們說的。我們活著,就活該被你們玩弄。我們就應該去死是吧!”
賀長情幼時便被生父拋棄,打從那時起,她就最是聽不得自輕自賤的話。她暗暗發誓,要讓所有看輕她的人都有高攀不起的一天。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賀長情還以為那只是自己心有不甘,是怨恨憎惡在作祟。但是此刻她方才有所感悟,左右她的從來都不是那些道不明的情緒。
她只是心里害怕,她生怕如果連自己都放棄自己了,那就真的只能墮入無邊的黑暗了。
而這些,本是天底下最可憐的家伙,現在卻輕飄飄地說出要死要活的話來,像極了那個懦弱彷徨,只不過又被她堅韌外表強行包裹起來的自己。
她是真的打從心里泛出了一股無名之火。
可賀長情同時又了然,她是沒有資格去惱怒的。于是只干巴巴地盯著那些或憤怒或傷心欲絕的面孔:“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主人,你又何苦同他們白費唇舌呢!
祝允低垂著眼眸看向賀長情,看到她苦不堪言的樣子,他感覺心如刀割,就連嘴巴也跟著發苦,“他們只是接受不了自己的苦難到頭來都是被人害的。上天作下的孽,尚且可以逃避,哄騙自己說那是無可更改的命。但獨獨是人做下的孽,是化解不了的恨意?墒牵切┖湍忝髅骶蜎]有關系!
“阿允你……”賀長情不曾想過,原來祝允看得也如此通透,他甚至三言兩語就說清了她心中的愁腸百結。
“那和你沒有關系的!弊T逝跗鹳R長情的雙手,又用自己的臉頰一遍遍地在她手心里蹭著。
這個祝允,果然很會哄主上開心,像自己這樣的人就永遠做不到。沈從白有些臉紅地將頭別到一邊:“主上,你確實無需自責。如果真要說起來,我們北梧每一個都要去給他們磕頭道歉才行嗎?那是先輩的錯誤,不是我們的錯誤。如果抓住這點要挾不放,那和當年坑害百姓的北梧軍又有何不同?”
沈從白的冷硬話語,一下就刺激到了那些金玉奴,原本還只是一腔悲憤的情緒忽然決堤,化作了一片期期艾艾的啜泣聲。
但也總有些得理不饒人的硬茬,站了出來怒視著祝允:“好你個吃里爬外的家伙,你居然伙同牧心者,反過來說我們的壞話?你到底,和誰是一頭的!”
“我自然是和我的主人是一頭的!弊T驶卮鸬酶纱嗬洹S嘘P這樣的問題,無論是問一千遍一萬遍,也無論是上到碧落亦或是下至黃泉,他都只有這一個答案。
相反,問出這樣問題的人,才是不曾把他當成過自己人。祝允同這些金玉奴一樣,也有著滿腔的怨憤與不平。
笑話,人生在世,誰能一直稱心如意。別人不說,難道就是過得很好嗎?他們明明是這世上最可憐的一類人,可是現如今可憐的面孔也陡然生長出令他可氣可恨的紋路。
“你口口聲聲說我吃里爬外,可是每當谷中有牧心者來的時候,你們哪一個沒有拼盡全力?你們會看在自己的同族弱小或是年老的份兒上,就把生的機會拱手相讓嗎?是你?”誰都不曾知道,當時還很年幼的自己被人圍著拳打腳踢,一塊塊石頭砸在身上的時候,他有多么絕望,“還是你!你們有把我當成過自己人嗎?”
祝允紅著眼圈,用食指一一指向對面人群的樣子,像是發了瘋著了魔。
是賀長情從未見過的樣子。
饒是當主人的她,都不由得好一陣心驚肉跳,她上前去攀了攀祝允的臂膀:“阿允,你別這樣。”
許是聽到了她嗓音里微不可聞的顫抖,祝允提著的一口氣散了大半。
他依舊昂著脖子盯著對過,可垂在身側的手卻很熟練地抵進了賀長情的五指指縫里,一下下地輕柔摩挲著她的手骨脈絡:“我知道,大家都只是為了活命,所以這些都是無可厚非的小事。只是你們不該,不該對這樣一個愿意放下一切,只為竭盡所能幫助你們的人惡語相向!”
賀長情是這世上最好的人。他就連肖想一下她的體溫都覺得罪孽深重,他們怎么能這樣說她?明月,是不能蒙塵的。
祝允越想越是委屈,他偏了偏頭,眼里已是閃起了點點淚光:“我們來落星谷,是為了把元弋的骨灰帶回來好好安葬的。來福來寶失蹤是我主人救的,主人帶我們藏身破廟,餓著肚子,睡不安穩,就只是想救他們。她明明有無數次機會一走了之,她甚至可以根本不再踏足這里?墒撬齺砹,冒著生命危險,她還要救走來福來寶,即便如此,你們還是不肯相信她嗎?”
祝允這一番話擲地有聲。鳴箏閣眾人分明看到那些之前還情緒翻涌的金玉奴,此時一個個的臊眉耷眼起來,不平又囂張的氣焰瞬間蕩然無存。
“祝允說得對,但是他漏了一點。哪怕是圣上,他也完全沒必要來到這里,若不是看著主上的面子,他此時也不會下落不明!毕啾茸T,沈從白就更要理智一些,圣上的失蹤令他如鯁在喉,“圣上找不回來,我們鳴箏閣所有人都會喪命。如此,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我,我昨夜給了他們一個果子!痹S是這番話終于觸動了他們,人群中一個半大少年戰戰兢兢地道,“后來我好像看見,張大人和他們說了些什么!
姓張的老頭兒!對啊,怎么把他給忘了呢!齊邵飛瞬間如夢初醒,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語,還是為了說給眾人聽:“對對,一定是他!他現在也不在這兒,肯定是他把人拐走了!”
“那可能是這位老者把圣上救走了。”賀長情不禁想起,之前她和祝允的猜測,落星谷里應該有人在幫著金玉奴。
許是到了行將就木的年紀,忍不住動了惻隱之心,這才讓張姓老頭一次次地鋌而走險。
賀長情松了一口氣:“但愿真是被人救走了!
“你們猜得不錯。”
遠處光亮未及的地方,幾個交疊著的人影逐漸有了實質,他們像是漲潮的潮水,緩緩向這里行來。走在中間的那個,雖然形容狼狽,不似以往的一派風光,但熟悉的外形輪廓,賀長情只需打眼一瞧便能立刻認出來。
她有些詫異,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圣上?你不是被人救走了嗎?”
“朕一想,跟著人鉆地道傳出去實在有辱斯文,敗壞我皇族名聲。反正也不差這一時半刻,干脆原路返回來等你們了!闭f著,他還故作俏皮地朝她聳了聳肩,“賀長情,你果然沒讓朕失望。”
這樣的動作和神情,是六皇子時的梁淮易會做出來的,但絕不會是登基為帝的他會有的。
賀長情甚至都不用去刻意思忖,心下已是對梁淮易的用意有了幾分了然:“圣上,你想好了嗎?”
第126章 決定
“從前, 是朕錯了!绷夯匆椎拿加铋g染上了幾分釋懷的淡然,像是山巒間籠罩著的一層淡淡霧氣,看不清摸不著, 但是卻帶著潤澤萬物的濕氣。
賀長情立在原地,聽到他娓娓道來的話音,像是一曲婉轉悠揚的調子:“如果現在在朕面前的是一處斷崖。朕想, 應該做的其實是懸崖勒馬和及時調頭, 而不是為了所謂的面子, 一錯再錯!
“只是, 回頭路不太好走!奔幢闶沁@天底下身份最尊貴的君王,可要推翻前人既定的準則,也是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賀長情之前還為梁淮易隱瞞自己而忿忿不平, 但是真當梁淮易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 她又忍不住杞人憂天起來。如此矛盾又糾纏不清的情感,原來是會體現在同一個人的身上。
不過說到底啊,只是因為這是一樁從一開始就下錯了的棋局,后人想要糾正, 卻要付出比原先難上千百倍的努力。稍有不慎,滿盤皆輸都是有可能的。
她想, 如果這世上真的還有人能撥亂反正, 那這個人也只有梁淮易了。
“當年六皇子并不受先皇待見, 可是后來也只有六皇子登上了帝王的寶座!焙竺娴脑, 梁淮易再沒有提起。
但是賀長情卻聽明白了。
在這世上, 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 正如誰也預料不到誰人會登上皇位:“我還是您所向披靡的刀, 賀長情聽憑圣上吩咐!
兜兜轉轉了這樣大的一個圈子, 最終還是繞了回來。他們之間紅臉過, 爭吵過,可此刻卻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
只是,真的能當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嗎?他還是想留下這個珍惜的朋友。不要等再次失去的時候,才追悔莫及。
但見賀長情單膝跪在地上,周遭火把燃起的光亮在她的發頂聚集起一片片徘徊不定的光影,像是登至山巔時眺望看到的云霧,飄忽,輕柔。
仿佛只要一口氣,那些光影就會被他吹走。
梁淮易伸出雙手將人扶了起來,第一次沒有直視她的雙眸:“不必了,你為朕已經做了很多。現如今侯府也倒了,你心病既然去了,就好好做自己吧。無論你信不信,朕心底始終拿你當患難與共的友人。”
只是從前他被太多的權勢遮蔽了心竅,辜負了這樣一顆赤誠待他的心。從今以后,不會了。
賀長情并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她還會從圣上的嘴里聽出這樣一番話來。
她站在梁淮易身側,用一雙震驚不已的眸子打量著他的臉頰。那是一種高深莫測的神情,仿佛有種萬物皆空的禪意在他體內誕生又寂滅,最終留下的是淘了千萬遍沙石過后的小小金粒,至真至純。
賀長情知道,他沒有說謊。
只是后來的事情,她都有點記不太清了。
她感覺有很多人在她面前走來走去,像是上元佳節時街頭小販售賣的走馬燈,燈火輝煌的景象圍著她不停地打轉,回神的時候卻似乎什么都沒能留下。
那些說話,走動的聲響像是天之邊際的大海,忽而迎面沖來,又迅疾退卻,一浪又一浪,直至徹底消失不見。
但是,也不是什么都沒能留下。這世上,始終還有一人會為她駐足停留。
頭重腳輕的眩暈感猝不及防地襲來,賀長情不由地低呼了一聲,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什么時候被祝允背在了身上:“主人,我們也回去吧,你的腳傷該找人看看了!
賀長情這才如夢初醒地看了看四周。站在這里的人,全不見了,谷底只有凜冽的風,輕輕刮過他二人的臉龐,帶來些刺痛感:“圣上呢?還有小白他們呢?”
“圣上已經回宮。沈大人他們也遵照皇命把金玉奴找地方安置去了!碑敃r主人有點發愣,圣上就笑說不許人打攪她,只是祝允也沒想到,她想事情會想得那樣入神。
“哦……對了,小白有沒有派人去把之前回宮報信的人攔下來?”賀長情忽然想了起來,于是扣著祝允肩膀的力道都加大了幾分。她生怕圣上晚回宮一會兒,就被章相他們提前知道了還未成熟的計劃,繼而鬧騰起來。
有關為金玉奴正名的事情,還要徐徐圖之,如果章相等人知曉得太快,定然對他們不利。
“主人放心,沈大人第一時間就派人去攔了!弊T实拇骄拉直,情緒高漲不起來。沈從白不愧是主人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他的每一個舉措都精準地踩在主人的腦海里。相較而言,他似乎就差了許多。
究竟什么時候,他才能像沈從白那樣,聰慧又靈巧地為主人分憂解難呢?
祝允微微嘆了口氣來。
“你嘆什么氣?”只是他忘了,他現在背著賀長情,他的一顰一笑都會很輕易地被她感知到,更別說是嘆氣這樣的大動作了。
“我就是怕,我不能像沈大人那樣事事和主人想得一樣,事事都能幫到您。”
“嗯。你不用妄自菲薄,你已經很好了,真的!辟R長情沉吟片刻,趴在他的背上,嘻嘻地壞笑起來,“再說了,你們兩個的用處不一樣。”
“用處不一樣,是什么意思?”祝允眨了眨眼睛,一時想不明白。
“你過會兒就知道了。”賀長情像是玩心大起,一會兒沖祝允的耳朵吹著熱氣,一會兒又用她的發尾到處撓著他。
“主人,別,別鬧了,我好癢!弊T释吧炝松觳弊,想躲開卻又始終都在她一勾手就可以觸碰到的范圍內,躲不掉又貪戀著她的溫度,總之是被折騰得夠嗆。
“先不急著回去,你背著我先去一下之前藏身的那個破廟吧。簪子還落在那兒了呢。”都說無事一身輕,這長久壓在心頭的大石如今也跟被人搬走了沒什么兩樣。
賀長情的心情愈發美妙了起來。人的心情一好,就總是克制不住地想蹦蹦跳跳,可惜她腳崴傷了,現在只能趴在祝允的背上,勉強晃晃雙腳,扭扭身子,不過倒也悠閑得很。
祝允被她來回亂動著磨得心內癢癢的,想開口討饒,卻發現自己的聲音早就啞得不行了:“主人,能打個商量嗎?您能不能,別亂動?”
“……為什么?”賀長情呆呆地問出了這樣一句,隨后又想到了一種可能,想必是祝允奔波多日,早就筋疲力盡了吧。不過為了保全對方的自尊心,她也就沒有多問:“我們找個地方歇歇吧,我累了!
“主人您趴在我的背上,也會累嗎?”可這個不懂人情世故的祝允,還要呆頭呆腦地多余一問。
賀長情頓時有點氣不打一處來,可她又不能直言:是怕你累著。于是為了解氣,她干脆用指尖捏了捏祝允的鼻尖:“讓你放下就放下,話怎么那么多啊!”
無論是賀長情本人,還是祝允其實都知道她并沒有真的動氣,這看似強硬的話語下暗含了一種很是少見的嬌嗔。
話音落下,二人都是一愣。賀長情感覺自己的指尖好像沾染上了祝允微微出汗的濕熱。祝允則是好像被那一點指腹的溫度徹底點燃了,好半天才對著空無一人的前方點著頭:“就……就在這里吧!
找了處還算干凈的樹下,祝允先是將賀長情放下讓她倚在自己身上,隨后又手腳麻利地褪去外裳,替人墊出一個松軟的鼓包來:“主人坐我衣裳上吧,當心著涼!
直到安安穩穩地坐下,賀長情的雙手依舊沒有松開,祝允被這樣連帶著一勾,當即沒有站穩,摔到了賀長情的身上。
他驚詫地想要抽身離去,抬眼卻只看到賀長情眸中的那點明晃晃的笑意。他好像懂了什么,只干巴巴地問:“主人你是故意的?”
賀長情這才把兩手松開,對著他晃了一晃,像是要證明她很無辜,方才完全是他自己想多了而已:“快歇歇腳吧,一會兒一鼓作氣把我背到廟里去。能做到吧?”
男人怎么能說自己不行啊。況且,他原本也并不覺得累……所以,主人是在覺得他體力不濟?
想通了這一點后,祝允的旖旎心思散了些,整個人成了個霜打的茄子:“我其實不累。別說是背主人走到破廟,就是一口氣回鳴箏閣,也沒有問題!
“不回鳴箏閣,先去那間破廟,拿回你送給我的那支簪子!闭f實話,盡管下月初就是自己的生辰了,依照祝允現在的殷勤勁,他是一定會耗盡財力送自己一個大大的驚喜的。
一個普普通通,既沒有什么繁復工藝,又沒有什么昂貴材料的小鳥簪子,她原不該如此放在心上才是。
可那是祝允用身上微薄的積蓄買來的,又甚至是在她自己還沒意識到有多喜歡的時候,他就看到了眼里,記在了心里的。
這一份深厚的情誼,如此可貴,又怎么能是隨隨便便丟棄的呢。
別說現在萬事解決,就是依然身陷困境,也要想辦法拿回來才行。
這一夜尤其漫長。
祝允背著賀長情再次回到破廟當中的時候,夜色還在侵吞著天地。
那些莊嚴肅穆的神像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們兩個闖入的外人,總是令祝允有種后脊梁骨發寒的感覺,倒好像自己是什么十惡不赦的壞人。
賀長情在他肩上拍了一拍:“去那兒,把我放下來!
不是說好要找簪子嗎?其實主人根本沒有必要下來的,找簪子也好或者干其他的也好,他都可以代勞:“主人,你的腳傷還是不要過多接觸地面才好!
“你不放我下來,怎么替我揉腳啊?”賀長情說著還倒抽了口涼氣,“我有點疼得受不了了!
第127章 榫卯
賀長情這話半真半假。
腳腕畢竟崴傷了, 是真的不好受?伤步璐舜媪藥追终{侃的意味,想逗弄逗弄這容易嬌羞的少年人。
少年人動情的樣子,總是格外青澀純真, 像是一顆外表飽滿圓潤的葡萄,路過的人都想采擷嘗上幾口,就更別提是一日日看著它長起來的人了。
她就突然很想看看, 如果不加以阻攔, 也沒有外物打斷, 他還會繼續下去嗎?
“把我放那堆干草上吧, 軟和一些。”賀長情抬了抬下巴,示意祝允走到自己所指的方位去。
祝允一向聽她的話,此時又聽她說身子抱恙, 自然是不疑有他地快步走了過去。熟練地脫下自己的衣裳, 替她鋪在身下,還說這樣不會覺得干草扎人,能更舒服一些。
“你不冷嗎?”似乎只要她想要,她需要, 他向來都不會考慮自己,萬事只以她的感受為先。從前她只覺得這是祝允應該做的, 可現在兩個人超出了主仆之間的界限, 賀長情就不再這樣覺得了。
祝允越是這樣, 她越是擔心自己無法給予同等的愛意, 她怕這份熾熱的感情終有落空的一天。
祝允頂著那張被寒風吹透的臉, 只搖頭否認:“我不冷, 我體熱。”
他的話術也比過去更為精進了。以前的祝允只會直來直去地說讓她暖和就好, 可現在他卻對這樣拙劣直白的言語閉口不談, 輕而易舉地就把話堵死。
除非, 她毫不留情地戳穿。
賀長情抬了抬另一只腳,無聲催促著祝允快點來給她脫鞋。
這對于祝允來說,也算是開天辟地的頭一遭。即便他們曾經日夜同住一個屋檐之下,可還是謹守著禮教,主人更是數次同他說過男女大防的事情。
他又怎么不懂,脫下女子的鞋子意味著什么。也正因為懂得,此刻他的動作才克制不住地發起抖來。
“你抖什么?”
她這話說得,明明滿是戲謔之意,偏他又不能棄之不顧。
祝允抿緊了下唇,緩緩脫下了賀長情的鞋子,隔著雪白的襪子開始替人揉捏起來:“這樣的力道可以嗎?”
“還行吧,可以再重一點!睆R里沒有什么光亮來源,賀長情也只能通過祝允揉捏的力道大致判斷著他的動作。
他揉捏的很認真很細致,每一下都剛好按壓在她覺得酸疼的地方,但若是能夠再暖和一些就好了。
畢竟現在可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時候。如果她再過分一些,應該也只是順應時節的行為吧。
賀長情順著祝允的手心,滑過他的小臂,探進了祝允胸前最火熱的那一處。
她明顯感覺到他應該是瑟縮了一下,不知是被冷的,還是驚的:“你不是說自己體熱嗎?那幫我暖暖應該也不是什么難事!
祝允真是有一瞬間的后悔。他就不該多嘴說什么體熱,現在好了,事態發展到如此地步,主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她真的只是想借自己取暖,還是有那么一點撩撥他的意思?
祝允感覺自己身上燃起了一團火,隨意編造的胡話如今倒是真的應驗了。他終于還是沒忍住,難耐地開了口:“我,我去找點柴火來!
有了柴火在,主人應該就不會再覺得冷了。如果她還要繼續,那就應該是真的想同他發生點什么,而并不只是他的想入非非。
祝允的動作很快,待他把火生起來的時候,便覺得賀長情的發髻上有什么不一樣了:“主人你找到簪子了?”
“還好沒丟,就落在神像后面了!弊T首唛_去拾柴的時候,賀長情等著無聊,就干脆用一只腳跳著在廟中各處逛了一逛。
也是上天照拂,她不僅找到了心心念念的物件,還沒費多少力氣。
“那我們,回去嗎?”祝允借著火光看清了賀長情面容上的喜色,不禁心中一沉。
“你想現在回去嗎?”賀長情托著下巴,端詳起他的面容來,似乎有些奇怪他的反應。
別說是主人,祝允也越發摸不透自己了。
他們來此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尋回發簪嗎?而且那支發簪還是自己送給主人的,意義非凡,F在找到了,怎么看都是好事一件。可是他卻,有點開心不起來?
“你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笨吹阶T蔬@么溫吞的樣子,本來還有意引導他的賀長情也沒了耐心,騰地站了起來。
“!”她忘了,自己現在是只能用一只腳走路的人,沒了祝允這根拐杖,她連站起來都費勁。
也就這樣毫無防備地,賀長情跌落在了一臉懵的祝允懷里。
這算什么!她又不是上趕著要把自己送給男人不可!自己都暗示得那樣明顯了,他卻表現得坐懷不亂?她本來都想好算了的,可是還要不爭氣地跌倒在他的懷里。
賀長情又羞又惱,索性一把攥緊了他單薄的衣衫:“我不信你,不懂我什么意思。祝允你,別裝傻!
留下這句話,她也不再給祝允反應的機會,而是猛地將唇貼了上來。
主人總是這樣,毫無章法地莽撞與急促,好像要把他連肉帶骨地全部吞吃入腹,又好像要在他的身上留下她的所有痕跡?蓻]有愛撫的摩挲與試探,獵物又怎么會好受呢?
祝允感覺自己胸腔之內的空氣都被吸盡了,到最后,他只傻傻地摸著自己微微紅腫的唇:“主人,神像還在,神仙們是不是都能看到?”
“你不敢?”起初賀長情也是忌憚這些的,可經歷金玉奴一事后,她現在卻突然覺得世間萬物運轉的秘訣或許根本不在諸天神佛或是因果循環,而是人心的取舍之間。
太過在意這些,只會誤人誤己:“我們一沒有偷二沒有搶,更沒有干殺人放火這樣喪盡天良的事情。天地生靈,哪個不做這樣的事情?就算神仙看到了,約莫也只會覺得是天賜良緣,又怎么會怪罪我們這等俗人呢?”
賀長情說得真的很有道理,聽來頭頭是道,讓人挑不出半點不妥來?勺T士偸怯X得那些泥塑的神像好像是活著的,一雙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除了盯著他們,再也沒有安放的地方。
在這樣的地方,學那鴛鴦交頸,還是令祝允的羞愧感盈滿了心田。可對上那一雙含露帶霧的眼眸,他就又舍不得讓她一次次地掃興。
看到他眼眸中也一點點沾染上了情欲,賀長情總算是心滿意足了。只是好景不長,她很快便皺起了娟秀的眉頭:“我其實還是……不太會!
“主人,我有仔細好好學過的!蹦切┊媰灾两襁被他壓在枕下,里面的每一頁每一個圖,他都早早地刻進了大腦里。
都不用他刻意去模仿,他只要一觸碰到賀長情的肌膚,那些東西就活了一樣地在他的身體里跳躍。
于是火光搖曳里,賀長情看到皺皺巴巴的墻壁上他們兩個逐漸靠近的身影,實在難登大雅之堂:“你,你去把火滅了吧,我不想……看!
向來百依百順的祝允這回卻不依了,盯著她,像是要把她衣裳都扒干凈一樣地看了許久,忽而輕笑一聲:“主人不是被神像盯著都不怕的嗎?怎么現在怕羞了?”
有些事啊,看透就好,說出來可就沒意思了。賀長情實在震驚這人此刻的厚顏無恥,捏起拳頭照著他的胸口就來了好幾下。
祝允握著她的手,低低笑了好久。就在她以為這人會脫離她掌控的時候,那具愈發灼熱的軀體還是離開了。
呼的一聲輕響,眼前驟然沉入無邊的黑暗。緊接著,她感覺到祝允的氣息再次將她包裹起來。
“主人,我其實……其實肖想這一天很久了。”
賀長情感覺到他的唇輾轉流連在她臉頰上的各個角落,就在她以為所謂的仔細學過也不過如此的時候,她內里的肚兜卻被人輕咬著系帶給扯開了。
一夜酣戰,賀長情累得筋疲力盡地半靠在祝允懷里,雖是再次感受到了他身上的蓬勃熱意與蠢蠢欲動的某物,可她再也動彈不得,只好像只死魚一樣癱著不動。
反正沒有她的首肯,祝允是不會亂來的。
她從前居然不知道,有人真的可以純靠看那些不可描述的圖,就能把這項像極了木工活的技藝學得這樣好。
他們二人就是木工精心打造出的榫卯,無比契合,天生一對。即便是在最濃郁的夜里,榫頭也能精準找到那個獨屬于自己的卯眼,賣力地完成最后的精巧結合。
晨光為賀長情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祝允替她順著略顯毛糙的發絲,低聲問道:“主人,阿允昨晚伺候得您還舒服嗎?”
賀長情眉頭一皺,又是不輕不重的一拳砸了上去:“你什么毛?昨晚一直主人主人的叫個不停,現在又說什么伺候,你這樣……這樣顯得好像是我強迫你一樣!
“不是主人強迫我,我只是喜歡這樣叫你。因為只有主人才是完完全全只屬于我的稱呼。”
祝允眼中有過分的迷戀與癡狂,比以往還要濃烈,這讓賀長情無法忽視,更又羞得不成樣子:“隨你便吧!
不過她想,那個困擾她許久的未解之謎終于找到答案了。
無論自己之前怎么要求怎么訓誡他,祝允就是死不悔改。非要等自己把他設計送人,他才肯改口叫成主上。原來,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第128章 沈從白
“怎么亂哄哄的?”雖是蒙蒙亮的天色, 空氣中卻還遺留著積蓄了一夜的寒氣。只是再寒冷的天氣,都比不得眼前這一幕。
長街上隨處可見一地狼藉,像是剛剛經歷過一場惡戰?蛇@里又不是什么邊陲小鎮, 而是天子腳下,誰敢如此招搖?
再加上,這里是通往鳴箏閣的方向。難道說, 是閣里出事了?
只一瞬間, 賀長情就想到了這個可能令人無法接受的事實。好在, 祝允也反應極快, 她甚至都沒來得及說些什么,他就背著自己拔腿往前跑了起來。
圣上昨夜才剛回宮,依照他還算沉穩的性子, 既決定了要解決金玉奴一事, 那必然不會過快地將心中的打算給泄露出去。
所以,哪怕章祁知有心從中多加阻攔,可一旦失去先機,也難以成事。
眼下卻是這番出人意料的情景。
想來想去, 莫不是昨夜他們派回去的人終究是慢了一步,讓傳信之人將圣上失蹤的消息報給了宮里?章相他們, 或許已經知道了。
趴伏在祝允肩背上的賀長情想了很多, 只是還不待她慢慢地理出些頭緒來, 身下的祝允卻突然生生剎住了步子。
“前面那不是, 趙明棠嗎?”祝允的眉頭微不可見地蹙起。只見許久未見的趙明棠和何云瑯拉拉扯扯的, 也不知兩個人在念叨什么, 全都是一臉的著急之相。
這里距離鳴箏閣可沒有多遠, 兩個人又都和他們關系匪淺, 幾乎是用頭發絲都能想得到, 定然是閣里出事了。
賀長情拍了拍祝允的肩膀:“快,追上去問問!
只是她嘴上這樣吩咐著,自己卻是根本等不及祝允上前的動作,徑直扯著嗓子朝前面那二人喊道:“何云瑯!出什么事了?”
離得近了,賀長情和祝允才看到二人臉上的細密汗珠。這樣寒涼的時節,卻硬是流成這個樣子。
這不禁讓賀長情心內更是焦躁難安。
看到是他們兩個,趙明棠和何云瑯臉上的神色明顯一僵,不過到底是生死大事,無人敢隱瞞。
尤其是趙明棠,說起話來幾乎不過腦子:“沈從白快不行了。”
“胡說什么!”趙明棠這話不假思索,自己說得倒是痛快了,就是不知道會給他惹出多少麻煩。何云瑯極力辯解起來:“主上你別聽他的,是這樣。沈從白情形是危急,不過里面御醫也在全力施救,未必就不能……”
余下的話音碎落在呼嘯的北風當中,莫說是疾速走遠的二人,就是何云瑯自己都沒能聽清。這樣的情況若是放在以往,何云瑯根本不用昧著良心開口,因為他并不是會把疑難雜癥放在眼里的人。
畢竟他可是連天下奇毒都能破解的人,已經數不清有多少次將一只腳踏進鬼門關里的將死之人給了救回來。
可沈從白不一樣,他被人一**穿胸口,當場血流不止,宮中御醫如流水般地進去。
直到此時,都沒見哪怕有一條好消息傳出來。何云瑯再是有點恃才傲物的本領,也不會將整整一個太醫院的人都當成蠢材。
當然了,只要是親眼見到過又或是聽說沈從白具體傷情的,都知道是回天乏術。從未聽說被人刺穿還能活下來的先例,沈從白能硬吊著口氣撐過數個時辰直到此刻,也算是種奇跡了。
饒是如此,何云瑯也依舊想去親自看看,成與不成,總要試過了才能下論斷。兩人跟在祝允身后,一前一后地趕了進去。
床榻之前,已經是被宮里來的御醫們擠得密不透風。一片細聲細氣的低語中,還夾雜著幾聲斷斷續續的啜泣之聲。
“小白?”祝允放下賀長情,又和從后趕進來的趙明棠一起扶著人走了上前。還未看清沈從白的慘狀,賀長情就見一向以笑臉示人的左清清哭成了淚人。
其實在看到這一幕的時候,賀長情的心就已經涼了半截。只是她并不愿意相信,明明那么多次都可以逢兇化吉,怎么偏偏只這一次,就出了事?
榻上之人血色全無,唯有一對眼睫毛猶如振翅的蝴蝶,還在時不時地撲閃著。
賀長情知道,能堅持到這一刻,已經是用盡他全部的力氣了。
“小白,我來晚了!辟R長情擠開人墻,坐到了沈從白的身側。
她忽的就很后悔,若沒有崴腳,若昨夜沒有在破廟里耽擱那樣久,沈從白會不會就不會是這個樣子?
她,真不是一個好主上。
“主上……”沈從白費力地睜了睜眼,卻在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刻還在說著寬慰人心的話語,“你沒來晚……昨日負傷,只是,意外。”
不成想,他這意外二字剛剛說完,一旁的左清清就由最初的泣不成聲變成了嚎啕大哭。
“是我,都是我。如果不是為了救我,你也不會傷成這個樣子!弊笄迩迤怀陕,后來又說了些什么,但都和著淚水被泡在嗓子眼里,根本聽不真切。
只是現在再追究這些還有什么意義,誰都知道左清清不是故意的。
賀長情極力抹去眼角的淚水,就近問向身邊一名歲數看上去有些大的御醫:“他還有得救嗎?”
回應她的是一片鴉雀無聲。
這個情況下,沉默便已經是最強有力的回答了。誰都知道那代表著什么意思,可說出來就又要面臨著戳破窗戶紙帶來的尷尬與沉痛。
就在眾人都以為會繼續維持著這種憋死人不償命的氛圍時,一道過分年輕的嗓音打破了這種令人不舒服的僻靜。
“內臟都被刺穿了!睔q數約莫才二十出頭便做了御醫的年輕男子忽然開口,也不知他到底是不會察言觀色,還是太過心軟,總之是不合時宜地張了嘴,“神仙來都救不了。別說是因為章相他們退兵退得太晚,耽擱了,就是當時就有郎中守在他身邊,他也活不成。”
雖說實話總是血淋淋的殘酷,但像這樣直白,一點都不懂得迂回婉轉的話術,世間再難找出第二個人。
太醫院的同僚們早已見識過這位的那張利嘴,聞言只是蹙緊眉頭,露出些一臉的嫌棄神色來,可到底是見怪不怪。或許在他們的心底深處,這樣莽撞又不懂人情世故的家伙,是注定走不長的。
起初或許還有一些好心的人會勸解幾句,可時日一久,誰還愿意多管這樣的閑事呢。
不過那都是他們太醫院內部的事情了,和何云瑯這樣閑云野鶴類的郎中,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塊的。何云瑯只是驚訝于太醫院里還有這樣的怪人,不免為自己的明珠蒙塵而叫屈了幾瞬。
太醫院自然是集天下醫術之長,可是……還有個何云瑯,在醫術上的造詣也根本不比那群墨守成規的老古板們差。
或許,他就能再像以往那樣,帶來驚喜呢?
想到這里,賀長情將一張早已哭花了的臉扭到了身后,她幾乎是將所有希望都投注在了何云瑯的身上:“何云瑯,你有辦法的對不對?你連寒約盟這樣的奇毒都能解得了,眼下,眼下不過是救一人的性命,一定有什么劍走偏鋒的法子吧?”
制毒解毒是可以劍走偏鋒,甚至往往還會因此而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效用?瑟毆氃趦扰K都受損成這樣的情形下,他是真的無能為力。
何云瑯心虛地摳了摳鼻翼兩側,不大敢對上賀長情那一雙殷切的目光:“其實這位仁兄他,話糙理不糙。我剛剛也看過了,確實是……無從下手。”
更不中聽的話,他還沒說呢,這沈從白能憑著一口氣撐到現在,都是上天格外開恩了。
“那個……”何云瑯看了看氣若游絲的沈從白,最終還是硬著頭皮咳了一聲,“要不還是……聽聽他想說什么。他如果要走的話,也能安心一點。”
沈從白這才彎了彎唇,似乎一群人吵吵嚷嚷許久,只有何云瑯這話才說到了他的心坎上。
“主上,清清,我就……”塌上的人當真是大限將至了,這話說著說著,連眼睛都越閉越緊,“我就一個……請求。小妹沈從云,就……”
像是怕他把力氣全部耗盡,左清清和賀長情幾乎同時一人牽起他的一只手來:“我們會照顧好沈小妹的,你放心!
沈從白的親人只有小妹沈從云一個。以往他總是急著出各種任務,閣里許多人其實都只知道有這樣一位存在,連其外表長相都不清楚。
就連賀長情這位閣主,似乎也只在一年多前才和對方匆匆打過個照面。小白曾說過,他虧欠自己的妹妹良多,若是以后有機會,一定要呆在家中陪她好好過每一個節日,還要親眼看著她出嫁生子。
可惜的是,時間從不等人,這些美好的愿景,到最后竟然只成了永遠不會實現的期盼。
和自己最好的兄弟沒了,這本就讓左清清痛到不能自已,偏偏沈從白還是為救他而死,這一下子幾乎成了他心頭揮之不去的一大心病。
左清清哭得人都一暈一暈的,但還是對著沈從白比起三根手指頭:“我發誓,從今往后沈從云有我在,她這一輩子都可以順遂幸福!
“……好!鄙驈陌姿坪跷甯斜M失,就連這樣一點值得欣喜的地方,都未能打動現在的他。過了許久,他才算是了無遺憾地應了聲。
“主上,我有話,有話要同你說!敝皇牵降资欠挪幌碌臇|西太多,末了,他安靜了許久的睫毛再次胡亂顫了起來。
“我明白。你有什么想說的話就安心囑咐吧,天涯海角,有我在的一日,就一定給你辦到!
“那時,我和小妹流落街頭,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后來……”后來是賀長情義無反顧地將他帶回了鳴箏閣,給了他這樣一份體體面面的差事。
有些話,從前不說,那是因為太過肉麻,說不出口,F下沒了這些扭捏的心思作祟,可是卻時不我待。
老天,真是同他開了好大的一個玩笑:“我從……從不后悔跟了您?傊,主上好,小白就……”
隨著那個只有氣聲,但卻聽不到的“好”字出口,沈從白這口氣才算是徹底松了下去。
或許,真像他說的那樣吧。他并沒有什么后悔的,不然的話,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走得安詳。
沈從白一直是她最得力的那個手下。只是沒想到,臨了臨了,走前的最后一點念想居然還是怕她多想,哪怕費上那許多氣力,也要寬她的心。
他這樣,倒是讓她越發無地自容,羞愧難當。
仔細想想,她似乎只傳授過小白一些騎射之術和打斗防身的本領,并未有什么更深的恩德?缮驈陌讌s一直都不疑有他地將她的命令奉為圭臬,從未有半個字的不依。
這樣好的一個人,老天卻不肯給他多行哪怕是一點點的方便,硬要走一切都漸漸好起來的時候,奪走他的性命。
賀長情眼看著自己的幾顆淚珠猛地落下,砸在沈從白蓋著的被褥上,洇出一片發深的顏色來:“清清,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們派去攔截送信的人終究是慢了一步。
圣上在落星谷里失蹤的消息最先傳到了鄧瑛那里,只是不知怎的,就被章相給知道了去。
再之后,章祁知見拗不過圣上,便將矛頭對準了鳴箏閣,這個一向被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地方。
若不是圣上身邊的小太監薛福被左清清他們護著回了宮,或許直到現在,鳴箏閣都還在被對方圍得水泄不通。
圣命下達,派人將相府上下軟禁了起來,僵持許久,章祁知這才不情不愿地撤了部署在鳴箏閣外的兵力。
好在圣上這一次,是鐵了心地要站在他們這頭。后來聽聞沈從白負傷,還將太醫院的一干御醫給調了過來,說是務必要不惜一切代價,把人給救回來。
只是,依靠凡人之力,是斗不過老天的?蓱z沈從白這樣一個還處在大好年華的人,白白葬送了這條性命。
“章祁知,多行不義,他定然不會有什么好下場!辟R長情攥緊了拳頭,對這這個向來都愛與人唱反調的所謂相爺恨之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