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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救贖

    自從看到段知影出席演唱會后, 本就不遺余力的段書逸加倍振奮,演出效果前所未有的精彩。

    演唱會場地內鳧趨雀躍,彼時網上關于段書逸的攻訐更是氣勢熏灼。

    黑粉群內, 管理員還在引導節奏,編輯“段知影在最后關頭也沒出席演唱會, 一定是邁不過心里那個坎兒”的文案。

    突然,群里新進的成員發出演唱會拍攝的照片, 赫然是公屏上段知影出席的畫面。

    “你們職黑的話術都不更新的嗎?這還叫沒出席?我就差往這哥臉上p‘弟你超棒’這幾個字了!”

    ——該成員附圖后, 緊接著這么一句。

    管理員手起刀落,迅速將這“異教徒”清理出群。

    然而,群內被帶節奏的成員中, 有一部分已經被這現場的照片驚醒。

    這些人慌慌張張關閉群聊, 切換到別的軟件。

    本在信息繭房里狂歡的人, 出來一看天塌了——

    黑超話里關于段書逸的咒罵, 全被其粉絲和中立路人的貓貓表情包清屏了!

    那是只頭戴檸檬罩子的布偶小奶貓,漂亮的藍山雙,眼睛顏色純粹得令人心顫。

    小家伙歪著腦袋對著鏡頭, 好像在誘惑路過的看客。

    表情包的配字也很應景:

    在?看看貓?

    精致又治愈的樣貌, 感染力極強,哪怕是不了解事件經過的純路人,瞥見這圖, 都忍不住存下來使用。

    表情包就這么擴散開。

    另一張很火爆的表情包,也出自這一只小貓。

    顯然是從小貓的完整動作里截下來的圖,恰好捕捉到小家伙雙手高舉,腦袋高仰的畫面,像在對天作法。

    下面配字:

    凈化首頁。

    有吃瓜群眾點進來,看到這只可愛的小貓, 內心不由得先站了隊——

    小動物不會說話,但也不會說謊。

    被養得這么好的小貓,它的家庭一定很幸福!

    小貓咪都沒有壞心思,它的主人怎么可能是壞蛋呢?

    ——主打一個用“不講理”對付“不講理”,用魔法對轟魔法。

    輿論戰,掌握了大多數人的立場,便掌握了勝負。

    一開始職黑大批雇傭水軍下場導致的風評,瞬間因普羅大眾的涌入,輿論反轉!

    眼見大事不妙,出群的成員想回群匯報現狀,等待下一波指令……

    卻赫然發現,群被解散了!

    這是什么感覺?

    就是出了家門一看,外面天塌了!

    轉身想要回家,家塌了!

    群員們匆匆私聊群主和管理員,聊天頁面卻清一色彈出“私聊失敗”的系統紅色提示字。

    點進詳情一看,就會發現這些賬號異常,應當是正在被官方清算。

    失去領頭羊的烏合之眾們六神無主,僅有慣性嘴硬的,還試圖為自己挽尊,不承認自己先前做錯了事,叫囂著“段書逸捂嘴”等言論。

    可一旦這樣的言論發表出來,評論區出現“友軍”撐場時,先被多數網友沖鋒,勸“小朋友到點了上交手機早點睡覺,等有獨立思考能力了再上網”。

    有粉絲數量多的清醒博主發文發視頻,主動引導大眾,自發抵制所謂“段書逸害死嫂子”的言論——

    “這個帽子扣得太狠,不要為了奪眼球吃流量不擇手段!自媒體首先是人,是人就有可為有不可為!”

    “那場車禍是意外,被官方定性為肇事者的只有司機,除此之外,所有人都是受害者!不要逼受害者剖開肚子給你們檢查吃了幾碗粉!”

    段書逸的支持者中,自然有不知疲倦為偶像正名的大粉。

    ID名為“一只暖洋洋”的用戶發文:

    “弟弟說過,小貓的名字,是經過哥哥同意的!哥哥能賜給弟弟的小貓已故戀人的名字,還不能說明兄弟倆感情有多好嗎?

    “而且哥哥疼不疼小貓,大家是都忘了嗎?黃浩那場直播,哥哥那種大忙人,可是親自來接小貓的啊!

    “哥哥明明就很愛弟弟,明明就很愛小貓!”

    段書逸的反對者中,也有幡然醒悟的。

    ID名為“一只冷凜凜”的用戶發文,評論區赫然成為賽博懺悔室:

    “我也曾是被無腦帶了節奏的一員。我向段書逸,以及我的閨蜜道歉。

    “姐妹們,真的心疼段知影,就別再中傷段書逸。他已經失去了戀人,別讓他再失去家人。”

    段書逸的工作室也沒閑著,當晚就注冊了法務賬號:

    “經段知影先生與段書逸先生授權,法務處將嚴格追究此次涉事用戶的法律責任。”

    數不清在網上呈口舌之快的人,一見官方帶紅章的公文,嚇得紛紛刪了舊博,紛紛在段書逸各色超話里道歉。

    直到,把#不要殺死段書逸#沖上熱搜第一。

    *

    再精彩的演出也總要結束。

    在觀眾們一波又一波意猶未盡的“安可”聲中,演唱會終于落幕。

    段書逸剛下舞臺拐進后臺,就腿腳一軟,險些脫力坐在地上。

    好在,身邊一只有力的大手緊緊攙住他的胳膊,將他扶了起來。

    段書逸正要致謝,抬眼看清來人卻一怔,“爸?”

    對上兒子驚喜的表情,段南尋有些不適應,別扭地板著臉,“嗯,路過,順便進來看看。”

    “順便啊?”段書逸疲憊地笑著,額角的汗珠還閃著光,“我還以為是爸看到了那些惡評……”

    因太過疲勞,腦子一時轉不動的段書逸猛然意識到失言。

    但段南尋已經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詞,“所以,你果然看到了?”

    “嗯……”

    本以為要聽到父親責怪自己演唱會在即,還壓不住性子,非要搜這種東西……

    結果,攙著自己臂彎的手并沒收回,父親的另一只手還順勢搭上了段書逸的肩,拍了拍。

    一場大男人與男子漢專屬的交談:

    無聲的動作足夠表達,“你很棒”,這樣的贊揚。

    “看了那種咒罵,居然沒被影響演出心態,還超常發揮得那么好。不愧是我家的小子!”

    父母都在家時,母親黎黛通常是那個直白表達愛意與夸獎的角色,父親則常是那個威嚴鎮場的角色。

    這是段書逸少有的,能聽見來自父親親口的表揚。

    讓心性尚生澀的少年,忍不住微紅眼眶。

    “恭喜書逸!”

    “書逸太棒啦!今晚的演出絕美!”

    “跟著段書逸果然有飯吃!書逸帶著我們發一輩子財吧!”

    工作人員們紛紛上前道賀,各色歡呼和贊許不絕于耳。

    段書逸抽著鼻子壓制著淚意,燦爛地笑著同每一個人致謝。

    直到,視線落在人群中,那個高挑卻醒目的身影上。

    那是段知影。

    那是他哥哥。

    段知影表情依舊古井無波,單手環著一大捧花。

    是漂亮且熱烈的向日葵。

    道賀過的工作人員們識趣退場,后臺擁擠的人潮逐漸退散。

    最后只剩兄弟、父子,與花。

    段知影上前,迎上弟弟閃爍著光的眼眸。

    他走得越近,越能聽見段書逸抽鼻子的聲音。

    “小哭包。”

    段知影用兒時的昵稱,喚段書逸。

    一下就讓段書逸破了防。

    少年熱淚盈眶,還倔強地眨眼抬眸,抿緊顫動的嘴唇,不讓眼淚掉下來。

    段知影遞上那捧花,“恭喜你。”

    “謝謝哥。”段書逸極力克制著顫抖,笑著雙手接過那捧向日葵。

    意外地。

    向日葵正中,鉆出一朵貓貓花!

    “喵~”

    頭戴小雛菊花環的妙妙,讓段書逸破涕為笑。

    “你是花仙子嗎寶寶?”段書逸借著低頭蹭小貓的功夫,拾掇好搖曳的心情,“謝謝寶寶。我很喜歡這個驚喜。”

    敏感的小貓,早就察覺到了段書逸眼眶的濕意,吐著舌頭要去舔。

    “哎,別。”段書逸故意說,“本來沒哭,被你舔得濕了,人家一看還真以為我哭了!”

    “喵~”

    大度的小貓沒有介意人類此時的不識好歹。

    現在是段書逸的主場,少年任性一點又何妨?

    “對了,書逸,我還有幾句話要跟你說。”段知影突然道。

    聞言,段南尋頷首了然,拍了拍段書逸的肩,往前走幾步,越過段知影身旁時,又拍了拍大兒子的肩。

    段南尋走遠,將空間留給了久未好好“交流”過的兄弟倆。

    后臺還有工作人員在做最后的清場,并不安靜。

    但段知影的聲音足夠清晰,他一字一句,將想要表達的傳遞給了段書逸:

    “那是一場意外,所有人都是受害者。”

    預料之外的發言,振聾發聵。

    段書逸張口,手指扣緊花束,憋了好幾度的眼淚,終于不受控地涌了出來。

    連花束中的小貓,都沒有出聲,因段知影所說的話震撼。

    緊接著,段知影淺淺勾起一個笑,雖沒有笑意,但卻顯得溫柔真誠。

    他勉強自己笑,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對方感受到自己接下來的祝愿,是發自真心:

    “段書逸,不要負罪,健康快樂地活下去吧。”

    段南尋不期待段知影,妙妙沒期待段知影,或許,連段書逸都不敢期待段知影。

    可段知影卻主動來救段書逸。

    少年終于抑制不住情緒,張著嘴,無聲地大哭。

    眼淚掉在向日葵花瓣上,掉在小貓的身上,像淅淅瀝瀝的一場小雨。

    健康快樂。

    無關夢想,無關錢財。

    而是最本質的祝愿:

    要身健康,要心快樂。

    段書逸從沒奢望,能從哥哥那里,得到這樣的祝福。

    誰會給出這樣的祝愿呢?

    段書逸常從媽媽那里聽到,因為媽媽不要他飛得很高很辛苦,媽媽只要他快樂。

    段書逸的老粉也會這樣祝他,勸他不要太辛苦太勉強自己,哪怕在網上消失一段時間,歸來時是健健康康的就夠了。

    因為媽媽愛他。因為粉絲們愛他。

    所以哥哥能說出這樣的祝福……

    哥哥,有沒有可能,也……

    他不希望他被過去束縛,他不希望他再內耗傷害自己。

    要健康。要快樂。

    哥哥希望他健康,希望他快樂!

    段書逸喜極而泣,抬起花束,用向日葵擋住自己哭濕得一塌糊涂的臉。

    長達數小時的舞臺表演后,肌肉驟然放松,會產生酸麻腫痛感,但不難受,反倒暢快。

    這份感受,此時此刻,亦在心頭產生。

    因為長達數年的枷鎖被解開。

    酸麻腫痛,但又暢快。

    這祝福也只有從哥哥口中說出,才有這樣的效果。

    是蠱毒的解藥,是詛咒的解禁,比任何語言都要動聽——

    段書逸,無需愧疚地活下去吧!

    哥哥給了你這樣的允許:

    不要畏懼快樂。

    今后,請勇于快樂。

    *

    從體育館散場已經很晚了,段書逸本想在酒店住一夜,次日再走。

    回到酒店,他卻發現段知影已經不在,套間內也空了,行李已經搬走。

    應當是連夜趕回了A市。

    見兄長提前返程,段書逸也干脆收拾行李,搭段南尋的夜車一同回家。

    反正車程也不算久,實在累,就在車上睡。

    當然,還不適應坐車的段書逸確實也是這么做的。

    他懷里抱著的小奶貓本來也缺覺,一人一貓就這么睡了一路。

    到家,段書逸問管家,他哥回來了沒,要把陪睡小貓交給他哥。

    得到的回答令人意外:

    段知影并沒回家,也沒有任何要回家的消息。

    段書逸一怔,看向段南尋。

    段南尋顯然也對段知影的去向一無所知,神色嚴肅。

    失蹤了?!

    這樣的念頭剛出現在段書逸的腦中,就讓少年驚慌,他立刻掏出手機,給段知影打去通話。

    好在,段知影接通了,沒失聯。

    “哥,你在哪里?!”

    ——“我在出租房。”

    加了電流音的聲線,聽起來加倍憔悴沙啞。

    “你去那兒干嘛?出什么事了嗎?要我們過去嗎?”段書逸急切追問。

    ——“我不會出事。”

    段知影回答得很平靜。

    ——“所以,別過來。”

    段書逸還想說什么,通話卻在此截斷。

    只剩下忙音。

    “哥只有七年前在外租過房,所以他一定在那里!”

    段書逸心下擔憂,當即跟段南尋簡單交代后,要出門追過去。

    “別去。”段南尋卻反手拉住段書逸的肘彎。

    “爸?”段書逸驚詫,“哥的聲音,聽起來就很不好!”

    “他也看到了最近網上的惡評。那些詆毀不僅會傷害你,也會傷害他。近期接收到的與溫妙然相關的刺激太多,他當然好不起來。”段南尋冷靜道。

    “難道我們不更應該去陪他嗎?”

    “所以我們更不應該去打擾他。”

    段書逸愣住,“什么?”

    “我們都不是能解開他心結的人,去了只會添亂。”段南尋篤定道,“他說沒事,就一定沒事。他答應過我們的。”

    “答應?答應什么?”段書逸錯愕,“什么時候?出過什么事?”

    段南尋含糊道:“也不是出什么事。他向來說話算話,他的話你還能不信?”

    雖然仍憂心忡忡,但父親所言并非不無道理。

    尤其是那句:

    “我們都不是能解開他心結的人”。

    段書逸的手指握緊又松,幾番糾結,最終還是決定尊重哥哥的選擇。

    “好。我不去。”

    *

    睡前,段書逸特地問妙妙,要不要自己陪它一起睡。

    小貓陪哥哥共眠的同時,哥哥也在陪伴小貓。

    這一晚突然哥哥不在床側,細心的段書逸,擔心小貓會睡不著。

    妙妙“喵喵”叫著表示同意。

    等段書逸睡熟之后,小奶貓從溫暖的被窩里鉆出來,靈巧地從床面一躍而下。

    它要求段書逸陪睡,不是因為一只貓會睡不著。

    而是因為寵物房通常會關門……

    但段書逸的臥室不會!

    妙妙溜出臥室,沿盤旋樓梯一階一階往下挪屁股。

    普通人類五分鐘能走完的長階,小奶貓愣是蛄蛹了快一個小時。

    好不容易溜到大廳,大門還緊閉著。

    如何開門,壓根不是單槍匹馬的小奶貓該考慮的問題。

    堅毅且勇敢的小貓當即調轉方向,在黑漆漆的一樓探索,終于在廚房角落找到了向外的排氣口。

    排氣口鋼管稀疏,流體狀的小奶貓輕易擠了出去。

    丁點大的小家伙,就這么開啟了連夜的大冒險。

    它此行的目的只有一個:

    去找段知影。

    它不是沒聽到段書逸與段知影的通話。

    它也不是沒理解段書逸和段南尋最終決定不去打擾的原因。

    小貓懂,小貓什么都懂。

    但是小貓內心另一個念頭更迫切:

    它不能讓段知影一個人待著!

    尤其,在演唱會后臺,聽到段知影對段書逸說出那番話之后。

    誰對段書逸說出那番祝愿,都會讓妙妙覺得感動,覺得溫暖。

    可唯獨此時此刻的段知影說出來,只會讓妙妙覺得不安——

    段知影在還沒修好自己的情況下,哪里來的力氣拉段書逸這樣一把?

    只能是段知影透支了自己。

    所以,我得去修段知影。

    我唯獨不能讓段知影現在一個人待著!

    憑著“一定要找到段知影”的念頭,小奶貓不管不顧地莽撞出擊。

    由于體型有異,年紀尚小,速度也有差距,小奶貓好不容易茍到莊園大門口,天已蒙蒙亮。

    天色亮是好消息,便于小貓辨認方向。

    但壞消息是,小貓不認識路。

    該往哪里走呢?

    妙妙在段家得到了極佳的照料,身體和大腦的發育,都優于同齡小貓。

    于是,小貓靈光乍現——

    雖然它不知道“出租房”在哪兒,但它知道自己被段書逸撿回來的路口在哪兒!

    小貓蘇醒的那一天,許多市民都在那個街頭緬懷溫妙然。

    而事故發生地,就在溫妙然家附近!

    那么,那個路口又該怎么去?

    妙妙回憶起,段書逸從路口撿回它,帶它先去了就近的寵物診所,然后才回莊園,一路步行。

    只要沿記憶回溯,從莊園找到寵物診所,就能再倒推事發的路口!

    這是個笨方法,但也是小奶貓能想到的,最聰明的方法。

    因為路途遙遠,本白皙的奶團子,先是沾了草葉,變成抹茶團子,后面又滾了一路的泥土,變成了巧克力團子。

    小奶貓因體力不足只能一路找一路睡,還得注意連躲帶藏避免被好心路人撿走。

    它就這么走走停停,在陌生又隱約熟悉的城市歷險。

    很累,很辛苦。

    但它并不因疲憊而難過,也從始至終沒動搖過信念。

    它一定會找到段知影!

    小貓如此堅信。

    皇天不負苦心喵,妙妙終于摸索到了目的地路口。

    彼時已是夕陽西下,整片街區籠進深橙色的光暈里,光線稍顯昏暗。

    轟隆隆。

    天空中驚雷閃過,烏云壓城,行人們紛紛喊著“要下雨”、“快回家”,一邊小跑著散開。

    小貓茫然地停留在這路口,仰頭看黑漆漆的天。

    妙妙的地圖倒推,截止到了這里。

    因為這里是它作為小貓的記憶起點,再往前倒推,則空無一物。

    啪嗒。

    啪嗒。

    有雨滴墜落,一顆,兩顆,落在小貓的臉頰上。

    緊接著,雨滴連成線,逐漸密集,沖刷著小貓的身體。

    毛上的草葉汁水和污泥都被雨水沖刷。

    白團子還是沒能變得毛茸茸,妙妙被暴雨淋成了一只濕噠噠的瘦小團子。

    好冷。

    冬夜的暴雨比任何時候都要冷。

    小貓知道自己要躲雨,可記憶空白,它連該去哪里躲都沒想起來。

    倏忽,一些畫面閃進它腦中:

    窄巷。胡同。陡峭的大磚巖路。

    老舊且矮小的居民樓。

    好像是家。

    家?

    家,不應該是有黎黛有段南尋有段知影有段書逸的,那個家嗎?

    妙妙無法解答內心的疑惑,只揣著這些問題,本能地憑著直覺,跟著記憶碎片引導的方向前進,去往那些不屬于小貓的、但卻讓它熟悉的地點。

    直到,記憶中朦朧卻明確的碎片,帶領它停留在一處外漆掉落的老樓前。

    老樓不算底層的雜物間,一共四樓雙排,八戶中有七戶都熄了燈,只有一樓的一扇窗,亮著昏暗的夜燈。

    妙妙的小心臟砰砰直跳,跳得很快很快。

    不知是因為暴雨,還是因為強烈的預感——

    是這里!一定是這里!

    雖然沒由來,但妙妙很確定,它找到了終點!

    小奶貓一階一階攀上樓梯,氣喘吁吁停在一樓并列的兩扇生了銹的鐵門前。

    左邊的是剛才看到的,亮燈的那間,妙妙扒在門上撓,一邊撓,一邊叫。

    可惜,大概是被暴雨淋過身體,小貓身體虛弱,嗓音又啞又輕,爪爪也幾乎沒有力氣。

    扒拉門板的動作,幾乎沒能形成任何噪音,沒能讓門內人聽到動靜。

    反倒累得小貓呼吸急促,心跳愈快。

    快得有些難以忍受。

    好像,沒辦法了。

    只能停在這里了嗎?

    可是……怎么甘心……

    這一路那么辛苦,我全都堅持下來了。

    只因為,我想見他。

    身體的高熱脹痛,掩蓋不住鼻腔的酸澀。

    熱淚涌出,落在臉頰上,卻被體溫反襯得冰涼。

    求求了,無論什么代價都可以……

    我想見他。

    讓我見到他。

    這便是最后的念頭。

    直到眼前一黑,失去所有意識。

    *

    他睜開眼睛。

    意識尚未回歸,被淋濕而沉甸甸的毛衣先凍得他打了個寒戰。

    他掌心搓著手臂,摩擦取暖,瑟縮著用嘴呼著熱氣,抬眼看面前的兩扇門。

    直覺告訴他,他應該敲響門。

    左側,是他此時面對的這扇門。

    哪怕按照就近原則,他也應該先敲這扇門。

    但鬼使神差地,他選擇先敲右邊的那扇門。

    邦邦。

    邦邦邦。

    被敲響的鐵門回音嗡嗡作響,吵得本就虛弱的他耳鳴。

    很可惜,無人開門,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敲響左邊的這扇門。

    邦邦。

    邦邦邦。

    隔音很差的老居民樓,站在門外,都能聽到門內傳出的腳步聲。

    終于,有人來應門了。

    他舒了一口氣。

    在忐忑的心跳中,他抬眸,看向那漸漸開始透光的門縫——

    門開了。

    第32章 重逢

    門縫打開, 融進冬日的香根草煙熏木質香,緩緩飄進他的鼻息。

    他先看見搭在門頁拉栓上的手,蒼白修長, 手背上的筋與骨似淺川溝壑,本平靜, 卻在片刻后因用力隆起青筋。

    這個時間差,應該是看清了他。

    看清自己, 為何會讓對方有這樣的反應?他疑惑。

    他沿手臂看上去, 對上屋中人在香檳色的小夜燈光中,震顫的淺瞳。

    他看見了一位個頭很高、相貌英俊的男人,身著一件黑色立領毛衣, 下-身是寬松的灰褲子。

    那張臉實在令他挪不開視線。

    他還茫然懵懂著, 卻依舊能清晰辨別出——

    自己本好不容易消停的心跳, 在與對方對視的瞬間, 又暴跳起來。

    咚咚。

    咚咚咚。

    胸腔好像快關不住躁動的心臟。

    前來開門的男人本眉眼中帶著不耐煩的陰沉,此時表情和舉動卻都凝滯了,只有眼眸細細地顫動著, 上下打量著他。

    像是在確認是否是幻覺。

    像是難以置信, 他會出現。

    他呆呆地想:是不是這么晚來打擾,任誰都會覺得不可思議?

    他骨子里的禮貌驅使他趕緊開口道歉和解釋,然而嘴唇一張, 冷空氣灌進來,激得他鼻腔一酸。

    “啊啾!”

    他哆嗦著,打了個噴嚏。

    那位男士這才從震驚中回神,注意到他身上衣褲都濕透,趕忙收了手臂,把進門的路讓出來, 說:

    “進來。”

    啊?這就讓我進門了?

    他捂著鼻子,抽吸著想。

    我還什么都沒解釋呢。

    順從地跟著進屋,他聽見男人在他背后關上門。

    他回身,男人卻引他進屋,說:“先洗澡,把衣物換了。”

    啊?

    他更疑惑了:

    換位思考,如果自己半夜被敲門,看見一個人站在門外渾身濕透,還什么都不解釋,自己是不會允許對方進門,更遑論讓對方借用自己的浴室和衣物的。

    于是他問:“你對陌生人這么沒有戒備心嗎?”

    被這么一問,對方眉頭一揚,眸光凝了一瞬。

    似是意外,他會這么說。

    他捕捉到了對方表情的細節,順勢猜測:“還是說,你認識我?”

    他看見男人蹙起眉梢,仿佛在艱難消化他的問題。

    半晌,對方沒回答,而是反問:“你還記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嗎?”

    他細細思考,發現大腦一片空白。

    一些沒由來的習慣還殘留著,比如禮儀教養,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想不起來。

    這種感覺很陌生。

    好像是這個身體突兀降生于世,一些本該匹配的數據尚未找上自己。

    于是,他暫時只獲得了一具空空的身體。

    “我不記得了。”他誠實回答,又追問,“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他看到對方眸子晃了晃,盛著冬季雨夜潮濕的空氣。

    他聽見對方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字鄭重地說:

    “溫妙然。”

    “我叫溫妙然?”他在唇齒間咂摸著這個名字,覺得熟悉,但沒印象,又問,“那你的名字呢?”

    “段知影。”

    段知影。

    分明也該對這個名字沒印象。

    可聽到男人說出這三個字時,他的腦中好像自動就能匹配上字幕。

    無需男人拆解,他也知道是哪三個字:

    段、知、影。

    “我們果然認識……”他低著頭,有一句沒一句地解釋,“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在這里。我可能迷路了。我什么也記不起來……”

    “沒關系。這些都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他看見名為段知影的男人將手探進附近一間小屋,按亮壁燈,對他說:

    “先把你身上弄干凈。”

    “哦。”

    段知影說找到換洗的衣物后會放在門口,他便獨自先進了浴室,掩上門。

    微帶暖調的橘黃色頂光,光線繾綣,映出大面鏡子上,渾身濕透的人。

    他這才看清自己的面容,看清名為溫妙然的小青年:

    額前發絲被雨水打得結綹,襯得發色更加烏黑,與那雙大瞳仁的黑眼睛相得益彰。

    上身的霧藍灰漸變毛衣吸水沉重,墜出他纖細骨架的形狀,下裝的白色長褲也因濺了污水臟兮兮的,腳底的粉邊白鞋自是不用多說。

    看起來格外凄慘狼狽。

    他的樣貌,大概20歲出頭,還帶著大學剛畢業的年輕人常有的清澈感,與門外那位雖目測未到30歲,卻氣質成熟、頗具領導者氣場的男人,已然拉開了年齡差。

    對方是位年上者。

    意識到這一點,延遲地讓他感到緊張。

    程度和剛開門與對方對視時的心跳加速,不相上下。

    “溫妙然。”

    段知影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隔著厚門板,聽起來稍顯沉悶。

    “到!”

    思緒漫游的小青年被冷不丁喊了名字,莫名像被抓包,心虛地回應。

    他這聲“到”有點太冒失了,以至于門外的男人沉默了片刻。

    溫妙然心里暗暗想:希望段知影現在不是在嘲笑我。

    可他轉念又想:段知影看起來,好像不是會輕易笑的人。

    “你的衣物我放在門口了。”段知影說。

    “好。謝謝!”

    溫妙然用手拍拍臉頰,讓自己振作,隨后邁進淋浴區,準備拉上隔水門。

    老樓區內的家庭設備也很陳舊,隔水門卡了一下,溫妙然沒拽出來。

    “哎?”他疑惑地叫出聲。

    幾乎同時,門外段知影的聲音再度響起:

    “出什么事了嗎?”

    “沒事。”

    嘩啦啦。

    溫妙然回應后,門才被拽動,底下滾輪發出響聲。

    接著,他后知后覺地察覺到不對,又開口:

    “你怎么回應得這么快?”

    段知影沒說話。

    溫妙然又問:“你一直在門口嗎?”

    還是一陣沉默,但不多時,段知影才答話:“嗯。我背對著。哪怕你開門我也看不到什么。”

    “……我不是在意這個。”溫妙然忍不住笑,“更何況,男孩子被看兩眼也沒什么。”

    “……嗯。”

    “你在門口,是怕我出意外嗎?”

    “嗯。”

    “不用擔心,我都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子。”

    “……嗯。”

    聲音還是在原先的距離,門外的腳步聲也沒有走遠。

    溫妙然所說的道理,段知影沒有反駁。

    就算如此,段知影也還是守在門口。

    溫妙然抬頭去看熱水器。

    塑料殼發黃的熱水器太過古早,各個按鍵的標識都掉光了,沒用過的根本猜不出怎么啟動,怎么調水溫。

    好在熱水器也就那么點功能,研究研究,溫妙然大概率能很快琢磨懂。

    但,他還是看向了浴室的門,想到了門外站著的人。

    于是,溫妙然走出淋浴區,去打開了門。

    門外的地上擺著個小塑料籃,盛著迭得齊整的衣褲。

    門前站著說話算話的人,果然背對著,聽到聲響,腦后的發末與脖頸稍稍摩擦,本人卻忍住了本能,沒有大幅度的動作。

    于是,溫妙然伸手,在段知影的毛衣底端,輕輕揪住,抓著晃了晃。

    他聽見段知影呼吸一緊。

    他仰頭,軟聲求助:

    “那個熱水器我不會用。你能不能幫我?”

    “……好。”

    衣物籃被順勢移到浴室內。

    段知影熟練地調試著熱水器,顯然不是第一次使用。

    狹窄的淋浴間內,擠著兩個成年的男人。

    段知影肩膀更寬,溫妙然再怎么躲,也難以避免,會和對方有肢體接觸。

    他自覺個頭不算矮,但站在段知影面前,鼻尖也才剛好到對方的肩頭。

    他胡亂地想:

    好像是個很適合擁抱的身高差,可以完美嵌進去。

    只要稍稍仰頭,就可以全然沉浸進對方的氣味。

    意識到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不太合適的東西,溫妙然急急低頭。

    他又看到,被淋浴頭的水濺濕的瓷磚上,面對面的兩雙赤腳。

    趾頭稍粉的,是他自己的。

    白得幾無血色,趾骨更長、腳背更寬的,是段知影的。

    連腳都有體型差。

    溫妙然又暈暈乎乎地亂想。

    “手。”

    “嗯?”

    溫妙然抬頭,看見被蒸汽蒙得眉眼溫潤的段知影,正注視著自己,展開手心。

    他回神,也沒細想對方此時要自己的手干嘛,就把整只手擺在了段知影手心。

    赫然一個舞會應邀的手勢。

    好像在把自己交出去。

    這手放上去,溫妙然呆呆的,連段知影也愣了下。

    男人睫毛因水汽閃著濃黑的光,他眨眨眼,鎮定地垂眸,主動挪動了自己的手指——

    中指和拇指捏著溫妙然腕骨的兩側,引導小青年把纖嫩的腕心露出來。

    而后,段知影把一直對準地板的淋浴頭抬起,對準溫妙然的手腕。

    溫熱得恰到好處的水流,淌過溫妙然的皮膚,留下被安撫的舒適感。

    原來,借我的手,是要讓我試水溫。

    溫妙然抿了抿嘴唇。

    我剛才把手那樣給他,他會不會覺得奇怪?

    “這個水溫可以嗎?”

    段知影的聲音,因為狹窄擁擠的空間,產生混響,更加蠱人。

    聽得溫妙然頭也沒抬,只盯著與對方相連的手,被激得微微聳肩。

    “可以的。”

    “流速呢?”

    “也可以。”

    溫妙然含糊地應著,視線還鎖在段知影的手上。

    那是一只骨節很漂亮的、比自己大很多的手。

    只要這只手的主人想,僅用兩指,就能扣住自己的手腕,力道足夠,他掙不脫,逃不掉。

    好在,這只手的主人不會做出這樣暴戾的行為。

    雖然相識不久,但溫妙然已然認定,段知影是極致溫柔、禮貌克制的人。

    得知水流合適,段知影便抬臂,將淋浴頭放回壁掛,調整角度。

    水束飛濺,偶爾滲進溫妙然的脖領子,溫水和冰涼的雨水混在一起,有點難受。

    溫妙然沒多想,雙手揪著濕噠噠的毛衣底部,就要掀起來。

    白花花的腰腹皮膚,在暖色的燈光下一晃,格外惹眼。

    引得段知影眼角余光瞥見,本能轉過頭來,看清他纖瘦的腰肢,和衣物無意撩得太高,胸口綴著的、一閃而過的淡粉……

    又急匆匆地轉回頭去。

    年上者直接開始面壁思過。

    “你等一下。”

    “啊?”溫妙然放下手臂,沒繼續掀衣服。

    “等我出去再脫。”

    “哦……”

    段知影掛好淋浴頭,就急匆匆邁出淋浴區,走出浴室。

    溫妙然目視著對方離去的背影,懵懂地想:

    我和他不是普通男生之間的關系嗎?

    看來,我和他,是要互相避諱裸-體的關系。

    *

    換了米黃小熊家居服的溫妙然,用毛巾擦著頭發,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只見客廳頂燈大亮。

    一改他來之前昏暗墮落的氛圍,此時,白熾燈下的客廳家裝溫馨,且因玻璃茶幾上的一杯冒著暖霧的牛奶,而顯得熱氣騰騰。

    “來。趁熱。”段知影坐在沙發上,示意他喝牛奶。

    溫妙然走過去,間隙,他注意到玄關處收攏靠在墻邊的傘,傘葉在往傘尖淌雨水。

    他來的時候,那里還沒有傘。

    溫妙然又轉頭,注意到廚房流理臺上的牛奶盒,和便利店還沾著雨珠的塑料袋。

    他猜:這牛奶,是段知影趁他洗澡時,特地出門買來,又特地加熱好的。

    溫妙然坐在段知影身邊,毛巾剛掛在脖子上,手中就被塞進了那杯牛奶。

    他低頭抿一口。

    濃郁醇厚的液體淌過喉間,留下香氣和熱意。

    是奶味很足的兒童奶,調味里加了一點點甜。

    很適合溫妙然的口味。

    溫妙然剛抬頭要跟段知影道謝,就見對方舉著體溫槍,對準了自己的額頭。

    體溫槍很新,一看就是剛才出門時一道買的。

    滴。

    段知影收槍,看顯示屏,讀數:

    “三十七點一。還可以。但你剛洗完澡,現在測不準。過半個小時再測一次。”

    “好。”

    分明被熱奶溫暖的是食道與胃部……

    可溫妙然卻覺得心臟都熱乎起來。

    在這淋過雨的,本該感到凜冽的寒冬里。

    “你好會照顧人。”溫妙然忍不住感嘆。

    將體溫槍整理進盒子的段知影動作一頓,才回:

    “你是為數不多會這么評價我的人。”

    嗯?

    溫妙然捧著熱牛奶杯子,手心也暖暖的。

    他想:難道別人不這樣認為段知影嗎?

    “我還以為是你戀人調教的結果呢。”溫妙然說。

    聞言,段知影將盒子推完茶幾上的手,動作又是一頓。

    東西放好,段知影才低著頭,若有所思地、輕輕地說:

    “某種意義上,你這么說也沒錯。”

    某種意義上?

    被溫暖得大腦又開始迷糊的溫妙然,懵懵地想:

    那到底是不是戀人教的啊?

    是戀人沒教?還是教他的,還不算戀人?

    “你繼續喝,我給你吹頭發,如何?”

    “啊?”

    段知影舉起桌上的吹風機晃了晃,顯然有備而來。

    對方會主動這么說,就證明吹頭發,以二人的關系來判斷,不算僭越的行為。

    于是溫妙然就答應了。

    吹風機也是老舊款,工作起來嗡嗡作響,特別吵。

    和段知影這人乍一看就很貴公子的消費品級格格不入。

    如果這樣的話,段知影會生活在這樣的家里,就顯得有些奇怪了。

    溫妙然想。

    吹風機先在他腦后很遠的方位響了很久,卻沒有吹在他頭發上。

    溫妙然轉頭,只見身后的段知影一腳踩地,另一邊單膝跪在沙發上,電吹風正吹著段知影自己的手指頭。

    溫妙然記起:這個人的手指有點涼。

    這一點,他在浴室淋浴區稍有領略。

    所以,段知影現在吹自己的手指,是怕凍到我?

    果然,溫妙然猜對了。

    段知影的指腹觸上溫妙然的頭皮時,很暖,很柔,沒有任何不適感。

    指尖游走在發絲間,暖風吹拂著濕潤的發束。

    吹頭發是很親密的互動。

    只是關系一般的朋友,都未必能進行如此需要信任和親近的動作。

    溫妙然閉著眼,感受到背后貼近的身體,偶爾抵到他后腦勺的肌體,結實且溫熱。

    電吹風的氣流走過他脖頸時,他會微微瑟縮,而后他才意識到,自己最敏感的耳朵,居然從始至終沒有被刺激過。

    原來,是只要吹到耳際,段知影就會提前把手擋在他耳前,避免他的耳朵被風刮到。

    耳朵敏感這一點,溫妙然自己都是后知后覺想起來的。

    他沒說,段知影卻都知道,也都記在心上。

    溫妙然眼睫微微濕潤:

    段知影真的好溫柔。

    溫柔得他有點想哭。

    “燙嗎?”

    段知影問。

    電吹風的噪音很響,加之離耳朵更近,因而距離稍遠的男人低沉的嗓音,就顯得極其模糊。

    溫妙然便抬手,拽段知影的袖口,把男人的手拉低一點。

    這樣,電吹風的風向偏轉,他就能聽清段知影說了什么。

    他回答:“不燙。”

    “好。”

    段知影繼續給他吹頭發。

    片刻,溫妙然又想跟人說話,就又拽段知影的袖口。

    段知影也配合著停止手頭的工作,微微傾身,靠近他的頭頂。

    呼吸從他頭頂灑落,流下來,落在耳廓。

    這回,耳朵是真的被風刮癢了。

    “你給我的衣服,特別合身。甚至連……”

    連內褲的尺碼,都是剛好的。

    溫妙然還是沒好意思,把關于內褲的夸獎說出來,他轉而問:

    “這里不是你家嗎?為什么會有這么適合我的東西?”

    “這兒是你家。”

    “我家?”溫妙然詫異,又問,“那隔壁……”

    “是我家。”

    溫妙然一時沒有新的問題。

    段知影就接著給他吹頭發。

    熱風繼續在發絲穿行,溫妙然記起自己睜眼后,面對兩扇門的第一反應……

    是先敲右側的、隔壁的那扇門。

    現在得知,隔壁才是段知影的家,溫妙然意識到:

    哪怕我的大腦什么也想不起,我的身體記憶,也全然信任依賴他。

    溫妙然又拽人袖口。

    段知影幾度被打斷,依舊情緒穩定,絲毫不惱,配合傾身,聽他發問:

    “可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我把這里買下來了。”

    “那我呢?我不住在這里了嗎?”

    “……嗯。”

    “我不住在這里,你為什么要買下我家?”

    “……”

    電吹風被關閉,持續性的嗡鳴音驟然消失。

    整個客廳靜得出奇,令溫妙然能清晰捕捉到身后人有力的心跳,和起起伏伏的,沉重的呼吸。

    溫妙然沒打斷段知影的沉默。

    他安靜地等,等到段知影終于主動開口,說出答案:

    “我在等你回來。”

    揉了砂質的嗓音,因呼吸而顫抖,像帶著啜泣的剖白。

    “你知道我今天會回來?”

    “我不知道。”

    “……那你確定我總有一天會回來?”

    “我不確定。”

    溫妙然怔怔張著嘴,半天才問:

    “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確定,那你在等什么?”

    電吹風又響起。

    欲蓋彌彰地,似乎有人正用巨大的噪音,試圖遮掩某種痕跡。

    溫妙然的發絲被繼續揉搓,發出沙沙的細響。

    各種聲音填滿了小青年的耳朵,令他聽不清身后人平靜的輕語:

    “只是枯等而已。”

    第33章 日常

    睡前, 段知影又給溫妙然測了兩次體溫。

    不知是不是處理及時,兩次結果都正常,溫妙然沒有因淋雨而發燒。

    洗澡的插曲, 成了連接初遇與相處的橋,兩個人默契地專注于當下。

    都沒再多問“從何來”, 也沒再提起“何時走”。

    熱水澡打開的細胞懶洋洋的,發絲還殘留著暖風的余熱, 被溫牛奶熨帖過的肚子摸起來熱熱的……

    夜色沉沉, 坐在沙發上的溫妙然太舒適愜意,不知不覺腦袋就開始一點一點。

    啪。

    細微的開關聲響,驚醒了他易碎的困意。他抬起頭, 見段知影站在吊燈開關邊, 正在調暗燈的亮度。

    “困了?”見他睜眼, 段知影輕輕問。

    “嗯。”溫妙然抬手揉著眼睛, 黏糊地應了聲。

    轉而意識到面對“初遇”,自己剛才那聲黏糊有點太像撒嬌。

    可溫妙然卻沒覺得不妥,看段知影的反應, 似乎也是一樣。

    “先睡吧?”段知影走過來, 問他。

    “我睡哪兒?”

    “你睡臥室。”

    “那你呢?”

    “我睡沙發。”

    老居民樓的房型是兩室一廳一衛一廚一陽臺。小戶型適合作為單身公寓,這樣一間作為臥室,一間可以作為書房或計算機房;也可以找個同居人, 兩間房都可以布置成臥室。

    溫妙然按段知影所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臥室的門開著,并排的隔壁那間,卻是整個家里唯一關著門的。

    段知影把臥室讓給他,自己睡沙發,也就是說, 隔壁那間關著門的,大概率不是臥室。

    溫妙然轉頭看段知影,問:“你昨天睡哪兒?”

    “……沙發。”

    “啊?我不住這兒,你也不睡臥室嗎?”

    “睡過。”

    “什么時候?”

    “你剛走的時候。”

    一個模糊的時間點。

    溫妙然看向段知影,見對方的反應淡淡的,沒什么情緒波動,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也沒有分道揚鑣的怨懟。

    要么就是他離開的時間短得不足為道。

    要么就是時間雖長,二人還一直保持著良好聯絡吧?

    溫妙然思考的沉默,被錯誤解讀。

    段知影緊接著補充了一句:

    “現在床單是干凈的。”

    “啊?”溫妙然一愣,而后才反應過來,“我不是介意床單干不干凈,更不是介意房間有沒有被你用過!我問這些,是在想怎樣才能更好分配房間……”

    “沙發給我就夠了。我本來也不睡。”

    “為什么不睡?”

    “……”

    “你是有事?還是失眠?”

    “……有事。”

    “好吧。”

    段知影都這么說了,溫妙然就沒再拉扯。

    進臥室之前,他還是不放心地提醒了句:“別熬夜太晚,要注意身體。”

    仍坐在沙發上的段知影,平靜地看著他。

    比別人都淺的眸色被昏暗的燈光蒙了層濾鏡,靜水流深地搖蕩著某種情緒。

    段知影應了聲“好”。

    但溫妙然有種直覺,這家伙的答應并沒有走心。

    該不睡還是不會睡!

    進了臥室后,溫妙然猶豫了一瞬,是否要關上門。

    想了想,他還是沒有這么做。

    雖然關門睡覺會令他有安全感……

    但他更不忍心把段知影“關”在門外。

    轉身,環視室內。

    溫妙然只見,這間房的裝修風格,和他被雨淋濕的那一套穿搭,色調很一致。

    都不是成熟男人偏好的黑白灰,而是更奶融融的童話色塊拼接,使整間房看起來有點像兒童房。

    那種溫馨無害的,一進來就會覺得心情很好的臥室。

    他緩緩走到床邊,坐下,柔軟的被子托著他的身體。

    奶酪圖案的芝士黃被罩,被鋪平得毫無褶皺,其上一根頭發都沒有,毫無被睡過的痕跡。

    很干凈。很香。

    溫妙然聯想起剛才客廳的對話。

    讓他輕笑:

    好怪,段知影為什么要特地強調“床單干凈”?

    總不能段知影之前睡的床單是臟的吧?

    比如我剛走的時候,床單沒來得及換,這個人就枕著我枕過的枕頭,蓋著我蓋過的被子,躺在我躺過的床單上……

    被我的氣味完全包裹?

    思緒發散至此,想象到沙發上正坐著的那位優雅的、高貴的、成熟的男士,睡過自己風格幼稚、或許還殘留著自己的發絲和氣息的床……

    溫妙然的臉頰就熱起來。

    別想了,多少有點變-態了。

    他一時沒法深究,到底是設想段知影這樣的行為比較變-態,還是私底下如此肖想段知影的自己比較變-態。

    大概這注定是無眠的一晚,在客廳和段知影坐在一起時,還安逸得發困,現在進了臥室,溫妙然又冷得清醒。

    他想趁機檢查一下段知影有沒有在忙,或者有沒有備睡的傾向。

    溫妙然躡手躡腳走到門后,扒著門框,悄悄探出腦袋。

    他嚇一跳!

    因為段知影正看向這里!

    但……

    很快發現不對,溫妙然隨即注意到,雖看著臥室門的方向,但段知影的視線卻沒有對焦,好像只是虛虛地落在地板上。

    不知是在專注思考什么,還是大腦過于放空,以至于他突然冒頭,都沒驚破段知影的出神。

    手機倒扣在桌面。

    也沒看到計算機或文件。

    整個人安靜地坐在黯淡的燈光里,像待機中的器械,毫無生機。

    看得溫妙然心悸:

    這叫有事?

    這分明叫失眠!

    “咳咳。”他輕輕出聲,走出房門。

    段知影回神,抬眸看他,木然的表情肉眼可見地鮮活了一剎,問:

    “怎么了?需要什么?”

    “沒需要什么……只是,睡不著。”

    “……”

    段知影沉默著蹙起眉,似在思考。

    自己失眠倒是習以為常,一點都不焦慮。一聽到他失眠,或許都算不上失眠,只是暫時睡不著,這人就表情沉重,嚴肅得像在思考如何立刻攻破這等醫學難題。

    “你好像也睡不著。”溫妙然繼續說,“要再聊聊天嗎?”

    “好。”

    自己獨坐的時候,就那么形單影只坐在冷空氣里,外套都沒披一件。

    溫妙然坐下來時,段知影就當即找了厚實的毛毯,給他披上。

    見過有雙標的,多數是寬于律己嚴以待人的。

    這個人怎么完全反過來了?

    溫妙然側過頭,看到只著毛衣的段知影,肩胛骨撐起單薄的衣物,加之黑色更顯瘦,使得整個人氣質更孤寒。

    他忍不住抬起胳膊,把毛毯下的空間露出來,示意段知影:

    “和我湊合一下?”

    他猜段知影不會拒絕自己。

    果然,段知影幾乎沒有猶豫,徑直坐了進來。

    溫妙然用的沐浴液是段知影剛換的,兩人身上散發著同樣的成男香。

    兩具身體貼著,共享同一塊毛毯。

    體溫在細絨下交換,逐漸趨平。

    本不同步的呼吸,也在互相遷就,直至同頻,直至適應彼此的存在。

    獨處時的孤寂感,在和段知影相處時,就煙消云散。

    “嘿嘿,”溫妙然傻笑起來,“我們之前是不是關系很好?”

    他感覺到肩膀邊貼著的手臂肌肉繃緊一瞬,他看著段知影,段知影也回頭,正凝望著他。

    距離很近。

    “怎么突然這么問?”

    “我對你沒有對陌生人的拘謹感,你對我的照顧也總是恰到好處。在現在的我看來,你和我才相處不久,可我已經很確定,我們之前關系一定很好。”

    “是很好。”

    “果然。”溫妙然撓撓臉頰,“明明關系很好,我卻不記得了。這種感覺,就好像把珍貴的東西弄丟了,好可惜。”

    他聽見段知影深深吸進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再開口時,聲音一貫的沉且穩:

    “我不可惜。”

    “啊?”

    溫妙然意外于段知影的反應,同時也才意識到,從始至終,自己失憶迷路至此,這件事,段知影的接受程度,遠比溫妙然自己高得多。

    要經歷過什么,才能練就這么淡定、包容又強大的心臟呢?

    腦袋空空的溫妙然,一時想不出答案。

    段知影視線落向地板瓷磚上,一處被頂燈映得如火的光點,似在夢中凝視著篝火,喃喃道:

    “你在這里,我們就可以創造新的回憶。”

    一句令溫妙然心尖揪起來的話。

    初聽有點刺激,酸酸澀澀的,好在回味甘甜。

    “我喜歡你這句話!”溫妙然笑起來,“好啊,我們就來創造新的回憶!”

    他朝段知影伸出手,元氣滿滿的青年音,在冬夜里呈現暖爐的效果。

    他看見表情幾無波動的段知影,大概是被自己這個動作感染,主動勾了勾嘴角。

    雖然還稱不上是笑了,但至少看著,心情是輕松的。

    段知影同他握手。

    溫妙然興奮地說:“接下來的日子,請多指教!”

    “嗯。請多指教。”

    兩人橫豎睡不著,坐在客廳沙發上,互相依偎著窩在毛毯里,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沒營養的嗑。

    從屋子里的老電器,聊到今天的氣溫。

    從被罩上的奶酪,聊到體溫槍的配色。

    果然,只要坐在段知影身邊,溫妙然就會覺得安逸。

    聊著聊著,溫妙然就困了,大腦開始迷糊,眼前開始朦朧。

    他打著自己都不確定的瞌睡,半睡半醒間,依稀察覺有人在碰他的指尖。

    很輕很輕地,輕得讓他會以為是幻覺。

    要不是出現了好幾次,他一定會忽略。

    只不過,對方若即若離的,似乎想碰,又不敢用力。

    像想接近一枚極其美麗的泡沫。

    “唔……”溫妙然用意志力,將自己黏糊的眼皮扯開,睜開眼。

    他看見自己放在沙發上的手指邊,很近的位置,落著段知影的手指。

    隔著距離。

    但真的很近。

    溫妙然大腦還沒清醒,手指頭先本能顫了顫。

    于是就碰到了段知影的指背。

    涼得令他一激靈,險些困意消散。

    他沒多想,也沒余力多想,直接抬手攥過去。

    握緊了段知影的手。

    十指逐漸淌平溫差。

    溫妙然安心地繼續閉上眼睛,這回,是真睡熟了。

    因此他也就不知道,自己攥著對方的手,不知何時,被調整為了十指緊扣。

    *

    溫妙然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床上,不知道段知影是把他背進來的,還是抱進來的。

    被子也被細心地掖到脖頸邊的縫隙里,一縷寒風都漏不進來。

    所以這一覺,他睡得很安穩。

    想知道段知影這一覺睡得怎樣,溫妙然剛走出房間,就看見倚在沙發靠背上,揉著眼間穴道的男人。

    還蓋著昨夜的毯子,還穿著那一身毛衣灰褲,沒什么變化。

    只是,等人揉完穴道放下手,溫妙然就能清晰地看見,對方眼底的紅血絲。

    他倒抽一口氣,問:“你不會一晚沒睡吧?”

    被他的突然出聲驚得屏息一瞬,段知影抬頭看見他,又舒氣,取了桌面的體溫槍,走過來要測他的體溫。

    溫妙然沒躲,乖乖仰著頭,先讓段知影測溫。

    嘀。

    段知影確認讀數,“很好。還是沒發燒。”

    溫妙然自己都沒惦記淋過雨后的身體狀況,倒是段知影一直放在心上。

    而恰好相對的,段知影沒在意自己的失眠情況,倒是溫妙然一直耿耿于懷:

    “你昨晚為什么沒睡?”

    “有事。”段知影低著頭,含糊道。

    雖然表情和姿態看起來都游刃有余,可語氣莫名摻著點心虛。

    那種,小孩犯錯不敢坦白的心虛。

    “有什么事?”溫妙然撇嘴,“你又沒帶計算機,我也沒看到文件。你忙什么了?”

    “手機上也能忙。……想吃什么早餐?我去買。”

    溫妙然一聽就知道這家伙在轉移話題。

    但他轉念一想,又有了新的問題,順勢問:

    “你昨天吃了什么?”

    “……”

    溫妙然眼皮一垮,走到客廳看一眼垃圾桶,空的;走到廚房看一眼垃圾桶,空的;打開冰箱看一眼,不但空,甚至沒通電。

    他回身,別著手臂看向段知影。

    段知影很自覺地低眉順目,視線飄忽,沒和他直視。

    “早餐,”溫妙然問,“你本來打算吃什么?”

    段知影快速瞥他一眼,嘴唇動了動,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溫妙然瞇眼,“該不會沒打算吃吧?”

    “也不至于……”

    “‘不至于’?所以你自己也知道,不好好吃飯是不正常的事?”溫妙然擰著眉頭,“不吃飯不睡覺,你是想修仙?”

    溫妙然看到,段知影的眼眸左右晃顫著,甚至有一瞬連呼吸都屏住了。

    很細微很細微的表情變化,但慌張得很具體。

    對面一慌,溫妙然又覺得于心不忍。

    于是,癟著嘴,溫妙然也不看對面,表情像是在生悶氣。

    生氣的原因,不是對方冒犯了他,只因為對方沒善待對方自己。

    見他如此,段知影走過來,懸在身邊的手抬起,接近,又沒擅自觸碰他。

    “我們一起去超市好不好?”段知影發出邀請。

    聲音帶著含蓄的溫柔,帶著明顯的包容。

    聽得溫妙然耳熱。

    恍惚以為自己和對方是新婚。

    這是什么小情侶哄來哄去的小把戲?

    “好!”溫妙然點頭,“我要買很多吃的,你得好好吃!”

    “嗯。”

    溫妙然從衣柜里,給自己翻了套搖粒絨加牛仔的尋常穿搭。

    換好衣服,他出臥室看到段知影,對方也已拾掇完畢。

    黑色打底外搭了件質感厚重的深咖色長款大衣,長腿一邁氣質飄然。

    與他的穿搭風格迥異。

    溫妙然看看對方,又低頭看看自己。

    再看看對方,再低頭看看自己。

    什么霸道總裁和他的搖粒絨小貓。

    兩個人穿完外套,一起在玄關處套鞋子。

    他單腳支著,站不太穩,偶爾身子搖晃,還沒撞到墻壁,就會先被身邊人的大手抄住肘彎,撈回來。

    動作間香氣飄忽交融。

    引得溫妙然后知后覺又紅了臉:

    不是!

    一起擠在門邊穿鞋準備出發,一起前往超市挑選食材……

    難道不更像新婚小情侶的日常了嗎!

    第34章 霸總

    出門前, 段知影特地取了兩個口罩,拇指和食指分擴其中一枚的兩邊松緊帶,遞給溫妙然。

    溫妙然瞥一眼口罩的位置, 有點低,但還是很配合地彎腰傾身, 把臉湊過去,埋進口罩里。

    段知復印件意是想提前打開, 方便對方順手接過去。

    意料之外, 小青年突如其來的貼臉,讓段知影指尖微顫,本能往后縮一下。

    于是男人便看見, 小青年頭頂的發旋一抬, 小臉仰起來, 露出一雙很黑很亮的大眼睛, 無辜地看著他。

    好像在問,怎么了?

    段知影即刻回神,并不作聲, 鎮定地主動擴開手指, 將松緊繩送到小青年耳后。

    指腹無意間勾了下對方的耳廓。

    有點彈。

    而冷不丁被他冰涼的手指碰到,小青年聳起肩一激靈,顯然是敏感的耳朵被刺激了。

    “啊。”段知影忙說, “不好意思。”

    溫妙然又仰起頭看他,瞇著眼笑,眼型彎彎的,沒說話也能將情緒表達清楚。

    讓段知影想起了家里那只小貓。

    也會這樣突然把小臉湊過來,懵懂又主動地親近他;耳朵也很敏感,眼睛也很大, 笑起來也是笑眼;極具靈性,無需語言,也能和他順暢地交流。

    也都毛茸茸的。

    也都很可愛。

    “可以出發了嗎?”溫妙然把兩手揣進口袋里,仰起臉歪著頭看著段知影。

    段知影勾了勾嘴角,點頭,“走吧。”

    還會揣手手。

    更像小貓了。

    *

    小區附近有一家大型倉儲式超市,不遠,步行也很快就能到。

    段知影沒開車,和溫妙然散步去。

    結果就是,肚子空空的溫妙然,路上被早市香噴噴的街邊攤勾引了好幾次。

    段知影不但不攔他,甚至可以說是相當縱容。

    溫妙然嗅到什么味道,可能只是好奇往那方向看一眼,身邊的人就會利落掏手機,走過去,再轉身回來時,手中已經拎著一小份好吃的,遞給他。

    街道不長,但早市熱鬧,各色小吃豐富得很。

    豐富得溫妙然到最后都不太敢隨便扭頭。

    因為手上的甜糍飯團、油條豆漿和鍋貼生煎等,雖然單獨都是小份,但湊在一起,還是有點多有點沉。

    溫妙然看向身邊的段知影。

    比起自己的滿載而行,這人倒是兩袖清風,也就手中舉著杯不知何時買的冷黑咖,透明杯子里裝的液體顏色重得像中藥。

    溫妙然只是看著就覺得被苦到。

    口罩都遮不住他那張皺巴巴的小臉。

    段知影也注意到了他的眼神,轉頭看過來,問:“太重了?我來拿?”

    溫妙然沒給。

    這點吃的再怎么沉,不至于沉到他一個男生都拿不動。

    何況段知影這衣冠楚楚的派頭,握著杯咖啡還算賞心悅目,要是拎著各種小塑料袋套著的市井零食,好像有點……

    詼諧。

    溫妙然沒說話,段知影自己卻先動作,空著的手探過來,直接將那些溫妙然一時吃不下的早餐拎走。

    “哎!”

    溫妙然還神游著,回神了,所謂的市井美食已經到了段知影手上。

    結果,對方整體造型,看起來意外地有趣:

    段知影那孤高出塵的氣質,因為有這點人間煙火氣點綴,多了幾分鮮活感。

    就是那種超級英雄拯救完世界,還得順手幫老婆去菜市場買兩斤餃子皮的日常感。

    那種暗夜反派冷酷地折磨完主角后,一個人蹲在計算機前邊看動畫邊吃泡面的生活感。

    溫妙然憋著笑,轉眼看到段知影另一手的咖啡,又收起笑意:

    “空腹喝咖啡對胃不好,你怎么不先吃點東西墊墊?”

    “沒什么胃口。”

    “你多久沒吃東西了?”

    “不久。”

    家里的垃圾桶都是空的,一點外賣的痕跡都沒有。

    與其相信對方所說的“不久”,不如相信是這人對時間的體感出了差池。

    溫妙然拿話懟人:“好羨慕你哦,不吃飯也能長這么大高個兒。請問您是靠光合作用活著嗎?”

    敏銳捕捉到小青年的話里帶刺,段知影不但不介意,甚至輕松啟唇回道:

    “你記得光合作用,卻不記得我。”

    溫妙然:“……”

    行。你狠。

    溫妙然悻悻閉嘴,心里卻輕快——

    原來我們不是非得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關系……

    我們是親近到已經可以互相陰陽怪氣,還不會生氣的關系。

    等等。

    溫妙然敲敲腦殼。

    還記得光合作用,生物老師很欣慰。

    但語文老師在哭泣啊!

    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這不全是形容夫妻關系的詞兒嗎!

    他這邊胡思亂想著,那邊段知影解釋:

    “真不久。我經常沒胃口,會隨行備營養劑。”

    溫妙然抬頭看過去,“營養劑不能完全代替飲食吧……現在呢?還是一點東西都吃不下嗎?”

    小青年的擔憂表情映在段知影眼中。

    男人眨眨眼,片刻垂眸,認命把手中的小吃拎起來,說:

    “現在想試試。你希望我吃哪個?”

    小青年喜怒非常形于色,笑意馬上亮起來,立刻從段知影指尖,把那袋扎著吸管的豆漿勾下來。

    “你沒胃口,可以先喝點熱乎的開開胃。這個豆漿是甜的,喝完心情會好!”

    溫妙然一手拎起豆漿袋子,舉到段知影面前,另一手扶著吸管口。

    轉而注意到吸管口上有淡淡的痕跡,他瞇著眼辨認了片刻,才后知后覺意識到那是自己的唇印。

    “啊,吸管……”

    溫妙然剛開口,就見段知影已經單指拉下口罩,附身啟唇,含上了吸管口。

    垂眸的神情顯得專注,鼻息均勻地灑在溫妙然的指甲上,微啟的唇縫間有液體流動,隨后滑下,令喉結輕輕滾動。

    溫妙然看得緊張,不由得抿緊自己的嘴唇,也咽了咽口水。

    吸了口豆漿,段知影直起腰,重新戴上口罩。

    “咳。”溫妙然清清嗓子,問,“好喝嗎?”

    段知影目視前方,似是而非答了個,“甜。”

    “甜?這算什么評價。”

    段知影眼角彎了下,似是因回想起什么,而感到愉悅,意味深長點評:

    “小孩子口味。”

    溫妙然:“……”

    說誰小孩子呢!喜歡甜就是小孩子嗎!

    嘶,不對。

    怎么這話好像在哪兒聽過?

    溫妙然沒回憶起來,干脆伸手討段知影手中那杯咖啡,“讓我喝喝你的口味。”

    段知影有樣學樣,拉低咖啡杯,另一手扶吸管口,送到溫妙然面前。

    吸管口近在嘴邊,溫妙然注意到管口有水流過的痕跡。

    他略微緊張,卻并不猶豫,裝作大無畏的樣子,莽上去嘬了一大口。

    ……然后就被苦得小臉比包子褶還皺。

    甚至來不及表情管理戴上口罩,被段知影近距離看了個一清二楚。

    “嗤。”

    溫妙然皺著臉抬頭,可惜口罩遮住了對方大半張臉,他看不清段知影剛才到底是不是笑了。

    溫妙然咋咋嘴,聽到段知影吊著微揚的尾音,問他:

    “好喝嗎?”

    溫妙然學人家,高深莫測說了個,“苦。”

    “這算什么評價?”

    “又冷又苦,像極了成年人的生活。”

    “?”

    *

    早餐在進超市前,就被所處歲數還能長個頭的溫妙然消滅干凈。

    進了超市后,溫妙然主動推著購物車,興沖沖地要帶段知影選購商品!

    神情自信又豪爽。

    大概在他自己眼里,此時自己就是個呵護弱小的、經常請吃飯的帥氣哥哥!

    然而在路人眼里,他就是個愛穿搖粒絨運動鞋的小屁孩,考試考得不錯,由身著優雅大衣皮鞋的成熟哥哥兜底,肆無忌憚消費獎勵自己。

    M7牛肉和A5牛肉的區別?

    他不記得了。所以挑最貴的!

    綠色蔬菜和有機蔬菜的價位?

    他分不出來。反正要最好的!

    很快,生鮮區導購阿姨注意到這里有位豪氣沖天的顧客,當即各種試吃小零食小飲品伺候著,給他推薦各種貨架上少有人拿的進口商品。

    溫妙然逐漸迷失在阿姨一口一個的“小老板”中,聽阿姨指著包裝上的原產地土壤空氣的成分口若懸河,眼神逐漸迷離。

    像極了剛通過奧數資格考試的小學生,冷不丁被拽進了大學課堂聽教授講解牛頓-萊布尼茨公式。

    這對于僅能粗淺掌握“光合作用”概念的他來說,還是太難啦!

    “那邊有草莓專區,要不要去看看?”

    好在,“家長”段知影并沒有袖手旁觀,及時開口,解救了自家“小孩”。

    “走走走!”

    溫妙然連忙挽著段知影的胳膊,急匆匆往草莓柜臺前趕。

    直到迎上柜臺后銷售小姐姐意味深長的笑容,溫妙然才意識到挽手的動作有多親昵。

    他趕忙松手,口罩都遮不住他渾身上下的尷尬。

    倒是段知影,不愧是成熟男人,處變不驚,鎮定得很。

    “你不是說甜是小孩子口味嗎?”溫妙然試圖在成熟度上扳回一城,“你喜歡吃草莓?草莓也是甜的。”

    段知復印件伸手取了盒草莓,正端著看,聽到溫妙然的話,側過頭來,揚眉:

    “我記得你以前很愛吃,所以我才過來的。”

    溫妙然:“……”

    扳不了一點。

    這家伙不講武德,直接把扳手薅下來了!

    銷售小姐姐看著像兼職大學生,打扮年輕時尚,估計平時看的東西也很“精彩”,此時聽著這段對話,雖克制地低著頭垂著眼,但揚起的嘴角顯然已經壓不住了!

    溫妙然:“……”

    好像能猜到她為什么憋笑呢!

    溫妙然瞥一眼段知影的背影,正腹誹著這人怎么能做什么都游刃有余……

    卻疏忽瞧見了男人冷白膚色和黑色穿搭中,醒目的紅。

    像被手中那盒草莓染上去的。

    溫妙然定睛看去,才發現,那是段知影的耳垂。

    紅得幾乎淌下來。

    咦?在戶外凍得厲害時,這人膚色好像也沒變化。

    溫妙然想:

    怎么現在耳朵突然這么紅?

    是剛才被我挽了手?還是當眾解釋買草莓,是因為我喜歡?

    好像……這兩個原因任意一個,都有點……

    那個。

    溫妙然撓撓臉頰,自己的耳垂也緩緩升溫。

    行吧!

    溫妙然內心得到了平衡——

    這人也不是真什么事都游刃有余。

    只是藏得比我好罷了。

    “你想吃哪種?”段知影問。

    “啊。”溫妙然湊上去,目睹滿柜臺不同種類的草莓,一瞬茫然。

    大而紅的“丹東99紅顏”,橙黃色的“章姬奶油”,純白墜著紅的“天使AE”,乳黃色的“淡雪”和奶粉色的“桃熏”……

    溫妙然恍惚地感到陌生。

    他腦中有些隱約的畫面,似乎他所熟悉的超市,和如今眼前的并不一樣——

    他記憶中的狹窄、擁擠,但熱鬧,水果區一個大貨架堆著草莓小山,頂上掛著醒目的明黃色手寫牌,旁邊架著個電音喇叭,播放著促銷員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說:

    “草莓草莓,特價草莓,xx塊一斤……”

    而現在的超市,干凈、寬敞,安靜且疏離,世界各地的草莓都被精挑細選地放進透明的小盒子里,上面貼著印有英文的價簽。

    我腦中的畫面,是什么時候的?

    好像,有點久遠。

    似乎畫面邊緣都要飄著點電視雪花。

    “這種甜度高。而且它們都是自然成熟的,沒有人工催熟。”

    段知影把一盒紅顏草莓放到溫妙然掌心,打斷了他的恍惚。

    “哦!”

    溫妙然看著那盒個頭大顏色艷的草莓,隔著盒子都能聞到撲鼻的香氣。

    小青年忍不住好奇,“你怎么這么懂?是那種梗嗎?霸道總裁僅憑聞就能聞出紅酒產地和年份的特異功能?”

    段知影:“?”

    見男人眉心略帶疑惑地皺著,溫妙然以為自己調笑成功,正要暗自得意。

    就聽段知影說:

    “你記得霸道總裁的梗,不記得我。”

    溫妙然:“……”

    段知影真是玩不起。

    哪有人一遇到平a就丟大招的!

    “還有,不是霸總梗。”段知影的手指微曲,在盒頂上敲了敲,示意草莓蒂上微翹的葉片,“上翹的綠葉多是自然成熟。你教我的。我一直都記得。”

    聞言,溫妙然眼眸亮起來。

    而柜臺后旁觀了一整個互動過程的銷售小姐姐,也默默攥緊了拳頭,期待搖粒絨小青年聽到“你教的我一直記得”的反應……

    緊接著,溫妙然水靈靈地說:

    “所以,我也是霸道總裁!”

    段知影:“?”

    小姐姐:“……”

    就在此時,柜臺后進來另一位像是兼職的眼鏡女生,不似時尚女生活潑,表情和聲音都略顯拘謹,怯生生又盡職盡責地推銷:

    “這位哥哥,只給弟弟買一盒草莓嗎?”

    段知影平靜瞥一眼溫妙然,似乎在征得同意。

    溫妙然擺手,“別買多了。萬一吃不完壞了很浪費。”

    大概是銷售額和獎金掛鉤,時尚女生見眼鏡女生話術失敗,趕忙主動道:

    “但是據說,‘冬季’吃‘淡雪’的戀人,會甜蜜一整個新年哦!”

    溫妙然聽罷輕笑,這是什么資本家經典小故事?

    然而旁邊的段知影卻伸手,“來一盒。”

    溫妙然:“嗯?”

    眼見這招有效,時尚女生又捧起一盒白色的草莓,“還有,聽說只要兩個人共享同一枚‘天使ae’,丘比特就會把兩個人的名字刻在三生石上哦!”

    溫妙然咋舌:

    天使、丘比特和三生石,怎么聽都像來自三個神話體系吧?

    結果段知影又接過那盒草莓,“也要一盒。”

    溫妙然:“??”

    隨后,就是“女友生氣男友一送就哄好”的“桃熏”,“形狀長戀情也長”的“章姬奶油”,“顏色濃得像深情人的心臟”的“真紅美鈴”……

    一盒又一盒,迭在購物車頂上。

    溫妙然:“???”

    他看著那些拌飯榨汁都消耗不完、大概率得分給鄰居的草莓,沉思:

    原來,霸道總裁也會掉進消費主義陷阱嗎?

    第35章 邀請

    挑選商品時, 想著是要給段知影這種貴公子吃的用的,溫妙然腦袋發熱,挑的都是最好最貴的。

    等到購物車推到收銀臺, 眼看顯示屏上的賬單數字隨“嘀”的掃描音,呈倍數遞增, 溫妙然一激靈,心虛地扭頭看身后的段知影。

    恰好段知影正垂眸, 掀大衣內袋取皮夾。

    視線壓根沒往收銀臺上瞟過哪怕一眼。

    恰好收銀員計件完畢, 報出總價,“一共是三千六百八十九元。”

    溫妙然:?!

    經典超市購物公式:

    9.9+19.9+89.9+129.9+199.9=3689

    他又看段知影,恰好見對方波瀾不驚掀起眼皮, 遞給收銀員一張信用卡。

    收銀員大概見段知影衣著不菲, 本就雙手伸著準備接卡, 看清卡面后, 更是一瞬間表情管理失效,態度更加畢恭畢敬。

    溫妙然瞥見,那卡面, 是黑底鍍金的。

    他暗自揣測:

    這卡上也沒標注姓名啊?

    難不成是那種尊貴到只要看到顏色就能彰顯身份的東西?

    如果真是這樣, 我原先住的是那樣的房子,家里的電器也都老舊,主打一個平民性價比……

    我是怎么結識這種等級的富哥, 還跟人家關系這么好的呢?

    收銀臺邊的打包員正要將裝滿商品的袋子放回購物車里,段知影卻主動伸手,淡然說了句:

    “給我吧。”

    因為沒開車來,這些東西他們得手提回去。

    眼看段知影準備一個人拎三個袋子,溫妙然趕忙探出手,主動說:

    “我也幫忙。”

    “別。”段知影很輕很輕拂開他的手, 輕聲說,“我來就好。”

    “我也能幫忙提的!”溫妙然忙說。

    “不用。”

    “這有什么可推脫的,我又不是沒力氣……”

    “和你有沒有力氣沒關系。”段知影音量很輕,幾乎貼著溫妙然頭頂說,“我舍不得。”

    轟。

    超市里鬧哄哄的,吵得很。

    但溫妙然感覺自己腦子里爆炸的聲音,格外清晰。

    他不自在地左顧右盼,看見了附近排隊買單的其他顧客。

    沒想明白的正好奇打量二人,似乎在猜測他倆的關系,為啥這富哥會心甘情愿給這小弟當苦力。

    而想明白的,已經眼觀鼻鼻觀心,偷偷憋笑假裝沒聽見。

    溫妙然臉頰燒起來,他固執地伸手去討袋子,“那我也舍不得你一個人拎。哪怕給我一個呢?”

    段知影沒和他僵持太久,還是分給了他一袋。

    溫妙然拎到手一掂,輕得很,他一看,才發現這袋子里都是綠葉蔬菜,體積大但重量輕。

    他再抬頭看段知影,對方已經拎著兩袋東西往門外走。

    步伐游刃有余,并不顯吃力,垂著的手背上可見青筋微微凸起,蓄滿力量。

    溫妙然小跑著追上去,盯著那雙手看。

    他一直都覺得段知影的手很好看,此時因為蓄力,更顯張力。

    青色的筋和白色的骨,修長的骨節,隱在冷白的皮膚之下。

    讓人好奇它們還會產生怎樣的變化。

    比如,因熱氣隱隱泛紅時。

    再比如,因水汽緩緩滲汗時。

    溫妙然低著頭跟在段知影身邊,思緒隨意暴走。

    直到“叮鈴鈴”一串鈴響從背后響起,溫妙然剛回神,段知影就先他一步,循聲靠近,用身體將他隔開。

    一輛晃晃悠悠的自行車從段知影背后擦過去,騎行的小哥丟了句“不好意思啊”,就騎遠了。

    溫妙然還愣愣的,等反應過來,就發現自己的鼻尖幾乎貼到了段知影的毛衣立領。

    本淡淡的香根草氣味,因近距離,濃郁得令他暈眩。

    他想:果然是很適合擁抱的體型差。

    能將彼此的氣息融進身體里。

    “嚇到了?”

    段知影低沉的嗓音落在他頭頂,像不忍驚醒少年夢的淅瀝春雨。

    “不……沒嚇到……”

    “臉怎么這么紅?”

    “紅嗎?可能是天冷凍的。”

    “要買條圍巾嗎?”

    “不用啦!我沒那么嬌氣,幾步路就到家了。”

    溫妙然感覺段知影的身體似乎僵了一瞬。

    他仰頭,看見男人柔和一瞬的垂眸。

    他也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間,就用了“到家”這個詞。

    好像,那個地方,本就是他和他的家。

    是要一起回去的地方。

    “快走吧!”溫妙然拽拽段知影的衣角,不好意思,又硬撐著,“這么冷,走快點!”

    “好。”

    段知影的尾音,聽起來帶著似有若無的歡欣。

    回去的路既長又短,短到他們無需特地找話題,只沉默地并肩。

    又長得令段知影警惕,一路都小心地把溫妙然護在自己右側,將行車與路人都隔絕在道路之外。

    由于是清晨,又在居民區,騎自行車的人很多。

    單車是所有交通工具中“殺傷力”最小的,哪怕出意外,后果也通常不會太糟糕。

    但溫妙然卻觀察到,只要附近有鈴聲響起,不管是遙遠的汽車,還是近處緩緩的自行車,段知影都會蹙眉循聲看去。

    直到鈴聲遠去,這人才會緩緩舒展眉頭,似是解除警報。

    溫妙然猜,段知影應該是經歷過什么,才會如此敏感。

    溫妙然主動打開話匣,想轉移段知影的注意:

    “你個子好高,我都得仰頭看你。你一直都這么高嗎?”

    幸而,這招確實有效,段知影沒那么草木皆兵,回他道:

    “我們初見時,我才16歲,你比我高。”

    啊?

    溫妙然愣住。

    他一直以為,段知影是年上,能比自己大個四五歲。

    結果段知影16歲的時候,他比對方還高?

    總不能他11、12歲,就比段知影16歲高了吧?

    “我們以前上街的時候,”段知影繼續說,“你也會這樣,把我護在道路內側。”

    溫妙然眨眨眼,試圖想象那個畫面:

    此時個高腿長、氣場強大的段知影,也曾有過迷你的時期,需要溫妙然保護?

    嘿嘿,這么一想,還挺可愛的。

    “那你是什么時候長高的?”溫妙然問。

    “持續性成長?”段知影說,“大概高二高三我就和你持平了。大學那一年,我已經比你高一點了。”

    這些時間點,混在溫妙然腦中,有些擁擠。

    他的意識清醒才不到24小時,腦容量也沒被啟動,一時算不清這些數字。

    好在,溫妙然不會任憑困境綁住自己的情緒。

    他笑著,用話語將情緒上揚:

    “我們兩個的關系,好像永遠都是大個子保護小個子。”

    “嗯?”

    “聽起來,以前是我保護你,現在,輪到你保護我了。”

    “……嗯。”

    *

    回到家時,段知影主張要親自下廚。

    溫妙然盯著那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手,有些懷疑對方的廚藝。

    但他自己畢竟只有剛被初始化的大腦,出廠不會自帶菜譜,也沒什么資格質疑。

    “要我幫你打下手嗎?”溫妙然問。

    “不用。”段知影拒絕的神情顯得胸有成竹。

    溫妙然將信將疑,還是決定相信段知影。

    段知影獨自留在廚房,溫妙然則在客廳看電視。

    他憑本能找到遙控器,按亮電視屏,結果卻被跳臉的開屏廣告和復雜的點播系統,整的眼花繚亂。

    他切著按鍵跳轉,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電視頻道在哪個功能里,只得悻悻關了電視。

    溫妙然困惑:

    我以前用這臺電視時,也這么不熟練嗎?

    還是說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世界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能變化大到如此程度,我究竟,不在了多久?

    呲——

    就在此時,廚房處傳出刺耳的滋油聲。

    雖然溫妙然很多常識都忘了,但廚房里傳出這樣的聲音,他一聽就知道很不妙!

    他趕忙放下遙控,起身剛進廚房區域,就見段知影轉身,擋在他面前。

    “這邊怎么了嗎?”溫妙然往右探頭,想找到那不妙聲音的來源。

    段知影也往右擋,讓他看不見,“沒怎么。”

    溫妙然往左看,“我剛才明明聽見……”

    段知影也往左擋,“一切順利。”

    溫妙然停住,抬頭看人,對上段知影鎮定的表情。

    溫妙然問:“明明有電磁爐和煤氣灶,為什么我們家還要燒炭?”

    “燒炭?哪來的炭?”段知影回頭。

    這一閃身的瞬間,讓溫妙然再度捕捉到廚房內的“驚鴻一瞥”——

    不是炭火。

    是燒黑的白蘿卜。

    溫妙然:“?”

    不是,要把含水量那么高的白色蔬菜,烹飪成那種程度,不得不說也需要一點天賦吧?

    段知影也反應過來了,回身繼續擋溫妙然的視線。

    “那是……?”

    “那道菜就是那樣的。”

    “你是指,黑色的白蘿卜是正常的?菜名叫什么?”

    “醬……”

    段知影啟唇,瞇眼,似乎沒想起來菜名。

    他抬手,欲蓋彌彰擋了下溫妙然的視線,回身迅速瞥了眼流理臺上的手機,轉過來,答:

    “醬燒蘿卜。”

    溫妙然:“……”

    令這人胸有成竹的廚藝,其實是看著手機查菜譜,成品還能那么離譜的程度嗎?

    如此看來,這人大概率壓根沒下過廚,但凡曾見識過自己的“手藝”,都不會自信到這種程度。

    “明明不會,為什么要逞這個強啊?”溫妙然只覺得好笑。

    “我只是……”段知影的表情,罕見的,肉眼可辨的尷尬。

    “只是什么?”

    “只是不想在你面前丟臉。”

    “每個人都有擅長和不擅長的,我怎么會因為你有一項不擅長,就覺得你不好?”溫妙然一頓,“難不成我以前會這樣對你?”

    “你不會。”段知影立刻否定。

    “那為什么……”

    “只是,”段知影停頓,許久才說,“以前的我太過無能,如今你終于回來,我想讓你看到,我和以前不一樣。”

    原來,段知影也經歷過顛覆性的變化?

    溫妙然心頭隱約的猜想終于得以落地:

    所以,我確確實實,離開了很久。

    很久很久,久到足夠物是人非。

    “現在的我什么都能做到,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溫妙然。所以……”

    說到“所以”,本該有下文。

    段知復印件該說出自己的需求,可他的聲音卻卡在這里。

    像被某種念頭掐住了咽喉,像認定自己的愿望過于難堪和虛妄,無人可以實現。

    溫妙然只見,對方鼻翼微微翕動,唇部的肌肉細密地顫。

    仿佛突然被翻涌的情緒吞沒。

    溫妙然心一慌,趕忙攥住段知影的手。

    對方的手一貫的涼,好在,他的手總是很熱。

    他用體溫暖著段知影,嘴上來回重復著,“我在呢!我在呢!”

    這三個字格外有效,段知影突如其來的情緒轉瞬即逝,很快鎮定下來。

    “我相信你很厲害,真的。”溫妙然仰著頭,哄一個比自己個子高得多的小孩,“只不過再厲害的人也需要助手,對吧?我陪你一起,好不好?”

    這回,段知影沒逞強,接受了溫妙然的提議。

    一個繼續當新手主廚,一個在旁邊當提醒的助手。

    “難怪蘿卜糊成那樣,你到了那么多醬油啊?菜譜上寫的是多少?”

    “適量。”

    “……不怪你。”

    兩個人頭抵著頭研究手機上的譜面,針對每句話的每個詞進行推理。

    琢磨得差不多了,就開火備菜分頭行動。

    兩個成年男子,在并不寬敞的廚房里忙碌,難免會碰到。

    有時是遠遠的手肘相撞,有時是一回身險些與人撞個滿懷。

    但兩個人都不覺煩躁,只會默契地對視一眼,無形的笑融成光,閃在彼此的眼眸中。

    鍋碗瓢盆丁零當啷,不似樂章,卻最為悅耳。

    尋常的人間煙火,卻對有些人而言,最為難得。

    一個是“一點就通”的靈性選手,一個是“大佬重回新手村”的偽菜鳥,強強聯合之下,再怎么生疏,一日三餐,也不會烹飪得太難堪。

    于是,濃油赤醬的魚肉,翡翠玲瓏的素菜,熱軟的米飯,甫以鮮美清香的湯。

    或許口味比不上頂級飯店,但由于烹飪者的參與,使得這些食物多了“家”的風味。

    因而,格外美味。

    吃完飯,兩個人連對視都是溫暖的,帶著笑意的。

    入夜拾掇后,段知影又照例坐在沙發上。

    溫妙然從浴室出來,帶著剛沐浴后熱騰騰的身體,擦著頭發,看到了沙發上準備就此過夜的男人。

    聯想到白天的相處,溫妙然產生了一種直覺:

    如果是過去的自己,不會讓段知影一個人睡在沙發上。

    那么冷,那么寂寞地。

    溫妙然并沒想起過去的事,或許只是純粹的直覺,也或許是共處時的線索。

    這種沖動凝成一股暖流,在心尖反復,刺激得他終于張開了抿緊的唇縫,開口:

    “段知影。”

    “嗯?”段知影抬眸看過來。

    溫妙然一手揪緊睡衣的領口,一手指向主臥,邀請:

    “今晚要不要……一起睡?”

    第36章 滋養

    發出邀請的時候, 溫妙然灑脫得像是個游戲人間的花花公子。

    可真等到段知影進了主臥時,溫妙然又覺得房間逼仄起來。

    好像那是個入侵者,走過來時, 連帶著掀進一陣很強的氣場,強得足以將房間填滿。

    讓溫妙然無處立足, 莫名慌張地后退,手撐著墻邊桌沿充當支點穩住平衡。

    “怎么了?”段知影停在門邊, 無辜地問。

    “不, 沒什么。”溫妙然視線亂飄,就是不敢落在段知影身上,“你習慣睡左邊還是睡右邊?”

    問完他就一陣無語。

    怎么還有這種講究, 聽起來就像在確認長期共睡的關系!

    就跟那個新婚的小兩口第一次確認床的位置一樣!

    “你先挑, 我選剩下那邊。”段知影倒是認真回答了他的問題。

    于是溫妙然干脆掀被子, 躲進去, 往靠墻那側一滾,就算挑好了位置。

    可等床側真的因段知影坐下而微微陷動,溫妙然的神經就隨對方的一舉一動繃緊了。

    溫妙然把被子邊緣拽起, 蓋住大半張臉, 懊惱:

    完了。選錯了!

    這下要被墻壁和段知影兩頭堵了!

    本來就緊張,現在更緊張了!

    段知影躺好,和溫妙然隔著距離, 沒有任何企圖逾矩的行為。

    溫妙然適應了會兒,才轉頭,看向與自己共枕的人。

    也正是這一眼,讓溫妙然發現,為了填補二人肩與肩之間的空隙,避免漏風, 段知影把自己的被子拽了過來,以至于本人現在幾乎大半肩膀都露在外面。

    要是溫妙然沒看見,就永遠也不會察覺。

    因為段知影躺得太規矩,在寒冬里,連一絲顫抖都沒有。

    溫妙然再怎么沒常識,也能感覺到段知影對自己克制、隱晦的照顧,也能察覺到自己被捧在心尖上呵護的蛛絲馬跡。

    他心尖的芽被輕風吹拂得搖擺,酸酸澀澀,替代了原先的緊張情緒。

    他忍不住湊近過去,貼近段知影,肩與肩靠著。

    然后,他抬起手臂,將自己的被子拽過去,幫段知影蓋住了另一側肩頭。

    他這動作很大,以至于段知影沒理由不側過頭來看他。

    室內無光,唯有窗外遙遠的星。

    點得二人眸光閃爍。

    像銀河融成液體。

    又像眼淚固化成鉆。

    “你和我是什么關系?”

    溫妙然沒收回手臂,自然落在段知影另一側肩膀。

    于是他的姿勢,幾乎是枕在段知影的這側肩頭,在環抱段知影。

    溫妙然用氣音開口,雖是個問題,卻沒有疑惑的語氣,繼續道:

    “我覺得,你好像,喜歡我。”

    因為頭枕著肩胸,溫妙然能明顯感受到段知影的呼吸變化。

    先是深吸一口氣,而后屏住,許久許久,才長長嘆出來。

    開口時,段知影的聲音有點沙啞,似在沙漠跋涉多年的苦旅者:

    “這么明顯嗎?”

    溫妙然點頭,“非常明顯。明顯到,連失憶的人都能發現。”

    段知影看著他,沒說話。

    可雖然沒說話,淺淺眼眸中搖晃著的答案,卻無比篤定。

    足夠讓溫妙然清楚明白。

    已經得知段知影對自己的心意,溫妙然還剩另一個問題:

    “我失憶前,我們在一起了嗎?”

    段知影的眼睫顫了顫,如黑蝶撲朔翅膀。

    “沒有。”段知影從牙關間擠出這兩個字。

    “為什么?”

    溫妙然很驚訝,這份驚訝令段知影唇角微彎。

    他喜悅,喜悅于,他意外他和他竟沒有在一起。

    “我不喜歡你嗎?”溫妙然追問。

    段知影又哼出一口氣,聽著很像一聲笑,“這個問題不該你來回答嗎?”

    確實,確實如此。

    只可惜。

    “我不記得了。”溫妙然如實回答。

    段知影沒有糾結于過去,只問:“那現在呢?”

    “嗯?”

    “現在的你,喜歡我嗎?”

    相處時間太短,也沒和別人相處,把感受進行比較。

    段知影幾乎是溫妙然這次睜眼后,唯一看見的、深度互動過的人。

    因而,他本該沒有答案。

    但是他很清楚答案。

    段知影也清楚。

    因為他驚訝于“二人沒有在一起”,驚訝于“他居然可能不喜歡他”。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答案:他和他本該在一起。

    “我們,”段知影終于還是選擇直面最初的問題,“是差一點點就能談戀愛的關系。”

    果然。

    本該在一起。

    溫妙然心里突然酸楚,眼眶微熱,情緒來得莫名。

    他覺得委屈,他也能感覺到,段知影現在也很委屈。

    一種無從消解的委屈。

    無法控訴,無法彌補。

    “差了什么?”溫妙然問。

    段知影抿唇,深呼吸,諱莫如深:

    “先不告訴你。等你自己想起來。”

    雖然又被賣了關子,溫妙然卻不惱。

    畢竟,對方連喜歡都能認,而“差一點就在一起”的原因卻不能說,一定是有原因。

    酸楚像翻滾的醋,又熱又刺激,讓溫妙然清醒地認識到:

    我被如此深愛著,我失憶前,一定是個很幸福的人吧?

    沒有和我在一起,那么,深愛著我的段知影,這些年又是怎么過來的?

    我本該比他年長,歲數卻似乎暫時凝固。

    他還在長大,從一個需要我保護的少年,成長為如今頗具魅力的成熟男性。

    我不在的這些年,他戀愛了嗎?他和別人談過嗎?

    他這些年的“需求”,有得到過滿足嗎?

    現在躺在我的枕邊,他會產生這些“需求”嗎?

    每一個念頭都迭著上一個念頭翻折,使情緒愈演愈烈。

    溫妙然難以呼吸,最后還是一咬牙,開口:

    “段知影!你有沒有,想要……”

    說到這里,舌頭又在口腔里打結。

    面對段知影那張臉,溫妙然說不出后續。

    段知影靜靜地看著他,包容地、穩定的,“想要什么?”

    “我,我不知道。”溫妙然結結巴巴地,詞不達意,“你可以告訴我,我什么都可以配合。只要,只要你想……”

    咚咚,咚咚。

    溫妙然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看到段知影眼睫一沉,眸色一深,喉結緩緩、給人危險信號地,滾動了一下。

    緊接著,段知影的大手,捏上溫妙然的肩頭。

    與手一齊動作的,是段知影的身體,傾斜著碾過來,將本伏在其肩頭的溫妙然,溫柔又堅定地壓在床面上。

    段知影手肘撐著,支在溫妙然的耳側。

    二人距離很短,呼吸拉得很近。

    溫妙然面上沒有表情,實則繃緊了神經,手指攥緊身下的床單。

    段知影視線壓低,鎖在溫妙然唇上,一點一點靠近。

    對方越靠近,溫妙然的手指,抓得越緊。

    直到,溫妙然本能地蜷起肩頸,閉上眼睛,像只因恐懼皺縮的幼獸,卻又放棄抵抗,任捕食者予取予求。

    于是,捕食者的氣息,撲到他面頰上。

    下一秒。

    額頭上一熱。

    軟軟的觸感,應當是嘴唇。

    只此一下,便拉開了距離。

    壓在身上的人歸位。

    溫妙然被褫奪的呼吸陡然暢通。

    他睜開眼,發現段知影躺回去了,只剛才淺淺地、輕輕地,吻了下他的額頭。

    溫妙然捂著額頭,愣愣的,微張的嘴像是在說:

    就這樣?

    段知影勾了勾嘴角,眼里滿是憐惜。

    這一瞬間,溫妙然猜,這個人應該想了很多東西。

    只是,段知影嘴唇嚅了嚅,什么也沒說。

    慣性隱忍,慣性沉默。

    “你……”

    “你在害怕。”

    “我……”

    “我沒關系。”

    溫妙然眼眶發熱,終于忍不住,淚水涌出來。

    段知影的疼惜令他惶恐,他惶恐于,自己是否真的值得這份深情。

    他想抱抱段知影,卻見對方掀被子翻身坐起。

    “你去哪里?”溫妙然問。

    “去洗個澡。”

    “現在?不是剛……”沒說完的話卡在喉嚨里,溫妙然已經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紅著臉,眼里還含著淚,他見段知影微微側身,耳廓也紅得滴血。

    段知影沒直視他,卻已經感應到他的心思似的,輕聲說:

    “別亂想,妙然。你夠好。你值得。”

    *

    后面的日子,真的像一場連續又美好的夢。

    他和他一起打游戲。

    兩個人坐在電視前,一人捧著個手柄,操作著屏幕上的橡膠小人闖關。

    小人很Q彈,形變得很厲害,不好操作,導致兩個游戲菜鳥手柄上一有指令,畫面表現就很滑稽。

    溫妙然被逗得哈哈直笑,轉頭看到段知影明明眼尾嘴角都有笑意,卻習慣性地繃著臉,便計上心頭。

    分明是倆角色彼此協作,共渡難關的游戲,溫妙然卻偏要故意坑段知影——

    要么是紅色小人踩著藍色小人的腦袋跳上高崖,藍色小人因高度不夠,只能被留在崖下懵逼撓頭。

    要么是紅色小人操控懸浮臺靠近藍色小人,等藍色小人要跳上去時,猛地松開扳手,把懸浮臺撤走,讓藍色小人自由落體。

    “好了。”被折騰好幾回,段知影也不急,頂多含著笑,輕輕提醒溫妙然收斂。

    溫妙然就是這時,看到了段知影的笑。

    臥蠶微微上抬,將眼型彎成溫潤的月,嘴角牽起面部肌肉,讓成熟的男人,少見地呈現點年下感。

    讓溫妙然心癢難耐。

    分明是第一次看段知影明顯的笑,溫妙然卻有一種久違感。

    像是與這個笑久別重逢。

    他想:如果過去的我會為這個人心動……

    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一定是這靦腆又好看的笑。

    他和他一起做家務。

    本來是段知影把衣物送去陽臺的洗衣機,等進屋,就發現溫妙然握著笤帚在掃地。

    “你坐,我來。”段知影二話不說去攔他。

    溫妙然抬頭看段知影,輕描淡寫一句話,四兩撥千斤,“你會?”

    果不其然,段知影哽了一下,而后才說:“這有什么可不會的?這很簡單。”

    “對啊,這么簡單,就讓我來嘛!”溫妙然沒將掃把讓出去,“一直坐著,感覺關節都要生銹了。”

    溫妙然太堅持,段知影拗不過他。

    于是,他成功獲得了“掃地權”,段知影則去給他洗草莓、剝石榴。

    正忙著,溫妙然停在主臥邊那間一直掩著門的房前,問段知影:

    “這里要打掃嗎?我可以進去嗎?”

    雖然嘴上在問,指尖卻探上了門的把手,已經握住,只要一旋,溫妙然就能將門打開。

    房間內的一切就會展露無遺。

    “等一下。”

    段知影果然制止,語氣雖急,音量卻還很克制。

    溫妙然扭頭看段知影,又問:“這里有什么秘密,不能讓我看見嗎?”

    段知影顯然迫切,已經停下了手上剝石榴的動作,目光如炬地看向溫妙然。

    “嗯。”段知影應。

    就算這么急,也還是沒生氣,沒走過來猛地將人拽開。

    選擇權依舊在溫妙然手上,他試探,“如果我硬要去呢?”

    段知影垂眸,壓抑道:“硬要去我也不會攔你,我只是希望你別去。”

    溫妙然看向那堵禁閉的門。

    內里似乎關著一只怪獸,只要放出來,就會終結二人此時如夢的美好生活。

    溫妙然眨眨眼,還是將手指,從門把手上移開。

    他同樣為段知影忍耐,“雖然我很好奇,但你不想我去,那我就不去了。”

    “謝謝。等你真的準備好,你就可以看。”

    溫妙然似懂非懂,還是笑著應:“好。”

    他和他一起烘焙。

    兩個人一起在甜甜的空氣里相識而笑,在彼此臉上偷襲涂黃油或奶油,再笑鬧著躲掉彼此的還擊。

    兩個人一起蹲在烤箱前,看著玻璃內的面團子隨溫度隆起又坍縮,直到最后,甜蜜的香氣溢滿整個小屋。

    他和他一起在夕陽下散步。

    溫妙然想起差點就能談戀愛的遺憾,主動提出要牽手。

    他看到段知影逐漸適應笑這個動作,眼眸彎得很漂亮,主動在大街上,握緊了他的手。

    他和他一起裹著被子在頂樓等日出。

    待到天光乍亮,日色從遙遠的海平面溢出,將全城的昏暗撕破。

    黑暗消散,世界驟然明亮。

    一切絢麗美好,仿佛生命本該經歷如此的奇跡。

    溫妙然在最亮麗的日光下,問段知影,“你開心嗎?”

    段知影卻一怔,“為什么這么問?”

    “這個問題居然需要反問嗎?”溫妙然嘆氣,“哪有人像你這樣,連開心都需要警惕?開心就是開心啊!”

    “我只是感覺,這像是某種暗示。”

    “什么暗示?”

    段知影看向日出的方向。

    最亮的一抹光是因黑暗襯托,直到白晝籠罩整片天地,便再也尋不到最亮的那抹。

    “好像,只要我說了開心,你就會消失。”

    一句有點傷感的話,卻逗得溫妙然輕笑。

    沒想到,他和他居然有這樣的默契。

    溫妙然想:

    我確實在期待他說出開心。

    好像,我此行,是帶著某種使命來的。

    只要他開心了,我的任務就完成了。

    “我很開心。”

    雖剛說完不情愿,但溫妙然還是聽到了段知影說出這句話。

    他看向段知影,問:“怎么又說了?不怕我消失嗎?”

    “怕。”段知影還是沒敢看溫妙然,只固執地盯著日出的方向,仿佛這樣,壓抑的情緒就能好好收斂在胸腔里,“但,我也不想你聽不到答案,會失望。”

    段知影哪怕委屈自己,也要讓溫妙然聽到想要的答案。

    深吸一口氣,段知影轉頭,深深注視著溫妙然。

    調動全身上下的勇氣,只為了向溫妙然說出簡簡單單的一句:

    “你在我身邊,我很開心。”

    溫妙然滿足地笑起來,將頭靠在段知影的肩頭,回應:

    “和你在一起這段日子,我也很開心。”

    不是客套話,溫妙然是真的真的很開心。

    純粹的,沒有負擔的,如夢似幻的開心。

    溫妙然感覺,自己這段日子,在被段知影滋養。

    可與此同時,段知影也在被這段歲月滋養。

    一個分明年輕卻死氣沉沉的男人,開始笑,開始好好生活。

    溫妙然有種靈感:

    身邊的人,本來是一個卡住的時鐘。

    因為自己的出現,時間終于在這個人身上流動。

    停滯的時間,卡住的時鐘,終于重新運作。

    第37章 歸來

    又是一個尋常的夜晚, 半弦月彎彎勾在天幕。

    淋浴后的溫妙然穿著毛絨睡衣從浴室出來,剛進臥室,就看見段知影在服藥。

    男人側背對著門, 一手持著個貼著“褪黑素”標的小瓶子,在另一手掌心倒出幾枚白色藥片, 仰頭往口中送服,而后低頭干咽下。

    月色將其皮膚鍍得更冷。

    溫妙然只見其喉結艱澀地滾了一下。

    段知影的表情如常, 吃藥如同呼吸一樣簡單。

    目睹這一幕的溫妙然卻心頭一悶, 想起那瓶“褪黑素”,是二人路過藥店時,段知影特地進去買的, 店員說這個果味的軟膠糖助眠, 適合倒時差。

    溫妙然好奇, 還特地打開過, 里頭裝的是黑紫色黑加侖味兒的軟凝膠,聞起來香香甜甜的。

    段知影當時還把它拿走,特地叮囑溫妙然不能吃。

    現在再看, 里頭的藥片, 就被換成了白色。

    那是什么藥?

    溫妙然不知道。

    但溫妙然確定,那不會是對身體有益的東西。

    “嗯?”段知影出聲,因為轉身時看到了門邊的溫妙然。

    聞聲, 溫妙然當即提起笑,湊到他身邊,問:“要睡了嗎?”

    “嗯。你呢?”

    “我也困了。”

    他知道他看到了藥。

    他也知道他知道。

    但兩個人都默契地,誰也沒主動提起。

    再次同床共枕,兩個人已經熟悉了彼此的溫度和氣味,不再似初次羞澀。

    溫妙然看向窗外的月, 漆黑的夜幕襯得星與月都更醒目,只是有云霧淡淡晃過時,星光會被遮蔽。

    月色因而顯得孤冷。

    星星還在那里,分明還在。

    只是月亮不知道。

    溫妙然輕輕嘆出一口氣,熱氣在冬夜形成白色的霧汽。

    唇齒還沒被熱氣暖到,被子里的手指卻先被溫熱的指頭攥住。

    溫妙然轉頭,見段知影眼眸明亮地望著自己。

    他笑起來,問:“今天你的手怎么這么熱?”

    以往這家伙的手腳總是特別涼,不小心碰到,總會凍得他一哆嗦。

    段知影輕輕說:“怕刺激你,今天特地泡熱水捂了會兒。”

    溫妙然笑意更深,“這么細心?”

    “不算細心。”段知影坦誠道,“只是會特別關注你的反應。”

    對方的坦誠,令溫妙然心動。

    因而,他忍不住問出自己內心的困惑:

    “段知影,回答我一個問題。”

    “嗯?”

    “如果,我不在了,你會怎么辦?”

    這個問題像是突然在蒸汽房開了冷風。

    氣溫瞬間驟降。

    溫妙然只見,段知復印件柔和的眉眼剎那沉下,是細微到他若沒仔細看就會錯失的變化,但就能瞬間將溫柔的表情變得冷冽。

    “什么時候?”段知影如臨大敵。

    溫妙然搖頭,“不知道,我只是問問你。”

    他沒敢說,其實有種隱約的預感,很快。

    “還會回來嗎?”段知影卻顯然把他的問題當了真。

    溫妙然本該沒有答案,此時目睹段知影的反應,他只能反手握住對方的手,用力攥緊,讓對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斬釘截鐵道:

    “會。一定會。”

    “什么時候?”

    “……我也不知道。”

    許久沉默,溫妙然浸在段知影的沉默里,直至片刻,才聽見對方哽咽的一聲:

    “好。”

    雖是應允。

    雖段知影是牽著嘴角應出這個字的。

    但溫妙然知道,段知影也知道。

    這個人并不信。

    不信他會回來。

    “怎么啦?”溫妙然湊近段知影,小聲說,“不會有人趁天黑偷偷紅了眼眶吧?”

    段知影抽吸,呵氣,再度開口時,聲音平淡無奇,“不用在意。”

    “段知影……”

    “沒關系,你可以不在。”段知影加快語速,“反正我已經習慣了。”

    溫妙然聽懂了,這人是在回答自己先前的問題:

    如果他不在了怎么辦?

    他會覺得沒關系。

    因為他已經習慣了他不在。

    就在這時,段知影繼續開口,聲音穩了許多。

    剛才劇烈翻涌的情緒,瞬間就被消化平息。

    這人真是擁有一顆強大的心。

    “夢總歸是會醒的。”

    “夢?”

    段知影垂著睫毛,沒直視溫妙然。

    若不是這人的眼睫許久還緩緩地顫了顫,溫妙然險些要以為對方已經睡了。

    那翕動的睫毛,似蝴蝶扇動的翅膀,在溫妙然心頭攪起一陣漆黑且苦澀的風暴——

    是這樣啊。

    溫妙然領悟:

    原來,段知影一直當作,與他的相逢,只是一場夢。

    所以一開始,這個人對自己的不期而至接受得這么快。

    所以他什么也不記得了,段知影也不傷心。

    ——“以前的我太過無能,如今你終于回來,我想讓你看到,我和以前不一樣。”

    溫妙然想起那日在廚房,聽到段知影說到一半的話:

    ——“現在的我什么都能做到,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溫妙然。所以……”

    那句“所以”,后面跟著的或許是……

    你能不能留下來。

    段知影卻沒說出來。

    因為他認定這是一場夢。

    溫妙然哪怕留在夢里,夢也終會醒。

    “難以置信……”溫妙然開口,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微顫抖,“既然你認定這只是一場夢,可你甚至在夢中,都對我如此的……”

    溫柔、克制與寵愛。

    段知影分明承認了自己喜歡溫妙然。

    可在其妄自以為的美夢里,段知影也未僭越半分。

    沒有任欲望膨脹肆意欺辱溫妙然,將期年的隱忍宣泄出來。

    而是,給他測體溫、吹頭發,帶他買小吃、挑草莓,為他剝水果,陪他做家務,和他一起打游戲,看日出日落……

    甚至,在夢境里,段知影都要藏起自己在吃的藥,不想讓溫妙然發現,不想讓溫妙然不開心。

    溫妙然能感覺到,段知影很珍惜這段時光。

    這人只是把這段珍貴的時間,花費在與他建設平淡的日常里。

    仿佛這段平淡日常,已然比任何都要珍貴。

    “我在夢中對你如何?”段知影問。

    溫妙然眼眶發熱,極力克制著淚意,盡量冷靜地說:

    “你在夢中都沒有欺負我。”

    “怎樣算欺負你?”

    “明明是你的夢,明明你那么喜歡我,你甚至忍住了沒親我。”

    “呵。”段知影被逗得輕笑,隨即笑意散去,又問,“可以親嗎?”

    “你征得我同意,就不算欺負了。”

    溫妙然眼見,段知影想起什么,眸光渙散一瞬。

    段知影說:“其實我已經欺負過你一次了,在上一場有你的夢里。”

    “你很少夢見我?居然這么如數家珍。”

    “嗯。我的大腦不允許。”

    “那在上一場夢里,你怎么欺負我的?”

    “你坐在一地的酒里,懵懵的。我一看見你,就過去吻了你。”

    這次,輪到溫妙然被逗笑。

    無聲的一笑,淺淺抿起嘴角,唇邊的梨渦盛著羞怯與蜜意。

    而后他抬眸,瞥對面一眼,啟唇:

    “小色鬼。”

    “我是。”段知影大方認了,“所以這次,我想征得你的同意,可以嗎?”

    溫妙然屏息。

    許久許久,才說:

    “可以。”

    段知影便靠過來,很慢很慢地。

    直到溫妙然本急促一瞬的呼吸,終于因適應段知影的侵入,而變得稍稍平緩,段知影才有下一步動作。

    微啟的唇縫靠近,在咫尺的距離停下。

    溫妙然似是被釣起,氣息都不穩,狂顫著,稍稍動作大些,就會與段知影的嘴唇相碰。

    這家伙不知是太溫柔還是太惡劣,釣得溫妙然受不了。

    最后還是溫妙然主動貼上去,坐實了這個吻。

    體溫被唇舌相纏瞬間引爆。

    身體灼燒起來,被對方的香氣和溫度像汽油澆過來,使人熱得失神,又同時將熱渡回去。

    高溫就此循環。

    唇齒間有黏-膩的聲音響起,只是片刻,溫妙然就從中嘗出了苦澀。

    于是唇與唇分開。

    段知影結束了這個吻,曖昧的氣氛卻沒消散。

    二人還是纏得很近,呼吸交錯著,彼此的目光粘灼著。

    似常伴的愛侶。

    溫妙然眼前一片模糊,這才知道,剛才接吻時的苦澀從何而來。

    他在的時候,眼前的人如此鮮活,好像褪色的畫終于被補上了鮮艷的顏色。

    那么他不在的時候,他看不見的時候,這個人,有在好好生活嗎?

    于是,溫妙然叮囑段知影,好像即將出遠門的旅者,在吩咐自己守家的愛人。

    補上了一場遲到數年的告別:

    “夢醒之后,要好好照顧自己,好嗎?”

    段知影只凝望他,并不說話。

    溫妙然提高音量,有些強硬,“答應我,段知影。”

    終于,段知影問:“我要怎么照顧我自己?”

    “你要好好吃飯,要好好睡覺。”

    “……”

    “要多和可愛的小動物一起玩,要多出去走走,多交朋友,和家人好好相處!”

    “……”

    “壓力大的時候要好好發泄,可以聽歌,我也允許你偶爾喝點酒。”

    “……”

    段知影沒說話,一直沒說話。

    可他卻把溫妙然叮囑的每一句,都聽了進去。

    深深刻在心里。

    果然是我的夢。

    段知影想:

    要不然,這人怎么可能給我的建議,簡直像在日常生活里,觀察過我。

    就好像,失去他的這些時日,他也一直在我身邊,看著我。

    知道我沒好好吃飯,沒好好睡覺,不養寵物不交朋友,不娛樂不喝酒。

    知道我一直……

    “還有,”溫妙然補充,“不要一直想我。”

    溫妙然只見,在僅有遙遠月光點亮的深夜,段知影的臉側肌肉微微動了動。

    像是在緊咬牙,隱忍某種情緒。

    “我盡量。”段知影開口,又是平靜。

    溫妙然追加,“不許盡量。我要你答應我。”

    “……好,我答應你。”

    簡直像是從牙縫里擠出的一句話。

    溫妙然選擇相信段知影。

    他相信段知影,接下來,一定會好好照顧自己。

    “還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溫妙然平復好心情,笑著湊過去,與段知影鼻尖蹭著鼻尖。

    聲音帶著點輕飄飄的甜,好像睡前要分享自己今天剛看過的、很喜歡的童話。

    段知影靜靜看著他,專注地聽他說:

    “段知影,雖然我已經不記得你了,也不記得我過去喜不喜歡你。但是……

    “忘記一切再相處一次,我還是重新喜歡上了你。”

    *

    段知影不記得自己是怎么睡著的。

    他也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醒來的。

    有意識時,天色已大亮,陽光照亮整片房間,打破所有如夢的虛幻。

    他側過頭,只見床邊是空的。

    他探手過去,觸到了一手的涼。

    徹底的空。

    沒有余溫,沒有一絲頭發。

    殘留一點褶皺的痕跡,他不確定,是不是自己昨夜翻身壓上去的。

    他后仰,將后腦抵在床頭,仰望天花板,在臥室天藍色的涂漆邊緣,看到一塊掉漆的灰。

    刺眼。

    段知影想,不知道溫妙然當時看到那塊灰色,是什么感受。

    起床后,段知影在屋中游走,像一只失魂落魄的幽靈。

    他行過客廳,看見茶幾上被裝進盒子里的吹風機。

    他走進衛生間,看見熱水器的屏幕熄滅,好像許久未被開啟。

    他經過廚房,冰箱里已經沒有草莓了,垃圾桶不知是被套了新的垃圾袋,還是壓根沒變化過。

    段知影駐足在陽臺,手臂支在水泥臺邊緣,肩線卻崩塌般垮下去。

    他在灑滿全城的,如蜜的陽光中,垂下頭。

    他在老舊的房屋中,穿著最昂貴的睡衣,露出白凈的皮膚,垂著柔順的發絲……

    卻頹唐猶如喪家之犬。

    隆起的蝴蝶骨,好像在滲血。

    似乎剛剛被折斷了雙翼。

    他在行人熱鬧的起居聲中,在百鳥清脆的鳴叫里,緩緩拾掇好自己破碎的心情。

    他回身,眼角余光無意瞥見什么,而后凝滯。

    段知影表情一沉,緩緩將視線拉回來。

    直到,他看清,那間禁閉的房門,打開了一條縫。

    不可能。

    段知復印件凍結的心跳瞬間狂跳。

    不可能。絕不可能。

    他呼吸急促,喉結滯澀地滾,指尖顫抖得像隱疾發作。

    他記得很清楚,他來到這里后,沒有進過那個房間。

    他記得很清楚,在昨夜那漫長又美好的夢里,溫妙然也不曾進過那個房間。

    那扇門為什么是開著的?

    不可能。

    門鎖崩開了?

    不可能。

    有人進去過?

    不可能。

    還是說,我在自己無意識的狀態下,進去過?

    不可能。

    幾度否定之后,段知影已然停在那扇門前。

    他想起夢里和溫妙然的對話,溫妙然好奇,想進去看,他說希望別進去。

    因為,如果是夢的話,溫妙然進去,就會知道真相——

    溫妙然就會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那場易碎的夢,就會提前結束。

    段知影深呼吸數輪,才終于抬起手,撫上那扇門。

    微微用力一推。

    吱呀——

    老朽的門關節發出糟咂噪音,隨聲響,門內的一切映入段知影的眼簾。

    不曾見過日光的空間,飄飄搖搖晃著墻縫內滲進的塵灰。

    在許久無人拜訪的小屋正中小桌,擺著一張青年笑意燦爛的黑白照——

    沒有人會給一個健康的青年,在二十歲出頭準備遺照。

    所以,他的遺照,是從日常照里摳出來的。

    小桌中心,照片前,擺著一小盅白瓷。

    里頭,是段知影至今無法面對的事物:

    愛人的齏粉。

    只一眼,就刺痛他的眼睛,由視神經蔓延開劇痛,讓他恨不能窒息。

    段知影移開視線,看到滿屋堆砌的素描。

    素描的主角,和黑白照上的如出一轍。

    全是溫妙然。

    全部出自段知影之手。

    最早的時間,標注于近十年前。

    最晚的時間,定格于畫面主角殞命之前。

    漆黑的眉眼。白嫩的皮膚。

    垂下的眼睫。出汗的脖頸。

    飽滿的唇珠。明媚的笑臉。

    一筆一劃,一張又一張,密密麻麻數百面,都是被段知影封存的愛意。

    只要溫妙然走進這間屋子。

    只要進來……

    就會知道,自己已經死亡的事實……

    以及,段知影在什么時候,就開始將溫妙然的樣貌臨摹,將心動落于紙上——

    幾乎,就在他和他初識的第一天。

    至今十年。

    心動的三年,以及心死的七年。

    段知影走進屋中,被溫妙然的畫像包圍。

    他只覺渾身刺痛,只覺血液流失,被“愛人”包圍、注視,他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溫妙然還活著時,在世人眼中,是個透明人,不被世間認可價值。

    可段知影卻在那時,就已經認定,這個小透明,是他此生的愛人。

    諷刺的是,溫妙然死后,世人都開始愛他,一起思念他。

    唯獨段知影的大腦做了逃兵,再也不敢回憶他。

    只能把他“關”在這里。

    段知影低頭,后退一步,準備離開這間屋子。

    然而,他視線里,這屋中本該靜止的一切,意外摻進一絲起伏的動態。

    段知影詫異回眸,定睛看清那呼吸起伏的事物——

    赫然發現一只白色的小貓!

    額背上淡淡的紋路,像霧藍色漸變上衣最淺的顏色。

    是他最熟悉的那只小貓!

    “妙妙?”

    段知影驚詫呼出它的名字。

    小貓蜷在角落里,沒有回應,似是睡了。

    段知影趕忙過去,將它捧起,掌心卻觸到毛絨下一手高熱!

    妙妙發燒了!

    怎么回事?

    在那個夢里,淋了暴雨的溫妙然甚至沒有發燒,怎么這里……

    等一下。

    段知影眼眸震顫。

    妙妙什么時候進來的?!

    他唯一有印象允許進過這個家門的,就是“夢”里的,溫妙然。

    可如果,那其實不是夢……

    如果,進了屋的,其實是……

    段知影屏息望向懷里病懨懨的小貓,內心經歷一場地震:

    我有一系列很荒謬的推測。

    過于荒謬,以至于我不敢直接得出那個結論。

    這幾天,究竟是小貓賜予我的夢境……

    還是,你,真的,回來了?

    第38章 寵愛

    段知影不敢耽擱, 立刻將妙妙抱起,揣在懷里,疾步走出房間。

    掌心里, 平日耀武揚威恨不得咬人的小家伙,此時病得昏沉, 四肢都軟趴趴垂著,任人擺布。

    等出了門, 段知影才發現, 方才還晴朗的天氣,此時飄起了似有若無的雨絲。

    天空陰沉沉的,像被霧灰色染過, 濃郁的顏色壓下來, 令人喘不上氣。

    段知影頂著雨意, 徑直上車, 一腳油門踩出去,載著妙妙前往附近的寵物診所。

    啪嗒。

    啪嗒啪嗒。

    一開始還只是輕得令人分不清是否在下雨的絲線,待到車子駛進城中, 劈里啪啦砸在前擋風玻璃上的雨珠, 就清晰地將幻覺與真實區別開。

    越是察覺腦海中那些清晰的畫面,可以在屋子里找到蛛絲馬跡來驗證。

    段知影的心跳,就越是比雨點還要混亂——

    廚房碗碟泛著一點水光。

    被折迭收納進和過去位置略有差池的衣物。

    立在門邊的黑傘……

    以及傘尖明顯的, 一灘水自然風干的痕跡。

    那是他確實在雨夜臨時出過門的證據。

    等紅綠燈的間隙,段知影看向副駕上蜷在紙盒里的小貓,心情復雜:

    那些日子,真的只是夢嗎?

    嗜睡的小貓自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它只是將身子團成一個小球,禁閉的眼縫濕漉漉的,鼻鏡因高溫干燥, 肚皮艱澀地一起一伏,連呼吸都不順暢,顯然很難受。

    很快,車子到達目的地。

    段知影下車,見車外雨勢太大,邊將妙妙揣進自己的上衣底下,躬身頂住雨勢,沖進診所里。

    值班的醫生小姐姐很專業,立刻給小貓測溫體檢,確定病狀后,決定先給小家伙打一針。

    盡管女醫生動作已經很溫柔了,但一丁點大小的貓咪,被捏著脖頸摁在被子里,一支注射器有滯澀感地扎進捏出的凹槽里時……

    目睹這一幕的段知影,還是忍不住蹙緊了眉頭。

    恨不得那根針扎的是自己。

    注射液推完,醫生一下又一下在小貓背上撫摸,將藥劑順開。

    睡夢中的小貓被折騰得不舒服,喉嚨里擠出忍痛的咕嚕聲。

    段知影看不下去,過去打斷醫生,“我來吧。”

    “行,繼續給它把藥推開。”醫生說著,抬頭,這才看清段知影的臉。

    因剛淋了點雨,肩頭和發絲都濕漉漉的,襯得這人本就冷感的五官更加陰郁。

    可身上質感頗佳的真絲垂墜感家居服,可見其精致的生活質量。如此講究的人,出門竟急得連衣服都沒換,自己身上濕了,小貓卻很干爽……

    醫生本要刻板印象認為有錢人冷漠,有錢的帥哥更是慣性自我為中心。

    但眼前的人,貌似絕非如此。

    因刮目相看,醫生提醒時,都忍不住說得更細致些:

    “排查過了,不是貓瘟或貓傳腹。但作為這個月份的小貓來說,發燒成這樣,要格外小心。之后回去要繼續給小貓測溫,體溫不超過40度問題就不大;如果還有發熱,就用酒精棉球給它擦拭腳墊和腹股溝處。”

    段知影垂眸,專注聽醫生講解各色藥丸的用法用量,之后才抬眼追問:

    “它發燒的原因,會是什么?”

    “很難說。結合它腸胃活動的情況,可能是受了涼?貓咪本就是喜熱怕冷的動物,現在畢竟是冬天,如果只是在家的話,它會自己找暖和的地方待著,除非沒地方躲。比如,昨天有個女孩手腳冰涼,睡覺拿小貓捂腳,就給貓捂出腸胃炎了。”

    段知影眸光晃了晃,一些想法再次浮上腦海。

    醫生沒注意到他的表情變化,一邊收拾著藥盒,一邊自顧自碎碎念:

    “那只小貓是被捂腳了沒法躲。再比如流浪貓啊,被關在戶外也沒地方躲。再或者,前幾天不是下過暴雨嘛,如果淋過那種程度的雨又沒及時處理,也不是沒有可能。”

    無處可躲。

    暴雨。

    段知影再度看向手底下的小貓。

    憋在口鼻的一口氣顫顫悠悠嘆出來。

    千絲萬縷的跡象,將虛幻的妄想,交織出可能性。

    一如診所門外,這座小城里,似是在情緒激烈傾訴著什么的,愈發猛烈的暴雨。

    *

    段知影拾掇好,帶著妙妙回到段氏莊園時,恰好主屋之外,停著另一輛車。

    他下車,剛把妙妙抱出來,就見那輛車門打開,下來了段書逸。

    段知影微微睜大眼:

    眼下,妙妙在自己手里。

    而段書逸竟然沒有妙妙陪伴,也能獨自坐車了?

    “哥!”看到他,少年也很驚喜,本平靜的表情瞬間亮起來,小跑過來,看到他掌心的小貓,更是眼眸放光,“妙妙!”

    后面喚小貓那聲,聽起來明顯比前面那聲更雀躍。

    “我好想你啊!”段書逸趕忙伸手要接小貓。

    段知影猶豫片刻,還是沒把貓遞過去,只說:“它生病了,先別折騰它了。”

    “生病了?”段書逸驚訝,“怎么回事?”

    “估計是著涼了。打過針吃過藥了,現在讓它睡一會兒吧。”

    “好吧……”

    “倒是你,”段知影惦記方才觀察到的結論,問,“已經可以獨立坐車了?”

    “嗯……”段書逸撓撓臉頰,有點不好意思,“畢竟我的ptsd總歸是心病嘛。我內心的根結已經解開了許多,雖然獨自坐車還是會有點難受,但時長控制好,就不會太嚴重。”

    “它不在這段時間,為難你了。我也不知道它會突然來找我。倒是你們,居然沒找它?”

    聽到哥哥的疑問,段書逸突然表情一凜。

    家中小弟出生也才四年有余,在此之前,段書逸一直都是家中最年幼的小輩。

    尤其加上偶像的職業素養,因而,無論是在兄長面前,亦或是父母跟前,段書逸已本能習得一套表情管理,眼眶放大,臥蠶用力,嘴角勾著笑,表情透出些天真,會更招人憐愛。

    可此時,段書逸第一次收斂天真,肆意讓少年初成的城府氣場,微微外傾。

    “說到這個,哥,我才想問你。”

    “……”

    “妙妙為什么會知道你在哪里?為什么能找到那里?”

    小貓擅自出走這件事,本該引起家里的騷動。

    然而,段知影獨自休養的那些時日,沒有任何人來打擾,或過問小貓的去向。

    這正是因為,段書逸親自壓下了這件事。

    黎黛和段南尋問起小貓時,段書逸就打馬虎眼,說是明星小貓被朋友邀請去拍廣告了。

    小貓名義上的“主人”都這么說了,黎黛和段南尋自然也沒多過問。

    而平日最在意妙妙的段書逸,又為何能主動隱瞞這件事呢?

    其實這些天,內心最不平靜的人,正是段書逸。

    因為他追溯了妙妙“找到”段知影的完整路徑。

    那天早晨,醒來后,發現妙妙不在床邊,段書逸陷入巨大的恐慌。

    他差傭人們在宅中一起共同尋找,幾乎把別墅的角落都要翻遍,都沒找到小貓的蹤跡。

    在報警和雇傭偵探前,管家提醒段書逸,或許可以先調宅中和沿途的監控。

    這是個好主意,段書逸冷靜下來,由管家帶著,進入監控室調取錄像。

    很快,他們就找到了畫面中的小貓。

    與其說是臨時起意的隨機出逃,妙妙在監控中的表現,精準且明確——

    出門,下樓梯,一階又一階。如果目的未定,憑尋常小貓崽的腦力,很可能半途就停下來,隨意休息,或是無端返回。

    而妙妙,全程都表現得毫無猶豫,徑直向下走。

    下樓之后,在一樓大廳徘徊時,妙妙也未如其他小貓一樣,表現出漫無目的玩耍的興趣,而是意圖清晰地尋找向外的出口。

    直到監控顯示,小家伙鉆進廚房一排櫥柜下方后,就許久許久再也沒出現了。

    “二少爺,這底下,有個通風口。”恰好前些時日廚房修繕,管家清楚地記得這處構造。

    “好。”

    “我這就讓人去找。”

    “等一下!”

    一種預感,驅使段書逸阻止管家的行為。

    他有種沒由來的直覺:以妙妙堪稱詭異的行為來看,這件事,知情的人越少越好。

    “之后,妙妙我自己找。你去轉告剛才幫忙的所有人,就說我已經找到了。”段書逸吩咐管家,“還有,這件事別讓我爸媽知道。”

    管家雖不知道段書逸用意何在,但還是識趣地領命。

    之后,調查小貓去向這件事,幾乎只有段書逸自己和其信任的人脈知曉。

    他就這樣沿途借調了所有商鋪或路口的監控,逐一排查,直到將每個路口錄到小貓的片段,拼湊出一條完整而確切的路徑——

    那是由段家通往寵物診所,前往溫妙然殞命的街口,再折向溫妙然曾住過的出租屋的路徑。

    段書逸知道段知影在那里,他答應過父親不會打擾;既然妙妙也去了那里,他就不再過問。

    可觀察到的異象,這些天一直反復縈繞在他腦際——

    為什么妙妙能找到出租屋?

    他想深究這個問題,不僅僅是因為疑惑,更是因為資歷尚淺的少年,還處在相信奇跡的年紀。

    他內心有種隱晦的、不可大白于天下的期待。

    這個期待似翻攪的鐵水,灼得他寢食難安,又煎熬地期待著某種渺茫的可能性,從翻紅的鐵水中心滾出來。

    眼下,段知影帶著貓回來了,段書逸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沖動,解釋過自己調查的過程后,再次追問心中疑惑:

    “哥,我是在那個街頭撿到它的,理論上,妙妙沒去過出租屋。為什么它能找到那里?”

    因為難以壓抑的興奮,段書逸聲音一哽,迫切上前一步,提高音量:

    “難不成……”

    “書逸。”

    “啊?”

    段知影意外冷靜的態度與喝止,令段書逸微微詫異。

    少年錯愕著,又聽見自己信任的兄長波瀾不驚的聲音,說:

    “既然它這一路出走,到街口之前,都是你帶它走過的路,那也不排除一種可能,它就是從出租屋的某戶人家走失的,所以也記得返程的路。”

    段知影娓娓道來的低沉聲線,像炎炎夏日的冰鎮水。

    讓本熱血沸騰的少年,瞬間就冷靜了下來。

    段書逸呆愣地眨著眼,興奮的表情凝固在臉上。

    段知影繼續道:“畢竟是健康的布偶,又是這種極致品相,一般不會被人遺棄。它大概率本就是某戶人家走失的小貓。眼下看來,因緣巧合,就是我舊時出租屋所在的那棟樓的某戶。”

    “……”

    在排除一切可能后,剩余的結果再難以置信,也只能是真相。

    在和哥哥進行今日的對話之前,段書逸一直篤信這個觀念,以至于內心那個荒謬的猜測,幾乎要被他認定為事實。

    可眼下,聽到哥哥提出全新的、合理的、貼合現實的可能性后,段書逸的猜測便如泡沫,一戳便破滅消散。

    “啊……也對。”段書逸有些尷尬,干笑著說,“那我去查查是哪家的小貓,畢竟現在被我們收養了……”

    “這件事交給我來就好。”

    “嗯?”

    段知影神色如常,“你剛復出,工作正忙,又剛開始嘗試獨立坐車,正是需要注意狀態的時候。我手下人脈多,我派人去查就行。”

    “也對,也好。”段書逸喃喃著,片刻,大概是覺得自己剛才的激動太幼稚可笑,就找了個借口先行離開。

    留段知影抱著貓,站在原地。

    目視段書逸背影漸行漸遠,直到消失在視線里,段知影繃直的肩頸,才微微松垮。

    男人古井無波的神色,終于流露出片刻弛懈。

    他看向掌心的妙妙,小家伙還酣睡著,鼻頭沒有最初那么干燥,已經呈現些微健康的濕潤感。

    好像一切已然如常。

    可段知影卻很清楚,一切都和過去不再一樣——

    他知道段書逸猜到了什么。

    與敏銳的弟弟一樣,他內心同樣持有荒謬的猜想,并愈發根深蒂固。

    但那畢竟是猜想,是難以被驗證的命題。

    段知影選擇隱瞞,如其所說,此時正是段書逸的關鍵時期。

    心態不穩的少年,更不能被縹緲的妄想影響。

    *

    妙妙感覺自己的腦子暈乎乎輕飄飄的,像被摘下來放在了云上。

    但身體卻又膨脹得難受,好像外部有灼熱的爐子在烤,內里卻又兜著塊化不開的冰。

    它迷糊間,感覺自己的四肢被溫柔地擺動,有人類的手指握著自己,給自己擦拭肉墊。

    有的時候睡得正沉,它也會察覺到似乎有人輕輕捏開自己的嘴巴,往里注入有一點點苦的藥劑。

    “mia……”

    妙妙吧唧吧唧嘴,不悅地“逃離苦海”,趴著繼續睡覺。

    這一晚很漫長,身體的難受具象成怪獸,在小貓腦子里追擊,它被驚醒好幾次。

    好在,每次睜開眼睛,妙妙都能看到面前有不同的人,陪伴自己。

    第一次是段書逸。

    少年擔憂地盯著它,目不轉睛,眼見它醒來,趕忙關切湊過來,輕聲問它需不需要什么。

    妙妙沒多少力氣,連開口回應段書逸都做不到,只能在少年握著自己的爪爪時,悄悄在他的掌心里,開一朵花。

    它記得,之前為了讓自己爪爪開花,段書逸哄著教了很久。

    現在給他開一朵花,他應該就會開心了吧?

    妙妙的眼皮又耷拉下去,沒看見段書逸對開花的回應。

    它只有耳朵顫了顫,聽見少年輕輕抽吸的聲音。

    第二次睜眼,看見的是段南尋。

    妙妙很意外,平日幾乎不怎么在家的人,今晚不但回來了,甚至還在這里陪它。

    只不過,大概也是一日疲憊,加上夜已深,段南尋單手靠在它面前的桌面,伏著睡著了。

    怎么不去床上睡呀!

    妙妙這回醒來,已經有了些力氣,抬起爪爪,在段南尋頭頂輕輕按了按,好像在安撫這位年長數十倍的男人。

    畢竟段南尋守得睡著了,房間里太安靜,妙妙清醒了會兒,又無聊得睡了過去。

    第三次睜眼,就是段知影。

    此時窗外天色已趁魚肚白,本該是萬籟俱寂的時分……

    面前的段知影,眼神卻依舊清醒,顯然徹夜未眠,還毫無睡意。

    見它醒來,段知影微垂的眼皮一抬,湊近些許,抬手過來。

    人類的指腹先在小貓耳道內捏了下,妙妙耳朵敏感,蜷縮著身體,偏著腦袋想要躲掉。

    惡劣的人類沒放過小貓,捏完耳道,又探手觸摸小貓的后腿內側。

    妙妙咕嚕著把后爪從人類虛握的手指中抽出來,結果下一秒,段知影就把指頭,探向了它的尾巴根部!

    小貓就沒有隱私了嗎!

    “喵嗚!”妙妙也不困了,當即翻身坐起來,要和段知影繼續對抗路PK。

    ——“妙妙醒了嗎?”

    身旁傳來被電流音覆蓋的女聲,妙妙這才注意到,自己所在的小桌邊,竟還架著一部手機。

    手機屏幕上,是坐在躺椅上的黎黛,睡眼惺忪的,顯然是被小貓叫聲剛驚醒,胸口壓著本攤開的劇本,大概本在徹夜研讀。

    妙妙注意到,手機屏幕上正中的數字,顯示:5:34:25。

    5:34:26、5:34:27……

    那不是當下的時刻,而是通話時長。

    妙妙這才意識到,自己先前經歷過的昏沉痛苦,是因為生了病。

    而片段的睡眠間看到的人……

    是輪流值夜守著自己的家人們。

    家人。

    這個詞令小貓陌生。

    而此時,這個概念在腦中的出現,又讓小貓熬過病痛后本虛弱的小心臟,一下一下,健康有力地搏動起來了。

    我有家人了。

    妙妙分明已經不再病懨懨的,可鼻尖還是酸起來,眼前彌漫朦朧水汽。

    我不知道我以前有沒有……

    現在我很確定,我有家人了。

    “明明不發燒了,怎么還淚汪汪的?”段知影用濕巾擦過手指,注意到小貓的眼睛,又用指腹輕輕刮它的頸背。

    哦……所以你剛才亂摸我,是在檢查我有沒有發燒呀……

    對不起啦,誤會你在欺負小貓……

    妙妙自覺地用腦袋蹭蹭段知影的手指,換來男人釋然的輕嘆。

    旁邊的黎黛也看清了小貓的狀態,終于舒一口氣:

    “好好好!終于有精神了。妙妙這次熬過了幼貓的大劫,以后,都是妙妙的福氣了!”

    *

    后面的日子,應了黎黛那句預言。

    大病初愈的妙妙,比以往更生龍活虎。

    以前還瘦弱的小奶貓竄起了個頭,生得更健壯,毛發也愈發膨松柔軟,摸起來手感像優質的棉花。

    妙妙自己也感覺,腦筋和記性都比以前更好了。

    以前總會忽略或遺忘的細節,現在它能精準地察覺,并準確地回憶。

    對此,黎黛、段南尋和段書逸,都會夸它是聰明又漂亮的小貓。

    偏偏段知影那個壞人類,非要說它是“胖小貓”。

    給妙妙急的!

    每次段知影這樣說它,它馬上就躺倒在這壞人手下,打滾翻騰,露出自己的肚皮或頸背。

    而后,妙妙會歪著腦袋仰起期待的大眼睛,好像在無聲催段知影:

    你摸摸我呀!

    你摸摸我就知道啦!

    我只是毛茸茸,我才不胖呢!

    第39章 貓奴

    大病過后, 妙妙察覺自己的身體肌肉越發健壯有力。

    以前拿爪爪刨貓抓板,百里功耗一整只小貓,瓦楞紙只受了點皮外傷。

    現在它閑來無事一邊發呆一邊扒拉貓抓板, 等它回神,爪下的瓦楞紙已經被刨得綻開細絲般的拉花。

    剛搬來的貓抓窩窩, 一天不到又得換了。

    小貓低頭看爪,好奇自己這么小的爪爪哪來這么大牛勁。

    小貓再抬頭, 就會對上段知影托腮觀察自己的眉眼。

    不含一絲責怪, 有的只是贊許和縱容。

    讓妙妙一下就有了底氣:

    小貓力大能造怎么了!

    沒有人會責怪小貓咪!

    除去意識到段知影對自己的縱容,妙妙還有一個發現:

    這人最近陪伴自己的時間,遠比以前多得多。

    且注視小貓的眼神, 也和以往有了變化——

    過往涼薄且冷漠的眼眸, 近日來總盛著點探究的意味, 但目的性不強, 更像是閑適的打量,只要小貓抬頭發現他的注視,他就會微勾唇角, 自然將觀察的表情轉換為溫柔的承接。

    長大后, 比初生時更機敏靈巧的妙妙,有一種敏銳的直覺:

    這個人好像在看小貓咪,但又不完全在看小貓咪。

    至于除了在看小貓咪, 還能在看什么……

    妙妙理直氣壯不知道:

    我只是個小貓咪,我怎么知道!

    都說性格好的小貓會黏人,那換位到妙妙的視角,段知影就是個“性格好”的人。

    也不是說段知影多么活潑開朗陽光樂觀。

    單純在描述段知影近期“黏貓”。

    吃飯帶著,睡覺帶著,上班也帶著。

    傳聞中“伏地魔城堡藏著玲娜貝兒”的七彩奶色貓爬架, 也是派上了用場。

    這天也是,段知影坐在餐桌邊,桌面上擺著一小盤白水焯肉絲,和一只小貓咪。

    要不是段知影沒長尖尖的牙和紅紅的眼,妙妙都要懷疑這人其實是要吃自己。

    “喵嗚?”

    它在那散發著淡淡肉香的盤子邊踱步,有些疑惑。

    以人類常追求的色香味俱全的美食標準來評判,這盤肉屬實烹飪得太過簡單,又被撕得太碎。

    對人類來說有點潦草,但對小奶貓來說剛剛好。

    “想吃嗎?”

    段知影的聲音在它頭頂響起,它仰頭,對上他詢問的表情。

    給我噠?

    妙妙雙眼發亮,湊到盤子邊緣,鼻子尖尖在肉絲上拱啊拱。

    肉食動物基因里的食欲被激發,妙妙被香得腦子都迷糊了,趕忙吐出舌頭尖尖,像以往咂吧奶泡糧和幼貓貓條一樣,舔那些肉絲。

    結果可想而知,它只能把肉絲舔得軟趴趴,勉強能品出一點味道,完全無法滿足食欲。

    給妙妙急的!

    干脆一腦袋扎進肉絲堆里,直接枕在肉絲上——

    一根香氣滿足不了,一堆香氣就能滿足了!

    主打一個以量取勝!

    “怎么還睡上了。”伴著低沉的輕語,一只大手將妙妙從肉絲上撈起來,擺慧桌面上。

    不待妙妙回頭去看段知影,就先看男人的另一只手,并不嫌棄那些被小貓舔過的肉絲,拈起一條,主動送到妙妙嘴邊。

    妙妙仰頭去看段知影,見段知影微微張口,像是示范,小聲示意:“啊。”

    “mia~”妙妙有樣學樣,張嘴。

    肉絲就被送到它嘴邊,它閉上嘴巴含進去,歪著腦袋咂摸。

    段知影沒松手,攥著肉絲的后半段,像是怕小家伙囫圇咽下去,手指控著,嘴上還空嚼著,在教第一次學吃肉的小貓,如何用牙。

    小貓的牙齒結構和人類不一樣,沒有用于磨碎食物的臼齒,好在妙妙聰明,看著段知影的示范,領悟了可以用牙撕碎肉絲,終于把前半段肉扯下來。

    噴香熱乎的肉劃過唇舌,咽進食道,沉進胃腹,讓妙妙爽得淚眼汪汪!

    肉肉太好次啦!

    嗚嗚嗚我要次一輩子肉肉!

    段知影教了一次,妙妙后面就會自己吃肉了。

    它的腦袋迭在盤子邊,嘴上用力,腦袋也在用力,全身都在輔助它撕碎肉肉咽下去。

    吧唧吧唧,吃得津津有味。

    也大概是第一次給小貓喂肉,怕吃得太多不好,段知影這頓沒給它準備太多,份量恰到好處。

    妙妙剛好感覺到飽,盤子也剛好見底。

    它心滿意足地揣著手手,在桌面趴成一個小球休息,片刻才記起,段知影給它喂了飯,但段知影自己還沒吃飯。

    妙妙仰頭看段知影,喵喵叫。

    它看見段知影微偏頭響應自己,眼皮微抬,像是困惑。

    要怎么表達自己對這個人類還沒吃飯的關心呢?

    妙妙低頭看到餐桌上本來裝肉的盤子,用爪爪往段知影面前扒拉一下,又扒拉一下。

    這回,段知影似乎理解了它的意思,低頭靜靜看著盤子上的肉渣和油光,淺笑婉拒:

    “謝謝,我不吃。”

    妙妙:“……”

    笨蛋人類!

    妙妙這邊正在心里罵罵咧咧,那邊段知影抬腕看了眼時間,自言自語:

    “好像也到飯點了。”

    所以要吃飯了嗎!

    妙妙眼睛亮起來。

    結果還么開心多久,下一秒,妙妙就聽見這個“不識好歹”的人類碎碎念:

    “今天周幾?營養師給我調的藥是……”

    又要喝那種五顏六色用來維持生命體征完全稱不上是在吃飯的東西嗎!

    “喵嗷嗚!”

    妙妙惡狠狠地用小奶音威脅。

    尤嫌不夠,還特地用爪爪跺了下桌面!

    發完脾氣,它又意識到,笨蛋人類連自己催吃飯的意思都聽不懂,怎么可能理解自己這一長串“不許喝那種東西給我好好吃飯”的心思?

    想到這里,妙妙就有點委屈——

    憑什么我聽得懂人類的語言,人類卻不懂我想說什么呢?

    人類對我很好,我很高興,但,人類對人類自己不好,我也會很難過呀!

    剛吃完肉還精神飽滿的小奶貓,一瞬垂頭喪氣地趴下去。

    耳朵都耷拉了。

    本以為這就是個死局,自己的關心無法傳達,眼前這個只會糟蹋自己身體的男人,又要茍延殘喘地過一天……

    出乎意料,妙妙只覺,自己的下巴被人類的手指輕輕撓了撓。

    它沒有抬頭,只掀起眼皮,試探地看段知影一眼,見男人向來從容鎮定的表情,罕見地出現了惶恐。

    那倉皇的神色太過陌生,以至于妙妙第一眼沒能辨認出,這也是會出現在段知影臉上的情緒。

    驗證了妙妙猜想的,是下一秒段知影輕聲細語的哄:

    “別不高興了,好不好?”

    “。”妙妙眼珠子轉開,不看他。

    段知影又哄:“我不喝藥了,我好好吃飯,好不好?”

    “!”妙妙重新看向他,耳朵尖尖重新豎起來!

    小貓這樣的反應,情緒非常明顯,段知影又不是真的笨蛋,當然能看懂,轉頭看向餐廳外。

    餐廳之外,管家正待命,眼尖捕捉到廳內少爺的回眸示意,立刻進來詢問:

    “大少爺有什么吩咐?”

    “備個午餐。”

    這個時間點,又在這個房間,換作是家中任何一個成員,管家甚至不會主動問,就會提前遞上可選的菜品方案。

    但畢竟發問的人是段知影,管家才“多此一舉”問了嘴,得到了預料中且依舊令人意外的答案,管家還是驚疑一瞬:

    段知影真的很少在家中好好吃飯。多數時候,要么靠營養師調的藥劑湊合,要么在公司附近隨便找個餐廳將就兩口,偶爾在家實在餓了,就自己煮點意大利面蒙混一頓。

    這人的食欲和物欲水平,低得完全不像是豪門之子,更遑論還坐在大量用腦能量消耗極大的總裁之位。

    因而,聽到段知影主動差宅中私廚烹飪,對管家的沖擊,不啻于聽到段南尋在年會上唱《學貓叫》。

    好在,出色的職業素養和多年的職場經驗,讓管家快速收斂好表情與心情,恭敬且專業地繼續問:

    “少爺有什么想吃的嗎?”

    段知影被問得先是一怔,轉而看向桌面正望向自己的小貓,輕輕彎了彎眼角,回管家:

    “那就,烤肉吧。”

    *

    下午上班,妙妙也被帶到了段知影的辦公室。

    雖說辦公室里準備了貓爬架,段知影卻沒把它一只貓丟在那里,而是像個桌面小擺件一般放在手邊,時不時給茶寵澆水一樣,撓撓它頭頂,舉著逗貓棒鬧鬧它。

    偶爾有員工,甚至哪怕是熟悉段知影的秘書李昭,捧著活頁夾進來的時候,都會被嚇一跳。

    雖說不是“內有惡犬”那種威懾。

    但“段總辦公室內有萌貓”的沖擊,也差不多。

    對外界好奇的打量,妙妙并無察覺。

    小貓被養得好不好,平時受不受寵愛,從行為舉止上就能看得出來。

    李昭打眼一看就知道,桌面這只白絨絨的小團子,平時一定被嬌慣得厲害,就差騎在段總頭上了——

    畢竟,有檔夾被打開放置在段總桌面時,段知復印件人可能還沒看,這只小貓就會先好奇地坐在紙面上,低頭煞有介事地看字。

    赫然一個貓總。

    也不管自己丁點小,襯得字都特別大,且不說小貓能不能看懂,以它的身體比例壓根看不全。

    畢竟屁屁底下還壓了那么多字。

    以李昭平日對段總的了解,他條件反射以為小貓要被拂下活頁夾,甚至挨教訓。

    但意外的是,段總并沒有這么做。

    李昭悄然抬眼打量,恰好對上段知影投過來的視線。

    更意外的是,李昭竟從那雙慣常因居高臨下而顯得疏離乃至倨慢的眼眸里,看出了稀奇的歉意。

    仿佛在為自家闖禍小孩賠罪的家長。

    “不急的,沒事。”李昭忙說,“貓總慢慢看文件,我剛好慢慢看貓總。”

    沒有什么比帶薪看小貓更賺的福利了!

    見李昭不介意,段知影才輕輕哄紙上的小貓,手掌在貓屁屁后微微推動,但沒有用力,格外小心:

    “看不懂吧?下來好不好?該我看了。”

    “喵嗚。”小貓仰頭看人。

    人低頭看貓,“還想看?回家我給你讀故事書好不好?”

    “喵嗚~”小貓紆尊降貴地從紙面下來了。

    英雄難過小貓關,段知影終于拿到那份被霸占的文件。

    李昭默默看好戲,在心里把段總謫仙一般高高在上的形象,暗暗重塑為“從此君王不早朝”的“貓奴”。

    十分鐘后,探討完公務的李昭,神清氣爽地走出辦公室,恰好遇上門外正在深呼吸的總助。

    這是他們幾個智庫成員常有的習慣,段總給他們開出的待遇向來豐厚,平日也并不會耀武揚威折磨,但去段總辦公室逛一圈,總有種陰曹地府走一遭的陰冷。

    暴君易揣測,仁君好輔助,但異于常人的天才,心思最難琢磨。

    其中摒棄了不少人性的段知影,尤為如此。

    總助正為進辦公室做最后的心理建設,卻被出門來的李昭按了按肩膀:

    “別想了,直接去吧。”

    “不是,”總助看李昭臉色,詫異,“你這哪像是從總裁辦公室出來的狀態啊?”

    李昭嘖嘖搖手指,高深莫測笑道:

    “今時不同往日,我保證,里面有好東西。”

    *

    以往的總裁辦公室門可羅雀,員工們不到逼不得已,幾乎不會主動拜訪。哪怕不得不去,也要把所有需要報備的事項收集完畢,能去一次就結束的,堅決不去第二次。

    但今天,總裁辦公室,有一點熱鬧。

    時不時就有人叩門進來,拿著各種活頁夾,耳朵聽著段知影的指導,眼睛卻時不時瞟到桌面的小貓身上。

    大家倒也不是什么貓控。

    但論誰看到長著那么純凈藍色大眼睛的漂亮小貓,高低不多看幾眼!

    總裁辦公室莫名成了景點,桌面的小貓成了必去打卡點。

    接待“專業度頗高”的“游客”并不費功夫,但終究還是費神,間隙,段知影和妙妙都從彼此的臉上,看出了點倦意。

    “要休息一下嗎?”段知影主動問。

    居然能從這位“工作機器”口中聽到“休息”的邀請,妙妙樂得清閑,趕忙點頭。

    接著,它就看見段知影便起身給辦公室門口掛上“勿擾”的提示牌,進門后,還順勢鎖了門。

    “想怎么休息?”段知影坐回辦公椅上,征求小貓的意見,“這里畢竟是辦公場合,沒把你的玩具帶到這里來。”

    妙妙都聽傻了:辦公場合放玩具不合適,放貓爬架就合適啦?

    而且怎么休息,你還要問小貓?

    小貓想玩什么,你能聽懂,還是能配合呀?

    我想捉老鼠你也愿意陪我嗎?

    雖然小貓并不想捉老鼠。

    小貓只是純杠。

    可轉念想到,段知影作為一個娛樂活動極度貧乏,甚至生活的樂趣比小貓還要匱乏的人類,妙妙又心疼起來。

    作為小貓,這個世界的一切,都讓它覺得新鮮好玩。

    一只貓無聊待著的時候,它甚至可以和自己的尾巴打架,一點也不孤獨。

    更何況,段家人把它養得特別好,幾乎不會讓它長時間落單。

    所以,小貓從不恐懼“休息”或“玩耍”。

    但,眼前的人不是。

    妙妙注意到,坐在桌邊的段知影,雙手交迭在桌面,但指尖卻并不放松,不住地反復摩挲著指被。

    分明是休息時間,但眉頭卻鎖得比方才閱讀公文時還要緊。

    對這人而言,“休息”是一件需要“明示他人不要打擾”,且“慎重鎖上門”的,嚴肅的事情。

    好像,工作才能使他放松。

    反倒真的要休息,真的要享受,真的要和自己的思維獨處的時候,段知影還會加倍緊張起來。

    究其原因,要么,段知影不習慣放松。

    要么,段知影在休息時,會經歷讓他比工作更痛苦的感受。

    抑或是,二者兼有。

    如今得知段知影的過往,妙妙猜想,大概率是“第三種”可能——

    習慣了高頻工作,慣性摒棄自我,是段知影給自己制定的,不回憶起溫妙然的最佳方案。

    而當下,段知影主動提出“休息”,恰好證明他思維的轉變,這是好事。

    念及至此,妙妙趕忙從日漸機靈的腦子里,搜索“人類休息時喜歡做的事”。

    像被慣性沖上來的念頭,由一個溫柔的青年音緩緩訴說:

    ——“壓力大的時候要好好發泄,可以聽歌,我也允許你偶爾喝點酒。”

    娓娓道來的聲線,摻了一點點水汽,情緒飽滿得連小貓都能感覺到:

    這是場對話,截取自一次別離。

    喝酒不太好,之前小貓闖過禍。妙妙想。那就聽歌吧?

    正當小貓糾結著,要怎么把“聽歌”這個選項傳達給段知影時……

    不知是感應到什么,還是回憶起什么,段知影竟也主動對妙妙說:

    “對了,要不要聽歌?”

    作為小貓的妙妙,都習慣了自己的意思被人類曲解,此時段知影竟主動“猜”到自己的心思,它反倒愣住了。

    小貓明鏡如池的藍眼睛,映出段知影了然的笑意。

    他更確定地頷首,“好,就聽歌。”

    段知影拖鼠標在計算機上選歌時,妙妙默默抬爪爪,按了按心口——

    這個人真好養。

    畢竟這么通貓性。

    第40章 守約

    第一首聽的是首舒緩的鋼琴曲, 旋律輕盈,像棉花糖里面摻著跳跳糖,鋪成了一首讓人心情愉快的歌。

    妙妙聽著純音搖頭晃腦, 正享受著,抬頭看到段知影又在托腮盯著小貓。

    目光柔柔地投注, 像舞臺的聚光燈,只聚焦于它。

    但又并非如燈光一樣篤定, 而是帶了點私人感情, 摻雜了一點渙散,好似迷惘與動搖。

    他怎么又在盯著小貓發呆?

    與小貓對上視線,段知影睫羽顫了顫, 從短暫的離神中驚醒, 輕勾嘴角問:

    “喜歡這首歌嗎?”

    “喵!喵?”

    “你問我嗎?”段知影眼眸偏轉, 一瞬思索, 許久才猶疑回答,“喜歡。”

    不喜歡就不喜歡,也不用怕潑小貓冷水硬說喜歡。

    哪有“喜歡”需要考慮這么久的!

    妙妙并不信他, 他不喜歡, 小貓也不想他將就陪自己聽,它拔著四肢走到計算機前,要用爪爪去摸鼠標。

    “你要切歌嗎?”

    段知影捏著妙妙的爪爪, 扶著按在鼠標上,控著小貓爪一起挪鼠標。

    “對了,這首你應該會喜歡。”

    咔噠。

    妙妙只聽鼠標發出輕響,下一秒,計算機音響里傳烏克麗麗鈍而脆的撥弦音。

    小貓仰起頭看屏幕,距離太近, 看得不是很清楚,緊接著,它就被段知影抱起來,拉遠了距離,直到坐在段知影懷里。

    于是,妙妙看到了計算機屏幕上的段書逸。

    驕陽海岸邊的少年身著花色襯衫和短褲,金色的頭發與海面粼粼的光點遙相輝映,手捧的烏克麗麗與清脆的嗓音和諧共鳴,演唱一首輕快的夏威夷風單曲。

    表情自信,神采飛揚,煥發著獨屬于這個年紀才有的朝氣活力。

    “喵嗚!”看到段書逸,妙妙很驚喜。

    空巢小貓有點想念段書逸。

    “這是他最近剛發的新歌,我就猜你會喜歡。”段知影摸著妙妙的頭頂介紹,“那次復出演唱會效果很好,之后來找他的商務越來越多,他的工作狀態也越來越好。”

    聽到段書逸的近況,妙妙的眼睛都亮起來——

    雖然見不到段書逸,它會想念段書逸,這卻并不是難過的情緒,相反,它很高興。

    越是見不到段書逸,越證明段書逸在外面飛得很高很穩,夢想的事業逐漸落地成真。

    越是見不到段書逸,越說明這個少年真正走出過去的陰影,不再需要依賴一只丁點大的小貓咪。

    年僅兩三個月的小奶貓,突然就心生一種“初為人父母”的欣慰。

    “不過不用遺憾,他只是暫時不在家,而我會一直陪著你。”

    出乎意料的安慰,讓妙妙耳朵尖尖一抖,險些懷疑自己聽錯了。

    它揚起腦袋,對上段知影認真的注視,不似作偽。

    它默默低回腦袋,一聲沒搭理,一副“朕已閱”的貓主子嘴臉。

    表面傲慢高貴。

    其實在段知影的手掌下,爪爪偷偷開了花。

    *

    入夜,段知影斜依在床頭,將妙妙抱著放在小腹上,在它面前展開一本童話繪本。

    之前在辦公室“搶”合同時,說好給讀故事,段知影言出必行,回來真的給它讀了。

    室內只開了暗橙色的燈,將整間因鋼架寬敞結構本該顯得冰冷的房間,襯托得溫暖。

    也給段知影略帶磨砂質感的低沉嗓音,覆上一層柔和的濾鏡。

    讓人如同置身于酒吧紙醉金迷的燈光里……

    卻被酒保調了一杯旺仔牛奶。

    這副金貴的低音炮不讀點刺激的,反而讀這種寶寶巴士,真的有點暴殄天物!

    給妙妙聽得有點困,也算是充分達成了睡前讀物的目的。

    不過現在的兒童讀物,內容確實比以往合家歡的故事多了些深度。

    妙妙只見繪本下一頁,畫面故事主角的小白貓,最終沒能將一路收集到的肉和骨頭,帶回家給它的好朋友,它因為太珍惜友人,自己舍不得吃,體力不支倒在了回程的路上。

    而更大的遺憾是,它的友人并不能享用它帶回來的食物,因為它的友人,只是一朵小花。

    悲劇的結局,讓妙妙困意全無。

    而之前一直讀得很流暢的段知影,目睹這一頁的故事展開,也先是一僵,片刻才繼續讀:

    “好在,小貓突然想起來,在愛自己的友人之前,要先愛自己。只有愛自己,保護好自己,它才有力氣保護它的小花。”

    “喵嗚?”妙妙小小的身體一抖,因這與畫面截然不同的故事而詫異,它仰頭,看到段知影仍專注看著畫面,手指沿字面走過,好像讀的確實是原文。

    “于是,回程的小貓,餓了就吃肉和骨頭,渴了就喝水,累了就躲在樹葉下面,睡上有美夢的覺。等它旅途結束回到家,友人的種子也已經發芽,它將肉和骨頭埋進土地里,有了滋養,友人開出了特別漂亮的小花。”

    被這么巧妙地一改,故事立意未變,情節走向變得溫暖。

    妙妙忍不住看看畫面上方的字,又看看段知影。

    疑惑的小表情仿佛在問:你真當小貓不識字呀?

    然而下一秒,妙妙的眼前就被蒙上了一雙手。

    良善的黑暗將小貓的視線覆蓋,讓它再也看不見畫面上悲傷的原文。

    黑暗之外,男人沉靜的聲線,溫柔道:

    “你就當我說的是原文吧,你沒有讀懂悲劇的必要。”

    “喵嗚?”

    “我和以前不一樣,我已不再無能為力。你只要單純快樂就好,我保證,你絕不會再經歷一次那樣的結局。”

    心尖一顫。

    這句話讓妙妙覺得熟悉,仿佛不久之前,才在這個人口中,聽到相似的剖白。

    同時,妙妙也清楚地意識到:這句話,不會是一個人對一只小貓說的。

    那個“再”字意味深長,包含了太多妙妙現在無法解讀的情緒。

    不過,妙妙喜歡這個版本的故事,喜歡每個小貓和友人,都擁有美滿的結局。

    它也喜歡段知影的細致,喜歡他如此用心地呵護妙妙小小的情緒。

    “好了,”段知影把手挪開,溫暖的橙色燈光重新漫回妙妙的視線,“困了嗎?準備睡覺了嗎?”

    “嗷嗚~”妙妙軟軟地應著,打了個哈欠。

    “那就睡吧。”

    妙妙被小心地放到枕邊,旁邊的絲絨小巾被段知影拎起,蓋在身上。

    它看向段知影,卻見對方還坐著,把手中的繪本換成了平板,并沒有要睡覺的意思。

    “嗯?”注意到小貓的視線,段知影解釋,“你先睡,我再看會兒報表。”

    妙妙一聲不吭,就這么直勾勾盯著段知影看。

    “怎么了?床頭燈太亮?”段知影抬手拉燈繩,熄了室內的燈。

    臥室內光線昏暗,只剩平板發出瑩瑩藍光,投在段知影臉上。

    妙妙還是一言不發,直勾勾盯著段知影看。

    “……”沉默片刻,段知影無奈嘆氣,“知道了知道了。”

    平板息屏,室內再無光線。

    妙妙聽到床邊窸窸窣窣的動靜,緊接著身下的大被子被掀起一陣風,它借著貓視力看到段知影的身體躺下來,而后手臂一撈,將它撈進懷中。

    “這樣可以了嗎?”

    “喵~”

    暗夜中的小貓終于響應,聲音帶著蜜一樣的甜。

    它聽到身邊的人回以一個氣音的笑,像是心甘情愿被小貓俘虜。

    一人一貓相擁著,沉沉入夢。

    這幾天妙妙很快樂,因為快樂,它做了個美夢,因為美夢,它又加倍快樂。

    這快樂的由來,不僅是源于段知影的悉心照料,更是眼見段知影終于試著“好好生活”,而心生的滿足。

    好好吃飯,好好休息。

    享受音樂,享受和小動物玩耍。

    不要囿于思念。

    段知影真的在好好照顧自己。

    段知影真的在守信履行一場小貓不記得的約。

    *

    “段知影,我生病了。”

    早晨剛醒,還在被boss級冬日被窩牽制而蛄蛹磨蹭的妙妙,聽到經由手機電流音加工的熟悉女聲如是說,當即激靈著從被子底下彈出來。

    它只見,床邊的段知影正在系襯衣的袖扣,床頭柜的手機屏幕上,映著黎黛氣色紅潤的臉。

    再回憶起女人方才中氣十足的聲音……

    聽到母親自稱生病段知影卻鎮定自若,妙妙也不奇怪了。

    果然,段知影冷靜問:“得了什么病?”

    “得了種不抱到一只兩三個月的、粉鼻子粉嘴巴粉爪爪藍眼睛、白毛淺紋藍山雙的布偶幼崽,就會想哭的病。”

    段知影:“。”

    妙妙:“……”

    夫人您干脆報小貓的身份證號吧!

    “段知影你看看你那表情,你怎么能不信呢?”黎黛不服氣,“換位思考,換作是你好長時間不能抱到妙妙,你能受得了?”

    妙妙仰頭看段知影的臉色,見男人神情了然,居然真聽懂了這種潦草的舉例!

    可實際上,切換到段知影的視角,黎黛這番看似浮夸的舉動,就能被解讀出深意——

    黎黛討小貓話術實在太過鉤直餌咸,壓根不像段知影認知中,能在內娛那種遍地人精的環境里穩坐影后之位的演員,應當有的水平。

    既不克制含蓄,也不優雅委婉。

    既然確認這不是黎黛該有的水平,那就說明,黎黛是故意賣了這樣的破綻。

    簡單粗暴的邀請,甚至帶點任性蠻橫。

    和幼兒園小朋友回家跟爸媽撒嬌,說“我就要就要嘛”的水平差不多。

    小孩子敢那樣放肆,是認定了爸媽會寵著自己。

    而黎黛現在,刻意在段知影面前這么做……

    無疑是一種試探:

    一位母親在向“久違”的兒子試探,試探他還有沒有縱容她的能力。

    察覺到個中意味,段知影便說不出拒絕的話。

    段知影低頭,看向乖巧蹲在手機屏幕前的小貓,恰好小貓也仰頭回看,正在觀察他。

    “你愿意去陪奶nai……”

    腦中一個念頭冒出來,打斷了段知影的稱呼。

    沒料到本無關緊要的倫理伏筆,竟會在此刻莫名回收成玩笑,他喉結一滾,無奈吐出一口氣,改口:“……陪她嗎?”

    坐在床頭柜上的小貓聞言,邁開小短腿靠近手機,用腦袋頂著屏幕中的黎黛,左蹭一遍,右蹭一遍。

    好像要穿過屏幕,到對面的黎黛懷里去。

    是很容易讓人心軟的,天真又親近的姿態。

    見狀,段知影眸色深沉一瞬,轉而又亮起來。他順勢查看手邊平板上的日程,說:

    “剛好今天,我有個合同要去C城談,我會順路把妙妙帶回去。”

    “你答應把妙妙借我玩啦?太好了!不過你不用特地送來,剛好我聯系管家差人跑腿給我送東西,你把妙妙轉交給他就好。”

    正在穿西裝外套的段知影,聞言,手部動作一頓,半晌才自然且篤定道:

    “別人送,我不放心。”

    “好吧,也能理解。但你特地來送一趟就要離開趕去開會,也太折騰了。我會不好受。”

    母子倆有來有往地遞著話,睡眼惺忪的小貓在一旁聽著,也剛醒了神。

    它聽到誰說話,就往誰那邊看,小腦袋就跟被擊打的網球似的來來回回。

    直到,它聽見黎黛甩出問題的關鍵,卻遲遲等不來段知影的回復。

    妙妙當即看向段知影,卻見段知影剛好也在看向小貓這里。

    它只見,男人的眼眸晃了一瞬,似乎回憶起什么,而后定睛又看過來,仿佛小貓在他記憶里給出了答案。

    而后,它聽見段知影回復黎黛:

    “那我不急著走,坐一會兒,這樣就不算折騰了。”

    家人小坐休憩閑聊,本是尋常的事。

    但對于黎黛,這卻成了預料外的回答。

    一開始還故意顯出浮夸輕佻神情的女人,本來只是想討一只小貓,此時卻因這意外的收獲,而流露出真誠的竊喜。

    “知影,我可以理解為,你是要來探媽媽的班嗎?”

    “可以。”

    “好。那我可就期待了。”

    “嗯。”

    待到通話結束,屏幕確定閃黑,黎黛才雙手拍在一起,雀躍如少女,瞥見附近的總導演,忙招呼:

    “江導,剛好你在,幫我看看我妝花沒花?”

    戴鴨舌帽的江導走過來,雖外表是個膀大腰圓的糙漢,但作為總導演的審美并未掉線。他確定女人的妝容精致如初,哪怕稍有出油,也只是讓本就服帖的粉底,呈現更自然的閃光。

    “漂亮著呢。怎么突然這么高興?”

    “當然有好事了!”黎黛喜滋滋道,“一會兒我家小貓要來陪我了!還有……”

    唉。

    一聲婉轉的嘆息,似乎沉在女人胸口里多年,終于得以逸出。

    她嘴角帶著恍惚的笑意,感嘆道:“時隔多年,這是我大兒子第一次來探我的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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