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探班
妙妙被段知影帶到片場時, 所見是工整的混亂——
各色粗細不一的管線軌道鋪了一地,大大小小的補光鏡和黑色機器被或推或扛地移來移去。
人影幢幢,皆行色匆匆。身著灰撲撲工裝的, 一看便是劇組場務;而衣著靚麗色彩明艷的,大多妝容精致, 一看便是明星演員。
這其中,妙妙一眼就看見了身著紅粉牡丹繡旗袍的黎黛。她盤發后綴著珍珠銀飾, 婀娜站在蘇式園林的輕風中, 赫然融成民國風景中的一道綺麗。
“喵嗚~”
妙妙張嘴叫喚,已經竄了些個頭的小貓,聲音也更有力, 很快, 那邊黎黛就聽到它的叫聲, 循聲望過來。
本就驚艷的五官因笑意展開, 像冬末春初新綻的花。
“寶寶!你來啦!”
劇組周遭的工作人員,聽見頂咖黎黛發出如此驚喜的聲音,紛紛看過來。
幾個負責道具和設備調試的技術人員, 正氣焰囂張地指點著實習生。他們這組只能算半個圈內人, 能認清明星已經算不錯,更不用說了解明星的家事。
因而,當眾人看見黎黛款款走向一位西裝革履、個高腿長的年輕男子, 目光忍不住跟隨,幾名實習生偷偷交流起來:
“那哥是誰?好帥!”
“對呀,他和黎黛女士是什么關系?怎么被叫‘寶寶’?”
“還能是什么關系!”眼見風頭被搶,有前輩提高音量,“黎黛那么年輕,那總不可能是她兒子吧!大概率是養的小白臉!有錢人是這樣的……”
有后輩嘟噥:“聽說黎女士和丈夫感情很好啊, 而且她名聲風評一直也很好……”
前輩怒目橫對,“那是資本家給你營銷的結果!年輕沒見識是這樣的!不要做有錢人有實力還有人品的美夢了,老老實實跟著我們學跟著我們干,擴展格局和眼界!”
“……”
眾人討論不出個所以然,就繼續觀察。
直到他們看清黎黛停在帥哥跟前,伸手把一團毛茸茸的小家伙接過來,親昵地用臉蹭小毛團子的頭頂。
眾人才了然:
哦。“寶寶”指的是小貓。
那帥哥只是個送貓的。
“看什么呢看什么呢!”
道具組的組長聽到組員們的議論,又看到大伙毫無掩飾的注視,把列表的紙卷成小棍,就來一個個敲他們的腦殼,著重批評那幾個前輩:
“不教點好教后輩嚼舌根!那是黎女士的兒子,最近小火了一把的段總!摸魚時多少上點網!”
眾人悻悻四散開,還是按捺不住好奇,轉而在另一邊聚在一起,又偷偷觀察那對母子的互動,一邊閑聊:
“不愧是有錢人家的貓,那品種那品相,一看就很貴。漂亮成那樣,只是看著心情都會好!
“不愧是有錢人家養出的女明星,保養得那么好,誰能想到兒子都那么大了。”
“不愧是豪門繼承人,看看那樣貌看看那氣場,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個簡單的‘送貓的’!”
“一時不知道該羨慕誰……”
眼見風頭又被搶,一前輩怒道:“廢話!你送貓會穿那么貴的西裝?”
“別羨慕也別想討好,好事輪不到你們!”
恰在此時,有位年輕女演員捧著劇本小心翼翼湊近黎黛,不待開口,先被她懷中的小貓萌得轉移注意,因而緩解了緊張情緒。
她抬頭,看到黎黛身邊站著的段知影,大抵是被寡言男人的氣場震懾,嘴唇一抿,又說不出話。見狀,段知影禮貌頷首示意,主動邁開長腿后退一步,讓出了給演員二人社交的空間。
女演員感激地朝段知影微笑,終于打開劇本,詢問黎黛什么。日入斗金的頂級影后毫無架子,低頭和女演員湊得很近,側耳傾聽,而后指著劇本溫柔指點幾句,便讓女演員露出豁然開朗的表情,連連鞠躬道謝。
目睹全場,后輩組:“~”
前輩組:“……”
有錢人究竟能不能既有實力又有人品,小年輕們不知道。
反正對比之下,小年輕們確定:肯定有人既沒錢又沒實力還沒有人品。
劇組里的視線,總時不時飄到小貓所在的遮陽傘之下。
這處陽傘圈出一小塊休息區,專為黎黛配備。地上擺著供暖燈,白玉雕的石凳簇擁著圓桌,桌面支著個玫瑰金茶點架,一套精巧的茶具盛著剛由助理沏好的果茶。
母子二人與貓,就在這休息區里閑談。
妙妙對周遭的視線并無自覺,只單純認為因為黎黛是大明星,自己順帶沾了矚目的光。
殊不知,那些目光中,有不少純粹為欣賞小貓而來。
它剛被黎黛抱著膩歪完,正安靜地蜷在夫人懷里休息。
一旁的段知影將順路買來的中式糕點,從精裝的竹編籠屜中取出,逐一擺在茶點架上,造型精致的粉糕泛著淡淡的香氣,誘人的甜點絲毫沒能引起嗜甜的女人的注意。
段知影擺好茶點,抬眼,見妙妙已經被玩得疲憊,伸手討。
黎黛正愛不釋手,就是不給。
幾番推拉,段知影無奈喚:
“媽……”
“怎么幾天不見變小氣了?我抱抱小貓怎么了,又沒有抱你。”
段知影:“……”
母子倆克制地言語拉扯著,而這紛爭,似乎與小貓無關。
妙妙趴在女人柔軟的手臂上,像枕著綿軟的枕頭,愜意地休息著。
它將喧鬧置之腦后,感受耳朵尖被穿廊風吹拂的舒適感,閑適地看著那風行走過開著花的灌木叢頂,在樹葉上留下的痕跡。
直到,悠哉的風景中,有一道不和諧的身影。
妙妙支棱起腦袋,定睛看去,看清那道不和諧,來源于一位壓著鴨舌帽、身著漆黑皮衣的中年男子。
身材魁梧的男子正批評一個年輕的場務,氣場兇悍,表情嚴肅,臉頰上的橫肉隨嘴唇開合而明顯抖動。
對面的年輕人被批得膝蓋只發軟,苦著臉連連點頭,看起來快哭了。
見狀,小貓縮了縮脖子,覺得那位皮衣男士有些嚇人。
就在此時,對方似乎感應到了小貓的視線,準確地轉頭,目光如鷹,精準鎖定了小貓咪的位置。
而后,勾起嘴角,露出標準的反派式猙獰笑容。
妙妙猛哆嗦,喉嚨咕嚕一滾,發出可憐兮兮的:
嚶。
陌生人詭異的凝視,令小貓驚恐。
它嗓子里擠出咕嚕聲,下意識往人類臂彎里鉆。
但抱著它的黎黛手臂是懸空的,它慌不擇路地逃竄,很容易掉出黎黛的懷抱。
“哎?寶寶,別鬧……”
妙妙聽見了黎黛的提醒,感覺到了她雙手忙亂的搗騰,但繃緊的神經不容小貓細思,它還是本能往下逃。
于是,身體一空。
在女人的驚呼聲中,小貓下墜。
旋即被一雙帶著松木香氣的大手穩穩托住。
指尖微附的薄繭平且實,熟悉的觸感,瞬間將小貓倉皇的靈魂捕捉回忙亂的身體。
它仰頭,見是段知影眼疾手快接住了自己。
男人的表情微顯錯愕,確定掌中小貓無恙后,才短促地舒一口氣,而后彎起眼睛,讓小貓也安心。
“喵嗚……”
聞著段知影的體香,妙妙感覺安全,它仰起腦袋再往那陌生人的方向看去,卻見原先其站著的地方已經空了,對方不知去向。
“怎么了?”
聽到頭頂的輕問,小貓回眸,見段知影已循著它看過的方向投去視線。
雖并沒看到異常,但段知影的眸色稍沉,神色稍凜,已然警惕起來。
妙妙以為,一般的養寵人都會習慣小動物突然的古怪行為,尤其在本人都沒找到異常源的情況下,不會認為出意外。
但段知影會。
段知影或許不相信他眼見的線索,但小貓的反應,就是他篤信的證據。
想到這里,妙妙就不再害怕。
因為有人無條件相信它,因為有人會保護它。
恰在此時,劇組內的工作人員抱來一個南瓜形狀的安全屋,柔軟的織物呈包圍狀,圈出一個密閉的空間,是貓咪喜歡的有安全感的小窩。
“黎姐,段先生,這個貓窩我放在這里了!眮砣苏f。
“好,謝謝你。”黎黛笑著致謝,“剛好我家寶寶受了點驚嚇,送得真及時!”
雖目睹黎黛的信任表情,但段知影還是等那員工走遠后,才先將自己的手探進貓窩里,細細摸了一圈,確認一點毛刺瑕疵都沒有,才問妙妙:
“想去嗎?”
妙妙看看段知影,又看看那貓窩,大概這種密閉空間對貓咪有著天然吸引力,尤其那南瓜窩又毛茸茸的,它很好奇,便往那個方向抻了抻腦袋。
信號傳遞得出乎意料地快,它剛有想去南瓜窩的傾向,段知影就已經主動把它放了進去。
這個人真的很在意小貓的一舉一動。
妙妙被放進南瓜窩,感受著桌下烤燈熱乎乎的暖氣,嗅著貓窩里淡淡的擬貓薄荷香氣,愜意地瞇起眼睛。
方才的驚嚇被拋之腦后,妙妙在和煦的輕風里搖頭晃腦,直到鼻尖一陣清甜的酥香擦過去。
它好奇地抽抽小鼻子,循香聞過去。
果然,不用它主動找到香氣的來源,段知影就會先滿足它的好奇心。
一只手捧著個雕成玲瓏蓮花的粉糕,抵到它鼻尖。
妙妙湊近嗅了嗅,確實是剛才聞到的氣味,正伸出舌尖尖要舔,那只手就把糕點撤走了。
妙妙仰頭還來不及生氣,那只手就又把糕點送回來。
單線程的妙妙再度被糕點吸引,又湊過去聞,被香味釣得又探出舌尖尖,還沒來得及舔,段知影就又把手撤回去了。
“喵嗷嗚!”
干什么干什么!
欺負小貓你很有本事嗎!
“聞聞得了,這不是小貓能吃的東西!倍沃鞍迅恻c在桌面上放遠,“饞了的話,我可以點個派送,給你買點貓條……”
不待他把話說完,方才來送貓窩的人,又及時抱著一盆綠油油的草過來,放在貓窩邊上,說:
“這是親手種的小麥苗,也就是俗稱的‘貓草’!新鮮的!可以給小貓剪一點點,有助于消化!”
那人完成任務又走了。
活像什么關鍵詞觸發的NPC。
留下妙妙和段知影對視一眼,皆是疑惑:
怎么小貓發抖,就有人及時送來貓窩;小貓嘴饞,就有人及時送來貓草?
段知影問黎黛:“你在劇組還特地備了這些?”
黎黛被問懵了,反問:“不是你差人送的嗎?”
段知影:“……”
黎黛:“……”
妙妙:有!陰!謀!
有人要謀害朕!
段知影回身,那架勢像要把剛才那人找回來問話,然而口袋中手機鈴響,他掏出來確認屏幕,眉頭微擰,猶豫片刻,手指正要按上側鍵掛斷電話。
那邊黎黛適時接話:
“我去問,妙妙我也會顧著,你去接電話吧!”
段知影仍在猶疑,手機鈴聲到期限暫停了一下,又緊接著響起來,顯然是有要緊事。
被來電催得緊,段知影姑且先行同意,接通電話走遠幾步。
休息區暫時只剩一位女士,和一只幼貓。
助理們都在稍遠一些的位置,若有突發情況,很難及時趕到。
于是,不出意外的話,該出意外了。
就在這時,妙妙感覺周遭的風突然凜冽起來,激得小貓猛顫,連日漸豐厚的毛發都抵御不住這一瞬的寒涼。
它仰頭,眼見的畫面像是突然被慢鏡頭倍速,赫然見一位壓低鴨舌帽身著皮衣的魁梧男子,一步一步目標堅定朝它行來。
正是方才嚇了它一跳的那個陌生人!
妙妙屏住呼吸,扭頭,只見身邊的黎黛也直勾勾盯著來人的方向,胸脯微微隆起,剛深吸進一口氣。
妙妙又放眼更遠處,那邊持手機附耳的段知影也注意到了這邊的異常,眼瞼擴張,嘴唇微開,上身前傾著要往回趕。
但,距離差得太大。
陌生人僅幾步之遙,段知影哪怕小跑,都未必能有其動作更快。
于是,小貓眼睜睜看著那陌生男人朝自己越來越近,直到,停在自己面前,而后,骨節暴凸的大手朝它襲來——
它閉上眼睛,不敢看。
它感覺到那雙手的熱度懸在自己身邊,卻久久沒再靠近。
正當它猶豫著是否要睜眼時,先聽見了耳邊黎黛雀躍的聲線:
“江導我都忘了還有你呢!東西是你給小貓準備的吧?”
嗯?
喵喵疑惑睜眼,見段知影止步于不遠處,而眼前的彪形大漢克制顫抖著欲觸不及的雙手,表情狂喜:
“妙寶我是你的粉絲。。!”
妙妙:“……”
咱們就是說,粉絲見面可以大大方方的……
沒必要搞得這么陰濕男鬼!
第42章 搶貓
誤會解除。
江導確實是妙妙的粉絲, 第一次認識小貓,是在那場段書逸特地為檸檬小貓主播準備的專場。
ID為“逆我者亡”。
這個名字,妙妙依稀有些印象。
長大些的小貓腦子果然好使, 很快將記憶從腦海深處調動出來:
那場直播,有位重金打賞求單哄的粉絲, 段書逸讀出過名字,就是這個“逆我者亡”。
“逆我者亡”當時自稱因“伺候祖宗”身心俱!
妙妙環視片場內金貴的大明星們, 恍然大悟:
原來“祖宗”指的是這些祖宗!
平日不茍言笑的“大”導演, 對一只“小”奶貓反常的殷勤,很快引起了劇組內其他員工的注意。
于是,本該是片場的中場休息時間, 就這么因為小貓降臨, 成了一場主播粉絲見面會, 和頭號站哥“傳-教”現場。
因主人要求, 眾人沒上手摸小貓,只隔著距離逗弄,但就算這樣, 小貓悠哉可愛的姿態, 也還是足夠給打工人疲憊的靈魂充能。
等到江導察覺妙妙疲憊,示意大伙兒開工各就各位時,所有人的工作狀態, 已然比剛開始提升了些。
黎黛還有鏡頭待拍,開工后也就先行離開。
休息區暫時只剩下段知影和妙妙。
方才在眾人面前還有偶像包袱的小貓,一到了段知影的懷里,就軟趴趴化成一灘貓貓液。
柔軟膨脹的毛發鋪開,被風吹得輕輕顫,讓看客也心尖發軟。
因而, 在他人眼中總是寒冰一般冷冽的段總,手指梳理游走在小貓肚皮上的毛毛叢林中時,力道和指法都溫柔得不象話。
與其說是在寵愛一只依賴自己的小動物……
更像是在輕柔按摩戀人工作后疲憊的身體。
“還累嗎?”
“喵嗚~”
妙妙被摸得開心了,翻身坐正,準備從段知影身上跳走……
結果四肢剛剛騰空,腰背就被大手鉗住,硬是拉回原位。
就這么撤回了一只小貓。
“喵嗚?”妙妙仰頭。
段知影繼續垂著溫柔的眉眼,眸光中盛著白日的明光,像鎖進金粉的琥珀,金貴又夢幻,蓄著點貓貓當前無法理解的感情。
“你不累了,我還沒休息呢!
“嗷~”
“再陪我會兒吧,就這么坐著就行!
妙妙就安靜蜷回段知影的大腿上,感覺西裝褲下緊實的腿部肌肉,在它體溫的暖化下,逐漸放松。
原來,段知影身體一直緊繃著。
他在不安?
妙妙在人懷里一邊打著滾,一邊觀察段知影的表情。
果不其然,男人看似完美無缺的表情,實則低頭注視小貓時,額角發絲垂落,就會暴露皮膚上細細密密的汗珠——
在這大冬天的戶外,他竟然出了汗。
剛才粉絲來訪的小誤會,當事貓妙妙早已置之腦后。
但那誤會形成的刺激,對段知影而言,卻難以消化。
身居高位的段知影顯然不是會連這點小情緒都處理不好的人。
除非,段知影無法接受,那樣的刺激,來自小貓咪。
念及至此,妙妙忍不住主動蹭段知影的掌心,待到頭頂的溫度與其掌心共頻,它才小心地探出舌尖,收斂倒刺,一下又一下輕輕舔著段知影的手指。
好像,上面有看不見的傷口。
小貓的存在與親近,就是止血特效藥。
被妙妙療愈,段知影微僵的手指猶如冰塊消融,逐漸柔軟。
然而片刻,這人的手指再次僵硬,身體微動,不知看到了什么,又警覺起來。
妙妙趕忙坐起,順著段知影視線看去,赫然見園林小徑之外,樹影后藏著一個身著改良中山裝的男子,警惕地往小貓這里打量。
目睹這一幕:
妙妙:“……”
段知影:“!
別躲了,段南尋你拇指上的家族金玉扳指有點醒目呢!
ber,都誰教你們看小貓要狗狗祟祟的!
*
段南尋還是沒能藏住。
被段知影揣著小貓邀請到休息區坐會兒時,某位傲嬌的家主還煞有介事地解釋,剛才只是迷路了。
對,一定是迷路了。
怎么可能有人在道路通透、草木疏矮的園林里不迷路呢?
“爸你來這兒是……?”
聽到段知影的問話,段南尋兩指捻著小杯抿了口果茶,正色道:
“聽說……嗯咳,來探黎黛的班罷了!
聞言,段知影并未多說,只頷首接受了這個借口。
但前面那個“聽說”太過抓耳,以至于一直在小貓腦海中回蕩——
段南尋早就知道黎黛進組的事,輪不到用“聽說”。
能被用“聽說”來描述的,最可能是劇組里剛發生的事情。
最大的可能是,段知影和小貓來這里的事。
也就是說,段南尋今天特地來,要么是為了段知影,要么是為了小貓。
想到這里,妙妙先夸自己:
我真是名偵探小貓!
那么究竟是為了誰呢?
被段知影順著背上的毛發,正舒適著的妙妙,抬眼看了看桌對面的段南尋。
那邊的段南尋梗著脖子,肩背挺直,保養得當的手指并不顯皺紋,指腹穩穩捻著杯身,絲毫不顫,與神情一樣嚴肅鎮定。
除去自以為不被察覺的眼珠,總似有若無地往段知影……
……大腿上的小貓身上瞟。
觀察至此,妙妙閉上眼睛:
究竟是為誰來的呢?
好難猜啊,再猜一會兒吧!
“咳咳,段知影!倍文蠈で迳ら_口,聲線沉沉如古舊檀香,帶著點肅穆的優雅。
段知影循聲看向父親,安靜頷首,不卑不亢又不失禮儀地致意。
克制又疏離的互動。
完美符合世人對豪門父子的刻板印象。
“你……”段南尋說,“你覺得沉嗎?”
“什么?”
“小貓。”段南尋飛速瞥一眼妙妙,又淡然目視前方,“它最近長個頭了,應該有點重!
“喵!”妙妙抗議。
你禮貌嗎!說誰重呢!
妙妙還不至于年紀輕輕就長成一輛貓氣罐呢!
“不重。”不愧是最通貓性的段知影,秒答堪稱滿分。
“哦。那就行!
父子二人沉默片刻。
杯中茶水空了又滿,滿了又空。
片刻,段南尋又開口,“你怎么還在這兒?”
段知影:“?”
妙妙支楞腦袋:
這是找不出借口干脆硬趕客了?
“我聽黎黛說,你為了公務來C鎮。不去開會?”
“還沒到時候。”
“提前去適應會議室有助于領導者控場……”
“媽在拍戲,我要走也會帶妙妙一起走。”
“那先不急。再坐會兒!
“嗯!
父子二人再度陷入沉默。
剛才的談話,妙妙聽了個全場。
此時被段知影繼續撫摸,它雖舒適,但也詫異:
這個人是不是對貓貓的占有欲,有點明顯了?
先是不允許劇組導演和員工摸自己……
現在,連段南尋那么明顯討貓貓的試探,段知影都假意沒察覺,完美防范。
不過,妙妙不在意。
妙妙享受被強烈需要的感覺。
這邊父子二人尷尬著,恰好那邊,江導喊了咔,場務拍板。
一幕場景拍攝完畢,黎黛暫時休息,遠遠瞥見段南尋,眉眼立刻沾了笑,走過來。
“你也來探我的班?”黎黛笑著問。
“嗯。”段南尋一邊應,一邊自然起身,不待黎黛開口,就輕輕摁著她的肩,讓她坐在自己讓出的空椅上。
黎黛莞爾,也沒推脫,抬手摩挲段南尋的手背,而后看向段知影,“你們父子倆剛才聊什么了嗎?”
段知影搖頭。
這答案令黎黛了然,卻難免失望,她故意笑著打趣,將尷尬氣氛混過去,“你們最好是沒說我壞話!”
“喵~”妙妙作證。
確實沒說夫人壞話。
這倆叱咤商界的大佬,剛才在唇槍舌戰搶小貓。
“我先離開一下!倍文蠈ね蝗粚梓煺f。
“嗯,好。”黎黛點頭。
段南尋走遠,打了個電話。
不多時,段南尋回來了,段知影這邊手機鈴卻響。
“我來抱妙妙!崩梓熘鲃由焓帧
段知影嘆一口氣,還是把妙妙遞到了黎黛手中,也走遠去接電話。
妙妙剛在黎黛手中還沒捂熱乎,就被頂頭另一雙大手劫過去。
是段南尋趁機接走了小貓。
妙妙抬頭,只見段南尋眉眼克制地彎了彎,顯然是終于摸到小貓心滿意足,但又礙于大庭廣眾,需要維持形象,便繃著臉,手指卻捏著小貓的爪爪,偷玩。
妙妙沒抽回爪爪,任“老人家”捏著玩,正準備低回腦袋,卻見段南尋表情一凜。
順其視線看過去,妙妙赫然見,段知影已經攥著手機疾步走回來了,但神色并不悅,且目光直勾勾鎖定小貓……
……頭上的人。
也就是段南尋。
咦?
妙妙歪頭。
怎么剛才還好好的,突然氣氛就劍拔弩張起來?
兩種氣氛的分界點,似乎是……
段南尋走后,段知影接的那通電話?
停在段南尋跟前,段知影并沒說起那通來電,只伸手,“謝謝爸幫我照顧小貓!
言外之意,這貓是我的。
“什么話。都是一家人!倍文蠈けе∝埼⑽壬。
言外之意,這貓是咱家每個人的。
段知影眼見討不回貓,便坐回椅子上,片刻轉身面向黎黛,指尖點了點甜點架,說:
“媽,有點可惜,這家店沒有荔枝酥!
“荔枝酥!我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荔枝酥了!崩梓旎貞浧鸷⒆拥耐辏佳鄱即热,“不過,也不是每家店的荔枝酥甜度和酥脆都恰到好處,要買到和你口味的,還真是不容易!
“嗯!倍沃皵宽,嘴角似有若無稍揚,一個極度細微的示弱,但足以被身為演員對表情把控格外細心的黎黛捕捉,“好久沒吃到了。”
“你是不是想吃了?”黎黛提高音量,驚詫,“你都那么久沒說要吃甜……等一下,老段!”她轉身看背后玩貓爪的段南尋,“還記得去年你來探班,我帶你去的那家甜品店嗎?我還特地給你推薦了那里的荔枝酥!”
段南尋突然被叫,表情一空,“嗯,記得。”
“記得就好!”黎黛歡喜道,“剛好離這兒不遠,你去買一份!”
“我去?地址發給段知影……”
黎黛打斷,“你兒子這么多年第一次說想吃甜品!
“……”段南尋又說,“那差人去……”
黎黛再度打斷,重復:“你兒子,這么多年,第一次,說,想吃甜品。”
段南尋:“……”
于是,妙妙經過一番流轉,終于回到了段知影手里。
再度被段知影的手撫摸時,妙妙微瞇雙眼:
是我多心了嗎?
剛才是不是發生過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段南尋速度很快,不久便拎著一袋印有荔枝形狀酥殼的甜點,回到了片場。
眼見小貓回到段知影手上,段南尋也沒再討,直接站在一旁,又掏手機打了個電話。
這電話像是會傳染,不多時,段知影的手機鈴又響。
只是這次,段知影直接按手機側鍵,拒絕了來電。
于是,小貓留在了段知影大腿上。
段知影:“。”
段南尋:“……”
無聲僵持須臾,沉默的氣氛被段南尋的手機鈴打破。
這回,輪到段南尋輕哼一聲,了然一笑,朝段知影睨一眼,同樣掛斷了來電。
段知影鎮定抬頭看段南尋一眼,嘴唇一努,一抿,斟酌片刻,還是開口:
“爸,剛才那電話,不是我找人打的!
段南尋:“……”
段南尋攥緊手機,指尖松了緊緊了松,還是“哼”一聲,轉身找了個角落回撥電話。
靜靜看了一整場對峙的黎黛,一聲不吭,干脆上手,直接把妙妙從段知影腿上抱起來,放進自己懷里。
段知影一怔。
黎黛故意逞兇,說:“我算是看出來了,你父子倆,表面說是探我班,其實是來探小貓的班吧?”
“……”段知影微微錯愕,面對母親的“發難”,顯現一瞬的無措,“不是……”
然而,黎黛向下的唇線沒繃多久,很快就揚起來,伴隨輕巧的笑,眼角的淡紋層層重起,“好啦,開玩笑的!”
段知影眸光滯住。
黎黛摸著小貓,輕笑道:
“好久沒感受到家里鬧騰的氛圍,我以為可以順勢開個玩笑。你不喜歡,我以后不說了。”
段知影眸光搖晃,有風經過,吹拂他碎發,連帶著本固執的瞳色也碎冰般搖蕩。
他低低說了句:“沒有不喜歡。你以后可以說!
“真的?”
“嗯。”
“也就是說,以后還會出現這樣鬧騰的氛圍?”
“……”
這個問題的份量,比今天所有的發問都要重。
以至于段知影遲疑了剎那,以至于黎黛明明看出了他的猶豫,還是硬撐著沒撤回,非要等一個答案。
好在,黎黛心滿意足地聽到了段知影的應允:
“會的!
黎黛燦爛笑起來,“好。我相信你。”
轉眼到段知影該赴商務之約的時間點,他最后呼嚕呼嚕小貓的毛,就和黎黛辭別了。
趁段南尋尚未回來,黎黛先抱起妙妙,與小貓對視,悄悄說:
“果然,我不是這個家唯一的粘合劑了。寶寶,咱倆以后要一起合作咯?”
她屈起手指,虛握成拳,懸在小貓的爪爪前。
出乎她意料地,她還沒將拳湊近,就見妙妙先握緊粉白的爪爪,主動靠過來,和她的拳尖碰了碰。
好像小貓本就知道,人類有碰拳為誓的約定方式。
黎黛一愣,眼眸稍抬,對上小貓純粹如遼闊碧海的藍眼睛。
小貓沒偏沒移,篤定地看回人類。
和其他小動物不同,這只創造過無數奇跡的小貓,似乎更清楚對視的價值。
黎黛眨眼回神,自言自語嘆笑:
“戲拍多了?剛才我居然有了個不切實際的念頭……”
第43章 開端
段南尋打完電話回來時, 就見休息區只剩黎黛和小貓,段知影已然離開。
見狀,段家主理所當然走過來, 要接黎黛懷里的小貓,卻被黎黛抱著貓避了下, 沒給。
段南尋臉上剛顯露疑惑之色,就聽見黎黛冷酷命令:
“坐下。別碰。”
“為什么……”
“讓你別碰就別碰!
段南尋不理解, 但聽話, 老實坐在了另一邊的位置上,拇指捻著衣末反復摩挲,許久才忍不住轉頭看她, 開口:
“貓……”
黎黛審訊似的, 問:“你剛才是不是在欺負你兒子?”
“我什么時候欺負了?”
“搶人家小貓!
“那是他……”段南尋仰頭, 微張的嘴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還是合上,一副“大人不計小人過”的高貴。
“認了就行。罰你不許碰小貓。”
“什么!……咳咳。”突然提高的音量引得周遭視線投來,段南尋秒收斂表情, 一副平日端嚴肅穆的姿態, 待到周遭視線退散,才壓低聲音,“本來眾目睽睽就不好碰你, 現在連貓都不給我,你這罰得有點狠了吧?”
看好戲的小貓一歪腦袋:
原來對段南尋來說,不讓碰就是很嚴峻的懲罰了嗎?
“都怨你!边@才注意到在場并非只有夫妻二人,黎黛嗔一聲,摸小貓,“光和你說話, 我都忽略了妙妙。”
妙妙寬容地蹭黎黛掌心:
沒事。好看愛看。
“反省了嗎?”黎黛問段南尋。
“反省了。”
“錯哪兒了?”
“……”
妙妙:經典“錯哪兒了”,經典“答不上來”。
畢竟是多年夫妻,黎黛還是沒有多為難段南尋,嘆了口氣,問懷中小貓,“愿意陪你爺爺一會兒嗎?”
“喵~”妙妙點頭。
段南尋雖在外塑造出一種縱橫捭闔的大佬形象,可在小貓面前,卻意外地坦誠,甚至遠比在親兒子們面前坦誠,以至于坦誠得頗有諧星風范。
所以,妙妙早就不怕段南尋了。
甚至,丁點大的小貓,還有點反客為主想“哄”年上大佬段南尋的縱容。
見小貓不反感,黎黛才把妙妙遞到段南尋手里。
被男人雙手小心捧著接過,妙妙明顯感覺到,這個人舒了一口氣。
段南尋本因焦灼而暗暗跺著的鞋尖,在指尖被小貓柔順毛發安撫時,得以安定下來。
因為有過與段書逸和段知影相處的經驗,妙妙已然明確,段南尋這是軀體化得到緩解的信號。
“過去是我傲慢了,覺得妙妙不過是一只小貓,那倆小子搶來搶去,實在丟臉。”段南尋忍不住感嘆。
“現在知道我說得對了?”
“夫人誠不欺我。妙妙是最特別的小貓!
妙妙:夫人誠不欺我。姓段的真的都有病。
不是罵人。
是真有病。
上一幕拍攝完畢,下一幕暫時沒有黎黛的戲份,她中場休息的時間得以拉長。
因而夫妻二人有足夠的閑暇,一邊擼貓飲茶品甜點,一邊在水木清華的煦風中談閑散悶。
大概是段知影帶來的糕點多了點手作復古味兒,二人聊著聊著,情不自禁回憶起舊日時光。
小貓便也得以從二人的對談中,拼湊出段南尋的情況,以及段家的往事——
“姓段的都有病”,并不是什么段家基因里的劫數。最初確實罹患心理疾病的,只有段南尋一人。
段南尋得了皮膚饑渴癥。
顧名思義,有人嗜甜,有人好肉,有人酗酒,段南尋渴的是肢體接觸。
一旦皮膚的渴望得不到滿足,段南尋就會躁郁難安。
也因而那天黎黛進組出差,宅中新仆還在猜家主低氣壓的原因,經驗豐富的老管家卻知道如何為家主排憂,主動提醒了小貓單獨在家的情況。
這樣的病情,便是段南尋最大的弱點和隱患,在競爭對手虎視眈眈的觀測中,很可能成為廝殺中被利用的抓手。
因而在外露面,段南尋需要時刻繃緊神經,營造無懈可擊的,甚至冷漠無情的形象。
若非如此,不可能將祖上承接來的搖搖欲墜的生意,打拼成如今堅不可摧的商業帝國。
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在家業尚未穩固時,保護彼時在演藝圈還未站穩腳跟的妻子,和兩個嗷嗷待哺的稚子。
怕童真稚子無意對外泄密,段南尋干脆在家扮演那個“嚴父”的形象,與黎黛的“慈母”角色達成動態平衡。
面具戴久了,就長在臉上了。
久而久之,連段南尋都習慣了這樣的偽裝和枷鎖。
他的弱點,曾只有黎黛與老管家知道。他的枷鎖,也曾只敢在黎黛面前解開。
但黎黛有自己的事業,段南尋亦是如此,二人不能總形影不離,時間一長,難免成為夫妻二人的負擔。
段南尋并非沒找過其他緩解焦慮的方式,但都如飲鴆止渴。
口腹之欲得到滿足,肌膚的渴望便更清晰。
高爾夫或網球運動后,肌肉得到釋放,那溫情的觸碰更成為需求。
因而,段南尋只能百忙中抽空找到黎黛牽手擁抱,要么,就只能淪為親生兒子眼中,陰晴不定的父親。
——這與他一直以來對家庭的執念,背道而馳。
段南尋的執念,要追溯到他患病的原因,即其原生家庭:一個完美符合大眾刻板印象的落魄富豪家庭。
段南尋的父母相識相戀于段氏尚未落寞的時期,優越的家世滋養愛情,他見識過年輕的父母濃情蜜意的模范夫婦模式。
也因而,當企業落魄,父親性情大變,母親忍辱負重,酗酒、咒罵、爭執、疏離,甚至后來的謊言與背叛,夫妻親子關系的多重破裂,便也成了段南尋的心傷,誘發了他的皮膚饑渴癥。
一場空難,結束了段南尋少年時期最后獲得親情的可能。
有人經歷這等遭遇,可能會踏上父輩的老路,也成為暴力涼薄的父與夫。
有人經歷這等遭遇,則會做截然相反的決定,比如段南尋。
他自少年時起,便下定決心,要成為最稱職的父親與丈夫,要給孩子無窮的關心,要讓孩子與妻子,再也不經歷自己的冷遇與痛苦。
這份執念,加上疾病,雙重動機,過猶不及。
——便也成了其長子段知影離家出走的成因。
成了萬惡之源,開啟了一段沒有結局的戀情,給兩個兒子帶來了終身難以磨滅的夢魘。
段知影自孩童時期,就比段書逸展現出更廣的天賦。
這種天賦有利有弊。
段書逸因興趣只在歌舞,精進培養之后,天賦得以成長。
而段知影能獲得正反饋的地方太多,今天或許對鋼琴感興趣,入門后便覺得無趣;今天或許接觸奧數覺得新鮮,明天就會將視線轉移到繪畫上。
他極其聰明,但他的聰明因為沒有定性,得不到成長。
“天才”注定是孤獨的,段知影不被理解。
他不明白,自己無法從一件事中獲得樂趣時,周圍人為何試圖逼迫他繼續在這件事上“坐牢”?
事實上,他對萬事萬物的好奇也并非全然徒勞,猶如涓涓細流終將匯聚成海,在未來真正感應到命定之事的召喚時,這些零碎的體驗都能成為助力。
只是,當時沒有人能預測所謂“命定之事”,包括段知影,包括段南尋與黎黛。
因此,愛子心切的夫妻二人,不敢拿段知影的前途賭。
尤其是段南尋曾經歷過那樣的童年,對段知影便關心則亂;而有時躁郁癥狀沒得到緩解,段南尋對段知影的控制欲,便會難以克制。
段知影作為段南尋的第一個兒子,這段親子關系經營得堪稱失敗。
也大概是吸取了經驗,在對待第二個兒子段書逸以及第三個兒子段禮顏上,段南尋都學會了尊重與松弛。
可與段知影關系的緊張,已成定局。
因為曾見識過這孩子幼時買了吉他,不到一周就閑置;買了鋼琴,不到一個月就落灰;這學期在國際學院考試得了年組第一,結果下學期成績就一落千丈,細究才知道他打游戲收到職業俱樂部邀請,正考慮是否進入培訓營體驗……
所以當剛上高中的段知影提出要放棄統考參加藝考,成為美術生時,段南尋簡單粗暴地反對了。
段知影試圖解釋這次決定的嚴肅性,段南尋很強,不聽。
在孩子看來喜怒無常的父親難以溝通,段知影也倔,不聊。
對段知影而言,“美術”便是童年無人預測的那片“!,父親不支持,他靠自己也能逐夢。
于是,在高中第一年,段知影離家出走,租了偏遠老破小區的一間房。
也就這樣結識了鄰居溫妙然。
這便是一切故事的開端。
也是命運嘲弄眾生的舞臺。
這段過往中分明無人犯錯,卻共同面臨所有人都受重罰的悲劇結局。
自此,萬劫不復。
回憶沉重,以至于黎黛回神時,桌面擦拭眼淚的紙巾已經蓄起一小座山。
段南尋雖說沒有落淚,但亦是愁眉不展,直到指尖被毛茸茸的團子聳了聳,眉梢才被動舒展開。
“謝謝你!倍文蠈と嗳嘈∝堫^頂,“我沒事!
“喵嗚~”妙妙用奶呼呼的聲音響應。
人類沉甸甸的情緒,一旦遇上動物幼崽純真柔軟的聲線,就會奇跡般得到緩解。
聽到小貓的叫聲,段南尋不禁莞爾,連那邊的黎黛也破顏一笑。
夫妻與貓共在清風中靜坐,片刻,黎黛忍不住問:
“南尋,這些年,最讓你難以釋懷的事是什么?”
“太多太多!倍文蠈ひ活D,才繼續說,“非要說其中一件,大概是徹底接受溫妙然的死之后,段知影決定‘聽話’的那一刻。
“我有時做夢,都還會重新夢到那一幕,看到我曾經意氣風發自信不可一世的長子,那樣頹喪又順從地站在我面前。他說他決定從美院退學,決定聽我的出國學商進公司,走我安排的穩妥道路。
“以前的我怎么可能想到,我這種頑固高傲了一輩子的人,居然有一天會妥協到堪稱哀求的境地。我竟會主動勸他繼續追求夢想,主動提出要給他一切支持掃除障礙,只能得到他逐一拒絕的響應。
“他那么認真地對我說,‘我已經不喜歡畫畫了。坐在畫板前腦子也是空的。既然如此,不如進公司,至少還對家里人有點價值!
“他不是在賭氣,也不是過去那樣,只是暫時對某個事物失去了興趣,眼睛還明亮地看著別的事物,還對這個世界抱有好奇和期待。
“他是真的了無生趣。
“在我面前呼吸尚存的段知影,只是因我妻子苦苦哀求,而留下一條茍延殘喘命的長子而已。
“早在溫妙然死的時候,段知影也一并死了!
段南尋殘忍地說出這句話時,手指卻涼得把小貓都凍得發抖。
這個人在故意說出“死”這樣的詞,來刺激自己,來懲罰自己。
“老段。”黎黛輕輕喚他,伸過來一只手,暖段南尋的指尖,“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段南尋苦笑,“你的意思是指小貓?”他揉揉小貓的頭頂,“我承認這只小貓很神奇,但它總歸不可能在段知影心里,代替死去的溫妙然……”
“如果不是代替呢?”黎黛突然提高音量,讓段南尋一怔。
這句話雖是問句,但黎黛的語氣卻很堅定,仿佛有一個確切的答案。
“什么意思?”務實的段南尋時常不理解靈感的妻子,此時也是一樣。
黎黛微蹙眉間,垂眸與小貓對視。
小貓正抬著純凈天真的大眼睛,直直地望向她。
“我不好說,只是有種很隱晦的感應。”黎黛抿唇笑,斂眸低語,“我有一種沒由來的確定,我相信段知影,我相信我兒子正在復蘇!
第44章 初見
溫妙然第一次遇見段知影, 是在一場暴雨的傍晚。
天空陰沉得要淌墨,雨幕因光線昏灰呈現暗色,不透光似的濃稠遮蔽整個城市的視野, 只有偶爾閃動的雷光伴隨巨響,驚醒昏沉的人。
溫妙然嘴饞, 突然奇想,冒雨出門買了兜草莓。
哪怕套了雨披, 發絲和褲管還是難免被淋濕, 好在那袋草莓被揣在懷里,保護得很好。
回到小區樓附近時,一輛黑漆锃亮的車從他身邊駛過, 險些濺他一身泥。他躲避及時, 回頭看那輛車, 見車已開遠。
他認識的車牌子不多, 那輛車也在他知識盲區,溫妙然只能從車外表的質感判斷,那輛車很貴。
哪個有錢人會開這種車來這種老破?
或者, 是誰家打腫臉充胖子, 租了個網約豪車?
溫妙然隨意想著,來到自家樓梯口,將雨披摘下, 抖摟掉雨水,折迭收起。
他回身,恰好樓外驚雷閃下,轟隆隆的雷聲嚇得他一激靈,心跳驟然加快。
他就在這閃滅的明光下,看到自己空置了許久的隔壁門前, 站著一個少年。
少年也正好回眸看他,發色濃黑,眼眸卻很淺,被閃電襯得像發光的玻璃珠。
其身上穿著一套西服制式的校服,走線質感粗看都很講究,可見造價不菲。
溫妙然被雷聲驚傻,怔怔眨眼,就見那少年微微頷首致意,而后轉過頭去,繼續對著門研究什么。
作為社恐,溫妙然自己無意與人對上視線,會本能低頭岔開,假裝沒看見。然后等人走遠,又會懊惱自己剛才的表現會不會讓人誤會是厭惡,提醒自己下次要注意,結果下次還是會本能回避。
而眼前這個少年,居然會自然大方地跟陌生人點頭打招呼。
溫妙然摸摸鼻尖,對這不知名少年印象不錯。
他拎著草莓上樓,停在自己門前,稍稍撇眼,因而看清了這位新鄰居在門口干什么——
少年的手指捏著鑰匙柄,鑰匙已經沒入鎖孔,但左轉右轉都旋不開。
或許注意到他的視線,少年的手指先是一頓,而后手背突然青筋暴起,轉鑰匙的力道提升。
鎖孔不堪重負,發出零件快被晃散的細響。
在那少年即將把鑰匙掰斷的慘劇發生之前,溫妙然忍不住開口:
“那個……要不要……我試試?”
他聲音很輕,因為距離很近,少年聽得很清楚。
少年停下動作,再次轉頭,定睛看他。
他和他的個頭略有身高差,少年大概是年紀小,還得稍稍仰頭看他,但就算如此,那雙淺眸在昏暗的走廊中依舊很亮,亮得像是能看穿一切粉飾,帶著鋒芒初露的壓迫感。
溫妙然被看得肩膀一縮,不知覺抬手理了理頭發,發現自己劉海濕得不行,應該特別狼狽。
他趕忙低頭,不再正面對著少年。少年說了句“麻煩你了”就退讓出鎖口的位置,他湊上去,主動握住鑰匙。
沒注意到門板底下靠著一個開口袋子,溫妙然的腳踹到一塊板子。
他忙說“不好意思”,低頭見那袋子里裝著畫板,卷著畫紙,里頭一塊調色板上格子眾多,其中竟有好幾格都盛著干涸的白顏料。
溫妙然想起大學時室友的哀嚎,說自己的白顏料被人借走了再也沒回來,痛苦得像老婆跟別人跑了。
溫妙然不了解,問白顏料有什么稀奇?那室友解釋,白顏料就是藝術生的命!
因為顏料里,白色可以調出其他顏色,其他顏色卻調不成白色,且白格子里一旦沾上別的顏色,整份白顏料都廢了。
所以白顏料消耗最大,一般他只敢在單獨的格子里擠一點點,馬虎的學生還會特地把白格子旁邊一圈格子空出來,避免失誤燒錢。
所以,此時目睹這少年揮霍白顏料的方式……
溫妙然確定:是個有錢人。
“沒事!鄙倌甑穆曇魩е踝兟暤纳硢,響應他剛才脫口而出的道歉。
因為距離很近,他嗅到少年身上散發著一種清雅的香水味,帶點熟男的煙熏質感,很符合這個年紀小孩逞大人的特質。
卻不符合他對學生的認知:
他上的都是公立中學。大家都穿著松松垮垮的運動式校服,每天為了多點時間背書學習,油頭垢面素面朝天的。他這種愛干凈每天都洗頭的,都成了珍稀動物,被班里那群男生抱著打趣“怎么這么香”。
偶爾經過哪個校友,聞到人家校服上散發的廉價花香洗衣液氣味,他都會覺得這個學生很有生活質量。
他哪見識過真有學生穿著電視劇里的西服款校服,身上還會散發著一聞就很貴的香水味。
精致得讓他有點自慚形穢。
這么有錢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沒事刺激什么窮人的神經!
咔噠。
溫妙然剛轉鑰匙,門就開了。
窮人大概就是比富人多點生活小技巧,他松開手指,解釋:
“這邊的鐵門都比較老舊,零件都散了,有的時候失靈,你就一邊轉鑰匙一邊推一下門板,讓機關歸位,就能開了。”
“原來是這樣!鄙倌昊腥淮笪颍⑽科鹱旖,“謝謝你。”
溫妙然不太敢看少年的笑,又覺得畢竟是鄰居剛有了交集就這么走了不太好,腦子一抽,拎起那兜草莓,“吃嗎?”
“……”給少年問得一怔,笑,“先不了,謝謝!
溫妙然內心暗罵:
吃個屁!都沒洗!
于是他腦子繼續抽,“那我先走了,想吃草莓隨時來找我。”
“……?”
不會聊別硬聊!
溫妙然落荒而逃。
進家門后,他掏手機,搜了下本地學校校服款式,終于找到一家私立國際高中的制服,和新鄰居是同款。
溫妙然繼續搜索這所學校的學費,被一串數字糊臉,他瞇著眼開始數后面的零:
一、二、三、四……
光是零就有四位!前面甚至還不止一位數!
溫妙然猛然拉遠手機,匆匆鎖屏——
隔壁那是哪家少爺出來體驗生活了?
*
段知影第一次遇見溫妙然,是在一場暴雨的傍晚。
樓外電閃雷鳴,樓內破舊昏暗,他正站在門口和鑰匙斗智斗勇,聽見樓道下傳出塑料布被甩動的聲音。
他轉頭循聲望去,見一個青年站在樓下。
忽而,雷聲乍響,他一驚,心跳驟然加快,見那青年也恰好抬起頭來,與他對視。
濕噠噠的碎發貼著巴掌大的小臉,不顯狼狽,楚楚可憐。皮膚很白,眼瞳卻很黑很大,是異常純真但不至于呆板的瞳型,帶著攝人心魄的洞悉。
段知影自知傲慢,非必要不社交,被父母帶去酒會應酬時,若對面的長輩空有虛名沒有實力,他一般不太給響應。
不知是否是驚雷令心跳加快的吊橋效應,面對初見的陌生青年,段知影竟心一動,主動頷首示意。
但也僅此而已。
他不認為自己和對方往后會有什么交集。
他繼續回身,擰那把轉不開的鎖。
然后,那個青年上樓,停在他身邊,觀察片刻,主動提出要幫忙。
他忍不住再次打量那個青年,黑曜石般的眼眸直直望向他,像一對黑洞,能將人魂魄攝入其中。
不待他先移開視線,那青年先偏頭,濃密的兩扇睫毛垂著,有破碎的雨珠懸在睫毛尖端,像哭泣未干的眼淚。
微彎的后頸白中透粉,似天鵝脆弱且美麗的脖頸。
段知影察覺自己的手指顫了下。
一種莫名的身體反應,沒由來,但帶點刺痛感,從指尖順著血液,細細密密傳導到心臟。
青年為他開了門,還教他以后怎么對付卡頓的門鎖。
青年主動邀請他吃草莓,他被逗笑,青年語無倫次說了什么,抱著草莓走了。
段知影進屋。
今天暴雨天地污濁,網約車導航失效迷路耽誤,老破小的鐵門生銹難開,新租的房子又擠又臟……
諸事不順。
但莫名的,段知影心情不錯。
*
那天的初遇,段知影沒有放在心上。
上流圈層見識過世間各種令人驚艷的極品,隔壁鄰居并不是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個。
只是偶爾落筆素描時,面對白紙黑描,他有時會幻視那場暴雨看到的黑白。
濕噠噠的黑,通透的白;攝人心魄的黑,微微透粉的白。
素描畫不出個所以然,段知影丟了筆,決定換水粉。
今日陽光明媚,他搬了椅子畫板到小陽臺,恰見老房東留了盆蘆薈,葉片缺水枯薄,邊緣卷曲。
他卻透過那盆枯槁干癟的實物,看到了被陽光通透照射、色彩斑駁明艷的玻璃蘆薈。
他收斂視線,持筆在紙上勾出蘆薈葉體的碧綠,而后根據腦中所見勾勒過渡與投影……
一般人難以想象要在綠色的蘆薈上使用的粉、紫、灰,他卻在高光與陰影肆意迭加。
小筆補色修飾,僅僅十分鐘,他就將一盆光彩絢爛的玻璃蘆薈繪制完畢。
在有參考但參考不完全的情況下。
繪完,段知影沒了興趣,起身將畫板偏轉對著陽光,也沒想把這幅畫收起來,就進屋小憩去了。
等他一覺睡醒,聽見陽臺的畫紙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才想起剛才還畫過一幅畫。
段知影回陽臺,卻一愣。
因為他看到,自己并排著的隔壁陽臺,站著先前那個青年。
青年看見他也是一怔,抱著剛收衣服的手臂收緊。
老小區的設計古怪,陽臺與陽臺湊得很近,段知影目測,只有他一個胳膊長的距離。
也因而,他清晰地看到,那青年呆滯一瞬的表情瞬間明亮起來,像他畫中蘆薈尖被陽光照得最透最閃電光。
“那是你畫的嗎?”青年驚嘆,聲音驚喜且崇拜。
段知影有虛榮心,但有錢人家的生活也遵守邊際遞減效應,他早已對各種奉承和夸獎脫敏。
只是此時,他察覺到,因為青年的夸贊,內心有點東西在幼稚地膨脹。
第45章 名字
“嗯!倍沃懊嫔喜伙@得意, 云淡風輕應了聲。
那青年笑意更深,眉眼彎彎的,是很具感染力的笑容, 讓看的人心情都開闊起來。
“我乍一看以為是打印的,還在想呢, 這設計很有創意,畫面很漂亮很好看, 讓我都想去買一個玻璃擺件了!”青年真誠熱情道, “隨后又想,打印的掛畫板上干什么,湊近了一看, 才發現凹凸的筆觸!然后我又注意到你陽臺角落那盆蘆薈, 跟畫面上的形狀基本一樣!我才確定這是畫的!”
“嗯。”
“你畫的真的太厲害了!你是怎么通過一盆長成那樣的蘆薈, 畫出現在這種……”
青年的話像被掐斷似的卡在咽喉。
段知影抬眸看去, 見那青年抿住嘴唇,唇心飽滿的唇珠被壓扁,可憐兮兮地搭在豐潤的下唇上。
而青年正怯生生觀察自己, 正在打量他的表情。
“怎么了?”段知影忍不住問。
“哦……”青年抬手撓撓臉側, “看你反應冷淡,以為你反感了。我剛才被那幅畫驚艷到,有點激動, 不好意思。”
“……不會!
段知影在原地站了會兒,青年也抱著衣服還沒走。
段知影內心嘖一聲,暗想剛才的響應可以更準確一點:
直接說“不反感”,比模棱兩可的“不會”明確得多。
“像你這么厲害,應該平時經常聽到夸獎吧?”青年突然說。
段知影回應:“是很多。”
“所以才對我的反應見怪不怪……”
“也不是!
“嗯?”
段知影眼見,青年抬眸, 黑且亮的眼眸被陽光照得反光。
在那一剎,他突然很想解剖這雙眼睛的光影結構,想用最艷的紅與最亮的藍,來襯這眼眸底色純粹的黑。
那漂亮的黑色令段知影心底發癢,像鉤子,釣出他一些習慣隱藏的情緒。
“我沒法把別人的夸獎當真。”段知影說。
青年眨眼,問為什么。
“得知我身份的人都有圖于我。”
段知影說出這句話,便合嘴不再開口。
點到為止即可,再說多了,有點凡爾賽的意味。
不管是他的老師、同學,還是友人,抑或是長輩后輩,都盯著他名字中的那個“姓氏”。
哪怕不圖他家世,為他本人而接近,相處久了,偶爾按捺不住的仰慕之色,也會令他蹙眉。
他印象最深的古文,便是那篇《鄒忌諷齊王納諫》,是那句“吾與徐公孰美”。
習慣了被恭維與覬覦后,一些贊美與奉承都會顯得曖昧。
他清楚自己對比別人的實力差距,只是難以從夸獎中聽見真心后,還是會覺得乏味。
“那我剛才的夸獎,有讓你開心嗎?”
青年的問話,將段知影從記憶中拉回現實。
他看向青年,見青年定睛回視自己,正期待自己的響應。
段知影心尖更癢,干脆坦誠:
“其實,有一點開心!
“那就行了!”青年滿足笑道,“說明我的夸獎還是讓你當了真!
“……”
“人活著還是要聽點讓自己能開心的話,不然和不能吃草莓有什么區別!”
“?”
“哦!”青年又笑,“我喜歡吃草莓!
這個人很愛笑。
段知影盯著對方的笑眼想:
這個人笑起來的樣子,也讓我想畫下來。
“不過,我得坦白,我對你的身份不是毫無察覺!鼻嗄暝掍h一轉,“畢竟弟弟,你有點太不低調了!
“……”
“不是說你炫富的意思,你那種氣質,很難藏!
“……”
“不過,為了證明我不是有圖于你,今后,你要把自己的身份藏好!”
“什么?”
意料之外的對話,令段知影難得錯愕。
他看見那青年抱著衣物后退,步伐輕盈,臉上依舊掛著明媚的笑,閃進門前,對他最后說了句:
“為了這世上還能聽到一點讓你覺得真誠的夸獎,我們不要交換姓名哦!”
青年進屋去了。
段知影站在原地許久,風卷動他的衣角,他再度聽到那幅畫被風卷得獵獵的聲響,抬眼,卻見那幅本極致調動色彩的玻璃蘆薈,似乎褪色了。
沒意思。
段知影進屋,想:
非得說別人有圖于我干什么。
這下好了。
不能知道那個人的名字了。
*
二人的下一次交集,來得比段知影想象得更早。
又是一個暴雨的傍晚,繪畫班歸來的段知影站在門外,反復摸著口袋,確認自己忘帶鑰匙。
老小區走道的墻上狗皮膏藥般貼著各種開鎖小廣告,段知影大可以撥打其中任何一個電話,付點錢,不欠任何人情。
但鬼使神差地,段知影沒打電話,而是敲響了隔壁鄰居的門。
鄰居應門很快,門打開,客廳明亮的白熾燈光線溢出來,將昏暗的走廊點亮。
段知影看到那亮光將青年身體輪廓的邊緣鍍得透明。
他收回視線,解釋:“不好意思,我忘帶鑰匙了,能不能借下你家陽臺?我翻過去開門。”
“當然!
“謝謝!
“小事!”
段知影被迎進門,接著就聽見青年趿拉著拖鞋小跑而去的聲音。
片刻,他見青年回來,帶著擔憂的神色:
“現在先別翻了吧?外面還在下暴雨,很滑!等雨停了再說?”
擺在段知影面前的,是兩個選擇:
一個,是少男蠢蠢欲動的勝負欲,非要在雨夜證明自己的靈巧體術,當人面翻陽臺。
另一個,是少男蠢蠢欲動的別樣心思,只要閉個嘴不逞強,就能在這客廳里稍坐,和人說會兒話。
段知影正暗自糾結,沒說話。
青年主動按住他肩膀,“就這么定了!你身上有點濕,要不要先洗個澡換個衣服?我可以借你我的衣服!
段知影抬眼,一時沒說話。
青年繼續絮叨:“內褲沒關系的,我有專門備用款,全新未拆封!尺碼的話……”
青年視線上下掃他幾個來回,點頭,“沒事!我能穿,你一定也能穿!”
段知影:“……”
沖了熱水澡換了衣服,段知影帶著一身熱氣從浴室出來。
如人所說,因為身高,青年的衣物套在段知影身上,甚至稍微有一點點長。
眼看長袖口遮過手腕,段知影莫名有點不爽,把袖口往內折了點,又把褲腰往上提到底。
他回到客廳時,青年正彎腰蹲在櫥柜前翻找什么,上衣微抬,露出一截腰,亮眼的白,細細收束的線條,再往下又豐腴擴開。
客廳的冷空氣里沒由來卷了一陣暖風,讓段知影臉側被灼熱。
他胡亂轉開視線,簡單打量一圈室內裝潢。
和他那套間一樣但方向相反的結構,被屋主布置得很溫馨很有家居感——
奶色的壁紙,拼色的家具,大量飽和度拉滿的色彩,給人以撲面而來的明媚感。
這種強烈的色彩能調動人情緒,同時也容易造成疲憊,一般人為了追求耐看實用,都會大量使用黑白灰配色。
而會使用這種裝修風格的,要么是個人風格鮮明的藝術家,要么是還處在新鮮階段追求刺激的兒童或青少年。
這個人是二者中的哪一種?
“找到了!”青年清亮的聲音響起來。
段知影回眸,看到青年直起腰轉身,手中持著一把電吹風。
分明只是平淡無奇的日常,可這個人的眼眸還是亮亮的,情緒飽滿。
是每個藝術家都渴求的狀態。
是二者中的哪一種?
段知影內心有了答案。
“謝……”段知影剛抬手要接那電吹風,眼前卻驀然一黑。
“!”
啪。
嗡。
屋中電器熄火的聲音,讓二人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停電了。
“別怕,我在呢!”
段知影聽到青年那里傳來安撫的溫柔聲音,以及窸窸窣窣的聲響。
直到他指尖被一只溫熱的手攥住,他才意識到,剛才的窸窣聲,是青年在摸索著找他。
“呼……”牽到他的手,青年舒了一口氣,“你跟我來!
段知影任人牽著,在黑暗中被帶著前進。
他感覺不適,指尖觸到的另一人的溫度,存在感高得異常,令他皮膚發燙,令他心頭焦灼。
他不舒服,他應該甩開那個人的手。
但段知影覺得自己在發神經。
他自己都想不通,自己為什么沒甩開。
進了一間屋子,青年主動松開他的手,去翻找什么,很快,房間里就響起叮當聲,是八音盒的樂音。
隨青年轉身,有光源被捧在其手心,是一個球狀的玻璃擺件,發的光細碎地落在房間四周的墻面,像雪點。
也落在青年的笑臉上。
有點曖昧。
“上次看到你畫那個蘆薈,太漂亮了,忍不住買了個玻璃球擺著看。”青年把光源遞到他掌心,期待地問,“好看嗎?”
這種廉價小玩意壓根入不了段知影的眼。
但段知影知道自己在發神經,所以他回答:“好看!
整片空間都昏暗,唯一的光源是遙遠的月光,和二人眼下被捧在段知影手中叮叮當當唱著歌的玻璃球。
二人在頻閃的光中對視一眼,呼吸都屏住一瞬。
段知影見青年尷尬咧起嘴角,眼神躲閃。
不待他主動找話題,他先聽見青年說:
“好奇妙,現在你聞起來和我一樣!
段知影:“……”
“啊!”大概是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太曖昧,青年一驚,改口,“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們還是陌生人但是你已經沾了我的……完了好像聽起來更怪了!”
開始了。
段知影莞爾。
倉皇的尬聊小劇場。
尷尬得不行的青年趕忙翻了條毛巾給他,說:“你快把頭發擦干!”
沒話了,青年或許是難以自處,又慌張說:“太冷了,我去給你熱杯牛奶。”
“現在不是停電了嗎?”他忙開口。
“?”青年被問懵了,“但是有煤氣啊!
“……”
“……你知道什么是煤氣……吧?”
“知道!倍沃吧驳,“我的意思是停電了,屋子里太黑,你會看不見。”
“可這里是我家!”青年笑,“而且人的眼睛有暗適應功能,不至于一點都看不見!
“哦……”
“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嗯?”
“你沒有乳糖不耐吧?”
“沒有!
“好!等我!對了,這里是我的書房,明面上的東西,你都可以用來打發時間!
“謝謝!
青年轉身離開。
段知影借手中光源,環視書房一圈。
桌面擺著計算機,插架中塞著雜志,其余的書都關在頭頂的玻璃柜里,整齊有序,毫無雜物。
他靠近,打開玻璃門看,見各種書被分門別類擺放,有心理學的專業書,有國內外的推理小說,也有標題字體頗有張力的漫畫書。
他隨意翻了翻,幾乎沒找到與那個青年有關的私人信息。
但此行并非全無進展。
段知影已經得知,對方是個嚴謹細心的人,會在意他頭發沒干,會在溫牛奶前確認他是否乳糖不耐。
對方又是個很注重隱私和有條理的人,哪怕這是自己的家,書房明面上依舊不會擺放雜物,也不會把不想為人知的私密物擺在臺面。
對方還是個邊界分明的人。
允許他在書房里打發時間,但會提前說好,只能看明面上的東西。
這樣的人,如果不想被他知道姓名,除非他調用特殊手段,否則,大概很難得逞。
站在昏暗的光線中,段知影一些晦澀的心思也逐漸彌漫。
名字。
段知影面無表情,卻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心癢難耐。
這是他有史以來,求知欲最強烈的一次。
但也是有史以來,最糾結于是否要滿足自己的求知欲的一次。
最終,段知影決定放棄。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他想。
他剛要拉上書柜玻璃門,卻見書與書間有個反光的東西閃了一下。
他凝眸,伸手探過去,摸到一張卡片。
段知影將它抽出來,見背面印著大學校門圖,其下標注“校園一卡通”。
他翻到正面,赫然見青年與現在幾乎無差的證件照,拘謹地直視著鏡頭。
被定格下來的畫面,卻很漂亮。
他看到旁邊的姓名欄,印著三個字:
溫妙然。
第46章 重燃
“溫妙然!
“喵嗚?”
聽到段知影的喃喃, 妙妙支楞起腦袋:
溫妙然?!
哪有溫妙然?!
此時已是黃昏時刻,段知影開完會回來,到黎黛的片場接回了小貓。
黎黛還有晚上的戲份沒拍完, 段南尋留在片場陪她,她告訴段知影自己在本地租了處院落休息, 把地址發給他,讓他隨意找個空房落腳。
段知影驅車前往目的地的半路, 經過一間藝術館。
他就近將車停了, 抱著貓過來停在畫館櫥窗前,盯著一幅畫,發了很久的呆。
被他單手握著貼在胸口的小貓, 一起盯著那幅畫看——
那是一幅很抽象的畫。
只有兩種顏色, 黑與白。
上空極致凌亂的黑色線條, 像鋪了細密濃稠又粘濕的發線, 中間一片白許是摻了點極淺極淺的金粉色,像泛紅的皮膚。
中間的白色上綴著最為濃密的一洞黑色,長而翹的線條似是睫毛。畫幅末端的白色, 紅意更深, 像人體血脈賁張的脖頸。
妙妙本來是看不出這種圖案的。
奈何段知影抱著它在畫前站了太久,久到它百無聊賴,開始看圖硬貼意象。
就跟有些人無聊的時候盯著天空, 會開始找哪朵白云像冰淇淋或天使的翅膀,一個原理。
看著看著,妙妙有些飄飄然:
原來我還是只頗有藝術細胞的小貓咪呢!
也就是在妙妙自滿的時候,陷入某種回憶的段知影,喃喃念出了“溫妙然”的名字。
驚得小貓私下尋找線索,卻也只能勉強找到眼前這幅畫, 或許與溫妙然有點關系。
“你怎么對‘溫妙然’的名字這么敏感?”捕捉了小貓的全程反應,段知影低頭問。
“喵嗚?”妙妙歪頭看他。
很難不對溫妙然這個名字在意吧!
你們幾乎全家人都在心心念念這個名字呀!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交換名字的場景嗎?”段知影突然又沒頭沒腦問。
讓妙妙險些懷疑自己突然聽不懂人類的語言,小腦袋歪得更明顯,嘴巴都呆滯張大。
我們、交換、名字?
我名字不是段書逸征得你同意后給我起的嗎!何來交換一說!
見小貓表情困惑,段知影睫羽晃了晃,一些試探被眨眼間消化,溶于夕陽暖光之下。
妙妙只見,他微啟唇縫,呼出熱氣,蒸汽在冬日形成密密的霧,將他的神色遮得朦朧難辨。
片刻,妙妙才聽見段知影繼續說:
“不告訴你。你自己想。”
妙妙:“???”
這人在干什么?
“是你的話,就罰你自己想起來!倍沃八坪踉谧匝宰哉Z,說著小貓聽不懂的話,“不是你的話,你知道也沒有意義!
是什么?
知道什么?
“不能告訴你太多,萬一你真的不是,卻因為聽了太多故事學會模仿,讓我產生錯覺……”段知影笑了笑,眉眼卻讓妙妙覺得像在哭,“我會再死一次!
再死一次。
四個字像鈍針,重重襲擊小貓的心臟。
妙妙在聽段南尋描述那場對話時,聽到其用“死”字,描述過段知影。
當時的妙妙膽戰心驚。
僅僅因為第三方用這個字貼近段知影,妙妙都難以接受。
此時,親耳聽到段知影這么說,妙妙感受到的沖擊只增不減。
它嚇得直抖,慌亂地在段知影手中拱動,用腦袋和臉頰的毛討好似的蹭他的手,好像在說:
你要什么小貓都會配合你。
小貓什么都給你。
不要死段知影。
不要死!
感應到小貓的恐懼,方才一句一句往外趕,猶如被魘住了的段知影猛然回神,趕忙雙手將小貓捧到臉側,與它相貼安撫:
“對不起,我說錯話了。對不起。”
人有肌膚相貼的渴求,小貓也有。
被段知影細心安撫,妙妙終于冷靜下來,一下一下舔著段知影的手指。
在寒冷冬日街頭,一人一貓互相取暖。
畫館的館主就是這時候出門來的,大概本來只是好奇誰在櫥窗口站了這么久,走近才認出段知影,年輕女人一僵,面露惶恐又驚喜的神色:
“您是……段總?”
“你好。我們合作過?”
“暫時沒有這樣的機緣……”館主笑道,“不過我早就聽聞段總的大名。您是對這幅畫感興趣?”
“嗯。這幅畫在售嗎?”
“是我興趣使然畫的,不是售賣品!
段知影抿唇。
館主又說:“幸得段總賞識,我愿意將它贈予能欣賞它的人!
“……”段知影輕笑,一些商人才可意會的暗示在眼神交流間完成,“那就感謝女士割愛!
館主將人迎進館中,為段知影打包了畫作,段知影主動討要了對方的名片。
簡單溝通幾句后,段知影突然又問:
“這附近哪里能買到水彩?”
館主說:“買的話要驅車十幾公里。不過我這里有的是私用庫存,段總不嫌棄,可以挑一套帶走?”
這回,段知影主張支付市價,館主也沒推脫,照價收了。
段知影一手抱貓,一手拎著畫和繪畫材料,返回車上。
妙妙被放在副駕固定好的小盒子里,回頭看后座的東西,好奇看向段知影。
注意到小貓視線,段知影一邊啟動車子,一邊輕描淡寫道:
“想畫畫了!
想!畫!畫!了!
聽到這四個字,妙妙險些要從盒子里蹦出來。
它興奮極了,畢竟剛從段南尋那兒聽說過段知影的往事,得知段知影的一部分幾乎隨溫妙然的死亡一起消散,它本以為自己再也看不到段知影作畫,或聽到這個人說出“想”這種表達個人渴望的詞!
就像不會相信一堆已經燒盡熄滅數年的炭火,忽然在冬雪之上,爆出碎光,重新燃燒出烈焰。
可現在,它聽見了!
段知影說他想畫畫了!
“喵嗚~喵嗚~喵嗚~”
小貓一般是不叫喚的,此時一聲接一聲綿延著,顯然是情緒激動,不叫出聲,小小的身體承受不住巨大的喜悅。
見它如此,段知影在紅燈間隙揉了揉它的腦袋,莞爾:
“你怎么比我還興奮!
妙妙當然興奮了。
夢想,可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
小貓的腦子里依稀出現些畫面,閃爍的秉燭夜讀的視野,因視角主人的困倦而耷拉下來的眼皮,畫面頻繁看不清。
它不知道畫面的當事人是誰。
但它能感知到那個人的心情——
苦澀,又甘之如飴。
疲憊,卻動力泉涌。
它所體會到的,是一個人對夢想極度重視的熱情,那熱情貫徹了其苦難的生命。
因此,當它得知段知影對夢想重燃興趣,幾乎等于看到隨溫妙然一起死去的那部分段知影,正在一點一點復活。
*
黎黛所租的院落,有專人打理。段知影帶著妙妙到達時,由其引著選好房間,不待將隨身行李拆包,他就先支起畫架,調好色盤。
筆尖的貂毛沾了點霧藍灰,懸于畫紙上空,卻只有筆尖的陰影投落,白紙尚未沾染真實的色彩。
“喵嗚?”妙妙坐在桌邊,盯著懸筆的段知影看。
它猜他有一點類似近鄉情怯的感情,期年不近繪,時隔這么久,終于坐回畫板前,真的要落筆,需要一些勇氣和動力。
“他走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提筆只能想到他。所以后來,我不畫了!
段知影突然說著,低頭將筆尖摁回色盤剛調出的灰格子上。
見狀,小貓“嗚嗯”吟一聲,以為段知影又要放棄,有點難過。
然而下一秒,段知影提起沾滿灰顏料的筆,將筆頭砸在紙上,抹開。
恰到好處的力道,輔助筆頭將色塊抹成兩個迭加的圓。
而后,段知影又在上方的中圓頂上兩側,補了兩個小小的圓。
乍一看,一只小貓的輪廓初見端倪。
“現在,我很想畫你。”
“喵嗚!”
眼見段知影終于作畫,甚至畫的還是自己,妙妙喜上加喜,險些要從桌面蹦下去。
它開心得左右打轉,好久才讓興奮散去,眼見段知影逐漸專注,便安靜停下來欣賞,眼見那畫紙由原本單調的色彩,逐漸變得斑斕。
色塊一片又一片,一絲又一絲迭加,像一個人逐漸豐盈的心境。
妙妙又看向段知影,目睹了這些時日第一次從這個人臉上看到的表情——
入神時的段知影,沒有平日那種行將就木的悲郁。
有的只是沉浸于某種靈感的全神貫注,無悲無喜,呈現一個全然的、完整的,他自己。
筆尖游走過紙面的沙沙聲,像畫筆的呼吸聲,也像作畫者的低語。
因這且靜且噪的細語,妙妙忽然領悟:
以前段知影想畫溫妙然,現在段知影想畫我?
什么時候,我在這個人心里,居然能跟溫妙然相提并論了?
妙妙又后知后覺意識到,最近段知影與自己的言語交流,越來越多了。
一般人哪有跟寵物有問必答的?更何況還是平日就沉默寡言的段知影。
段知影簡直,在把小貓當作人來交流。
為什么會產生這種變化呢?
小貓懵懵地聯想:
總不可能是把我當成溫妙然了吧?
這個結論讓妙妙打了個激靈。
這個激靈對小貓而言,是一種全新的體驗,它從未有過。
簡直就像頓悟窺探了某種世界的秘密,且得到了某種隱晦力量贊同的暗示。
妙妙百思不得其解,便暫時先將這個結論壓進心里。
恰好,那邊段知影停了筆。
妙妙定睛,赫然被畫上的色彩驚艷得說不出話——
那像是妙妙,但又不全然是妙妙。
因為畫紙上,是一只被陽光照得色彩明艷的玻璃小貓!
形狀是毛發充盈的布偶,可內里卻是玲瓏透亮的晶體。
將金黃的陽光轉譯成絢爛的光影,再映射在畫紙上。
“喜歡嗎?”
“喵嗚!”
這也太漂亮啦!
妙妙看得入迷,不自知靠近,險些要邁空從桌邊掉下去,被段知影眼疾手快接住。
段知影抱著它靠近畫作,但捏著它的爪爪不讓它碰,“還沒干!
“喵嗚~”妙妙目不轉睛盯著畫看。
“妙妙?”
“喵嗚~”妙妙回了句,還是盯著畫看。
“這么喜歡啊?”
“喵嗚~”妙妙還是沒挪眼。
“太久不畫了,色彩和透視都有點失誤。這其實不是一幅完美的畫作!
“喵嗚!”妙妙猛然回神,滿臉不高興。
簡直就像罵這幅畫等于罵小貓一樣。
“又沒說你不完美。你是最完美的小貓。我只是說這幅畫……”
“喵嗷嗚!”
“好好好,不說了。”
一人一貓靜靜欣賞著那幅畫。
直到顏料的水分逐漸滲進紙底,揮發進空氣,干涸凝固成一幅完成品。
“你還記得你第一次看我畫時的反應嗎?”
段知影突然怔怔問。
被他捧著的妙妙回頭,歪腦袋,好像在疑惑:
難道不是現在嗎?
段知影抬起一根手指,戳小貓咪腦門,“對,就是這種喜歡到興奮的反應,就是這種讀不透我的心思,呆呆的試探的表情!
“嗷嗯~”
“好了!倍沃疤崞鹨豢跉猓D換情緒,“我畫完了,輪到你了。”
“喵?”
什么東西?!
“既然你這么喜歡畫,那我就教你畫畫。”
段知影拈起一支新的、纖細的畫筆,將筆桿夾進小貓的爪縫。
妙妙遲鈍地反應過來,使勁撲騰,要把爪爪抽回來,但被某個惡劣人類單手壓制。
它知道,這個人有時候會發神經,故意欺負小貓咪,眼下就是這個情況!
“喵嗷嗷嗷嗚——”
“嘶,罵得真難聽啊。”
敢讓小貓爪爪握筆,就別怪小貓叫得難聽!
畢竟小貓可能不是真的貓,但段知影你真的不是人!
第47章 小孩
段南尋回到院落, 找到那間屋門外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面——
他多年未見笑過的長子,此時正嘴角蓄著笑意, 抱著小奶貓打鬧。
一人一貓的身邊,掛著一幅驚艷的畫, 畫上是玻璃小貓,色彩和光影的運用, 精巧到了令人咋舌的程度。
段南尋雖是外行, 但作為富商,常年混跡所謂上流圈層,總少不了進藝術館“陶冶情操”的社交活動。
久而久之, 他也被熏陶出點基礎的鑒賞能力。
眼前這幅畫的主題和立意, 或許因為過于隨意, 暫不足以被陳列進那些展館里。
但段南尋能看得出, 作畫者的功底,不遜于他所見的那些現當代“藝術家”。
而擁有這樣功底的人,是曾被自己簡單粗暴否定、不曾嘗試再了解才能、不再傾聽思路的長子。
念及至此, 段南尋內心懊悔難當, 正扭頭要走,腳邊不小心踹到花盆,發出鈍響。
段南尋心一驚, 猛然抬頭。
室內的段知影已然循聲看過來,發現了他。
青年人嘴角淺淡的笑意逐漸凝滯。
這神色的變化刺痛段南尋的眼睛,仿佛自己的出現,是阻礙段知影快樂的唯一存在。
但很快,段南尋看到段知影停止了表情變化,勾起嘴角, 露出一個克制且禮貌的微笑。
以真實情緒判斷,段知影的那個笑,還是顯得生澀疏離。
但對段南尋而言,卻已經是他十年沒見過,長子主動對自己釋放的善意。
哪怕是一個假笑而已。
段南尋站在原地,沒有走,只皺緊眉頭。
段知影也抱著貓,沒有回身,直視段南尋。
父子倆陌生又熟悉地對視,好像第一次看清眼前的人究竟長什么樣子,第一次發現對方眉眼中有著自己年輕時相似的英氣與果決,第一次發現對方鬢角斑白、眼角紋深。
一些情緒在段南尋沉寂已久的心頭鼓動,他突然開口,發出令自己都意外的邀請:
“段知影,聊聊?”
一個古板得稍顯迂腐的中式父親,或許能對成年兒子作出的最親近的表示,便是連名帶姓喚對方,然后問他要不要聊聊天。
聞言,段知影先是錯愕,大抵沒料到父親會發出這樣的邀請,片刻緩神,又笑。
這次的笑,不再虛偽。
多了幾分真實的活人氣。
“好啊,爸。”段知影回道,“但只聊天有點干,要不,稍微配點酒?”
*
小貓傍晚因為畫畫的事太興奮,被段知影三兩下就哄睡著了。
父子二人難得有了獨處的空間,坐在院中躺椅上,就著月光喝啤酒。
涼亭架子上盤的藤蘿在冬季枯萎,只剩光禿禿的枝蔓,瘦巴巴地扒著竹架。
抬頭透過稀疏藤架,就能看見蕭條月影。
讓望月的父子二人氛圍更加凄靜。
段南尋發跡后,習慣了喝各種名貴洋酒,但他永遠不會忘記年輕時和朋友們“鬼混”,坐在街邊訴苦時,灌的一打又一打啤酒。
那是種粗暴的、狂野的發泄。
段南尋起家后,以為再沒機會重溫那種感覺了。
他哪敢想,居然真給他找到了機會,可以不顧形象地放肆喝啤酒。
他又怎么敢想,陪自己一起喝的,居然是和自己關系僵硬多年的長子。
段知影就坐在段南尋并排的位置,眼見父親已然喝得上臉,避免意外,他就沒有多喝。
幸而段知復印件來也不好酒,他不喜歡腦神經被麻痹得失控的感覺,唯恐自己喝醉后大腦放縱,讓他夢見一些不該夢見的人。
不過,現在他敢喝了。
因為他有了希望。
一種,那個人不再是不該夢見的人的,渺茫又真實的希望。
也因為他和那個人約定好了,自己會照顧好自己。
那個人對他說過,要和家里人好好相處,必要的時候,允許他喝點酒。
他本不確定自己記憶里的承諾究竟是否真實,但現在,這種可能性冰消雪融般緩慢地,將內里的真實剝出來給他看。
段知影有了底氣。
所以他此時此刻,坐在這里。
和父親一起,和酒一起。
攥著鋁制啤酒罐,段知影隔一段時間才抿一小口,酒味并不好喝,但泡沫在舌尖跳躍,抽絲剝繭滲透進神經,是種新奇又迷離的體驗。
忽而,他耳側傳來段南尋的聲音:
“我第一次看你喝酒,有點……不,是很意外。”
“我自己都意外!倍沃拜p回。
父子倆在寒風中靜坐飲酒這么久,終于找到了合適的話題。
結果,合適的話題就又在寒風蕭瑟中終結。
平時本來也不怎么聊天,二人第一次打開話匣,還是不熟練。
要么接話接得僵硬,一下就把話題結束。要么新話題開啟得前言不搭后語,像隨機拼接的聊天記錄。
大概段南尋也被這種聊天方式尬到受不了,借著酒勁,脫口而出一句:
“段知影!我是第一次給你當爹!”
然后,就沒有下文了。
冬夜蕭索的風吹著兩人頭頂的藤架,使得這句掉在地上的話,有點寂寥,有點滑稽。
段南尋咂咂嘴,沒等到響應,正匆匆收拾自己剛敞開的心門,狼狽起身要回屋,就聽見段知影很輕很輕的一句:
“我也是第一次給你當兒子!
同樣有點滑稽的句式,但因為有了彼此話語的承接,不再寂寥。
更多了沉重的份量。
他是第一次當父親,犯了許多致命的錯。
他也是第一次當兒子,表現得壓根稱不上乖巧。
不幸。不幸。
但也萬幸,萬幸。
段南尋坐回躺椅上,感覺自己眼眶被風吹得發熱,感覺眼前被酒精麻痹得一片朦朧。
他幾欲封閉的心再度敞開,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又還是咽了回去。
千言萬語說不盡,也說不清,干脆只說最重要的一句:
“以后想做什么都隨你。只要你想!
“嗯。謝謝爸。”
這就是這一夜父子二人最充分的交流。
貧瘠,卻足夠豐富。
兩人就這么徹夜飲酒,不再多言。
直到月落日初,直到天明,院落外傳來自行車鈴鐺的聲響。
段南尋起身,正說著要回屋休息,就聽見手機鈴響。
他接通來電,在聽清黎黛急切的聲音后,疲憊的醉態煙消云散。
“你先別急,慢慢說!……好,我知道了!悴挥锰氐刳s回家,我現在就回去。”
迫切的語氣令段知影警覺,他凝神,待段南尋掛斷通話,忙問出了什么事。
段南尋嘆氣,回答:
“段禮顏又鬧退學了,早晨剛被送到家!
*
段南尋和段知影趕到時,段書逸也早已到家。
畢竟作為家中唯一稱得上溫柔的男性成員,段書逸是目前唯一被段禮顏親近的人。
大概有段書逸作陪,段禮顏才愿意配合,此時難得地出現在大廳玄關邊。
因而,被段知影揣在口袋里露頭的妙妙,終于有機會打量這個年齡預估四五歲的家庭成員。
第一眼見到這個小朋友,是妙妙剛被帶回家的時候,當時,確認二哥經歷的車禍沒給人帶來什么傷害,小孩一聲不吭就跑開了。
當時,這個孩子就給妙妙留下了略微孤僻的印象。
當下,是妙妙見到孩子的第二面,身著英倫風棕格上衣和吊帶短褲的男孩板著一張精致的小臉,眼皮垂著,半遮的眼神散發著年幼的厭世感。
孩子一只手臂抬起,被段書逸牽著,腦袋卻低著,盯著自己的圓頭皮鞋,晃動鞋尖,百無聊賴看陽光在上面轉折的變化。
牽著小弟手的段書逸,正站在玄關口,接待一行人。
為首的正裝革履,手搭在身側一名個頭與段禮顏差不多的小男孩肩上,點頭哈腰解釋著什么。
段南尋和段知影走上前時,那客人認出二人,臉色難堪一瞬,有點心虛,趕忙示意身邊小孩跟兩人道歉:
“快,小啟!跟伯伯和哥哥再道個歉!”
被喚作小啟的男孩眼圈都哭紅了,人中還掛著鼻涕干涸的痕跡,顯然是剛被訓斥得厲害,應當是闖了大禍。
“對不起,伯伯!毙⑶由匆谎鄱文蠈,被板著臉的中年男人震懾得嘴一撇差點又要哭出來,轉頭看到其身邊的段知影,又被英俊男人沉郁的神情嚇得一激靈,直接淚眼汪汪,顫抖著繼續道歉,“對不起,哥哥。”
“先不忙道歉!倍文蠈げ怀赃@一套,沉聲問,“說說怎么回事!
本就是地位極高的家主,加之不怒自威的氣場,甚至也并未邀請客人進廳中坐坐,此話一出,那客人顫了幾下,頷首低眉,斟酌許久:
“是我疏忽,管教不周,讓犬子沖撞了令郎……”
“怎么個沖撞法?”
“……”那客人囁嚅嘴唇,難以啟齒。
段書逸主動說:“我來解釋吧。最近網絡上關于家里人的討論太多,小啟大概是看到了什么視頻。童言無忌,他把一些惡評轉述給顏顏,刺激到顏顏了!
“所以才鬧著要回家!倍文蠈ご鬼匆谎鄱味Y顏,見小孩一副事不關己的隔絕感,眉頭幾不可察一皺,追問,“說了什么?”
“小啟真的不是故意的!都怪我這個當父親的沒空管教,沒引導好!”客人一邊抱歉解釋,一邊掏出手機,“小啟一直是個善良的孩子,我本不相信他會惡語傷人,就拜托老師調了監控……”
手機屏幕上的監控視頻被點擊播放——
畫面中的地點應當是兒童午休室,六人一間。其余五個孩子聚在一起有說有笑,唯有段禮顏坐在角落窗下,背對陽光,低著頭看著手。
也不是手上有什么,甚至手指都沒怎么動,段禮顏只是盯著手指看,要不是胸膛還呼吸起伏,險些要讓人誤會是待機中的小機器人。
與那五個笑語歡聲的孩子,形成了鮮明的落差。
哪有這個年紀的孩童,死氣沉沉成這個樣子。
倒是跟他那大哥,有異曲同工之妙。
就是這時候,五個孩子中,名為小啟的那個男孩,注意到了“一個人孤立五個人”的段禮顏,主動湊了過去。
小啟歪著頭跟段禮顏說了幾句話,段禮顏抬頭看小啟,抿著嘴沒回應。
小啟便主動搬了條椅子坐在段禮顏身邊,也安靜坐著晃起腿,但沒安靜多久,就忍不住又搭話。
就是這時候,小啟踩了雷。
“我最近在網上看到你哥哥們的視頻了!”明朗童聲從手機中傳出,“他們是不是關系不好?”
畫面中,段禮顏這回反應有點大,但也僅僅只是扭頭,直勾勾盯著小啟而已。
這反應被小啟誤會,以為段禮顏對自己的話題感興趣,無邪地繼續說:
“他們都說,你二哥殺了你嫂子,你大哥會一輩子討厭你二哥。是真的嗎?”
童真的語氣,說出了最凝滯時空的話語。
監控記錄的氣氛,同步蔓延到主宅玄關處對峙的數人之間。
“嗚哇——”大概被氣氛嚇到,抑或是后知后覺感知到自己的話語多么驚人,小啟忍不住,哇一聲哭了出來。
而被好好收進溫暖口袋中的妙妙,也因為聽見這句話,打了個寒戰。
它立刻看向段禮顏的方向,恰好捕捉到小孩細微的反應。
哪怕再聽見這句殘忍的話,再度經歷這種創傷,小孩也只是本能收緊了一瞬手指,臉上還是繃著無所謂的表情,不哭不鬧,甚至沒有生氣。
與他的父親及兩位哥哥高度相似的反應——
一生克制體面的段家男人們。
手機監控還在播放,后續是生活老師進屋督促孩子們休息,但段禮顏卻不睡,固執地開始收拾小書包,要把自己的東西裝起來帶走。
全程一句話也沒說,一個憤怒或悲傷的表情都沒有。
孩子只是固執地要離開,這個反應,已經足夠表達他受過的傷,和對這個環境的厭惡。
妙妙想起,黎黛偶爾抱著它閑聊的時候,會苦惱段禮顏上學的事要怎么解決:
家教、走讀、寄宿,普通幼兒園,特殊幼兒園,定制化幼兒園,各種形式的上學方式,段禮顏都嘗試過。
沒有任何一種,能讓段禮顏接受超過兩個月。
段禮顏又因心因性失語,不愿意說話,到底是什么原因不接受上學,沒人能問得出來。
而此時此刻,這個孩子在那些環境里,究竟經歷過什么,已在妙妙眼中初見端倪。
或許是感應到了小貓的視線,段禮顏稍稍抬頭,看了過來。
一小孩一小貓高度相當,對視得毫不費力。
妙妙只見,段禮顏平淡如靜水的雙眸,在映入小貓的形狀之后,稍稍泛起點漣漪。
因而,小孩的手指再度一顫,這次,被段書逸敏銳地捕捉到。
段書逸彎腰和小孩視線對齊,順勢就看到了小貓,便輕聲問段禮顏:“原來是在看妙妙呀?顏顏想不想抱抱妙妙?”
段禮顏沒開口,甚至也沒點頭,只是沉默地看了眼段書逸,又仰頭看了眼段知影。
很有分寸教養的孩子。
不會胡鬧說自己就要就要,而是這么小的年紀,就學會了不表達喜惡,而是先看大人們的臉色。
哪怕這些大人,是自己有親緣的家人。
恰好,段禮顏仰頭看過來時,段知影也在垂眸看小孩。
因而,段知影注意到了小弟眼中絲毫無法給人形成負擔的、極其淡薄的渴望。
段知影什么也沒說,與妙妙交換眼神,而后小心將口袋中的小貓抱出來,遞到段禮顏面前。
段禮顏先是受寵若驚地微抬雙肩,而后將手從段書逸大手中抽出,特地在外衣上抹了兩把莫須有的汗,才小心翼翼伸手探向小貓。
妙妙很乖,不掙扎不動彈,就像個小毛絨玩具一樣,被段禮顏順利地接到了手里。
段禮顏雙手抱著小貓,有點局促,年幼的孩童面對更弱小的可愛生靈,油然心生一種責任與溫情,讓他本頑固的厭世感,稍稍有了消解的征兆。
表情亮起來。
終于有了些這個年紀的孩子本有的童稚純真。
第48章 秘密
段禮顏默默和妙妙玩, 大人們繼續處理被擺在明面上的問題。
從視頻中小啟的態度和言語來判斷,這次事件確實只能稱得上孩子的無心之失,并非蓄意攻擊。
而段禮顏被小啟無心的話語傷害, 也確實是事實。
見無法也無需深究責任,兩個身份氣場和性格都稱不上友善的男性便不好繼續在場。
因而, 段知影便作勢提出還有要務在即,讓段南尋借機體面與那登門道歉的父子辭別, 二人先行離場。
擅長和顏悅色待人處事的段書逸, 則留下來,將這可大可小的事件妥善收尾。
“顏顏,”段書逸蹲在段禮顏身邊, 和小孩平視, 耐心地解釋事件的起末, “……所以, 大哥和二哥并非關系不好。小啟也是因為想跟你交朋友,太著急,才說錯了話!
段禮顏安靜聽著段書逸的解釋, 轉頭看了那邊還在掉眼淚的小啟一眼。
小啟也一邊掉眼淚, 一邊看向段禮顏這里,表情委屈又慎重,好像怕對方還在怪罪和討厭自己。
“對、對不起, 顏顏……”小啟再度道歉。
在孩子懷中的妙妙,能感覺到,段禮顏悄悄收攏了下手臂。
“顏顏,”段書逸主動給出一個方案,“如果你愿意接受小啟的道歉的話,現在可以和他握個……”
然而, 段書逸的話還沒說完,段禮顏抱著小貓轉身就跑走了。
現場因小貓好不容易柔軟的氛圍,再度凝固。
終于情緒趨于穩定的小啟,見段禮顏跑開的背影決絕,嘴巴一撇,再度仰著腦袋嚎啕大哭起來。
段書逸抱歉笑笑,起身和那位父親禮貌地交流,那父親也手忙腳亂將小孩牽到隨行人員的手邊,讓人抱去車上安撫。
而后便是賠禮、推拉、客套,這次插曲,沒有破壞雙方大人的關系。
只是,兩個小朋友的關系,似乎還是留下了遺憾。
等到段禮顏一手抱著小貓,一手抱著袋待拆的樂高,走出電梯門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面——
段書逸將那隊大人送走,來時還愁眉不展的客人,辭別時已帶著釋懷的笑。
而本緊跟著那客人的小哭包男孩,早已沒了影。
客人們上了車,車隊開遠,門外的段書逸即將回身。
在被二哥視野捕捉到之前,段禮顏趕忙抱著小貓和樂高,噔噔噔跑回電梯轎廂,關上了門。
孩子面色平靜地喘著氣,對這一切習以為常。
對被誤解和忽視的,有關自己的一切,習以為常。
段禮顏藏得很好,跑開后發生的一切,不會被任何人知道。
他還是會成為別人口中“孤僻冷漠、陰晴不定”的小孩,小啟的父親或許還會慶幸他跑開了,小啟不用和這樣的孩子深交。
只是,別人不知道,妙妙卻知道。
因為妙妙親眼目睹了段禮顏氣喘吁吁跑回房間,翻找出這套珍藏的樂高玩具,要和那個小朋友一起分享時,眉眼的明亮。
那是期待。
那是暌違許久,再度試圖打開的心門。
“喵嗚~”
妙妙在段禮顏懷里溫柔地叫,小貓的叫聲,將孩子從漸沉淀情緒中撈出來。
妙妙見段禮顏抿了抿唇角,勉強擠出一個很像笑容的弧度,像在反過來安撫小貓。
妙妙主動仰頭,湊向段禮顏。
段禮顏不知道小貓有什么需求,慌張低頭,于是就被小貓得了逞。
它蹭著他的鼻尖,表達了親昵。
它用實際行動,無聲安撫小孩:
段禮顏,你是特別好的小朋友。
別人喜不喜歡你,小貓不知道。
但是小貓肯定喜歡你。
*
妙妙被段禮顏抱回了三樓右側的套間。
它再度環視這個剛才匆匆進來過的地方,寬敞開闊的大平層,襯托得孩子的身形更加瘦小,壓根不像兒童該享有的空間。
套間的起居室有保姆待命,是溫柔且美麗的年輕女士。
她看到小少爺跑回來,起身又想說話,被段禮顏搖頭拒絕后,便順從低頭,目送小少爺獨自將自己關進臥室。
剛才瞥一眼,妙妙注意到,她面前桌面上擺著的平板上,很像監控畫面。
而畫面的配色,與妙妙現在所處的主臥配色,如出一轍——
大片的奶黃和天藍。
確保了小孩哪怕獨處,也是安全的,被監護的。
但同時,也讓這間特地裝修得很可愛卻并無愛意的房間,像一間精裝修的牢房。
妙妙被段禮顏放在毛絨地毯上,它看到段禮顏也岔開腿坐在地毯上,小手粗暴將樂高包裝袋撕開,將里頭的積木一股腦全部倒出來。
為了方便拼裝,原裝樂高一般都會按部位或大小收納,只要分門別類取出,就能高效組裝。
但段禮顏卻特地把它們全部打散,混在一起。
組裝的說明書和示意圖也被段禮顏丟在旁邊,不僅沒碰,甚至都不看一眼,小孩坐在一堆積木前就開始盲拼。
妙妙獨自爬到那圖示前,赫然見上面一套英式繁復魔法城堡和庭院,其下的顆粒數標注:2660.
2660顆粒的大項目……
這孩子準備盲拼?
妙妙正詫異著,回頭卻見,短短的時間內,小孩已經把底座拼出來了。
妙妙:是吾等凡喵僭越了。
段禮顏默不作聲地拼著城堡,小小的積木摁得吧嗒作響,像是某種發泄。
小貓也不吱聲,就默默地蜷在小孩身邊陪著,注視著他拼城堡的全過程。
過程中,臥室的門被敲過兩次,第一次是保姆給小孩和小貓送飯,第二次是她將餐盤取走,再送點飯后的飲品和水果。
全程基本沒有聲音,更不用說對話。
保姆哪怕抓住機會和段禮顏對視,想開口時,小孩也會馬上低下頭,一言不發。
哪怕是吃飯過程中,妙妙這邊啃貓糧吧唧吧唧地,段禮顏那邊也安安靜靜地,幾乎沒多少聲響。
讓妙妙險些要懷疑這孩子的年紀:
怎么我記得別家孩子這個歲數,還戴著口水兜被喂飯,坐在積木前扔兩個顆粒就起身跑了……
段禮顏已經可以這么優雅地獨自進食,還盲拼積木專注這么久?
它想起段知影被描述的童年時期,似乎也聰穎得有些逆天。
不愧是姓段的。
段家真是不養閑人。
不知過去多久,窗外天色由正午的亮白,轉為午后逐漸摻了金黃的暖光。
段禮顏停了手,坐直身,妙妙探頭,遠遠就看見原地拔起一座參差錯落的塔樓城堡,透明的溫室與海岸的礁巖景觀精致。
小貓還來不及喵出聲夸獎,就見段禮顏一抬腳,把那城堡踹飛出去——
啪咚!
積木砸在墻面,攔腰截斷,切面的顆粒碎了一地,劈里啪啦四散彈開。
妙妙被嚇得險些炸毛,飛機耳耷拉起來。
它看向段禮顏,只見小孩像是被魘著了,仇視般蹙眉盯著那座本漂亮的城堡,好像這城堡不該存在。
不被見證的成果不該存在,不被注視的奇觀不該存在。
孩子凝望自己作品的視線,實則也在凝望他自己——
不該存在的。
或許還有自己。
“嗚嗯……”妙妙小小的心臟被揪得難受,它險些被難過淹沒。
它先是湊到段禮顏身邊,尾巴尖尖掃過小孩露出的膝蓋皮膚,讓孩子感覺到自己的存在與陪伴。
果然,被魘住的孩子猛然回神,轉頭看向小貓,表情一怔,似乎才記起它也在這里。
而后,小貓踱步到那座破碎的城堡邊,心疼地用腦袋頂蹭蹭,就像它平時蹭人,用這個操作表達對人類的喜歡一樣。
它直白地表達著它對這座城堡的喜歡,對這種城堡的欣賞,從而,認可建造了這座城堡的人——
段禮顏。
你的城堡很好,你也特別特別好。
好在,小貓的心意,成功被段禮顏接收到。
小孩膝行著爬到城堡邊,重新把底座扶起來,沉默著把掉落的顆粒撿起來,重新摁回去。
這回,力道比最初輕了不少。
沒有那種吧嗒吧嗒的發泄感。
有的是小心翼翼,與享受。
好像在構建和小貓共享的記憶。
因為有了初次拼成的經驗,這次修復積木,比之前效率更高,段禮顏很快就把城堡重新搭建起來。
這次,面對這座城堡,因為有了小貓的陪伴和欣賞,小孩終于咧開嘴角,像是在模擬一個笑。
有點僵硬,同時也十分可愛。
這座城堡,像是二人關系的堡壘,一個陌生的小朋友和一只陌生的小貓,就這么建立起了無與倫比的信任。
作為友誼的證明,段禮顏將自己的另一個玩具,展示給妙妙看——
那是一臺專為兒童設計的編程用計算機,畫面色彩和文字都很鮮艷,但小貓定睛一看,卻發現上面的圖案、字符,它都讀得不是很明白。
要知道,它可是一只喵總,之前看段知影的合同,它都讀得好好的呢!
結果看一個五歲小孩的計算機,它看不明白了。
它勉強辨別出有個軟件名字叫scratch,有個叫python啟蒙。
小貓恍惚:編程語言也要從娃娃抓起嗎?
相比小貓的宕機,捧到計算機的段禮顏,有種如魚得水的自在。
小孩短嫩的指尖在鍵盤上靈活翻飛,壓根不像是連握筆都握不穩的年紀。
他很快點開一個隱藏于桌面的軟件,輸入密碼,打開了自己的“秘密花園”——
那像是一本電子日記,只是記錄的方式,并非文字,而是圖形。
每一頁,都是一個場景,一個情景。
這些場景的共同點,是都有一個大腦袋細胳膊細腿、通體漆黑戴王冠的小男孩,嘴上被打了叉。
第一個場景:
一個長裙的美麗女人牽著小王冠的手,在和一位戴眼鏡胳膊夾著筆電和書本的女人交涉。
鼠標點擊屏幕,小人動起來,下一秒,眼鏡女子和小王冠坐在桌前一起使用計算機。
小王冠眼睛直盯著計算機,女子卻一直環視四周,一直手指門外,問小王冠什么。小王冠不理她,她就整個腦袋通紅,站起來,指著小王冠罵。
直到女人來把她趕走,直到長裙女人溫柔地擁抱小王冠,小王冠都只看向計算機。
第二個場景:
小王冠和許多個頭差不多大的七彩小人在一起。雖說在一起,但大家的反應速度,卻并不協調。
高個子人在前頭示意抬手,七彩小人們齊齊抬手,小王冠慢半拍,最后才抬手;高個子人踢腿,七彩小人們整齊踢腿,小王冠又慢半拍,最后才踢腿。
等到高個子人走遠,七彩小人們四散著互相碰撞,每一次碰撞都會從他們彩色的身體里發出笑聲。
小王冠在原地站著,沒有跑起來和他們碰撞,有幾個小人過來撞他,發現他嘴上打了叉,不能撞出笑聲,就跑去和別的小人撞。
小王冠蹲在地上,用手指在沙地上畫出一個笑臉。
可惜,沙地笑臉不能發出聲音。
所以,沒有人能聽見他的笑聲。
第49章 婆家
第三個場景:
沒有王冠的小王冠獨自站著。他的王冠睡覺前要摘下來, 睡醒了再戴上去的,嘴上那個叉則睡醒就自動吸附,摘不下來。
他站在屏幕正中, 像在看鏡子。
他用手拍了拍身體,沉默的畫面沒有傳出一點聲音, 他用手擠了擠臉蛋,想用那個叉拉扯出一個笑容, 但是太難看了, 他決定放棄。
他戴上王冠,出門了。
這次的新場景,沒有上次的七彩小人, 大家都是大腦袋細身體黑色身體的小人, 都各抱著臺電腦。大家安靜地各自坐著, 突然有幾個小黑人坐在了一起。
小王冠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繼續看自己的計算機。然后,又有幾個落單小人結隊坐在了一起。再然后,又有幾對小人構成了小組。
有個小人抱著計算機主動來問小王冠, 小王冠仰起頭看了會兒那個小人, 正當小王冠起身,要給那個小人挪位置時,那個小人誤解了他的沉默, 沒了耐心,抱著計算機走了。
最后的最后,其他小人們或者兩兩結伴,要么四五個組隊……
只有小王冠,從始至終,只有一個人。
下一個場景, 小王冠抱著計算機,身邊是喧囂的大人們。
再下個場景,小王冠抱著計算機,身邊是白色的小人們。
又一個新場景,小王冠抱著計算機,身邊是或高或矮的來來往往的人們。
不同于最初的場景,這次,小王冠再也沒有抬過頭,觀察過身邊的環境或他人。
他不再希望周圍的人接納他的不同、耐心等待他的遲鈍回應。
這些日記里,小王冠沒有表達過任何情緒,憤怒或委屈或怨懟,都沒有。
他只是平靜地理解這個世界的規則,不怪任何人。
他不失望,因為沒有期待,也不該期待。
*
段禮顏的房門被敲響時,兩小只正對著計算機玩得愉快。
聽到敲門聲,段禮顏抱著妙妙去開門,對上門外段書逸開朗的笑顏:
“顏顏,和妙妙玩得好嗎?”
段禮顏看看懷里的小貓,又抬頭看看二哥,抿著唇,終于重重點了點頭。
這反應令段書逸意外,他本也只是隨口一問,本以為小弟又會呆呆的不回答,沒想到,卻得到了孩子難得明確的喜惡表達。
因而,被大哥派來接小貓的段書逸有點為難,試探問:“妙妙也玩很久了,能不能讓它休息一下呀?”
這回,段禮顏又像以往一樣,只低著頭不說話。
倒是孩子懷里的小貓先察言觀色,主動搖頭,叫了聲,“嗷嗚!”
“妙妙不愿意嗎?妙妙還想跟顏顏玩?”
“嗷嗚!”妙妙又搖頭。
段書逸理解片刻,“那妙妙的意思,是顏顏想跟妙妙玩?”
“喵~”這回,妙妙點頭了。
段書逸剛因為理解了弟弟和小貓的意思感到滿足,轉瞬又因為回憶起理解的過程,而更加困惑——
等一下,為什么兩個人類,在靠一只小貓當翻譯?
段書逸推測,有沒有可能,小弟是用“不回應”作為抗拒的表達,便又試探問了句:
“對了顏顏,晚餐愿意和我們一起吃嗎?爸爸和大哥都在!
這回,段禮顏的反應,仍舊是抱著小貓看著段書逸,不說話也不點頭。
段書逸正要以為小弟這是抗拒,一低頭,卻見懷里的小貓點頭,叫了聲:
“喵~”
“?”段書逸眼神懷疑,“顏顏的意思是,愿意?”
“喵~”妙妙又點頭。
段書逸:“……”
一時不知該著重糾結小貓當翻譯,還是小貓到底怎么讀懂小弟這種難以總結規律的反應。
晚餐時分,段禮顏抱著妙妙按時赴了約。
難得一家男子聚齊在同一桌,段南尋特地吩咐后廚備一桌豐盛的中式大餐。
食材都取各地的頂級,再經過名廚的雕琢處理,呈上桌的便是紅玉般的玉簪蝦球、造型清婉的百合蓮花,和似鱗似甲的昆侖鮑甫等等,不勝枚舉。
管家指揮廚娘布好色香味俱全的菜,席位邊都有侍應等候指令,加之上桌的成員都不茍言笑氣質端方,使得一次普通家常餐,硬生生被抬高出一種晚宴的氛圍。
直到,段禮顏把日漸健壯的小貓咪,擺上了桌面。
奶呼呼的毛團子雖克制著不亂動,還是有貓毛輕飄飄揚起,被段禮顏抬起小手慢悠悠抓住了。
畢竟是布偶貓嘛。
除非人類能控制脫發,不然怎么能責怪布偶貓漫天飄絮呢?
好在,桌面寬大,小貓的毛沒有飄很遠,就被侍應們迅速鎮壓。
那邊段南尋大概習慣了嚴肅的氣氛,一見氛圍不太優雅,本能開口:
“怎么能讓貓上桌……”
話沒說完,妙妙仰頭瞥了段南尋一眼,歪頭無辜地聽。
段南尋把話硬生生咽回去,“妙妙就算了。下不為例。”
“咳。”
“噗。”
段知影和段書逸對視一眼,段書逸極力憋著笑。
這桌上還是沒人敢斗膽說出那句吐槽:
下不為例?咱家前無古喵后無來貓的,也就單養一只妙妙而已。
因為菜品多,餐桌大,段禮顏還年幼,便有專門的保姆伺候他夾菜。
這位保姆雖和段禮顏相處許久,但段禮顏極少表達過喜惡,因而過往,保姆不知道孩子愛吃什么,只能根據小孩現在的年紀,適當挑助消化和營養豐富的來搭配。
只是這次,有了妙妙的“督工”,保姆的筷子逐漸有了明確的方向。
懸在魚上,如果聽到小貓“嗷嗚”一聲,那就是段禮顏不喜歡。
停在肉上,如果聽到小貓“喵”一聲,那就是段禮顏喜歡。
這頓飯,段禮顏吃得肉眼可見的愉快,一貫灰撲撲的蒼白小臉,在飯后,竟熱噗噗紅潤起來。
段知影走過來要接小貓時,段禮顏很配合地雙手把妙妙遞上。
結果小貓還沒到段知影手中,它就見“嗷嗯嗷嗯”搖頭叫起來。
在餐桌上的觀察,已經讓段知影掌握了小貓對段禮顏翻譯的規則。
只是眼見小弟分明乖巧地主動歸還小貓,實際上內心卻并不情愿,甚至外表還不顯山不露水……
段知影就難免眉間一緊,像被針扎了一下。
小小的、克制的、隱匿的男孩,讓他很難不幻視某個階段的段書逸,甚至某個階段的他自己。
有種說法,對孩子的接納程度,某種意義上,代表了一個人對自己過去的悅納程度。
換做是過去,段知影或許并不會注意到孩子的需求。
但此時,因為變量小貓的出現,段知影被改造出了可以感知的心臟。
所以,他無法拒絕段禮顏。
他只是平靜地,輕輕地提醒小弟,“別玩太晚。妙妙也是,你也是。”
段禮顏聽話,用力點頭。
*
自小貓降臨段家后,宅中發生了不少怪談:
其一,怕車的段書逸開始能坐車。
其二,失眠的段知影能睡好覺。
其三,暴躁的段南尋逐漸清心養神。
最新的,則是貓成了人的翻譯官。
更魔幻的是,貓給人翻譯的對象,是另外一批人。
人不能理解人的意思,卻能理解貓的意思。
小貓健壯不少,但聲音還遠不到嘹亮的程度,有時被人類忽視,就會堅持不懈地撲騰叫喊,直到它傳達的段禮顏的喜惡,被大家聽到。
也因為小貓的努力,段禮顏得到的正反饋愈多,于是便被鼓勵一般,開始更多自我表達。
而對妙妙來說,這并不是小貓的神奇魔法,只是近水樓臺的觀察罷了。
因為被小朋友接納親近,所以妙妙可以近距離感受到段禮顏的呼吸頻率和肌肉松緊。
聽見不悅的選項,段禮顏會屏住呼吸,肌肉微微繃緊;而聽到心悅的選項,他則會呼吸急促,指尖雀躍地輕顫。
和尋常小朋友吃到好吃的,高興地晃腳腳,并無二致。
段禮顏也不過是個很好懂的小朋友。
掌握著人類幼崽使用說明的小貓,同時也被聰明的人類幼崽總結出了規律:
妙妙確實聽得懂人類的語言,甚至,還能識一點字。
不過,不知是這聰明小貓沒學過,還是說學過但忘了,小貓居然不會拆解漢字的拼音。
于是,段禮顏有時就會抱著小貓,教它在鍵盤上找鍵位——
W、O,對應,“我”。
當屏幕上顯示“我”時,妙妙就會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就這樣,第一節課,段禮顏教小貓記住了“我”、“你”和“是”的鍵位。
第二天,段禮顏抱到小貓的時候,就準備測試它,因為小貓爪爪粗短容易誤觸,小孩就讓妙妙按著他的手指移動,找相應的按鍵。
不愧是段家人養的小貓咪,妙妙特別聰明,一下就把這三個字打了出來。
對此,段禮顏很滿意,特地教了小貓“天、才”二字。
當計算機屏幕出現“天才”一詞時,妙妙就會用爪爪拍拍段禮顏的胸口,示意:
你是天才小孩!
段禮顏也會咧嘴,因為這簡單的夸獎感到快樂,主動用指頭戳戳妙妙的胸脯,示意:
你也是天才小貓!
幾日相處,小孩和小貓變得更加親密,一有時間就會黏糊在一起。
要么玩計算機識鍵位,練到小貓無意識吐出舌頭尖尖,被小孩用指頭塞回嘴巴里,一人一貓再對視著傻樂。
要么就抱在一起躺著發呆,什么也不做,直到一人一貓逐漸犯困。
比如這一晚正是這樣,兩小只躺在地毯上就睡著了。
妙妙感覺身體隱約懸空,睜眼就看到段知影正抱著自己。
它探出腦袋,遠遠看見段禮顏已經被他大哥抱回床上蓋好被子。
大哥的動作應當夠輕夠溫柔,所以哪怕身體被搬動,小孩都沒驚醒,依舊睡得香甜,安逸的童顏像酣眠的小天使。
“還看?怎么沒見你這么舍不得我?”段知影突然開口。
話語輕輕,但聽起來難免有點酸。
妙妙猛回頭,“喵?”
段知影你怎么回事?這么小個孩子的醋你也吃?
段知影勾起唇角,一手握著小貓,一手輕揉它頭頂,“你是什么萬人迷小貓?我這一家子都被你拿捏了!
“喵~”
妙妙得瑟揚起腦袋,心滿意足接受了段知影的夸獎。
段知影揣著小貓往樓下走,進了二樓左側套間,才胸膛微微隆起,像是提起一口氣懸著,沒呼出來。
像在艱難消化某種想法,在腦中細細琢磨許久,才終于鼓起勇氣說出口:
“本不該這樣預設,但得知有那種可能性,怎么可能控制得住不幻想?”
“喵嗚?”妙妙擔憂地支楞起腦袋,以為段知影又產生了什么不好的念頭。
豈料段知影嘴角還是蓄著隱隱笑意,輕輕說:
“是好事!
“喵!”妙妙想聽。
“我只是在想,如果真是你,倒是不用擔心和婆家的關系了。”
“喵?”
妙妙試圖理解,片刻后:
喵喵喵?
第50章 心因
妙妙認為, 段禮顏是它見過最好懂的小朋友。
因為段禮顏擁有過人的聰穎和靈性,因而也有著超凡的敏感和鋒銳。
就像要見得寶庫內的驚世秘寶,必須先經歷布局于整片城堡的機關陷阱的考驗。
只要能通過考驗……
就可見段禮顏內心的物華天寶、隋珠和璧。
只可惜, 大多數勇者要么居心不凈、要么淺嘗輒止、要么折戟沉沙,都止步在了寶庫門外。
萬幸, 有一只赤手空拳的小貓,憑氣運和聰慧闖關到了最后。
所以, 它第一個目睹獨坐于神座上的, 頭戴皇冠、手持秘籍與稀寶的小王子。
于是,它也第一個從小王子眼中,讀出了多年等待得償所愿的疲憊與滿足。
小王子擁抱小貓。
小王子將私有的寶藏和秘密, 全部分享給了小貓。
一如妙妙的判斷, 段禮顏是它見過最好懂的小朋友。
只要段禮顏想讓你明白他的心思, 他就一定能做到。
前提是, 只要他想。
這天,妙妙又被段禮顏抱在懷里,面前是小孩常用的那臺編程計算機。
它只見小孩細嫩的小短指或翻飛于鍵盤上, 或咔噠咔噠靈巧拖動點擊著鼠標, 直到在scratch的頁面上,創建出全新項目——
是新的日記,是段禮顏記憶深刻, 卻從沒想過要落于屏幕,對外分享的故事:
灰色的大房子里,有幾個小人。
鏡頭拉近,可見一個高大的成年黑色人,一個瘦高的少年黑色人,和一個瘦小的童年黑色人。
他們三人的軀體輪廓外, 都彌漫著黑色的霧氣,能將本純凈的空間,污染得死氣沉沉。
直到,一個穿裙子的、步伐輕快的白色人小跑進屋,懷中抱著一個特別特別小的,白色的人。
白色的迷你人眨著純真的大眼睛,好奇地觀察著周圍的環境,他能看見抱著自己的白色人身邊散發著淡淡的光芒,能將房間里隱約漫過來的黑霧凈化。
迷你人好奇地尋黑霧的來源看去,卻見那黑霧,來自三個黑色的人,黑得濃郁,猶如黑洞,不但會污染環境,甚至還會削減白裙人本耀眼的光芒。
迷你人被放在一張小床上,四個人包圍著他,為他戴上了一頂小王冠。
可是他已經看懂了自己所處的世界,他本欣喜而期待的大眼睛,再度環視身邊人時,多了幾分猶疑的遲緩。
后來,迷你人頭頂王冠,獨坐床面。
那三個黑色人在床邊疾步往來,卻不曾垂眸注視于迷你人。
有時,迷你人會看到個別黑色人暫時止步,卻是蹲在地上,抱住黑霧彌漫的身體發出痛苦的咆哮,直到龐然大物一般的黑霧被收回身體里,這些黑色人再匆匆走遠。
每當這時候,迷你人就會發現,自己本干凈的床邊,有霉點一般的侵蝕在慢慢擴散。
那位發光的白裙人有時會來看迷你人,但出現得特別特別少,就像游戲里的稀有機制,只有特殊情況才能觸發。
每次她來的時候,身上都會有一些特別的變化,有時是頭佩輕盈的羽毛,有時會身著玲瓏的旗袍,有時是身背一對華麗的翅膀,有時會穿一件及地的大裙子,裙尾拖得很長很長。
她每次來都很精致漂亮,每次來都能用身上的光芒,凈化迷你人床邊的侵蝕痕跡。
只是,她來得太少了,她真的太忙太忙。
小迷你人坐在床面,隨時間流逝一點一點長大,但還是小小的,不比任何一個黑色的人大。
有時黑色人會來同他說話,作為唯一的白色人,他還不會發光,有點畏懼黑色人身上的霧氣,便怯生生地后縮。
見狀,黑色人也只能離開,不勉強他回答。
當小迷你人第一次照到鏡子時,他意外地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是純凈的白色,而是混沌的灰色。
是屋子里唯一的灰色,沒有任何同伴的、孤獨的灰色。
他看向遙遠的白裙人,他攥著拳發力,試圖讓自己變成白色,然而不行,他再度攥拳發力,試圖讓自己發光,還是不行。
他看向近處的黑色人們,他靜靜看了許久許久。
小迷你人做了一個決定,他重新看向鏡子中的自己——
他將小王冠戴好,調整得端正。
他從心口掏出一個黑色的叉,貼在了自己的嘴上。
叉的黑色像顏料,流動著淌開,將小迷你人染色。
最后,小迷你人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黑色的、也彌漫著霧氣的人。
……
這個故事,妙妙看懂了。
段禮顏的失語是心因性的,這病因的由來,無奈又必然:
孩子一出生,就面對三名尚未處理好自身的“業”的父親與兄長,就面對一位雖能量足夠,但為了避免侵染與個人實現,總得頻繁遠離家庭的母親。
孩子是聰慧的,但并非全能,沒有生來自帶高能量與高情商,不能主動治愈他的家人,無力主動修復家庭關系。
他們在彼此磨合的過程中,有過避讓,有過誤解,偏偏又都是不善言辭的個性,錯誤便隨著時間滾起了雪球,積累得越來越沉重,越來越難化解。
局外的小貓能看清事變的每一個節點,看清每個人在里面犯的小錯誤。
可小貓也清楚明白,置身于局內,每個人卻又都做到了自己的極致,不曾犯過錯。
獨立的小瑕疵不會造就惡果,但一個又一個瑕疵,卻會。
一個死局,就是這么養出來的。
局內人已經融化其中,難割難解。
這時,就需要天降局外的變量,亦或死局的起點。
作為那個變量,身兼不自知的起點,小貓全然讀懂了死局的具象化——
眼前這個被家人“桎梏”的孩子。
*
段禮顏的語言敏感期,表現得很早。
不到一周歲時,小孩就已經有了語言的概念,聽到大人說“媽媽”或“爸爸”時,會盯著說話的人看,久而久之,再聽到“媽媽”這個詞,他會看向黎黛,聽到“爸爸”,他會看向段南尋。
段禮顏開口模仿出“媽媽”的發音時,剛滿一周歲,能穩定主動輸出“媽媽爸爸”這樣的稱呼時,也才一歲半。
許多人都夸這孩子有天賦,長大后一定很會說話。
這天賦也成了雙刃劍,讓段禮顏在年幼時期,建立起對語言偏頗的印象:
能被聽見的、得到響應的語言,才是有效的。
否則,語言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大概兩歲不到的時候,段禮顏發過一次高燒。
這個年紀的嬰孩正是脆弱的時候,被病毒侵擾處理不當,甚至容易殃及性命。
這也正是當時年僅兩歲的段禮顏唯一的感受:
要死了。
才出生沒多久,就已經要死了。
他的身體火燒火燎,太陽穴中間有針穿來穿去,疼得他蜷縮起小小的身體,想哭都擠不出眼淚,因為身體內的水分在被高溫蒸發。
他記得床邊總有個女人,不是大家常在他面前喚的“媽媽”,但會定時定點給他喂預存的母乳、換尿布,偶爾也會用彩色玩具在他眼前晃。
但大多數時候,他都看不見她,只有他哭得很大聲時,那個女人才會從不知哪個地方跑來,照顧他。
他從喉嚨里擠出呀呀的叫聲,但聲音太虛弱,只能在這間房間里流竄。
……甚至強不過房間外電子設備外放視頻的嬉笑聲。
求生的本能,他繼續發出聲音,嬉笑聲的來源處一定有人,只要他的聲音能被聽見,就會有人來救他。
“媽媽……嗚嗚……媽媽……”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又弱又啞。
他的聲音沒被聽見,失去了意義。
他的聲音,救不了他的命。
他聽見遙遠的嬉笑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刺耳。
嗡——
像是高溫將大腦內的某根弦崩斷。
這是他最后聽見的聲音。
他暈了過去。
再有意識時,周圍是一片混亂噪音。
他勉強睜開眼,看見床邊是那位大家稱其為“媽媽”的女人。
媽媽正在大發脾氣,對著那個他常見的照顧自己的女人。
照顧的女人低著頭,一邊鞠躬一邊承受著怒火,媽媽對著女人怒目而視,手指指著床上他的方向,嘴唇快速開合,表情憤怒,但眼里卻蓄著淚。
看到媽媽的眼淚,他心生一種共鳴,這共鳴讓他覺得冷,同時也覺得暖。
他也哭起來。
后來,他再也沒看見過之前照顧自己的那個女人,取而代之的,媽媽留下來,照顧了他很長很長時間。
他喜歡媽媽,他喜歡和媽媽在一起。
和媽媽在一起是安全的,是快樂的,是會讓他感到完整的。
只是,和自己在一起的媽媽,似乎并不快樂。
這段日子的記憶是模糊的,他只能記得,媽媽總走來走去,接著電話,皺著眉頭,時不時往他的方向看。
當與他對視的時候,媽媽就會溫柔地笑起來。媽媽笑起來很漂亮,會讓他內心觸動,為之由衷地喜悅。
后來,來了一個新的照顧他的女人。這次的女人很溫柔很細心,會一直守在他床邊,會對他每一個聲音都及時給出響應。
他很快對這個女人建立起安全感,產生了依賴。取而代之的,媽媽就不那么經常出現在他身邊了。
不過,好消息是,媽媽似乎又快樂了起來。
偶爾他再見到媽媽,媽媽總是笑盈盈的,不管是接電話時,還是和別人說話時。
媽媽的快樂,覆蓋了他見不到媽媽時的想念,也令他快樂。
嬰兒早期存在全能自戀時期,認為自己是無所不能的,認為自己想要的都能得到,否則就會自我毀滅式的大哭,直到欲望被滿足,或是猛然意識到自己的無能和渺小,逐漸舍棄自己的欲望。
段禮顏就是在這過程中,早早地領悟到了世事難兩全的道理:
和他在一起的媽媽不快樂,他想媽媽,但也不想媽媽不快樂。
和他分開的媽媽快樂,他不想和媽媽分開,但也想媽媽快樂。
年幼的他還不懂道理,但內心已經在嘗試找一個平衡:
把“我”縮小,縮到無限小。
不要有想法,不要有妄念。
只要我不“想”,媽媽的快樂就不存在矛盾。
哪怕我不小心“想”了,也沒關系。
只要,我不說。
段禮顏長大了,記憶開始更加清晰。
他開始習慣于被周圍的大人們評價為“內秀寡言的孩子”,開始習慣于安靜坐在角落,盡量不開口說話。
但,還不至于完全不說話。
當有人靠近,問他問題時,他還是會乖乖地開口。
因為有人期待他的回答,便意味著有人期待他說話。
是什么時候開始,這樣的想法產生了轉變呢?
段禮顏記得,好像是三歲時的一個雷雨夜。
窗外的雷鳴將孩童從睡夢中震驚,他猛然坐起,在房間內溫馨的小夜燈照射下,看到墻面上映著自己孤零零的影子。
他還惺忪著,依稀想起剛上的幼兒園開始教繪本,繪本經常出現小朋友聽故事的畫面,畫面里,爸爸媽媽都在身邊。
仿佛爸爸媽媽陪著小朋友,是一種常態。
他想:那為什么我沒有爸爸媽媽陪著呢?
轟隆隆——
就在這時,雷聲又在窗外炸開,嚇得他身體一哆嗦。
他屏住呼吸看向窗外,只見陰沉的天幕像童話中惡魔施的咒,讓他害怕。
接著,陰云間有電光如蛇劈閃,仿佛要撕開那云幕,讓被封印的怪物沖出來,他顫抖著嗚咽著,卻在這時,又聽見了那閃電后緊隨的雷聲。
嗡隆隆——
一如那怪物現形前的咆哮。
威懾著整個世界。
段禮顏陷入巨大的恐慌,他本能扭頭,朝屋外呼喚:
“阿姨……阿姨……”
這是他第三位保姆,接替第二位剛懷孕的保姆。
他習慣了別離。
好在新阿姨也很負責,對他寸步不離,只是年紀比較大,體力總跟不上。
現在這個時間點,阿姨大概率已經睡了。
尤其窗外雷聲轟鳴,阿姨應該聽不見他的聲音。
他其實可以用電話手表聯系阿姨,但他沒有這么做。
甚至,阿姨沒聽見他的聲音時,他心生一種不自知的竊喜:
我有借口做一個麻煩的小孩了。
段禮顏掀了被子下了床,顧不上穿鞋,打著赤腳就跑出自己的套間,要去對面找爸爸媽媽。
可來到銜接套間的長廊上,他看到對面的空間黑漆漆的,沒有半分光亮。
他猛然想起,前兩天媽媽就出遠門了,昨天爸爸也沒說會回家。
對面是空的。
沒有住人的房間,分明該是靜悄悄的。
但段禮顏卻好像能聽到棲息其中的怪物的呼吸聲,呼哧呼哧地,很兇猛,不知何時就可能從黑暗中跳出來,輕易吞掉他。
轟隆隆——
恰好這時,窗外又有電光閃動,照得走廊陰慘慘地閃光。
他被嚇得尖叫一聲,小孩幼弱的聲音被緊隨其后的雷聲恰好吞沒。
段禮顏真的感覺自己被吃掉了。
視線、聲音、腦子、心情。
全都被吃掉了。
他捂著耳朵閉著眼跑回床上,蜷縮著躲進被子里。
他不敢再出聲,怕那雷聲又來吞沒他。
他更怕就算自己的聲音被人聽見了,也沒人愿意響應他。
他就這樣睜著眼睛,在被窩里瑟縮著,直到身體恢復平靜。
可他感覺,自己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大抵是黎明時分,他眼見床頭用于聯絡的兒童手表屏幕閃動,應當是有人打電話,但他居然沒動,只安靜注視手表到它自動熄屏。
不多時,房間里傳來躡手躡腳的腳步聲,很快,阿姨熟悉的氣味傳到段禮顏鼻尖。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好像動不了。
從輪廓判斷被窩里的一小團應該睡得安穩,阿姨沒有妄動,又輕手輕腳走了。
他還是動彈不得,只剩生命本能的心跳和呼吸。
小孩就這么清醒地躺了一整夜。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
段禮顏走出房間下樓,意外看見黎黛和段南尋居然難得在家。
黎黛一看見他,就露出他熟悉的、溫柔的笑顏,主動靠近,抬手輕撩小孩的額發,夸獎;
“顏顏,昨晚打雷了,媽媽還擔心你會不會被嚇到,給你打電話沒接,讓阿姨看了你也睡得很好?看來顏顏很勇敢嘛!”
段禮顏安靜看著黎黛,抿唇,微提嘴角。
媽媽在雷雨夜擔心我,媽媽很好。
“還有你爸爸也是,別看他什么也沒說,其實聽說我擔心,他也是特地抽空趕來接我一起回來看顏顏的。”
段禮顏用力點頭,依舊提著嘴角。
爸爸馬上帶媽媽回來看我,爸爸也很好。
“不過,顏顏怎么一直不說話?”黎黛疑惑地問。
段禮顏一直凝望著媽媽,先是無辜地眨眼,而后才張了張嘴。
他想說,顏顏也很好,顏顏很勇敢,顏顏沒有被雷雨夜嚇到……
可小孩的嘴唇徒勞開合,卻沒發出任何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