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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驕傲

    計算機屏幕上, 模擬雷雨夜的閃電線條還在閃動。

    屏幕左上角反射著異常的光點,段禮顏瞥見了,一怔, 停住敲擊鍵盤的手指,循著反光的方向回頭, 對上了身后的高清攝像頭。

    攝像頭智慧捕捉著人像,因微調而鏡頭晃動, 像與孩子對視一樣, 調整聚焦,發出細微聲響。

    孩子卻還是沉默,接受了被攝像頭注視的結果, 平靜回頭, 繼續敲擊鍵盤, 將自己的故事, 做成簡易的程序動畫,演示給小貓看。

    同時,也演示給鏡頭之后的人看。

    超清的攝像頭還在輕微晃動。

    透明鏡頭蓋內結構精巧, 像極了人類的瞳孔。

    映在蓋子上的白色光斑, 像鏡頭后女人眼眶上含的淚。

    注視著監控屏的黎黛,還是忍不住抬手掩住口。

    她指尖太過用力,勒著臉頰的肉, 卻還是沒能將哭腔抑回身體里。

    她聽見自己顫抖的嗚咽,感覺到眼前視線模糊且晃動。

    她終于忍不住低下頭,任眼淚滾出來,任自己哭出聲。

    “媽……”

    她聽見二兒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感覺肩上搭著大兒子安撫的手,她察覺頭頂有丈夫的指腹輕輕摩挲。

    可這一切安慰, 只令她更加心痛。

    此時她難過,馬上就有自己深愛的家人給出反饋。

    那么段禮顏呢?

    當段禮顏期待這些,卻無人可以給他時……

    一個小孩子,一個那么小的孩子,該有多失落?

    得知段禮顏又鬧著退學回家時,在劇組的黎黛主動提出要回家,段南尋堅持讓她繼續拍戲,說家里這些事他能處理好。

    她不放心,這些年孩子們的事明面上都是她來處理的,段南尋雖在背后過問和支持,但具體執行起來的細節,還是不能完全交接。

    兩人僵持不下,還是黎黛先妥協,主動吩咐:雖然聽起來是段禮顏任性不上學,但事實未必如此,要好好理解孩子的表達,不要責怪他。

    段南尋聽進去了,當天就跟她匯報,說妥善處理了。

    不過家里這幾個姓段的都“有病”又“不長嘴”,黎黛還是和導演商量,把近期的戲份提前拍了,請了幾天假趕回了家。

    到家黎黛就得知,段禮顏最近和小貓特別特別親近。

    那只小魅魔的功力,她早早領教過,對此并不意外。

    當她聽說小貓甚至成為小孩和大人交流的翻譯,她也不意外。

    畢竟她已經見識過小貓給兩個大兒子帶來過怎樣的奇跡。

    令她意外的是,段書逸接下來補充的話:

    “小弟主動把計算機里的秘密展示給妙妙看了。我偶爾盯監控的時候看過幾段,那些,有點像日記……”

    黎黛知道自己的小兒子有編程的天賦,卻不知道他在計算機里記錄過自己的情緒。

    黎黛知道自己的小兒子失語是出于心因,知道他面對很多咨詢師或特殊幼師都會抗拒地跑開,卻不知道他會信任一只小貓到,坦誠把自己的心事完全分享。

    若是今天沒坐在這里看他和小貓互動的監控……

    黎黛也不會知道,孩子的心因,竟是她,竟是他們,竟是家人。

    更讓她心痛的是,這些經歷,孩子都沒有說出口。

    都說四五歲的小孩壓根沒有懂事和自我犧牲的概念……

    那么,段禮顏怎么能那么懂事?他憑什么自動領悟了自我犧牲?

    黎黛自嘲:我和段南尋還想著,要做最縱容孩子的父母,哪怕將孩子們寵成紈绔也沒有關系。

    可我們到底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怎么能養出這樣三個自我委屈到寧愿生病的孩子?

    “我們都忙于個人未完成的功課,事業的也好,身心的也好,我們都太忙了。而顏顏又太懂事,不曾任性過……是我們共同的疏忽,導致他生病。好在,一切都還來得及。”

    黎黛含淚笑著仰頭,環視她信任的家人們:

    “大家已經都把自己養好了吧?我們該好好養小朋友了。”

    *

    段知影簡直沒有人性。

    這天早晨,被從溫暖的被窩中撈出來的妙妙,內心如此忿忿地想。

    昨天它陪了段禮顏一整天,看小朋友親手編程講述經歷的全程,小貓都給足了情緒價值。以至于晚上它被段知影接走時倒頭就睡,第二天人起了,貓還不想起。

    如果有人能在冬天毫不猶豫地掀被子起床,毫不賴床,這個人做什么都能成功的。

    段知影就是這樣的人。

    困乎乎被擺在一樓餐桌上的妙妙如是評價。

    這和家里有沒有暖氣溫度如何毫無關系,冬天+清晨+被窩就是有人性的人無法抵御的必殺技!

    對有人性的貓也是!

    “我就不帶你去上班了,我猜你還想和禮顏玩。”

    “嗯嗚……”

    困得五體投地的妙妙迷瞪著眼,聽見餐桌邊的段知影對自己這樣說,它艱難睜開一只眼,看到段知影探過來一根食指,指背刮了刮它的耳朵。

    妙妙一抖耳朵,繼續閉眼,一副“朕知道了,退朝吧”的高冷。

    “我要走了你不跟我告個別?”

    唔,段知影你已經是個成熟的大人了,要學會獨立,不要太黏貓……

    妙妙心里這么想著,敷衍得連眼皮都懶得抬,繼續趴著睡覺。

    “看看你,有了新歡忘舊愛。”

    唔唔唔,誹謗,都是誹謗!你弟和你爸都是貓貓命中的過客,只有你才是……

    “啾。”

    輕輕的唇音在妙妙耳尖響起,它感覺到額頭被柔軟溫熱的兩片貼了貼。

    妙妙睜開眼睛,赫然見距離極近的段知影緩緩后退,投在它身上的陰影隨之撤開。

    剛才……發生……了……什么……

    妙妙只見段知影嘴角勾起些許狡黠角度,坐實了小貓的猜想。

    妙妙猛然開機,一激靈坐起來。

    小貓被這么一親,眼神都清澈起來。

    而把小貓親懵了的壞人心滿意足地走了。

    干嘛不經過允許偷親小貓!

    別以為小貓不會說話就不能拒絕,小貓會喵喵喵地表示抗議啊!

    法律援助!小貓需要法律援助!

    要不是段禮顏小朋友噔噔噔跑進餐廳,主動和妙妙揮手打招呼,某只小貓還在因為那個親親獨自別扭。

    妙妙回神,只見小朋友今天氣色也比昨天紅潤許多,小孩呲起嘴對著小貓,笑得越來越熟練,也越來越發自內心。

    他手攀椅面,抬膝蓋挪屁股,把自己搬到椅子上,跪著,膝行到餐桌邊,而后雙臂擺到桌面上,雙手拍著桌面,眼睛亮亮的,期待地看著小貓。

    妙妙也立刻爬過來,將爪爪抬起,它見小孩立刻翻轉手心,便將兩個爪爪都放進小孩掌心。

    小孩短短的手指收攏,像細嫩的花瓣扣住小貓的爪爪。

    段禮顏的表情被眸光一齊點亮,窗外的冬意還濃,可小朋友的春日卻已然到來。

    管家端著餐盤進來,將熱騰騰的牛奶和芝士吐司擺在段禮顏面前,又將一碗冒著香氣的水煮肉條擺在妙妙跟前。

    是一小孩和一小貓的早餐。

    也只有一小孩和一小貓的早餐。

    妙妙只見,段禮顏支起上身,扭頭往客廳方向望瞭望,似乎在尋找誰,可廳中安靜,沒有人影也沒有聲音,小孩很快就轉回頭來,淡然地看向自己面前的牛奶和面包。

    妙妙從小孩神情看出了明顯的了然與習慣,但熱氣氤氳間,稚嫩小孩搖晃的眸光和微撇的嘴唇,還是沒藏住失望。

    沒有哪個孩子能真的習慣被家人疏忽。

    再懂事的孩子,也總會期待得到家人的陪伴。

    “喵……”妙妙小心臟一揪,香噴噴的肉都吃不下了,主動爬到段禮顏手邊,正要“獻身”安慰……

    就聽見一個風風火火的女聲闖進來:

    “顏顏!妙妙!怎么還沒吃完?快點吃飯!”

    小孩和小貓一起扭頭,看到餐廳外正在整理銀狐毛領斗篷的黎黛。

    整理好外衣的黎黛回眸,注意到小孩和小貓呆滯的表情,猛然領悟:

    “哎呀,昨晚本來想告訴你的,但你睡了,我就忘了說。今天大家都很忙,媽媽也得回劇組……”

    聽到這里,段禮顏懂事地點頭,坐正捧起面包準備啃,就聽見黎黛繼續說:

    “所以,你今天白天得跟媽媽一起去劇組玩會兒了。晚上爸爸會順道接你回家。”

    才咬下一口吐司的段禮顏怔怔抬頭,重新看向黎黛,忘了咀嚼。

    仿佛聽到了難以理解的話。

    注意到小朋友的表情,黎黛無奈聳肩,“媽媽忙是事實嘛,但你現在沒上學,又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家。”

    段禮顏看了眼身旁的管家,看了眼小貓,又看向黎黛,以回應她話中的“一個人”一詞。

    “哦,也對,宅中的叔叔阿姨們也能陪你。”黎黛溫柔地笑,“那,顏顏可以選,是想留在家里和叔叔阿姨們一起玩,還是想去媽媽那里?”

    選項一出,段禮顏直勾勾看著黎黛,上身甚至往她的方向微微前傾。

    迫切的期待不言而喻。

    黎黛點頭,“好,那就,快點吃飯!”

    妙妙和段禮顏趕忙埋頭炫飯。

    這是一頓匆忙的早餐,但小孩和小貓都忙得心甘情愿。

    *

    C城,黎黛所在劇組片場。

    休息區的椅子是適合成人的高度,黎黛正準備給段禮顏找個兒童座椅,還不待招呼助理去落實,就見小孩默默自食其力。

    小小一只人類幼崽,先是小心翼翼把懷里的奶貓擺在椅子軟墊上,再用小手輕輕把貓貓往椅面深處推,避免小家伙撲騰掉下來。

    等小奶貓找好位置乖巧坐好,小孩又主動踮腳,探出手輕輕摸小貓的頭頂,好像在表揚小貓。

    明明自己還是個小不點,卻已經有了照顧小貓咪的小哥哥的自覺。

    等安頓好小貓,段禮顏才把自己的雙臂在椅面支直,將不算靈活的身體撐起來,小短腿在椅邊勾了兩回,才勉強扒到椅邊。

    黎黛忙伸手要去扶小孩一把,卻見小孩已經熟練地一挺小肚子,將自己的身體滾上椅面。

    然后,他再爬坐到椅邊,將腿擺好,整理好小西裝小西褲,把身后的小貓撈到膝上抱好,再抬頭看黎黛。

    看起來就像個精致的玩具小組件。

    要不是小孩臉頰還因運動紅彤彤的,壓根無法將他和剛才狼狽爬椅子的小家伙聯系在一起。

    獨立得可愛,又熟練得讓人心疼。

    黎黛嘆一口氣,無奈地蹙眉輕笑。

    她看著段禮顏,段禮顏也無辜地望向她。

    她看到小孩雖然和自己對視,細短白嫩的小手指卻還撓著小貓的下巴,丁點大的毛絨團子被撓得舒服,瞇著笑眼,軟軟的耳朵尖尖一彈一彈。

    眼前這一幕,每個細節,都是會讓她這個大人加倍心軟的要素。

    雙倍萌物,雙倍致命。

    若不是遠遠聽見導演催促的聲音,黎黛都想干脆坐下,好好陪自家小孩和小貓玩物喪志。

    她躬身,臉頰在段禮顏額頭上親昵地貼蹭,然后又抱起小貓也貼了貼小家伙的頭頂,過足了癮,才叮囑小朋友:

    “顏顏在這里乖乖等媽媽,這邊有繪本你可以看。桌面的馬卡龍你可以吃一點點,但是不能多,會蛀牙。這個茶你也只能喝一點點,你太小,代謝不掉晚上會睡不著,好不好?”

    聽到媽媽的吩咐,段禮顏乖巧地點頭。

    黎黛又看向小孩懷里的小貓,“妙妙也要乖,幫我看著顏顏哦!”

    “喵嗚!”小貓立正領命。

    黎黛當然不會把倆小家伙獨自留在這里,她特地拜托了一位相熟的助理留下照看,而后才離開。

    妙妙目送黎黛走遠后,抬頭看了眼段禮顏。

    小孩大概是第一次被帶進劇組,正新奇著,左右環顧四周,還不忘抽空多看媽媽一眼。

    恰好黎黛的戲份開拍,正進行的是一幕所飾角色面對家族其他成員發難,展現臨危不亂不卑不亢的姿態。

    冷臉的黎黛,和平日判若兩人。

    平時溫柔得像白茉莉的女人,此時站在鏡頭前,像一朵稀世的黑薔薇。

    美艷得不該為任何人私有,冷艷得不敢令任何人相認。

    目睹黎黛的變化,妙妙微微聳肩,回憶起剛進段家時,在一樓投影屏上看到過黎黛電影的片段,當時它的感受和現在一樣:

    陌生、危險、疏遠、驚艷。

    段禮顏也會這樣認為他媽媽嗎?

    妙妙好奇,仔細打量段禮顏的表情,卻見小孩的眼眸,比今日明媚的陽光還要耀眼——

    和尋常孩子看到電視中出現自己最喜歡的超級英雄出場一樣,興奮、雀躍、期待且憧憬。

    當導演喊“咔”,黎黛一閉眼一睜眼,瞬間完成入戲出戲的切換,又是平時笑盈盈的模樣,在劇組成員感嘆和稱贊中,謙遜地頷首致意,再認真與導演溝通細節……

    看到這里,段禮顏眼中又閃爍著驕傲的光。

    電視上看到媽媽的演繹,和現實中親眼見到媽媽切換身份的過程,給孩子帶來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

    妙妙想,如果自己此時能聽見段禮顏的心聲,一定會聽見這樣的話:

    原來,媽媽一直以來這么忙,是在做這么酷的事!

    陌生的是媽媽,熟悉的也是媽媽。

    段禮顏今天又更多了解媽媽一點點。

    這個白天就這樣過去,段禮顏在助理和小貓的陪伴下,看看繪本,吃吃茶點,黎黛拍戲的間隙會過來陪他玩會兒,直到夕陽西下,劇組歇工,暫時收場。

    黎黛披著霞光走過來,和助理微笑交接。

    而后她驚喜地摸著段禮顏的頭,柔軟的指腹揉過小孩細嫩的臉頰,讓孩子舒服得彎起眼睛,“助理姐姐今天一直夸你呢,說你長得又可愛還聰明,這么小年紀就能自己看懂繪本,壓根不需要她讀。還夸你乖,很自覺地少吃茶點,不需要她操心。”

    段禮顏安靜地聽媽媽夸獎,表情沒什么變化。

    但懸空的兩只小腳,壓抑不住興奮地晃蕩起來。

    黎黛注意到了,并不說穿,笑著繼續夸:“還有你沒聽見的,剛才媽媽拍戲的時候,那些叔叔阿姨也一直在請教媽媽,怎么生出你這么棒的小朋友!哎呀,顏顏今天可比媽媽更像大明星呢!”

    段禮顏還是眼睛亮亮地望向黎黛,嘴唇抿了抿,好像有一個問題想問。

    妙妙雖能讀懂段禮顏的情緒,卻并非真能理解小孩的心聲,它好奇地看向黎黛,想知道黎黛會如何應對。

    卻見黎黛收斂起方才的大表情,一些柔軟溫和的光融進夕色下的眼眸,她了然頷首,鄭重點頭,對段禮顏肯定:

    “顏顏是很令媽媽驕傲的小朋友。”

    分明無風,妙妙卻因為這句話,感覺小小的身體被激起一陣疙瘩。

    它又看向段禮顏,只見小朋友笑起來,方才想發問的迫切已然消失,有的是滿足,和同樣鄭重的回饋:

    媽媽,你也是很讓顏顏驕傲的媽媽。

    第52章 信標

    已經約定好傍晚, 段南尋會來接段禮顏回家。

    可妙妙還沒見到段南尋,就已經先愁苦起來——

    如果說,黎黛+段禮顏+妙妙的組合, 是一個靠譜的媽媽,照顧兩個不靠譜的小萌物……

    那段南尋替代黎黛的位置后, 這個公式就變成,兩個靠譜的, 照顧一個不靠譜的。

    段南尋就是那個不靠譜的。

    這位習慣了端架子的家主, 回歸家庭時,總有種不得要領的笨拙。

    和家人相處的熟練度,還不如妙妙一只不到半歲的小貓咪。

    果不其然, 一輛奧迪rs7橫在影視城門口, 明紋走線張揚霸道, 明橙燈線在夕陽映襯下沉著奢侈的威懾力。

    后座的車窗降下, 露出段南尋那張不茍言笑的臉。

    “上車。”段南尋沉聲道。

    而后,后座的車窗緩緩上抬。

    片刻。

    車窗再度降下。

    段南尋抬眼看過來,對站在原地的母子和貓投來疑惑的視線。

    單手抱著小貓的段禮顏本要乖乖聽話主動過去, 卻被黎黛牽著手往回拽了一下, 又站回原地。

    小孩和小貓一起仰頭看媽,又扭頭看爸,再仰頭看媽, 再扭頭看爸。

    雙方僵持。

    最后是那邊的奧迪后座先把車窗抬升,冷酷地關死……

    而后車門打開,段南尋從車上下來,尷尬地繞到車另一邊,主動開好車門,對小孩招手:

    “來。上車。”

    黎黛這才滿意, 牽著段禮顏過去。

    這輛rs7妙妙作為小貓是第一次見,但它莫名覺得這車眼熟,似乎見誰開過,印象近在腦中,將現不現。

    它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這車顏值很高,光是外型就讓雄性小貓內心蠢蠢欲動。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奧迪rs7素有西裝暴徒之稱,被形容為排氣管中住了只老虎,是行走于都市的引擎荷爾蒙。

    給小貓一種在霓虹街頭的暗巷里,目擊一位西轉革履的英俊男子的畫面感。男子將混混制服于身下,面上卻帶著輕松且癲狂的笑意,讓目擊者心跳飆升,帶著種令人沉醉的危險。

    ……當然,如果這英俊男子沒轉頭就從懷里掏出一個粉嫩魔法棒的話,就更令人沉醉了。

    這個粉嫩魔法棒,就是妙妙目睹打開的車門內,后座上綁定的那個粉藍相間的兒童座椅時的感受。

    這邊段禮顏正手腳并用主動攀上那粉色魔法棒……不是,攀上那粉藍兒童座椅,那邊段南尋正在默默挨黎黛教訓:

    “別拿你對知影和書逸那套對顏顏,知道嗎?”

    “……”

    “嗯?”

    “……知道了。”

    被自己乖乖固定好安全帶的段禮顏重新抱進懷里的妙妙,嘆了口氣:

    就知道這老人家是個不靠譜的。

    辭別黎黛,段南尋上車,前排司機將車啟動。

    段禮顏再小也是個男孩,哪怕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也會被帥氣的車子吸引。

    坐在小孩大腿上的妙妙能感覺到,段禮顏有點興奮,肌肉都繃緊了,一定是和自己一樣,也很喜歡這輛車。

    但大概也是剛才段南尋剛被黎黛訓過,現在氣壓有點低,段禮顏不敢興奮得太明顯,怕討嫌似的,因而略顯拘謹。

    好像,怕自己不乖,會被爸爸覺得麻煩,會讓爸爸討厭。

    妙妙轉而看向旁邊的段南尋,赫然見老男人雖攤開本財經雜志,但視線盯著一行半天沒動過。

    在那邊假裝很忙。

    “喵嗚!”妙妙沖著段南尋叫了聲。

    聽見貓叫,段南尋手一抖,轉頭瞥一眼小貓,又瞥一眼小孩,表情不自在,但片刻還是主動開口:

    “椅子,還行嗎?”

    聽到問話,段禮顏先是一愣,看向前座司機,又看向懷里小貓,確認這個問題不會是問這二位的,才看向段南尋,點頭。

    好在段南尋問完問題,也知道要看著小孩,所以捕捉到了孩子的回答。

    他繼續問:“車,喜歡嗎?”

    段禮顏又點點頭。

    “嗯。”段南尋也點頭。

    而后,便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妙妙:?

    這就沒話可說了?

    急得小貓差點開口說人話。

    好在前排的司機,大概是段董的老下屬,因而敢主動打趣熱絡氣氛:

    “小少爺喜歡就行,不枉費老爺特地折騰借車。”

    段禮顏抬頭。

    段南尋警覺。

    妙妙支楞:嗯?有瓜?

    快展開說說!

    那邊司機剛好注意力在路況上,疏忽了段南尋的反應,還自顧自說下去:

    “老爺今天特地找二少爺借車,問有沒有哪款是小年輕喜歡的。二少爺嘛,畢竟是時尚圈子的,私車顏色有些出挑,老爺過不去心里那道坎。二少爺就提起,大少爺有這款限量車,私下開的,又帥又低調,二少爺饞過但沒敢借,慫恿老爺來借。”

    原來是段知影的車啊?

    小貓還琢磨呢,老段董您品味挺新潮啊!

    妙妙領悟:

    不過,您老人家原來也沒有小貓預想的那么不靠譜。

    您還是知道要討小朋友歡心的嘛!

    “咳咳!”段南尋刻意清了清嗓子,故作姿態地凝眉逞兇。

    收到老爺信號,司機趕忙閉嘴,從后視鏡瞥了眼老爺表情,又默默偷笑搖頭。

    聽罷事情始末的段禮顏,終于有勇氣直勾勾盯著段南尋看,好奇的眼神像是探究。

    探究得段南尋不自在地又開始假裝看雜志,半晌才嘟噥一句:

    “你喜歡就行。”

    段禮顏收回視線,表情平靜,低頭和小貓對視。

    但又高興得默默晃起腳來。

    段南尋事先預定好了一家海洋館餐廳,帶段禮顏和小貓吃晚餐。

    妙妙瞥了眼段禮顏表情,見小孩還是很高興,便猜想段董在餐廳的選擇上,也是做過功課的。

    餐廳的包間像是沉在深海中的膠囊,通透的玻璃映著明亮的水體,因燈光充足并不顯陰暗,游動的魚群和艷麗的珊瑚色彩分明。

    段禮顏一進來就被深海游魚的場景吸引,神情專注,眸光燦然。

    包間內有專業的侍應,主動將小孩抱到寶寶椅上,為段禮顏佩好胸巾。

    上菜的是法國大廚本人,主動為貴客講解烹飪理念和巧思,侍應在旁利落翻譯,提琴手伴奏著優雅的樂章。

    整個氛圍很高貴上流,可妙妙卻注意到,段禮顏逐漸有些興致寡淡。

    主菜的魚排上好,侍應主動幫段禮顏切割魚肉,妙妙看到那邊的段南尋坐姿端正,姿勢標準地執刀分魚,捻叉進食,渾然精致貴族的禮致作派。

    面對這令人賞心悅目的風景……

    小貓氣不打一處來!

    它踏著提琴手的節拍,踱著優雅的貓步,款款行到段南尋身邊……

    然后抬爪爪踩了下段南尋的手背!

    還真給你享受上了!

    活都讓侍應做了要你這個爹干啥!

    段南尋被妙妙教訓得先是一怔,在小貓擠眉弄眼的暗示下,才猛然意識到什么,放下刀叉,主動伸手探向侍應一側,開口:

    “我來吧。”

    那侍應配合地將盤子端起,遞到段南尋手上。

    段南尋執刀叉本要學著侍應切好的大小分割魚排,轉念一想,還是抬頭問了句:

    “顏顏,這樣的大小可以嗎?”

    那聲親昵的喚,亦或是主動的搭話,不知是二者哪一方起了最大的作用……

    段禮顏本黯淡了一瞬眸光,猶如被風吹得搖晃的燭火,并未徹底熄滅,風止后再度明亮起來。

    小孩用力點頭。

    看見小孩的表情,段南尋頷首,鎮定地垂眸切著魚排。

    妙妙卻注意到,段南尋臉上的笑肌卻悄悄牽了牽,暗喜和滿足含蓄地閃過。

    妙妙踱步回到段禮顏身邊,見小孩表面上盯著周邊的海洋館看……

    可眼神卻時不時飄到他爸那里,桌下一雙腳又歡快晃動起來。

    嘖嘖嘖。

    妙妙不語,只一味地炫羊奶。

    哎喲喂這對父子啊。

    可真是給小貓操碎了心。

    *

    餐廳還有給兒童準備的紀念品,一個小小的藍鯨玩偶。

    段禮顏回到家后,就把這個玩偶擺在了枕邊的位置。

    并沒有要抱著它的意思,只是把它擺在那里而已。

    同時,妙妙注意到,這一晚,段禮顏比過往每一天都能熬。

    以前它陪小孩玩,基本上九點十點,小孩生物鐘就會生效,讓他困得睡著,段知影就會恰到好處地進來,把小孩抱回床上,把小貓撈走。

    但這一天,段禮顏有點亢奮。

    其實準確地說,小孩這一晚不是睡不著,更像是,強制不讓自己睡著。

    因為洗漱之后,段禮顏抱著小貓躺到床上時,眼睛還是睜得很大。

    妙妙和小孩并排躺著,感覺到小孩急促的呼吸噴灑在它胸脯的絨毛上,也將其壓抑著的某種躁動情緒傳遞過來。

    “喵嗚?”妙妙想問他,為什么睡不著?

    小貓歪著腦袋困惑,小孩也歪著腦袋困惑。

    妙妙想起,段知影研究出了一套“強制關機小貓術”,專門在這個壞人把小貓玩生氣了后,小貓報復折騰他不睡覺的時候,把它一秒哄睡。

    當時的段知影,會用指腹,在妙妙眉心到后腦勺的位置輕輕劃過。

    劃一下沒有用,那就劃兩下。

    基本上,妙妙撐不過第三下,就會被強制關機,一覺睡到大天亮。

    不知道這家伙什么時候精修的小貓研究學。

    要知道,妙妙剛來的時候,這人可是小貓能不能吃蝦仁都要特地搜索一下的!

    給小貓關機的方法,能不能對小孩適用呢?

    妙妙試著用爪心的肉墊,從段禮顏的眉心,也向后輕輕捋到他后腦勺……

    然后。

    因為小貓手短短。

    所以它整只貓撲到了人小孩臉上。

    直接給小孩笑得更不困了。

    妙妙:“……”

    段禮顏笑得眼淚都差點出來,把小貓從臉上摘下來,抱回懷里。

    他又主動抬頭看了眼對面墻上的掛鐘,確定了時間,才躺回床上,繼續睜大眼睛。

    哄睡失敗的妙妙沒再自取其辱,安靜窩在段禮顏懷里,準備熬小孩。

    它邊熬邊想:段禮顏為什么要看時間?

    段禮顏是在等什么嗎?

    大概是剛才的大笑消耗了體力和氧氣,加之又到了時間點,段禮顏眼皮困頓地開始閉合。

    正當妙妙以為段禮顏終于要睡了時,小孩一個激靈猛然醒來,坐起,看了眼時間,又躺回床上,睜著大眼睛。

    妙妙確認:他是真的在等什么。

    好在,還是給小孩熬到了盡頭,終于,時鐘指針過了十二點時,段禮顏轉頭看了眼枕頭的另一邊。

    那只餐廳領來的小藍鯨黑珠子的眼球,映出段禮顏的小臉。

    段禮顏猶不放心似的,主動抬手捏了捏小藍鯨。

    小藍鯨被捏得一癟。

    但觸感厚實。

    段禮顏做完這一系列動作后,才舒一口氣,回身摸了摸小貓的頭頂,而后閉上眼睛。

    幾乎是秒睡,段禮顏的呼吸轉眼就變得綿長。

    妙妙心一動。

    它好像知道段禮顏在做什么了。

    剛好這時,房門被打開,段知影躡手躡腳進來,把妙妙從小孩被窩里撈走了。

    等離開段禮顏房間,妙妙才順勢扒拉段知影的腕表,示意時間:

    今天段禮顏異常晚睡,怎么段知影也異常地晚來接小貓?

    竟能理解妙妙的困惑,段知影輕聲解釋:

    “我在監控看到他沒睡,就沒打擾。”

    “喵嗚?”

    段知影居然是會溺愛小朋友的類型嗎?

    難不成是段禮顏熬了多久,段知影就在監控前看了多久?

    段知影揣著小貓回到臥室,剛關上房門,就背靠門板倚著,不知是回憶起什么,略微脫力。

    他喃喃道:

    “禮顏今天,一定很開心吧?”

    “喵!”妙妙肯定點頭。

    這是事實,段禮顏今天確實在黎黛和段南尋的陪伴下,度過了愉快的一天。

    不過段知影并不在場,且段禮顏也不是會強烈表達情緒的孩子,妙妙很好奇,段知影是怎么知道小孩很開心的?

    不知是能感應到小貓的疑惑,還是段知復印件就有些晦澀的心事想要傾述,他似是對小貓說,又似是自言自語:

    “他在等童話的十二點,他在確認十二點之后,灰姑娘的魔法會不會消失。他摸到了那只小藍鯨,他確認一切都不是幻覺,才敢安心睡去。”

    果然。

    小貓的推測被段知影親口描述,讓它內心酸溜溜的——

    那么小的孩子,怎么那么可憐呀!

    只是和爸爸媽媽一起待一天,都要懷疑是不是幻覺。

    它的耳朵耷拉下去,卻又被段知影的指尖輕撩,軟軟彈起來。

    它仰頭,被段知影雙手捧到面前,平視。

    它看見段知影嘴角勾著極淺的笑,不知發自真心,還是只是為了安撫它。

    段知影說:“別難過,能讓他想要驗證是不是幻覺,說明他確實很快樂。而當他驗證過這一切確實不是幻覺后,他會安心,會比驗證之前還要快樂。”

    聽到這番話,妙妙心情大好,耳朵又支楞起來。

    但隨即它又不解,段知影怎么這么懂啊?

    “喵嗚?”

    “因為我也有過這樣的體驗啊。”

    “喵嗚?”

    “經歷從未奢求過的妄想,見到從未奢望能再見的人。不敢輕舉妄動入睡,卻又不忍見他擔憂。睡覺都成了豪賭,醒來發現夢境未被破壞,慶幸之余又惶恐。”

    妙妙似懂非懂。

    這番話中,段知影有一部分在描述段禮顏,但更多的,似乎在描述他自己。

    從未奢望能再見的人?

    對段知影而言,這樣的人,只會是溫妙然。

    想到這個名字,妙妙心一揪。

    段知影見到溫妙然了?

    小貓還沒參透人類世界的法則,還沒研究出怎么復活溫妙然,那段知影是在哪里見到溫妙然的?

    ……總不能,又是一場醒來就消散的夢吧?

    這么大的男人,怎么也這么可憐啊!

    “不過,禮顏用來驗證真實的信標,是那只小藍鯨。小藍鯨很有本事,直接告訴禮顏真相,他現在已經足夠安心了。我可還沒安心呢。”

    “喵嗚?”妙妙脖頸一僵,歪頭看段知影。

    “我的信標是你啊,妙妙。”

    第53章 兄弟

    我的信標是你。

    說完這句話時, 男人的淺眸在燈光下晃了一下。

    至明處灼熱,至暗處悲郁。

    “快告訴我何為真實吧,我的信標。”

    他一邊雙手將小貓捧到嘴邊, 一邊嘆著氣說話,唇中呵出的話語與吐息凝成虛無的吻, 落在小貓的鼻尖。

    在小貓眼里,段知影像是一個在雪夜劃動火柴許愿的小孩。

    虔誠地祈禱一個自己都清楚是妄想的愿:

    “我現在只能接受一個答案。小貓咪, 你好好想清楚。想好了再告訴我。”

    男人的祈禱在小貓腦中掀起一陣風暴。

    嗡然作響的余韻直到妙妙被裹進被子里, 才緩緩消散。

    半睡半醒間,小貓的腦子高速運轉——

    妙妙覺得自己好像聽懂了段知影的暗示。

    它混沌的腦中是一片深藍,飄搖的它定位到一片海域, 那片海域被藏在冰山之后, 呈現匱乏的純白, 好像被硬生生抹掉了顏色。

    它本來看不到那片海域。

    是段知影給它指明了方向。

    體力和腦力都漸長的小貓, 猛然回憶起現實中的兩片“空白海域”——

    一次是那夜段知影失眠,小貓打碎了酒瓶。

    它的記憶是,酒瓶碎了, 它被醺醉, 一覺睡到天亮。

    另一次是它獨自出逃尋找段知影,駐足在出租屋前。

    它的記憶是,暴雨令它高燒昏厥, 它醒來時就被段知影送去了醫院帶回了家。

    這兩次的共同點,是之后段知影都問了它一些難懂的問題,好像它在過程中忘了什么事。

    會不會,其實,小貓真的忘了什么事?

    會不會,小貓的記憶并不連貫?空白的那片海域, 本來其實也是有顏色的?

    段知影在等一個答案。

    這個答案只有小貓能給他。

    妙妙暫時沒有得出結論,只能在入睡前反復提醒自己:

    要快點想起來。

    要早點告訴他。

    *

    第二天清晨,段知影上班前又照例把妙妙擺在餐桌上,方便段禮顏找到小貓。

    大腦燒烤了一夜的妙妙又困得不行,在餐桌上睡了個回籠覺,醒來卻都沒發現段禮顏來找它。

    恰在此時,一樓大廳門開,段書逸身著運動服小跑進來,看見小貓先笑瞇瞇喚了聲“妙妙”,而后才環顧四周,確認段禮顏不在,“顏顏還沒醒嗎?”

    會不會是昨晚熬太晚,賴床了?

    妙妙正這么猜想著,被段書逸抱起來,帶上了三樓。

    “顏顏醒了嗎?”段書逸站在小孩房門外,壓著氣音懸起手,正要敲門,就見門被來開,門縫里站著衣著齊整的段禮顏。

    段書逸彎腰躬身,放低視線,問:“衣服已經穿好了?哥哥還以為你在睡懶覺呢!”

    看到段書逸,本怯生生的段禮顏表情一剎輕松,轉身跑回屋內取出一個小包,又蹬蹬蹬跑回段書逸面前,舉起來給哥哥看。

    “嗯?”段書逸掂掂那個小包,不算沉,大抵一個小尺寸筆電的重量,“顏顏連出門的裝備都準備好啦?那怎么不下樓等呀?”

    段禮顏背著手,腳尖在地板上扭捏地劃動,小孩不知道要怎么表達,無措地看了眼哥哥懷里的小貓,又扭頭看了眼床面枕邊的小藍鯨。

    聯想起昨夜從段知影那里聽到的分析,妙妙恍惚有個猜想:

    是不是小孩以為昨天的美好體驗只是一日限定?

    是不是小孩不確定今天還會不會有家人陪伴自己,所以不敢下樓主動面對?

    換作先前,小貓又要因為心疼小孩耷拉起耳朵。

    但因為還記得昨天段知影說的話,所以小貓不再墮于慣性:

    因為它知道,今天段書逸會陪小孩。

    小孩本來猜想得忐忑,是因為有不確定的期待,只要確定今天自己還有家人陪,小孩就會加倍快樂起來!

    “沒關系,這個問題不重要。”段書逸揉揉段禮顏的頭發,“重要的是,哥哥一會兒要去練舞室,顏顏想不想看哥哥排舞?”

    溫柔的語調,聽著令妙妙心都暖起來——

    那個原本面對段知影和段南尋,一直謹小慎微的少年,短短數日飛速成長,已經褪變為可以主動釋放溫暖的小太陽了。

    果不其然,本忐忑的段禮顏和小貓一樣,同樣為段書逸的溫暖而動容,用力地點頭表示同意,眼神中是不再掩飾的期待。

    *

    段書逸的私用練舞室距家不遠,行車不久就能到達。

    練舞室被裝修成潮酷的工業風,頂燈通明,在運動木地板上閃光,加上整面落地鏡的反射,襯得整片空間開闊明亮。

    兄弟二人帶著小貓到達時,練舞室內已有一個頭扣鴨舌帽、身著衛衣低襠褲的男生在鏡前連定格動作。

    從鏡中倒影看到段書逸牽著小孩的手進來,那男生一臉震驚猛回頭:

    “段書逸……這是你……私生子?!”

    妙妙:“?”

    段書逸:“……”

    段禮顏:“。”

    男生小跑過來,目光在兄弟二人臉上來回逡巡,“臥槽,這也太像了!我為你編舞這么多年交情,你是什么也不告訴我啊!”

    段書逸“嘖”一聲,抬手捂住段禮顏的耳朵,“傲子,當小孩的面,注意文明。”

    “哦!”傲子捂嘴,轉而找補,“寶寶,叔叔剛才說的是‘whats up’,是英語,不是罵人哦!”

    “欲蓋彌彰了。還有,這是我弟。”段書逸微笑,抬指壓傲子的鴨舌帽檐,“你放心,我兒子只有你一個。”

    “靠!……近一點點,就讓你牽手~”傲子毫不突兀地轉折哼唱起來。

    段禮顏和妙妙被安置在練舞室角落的墊子上,段書逸則回到鏡前和傲子練舞。

    大抵是昨天劇組準備的繪本還是太幼稚了,為避免備書的助理失望,段禮顏當時還是乖乖把書看完了,但今天,小孩學聰明了,特地把計算機帶來,就地打開編程軟件玩。

    妙妙則在小孩膝上盤成一個小球,歪著腦袋默默觀察小孩的表情。

    沉浸于自己所愛的事物時,段禮顏是專注且享受的,平日的冷靜更像是一種應付世界的偽裝,而此時此刻的無悲無喜,才是小孩真實的自我。

    練舞室里響起動感十足的音樂,連小貓的心臟都因鼓點加速跳動。

    而坐在喧鬧中的小孩,卻目不轉睛,絲毫不為所動。

    妙妙感慨:好厲害。這就是神童吧?

    妙妙盯著盯著,就開始走神,就開始思緒飄忽。

    小孩專注玩計算機聽不見音樂,小貓專注發呆也聽不見音樂。

    發呆著發呆著,妙妙就淺睡了一覺。

    等小家伙醒來,拔著身體抻了個懶腰,抬頭就發現段禮顏也換了個姿勢。

    原本是彎腰前傾看計算機的姿勢,現在小孩則是向后仰著,手臂支地,目光放遠到正在練舞的人那里,入神地盯著看。

    妙妙順小孩視線望去,只見落地鏡中,映出段書逸練舞時的身影——

    背景響起金屬音與男低音rap的混合,少年平日柔潤的眼眸此時盯緊前方,仿佛鎖定獵物,手臂隨節拍旋動,動作利落有力。

    滑步、移胸、轉圈走位,每個定點都恰到好處,每個變化都精準快速,甚至能舞出殘影。

    光與風都偏愛這個少年,連他律動時發末飛濺的汗水,都融為舞臺效果的一部分。

    一個偶像正在盡情釋放魅力,攫取周圍視線。

    妙妙回頭看到段禮顏的眼神,了然,確定小孩也在被這個偶像吸引——

    再怎么神童,也不過是個會被帥氣哥哥吸引的小朋友而已。

    恰好那邊一曲舞畢,中場休息,妙妙知道段禮顏不會擅自打擾他哥哥,便主動從小孩膝上跳下來,跑到段書逸腳邊刷存在感。

    “哎,妙妙。”段書逸蹲下來,本想順勢擼貓,但注意到自己汗津津的,還是收了手。

    但那邊傲子沒有這種眼力見,看到漂亮小貓就想摸,被段書逸一巴掌打下手。

    “越有錢的人越小氣。”傲子嘟囔。

    “你去買點喝的吧。”段書逸說。

    “憑什么!”

    “我請客。”

    “好耶!有錢人就是大方!”傲子歡呼著跑了。

    拿捏完老友的段書逸這才繼續看妙妙,“你怎么過來啦?”

    妙妙尾巴勾勾段書逸的腳踝,而后朝段禮顏的方向梗著脖子。

    很明顯的示意動作。

    段書逸順勢看向段禮顏,便和一直望向這里的小孩對上視線。

    被窺見時,小孩還有些拘謹,本能抿著嘴低著頭想回避對視,大概轉而想到這是自己的哥哥,沒什么需要避諱的,才又鼓起勇氣看回來。

    連和自己的家人直視,對孩子來說,都是需要做心理建設的事。

    妙妙聽見段書逸深深吸進一口氣,胸膛因而隆起,卻屏住,沒有將那口氣舒出來。

    片刻,段書逸才笑起來,抬手招呼段禮顏,“顏顏,來一下!”

    那邊小孩半點沒猶豫,小屁股一扭就從地上爬起來,蹬蹬蹬小跑過來。

    段書逸還蹲著,牽著段禮顏的手,微微仰頭,“顏顏剛才看到哥哥跳舞了嗎?”

    段禮顏點頭。

    “好看嗎?”

    段禮顏用力點頭。

    “顏顏想不想學?”

    段禮顏屏住呼吸,沒有點頭。

    表情有一瞬間的抗拒。

    妙妙想起小孩計算機上的日記,代表他自己的小王冠的形象,總是大腦袋細身體,四肢又細又短,顯然,在孩子認知中,自己的大腦很有存在感,身體卻笨重難以控制。

    段書逸沒鼓勵,沒強迫,只輕輕給出一個方案,“如果顏顏想學,哥哥可以教你跳一段。”

    本來段禮顏可以直接搖頭拒絕的。

    但大概是“哥哥教”這幾個字太過誘人,小孩猶豫片刻,還是點了點頭。

    又成功促進了兄弟的互動,小貓大師默默退到練舞室邊緣深藏功與名,欣賞起眼前畫面:

    少年身體的律動堪稱完美,幾乎能控制自己的每個關節、每塊肌肉,呈現其想要的每一個效果。

    而小孩不僅年幼,天賦點也確實沒點在這里,想試著學哥哥抬胳膊定點,整個小身子都會歪歪扭扭,不穩得差點要摔倒。

    每每這時,段書逸就會眼疾手快把小孩撈回來,并不避諱地放肆大笑。

    哥哥的笑容很有感染力,一開始還小心翼翼的緊張孩子,被帶動著,慢慢放松下來,甚至到了后面,也會被自己滑稽的小動作逗笑——

    原來,有些笨笨的身體,哪怕做錯了動作,也未必是羞恥的。

    在有些人眼里,這樣的小錯誤,是很可愛的。

    傲子拎著一袋飲料回來的時候,恰好看到段書逸帶著段禮顏在練舞。

    男生趁小貓落單,當即要過來摸摸,被段書逸拎著衛衣兜帽就拽回去了。

    “臥槽段書逸你防我真的跟防小人一樣!”

    “措辭?”

    “Watch out!提醒你小心呢,段書逸。”傲子干笑,“我看到街邊剛好有賣椰寶的,可以給小貓喝,特地買了個,小心別灑了。”

    “行,給我吧。”段書逸伸手。

    傲子把飲料兜遞過去,一邊咕噥,“為什么不讓摸小貓啊……”

    “你去洗個手就讓你摸。”

    “真的?”

    “嗯。”

    “我們是一輩子好兄弟!”傲子歡呼著去洗手了。

    段書逸給妙妙開好椰子,扶著放到小貓嘴邊。

    小貓還不會用吸管,干脆就整張小臉埋到椰子的開口上,舌頭吸溜吸溜勾著水喝。

    清甜的椰香淌過咽喉,人類的快樂水對小貓也適用。

    妙妙喜歡椰子水,喝得搖頭晃腦的。

    這邊段書逸伺候好小貓,又給玻璃罐裝的兒童奶扎好吸管,給段禮顏送過去。

    奶瓶剛被遞到小孩手邊,恰好傲子從外面回來,注意到鏡前還在練動作的段禮顏,專業舞蹈老師隨口評價了句:

    “段書逸,難以想象這孩子是你弟啊,肢體這么不協調……啊——”

    后面那個“啊”字尖銳得像唐老鴨被掐住了脖子。

    因為本要往屋內小貓方向走去的傲子,又被段書逸順勢揪住了帽子,扯回原地。

    “你干嘛!”傲子抓自己脖領子,“我洗過手了!”

    “你剛才說什么?”段書逸微笑問。

    “我說……”傲子瞥一眼段禮顏,猛然意識到什么,捂嘴,“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是的。所以你沒小貓摸了。”

    “……”傲子抗議,“我說的本來也是實話,又不是犯天條!”

    “但是我弟會編程誒。”

    “?”

    “不過也是,我弟要是沒有一技之長,長大后就只能回家繼承百億家產了。”

    “??”

    “對了,你四五歲的時候在干嘛?”

    傲子懺悔,“夠了,孩兒他哥。我承認我犯了天條。”

    倆損友就地打鬧起來,那邊段禮顏雙手捧著奶瓶嘬著吸管跑回小貓身邊,坐下。

    “喵嗚?”妙妙注意到,段禮顏似乎在暗暗高興——

    小臉蛋兩側牽起淺淺的笑窩,小孩將一個暗喜藏在吮吸管的動作里面。

    “喵嗚~”

    小孩,你這么高興呀?

    段禮顏看了眼小貓,又看了眼遠處勾著損友脖子的哥哥,彎著眼睛,伸直的兩只腳丫又輕盈晃動起來。

    對呀小貓,我超級超級高興。

    *

    傲子最后還是表現良好,終于如愿摸了把小貓。

    一行人一直在練舞室待到夕陽西下,直到傍晚段書逸因正事要去黎黛那里一趟,打了通電話搖人來接小孩和小貓,幾個人便在練舞室所在的商務大廈樓下等待。

    妙妙想著:陪小孩的接力棒會傳遞到誰手中呢?就見樓底廣場邊停了一輛眼熟的奧迪rs7。

    咦?又是段董嗎?

    小貓正思忖著,只見主駕駛車門打開,一只锃亮的皮鞋探下來,西裝襪收攏勾勒男人腳踝骨的線條,克制又性感。

    看得小貓心尖一顫。

    等開車的人站定,妙妙才看清——

    哦哦哦,不是段董,看來這輛都市大老虎已經車歸原主了。

    這不是咱悶騷的西裝暴徒段總嗎?

    第54章 哥哥

    段知影的表現, 很令妙妙安心。

    他先是帶小孩和小貓吃了晚餐,過程中也很細心的為他們調整座椅切割食物;飯后主動問小孩有沒有想去的地方,大概是白天在段書逸舞蹈室玩得疲憊, 小孩搖了搖頭,段知影便驅車將他們送回家。

    到家下車時, 段禮顏踉蹌了一下,低頭發現自己的鞋帶開了。

    應該是白天跳舞跳散了。

    小孩懷里抱著小貓, 猶豫了一秒鐘, 剛準備把小貓暫時放回車里自己先系鞋帶,轉身就撞到男人的長腿上。

    好在,撞得不重, 不疼。

    段禮顏剛仰頭要看自己撞到的人, 卻見頭頂陰影一晃, 對方先一步蹲了下來。

    段知影一言未發, 主動為段禮顏系鞋帶。

    因他傾身,小孩和小貓一起嗅到了段知影身上的香水味。

    懸在上方木質香落了地,猶如謫仙降臨, 冷冽高貴的氣味柔柔包覆著兩個幼弱的靈魂, 對外狠厲的氣場,此時則向內呈現出無比的安全感。

    系好鞋帶,段知影抬頭看了眼段禮顏。

    段禮顏被這一眼看得略微緊張, 默默收緊了手,抱緊懷里的小貓咪。

    段知影在小孩身側打開雙臂。

    段禮顏聳了聳肩,片刻,才小心邁前一步,走進段知影臂展的范圍內。

    而后,段知影收攏手臂。

    一臂托臀, 一手托背,連小孩帶貓一起抱了起來。

    男人個子很高,起身的過程,給兩個小家伙觀景電梯驟升的刺激感。

    妙妙和段禮顏都同時感覺到對方的肌肉僵硬一剎。

    待段知影站定,兩個小家伙才對視一眼,相視而笑,由人穩穩地抱進屋去。

    妙妙在心底默默夸:

    真不錯啊段知影。

    表現得比他那傲嬌老爹靠譜多了。

    *

    夸早了。

    當兄弟二人對坐在兒童玩具房的小桌兩側,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對彼此敬如上賓時……

    妙妙就知道,剛才在屋外夸段知影,還是夸早了——

    這人雖然通貓性,但多少還是有點不通人性。

    沉默僵持間,段知影忍不住轉頭,悄悄看了一旁的妙妙一眼。

    那一眼,像是求助。

    而揣著手手看熱鬧的妙妙歪腦袋裝不懂,使眼色:

    看我干什么?說詞啊!

    奈何,有待辦事項時,段知影能完美執行,可一旦要這人在沒安排任務的情況下,主動找到和小孩相處的方法,結果就會是現在這樣:

    兄弟二人對坐,因找不出話題而拘謹,因拘謹更找不到話題。

    最后還是小貓嘆了口氣,主動躺到小孩的計算機包邊,滾來滾去蹭著,給出提示。

    段知影見狀,了然,對段禮顏開口:“你想玩計算機嗎?”

    聞言,段禮顏眼前一亮,點點頭,膝行著把計算機包扯到桌邊,將計算機取出來,擺在桌面,打開。

    咔噠咔噠,小孩指頭在鼠標板上點了幾下,而后挪動屁股,讓出身邊的空位,抬頭看段知影。

    段知影領悟,起身,換了位置,坐在弟弟的身邊。

    段禮顏把自己白天完成的作品,展示給段知影看;段知影傾身靠近小朋友,凝神看計算機屏幕,認真看小孩的演示。

    妙妙不急著湊過去看小孩的作品,而是先默默觀察段知影的神情:

    眉眼沉沉,嘴唇輕闔,面部的肌理線條流暢,并無緊繃。

    相比于剛才,是放松的。

    緊張與放松的兩種狀態,都發生在段禮顏身邊,可見小孩并非這人不適的原因。

    令他不適的,是當他面對孩子,卻不知要做什么時。

    妙妙正想著,肚皮上突然被段知影的手指托住,從地上撈起來。

    它安靜被端起,并不掙扎,被乖乖擺上桌面,和兄弟倆一起看計算機屏幕的畫面——

    依舊是那個日記的編程畫面,只是這次,比起用大黑人和小白人隱喻,這天孩子組建的六個新角色并排站著,更傾向于還原家庭成員們的明顯特征:

    頭戴明艷的牡丹,溫柔莞爾的長裙女人,是黎黛;身著改良唐裝,嘴角向下冷酷地撇著,眼睛卻左右不住打量身邊家人的,是段南尋。

    穿著亮如陽光的明黃、彎著眉眼呲牙大笑的少年,是段書逸;一個小小的男孩穿著歐風小套裝,雙手舉著個舞會覆面遮住眼睛,露出的嘴巴卻在抿著笑。

    這小家伙,抓特征很是一絕嘛!

    妙妙嘖嘖點評著,赫然注意到,里面甚至還有一只以自己為原型的小貓模型:

    白底淡灰紋的毛茸茸布偶,頭頂金燦燦光環,背上是一對華麗的大翅膀,胸前綴著魔法變身項鏈,周身閃著熠熠生輝的星光特效……

    妙妙歪頭:

    等一下,這只瑪麗蘇小貓真的以我為原型嗎?

    還不還原先不說,這模型師設計的時候多少摻了點偏心!

    不過,段知影呢?

    妙妙重新找了一圈,才看見人群邊緣一位存在感極低的NPC。

    之所以稱之為NPC,是因為相比其余角色靈動的細節,這位實在有些太過粗糙,黑色的西裝,黑色的頭發,連五官都沒有填上。

    這是段知影嗎?

    有點像,又不太像。

    妙妙回身觀察桌邊并坐著的兄弟二人,赫然見段禮顏搭在桌邊的小手攥成小拳,而段知影則一貫的面無表情,讓人猜不出他此時此刻的情緒。

    妙妙忽然就明白了,為什么段禮顏沒給段知影的模型太多細節。

    畢竟小孩壓根不“認識”自己這位哥哥。

    “沒關系。”段知影勾起嘴角,抬手輕輕揉了揉段禮顏的頭頂,只干巴巴地如是說。

    段禮顏把計算機挪到段知影面前,又主動抓哥哥的手指,放到鼠標板上,示意他可以隨心改動這個角色的模型。

    但段知影只是搖頭,把計算機推回小孩面前,輕聲說:“這就是你認為的我的樣子。這很真實,你做的很好。”

    雖然聽到哥哥的肯定,段禮顏還是眼皮微抬,將信將疑。

    恰好此時,房門被敲響,微妙的尷尬被打斷。

    “顏顏!妙妙!還有哥!”

    門打開,段書逸輕快的聲音在門扉后響起,與他一起出現在門縫后的,還有黎黛。

    看來母子二人談完商務,恰好得閑一起回來了。

    見擅長和小孩相處的二人歸來,連妙妙都感覺氣氛變得輕松了些許,它看見段知影不動聲色地垂眸,雖表情變化細致且克制,難以被察覺,但還是能被小貓解讀出幾分如釋重負。

    簡單幾句寒暄后,段知影起身,將位置讓給段書逸和黎黛。

    “哥你要走了嗎?”段書逸順勢在小弟身邊坐好,仰頭問。

    “嗯。”段知影伸手,順便把小貓一起撈走,“出個門。”

    “妙妙也去?”黎黛問。

    “嗯。”

    “去哪?”

    “……”段知影一時沉默。

    見狀,黎黛沒多問,忙補上:“知道了。去吧。路上小心。”

    “好。”

    能讓段知影沉默,顯然并非公事,要么是秘密,要么是讓他情緒滋生到當下無法開口的答案,無論是哪一種,黎黛都不會追問。

    目送段知影和妙妙離開后,黎黛回身,見段書逸已經和段禮顏親近起來。

    段禮顏在段書逸的引導下,拖動屏幕上本端正站著的幾個角色,調整它們的動作。

    “寶寶,這是你做的我們大家嗎?好厲害!”黎黛驚喜夸道。

    段禮顏被夸得有些得意,悄悄晃了晃身體,才繼續進行手上的作業。

    他讓“自己”坐在屏幕的正中間,第一個先把“小貓”拽到“自己”懷里。

    黎黛一看就明白,孩子此時選定的順序和放置的位置,其實都是他潛意識的體現,代表了在他心中,這些家庭成員的親密度,或至少是理想中的親密度。

    段禮顏接著讓“媽媽”坐到“自己”的左邊,讓“二哥”坐在“自己”的右邊,拖著“爸爸”的角色在屏幕上游蕩許久,最后還是決定讓“爸爸”蹲坐在三人身后,儼然一個守護者的姿態。

    只是,最后那位“面無表情”的“大哥”,還站在原地。

    屏幕上的鼠標挪過去,在“大哥”身上晃了下,想選中,卻又沒這么做。

    這猶疑的細節,以及被剩余的那位角色模型的粗糙,皆映入黎黛和段書逸眼中,二人笑意微僵,對視一眼。

    段書逸放柔聲音,輕輕問小弟:“顏顏,你害怕大哥嗎?”

    段禮顏篤定地搖頭。

    “那顏顏喜歡大哥嗎?”

    這回,段禮顏猶豫了一下,不過,還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段書逸屏息片刻,才繼續問:“那,顏顏覺得大哥喜歡顏顏嗎?”

    “……”

    面對這個問題,段禮顏垂下頭,眉心皺起來。

    小孩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顯然,他回答不出這個問題。

    他不知道段知影到底愛不愛他,一如他對段知影陌生的印象,一如他眼中空白的段知影,他全然不了解。

    “哥一定很喜歡你!可能他不太會表達……其實他對我也不冷不熱的,但我知道他肯定也在乎我這個弟弟……嗯,我確定的。”段書逸太過著急,表達得詞不達意,“顏顏,每個人對‘愛’的表達不一樣,你只要記住,哥哥們都很喜歡你。”

    一個人試圖解釋,卻磕磕巴巴組織不好語言,別說要讓聽者信服,大概率這個說話的人,自己都并未信服。

    果然,段禮顏抬頭看向段書逸,眉心還蹙著,眼神試探,顯然不太相信段書逸所說。

    段書逸也深知自己的話太過蒼白,只撓撓額頭,一時無言以對。

    “顏顏,你二哥說錯了一個點。”

    黎黛開口,柔卻不軟的女聲恰到好處地鎮場,將本灼熱的氣氛瞬間安撫。

    “媽?”

    “知影他不是‘喜歡’你們而已。他‘愛’你們。”

    “呀……”段書逸聽得臉熱,“說‘愛’也太肉麻了!說個‘喜歡’就差不多了……”

    “覺得肉麻,是因為你們不知道。”這次黎黛的響應,聲音里多了點顫抖,大抵是往事觸動,讓她無法鎮定。

    段書逸本尷尬的表情因而收斂,他沉靜下來,直視母親,意識到她話里別有深意。

    “以他現在的表現,突兀提及‘愛’,確實會太輕浮。

    “但如果你們知道他做過什么,你們也會用‘愛’這個詞,來描述他的感情。因為別的詞都太輕了。

    “他愛我們每個人。毋庸置疑。”

    *

    貴賓病房內的床上,黎黛緩緩睜開眼睛。

    床邊伏著守著她的丈夫,牽著她的手,疲憊得暫趴著歇息;她將視線投遠,看見自己的長子和次子都坐在床對面,一個抬眸盯著她生命數據的儀表,一個直愣愣盯著床上的她。

    “媽?你醒了!”段書逸看見她清醒,驚喜地輕喚。

    隨即,段南尋坐起,段知影起身,房間內坐在周邊的親友一齊涌上來,圍在她床邊,對她噓寒問暖。

    “小黛感覺怎么樣?”

    “黎姐還好嗎?要不要叫醫生?”

    這是她生產后的第二天,順產,母子平安。

    “讓護士把寶寶抱進來吧?媽媽剛醒,肯定想見寶寶。”

    護士動作利落,很快把裹在襁褓里的小嬰兒抱到床頭,送進黎黛懷中。

    黎黛小心翼翼抱起嬰兒,見小家伙全身通紅,小臉皺巴巴的,客觀來說有點點丑,在她眼里卻珍貴且可愛。

    這個孩子,是她全新的希望。

    她含淚輕吻這個孩子的額頭,她和段南尋事先已經給他起好了名字,禮顏。

    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可以叫這個名字。

    段禮顏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孩子,是承載著段家每個人期待出生的孩子。

    這個家庭是和諧卻又矛盾的,每個人都有未解的業,因而眼見一個全新生命降臨在面前,眾人皆因這鮮活的小生命感受到希望。

    “大家抱抱顏顏吧?”

    黎黛先把嬰兒遞給了床邊的丈夫。

    段南尋并不熟練,有點笨拙地接過小孩,但姿勢還是標準的,顯然是提前練過。

    等他細看過小孩,心滿意足,便順勢將襁褓遞往段知影的方向。

    段知影卻本能后退一步。

    這一小步,沒被小家庭外的親友們捕捉,卻讓段南尋和一旁的段書逸,都微微錯愕。

    還是段書逸主動上前,笑著說“我迫不及待了,讓我先來”,才化解了尷尬的氣氛。

    而后,病房內的每個人都抱過段禮顏。

    只有段知影一直沉默站在角落,沒有主動靠近過。

    好在房間里熱鬧,充斥著嬉笑,因新生兒喜氣洋洋,無人給角落的陰沉的男子太過不必要的關懷。

    所以,只有黎黛看見,段知影的胸口深深起伏,在調整呼吸。

    所以,也只有她看見,他背在身后的雙手,戰栗顫抖,指尖不穩得幾乎連袖口都抓不住。

    *

    入夜,房外傳來護士刻意的輕聲交談,適當的分貝不至于讓病人感到孤寂,讓剛睡醒的黎黛意識到,自己現在還躺在病房里。

    她想起夜,沒叫醒鋪了小床睡在旁邊的丈夫,而是選擇獨自走出房間。

    走進樓道明亮的燈光下,她突然又改變了心意,想先繞步去嬰兒區,看看她的寶寶。

    嬰兒區上半由玻璃墻圍成,內里點著昏黃的暗燈,幾名護士在搖籃間巡察。

    每張小床內都躺著一個安逸睡著的小嬰兒,脆弱、精巧,又美好,皆是天使給人間的賜福。

    黎黛環視一圈,入目的新生兒令她內心柔軟,她恰見一位護士走出來,認出她:

    “黎女士?這么晚來看寶寶嗎?”

    “嗯。”黎黛點頭,“可以看嗎?”

    “當然可以。禮顏寶寶睡不安穩,剛哭著,我們本來也想抱出來哄,正好段先生來了,就讓他抱到大廳里哄了。”

    “段先生?”黎黛心底一沉。

    段南尋就在她床邊,段知影和段書逸都回去了,還有哪位段先生?

    她趕忙順護士所指方向,朝大廳走去,只是剛到廳口,遠遠看到落地窗邊年輕男人的背影,她就停住了腳步。

    心安下來。

    那是段知影。

    哪怕只是背影,身為母親的她也能認出來,那是她第一個兒子,她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兒子。

    段知影。

    第55章 往事

    段知影特地把外套脫了, 沾著仆仆風塵的大衣迭掛在椅背上。

    身形頎長的男人里頭只著單薄襯衣和西褲,寬松的黑白色兜著那具削瘦的身體,若非因懷里揣著什么而小心得肩臂繃緊, 年輕的男人看起來幾乎毫無生機。

    好在,駐足在他幾步之遙的身后的黎黛, 看到了他懷里的襁褓,看到了那個降臨于世不到兩天的小嬰兒。

    因為這個嬰兒, 消沉多年的段知影, 難得展現出一絲情緒。

    那是對生命的呵護與敬畏。

    段知影抱著嬰兒,幾乎不敢有多余的動作,身體僵硬得一絲角度都沒變化, 怕傷了這個依賴自己的小家伙, 怕摔了這個信任自己小生命。

    但這人顯然甘之如飴。

    哪怕肌肉僵硬會酸痛難受, 他也未曾轉身求助過其他醫護人員, 而是獨自站在那里,和小嬰兒靜謐地交流。

    黎黛看得眼熱,視線微微模糊。

    她抽吸一口氣, 將淚意憋回身體里。

    “他練了很久。”

    一個護士用氣聲輕輕說著, 站到了黎黛身邊。

    黎黛轉頭,見那護士面帶笑意,示意她看自己臂彎的嬰兒教具。

    看到那模擬的假嬰兒, 又回想起護士剛說的“他練了很久”,黎黛重新看向段知影的方向。

    她雖沒親眼目睹,卻已經可以想象出所謂的“練習”畫面,可以想象到那個年輕男人第一次真實觸碰到那個小小嬰兒時的情形。

    “對不起。”

    黎黛心一驚。

    她聽到男人的身體里穿出一個很低很低的聲音,是她久違的溫柔,令她陌生到初聽時, 險些沒認出來。

    她恍然,原來自己已經這么久沒有聽到兒子如此溫情的聲音了。

    也大抵是與尚不通語言的嬰兒獨處,才會讓封閉多年的心悄然打開一條縫,讓段知影難得愿意對這世界,傾吐片刻心聲:

    “白天太突然,哥哥狀態也不好,怕傷到你。哥哥沒有討厭你。”

    黎黛眼酸,再也抑制不住情緒,抬手掩住了嘴。

    她聽見段知影脆弱得幾乎要破碎的低音,顫抖地祈愿:

    “你是我們的希望,你還沒有經歷過任何傷痛。

    “禮顏,哪怕疏遠我,也要好好長大。

    “不要被我拖累,你要快樂長大。”

    *

    妙妙坐在副駕上,看向行車中的段知影。

    車內并未點燈,只有窗外的流光劃過男人線條起伏的側臉。

    光被濃密的眉睫遮蔽,絲毫透不進那雙眸子里,陰影投落在他的面頰上,隨車流動,像一閃而過的黑色的眼淚。

    段知影沒說話,但妙妙卻能感受到,他的情緒很不好。

    它的視野很低,并不能看到窗外的風景,并不能判斷段知影要開車去哪。

    好在,車載的實時地圖顯示了沿途路況,從幾條路名和幾個眼熟的店鋪名來判斷,妙妙初步得出答案:

    是前往出租屋的方向。

    妙妙知道,段知影不能輕易回憶溫妙然。

    但出租屋里又有太多和溫妙然有關的記憶。

    所以,只有當段知影的心情,糟糕到無以復加的程度,到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更失落的程度,他才敢去那里看看。

    上一次妙妙知道的這種情況,是段書逸的演唱會后。

    大量與溫妙然強相關的中傷、謠言、風波、曲折出現,讓段知影不得不直面,直到親手終結一切后,他才遍體鱗傷地躲進那個小屋療傷。

    而今天,段知影再次選擇了去那里。

    是因為,又發生了讓他十分難過的事嗎?

    妙妙沒料到,原來和段禮顏相處的不順,會讓段知影如此挫敗。

    可轉念,妙妙又理解了段知影的心情。

    因為段知影最適應的表達愛的方式,是縱容——

    答應陪段書逸一起出差奔赴演唱會,答應黎黛將送小貓改為探班,答應段南尋一起難得地喝一次酒。

    可碰上不會主動提出需求的段禮顏,段知影就會無措。

    面對一張與自己相似的童稚的臉,面對與自己幾乎相仿的寡言隱忍的個性,段知影不懂得,如何主動給予愛。

    就好像一個人獨處,卻無法享受孤獨,因為內心不得平靜,因為他從始至終未曾自洽。

    畢竟段知影許久未曾善待自己。

    要一個虐待了自己整整七年的人,有朝一日突然擅長愛惜自己,其實是一種苛責。

    這便是段知影此時面對的困境。

    和段禮顏的相處,是一面鏡子,讓他看見了鏡中不堪的自己:

    自溫妙然死后,他就面目全非,不曾愛過自己。

    他不是不愛段禮顏。

    他只是不會。

    *

    得知自己剛出生時,曾被那個看似冷冰冰的哥哥那般小心地抱著哄過,段禮顏本繃緊的小臉果然舒展,蓄著靦腆的笑。

    小孩很好哄,哪怕沒有那段經歷的記憶,只要得知自己喜歡的哥哥也很疼愛自己,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因為心情好,段禮顏也很好哄睡,黎黛和段書逸幾乎沒費什么功夫,就讓小孩乖乖上床入眠。

    奔波了一天的段書逸本該疲憊,可卻因黎黛方才意味深長的話而心緒起伏,毫無困意。

    如果黎黛所知道的往事,僅僅只是“抱嬰兒”這種程度,不至于讓她這么多年回憶起來,還帶著哭腔。

    段書逸有種隱約的直覺:黎黛還有事情沒說。

    而這件事,或許與他自己有關。

    果不其然,剛走出段禮顏的臥室,段書逸就看到了廳中的黎黛。

    黎黛獨坐沙發上,還在小兒子的套間里等,顯然不會是等已經睡著的段禮顏,只能是等才剛從段禮顏房間出來的段書逸。

    “媽。”段書逸走到黎黛身邊。

    黎黛抬頭,看到段書逸,露出一個平靜的笑,“陪媽去花園里散散步?”

    “好。”

    莊園里有片溫室,種著反季的花。

    黎黛帶著段書逸在花園里一圈一圈地逛,看白羽似的曇花,看嬌艷的朱麗葉玫瑰,看通透的大葉洋桔梗,看罕見艷麗的百合。

    “這些花很好,但大多反季,或者珍稀。如果不是被園丁費盡心思呵護,被我斥巨資養在這里,它們早就死了。”

    黎黛平靜的聲音,微微刺痛段書逸的心臟。

    他認知中的母親向來溫柔和善,在家幾乎不會用“死”這種刺耳的詞,和他們說話。

    因而他確定,母親所說的“花”,和刻意使用的“死”字,都別有深意。

    黎黛駐足,頂著昂貴的溫室燈光看回段書逸,這光適合植物,卻不太襯人,使她本保養得當的美麗容顏,一瞬蒼老了數十歲。

    “演唱會之后,南尋說你們已經和解,我以為你已經解開心結了,但你其實還是不敢相信,知影一直都很疼你,一直都沒怪罪你,對吧?”

    段書逸沒說話。

    只是垂在身邊的手指默默蜷緊。

    她說對了。

    他在后臺聽見段知影親口說出希望他健康快樂時,他甚至不敢在心理想法里,補全哥哥對自己的感情。

    他只推測到“哥哥可能也……”,便轉移了思路。

    因為他認定自己不配再從段知影那里得到半分親情。

    “看來我說對了。”黎黛苦笑,“這也正常,畢竟他不說,你不知道,總是會懷疑的。我猜,他后來和你坐一輛車,同意陪你去演唱會,你都以為,是因為小貓?”

    段書逸錯愕抬眼,雖沒開口,“難道不是嗎”的疑惑,已然寫在臉上。

    “也不能說妙妙一點功勞都沒有,但歸根結底,只是因為他疼你。”

    “媽。”段書逸心灼難耐,“你是不是還有事想告訴我?是不是哥還發生過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你大哥讓我瞞著你,他不想你自責。”

    “媽!告訴我!”

    段書逸難以自控提高的聲線,觸動了黎黛岌岌可危的心防。

    她的呼吸間摻了水汽聲,她眨眨眼,睫毛濕潤,熱淚還是翻滾而下。

    “段知影死過一次。”

    “……”

    “他之所以選擇活下來,是為了你,段書逸。”

    *

    段知影并未參加溫妙然的葬禮。

    溫妙然死后,他表現得堪稱完美,冷靜得黎黛難以置信,以為他在強撐。

    溫妙然的尸體被送去火化的那天,段知影甚至沒去現場。

    數不清的市民親自到殯儀館送行,一柄柄撐開的黑傘下,沒有一面有段知影出席的痕跡。

    他只坐在家里,平靜地打了好幾通電話,理智且妥當地處理了很多事情。

    等他難得閑下來,就看見母親懇切拉著他的手,聽見她幾近哀求似的問他想不想哭,說只要他想傾訴,媽媽一直都在。

    他沒有笑,也沒有哭,只是沉默抽回自己的手,沉聲穩定道:我沒事。

    聲音沒有一絲波瀾起伏,沒有半分壓抑的顫抖。

    他沒有強撐,他真的沒事。

    段知影如此深信。

    他當然沒事。

    內心毫無苦痛,心臟和大腦像是被打了麻醉劑,意識與身體切割,他感受不到內心的悲喜,也感應不到眼睛是否酸澀。

    他又不想哭。

    既然他不想哭,那就說明他沒事。

    沒事的段知影甚至在當夜猛然驚醒,狂笑不止:

    他笑自己冷血,初戀死了,自己一滴眼淚都沒掉。

    感情也不過如此嘛,死了心上人,連所謂的“痛徹心扉”都沒有。

    那些因愛恨情仇死去活來的歌也好、故事也好,都在矯情什么?

    死了個人而已。

    區區死人而已。

    在溫妙然火化后的第二天,段知影重回了車禍發生的街頭。

    他站在馬路一端,平靜地看著斑馬線正中的位置。

    那里曾經坐著他閉眼的、年僅十一歲的弟弟。

    那里曾經停著一輛失控的卡車,承受過巨大的沖擊力,以至于前保險杠都被撞得扭曲。

    距離車頭約七八米的位置,是一灘汩汩冒出的血,直到干涸成段知影已經忘不掉的形狀,旁邊還有一盒散落滿地的曲奇。

    血跡上面,躺過他的初戀。

    他身著霧霾色上衣、白色褲子的心上人,溫妙然。

    只不過,現在一切都被清理干凈。

    沒有一點白線,沒有一點血跡,甚至似乎沒有一點磨損。

    人來人往,一雙雙腳踏過他注視的位置,車來車往,一個個輪碾過他凝望的方向。

    段知影平靜地看著那個位置許久,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以至于他身邊匆匆行過的路人,沒有一個會想到,他或許也來緬懷此地曾逝去的一位青年。

    畢竟至少那些善良的市民來到此地,都會眼含同情的淚。

    而這個莫名站在路邊的人,毫無淚意。

    離開那個街頭,段知影按計劃前往溫妙然的出租屋。

    恰好老房東從出租屋出來,眼眶發紅,老太太得知租住在此的那個溫柔青年意外殞命,難過了很久。但生活還要繼續,得知有人預約要買房,她今天特地來收拾租客的遺物。

    段知影主動解釋:提前聯系要把這間屋子買下來的,就是他自己。

    他辦事效率堪稱神速,當天就擬定合同打款交接,只有房產證的轉戶需要時間,他和老太太說清楚,已經委托好律師之后來補辦。

    若不是過程中段知影并未壓價甚至提出比市價更高的購買價,若非段知影執意要求屋子“保持原樣”,老太太本以為這小孩和原本的租客毫無關系,只是得知這老屋子死了人成了兇宅想低價購入的撿漏客。

    交接鑰匙后,老太太還特地仔細打量段知影的神情:

    這孩子真和那個孩子有關系嗎?

    怎么朋友死了,這孩子一點都不難過呢?

    段知影在新買下的老房子里,待了一整夜。

    他抱著溫妙然衣簍里還來不及洗的衣物,躺在溫妙然還沒換過的床單上,他深深呼吸,試圖捕捉溫妙然的氣息,卻只能嗅到冬日空氣的寒意。

    他就那樣躺著,一夜沒睡。

    第二天,他將溫妙然未洗的衣物和床單丟進洗衣機,洗好,一件件晾在陽臺上。

    他破天荒提起掃把,將地板清掃干凈,他將冰箱里的食物清空,將垃圾打包,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

    他回到隔壁自己家,將其中與溫妙然有關的素描取走,再回到溫妙然家,將臥室旁那間小書房,布置成他的畫室。

    他將和他有關的每一幅畫都掛起來。

    每一次掛畫時,他就會和他的片段,保持僅咫尺的距離。

    他的視線掃過他定格的、不再顫動的睫毛。

    他的額角觸過他泛紅的臉頰。

    他的鬢角蹭過他粉潤的唇瓣。

    他的指腹抹過他淺淺留疤的鎖骨。

    他的鼻尖廝磨過他紅熱的后頸。

    他將他的愛意裝滿整個房間,而后,頭也不回地將房門關閉。

    沒有回頭看一眼。

    段知影出門,驅車前往殯儀館,取走了那份提前辦好手續的、無人有資格認領的骨灰瓷甕。

    他懷抱初戀的尸骨,穩穩行車。

    車卻沒走上任何一條他熟悉的道路,而是越行越偏,離家越來越遠。

    公路越抬越高,直到一側呈茂密的野山,一側是高崖下鱗動的海面。

    段知影望向天際與海的交接。

    今日天氣很好,陽光明朗,金色的光點在水波面閃動,藍天白天,風景開闊。

    本可以在他眼中折射出無與倫比色彩的光線,此時卻只呈現單調的灰。

    段知影微微勾起嘴角。

    這是一個發自內心的笑。

    因為他感應到大腿上本冰涼的瓷甕,經過一路暖化,此時已有了和他同步的溫度。

    他的愛人已經有了他的體溫。

    山路的轉彎角,道旁特地布設了減速警示牌。

    段知影卻腳底用力,踩死了油門。

    車子疾速飆升,油表和速表指針彈射到紅區。

    直到失控的車頭猛然撞碎道邊的防護欄。

    車沖出路面,滯空,重重翻下山崖。

    第56章 覺醒

    “這都好幾天了, 我兒子為什么一直不理我們?”

    段南尋拉住主治醫師的手,迫切問。

    病房里,幾度被下達病危通知書、被醫護晝夜不分艱難搶回一條命的青年, 此時怔坐在床上,任黎黛在一旁握著他的手哭泣喊著他的名字, 也毫無響應。

    好像只是被搶回了這具身體,并未被搶回他的魂。

    醫師嘆了口氣, 望向那年輕的病人。

    本該是風華正茂的青年, 此時病容枯槁,一雙罕有的漂亮眼眸,此刻死水一般靜止, 毫無波瀾。

    “他聽不見你們的聲音。”

    “為什么?”段南尋不解, “檢查報告沒說他聽力受損……還是他神經哪里出了問題?”

    “唉……”醫師斟酌片刻, 才找到合適的例子, “段董有沒有過注意力高度狹窄的經歷?就比如,會議過程中偶爾走神,回神時就發現自己沒聽清剛才別人匯報的內容, 但實際上, 在你注意力轉移的瞬間,那個人并沒有停止過匯報。”

    聲音一直都客觀存在。

    只是沒能被當事人捕捉到。

    “病人現在就處于極度偏執的精神狀態,俗稱六神無主。我們徹查了, 他的身體沒有明顯的器質性病變,所以,是心理問題。”

    “那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畢竟是多年舊識,出于私交,醫師還是給了個并不專業的推測和建議,“我只能說, 這段時日你們最好盯緊他。他現在這樣的狀態,很可能腦子里還在規劃他沒完成的事。”

    “你是說……”

    “對。”醫師點頭,“已經和理智無關了。他被魘住了。只要被他鉆了空子,他可能還會尋死。”

    “……”

    “我也沒遇到過這樣的病例。只能說,人的注意力是會渙散的。你們持續和他說說話,如果能在他注意短暫從那計劃中抽離的瞬間,被他聽見,或許還能以一種溫和的方式留住他。”

    “溫和的方式?”

    “是的。”醫師嘆氣,“否則,接下來的治療,不管是我,還是接手的心理醫生,都只能采用強硬的藥物手段,那對他的大腦神經,將帶來嚴重的副作用損傷。”

    剛目送醫師走出病房,段南尋就聽見背后撲通一聲。

    他回頭,只見自己的妻子哭得因脫力跪坐在床邊,手還顫抖地牽著長子的手。

    “黎黛!”

    被丈夫攙扶起時,黎黛才意識到,剛才自己竟有一瞬的斷片。

    這些時日,她心力交瘁:

    先是得知年幼的小兒子出了車禍,救下他的那個青年,年紀特別小,才21歲,正是大學剛畢業,人生才開始的階段。

    一個善良的孩子因自己對幼子管教疏忽,失去了生命,她收到噩耗時,已然悲慟難當,可她不得不收拾好情緒,先安撫年幼受創的、不肯睜眼的小兒子。

    這邊爛攤子還沒收拾好,那邊就傳來補充的消息,死去的那個青年,是自己大兒子喜歡的人。

    巨大的震撼,讓她甚至無瑕思考兒子何時喜歡上了同性,她第一次以恐懼的眼神看向自己的長子,絕望地目睹他死氣沉沉的表情。

    他口口聲聲說沒事,黎黛卻很確定,他的處境只會比她更糟糕。

    可太多事情要她處理,他表面上確實還能理智行事,她只能暫時分心于別的事情……

    直到她接到通知前往醫院,直到她眼見病危通知書的患者名上,寫著她大兒子的名字:

    段知影。

    一場車禍,奪去了一個美好青年的生命。

    也幾乎摧毀了這對夫妻悉心經營著的小家。

    “知影……知影……看看媽媽好不好?”黎黛喃喃地喚,聲音已然沙啞。

    但段知影只怔坐在那里,毫無變化,像一尊未點睛的木偶。

    這些天,段知影接受搶救時,黎黛幾乎沒合過眼,只要段知影醒時,她就晝夜不分在他耳邊說話,可他沒給過一次回應。

    好好的人怎么就能被魘成那樣?

    段知影怎么就能一點都聽不到她的聲音?

    到底正經歷怎樣的創傷,到底內心正遭受怎樣的苦痛,才能陷進那樣的狀態,不得片刻抽離?

    黎黛無法想象,自己優秀的兒子,自己英俊又聰穎的孩子,怎么能一心只想著死?

    “不許想著死,媽媽求你……不要離開媽媽……你要是走了,媽媽該怎么辦……”

    段知影沒有回應。

    “現在書逸也被嚇得不輕,媽媽真的好累……知影,你睜開眼睛看看媽媽好不好?”

    段知影沒有回應。

    “那個孩子已經走了。媽媽也很難過,媽媽明白你的感受。你告訴媽媽好不好?你有多傷心,都可以告訴媽媽……”

    段知影依舊沒有回應。

    人的耐力是有限的。

    黎黛每一句剖心泣血的呼喚,都沒能換來段知影哪怕一次回眸。

    她疲憊,無助,跌坐在地,終于,不得不直面最糟糕的可能性,那個她一直不敢設想的可能性:

    “知影,如果你真的死了,書逸還能好好活下去嗎?”

    段知影沒有回應。

    可黎黛卻感覺到,自己掌心攥著的男人僵直的手指,猛然一顫。

    黎黛睜大眼睛,心跳加快,她連忙撲到床面,抓住這個間隙,對段知影說:

    “知影你知道的,書逸是多么單純善良的孩子,他那么喜歡你,你離家出走的時候,他恨不得跟你一起去外面流浪……

    “他現在還不知道,救了他的人,是哥哥喜歡的人。可他總會知道的,哥哥喜歡的人因為他死了,他會怎么想?

    “如果他又知道,連最愛的哥哥也因為他死了,他又會怎樣想?

    “一個連養的小雞生病了,都會掉眼淚到發高燒的孩子,還能好好活下去嗎?

    “要么,爸爸媽媽會兩個兒子都死去。要么,死一個段知影,剩一個生不如死的段書逸。知影,你真的忍心這么對書逸,這么對爸爸媽媽嗎?

    “知影,為了書逸,活下去好不好?

    “知影,為了爸爸媽媽,活下去好不好?”

    黎黛視線因眼淚模糊,但她還是清楚地看見,自己呆滯了數日的兒子,緩緩地、緩緩地扇動睫羽,死水般的眸前一陣水光晃過。

    她看見,段知影閉上眼,再度睜開時,左眼眶蓄著一滴淚。

    只有一滴而已。

    那滴淚滾落,只堪堪淌下臉頰,就干涸不見。

    若不是留下了淡淡痕跡,怕不是會被黎黛當做自己的錯覺。

    她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段知影的手反握住。

    她看到段知影轉過來,直視她,輕啟雙唇,淡然鎮定地回應:

    “好。”

    *

    七年過去,黎黛至今能記得在醫院目睹段知影回神后的那個表情。

    因為那個表情,她自那之后,看了整整七年。

    段知影從那天起,活過來了,因為一個新年,勉強吊著一條賤命。

    一如這滿溫室美艷的反季的花,脆弱得一觸即碎。

    黎黛平靜笑著,模仿段知影的淡然,眼淚卻止不住從眼眶滾出來。

    作為一個演員,她只是演,都會被模擬的情緒吞沒,可段知影卻在親歷那樣的狀態。

    更遑論此時眼前已經哭得顫抖的段書逸。

    “我們求助過很多人,想讓段知影有質量地好好活著。有些人遭受創傷會失憶,那是生命的保護機制,我們甚至祈禱他能忘掉這一切,哪怕連帶著忘掉我們也沒關系。

    “可是,沒有發生這樣的情節。段知影什么都記得,清清楚楚地記得。

    “最痛不過清醒地茍活,他裝作不痛,里頭卻一直在流血、破潰、發爛,無藥可醫。

    “他活下來了。他沒有對不起我們任何人,唯獨沒有對得起他自己。”

    *

    咚咚。

    咚咚。

    不知是不是因為讀懂了段知影的情緒,車上的妙妙,只覺得心臟怦怦跳得極快。

    異常的心悸感,讓妙妙不安,它扭動著身體,卻發現自己小小的身體脹得難受,像一個被吹鼓的氣球,馬上就要爆炸。

    這種難受讓它產生一種危機感,那是與死生有關的本能,讓它心跳愈快,更加難受。

    “嗯嗯嗚嗚……”

    妙妙虛弱地哼唧著,難受地扭動著。

    駕駛中的段知影在等紅綠燈的間隙,注意到了小貓的異常。

    他伸手觸摸小貓的身體,蹙眉,“沒發燒啊,怎么突然這么難受?是發情了嗎?”

    “嗚嗯……”

    妙妙也是第一次當小貓,它不懂,這么丁點大的小貓也會發情嗎?

    “雖然聽說未成年的小貓也會發情,沒想到這么點大的也會?”段知影思忖片刻,說,“什么時候帶去絕個育?”

    “嗷嗚!”

    妙妙當即支楞。

    你聽聽你聽聽,說的這是人話嗎!

    “這就精神了?”段知影無奈一笑,見綠燈閃,才抬指快速揉揉小貓的額頭,安撫道,“再稍微撐一下,我先送你去看醫生。”

    “嗷嗚!”

    “不會帶你去絕育的。只是帶你去看看身體。”

    “嗷嗚……”

    剛才被段知影口頭逗了下,小貓確實精神不少。

    可等安心下來,身體的膨脹感又讓它疲倦,它蜷成一團,大腦困頓起來,意識轉而昏沉。

    這和睡覺的感受不一樣。

    睡覺是舒服的。

    現在這種意識的渙散,是不適的。

    妙妙在混沌間迷糊地回憶起,過去,它也經歷過兩度類似的渙散——

    那兩片無色的海域。

    那兩段被它忘卻的記憶。

    一些聲音片段混亂地闖進腦海:

    ——“我為什么總認為,昨晚的夢與你有關?”

    身著睡衣赤腳坐在地上的段知影茫然地問。

    ——“不告訴你。你自己想。”

    畫館門前的段知影賭氣地問。

    ——“快告訴我何為真實吧,我的信標。”

    ——“我現在只能接受一個答案。小貓咪,你好好想清楚。想好了再告訴我。”

    抱著它的段知影祈禱著呢喃。

    這些聲音在小貓霧氣迷茫的意識里,炸開一片未知的海域。

    它聽見一個本該不曾聽過的聲音,在它耳邊說:

    ——“我已經知道你的名字了。”

    聽起來很像段知影的聲音,卻比現在的段知影青澀一些。

    好像是,過去的段知影。

    ——“公平起見,我也該交換我的名字。xxx”

    后面的三個字,好像是段知影在呼喚這邊的姓名。

    只是小貓的身體打了個寒戰,那名字就模糊地散去。

    等一下,再叫一遍我的名字!

    我是誰?

    告訴我!

    可它已然到達極限,身體支撐不住,讓它陷入短暫的昏迷。

    小貓的身體關機了。

    可莫名的,他的意識竟活泛起來。

    他睜開眼,赫然見自己身處昏暗的書房,室內幾無光線,好像剛停電。

    唯一的光源,是書房內站在柜子前的鄰家少年,其一手握著個水晶球,球身發著銀河般閃爍的光,另一手則執著張大學校園卡。

    他認出,那張卡本屬于自己。

    “我可沒亂翻。”少年將校園卡遞給他,一邊抬下巴示意書柜的位置,“它就在那里。”

    “好吧。”他沒怪對方,只把手中溫熱的牛奶杯遞給少年,并順勢交接回那張卡,“冥冥注定我們得交換姓名了。所以你叫什么名字?”

    “段知影。”

    他抬眸,只見自稱段知影的少年目光融融地看向自己。

    因停電后的昏暗視線,因唯一熒光閃動的水晶球,段知影的眼眸呈現轉瞬神秘的光影,像某種沉郁的感情。

    被那眸光釣得不由屏息,他莫名慌亂,無端后退一步,反應過來后,又故作鎮定地低頭,假裝很忙地看手中的東西。

    看他自己的校園卡。

    上面印著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姓名:

    溫妙然。

    身體一激靈。

    意識突兀從回憶中抽離。

    它猛然睜開眼睛,呼吸驟停。

    尚未看清周遭環境,大腦中最后呈現的結論,已然令它倉皇:

    我是……

    溫妙然?

    第57章 我是

    開門, 進屋。

    段知影一手兜著小貓的腰腹,一手將寵物醫院剛開的藥袋放在出租屋門內的鞋柜面。

    他反手掩上房門,將微涼的晚風關在屋外, 門扉合攏發出輕響。

    他低頭,卻發現這噪音并未能吵醒平日聽覺敏銳的小貓, 妙妙還安靜蜷在他掌心閉著眼睛,小家伙的身體隨呼吸緩緩起伏, 毛絨身體里強而有力的心跳, 令他放下懸著的心——

    剛才順路去找過獸醫,醫生檢查后也說查不出問題,只能先開點藥讓他針對癥狀給小貓用。

    好在小貓現在睡著后, 似乎不那么難受了, 或許做了個不太安逸的夢, 偶爾會從嗓子里擠出咕嚕咕嚕的叫聲。

    也不知道是夢到了什么。

    段知影抱著小貓, 進了那間常年密閉的書房。

    他沒開燈,只朝前邁三步,腳邊很快觸到地面鋪著的軟墊的邊緣。

    他在視線尚未適應的驟然黑暗中, 準確地找到了靈堂前團蒲的位置。

    其實他來這里的次數, 屈指可數,但對一個地點產生難以磨滅的印象,對其每個陳設細節如數家珍, 未必需要來得多么頻繁。

    段知影熟悉這間屋子。

    熟悉得一如呼吸。

    他跪坐在團蒲上,讓小貓舒適地睡在自己膝上,仰頭平靜注視靈桌上的遺像。

    房間深處的幕簾縫隙,漏進窗外一縷慘淡月光,恰好斜淌過相框的邊緣。

    閃動的碎光飛濺,落在跪坐男人的鼻梁上。

    他仰頭承接來自愛人的光, 猶如正向神明祝禱的虔誠信徒。

    他無聲與他的神明交流:

    都說七年一輪回,生命亦如是。每七年人體就會換一輪細胞,如同更換了一副新的身體。

    他因此困惑,想得到神明的解惑:

    怎么七年了,只要再度看到你,所謂的“新身體”還是會有失控的反應?

    怎么七年了,這具身體里還是那么空,沒被新的血肉填補?

    怎么七年了,我已變得不是我,還是沒能戒掉你?

    神明沉默不語,無人能解惑。

    好在他擅長偽裝,并對此習以為常。

    正如他這些日子哪怕一直處于匪夷所思的狀態,外表也無人能看得出來:

    死而復生。

    人變成貓。

    簡單幾個字,不難理解,卻組合成逆他常識而行的可能性。

    段知影從未妄想過溫妙然可能復活,他一次也未曾敢如此幻想過。

    幻想是美好的,可一旦從幻想中抽離,意識到這是絕無可能的事實,巨大的落差會讓他生不如死。

    而他答應過他的家人,要活下去。

    所以他不能妄想,也不能輕易相信。

    以至于,當那天從這間屋子里找到妙妙,當他結束一切回到家,檢查信用卡消費賬單,確實找到那天在超商的消費記錄,甚至能打印出詳細的購物明細……

    當他收到差李昭截取的沿街監控錄像母帶,確實從中看到與自己并肩而行的溫妙然的背影時……

    段知影陷入前所未有的動搖。

    但他接受得比自己想象中更快:

    只要有溫妙然回來的可能性,段知影愿意輕易顛覆對世界的底層認知,逆轉他二十五年的知識與習慣,付諸任何代價。

    雖尚未證實溫妙然與妙妙的聯系,段知影也已然付出了代價——

    因常識與理論無時不刻不在對抗,他的精神狀態比起先前,可謂加倍糟糕。

    畢竟之前,段知影只需自然呈現外在的麻木狀態。

    可現在,因為小貓或許就是溫妙然的可能性,因為小貓就在他身邊看著他,因為那個和溫妙然的約定,他必須要逞強。

    假裝自己正毫無副作用地康復中。

    假裝自己全然享受地好好生活著。

    假裝自己徹底脫離了消沉,哪怕有混亂,也至少不能被小貓發現。

    只是,與自己高度相似的孩子,眼眸是一對鏡子。

    讓一個骯臟的靈魂,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虛偽與無能。

    讓他此時不得不在沉寂的冬夜里,重新向神明祈禱。

    信徒在昏暗的光線下,仰頭對著那一點點碎光呢喃:

    “那個約定,我現在執行得有些吃力。

    “你什么時候能再來一次?

    “再來教教我……怎么好好生活……”

    *

    “嗚……”

    懷里掙動的小動物,讓段知影從無限消沉的意志中抽離。

    他猛然回神,低頭,看到小貓的鼻尖濕潤,應當是被一滴天降的水砸濕。

    段知影抬手,抹過自己的眼眶。

    轉瞬即逝的淚意已然干涸。

    “妙妙?”他輕輕喚著小貓的名字。

    初醒的小貓僵著身體,好像剛掙脫一場糾纏的夢,還分辨不清夢境與現實。

    “夢醒了。你已經回來了,妙妙。”段知影深呼吸,莞爾,低聲提醒小貓。

    小貓仰起頭看他,他赫然見小貓的眼神從出離轉為領悟,而后是強烈洶涌的情緒。

    他聽見小貓“嚶嚶嚶”地嗚咽著,急切地往自己懷里鉆,好像受了什么莫大的委屈。

    “怎么了?”段知影趕忙用手壓住小家伙的背,怕它撲騰間從膝上掉下去,并順勢想檢查它的體溫,判斷它身體是否還有恙。

    但從來乖巧的小貓難得不配合,掙動得厲害,不要他檢查,就要鉆進他懷里。

    段知影無奈,干脆松了手,讓小家伙縮在自己小腹上,腦袋抵著他的身體反復地蹭。

    “好著急啊你,”段知影忍不住打趣,“我都想把你電池摳掉了。”

    以往他這么口頭“欺負”小貓,小貓會馬上從消沉情緒中振作,啟動“戰斗模式”跟他激情對抗……

    可今天,小家伙并未這么做。

    哪怕被他威脅要摳電池,小貓還是縮在他懷里嗚咽著、顫抖著,像是依賴,像是眷戀。

    “怎么了妙妙?”段知影有些擔心,“是害怕這里嗎?”

    他抬頭環視一圈四周,心想,不管我的猜測如何,畢竟妙妙僅是這么丁點大的小貓,在與死亡有關的陰沉環境里待久了,還是會本能不適吧?

    “我帶你出去,好不好?”

    “喵嗷!”

    小貓卻突然尖銳地叫一聲,趁段知影尚未反應過來,靈敏地躥到屋中掛的某幅素描之后,讓段知影一時看不見。

    “妙妙!”

    段知影當即起身,循小貓消失的方向尋去。

    他掀開掛著的畫紙,便看見其后掩著的書桌。

    書桌上擺著溫妙然當年為直播新添置的計算機組件,只是時隔七年,配置放到如今,已經有點不夠看了。

    這不是重點,段知影沒多留神,低頭繼續找小貓,就見妙妙在計算機椅下扒拉。

    “怎么了?”

    “喵嗚!嗷嗚!”妙妙朝上方不住仰頭。

    “想上去?”

    “喵嗚~”妙妙點頭。

    段知影把小貓抱起,坐在計算機椅上,將小貓放到桌面。

    小貓在鍵盤上游走,抬頭看計算機屏幕,見其一片漆黑,又低頭在鍵盤上游走,再抬頭看屏幕,仿佛那里本該出現什么變化。

    “你最近跟禮顏待久了,都有網癮了?”段知影揉它,“計算機現在沒開機呢,你玩不了。”

    “喵嗚!”妙妙急切地抬爪反復踏鍵盤,鍵盤不堪其擾,發出老舊的劈啪聲。

    段知影不想破壞溫妙然的遺物,便想把小貓抱下來,可妙妙敏捷躲開他的手,等他收手,又爬回鍵盤上,明顯態度堅決。

    段知影沒辦法,只能妥協,“這么多年沒開機,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他伸手按底下的主機按鈕。

    幸而,計算機雖多年未啟動,還勉強能用,機箱發出風扇沉重吵鬧的嗡鳴,顯示屏待機許久,才緩緩一層一層點亮屏幕。

    驟亮的明光,在昏暗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眼。

    段知影微瞇雙眼,感到刺激的第一反應,不是遮擋自己的眼睛,而是先抬手去擋在小貓的眼前。

    “喵嗚……”

    “好了,”稍等片刻,待他自己適應,他才緩緩撤回遮在妙妙面前的手,問,“你想玩什么?”

    “喵嗚!喵嗚!”

    段知影把小貓抱回來,自己手拖鼠標,讓光標在軟件間游走。

    他本不期待小貓給出什么明確反應,可當游標停在“word”圖標上時,妙妙卻興奮地扭動身體,給出了迫不及待的表情。

    段知影將其雙擊點開,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新建空白文檔頁面。

    “上面什么也沒有……”

    段知影正說著,卻見妙妙又用爪爪扒拉他的手指,示意他把手指放上鍵盤。

    小貓爪爪畢竟不便,敲到鍵盤上,容易誤觸許多按鍵,無法選定自己想要的單元格。

    所以它只能用爪爪推著段知影的手指,讓他懸在自己想要的格子上,再按下去。

    如此具有人類智慧的動作,令段知影詫異,“這是禮顏最近教你的嗎?你居然會打字了?”

    “喵嗚!”妙妙點頭,將第一個字母“W”敲在輸入法待選項中。

    妙妙就這樣打出了“我是”兩個字。

    這超乎尋常的一系列動作,讓目睹全程的段知影呼吸略微急促。

    他壓抑著心底莫名燎起來的燥火,深呼吸,勉強逼自己冷靜。

    他在小貓的指示下,繼續敲擊鍵盤。

    W、E、N……

    段知影手指僵住,喉結艱澀滾動。

    一種猜想在他心口翻騰,讓他胸口猶如被驟然掏空,一瞬產生了逃避的怯懦,沒有面對的底氣。

    M、I、A、O……

    期年夙愿一朝應驗,恐懼與驚喜并存,將段知影的理智全然淹沒。

    他眼前畫面晃動,他雙頰被熱潮吞沒,他感到自己牙齦隱約發麻,是自己不自知時咬緊了牙關。

    R、A、N……

    輸入法的記憶功能,將真相預顯示在段知影面前。

    他按下空格鍵,首個候選被自動選定,正式將句子補完——

    我是溫妙然。

    第58章 復活

    (1)

    段知影失眠的原因, 從未向任何人提起。

    其實很簡單。

    因為只要他清醒地閉上眼睛,就會看到溫妙然倒在血泊中喪命的畫面。

    這一幕的沖擊性,不僅僅只來源于痛失摯愛的心理創傷。

    更源于, 段知影在事實上,將這一幕刻在了記憶淺層, 輕易便可調閱。

    七年前,車禍現場。

    當段知影隔街, 親眼目睹向來喜靜的溫妙然被路人喧鬧地簇擁時, 他是難以置信的。

    他移開視線,看向天際,看向街道, 看向店鋪, 再重新挪回視線。

    他看到從來穿搭干凈、色彩純凈可愛的溫妙然, 倒在一地的污泥中, 身體里往外掉著殷紅的血肉,那是過于艷麗,與溫妙然平日風格迥異的顏色。

    他移開視線, 還是不信, 再重新看回來。

    他看到道旁散落著沾了血與灰塵的肉桂曲奇,他想起溫妙然給他展示的烘焙書,上面有這些餅干的成品展示圖。

    他走近, 嗅到溫妙然身上濃烈的血污味,掩蓋了其毛衣上淡淡的洗衣劑花香。

    他蹲下,觸摸溫妙然的手,那個向來體溫比他高,總會在冬日主動牽他手溫暖他的人,此刻手指僵硬冰涼, 猶如堅冰。

    他在眾人詫異的視線中俯身,貼在溫妙然的胸口上。

    昨日他只是靠近,只是隔著距離與其對視,都能聽到溫妙然快速搏動的心跳聲……

    此時他幾乎要埋進溫妙然的胸腔里,卻也聽不到一丁點動靜。

    顏色。氣味。溫度。聲音。

    段知影何其嚴謹。

    他搜索多方證據,充分論證了心上人的死亡。

    直到溫妙然的死亡,成為真理,刻進他潛意識里,再也忘不掉。

    所以他不曾夢見過溫妙然,所以他不曾妄想過溫妙然會復活。

    所以他只要清醒閉上眼,視網膜上的每個細胞,都會從他腦海中找出線索,將這深刻一幕重新在他眼前還原。

    一個人要如何接受深愛的人,重復在自己面前死去?

    最好的方法,或許是消耗到某一天,這個人對那死者再無愛意。

    對愛人的執念消失,那因執念而生的畫面,必然不會重復出現在他的記憶里。

    對“不愛”最好的呈現,并非“恨意”,而是“遺忘”。

    只可惜,段知影愚鈍。

    他花了七年時間,都沒能學會這“最好的方法”。

    他笨就笨在,從一開始便沒打算這么做。

    于是這七年,他清醒地破潰,直到內里血肉模糊,直到精神一片癲狂——

    他再也無法自然入眠。

    (2)

    段知影不曾主動回憶溫妙然的原因,也很簡單。

    因為不敢。

    怕喝酒產生幻覺,怕聽音樂產生聯想,怕與人相處產生“美好”的印象,怕和小動物互動給出“可愛”的評價……

    怕這一切的一切,最終都指向溫妙然。

    怕他因此一遍又一遍重溫心上人的美好……

    對比發現,沒有溫妙然的世界總歸無趣。

    然后,段知影就會沒有勇氣也沒有動力,重新面對現實。

    而對家人做出過承諾的他,不得不活在這個沒有溫妙然的世界。

    在那場被以為是夢境的告別里,溫妙然和他約定要好好生活,段知復印件沒打算遵守承諾,因為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在沒有溫妙然的世界里,“好好”活下去。

    可當他得知溫妙然可能復活的可能性,得知小貓或許可能就是溫妙然……

    動力憑空產生。

    康復的動力。

    改變的動力。

    熱切且強烈。

    哪怕不能做到發自真心,至少可以偽裝。

    哪怕再微弱的可能性,只要能讓溫妙然出現在段知影面前,他就會迫不及待地改變自己,甚至改造自己。

    哪怕過程要拆解重組、要剖骨割肉,段知影也甘之如飴。

    比起痛苦,他更怕溫妙然發現他現在何等糟糕。

    比起痛苦,他怕在溫妙然看清他現在多么狼狽。

    這百分百的動力,源于危機感。

    而這確切的危機感,僅源于百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被危機感驅動,好好地扮演一個“熱愛生活”的人。

    (3)

    然而現實的人心,不是按指令行動的機器。

    舊日的慣性是形影不離的怪物。

    段知影的癥狀,比過去更加混亂,更加失控。

    以前還只是睡前,現在他已經泛濫到在日常生活中閉眼,都能看到溫妙然死去的那一幕。

    他的常識和習慣在跟他對抗:

    溫妙然已經死了,我給你回放證據。

    而你呢?你的妄想,有沒有半點理論依據?

    內心如此矛盾,段知影卻不能崩潰。

    畢竟小貓就在身邊,歪著腦袋,疑惑地觀察著他。

    于是他笑。

    笑著在眨眼間看到愛人的死狀,笑著在睡前對上愛人無法瞑目的回望。

    與父親徹夜喝酒的那個夜晚,他將云霧中的弦月幻視成溫妙然的笑眼。

    還能再看到這樣的笑眼吧?剛接受“復活的可能”,段知影自然會如此想。

    于是他眼前當即呈現溫妙然的死狀,腦內另一個殘忍的聲音趁機肆意嘲笑:

    想吧!想吧!等現實狠狠打你的臉,讓你有了妄想的希望之后,確定溫妙然不可能復活,你就徹底完了!

    段知影在理智的拉扯間瀕臨死亡。

    他幸存下來。

    給母親探班、親子團聚的那個白天,他在微風和煦中感受到美好。

    他想:等溫妙然回來,就給家人們正式介紹。

    逐漸與溫妙然形象綁定的猩紅色,便在當時漫上腦際,污染他的眼睛。

    那個聲音同時說:你確定他會回來嗎?你確定你現在消耗精神支撐起來的“美好”,能長久嗎?若他回不來,你的家人要是再度經歷你的消沉,他們就毀啦!

    段知影幸存下來。

    在小貓面前,因它每一個可愛的反應暢懷,因它每一個相似的反應聯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時……

    溫妙然的死狀逐漸扭曲。

    那個聲音不依不撓道:你見過這個小家伙變成人嗎?你在一個無辜的小生命上投射怎樣沉重的妄念?你瘋了段知影,你已經瘋了!

    段知影終于還是幸存下來。

    直到最后,段知影站在段禮顏面前。

    他驚覺,自己在這個小孩子面前,無法逞強,也無法偽裝。

    與小朋友相處,和與成年人相處,是不一樣的。

    成年人有自洽的邏輯,能根據他給出的表演自我說服。

    小朋友邏輯或許差一點,卻有最敏銳的直覺。

    孩子聲稱自己看不清他。

    這是真相。

    畢竟他自己也看不見自己。

    畢竟七年時間太短,又太長。

    短到不夠他戒掉一個人。

    長到足夠他徹底弄丟他自己。

    *

    “我是溫妙然”。

    五個字出現在計算機屏幕上時,妙妙猛然回身,看向段知影。

    它期待看到段知影的表情,想知道對方看見這行字時,會是什么反應。

    它想象中,段知影或許會錯愕,或許會狂喜,或許會笑中帶淚,也或許會一如往常淡定了然……

    它唯獨沒想到,段知影會是這樣的反應——

    顫抖地抬手掩著臉,手背上青筋暴起,指頭因過分用力地壓著頭骨,而泛起青白。他佝僂著腰身,渾身細細密密地顫抖,像一具被碎片勉強拼湊的骨架,下一秒就要破碎抖落滿地。

    “喵嗚……”妙妙心一驚,它驚恐喚一聲,想靠近段知影。

    可段知影聽到它的叫聲,卻并未抬頭,只后蹬一小步,拉開了距離。

    是有點抗拒的表現,是不敢再目睹那行字的,回避的表現。

    妙妙卻不因他回避和抗拒自己而傷心。

    它只因段知影此時此刻的表現而心疼:

    一個人懷揣著七年不曾明面上妄圖的愿望,一朝得償所愿,他會想什么?

    會質疑其真實性,會質疑自己終于瘋了。

    會狂喜到靈魂出離,會一時飄飄然不能自已。

    會因過往的遭遇而悲郁自憐,會惋嘆丟失的過去和自我。

    會在過于美好的現實前自慚形穢,會不敢面對被折磨得面目全非的自己。

    也或許以上這些每一個都強烈到足夠摧毀一個人的情緒,它們能同時存在。

    妙妙非常清楚,此時此刻,眼前這個人,正在巨大的信息量中沉浮,正在洶涌翻滾的情緒中掙扎。

    他的回避,是在保護它。

    他怕自己會失控,會傷到它。

    可妙妙已經被保護得很好了。

    變成小貓的這段日子,它被養得很好。

    身與心都被滋養充分。

    因而它現在有滿滿的動力和勇氣,去承受段知影施予的一切。

    好的壞的,它都能承受。

    它唯獨不接受的是,時隔七年,此時此刻它明明已經回來了……

    卻還只能眼睜睜看著段知影,獨自承受這一切。

    心跳驟然加快,熟悉的身體膨脹的感覺,重新涌進貓咪小小的身體。

    它感覺自己的骨骼正在分化,自己的血肉正瘋狂生長。

    它視角逐漸抬高,直到眼前巨大的人,慢慢回縮成脆弱的模樣。

    變化終止,他發現自己坐在桌邊,雙腿懸在桌前。

    他的身體還很疼,但他顧不上這些。

    他迫不及待伸出手,觸碰眼前的段知影。

    人類的掌心,顫巍巍貼上另一個人微涼的臉頰。

    他感應到掌心的人猛然一僵,捂在其臉上的一只手垂落,試探地覆上他的手背。

    他看見段知影露出的半張臉,閃爍的眸光,微張的嘴唇,失神的表情,在逐漸感應到他真實的體溫后,理智一點一點回歸。

    他看到段知影身體的顫抖逐漸平息,看到段知影緩緩抬頭,眼眸映出他笑中帶淚的表情。

    他輕笑出聲:

    結果先哭和先笑的人,都是我自己。

    “我回來了,段知影。”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微發抖,蓄著水汽。

    他視線一晃,身體被一股突兀堅定的力道拽得前傾,直至墜進眼前人的懷里。

    他被段知影用力擁進懷中。

    第59章 癡纏

    溫妙然坐在段知影大腿上, 與人面對面溫存。

    他能感覺到段知影的鼻尖正抵在自己胸膛上,對方的呼吸細碎地顫抖,像被風吹散的湖面。

    他微動身體, 抬高手臂,抱住段知影的頭。

    這個動作像是遮蔽住了那陣不存在的風, 讓湖水得空復原平靜的表面。

    段知影在他懷里蹭了蹭。

    柔軟的烏發毛茸茸的,蹭得他脖頸露出的皮膚有點癢, 他不由得蜷起肩頸, 手臂因而收攏,勾過段知影的耳朵。

    他感覺懷里的人抬起了頭,便低頭迎上其視線。

    他記憶里的段知影, 小時候倔強優雅, 長大后鎮定從容, 向來無懈可擊, 面對小貓時偶爾會流露脆弱,但只有面對他時,才會露出此時此刻的表情:

    微抬的眼皮, 晃動的眸光, 像某只正在討好的大型犬。

    有點委屈的、求哄的、撒嬌的表情。

    只對失而復得的他展露。

    “我知道。”溫妙然擁緊段知影,臉頰貼在人額頭上,輕輕地說。

    說話時他胸膛微微振動, 連帶著貼著自己的人,呼吸也同頻地搖顫起來。

    “我知道,段知影這些年受了很多委屈。”

    段知影以抽動的呼吸聲回應。

    “我知道我不在的時候,段知影有努力好好表現。”

    段知影以屏息的水汽音回應。

    “現在,小鬼頭不用再逞強了。”

    溫妙然在段知影額頭輕輕印下一個吻。

    “我回來陪你了,我的小朋友。”

    段知影閉上眼睛, 臉頰的肌肉因咬緊牙關而微抖,他的睫羽一并震顫,像被晨露打濕不堪一擊的蝶翼。

    段知影感受著溫妙然的額吻,親昵的、包容的、寵愛的。

    卻尤嫌不夠。

    溫妙然感覺到,懷里的人流連地抬頭。

    他的嘴唇便因而擦過段知影的眉睫,在其鼻梁上勾勒,在其面頰游走。

    溫妙然知道段知影的目的。

    但他沒有躲,哪怕身體因而緊張得收緊肌肉,他也縱容段知影的試探。

    他的唇在段知影的引導下,吻過其眼皮、鼻梁、耳垂……

    最后,是嘴唇。

    他的雙唇被段知影貼上,而后含住,吮動。

    他和他呼吸交錯,感應到對方本細碎微弱的呼吸,像被風與草助燃的火,忽而變得熾熱強烈。

    強火在原地爆燃。

    嘖嘖濕響是火團飛濺的光。

    溫妙然感覺自己身體在融化。

    相愛的人只要貼在一起,就會控制不住被彼此吸引。

    心靈如是,情緒如是。

    身體亦如是。

    溫妙然的肌肉被矛盾地切割,有些肌理僵硬繃緊,有些肌理卻又在雙手的揉捏下越加放松。

    他柔軟的肌肉貼上硬直的軀體,硌得他本能上抬身體,本能回避。

    他感應到在自己身上點火的手暫停一瞬,他感知到對方的遲疑,便毫不猶豫地再度坐下去。

    貼緊。

    柔軟被貼得陷進,緊密無間。

    “我……”段知影后退些許,與他分開嘴唇,顫動的睫毛顯示其動搖。

    大概這短暫的抽離,是這個人理智最后的邊界。

    是他給他最后逃跑的機會。

    “噓。”溫妙然并不稀罕這機會。

    他以手指抵上段知影的嘴唇,輕輕摩挲兩下,而后移開,以自己的嘴唇,印上手指抹過的位置。

    越吻越熱。

    在失控之前,溫妙然喘著說了句:“別在這里。”

    段知影回眸看一眼,了然看回來,將溫妙然托臀抱起。

    兩人邊接吻邊跌跌撞撞地走,直到撞進一墻之隔的臥室里。

    后背貼上柔軟的床面時,溫妙然徹底縱容段知影的理智崩潰。

    孤獨跋涉于荒漠的魂靈,終于找到了歸宿。

    這是段知影第一次到那里,卻如同回到暌違已久的家。

    他清楚家中的每一個角落,知道要去往哪個位置。

    他于深夜坐在爐火邊感受溫暖,他披著毛毯享受著被包裹的束縛感,他手捧一杯清泉溫潤自己的唇舌。

    太過幸福,以至于他無法承受。

    他急促地呼吸,他眼眶發熱,鼻腔發酸。

    他視線一片模糊,只見眼淚一滴滴墜下,落在身下愛人發紅的眼角。

    他抽吸著,眨眼,看見愛人無奈地笑,聽見愛人急喘著的安慰:

    “我都沒哭,你怎么哭這么厲害?”

    “對不起……”

    “為什么要對不起?你忍了這么多年,本就缺一場徹底的發泄。”

    “……”

    “悲傷也好,欲望也好,段知影,你可以讓我承受你的一切。”

    話語是爐火的助燃劑。

    荒漠中的小屋里,烈火在融合一對愛侶。

    *

    分明折騰到很晚,怪異的是,溫妙然居然并不困。

    他四肢酸軟,只剩脖子還有一點力氣,便轉頭看向枕邊的段知影。

    段知影側躺著,還在直勾勾盯著他。

    溫妙然笑:看來這家伙也不困。

    他看到段知影眼尾帶著點紅,便抬手輕輕在人眼眶邊點了點。

    全然信任他的段知影,竟連眨眼的本能反應都沒有,還是徑直盯著他。

    像是怕他消失,一眼都舍不得分開。

    “哭包。”溫妙然打趣。

    “嗤。”段知影莞然,抬手也抹過溫妙然的眼角,“還說我?你眼眶也紅紅的。”

    “誰干的,心里沒點數?”

    段知影抿唇一笑,“有數。”

    兩人交頸相擁,偶爾沒話找話地閑聊,偶爾又只是沉默地發呆。

    他們一起盯著藍色天花板角落掉漆的一塊灰,段知影先問:

    “你之前看著那一塊的時候,在想什么?”

    “我覺得它好刺眼。你呢?”

    “我的第一反應,也是刺眼。”

    兩個人對視一眼,因這默契相視而笑。

    溫妙然抬手撩段知影的頭發,碎發毛茸茸的觸感,讓他想起還是小貓時的自己。

    “這好像是我第三次從貓變成人。”

    “嗯。”

    “看來你已經知道了,前兩次都不是做夢,你是真的看見我了。”

    “你總結過變成人的規律嗎?”

    “第一次,我差點被酒瓶砸到,以我當時小貓的歲數,挨那一下必死無疑。我只記得,當時我心跳無比地快,而且,求生欲讓我產生了強烈的動機。”

    “嗯。”

    “第二次,我冒著大雨去找你,被關在門外,身體太小,撓門也發不出太大的聲音。因為淋過雨身體不適,心跳極快,我在高燒時最后的念頭,是一定一定要見到你。”

    “……”

    段知影沒說話,只默默收緊手臂,將溫妙然抱緊,下巴輕抵人頭頂,身體幾無縫隙地交纏安撫。

    “我不是想埋怨或撒嬌,我只是在猜想,或許是極致的心跳,加上強烈的動機,就可以變成人了?”

    “你好聰明。”段知影把臉埋在溫妙然的頸窩,含糊說話時,熱氣噴在溫妙然皮膚上。

    溫妙然覺得癢,咯咯笑著,輕輕推段知影的腦袋,沒推開,“你有沒有在聽我說?”

    “有。當然有。”

    也對,聽這種東西,也不耽誤這家伙膩歪。

    溫妙然繼續說:“至于變成人的時長,我還沒總結出規律,我猜可能和作為小貓的我的身體狀況有關。第一次時小貓還很弱小,所以變人幾乎只有一瞬。第二次時小貓長了點個頭,所以變人能堅持幾天。我們這次再觀察觀察,只要我能維持很長時間,就證明我的猜測正確。”

    “嗯。”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變人或變貓都可以訓練。反正來日方長,我們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研究。”

    這回,段知影一時沒說話。

    但溫妙然能感覺到,這人貼在自己脖頸上的唇肌,牽動了一下。

    笑了。

    因為聽見溫妙然說,“來日方長”,因為聽見失而復得的愛人說,“有的是時間”。

    “好啦!”溫妙然稍稍施力,將段知影搡開,“既然來日方長,今天就先到此為止。”

    他坐起來,段知影也警惕地坐起來,錯愕地看向他。

    溫妙然一愣,迅速反應過來,手指戳了下段知影的額頭,“想什么呢!我是說……那個……先到此為止。我要先去洗個澡,身上黏糊糊的難受……”

    “哦。”

    溫妙然下床,險些腰一軟跌坐回床面,他扶墻穩了穩,等發麻的腿腳逐漸找回知覺,才取床頭的睡袍往身上一裹。

    他聽見身后有掀被子的動靜,頭也不回地警告,“段知影,你不許動,等我洗完澡你再下床。”

    “……”

    溫妙然獨自進了浴室,結果還來不及把門掩上,身后一個高大的身影就貼著襲了上來。

    “哎!段知影!”

    浴室門關上,兩個人拉扯著貼到墻面。

    后背冰涼的觸感,與身前人微熱的體溫,讓溫妙然瑟縮。

    他低頭快速瞥一眼,嗔怪,“害不害臊,衣服都沒穿就出來了?”

    “我不想離開你。”段知影抱著他耍無賴。

    “這算什么離開?我只是洗個澡!”

    “我不要。”

    “段知影!嗯……你看你!這就是我不讓你跟進來的原因,這樣我根本別想好好洗澡!”

    “沒關系,我會幫你洗。”

    段知影含糊說著,嘴唇又貼上溫妙然的耳廓,含著人敏感的耳垂嘬弄著,一邊將人的睡袍褪下,丟在淋浴區之外。

    溫妙然象征地推拒兩下,就被段知影抱進淋浴區里。

    旋轉門關上,兩個大男人被束進逼仄的空間里,避無可避。

    一些不算久遠的畫面突然闖進溫妙然的腦海,他想起第二次變人時,他忘了熱水器怎么用,讓段知影幫自己調水溫。

    當時,兩個人的身高差、手指與手腕的差距、腳型的尺寸差,讓溫妙然不斷想入非非。

    這樣的兩具身體,親密接觸時,會是怎樣的畫面呢?

    溫妙然當時不知道,現在,他知道了。

    “溫妙然。”

    “干……干嘛……”

    “還說我呢,你看你。現在還堅持不讓我跟進來?”

    “是因為你跟進來才這樣的……”

    “好,賴我。”

    “別鬧,我要洗澡……唔。”

    “別擔心,我會幫你洗干凈。”

    嘩——

    熱水器被啟動,淋浴頭中有溫水噴灑。

    溫熱的霧汽將玻璃熨成磨砂質感,為兩個交迭的身影遮上朦朧。

    第60章 溫存

    再冷的冬天, 也總有幾日晴朗得出奇,讓人產生夏季的錯覺。

    尤其是供暖和溫控不到位的老房子,住客在冬日的取暖更依賴老天爺賞臉。

    這天段知影迷蒙睜開眼時, 感受到的就是這種溫如夏日的暖意。

    連潮濕躁郁的春季都直接跳過去,一睜眼就是一年最熾烈的時節。

    他的意識還沒醒來, 手指先顫了顫,指腹探到柔軟細膩的觸感。

    段知影還沒來得及產生情緒, 手頭的觸感先給了他安全感。

    他猛然睜開眼, 看清懷中抱著的人。

    溫妙然。

    還在自己懷里。

    沒有消失。

    懷里的人閉著眼睛,安逸地蜷在自己手臂里,雙手微攥成拳收攏在胸口, 兩人相貼交換的體溫, 將人一張小臉熨得微紅。

    或許不是因為體溫, 只是被窩很溫暖。

    也或許不是因為被窩, 只是昨晚的運動很到位。

    段知影看著溫妙然的睡顏,大腦逐漸醒轉。

    身體的感官涌回來,他莫名感到臉頰肌肉略微有點酸, 抬手摸了下, 才發現剛才自己一直在笑。

    在自己還沒體察到情緒波動時,段知影的笑就已然被溫妙然牽著走了。

    內心翻涌著充盈的感覺,滿到這習慣了匱乏的人覺得不適。

    無處發泄的愛意幾乎要將段知影胸腔撐破, 他只能先輕輕在溫妙然額頭印下一吻聊以解渴,而后起床,避免自己溫存著溫存著忍不住,弄醒昨晚被自己折騰得不輕的人。

    尚未著衣,段知影赤身停在更衣鏡前。

    他看到鏡子里的自己,鎖骨脖頸一片紅印, 他覺得背后略微刺痛,稍稍轉身,半側著從鏡子中照到自己被指甲劃紅的皮膚。

    目睹這些痕跡,段知影又勾起笑。

    ——這些是昨晚他逼著溫妙然弄上去的。

    溫妙然本來沒想這樣。

    段知影對人堪稱放肆,連啃帶咬不說,連擁抱都要用極了力氣,似乎要把人融進骨血里。

    但溫妙然卻很柔軟,人如其名,乖順地受著,有的時候被咬疼了,也只是軟軟地用手臂勾著段知影的脖頸,湊到他耳邊輕輕求饒。

    讓溫妙然主動親親他,一個吻都是輕柔的,像是怕把段知影親碎了。

    可分明要被揉散了的,是溫妙然自己。

    恣意放縱的、主動的一方分明是段知影,可沒有安全感的,到最后央著人咬咬自己,哄著人把指甲豎起來在自己背上撓出痕跡的,也是段知影。

    只有這樣,段知影才能感受到真實。

    并非純然夢幻的爽快。

    還有切膚的痛楚。

    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心上人真的被自己擁在懷里。

    唇舌相纏時,魂靈也相連。

    段知影正看著那些痕跡,床頭的手機振動讓他猛然回神。

    他趕忙過去,赫然見手機屏幕顯示是黎黛發來的視頻通話。

    他一屏息,低頭注意到自己赤著的身體,趕忙抓被丟在地上的襯衣,慌慌張張先套上。

    大概是窸窣動靜驚擾了床上的人,溫妙然嚶嚀幾聲,縮進被子里,捂著耳朵,像在逃避噪音。

    段知影握著手機正要離開臥室,卻又聽見被子里細細的聲響。

    “嗯嗚……”溫妙然好像在被子里沒摸到段知影,迷糊間不高興了,嗚咽起來。

    尚未睡醒便對他展現的依賴,讓段知影內心一片柔軟。

    他無奈嘆一口氣,握著手機鉆回床上,空著的手塞進溫妙然手里。

    果然,抓到他的手,本閉眼皺眉不高興的溫妙然,一下就眉頭舒展。

    還沒睡夠的人循著熱源抱過來,直接摟著段知影的腰,臉頰貼在段知影腰側,繼續睡著了。

    段知影只能帶著這甜蜜的負擔,接通了視頻通話。

    ——“知影?”黎黛的聲音同笑貌一起傳過來。

    段知影默默將手機音量調低,同時自己放輕了聲音響應:

    “嗯。”

    很好,抱著自己的人沒什么反應。

    這樣的音量姑且吵不醒。

    ——“本來你這么大了,我不好打擾過問你的去向……但顏顏起了個大早在我床邊候著,一看就是有事。你爸窮舉法問了一圈人,顏顏都搖頭,直到問到你,他才點頭。”

    聽到此通來電是因為小弟的關心,段知影先是意外挑眉,而后,眼神又柔軟下來。

    “他在邊上嗎?”

    ——“在。顏顏,來,大哥叫你……唉!這孩子也太著急了哈哈哈哈……”

    鏡頭畫面一片混亂,應當是手機在傳遞的過程中并不穩當,模糊了好久,片刻才重新靜下來。

    段知影只見,鏡頭對準天花板,而后一個小孩的下巴懟到鏡頭,用鼻孔看人。

    “嗤。”死亡視角引得段知影忍俊不禁。

    看得出這孩子有多急了。

    想到這孩子是為了看到自己才這么急,段知影的笑意,又溫和起來。

    “禮顏。”他輕喚。

    鏡頭中的小孩別扭地調整腦袋的視角,試了幾次低下頭,才覺得畫面中的自己沒那么搞笑,就這么低頭盯回來。

    “怎么了?”

    段知復印件能問了句,后知后覺意識到小孩還不會主動輸出,正想著要問個“yes or no”類型的問題,就見鏡頭對面的小孩先有了動作。

    段禮顏抬起手,在手機上方拍了兩下,鏡頭微顫。

    段知影先是一怔,隨后才意識到,那很像一個“摸頭”的動作。

    之前他看妙妙直播安撫粉絲時,也有過類似的動作,因而印象深刻。

    所以當下,他瞬間就辨認出來,小孩是隔著手機在摸他的頭。

    上一次和段禮顏相處,兄弟倆關系還不太融洽,以至于草草收場。

    這一次只是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孩子的親近,這讓段知影驚喜之余,也略感惶恐。

    小孩不會沒由來突兀變化,眼下如此,大概率是他不在的時候,家人和孩子說了關于他的什么事。

    恰好此時,盤在他腰間的手臂收了收,段知影低頭,看了眼還睡得正香的溫妙然。

    段知影莞爾。

    不管家人說了什么,他都無所謂了。

    今后他大概無需再在任何人面前掩飾傷痛,偽裝鎮定。

    因為他唯一的病因已經消散。

    他唯一續命的藥已在身邊。

    于是,段知影有樣學樣,也抬起手指,在手機上方輕點兩下。

    是一個回禮。

    也在輕拍小孩的頭。

    無聲的交流足夠充分,小孩收到了大哥的信號,點頭抿唇,滿足地蹬蹬跑開。

    ——“哎?這孩子……”黎黛重新出現在鏡頭前,“你們兄弟倆真是的,瞞著媽媽有什么暗號了?”

    段知影輕笑,用氣音回答:“沒有的事。”

    ——“對了,你旁邊有人嗎?我剛才好像聽到什么聲音。”

    聞言,段知影肢體一僵,下意識低頭看了眼,又看回手機,一時無言。

    好在黎黛從不為難他:

    ——“可能媽媽聽錯了吧。對了,你今天回家嗎?”

    “我看情況。”

    ——“好。對了,還有一件事。”

    “嗯?”

    ——“冬天睡覺注意保暖,你今天的聲音好像比以往都要啞。”

    “……”

    *

    段知影掛斷視頻沒多久,溫妙然也睡飽了,抻著懶腰醒來。

    “唔……”溫妙然揉著眼睛,嗓音沙啞,咬字還含糊著,“你跟誰說話了嗎……”

    “嗯,剛結束視頻。”段知影應,“跟我媽,和我弟。”

    噌!

    溫妙然一掀被子直接坐了起來。

    “我沒穿衣服,我入鏡了嗎?我出聲了嗎?我睡懵了有沒有說什么胡話?他們發現我了嗎?”

    一連串連珠炮似的發問,將本人的慌張詮釋得一覽無遺。

    段知影一手輕按溫妙然裸著的肩頭,一手將被頭拉起,蓋住這迷糊人的身體,連帶著掩住那滿胸口的痕跡。

    “別急,”段知影哄他,“沒發現你。”

    溫妙然這才長舒一口氣,躺回被窩里,后知后覺記起自己一身痕跡剛才還掀被子,雖然兩個人什么都做了,那也架不住害臊;他拉被頭微微遮住臉,片刻又回味過來自己剛才的驚慌有點可疑。

    “怎么感覺……”溫妙然嘟囔,“像在偷情……”

    “噗。”

    “笑什么!”

    “你打算先瞞著?”

    “唔……”

    “那就是在偷情了。”

    溫妙然捏著被頭,悄悄挪眼看身邊的段知影,恰好對上這人垂眸的注視。

    雖說著禁忌的話題,表情卻沉靜,段知影凝望著溫妙然的眼神,含著水似的平和,卻不失溫柔。

    溫妙然被這一眼看得微怔,沒反應過來,就聽見段知影繼續說:

    “算偷情。畢竟你不打算給我個名分。”

    “……”

    溫妙然沉默片刻,抽出腦袋底下的枕頭朝段知影砸過去。

    等段知影笑著把枕頭拾回來,墊回溫妙然頭下,把人伺候得舒服了,溫妙然才小聲解釋:

    “不是不給你名分,也不是想瞞著大家。我只是還不知道要怎么說,畢竟我自己都還沒消化好我復活的事實……”

    尾音越來越低,溫妙然茫然且心虛。

    給人調整枕頭角度的段知影還沒收回手,聽見人話語里的猶豫,便順勢傾身下去,在他額角發際輕輕一吻:

    “不必著急,也不必擔心。我配合你。等你準備好再說。”

    “嗯。”溫妙然沒躲,安心承受了這個額吻。

    “還有,雖然還沒說,但我確信,他們一定會很歡迎你回來。畢竟你是我一家人七年來心心念念期盼的奇跡。”

    妙妙也是。

    妙然也是。

    *

    這回,溫妙然強勢禁止段知影跟著自己進洗手間。

    哪怕段知影厚臉皮黏著去了,溫妙然也狠心把人關在了門外。

    兩人終于短暫結束了連體嬰的時期,溫妙然得以享受難得獨自洗漱休沐的隱私權。

    等他整理完畢,就換段知影收拾。

    等段知影洗漱好,剛出洗手間,就聽見臥室內傳出“咚”的一聲。

    不算沉重的聲音,應當不是成人摔倒會發出的聲音,但質感依舊是皮肉撞擊硬物的動靜。

    段知影微蹙眉間,加快腳步沖進臥室,心臟驟然一空——

    房間是空的。

    溫妙然不在。

    “妙然?!”段知影急呼出聲,心跳快如擂鼓。

    好在,回應的聲音來得及時,在他失控之前,便傳進段知影耳中:

    “喵……”

    一聲無奈的,輕飄飄的貓叫。

    段知影循聲找過去,很快在床頭邊的垃圾桶里,找到了溫妙然早晨剛換的新衣物,和布料堆砌包裹著的一只毛茸茸藍山雙。

    段知影:“……”

    妙妙:“……”

    一人一貓對視不語。

    最后還是小貓先使了眼色:

    看什么看!救貓啊!

    段知影趕忙把妙妙撈出來,不待他開口,小家伙突然反應強烈,兩只爪爪抱著他拇指,奶牙就開始在他指頭啃咬。

    “嘶……妙妙,怎么……”

    段知影被啃疼,輕輕出聲,換作平時,不管是妙妙還是溫妙然,聽到他吃痛都會收手,可這回小貓就是抱著他指頭咬,不撒口。

    一看就是在泄憤。

    段知影反省了下自己剛才做錯了什么。

    如果是昨晚做的太狠了,那溫妙然醒來就該怪他。

    溫妙然并沒怪他,倒是現在變成小貓了,才開始生氣。

    難不成,現在變成小貓,和段知影有關?

    福至心靈,段知影猛然想起昨晚中場休息時,溫妙然和自己分享的推論:

    變人的時長還沒確切的規律,大概和小貓的身體狀況有關。

    按小貓現在健康的狀態,這次變人的時長本該比以往都要久,至少能持續好幾天……

    結果現在堅持了不到24小時。

    那就說明……

    段知影抿抿唇,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等掌心小貓啃他指頭啃到沒力氣了,才試探著問:

    “你被我玩沒電了?”

    “……”

    剛泄憤完的小貓聞言抬頭睨人類一眼,氣得換了根人類的指頭繼續啃啃啃!

    雖然尚未確定突然溫妙然變貓的規律,但剛好兩人達成了對真相先按下不表的共識,家里的人也在等他們回家,現在回歸一人一貓的狀態,反倒方便。

    段知影拾掇完,便帶著妙妙狀態的溫妙然先回了家。

    今天難得,家中成員都齊聚,應當是有人特地請了假。

    段知影到的時候,黎黛段南尋和段書逸都在廳中,正和段禮顏一起玩純白拼圖。

    看到他進門,作為拼圖主力的小孩趕忙從地毯上爬起,蹬蹬蹬跑過來,朝段知影抬高雙臂。

    段知影知道小孩是想討小貓,正主動要把妙妙遞過去,卻感覺大腿被柔軟的小孩擁了一下。

    段知影愣住。

    段禮顏先抱了大哥一下,然后才松手,再度抬高雙臂,這回,是真的在討小貓了。

    這小孩。

    雖然還沒怎么從大人這里學會“愛”,倒是自己天然地很會“愛”人。

    段知影把小貓遞過去。

    小孩一抱到小貓就笑逐顏開,興奮得連拼圖都不玩了,親熱地抱著小貓蹭蹭。

    “知影回來了?”

    黎黛一邊說著一邊主動走上前,她本帶著笑意,但走近段知影后注意到什么,表情困惑一剎,而后才重新笑起:

    “我通常不會這樣形容你,但這次,這個形容很貼切。”

    “什么?”

    “你氣色很好。”

    別說黎黛不會這樣形容他,段知影自己乍一聽這種形容,都有一瞬聽到外語似的恍惚。

    尤其社交場合格外需要細心,和段知影打交道的商務對象敢夸他“儀表堂堂”,敢夸他“風度翩翩”,幾乎不會刻意夸他氣色好。

    既是敷衍,也在觸霉頭。

    所以黎黛會這么說,一定是確有其事。

    段知影正思忖著怎么回事,那邊突然傳來段書逸的哀嚎:

    “顏顏別蹭啦!你看妙妙都要吐舌頭了!”

    段知影循聲看去,只見妙妙臉頰還被小孩蹭著,但小貓表情已經生無可戀,疲倦地吐著舌頭,一副無力應對自暴自棄的姿態。

    段知影:“……”

    這算不算,能量守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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