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江騫回房間收拾了一會兒,自己也換了一身正裝下來。
雖說穆家現(xiàn)在很多人,尤其是年輕一輩,都對拜祭會頗有微詞,但不妨礙它依然是一年中最重要的家族活動。
到場的所有人都必須身著正裝,連三四歲的小娃也得定制套小西服。
等待江騫的間隙,孟緒初坐在亭子里吹著微風(fēng)喝茶,不一會就見江騫從大門口出來。
他西服的款式其實偏嚴(yán)肅克制,但上身卻并不死板,反而將他本身的野性氣息恰到好處地中和了一下,顯出一種特別的氣質(zhì)。
孟緒初撐著下頜邊喝茶邊打量了幾眼。
江騫身材很好他一直是知道的,且這種“好”絕不僅限于身高比例的先天優(yōu)勢,還有后天千錘百煉出的精悍肌肉。
能在孟緒初身邊做貼身保鏢的人,是真正可以做到一對多近身搏殺的人,這種狀態(tài)下練出的肌肉,和健身房那些仿佛溫室里供養(yǎng)出的有天壤之別,會極具生命力和美感。
孟緒初幾乎可以想象到,扒下他這層西服的皮,里面的身體會是多么完美的一具人體模型。
“鐺!”孟緒初把茶杯扣回桌面,蓋棺定論——是個帶出去不會丟面的形象。
轉(zhuǎn)眼間,江騫已經(jīng)來到他身前,孟緒初隨即起身,臉上流露著若有若無滿意的神情。
可緊接著,江騫就神經(jīng)兮兮拿起他喝過的茶杯瞅了瞅,見里面只漂浮著零星幾片葉子,茶湯也清亮,排除濃茶的可能性,才安心地放了回去。
上一秒還穿得人五人六宛如男模走秀,下一秒就化身質(zhì)樸老媽子滿眼都是鈍感力,仿佛得了孟闊真?zhèn)鳌?br />
孟緒初:“…………”
他突然懷疑,自己剛剛對江騫產(chǎn)生的,名為滿意的心理活動,是不是因為近視加重了。
果然有的人只能遠(yuǎn)觀。
距離產(chǎn)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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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緒初并不想帶兩個“鈍感力”滿點的人參加活動,那樣會顯得他自己渾身都是心眼子。
于是他讓孟闊留在家里,密切注視醫(yī)院里的動向。
北山寺坐落于北山山腰處,近些年已經(jīng)開發(fā)得相對完善,全程鋪滿平坦的石階,雖然不算特別寬敞,但四五個人并行綽綽有余。
從山腳到寺內(nèi)只需要兩三個小時,向來是休閑踏青的好去處,只是近幾天接連下雨,路面濕滑,大家腳程比平時慢上一些。
穆家直系的血親并不多,除開董事長穆海德,只有二伯穆世鴻和姑姑穆蓉一家,但旁支的七姑八姨卻有一大堆。
拜祭會主旨是讓家里小輩感受家族實力增進(jìn)親情,不管多小的孩子只要生了出來,就會被父母帶著來到現(xiàn)場,遠(yuǎn)遠(yuǎn)望去烏泱泱一片人頭頗為壯觀。
而穆海德最享受的就是這種感覺,滿面笑容地走在最前面。
孟緒初一開始還走在穆海德身后,漸漸不知怎的落到了最后,彎腰撐了下膝蓋,喘息有些費力。
他抬頭往上望了望,石階綿延不絕,仿佛沒有盡頭,懊惱地咬了咬牙,從前沒覺得這條路這么難走。
江騫從身后托了下他的手臂,他順著力道站直,聽見身后人在耳邊問:“你以前是怎么走上去的,孟闊背你的?”
孟緒初:“……”
他轉(zhuǎn)過頭,平靜地說:“我自己走的。”
江騫就挑了挑眉,不太相信的樣子。
不是他非要小瞧孟緒初,實在是這人身體看上去虛透了,掌心濕冷,手腕有點發(fā)抖,好像走一小段山路用了他多大力氣一樣,竟然有些脫力的模樣。
他握了握孟緒初的手腕,提醒道:“先看看自己的狀態(tài)再嘴硬也不遲。”
“我什么狀態(tài)?”孟緒初神色冷了下來,收回手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你不信可以去問孟闊,讓他告訴你我是不是自己走上去的。”
孟緒初雖然身體底子一直不算太好,十歲之前一直有很嚴(yán)重的貧血和營養(yǎng)不良,但隨著慢慢長大,他很努力地運動鍛煉保養(yǎng)身體,加上年輕,早些年他身體其實還可以。
至少走這樣一段山路是小菜一碟。
只是后來糟心的事一件接著一件,樁樁件件都像沖著把他壓垮而來,他咬牙應(yīng)付了幾年,當(dāng)時也沒覺得多難受,只是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健康幾乎所剩無幾。
就像用玻璃筑成的輝煌堡壘,角落的一點撞擊,裂縫會蔓延至每一個末梢,然后在某個瞬間,“唰啦”一下,土崩瓦解。
但這些都是后話了。
他坐得坦蕩,光明正大承認(rèn)自己現(xiàn)在確實走不動了,心平氣和積攢體力,不想再多辯解什么,顯得他好像很在意。
但這一幕落在江騫眼里,就是他生氣了,不愿意搭理人了。
江騫懊惱了一瞬自己說錯話,又覺得孟緒初這么高傲地抱著胳膊,冷漠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詭異的可愛。
“我信。”他用哄人的語氣說:“我信的,不生氣了。”
孟緒初疑惑地掀起眼皮,不明白江騫為什么會覺得他在生氣,又怎么突然就軟和了下來。
難道是害怕受懲罰?
孟緒初自問不至于為這點小事懲罰下屬,但江騫先裝了個乖,孟緒初也樂得看他這副模樣。
江騫在他身前半蹲著,從包里拿出水讓他喝點,他一直比孟緒初高不少,只要站著孟緒初就不得不微微仰頭和他對視。
但現(xiàn)在他蹲了下來,處于孟緒初水平視線的下方,孟緒初垂下眼皮看了他好幾秒,漸漸從俯視的角度獲得了一點滿足,接過保溫杯,算下了他的臺階。
后方道路傳出些微響動,孟緒初偏頭望去,只見茂密的樹葉間隱隱約約出現(xiàn)兩道人影。
好像是穆蓉母女。
孟緒初眨了眨眼,驚訝地意識到自己竟然不是最后一名,不敢相信一般站起來確認(rèn)了一遍。
直到穆蓉母女互相攙扶的身影完全顯現(xiàn),孟緒初眼里才閃過一抹欣喜——很輕很小的一點,壓在平靜的面容下,不仔細(xì)都看不出來。
江騫忍不住笑了。
孟緒初循著聲音回頭,被對方濃重的笑意撞了滿懷,莫名其妙之下再轉(zhuǎn)回來,覺得江騫最近真的不太正常。
穆蓉穿著高跟鞋走得很艱難,白桑扶著她走得更艱難,無語地怒吼:“所以你爬山為什么還要穿高跟鞋!”
“你媽我什么時候脫下過高跟鞋!”
穆蓉在濕滑的地面上歪歪扭扭,緊緊扒拉著女兒的手臂,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說話卻相當(dāng)有骨氣:“我就是死也得把鞋焊腳上!”
她氣喘吁吁的:“乖女你記得,等百年后媽走了,火化的時候一定把我鞋柜里的高跟鞋全部一起燒了郵給我。”
白桑氣得直翻白眼:“郵給你?把鞋給你郵去陰間?你可真逗!”
孟緒初站在高處,好整以暇地聽那母女兩斗嘴,竟然覺得很有意思,笑著看向江騫,下意識找對方尋找認(rèn)同。
笑容這種東西在孟緒初臉上出現(xiàn)得其實不算少,他在外總是以溫和的姿態(tài)示人,或多或少會掛上些笑,但這種三分真七分假的笑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截然不同。
他睫毛很長,真正笑起來的時候,每一根都會有輕微的震顫,像在上面住了一只雀躍的蝴蝶。
無論是上揚的唇角,還是微彎的眼眸,都透露著生機(jī)蓬勃的歡欣,那真是一種,難以用語言描述的,動人的神情。
只是孟緒初很少真正地笑過,江騫上一次看到這種笑,還是一個月前,二樓露臺,孟闊不知道說了什么,把他逗笑的。
江騫每一次都看得很認(rèn)真,因為真正的開心是寶貴且有限的,用一點就少一點。
穆蓉一邊和女兒斗嘴,一邊艱難行走,某個瞬間不知道為何福至心靈,猛一抬頭,赫然看見孟緒初——和他那個陰魂不散的混血保鏢。
兩人同時出現(xiàn)不奇怪,但深山老林里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互相笑著不說話就很奇怪!
而且哪怕以穆蓉這種老一輩的審美來看,孟緒初的笑都有點過分好看了,好看到她心里一緊,警惕地四下張望生怕還有人經(jīng)過看了去。
“這時候還眉目傳情!”
白桑聽見她嘀咕:“啊?你說什么?”下意識就要抬頭,穆蓉行動快于意識,壓住女兒的肩膀就是一聲“哎喲!”痛呼道:“我腳崴了!”
硬生生把白桑的視線擋了過去,也引起了前方兩人的注意。
孟緒初連忙帶著江騫過去攙扶,問她有沒有事。
“沒事沒事,”穆蓉越過江騫拉住孟緒初的手,在他掌心捏了捏,借由站直的動作,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了句:“你小心出事!”
孟緒初不明所以地怔了怔。
就在這片刻的間隙里,穆蓉已經(jīng)松開他的手,攙著白桑往上走。
上面一段路坡度有些陡,孟緒初回過神后,讓江騫幫忙一起送姑姑上去。
而他自己又重新在石頭上坐了下來,輕微地皺了皺眉。
他不明白穆蓉那句話的意思。
是在提醒什么嗎?
他仔細(xì)回想了下,雖然最近各方都亂得很,但自己的行為處事應(yīng)該是沒有缺漏的。
那是穆庭樾那里有情況?
為求穩(wěn)妥,他發(fā)消息讓孟闊去確認(rèn)了一下,得到的回復(fù)是并無異常。
這下孟緒初是真的不懂了。
頭一次接觸到一個超出自己認(rèn)知范圍的“出事”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