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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暴雨傾盆,所有纜車全部停運。

    山間光滑的石板路上,數(shù)十道腳步連綿不絕,急切地回蕩山間。

    人人都在爭先恐后往山下跑,往醫(yī)院趕,好像覺得趕上時間見到穆庭樾最后一面,就會有什么不同似的。

    江騫撐著傘,護著孟緒初下山。

    碩大的雨點砸向傘面,孟緒初耳邊只能聽到噼里啪啦爆裂的雨聲。

    人群接二連三從身邊飛奔而過,沖向漆黑的山腳,像一道道閃著水光的鬼影,掀動孟緒初的衣擺,在耳邊留下呼呼的風(fēng)聲和急促的喘息。

    太危險了,這么下去太危險。

    黑天,大雨,山路,混亂的人群,簡直是踩踏事故的標(biāo)準(zhǔn)公式。

    孟緒初的心臟不由自主地提了起來,想起小學(xué)的時候。

    有一次學(xué)校的煙霧報警突然響了,學(xué)生們被緊急疏散去操場,但那時候?qū)W校的消防演練很不到位,以至于孩子們驚慌之下四處逃跑,老師們拉都拉不住。

    那時候孟緒初一年級,因為長期營養(yǎng)不良,又白又瘦像顆小豆芽,還容易流鼻血,學(xué)前班的小朋友都比他壯實。

    低年級的一二三年級都在一棟樓,疏散的時候沒有人拉著孟緒初,他被那些比他高大很多,看起來有營養(yǎng)很多的小朋友東推西倒。

    有人踩他的腳,有人壓他的頭,有人一下一下很用力地推他的后背,逼他蹌踉著往前倒。

    那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感到真切、浩大的孤立無援。

    最后他是靠著本能縮去的墻角,才躲過一劫,身上被抓爛好幾條口子,濕淋淋淌著血。

    那次的火災(zāi)并沒有造成傷亡,反而是其連鎖反應(yīng)引發(fā)的踩踏事故造成很多孩子受傷。

    從那以后孟緒初就討厭人多的場合,尤其是人多且無序的場合。

    初高中最討厭體測跑一千米。

    雖然那時候他早就被林承安接去照顧,和親生父母漸行漸遠(yuǎn),身體不像小時候那么差,一千米咬咬牙能跑下來。但每次體育老師發(fā)出指令后,全班男生在起跑線蜂擁而出,從耳邊唰唰飛過的勁風(fēng),塑料跑道上雜亂震動的腳步,都讓他覺得想吐。

    甚至大學(xué)在操場夜跑時,要是有人貼得太近從他身邊跑過,帶起的風(fēng)聲都會讓他下意識心臟緊縮,耳邊響起久遠(yuǎn)記憶里“轟隆轟隆”像要搖碎地面的腳步聲。

    雨越來越急,孟緒初鼻尖滿是雨水潮濕的腥味,他不著痕跡地掐了掐掌心,步履平穩(wěn)地往山下走。

    忽然肩膀一緊,江騫壓著他的肩頭把他往懷里帶了帶,“怎么老往邊上縮,想淋雨?”

    孟緒初怔了怔,原以為隱藏得很好,才發(fā)現(xiàn)他在自己都沒意識到情況下,不斷地往角落走。

    那是他的心里安全空間。

    他咬了咬嘴唇,抬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低聲說:“太黑了,沒看清。”

    黑暗中,江騫注視孟緒初隱隱發(fā)白的側(cè)臉,眸色暗了暗,情商在這時候適當(dāng)爆發(fā)了一小點,沒有直接戳穿他。

    只說:“你不用看清,跟我走就行。”末了又補充一句:“把眼睛閉上都行。”

    然后孟緒初好像笑了一下,夾在風(fēng)雨里像微弱的幻覺,江騫再去看時,孟緒初只是輕輕抿著唇,蒼白的臉上除了雨水再無其他。

    他留神注意著腳下,一臉冷淡:“那樣我們會一起摔個狗吃屎。”

    江騫“嘖”了聲,按在他肩上的手緊了緊,孟緒初抬眸,聽見他說,“對我這么沒信心嗎?”

    孟緒初不答,江騫就來勁了似的,一定要他給個準(zhǔn)話,無奈之下孟緒初只得點頭:“信,我信行了吧。”

    明晃晃的敷衍,江騫不是很滿意,但雨大風(fēng)急的,孟緒初看上去像有點怕,他到底沒再說什么。

    前方有一個拐角,安全起見,江騫攬著孟緒初靠邊放慢了腳步。

    身邊依然有人源源不斷地往前跑,孟緒初下意識攥緊五指,警惕身邊的動靜。

    某個瞬間,身后的響動驟然加大,像有人沒踩穩(wěn)朝他撲了過來,孟緒初甚至沒來得及回頭看,就在一陣失重中摔了下去。

    混亂中,江騫拉了他一把,抱著他跌跌撞撞地下落,滾落幾節(jié)臺階。

    那人撞他們的方向,根本就是沖著一側(cè)的圍欄去的,圍欄外就是漆黑的山坡。

    幸好山路的石階每隔一段距離就有個緩沖的平臺,他和江騫重重跌落在平臺上,不至于真的翻過圍欄摔下山。

    頭暈?zāi)垦1环銎饋頃r,孟緒初抬頭往前望,撞他們的人早就冒雨跑遠(yuǎn),穿著長長的黑色雨衣,只留下一段模糊的背影,連是男是女都難以辨認(rèn)。

    他眉心漸漸蹙起,久久凝視著背影消失的地方。

    臉頰被人輕輕拍了拍,孟緒初回過神,看到江騫急切的眼睛,在雨夜里被水洼映出點點亮光。

    “有沒有受傷?”江騫問。

    “沒事……”孟緒初呼出口氣,拉了拉江騫的衣服,“你怎么樣?”他記得剛才江騫幾乎是整個將他裹進了懷里。

    江騫說:“我能有什么事。”

    臺階本來就不高,這樣的落差對他來說和倒在平地上沒有區(qū)別,唯一危險的是,剛才差一點就要翻下欄桿,這么大的雨,要是落到山下去,多半兇多吉少。

    倒是孟緒初,這人一向脆皮,哪怕被是抱著摔幾個臺階,身上肯定也磕出了淤青。

    江騫按著孟緒初的肩,讓他動一動胳膊,孟緒初照做,關(guān)節(jié)都還活動自如,江騫放下心來,覺得自己這個人肉坐墊到底還是派上了些用場。

    “剛才那個人,你看清了嗎?”孟緒初問。

    江騫搖了搖頭,他摔下去時是被孟緒初壓在身上的,視線比孟緒初還要窄,基本上只來得及看到一片黑色雨衣。

    但是他說:“應(yīng)該是個男人。”

    “怎么說?”

    江騫往孟緒初身側(cè)后方指了指,孟緒初回頭,但他視力不算好,大雨之下更是什么都看不清,只能艱難地瞇起眼。

    “是個男人的鞋印。”江騫說:“要把我們朝這個方向撞,只能站在那里。”

    孟緒初看不清,江騫的視力卻奇佳,遠(yuǎn)處那半個不明顯的腳印清晰地印在眼里,大雨沖刷,很快將剩下一半也抹掉,化作汩汩泥水。

    “現(xiàn)在一點不剩了。”江騫沉聲道。

    孟緒初垂下頭,不知道在想什么,雨水順著睫毛臉頰滴滴答答往下淌。

    傘早就不知道被風(fēng)刮去了哪里,孟緒初被淋了個透徹,嘴唇緊抿出蒼白的唇線,臉龐仿佛都是透明的。

    江騫脫下外套,不由分說罩在他頭頂,水柱沿著衣領(lǐng)蜿蜒而下。

    孟緒初眼眸動了動,莫名看了江騫一眼,但沒說什么。

    撞他的人顯然是故意的,孟緒初心里其實有過預(yù)期,這么大的雨,當(dāng)然什么都不可能留下。

    他不知道為什么苦笑了一下,“我還真是烏鴉嘴。”

    剛說過兩人一起摔個狗吃屎,下一秒就靈驗了。

    江騫失笑,抬手抹去他臉頰的泥點:“別瞎說。”

    孟緒初笑著點點頭,忽然撿起身邊散落的樹枝,將襯衣褲腿唰唰劃破幾道口子。

    他動作來得太突然,江騫一驚,連忙攥住他的手腕也沒能阻止,只能看見撕裂的衣衫下,雪白的皮膚被染上了雨水。

    “你干什么?!”

    孟緒初卻笑了笑,把口子撕得更大些,身上弄得更臟些,再抬起頭時眼里恢復(fù)了一點神采。

    “沒事。”他說:“起碼排除一半性別了。”

    ·

    亞水市中心醫(yī)院。

    孟緒初依然是最后一個到場的。

    監(jiān)護室外走廊里,穆家人一個挨一個站著,空氣卻很安靜。

    沒有人說話,大家都淋了雨,或多或少展露出狼狽的樣子,面色都不好。

    拜祭會里浩浩蕩蕩幾十家親戚此刻消失無蹤,應(yīng)該是穆海德不許他們來打擾,入眼的只有姑姑二伯兩家人。

    孟闊在電梯口接孟緒初。

    “叮!”電梯門打開,孟緒初抬腿從里面走出來,孟闊霎時睜大眼睛。

    “哥,你、你怎么……”

    孟緒初不只是渾身濕透,雪白的襯衣和西褲上都染著星星點點的泥印,在洇濕的布料上暈出一團團污漬,臉色冰白,滴水的碎發(fā)貼在臉頰。

    和走廊里那群人不是一個程度的糟糕。

    但抬手制止孟闊出聲的動作,依然充滿絕對的威壓,甚至因為過分蒼白的臉色顯出一種無端的冷刻,仿佛看一眼他的眼睛,都能感到滿腔寒意。

    走廊里,穆世鴻聽到聲音轉(zhuǎn)頭,一見孟緒初就出言責(zé)怪:“平時遲到早退就算了,庭樾臨終你居然也最后一個到,還把不把穆家放眼里了!”

    穆蓉原本坐在長椅上唉聲嘆氣,聞言捂著嘴站起來,驚呼道:“緒初你、你這是出什么事了?!”

    孟緒初沒答,先環(huán)視了一圈,視線從眾人身上一寸寸掃過去,他們的表情,他們的動作,他們的神態(tài),還有他們的衣服。

    到底是從山里出來的,每個人的褲管鞋面都或多或少沾著泥漿。

    穆蓉一雙高跟鞋上全是泥,但依然堅決奉行著高跟鞋是她半條命的理念,死都不肯脫下來。

    在場的男性穆世鴻、白卓、穆天誠、穆玄誠,只有斷腿的穆天誠鞋面是干凈的,他估計是被好幾個助理抬下的山,坐在輪椅里整個人還是恍惚的。

    迎接死亡的監(jiān)護室外,時間往往是緊張急切的,每一秒都是家屬們想要從死神手里爭奪的時間。

    孟緒初仿佛感受不到這種緊張的流動,

    他一言不發(fā)地看著眼前眾人,視線徐徐地掃過去,好像能攫取人們心中所想,將他們心底每一點細(xì)微的念頭都了然于心。

    冷調(diào)的白熾燈映出他蒼白的皮膚,上下打量的目光既高傲又冰冷,讓人隱約的心里發(fā)怵。

    終于有人忍不住呵斥:“長輩跟你說話你就這么裝死嗎,還有沒有點教養(yǎng)!”

    孟緒初抬眼,原來是穆世鴻因為憤怒而漲紅了脖子。

    他通常情況下不會如此當(dāng)面斥責(zé)孟緒初,畢竟孟緒初手上的權(quán)利比起他有過之無不及。

    現(xiàn)在這樣失態(tài),是因為穆庭樾就要死了,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能高孟緒初一頭從而想要立威,還是假借憤怒在掩飾別的什么情緒呢?

    “沒什么,”孟緒初說:“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抖落披在肩頭的江騫的外套,又脫下自己濕透的西服交給江騫,孟闊心領(lǐng)神會地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交給他。

    孟緒初一邊穿著衣服,一邊靠近兩步,朝穆蓉笑了笑,輕描淡寫的:

    “有人把我推到山溝里去了,爬出來花了些時間,所以來晚了。”

    穆蓉卻驚恐捂嘴:“誰這么缺心眼啊!”

    孟緒初也笑:“是啊,真是缺心眼。”

    他說著往周圍看了看,不少人臉色都變了變。

    于柳回避著他的眼神:“緒初你這話真讓人寒心,當(dāng)時雨大,我們好多人都摔跤了,可能只是有人不小心撞到了你,怎么就說得像我們要害你一樣?”

    穆世鴻也指著鼻子罵道:“別以為庭樾走了這家就你說了算,我們永遠(yuǎn)是你長輩,怎么你摔一跤還要我們?nèi)医o你賠禮道歉嗎?山里那么亂,跌下去能這么快出來?別什么都算在別人頭上!”

    “本來是出不來的,”孟緒初不疾不徐地說:“但幸好我有阿騫,他對怎么在山里找路還算有點心得。”

    “不可能!”

    孟緒初倏而笑了:“二伯就這么確定我沒摔下去嗎?”

    明明他身上的泥漿,頭上的枯葉,破碎的衣衫都明明白白彰顯著這一點。

    穆世鴻一頓,咽喉像被堵住似的,神色微妙地一變。

    “你……”他還想說什么,卻被人打斷。

    一直沒開口的穆玄誠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角,小聲說:“別說了爸,這里好歹是醫(yī)院,庭樾哥和大伯還在里面呢。”

    穆世鴻回頭,不由多看了幾眼自己這個一直沉默寡言的小兒子,最終還是閉上了嘴。

    穆玄誠悄悄抬頭,孟緒初和他短暫地對視了一眼。

    監(jiān)護室門打開,穆海德緩緩走了出來,倚在門邊,整個人仿佛蒼老了好幾歲。

    他垂著頭,像沒有力氣去看眾人,只是朝孟緒初招了招手,低聲說:“緒初啊,去看看他吧。”

    “好的。”孟緒初點頭應(yīng)下,視線卻看著穆世鴻。

    進入監(jiān)護室前,他朝二伯緩緩露出一個溫和的笑,柔美至極,眼中卻似有寒冰,仿佛一種無聲的警告。

    穆世鴻身上一僵,霎時覺得遍體生寒。

    ·

    監(jiān)護室里和往常并無分別。

    滴答的儀器,密不透風(fēng)的昏暗光線,和床上那個將死之人。

    孟緒初在椅子上坐下,打量了一下穆庭樾。

    他眼窩深陷,渾身透漏著一股行將就木的氣息,但或許是回光返照,精神頭意外的比之前好上一些。

    忽略瘦到脫相,骨頭掛再也不住皮的糟糕模樣,依稀倒是可以辨認(rèn)出曾經(jīng)是儒雅英俊的。

    “我以為你會想見見其他的親人。”孟緒初輕聲開口。

    這是他多年來第一次主動開口和穆庭樾說話,所以即便的略帶施舍的語氣,穆庭樾也不由地雙眼亮了亮。

    他眷戀地看著孟緒初,只說:“一群掉錢眼里的家伙,有什么好見的。”

    孟緒初笑了笑:“你這么說他們要寒心了。”

    穆庭樾輕嗤一聲:“他們總覺得我癱在床上,但其實我一直有意識的,他們干了什么,在我旁邊說了什么,我都知道。”

    “尤其是越臨近今天,腦子就越清楚。”他費力地轉(zhuǎn)頭看向孟緒初,動作僵硬遲緩,但很執(zhí)著:“我最近總在想,你是什么時候開始這么恨我的。”

    他像是回憶起什么似的,感嘆道:“你小時候明明很可愛。”

    孟緒初垂下睫毛,平靜地坐在陰影里,門口光源從后方溢出,將他肩頸映出極修長柔美的線條。

    穆庭樾盯著他頸肩的那團光源,神情忽然有些恍惚:“是我弄斷你肩膀那次開始嗎?”

    孟緒初一哂,“你是這么覺得的?”

    穆庭樾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反問:“你知道我那時候為什么要折斷你肩膀嗎?”

    孟緒初不答,穆庭樾就自己說起來,仿佛在回憶他所驕傲的什么事。

    “你的肩膀很漂亮,從小就漂亮。”

    他看向孟緒初:“你還記得舅舅剛把你接回家的時候嗎,你那么小,渾身都臟兮兮的,舅舅一點一點幫你洗干凈。”

    “那時候你的肩膀就很漂亮,肩胛骨那里像要長出翅膀。”

    “所以從那一天,從我見到你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有一天會飛走,會遠(yuǎn)離我們,會去到我怎么都找不到的地方。”

    穆庭樾笑了起來:“所以我想,如果你的翅膀斷掉了呢,是不是就飛不起來了,你是不是就會,永遠(yuǎn)待在我們身邊。”

    他緊緊盯著孟緒初,不放過他臉上的每一個表情,期待看到一些憤怒或者失控。

    他堅持了很久,久到快要撐不住這一口氣。

    但孟緒初表情始終是淡淡的,淡到他自以為深刻的自白,于孟緒初而言仿佛風(fēng)過都不留痕。

    半晌,孟緒初才輕輕應(yīng)了一聲:“原來是這么簡單的理由。”聲音仿佛有一絲惋惜,為他平白無故折斷過一次的肩膀惋惜。

    “不是這個……”穆庭樾喃喃道:“不是這個那是什么呢……是因為我?guī)闳コ霾睿屇銢]能見到舅舅最后一面,還是那年海上,船難,我……我……”

    “那年海上,船難,”孟緒初說:“你拉我給你們父子擋槍,怎么不說完呢,說不口嗎?”

    穆庭樾瞳孔緊縮,那是他絕不愿意面對的回憶。

    亞水市臨海,運輸貿(mào)易大多倚靠海運,穆安集團也早在二十年開始涉足船舶制造。

    五年前,穆海德帶著穆庭樾和孟緒初,乘坐集團建造的最新號商船,自南海而下,去往地中海流域,途徑索馬里半島時遭遇海盜劫船。

    那時的海盜都有自己武裝力量,他們的商船與之相比戰(zhàn)斗力幾乎為零。

    混亂中三人往船尾逃去,千鈞一發(fā)之際,穆庭樾卻拽過孟緒初,擋在他們父子身前。

    當(dāng)時那枚子|彈從腹部而入,擊碎脾臟,斜著擦過脊椎,洞穿了孟緒初的身體。

    穆庭樾哽咽到:“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必須活下來……”他忽的眼睛亮了亮:“所以你恨我對嗎?”

    “你恨我千方百計讓你留在我身邊。但是你快要自由了,你很快就要自由了,要飛走了——”

    “別自作多情了。”孟緒初打斷,他仿佛有些累了,對這些胡言亂語感到不耐。

    “我沒那么恨你。”他說:“你弄斷我胳膊,但我同時也把你腦袋開了瓢。你拉我擋槍,所以你現(xiàn)在躺在了這里。我們沒那么多糾葛。”

    他平靜地終結(jié)了話題:“至于老師,他說到底不是你害死的。”

    “害死?”穆庭樾臉上閃過一絲無奈,“那只是個意外緒初,一個令人惋惜的意外。你到現(xiàn)在還不信嗎?”

    “他是父親最好的朋友,是我母親的親弟弟,是我的親舅舅,林家和穆家早就是一家人了,沒有人要害他,你為什么就不信呢。”

    “他不是舅舅。”孟緒初忽然說。

    穆庭樾愣了,一時像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孟緒初一字一句到:“穆海德不是你父親,林澗也不是你母親,你們在血緣上沒有半點關(guān)系,哪里來的一家人。”

    穆庭樾表情空白了好幾秒,而后化為荒唐的笑:“你在開什么玩笑。”

    孟緒初拿出手機,雖然浸了水,但所幸還勉強能用。

    他找出那兩張親子鑒定的照片放到穆庭樾眼前:“看見了嗎?”

    穆庭樾死死盯著那兩張照片,幾乎像要洞穿屏幕,“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不是父親的孩子,我怎么可能……是、是你偽造的吧緒初?是你在騙我?!”

    孟緒初搖了搖頭:“看吧,事實擺在你眼前,你不也還是不信?”

    “不可能,我不可能……”穆庭樾自言自語般呢喃,忽而又發(fā)狠地看向孟緒初,眼睛血紅,“你以為你知道很多嗎,你以為你……”

    他呼吸一滯,像是受到巨大的刺激,喉頭劇烈痙攣起來,瞳孔緊縮,而后發(fā)出急促的倒吸。

    孟緒初面無表情按下呼叫鈴,霎時間,醫(yī)務(wù)人員魚貫而入。

    他毫無留戀地轉(zhuǎn)身,衣角卻被人死死拽住,穆庭樾拼著最后一口氣支起身體,目眥欲裂:

    “離開、江騫,他不是……不……”

    孟緒初霎時眉心一跳。

    可下一秒,衣角一松,穆庭樾的視線開始渙散。

    滴——!

    監(jiān)護儀響起了最后的警報。

    凌晨兩點十一分,醫(yī)生宣判死亡。

    孟緒初在穆家人狂奔而來的身影里往外走,人影聚散,最后出現(xiàn)江騫深刻的眼睛。

    ·

    凌晨,穆家老宅。

    穆庭樾去世,為了后續(xù)處理葬禮和遺產(chǎn)的事,眾人都暫時回到老宅留宿一晚。

    孟緒初按亮臥室的燈,看了眼時間,已經(jīng)凌晨三點,他感到太陽穴一跳一跳的劇痛,是疲憊到極點時身體產(chǎn)生的警告。

    他脫掉外套,隨手扔在一把椅子上,走進浴室打開熱水,汩汩水流沿著瓷白的邊緣流進浴缸。

    這是一個圓形的大浴缸,水放滿需要一定時間,于是孟緒初又走出來,在桌前坐下,手肘抵在桌面,閉眼支著額角。

    他頭發(fā)濕濡,發(fā)尾的水珠順著蒼白的臉頰滑過脖頸,再從脖頸蜿蜒沒入領(lǐng)口,孟緒初也沒精力去擦。

    江騫跟在他身后走進臥室,關(guān)上門,把手提包放在角落。

    手提包是防水材質(zhì),里面的衣物也用袋子封好裝了起來,幸運地躲過了雨水的侵蝕,摸上去一片干燥,明天還可以繼續(xù)穿。

    江騫在房間里四處看了看,從衣帽間里找出幾個衣架,把孟緒初的衣服拿出來,整齊地掛好。

    孟緒初從聲響里大概能聽出他在干嘛,沒有睜眼,低聲說:“弄好就出去吧,隔壁有一個客臥,你今晚住那里。”

    江騫沒應(yīng),幾秒后孟緒初眼前暗了暗,罩下一層陰影,他睜開眼,只見江騫站在他身前,低頭注視著他。

    孟緒初不由地皺了皺眉:“還有事?”

    江騫雙手插兜,襯衣袖口卷到手肘,小臂修長有力,半濕的襯衫下隱隱可見起伏的肌肉線條。

    確實是非常完美的一具男性身體。

    孟緒初卻抿著唇移開了視線。

    “我不可以住這里嗎?”江騫忽然說。

    “什么?”孟緒初愕然抬頭,下意識看向臥室里僅有的一張床:“你怎么可以……”

    “你想到什么了?”江騫反問,臉上露出戲謔的笑,“衣帽間有張折迭沙發(fā),拉開就是一張床,我指的是那個。”

    孟緒初先是一愣,而后眼瞳動了動,眼底逐漸上過一絲被惹怒的羞惱,抿著嘴偏過頭。

    “所以我可以住這里嗎?”江騫重復(fù)道。

    “不可以。”孟緒初直接拒絕。

    “為什么?”江騫在他身前蹲下,這使他們的距離又拉進了一點,江騫幾乎可以聞到他身上水珠的氣息。

    孟緒初領(lǐng)口敞開著,襯衣和西褲上劃破一道道口子,依稀可見蒼白的皮膚。

    他衣服依然濕潤,襯衣濕噠噠貼在胸前、腰腹,單薄的面料浸透水后顯出半透明的質(zhì)感,下擺收在西褲里,同樣濕透的西褲緊貼皮膚,把腰|臀的線條細(xì)致地描繪在燈影下。

    這不是轉(zhuǎn)移視線就可以避開的,所以江騫坦然地直視著,問:“這間屋子有什么特別嗎?”

    “所以我拒絕你還需要給出理由?”孟緒初冷冰冰地說。

    江騫卻露出了然的表情,答非所問:“原來是你和他的婚房啊。”

    孟緒初眉心狠狠跳了下。

    沒錯,確實是他和穆庭樾簽署結(jié)婚協(xié)議后,穆海德給他們準(zhǔn)備的房間。

    只不過孟緒初沒在這里住過一次,穆庭樾也沒有,房間里所有家具擺設(shè)都嶄新。

    可惜的是,它以后也不會再有主人了。

    但江騫這么說,顯然是早就知道這個事實,他既然知道,還花費口舌和孟緒初周旋,簡直就像是故意在逗弄自己。

    孟緒初胸膛微微起伏,感到一種無言的惱怒。

    他定定注視著江騫,眼中是森然的寒意:“所以呢,你還是要賴在這里?”

    “為什么不可以?”江騫笑著,仿佛孟緒初冰冷的目光對他來說是什么和煦的春光,他愜意地沐浴在其中,輕聲說:“他已經(jīng)走了。”

    唰啦——

    浴缸里水滿溢出來,先是一波澆到地面,然后是淅淅瀝瀝源源不斷的涓流。

    孟緒初掀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當(dāng)頭砸在江騫臉上,起身徑直走進浴室,碰一聲關(guān)上門。

    沖門外扔下一個字:“滾。”

    江騫摘下外套,扭頭看向磨砂玻璃里溢出的暖光,無聲地笑了。

    咔噠!

    浴室門被鎖上。

    孟緒初握著門把,手上不自覺加重力道。

    江騫熱切含笑的目光仿佛還縈繞在身邊,他閉了閉眼,將這一幕用力擠出腦海。

    頭痛愈演愈烈,身上卻一顫一顫地發(fā)冷,疲憊已經(jīng)到達(dá)極點。

    孟緒初嘆了口氣,一顆一顆解開紐扣,把潮濕的襯衣和西褲都扔到一邊,先在淋浴區(qū)將身上的污穢沖洗干凈,再光腳踏進浴缸。

    溫?zé)岬乃靼鼛缀醣粌龅媒┯驳纳眢w,霎時熱意傳遍每一寸神經(jīng)末梢,連綿不絕的頭痛似乎都緩和不少。

    孟緒初長舒一口氣,不自覺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喟嘆。

    他閉上眼,昏昏沉沉地躺在水里,浴室明亮的光線透過薄薄的眼皮,化為柔軟的暖光包裹他。

    一整天的紛繁的思緒撞擊緊繃的神經(jīng),畫面卻漸漸越來越遠(yuǎn),變成一道道模糊碎片。

    外面雨還在下,猛烈的雨聲在此刻化作助眠的良藥,洶涌的睡意席卷而來。

    時間安靜流淌,有那么幾個片刻,孟緒初恍惚感覺不到它的流逝。

    滋啦——

    光線忽然明滅地一閃,孟緒初猛地睜眼,耳邊同時響起爆裂的雷聲,比以往聽過的任何一次都要震耳欲聾,足足持續(xù)了快十秒。

    孟緒初心臟隨之猛烈地震顫,頭頂燈在雷聲響起的瞬間熄滅,即將結(jié)束時又顫巍巍亮了起來。

    孟緒初這才恍惚想起,這已經(jīng)是一棟很舊的房子了,遇到過于強烈的雷雨時,電壓就會不穩(wěn)。

    他摸了把臉,驚魂未定地站起身,決定提前結(jié)束泡澡。

    可剛抬腿要跨出浴缸,頂燈就在滋啦一聲中徹底熄滅,孟緒初腳下一亂,驚慌之下砰一聲摔回了水里。

    倒了大霉,一天摔兩次。

    更倒霉的是,這次額角磕到了浴缸邊緣,孟緒初甚至沒來及感覺到痛,就在那瞬間暈了兩秒,整個人沒入水中。

    先前還溫暖無比的水流蕩漾起來,四面八方涌入口鼻,又硬生生把孟緒初憋醒。

    他睜開眼,下意識撲騰,卻使不上力也踩不到底,腳尖一旦碰到缸底,就瞬間打滑跌得更深。

    孟緒初有點慌了,眩暈之下大腦做不出反應(yīng),是身體的本能在提醒他,他溺水了——在泡澡的浴缸里溺水了。

    簡直太可笑了,如果真的死在這里,那簡直是一生中最大的笑話。

    從沒住過人的婚房,兩個主人慘死在同一晚,說出去根本是地獄兇宅。

    就在思維飄遠(yuǎn)到差點收不回來的時候,身體忽然一輕,孟緒初被一股巨力撈出水面,鼻尖接觸到空氣的瞬間對新鮮空氣的渴求幾乎成了本能。

    孟緒初下意識大吸一口氣,被擠壓的肺部驟然貫入新鮮空氣,換來的就是猛烈的嗆咳。

    江騫想捂他的嘴都來不及,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咳得撕心裂肺。

    孟緒初簡直要把肺一起咳出來了,他感覺自己的喉嚨和肺都在痙攣,全身控制不住地顫抖。

    江騫托著他背,一刻不停地給他按揉后心和胸口,告訴他“輕一點,輕一點”。

    他毫不懷疑,孟緒初繼續(xù)這么咳下去,到時候毛細(xì)血管破裂,噴出口血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知道過了多久,劇烈的咳喘才逐漸平息。

    江騫捏住孟緒初的下頜,用手臂托住他的身體,反復(fù)拍了好幾下后背,把肺里殘存的積水給控出來。

    孟緒初手指沉沉地陷在水里,因為脫力不住地發(fā)著抖,生理淚水流了一臉。

    他昏昏沉沉陷在江騫臂彎里,感覺眼尾一熱,江騫把他的淚珠子抹掉了。

    孟緒初聽到江騫慶幸中帶著不可思議的聲音:

    “洗澡溺水,你是我見過的頭一個。”

    孟緒初自己也沒見過。

    洗澡嗆死的不說親眼所見了,就是新聞里也沒幾例。

    孟緒初自打成年以后就沒丟過這種人,匪夷所思到會成為一生的恥辱。

    他借著幽暗的水光去看江騫,即便視線模糊不清,也依然能看出容貌俊朗。

    但如果孟緒初有力氣,他會毫不猶豫掐死江騫滅口。

    ·

    孟緒初暗暗調(diào)整了一會兒,吐息漸漸勻整后,掙扎著想要起身。

    他仍然沒有力氣,逞強的后果就是反復(fù)跌回江騫懷里。

    第五次嘗試時,他按著江騫的肩抬起上半身,還沒來得及碰到浴缸的邊,就被按著腰壓了回去。

    江騫很無奈地“唉”了一聲:“歇一下吧,讓我也緩緩。”

    激蕩的水花掩住口鼻,孟緒初差點又被嗆到,江騫托著他的下巴把他抱起來一點,又在后背安撫地拍了拍,仿佛在為差點嗆到他道歉。

    孟緒初身上絲|毫|不|掛,滑溜溜的撐不住浴缸,江騫拉過架子上的一張浴巾,蓋到他背上。

    但江騫薄薄的襯衣被水浸透后幾乎感受不到存在,孟緒初就好像沒有任何阻礙地被抱在懷里,對方的骨骼、肌肉、每一寸皮膚的溫度都清晰可感。

    水面輕輕蕩漾著,拍打在孟緒初胸前,一池溫水到此刻已經(jīng)漸漸涼了下來,讓江騫熾熱的體溫顯得更加熱烈。

    這是一種非常容易讓人一不小心就沉溺其間的溫度,尤其對孟緒初這種天生就冷血的來說。

    他手臂錮著孟緒初的腰,胸膛像一團暖烘烘的火焰,肌肉緊實的腰腹和孟緒初緊密相貼。

    孟緒初感到一股難以掙脫的巨大力量,以及對方某處明顯的變化。

    他脊背一僵,幾乎整個人都緊繃了起來:“你……”

    江騫循著他的視線往下看了眼,對自己身體的變化展示出了一種不要臉到極致的坦誠。

    他甚至挑了挑眉,看上去比孟緒初更驚訝:“別告訴你覺得這很奇怪。”

    孟緒初繃著臉,聲音冷到極致:“你什么意思。”

    江騫卻笑了:“我什么意思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孟緒初睫毛顫了顫,下頜線條隨即繃得更緊,連帶脖頸的都繃出美麗的弧度。

    浴池水光琳琳,把蕩漾的波光映在他眼底,鼻尖,和胸前蒼白的皮膚上。

    孟緒初冷冷地看著他,連嘴角抿成的直線都冷淡,這分明是一種能夠讓人瞳孔緊縮的威懾。

    但偏偏他被淋濕了。

    頭發(fā)和睫毛都濕淋淋的沾著水。

    于是他看起來,只會像一只正在逞能,卻毛皮柔軟的小動物。

    江騫俯身到他耳邊,剛一開口就感受到了他的戰(zhàn)栗。

    他輕輕笑起來:“還沒習(xí)慣嗎?現(xiàn)在不用繼續(xù)裝傻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江:可憋死我了

    第22章

    雷雨交加,舊式園林的宅邸屹立的風(fēng)雨里。

    恍惚一道驚雷劈下,整棟宅子霎時陷入黑暗。

    白卓從儲藏間找出剩余的蠟燭,點燃一只燭臺,緩緩上樓,逐一給每個房間分發(fā)蠟燭。

    昏暗的浴室里,只有江騫的眼睛是雪亮的,眼瞳在高挺的鼻梁和眉骨間熠熠生輝。

    孟緒初冷冷看著他,臉頰的水珠化作一道道冰冷的水痕,一滴一滴順著消瘦的下頜墜入水面,揚起輕微漣漪。

    他就這么無聲地和江騫對峙。

    然后終于從水底伸出手,蒼白的指尖帶著瑩潤的水痕,抵在江騫左胸膛,心臟跳動的位置。

    他輕輕點了點,感到江騫身軀微微繃緊,肌肉顯出堅硬的張力,眉梢一挑,露出挑釁的笑容:“所以呢?”

    他說:“就算是裝傻,又能怎么樣?”

    其實也不能完全說孟緒初是故意裝作不知道。

    他從小就被很多人記恨,也被很多人喜愛,更有很多人用記恨的方式來表達(dá)這種扭曲的喜愛。

    所以孟緒初從很小開始,就習(xí)慣于麻木,對身邊縈繞的任何情感,只要不產(chǎn)生實質(zhì)影響,他都可以做到視而不見。

    但今天是江騫非要挑出來的。

    是他一定要用如此強烈的方式打破孟緒初維持的平衡,孟緒初也不是不可以奉陪。

    砰砰——

    砰砰——

    江騫的心跳強而有力,清晰傳遞到指尖,孟緒初抬眸平靜注視著他,然后輕輕一推,江騫就在那瞬間的蠱惑中,自然地向后蕩開些許。

    幾乎同時,孟緒初抽身而起,帶起嘩啦一片水聲。

    叩叩!

    房門突然被敲響,孟緒初呼吸一滯。

    “緒初?你在里面嗎?”白卓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孟緒初動作僵在原地。

    手腕攀上熱流,身后傳來熟悉的氣息,下一秒他又被環(huán)著腰帶進了水里,水花激蕩。

    “緒初?!”白卓聲音陡然加大:“你還好嗎?”

    炙熱的胸膛緊貼后背,江騫在他耳邊戲謔地問:“你要怎么回答他?”

    氣流若隱若現(xiàn)撲在耳邊,像一團團溫?zé)岬男♂樉d密地?fù)现韧从职W,既酥又麻。

    孟緒初無可奈何地偏過頭,卻被江騫托著下頜動彈不得。

    江騫垂眸注視他因為倒吸著氣而極度脆弱柔美的脖子,輕聲說:“剛才急著進來撈你,忘記鎖浴室門了。”

    白卓將手放在了門把上。

    孟緒初瞳孔緊縮:“你!”

    江騫卻露出無辜的表情:“這不能怪我,你當(dāng)時就快要溺死了,我只來得及找鑰匙,來不及鎖門。”說著從褲袋里掏出鑰匙,在孟緒初眼前晃了晃。

    一把黃銅色的金屬鑰匙,沾著琳琳水光,滴答往下滴著水,濺到孟緒初下頜上。

    “緒初?”白卓壓下了門把。

    “表哥!”孟緒初深吸口氣,“我在里面。”

    外面動作停了下來,傳出白卓慶幸的聲音:“還好,我差點以為你出事了,剛叫你怎么不應(yīng)呢?”

    孟緒初閉了閉眼,竭力忽視江騫在身后強烈的存在感,柔聲道:“剛才泡澡睡著了,多虧表哥你叫醒我。”

    白卓詫異:“睡著?!這么大的雷聲——”說著又咳了下,仿佛覺得不太禮貌:“那、那你現(xiàn)在還好吧,泡澡睡著很危險的,沒有嗆水吧?”

    江騫埋在孟緒初頸肩無聲地笑了,孟緒初顯然是有點慌神,不然編不出出這么拙劣的借口。

    地震一樣的雷聲叫不醒他,表哥過來喊一下就醒了,這真是孟緒初能說出來的話嗎?

    睡著了……

    江騫笑得止不住,抬手按在孟緒初起伏的胸膛上,低聲說:“別緊張,后面好好編。”

    孟緒初胸膛不斷起伏著,因為憤怒幅度比平時都要大,后背一張一弛地在江騫懷里顫動。

    他死死掐著江騫的虎口,將羞恥和怒火都傾注在那上面,聲音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沒事。”他努力穩(wěn)住顫抖的呼吸,冷靜道:“表哥這么晚找我有事嗎?”

    浴室一片漆黑,白卓隔著一扇磨砂玻璃門,什么都看不見,但仍然能感覺到孟緒初像是在忍耐著什么。

    他猶豫了片刻,最終壓下心底那點混亂的猜測,說:“整座房子都停電了,我想大家都剛回來,應(yīng)該還沒來得及睡下,就來送點蠟燭。”

    “原來是這樣。”孟緒初輕柔的話音傳出來,“還是表哥你想得周到——那你能幫我個忙嗎?”聲音是有求于人的禮貌客氣。

    白卓當(dāng)然不會拒絕:“你說。”

    “衣帽間最里面的儲物柜,最上面那層格子里有收起來的燭臺,你能不能幫我找出來,再點幾根蠟燭,屋子角落都放上一些?”他頓了頓,低聲的:“我視力不好,太暗了看不清。”

    孟緒初說話向來是不容置疑的語氣,哪怕偶爾露出溫和的神情,骨子里冷淡也會無孔不入地鉆出來。

    雖然現(xiàn)在依舊只是平靜的,但話語中稍稍放緩的態(tài)度,在他身上也算是極其罕見了。

    白卓幾乎沒有任何拒絕的意識,本能地為他鞍前馬后:“當(dāng)然可以,我給你多點一些,這樣你里面也能有光。”

    孟緒初笑道:“謝謝表哥,我穿好衣服就出來。”

    “沒事,你別急,”白卓連忙道:“里面太暗了小心摔倒。”

    “好,麻煩你了。”

    浴室里,孟緒初嗓音里含著笑,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冰冷的眼神注視著磨砂玻璃。

    直到玻璃外那團躍動的燭光漸漸退去,消失在漆黑的門口,他才轉(zhuǎn)過身,和江騫對視。

    江騫眼底笑意盎然,“這次編得不錯。”

    孟緒初冷哼一聲,從江騫懷里掙脫,想要離開水面,江騫卻又攥住他的手腕,“等他點完蠟燭離開了我們再出去,這樣最安全。”

    “是嗎?”孟緒初卻不太在乎的樣子,執(zhí)意要起身。

    江騫不得不更加用力地攥緊他的手腕,錮住他的腰,將他帶離浴缸邊緣往后退。

    孟緒初腳尖離地,在蕩漾的水波里,小腿像魚尾一樣搖曳,拂過水波輕盈地落到江騫身上。

    可他的動作卻不輕盈,激烈地試圖逃離禁錮,逼得江騫只能再加重力道,掐在他的手腕和側(cè)腰上。

    在失去支撐的水里交手,比任何時候都要耗費體力,兩人喘息逐漸加重,江騫能摸到孟緒初的頸側(cè)都在發(fā)燙。

    他纖瘦的脖頸嵌在江騫掌心,光滑濕熱的皮膚下,脈搏隨著呼吸的頻率顫動。

    那瞬間,江騫手下力道幾近失控,逼得孟緒初身形僵了下,咬著唇皺起眉。

    江騫心里一驚,下意識松手,將孟緒初的身體往上托,孟緒初卻在這時勃然變色,借著被往上托的力道壓住江騫的肩,狠狠往下一按。

    江騫整個人驀然摜入水中,但他反應(yīng)力的確是驚人的,僅僅不到半秒就逃離桎梏冒出了頭。

    只是他沒想到,孟緒初比他還要敏捷。

    在那短短的一瞬,孟緒初已經(jīng)悄然繞到他背后,站起身一把抓住他的頭發(fā),迫使他揚起頭,同時抬起小腿用膝窩夾住他的咽喉,反腿一擰,把他死死壓進了水里。

    漆黑的夜里,沒有半點光亮,浴缸瓷壁光滑堅硬,這個動作其實是很危險的。

    不是江騫危險,是孟緒初。

    如果江騫直接反抗,那孟緒初一定會在巨大沖力下向后摔去,頭磕到哪里都不一定。

    而場地限制了江騫,讓他沒辦法在反抗的同時,還能轉(zhuǎn)身抱住孟緒初,使他免于傷害。

    孟緒初知道這一點,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做了。

    江騫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猶豫了。

    緊張的交手中,任何絲毫的停頓都會給對方帶來可趁之機。

    哪怕在被抓住頭發(fā)的瞬間,江騫就知道了對方的打算,也不得不因為那一剎那的猶豫,把自己的弱點送到孟緒初手上。

    孟緒初扯過花灑,用連接花灑的金屬軟管一圈圈纏住江騫的手,再緊緊栓到底座上,整套動作一氣呵成。

    他站直身體,飛濺的水花落進眼里也不在乎,反正他在晚上什么都看不清。

    于是他抬起腳,壓在江騫肩上,用力踩下,毫不留情將他整個人踩到池底。

    赤|裸纖細(xì)的腳腕在蕩漾的水底,宛若一線柔弱的浮萍,落在江騫身上,卻像是被施了咒的封印,牢牢困住了他。

    江騫依然不是不能還手,只是不能兩全。

    因為孟緒初依然站在邊緣,身上的重量都灌注到江騫肩上,只要江騫起身,他就會狠狠摔出浴缸,砸在地上,后果不是江騫愿意看到的。

    所以他只能任由孟緒初在自己身上發(fā)泄憤怒。

    畢竟一開始也是他先把人惹生氣的。

    在江騫的認(rèn)知里,東亞人把這種退讓叫作“寵愛”,是種美好的褒義詞,應(yīng)該不會有損他身為男人的尊嚴(yán)。

    于是江騫心安理得地在水底待著。

    反正他水性很好,而且可能是超乎孟緒初想象的好。

    孟緒初知道自己拼技巧拼力氣都拼不過江騫,所以只能以身犯險,打架嘛,賭的不就是誰更豁得出去嗎?

    反正他不是那種受了氣還不報復(fù)回來的人,他賭的就是江騫不敢真的拿他怎么樣。

    事實證明,至少沒輸。

    孟緒初默默估算著時間,在白卓找到燭臺放好蠟燭回來前,腳上松了勁。

    平心而論,江騫在水底待的時間不短,但被放出來時卻沒有那種被憋得很難受的模樣。

    孟緒初在心里訝異了一瞬,面上并不顯露。

    臥室里逐漸亮起燭光,透過磨砂玻璃稀疏地滲進來。

    孟緒初彎下腰,隨手把濕透的額發(fā)撩去腦后,一縷水痕隨之下滑,沿著飽滿的額頭流進文秀的眉峰,再從挺翹的鼻尖下墜,滴在江騫眼下。

    黑夜里,江騫的眼底閃過跳躍的光亮,像山火燎原前,森林深處隱秘迸發(fā)的第一簇火苗。

    身后光暈越來越強。

    孟緒初垂眸,不緊不慢地欣賞了一會兒年輕人明亮的眼睛。

    俯在他耳邊說:“你以為不裝傻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

    他拍拍江騫的側(cè)臉,學(xué)著那人先前的語氣:“有沒有想過,我任何時候出去都是安全的,不安全的只有你。”

    “好好待著,”他淡淡的:“出聲你就死了。”

    ·

    臥室里,白卓點燃最后一只蠟燭放在桌角,閃爍的燭光將墻壁映出暖橙的色調(diào)。

    他滿意轉(zhuǎn)身,浴室門正好在此時打開。

    孟緒初裹著一件浴袍走出來,反手?jǐn)Q緊身后的門,一絲窺探的縫隙都沒留給他。

    他仰起頭看了看房間,似乎對這種既明亮又黯淡的色調(diào)很是喜歡,沖白卓笑了笑:“辛苦你了,表哥。”

    白卓心里頓時騰起一股被需要后的滿足,握拳掩了掩唇:“哪里,舉手之勞。”

    他說著頓了頓,看了孟緒初兩眼,覺得孟緒初脖頸手腕都好像泛著紅,沒忍住問道:“你、你真的沒事嗎?”

    “沒事啊。”孟緒初說。

    白卓欲言又止:“我剛聽到里面有聲音……”

    “噢,”孟緒初笑了笑:“剛才里面太黑,我差點摔倒,讓你見笑了。”

    “這樣啊……”

    白卓說完,兩人相顧無言,孟緒初還是一臉溫和,神色卻有些疲憊,這樣的狀態(tài)不說話,就是在委婉地趕人了。

    白卓霎時反應(yīng)過來,抱歉地笑笑:“那我先走了,你一天下來也累了,早點休息。”

    孟緒初上前送了幾步:“你也辛苦了。”

    “沒事,”白卓打開門,向外指了指:“我就住隔壁,有什么需要盡管找我。”

    話音剛落,孟緒初臉色就微妙地變了變。

    白卓自問沒說錯話,疑惑道:“怎么了?”

    “沒事。”孟緒初回過神,向他點了點頭:“晚安。”

    他神色其實沒有太大變化,燭光也不足以將他每個表情照得一清二楚,白卓只能覺得是自己看錯了,不好再多問,也道了一聲晚安。

    關(guān)門聲響起,白卓逐漸走遠(yuǎn)。

    孟緒初不著痕跡地蹙起眉心。

    他怎么忘了,白卓自出生起就住在姑父家,平時不在這里長住,這座宅邸從來沒有他專屬的房間,他每次都是在客臥將就一晚。

    孟緒初站在原地一時沒有挪動,燭火把他的影子映到墻上,光影搖動。

    身后響起腳步聲,墻壁上出現(xiàn)另一道影子,比孟緒初的高了一圈,大了一圈,隨著燭火的搖曳緩緩靠近,最后合二為一。

    江騫他身后站定,熟悉的體溫傳來,孟緒初鼻尖嗅到潮濕的水汽。

    江騫彎下腰,發(fā)尾的水珠順勢而下,滴進孟緒初敞開的衣襟里。

    胸前皮膚一涼,孟緒初不自覺顫了顫,被身后人扶住肩膀。

    江騫下巴若有若無地搭在他肩頭,很是為難地問:

    “怎么辦,他把我房間搶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初初:怎么辦,你去睡大街吧

    第23章

    雨下了一整晚,從最初的電閃雷鳴,到后來的大雨傾盆,再到最后的驟雨初歇。

    一切都在寂靜的夏夜悄然發(fā)生著。

    清晨,隨著天邊第一縷青光的漫開,雨后柔和的晨光如煙地傾灑,滲透進窗框。

    江騫神清氣爽推開衣帽間的門時,孟緒初正對著鏡子一顆一顆、從下往上系紐扣。

    推拉門收進墻壁縫隙的凹槽,嵌在門里的鏡子也隨之滑動。

    孟緒初在自己的身影后看到了江騫的眼睛,系紐扣的手隨之頓了一下,而后視線越過江騫的側(cè)臉,看向某處虛空,手上動作不停。

    江騫視線卻落在他的脖子和手腕上。

    那里都分布著不同程度的紅痕,經(jīng)過一夜的洗禮,變得鮮明無比。

    江騫覺得應(yīng)該是昨晚在水里糾纏時,他給孟緒初掐出來的,但真看到后又覺得不可思議。

    他不認(rèn)為自己有使用到這么大的力氣。

    孟緒初冷眼瞧他,“好看嗎?”

    聽上去就是還沒消氣。

    大約是家里有新喪,孟緒初只穿了一件純黑的襯衣,并沒有披上江騫給他帶的外套,顯得他面孔素白,纖塵不染。

    極致的黑,極致的白,和其間紛繁紅痕的點綴,構(gòu)成了強烈的色彩對沖,鮮明深刻地沖擊著觀賞者的視網(wǎng)膜。

    但江騫一向很坦誠,尤其在美學(xué)鑒賞方面。

    于是他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非常漂亮。”

    下一秒?yún)s猛地眼前一黑。

    孟緒初“砰”一聲狠狠摔上門,力氣大到門框震動,勁風(fēng)劃過江騫鼻尖,再睜眼時,滿眼都是實木門上紛繁的紋理。

    “……”

    過了幾秒,江騫才推門出去,孟緒初正背對著他站在桌前,一邊系手腕的扣子,一邊低聲咳嗽。

    一整晚又是淋雨又是嗆水,到底還是讓他著涼了,這串咳嗽非但沒停下來,反而越來越急。

    孟緒初手抖得系不上扣子,只能先作罷,撐著桌面彎下腰。

    江騫上前給他拍了拍背,拉開椅子讓他坐下,他就伏在桌上不斷地咳,逐漸發(fā)出倒吸聲,脖子側(cè)臉都開始充血。

    這就是有點嚴(yán)重的情況了。

    江騫皺了皺眉,也不顧對方還在跟他鬧脾氣,從身后將他抱住,小臂支起他的上半身,二話不說解開他領(lǐng)口剛系好的扣子。

    孟緒初有時候是真的很倔,就這樣還得先瞪江騫一眼,用不滿的視線控訴江騫行為的粗俗。

    江騫嘆了聲,哄道:“知道了,等下給你系回去。”

    分明是低聲下氣地在哄,卻莫名其妙讓孟緒初更加不滿,咳得鼓起的腮幫和拼命抖動的睫毛都在無聲宣示著他的不樂意。

    江騫失笑,動作卻毫不拖泥帶水,捂住孟緒初的口鼻,另一只手環(huán)過肩膀握住他的脖子。

    孟緒初的脖頸白皙修長,江騫手指壓上去時,剛好和上面的紅痕完全契合。

    即便對紅痕的來歷一清二楚,但親自證實時,江騫還是心驚了一瞬了,隨即騰起一股摻雜著驚訝、心疼和私欲得到滿足的隱秘的欣喜。

    他拇指不自覺刮了刮那顆精致的喉結(jié),然后在對方的戰(zhàn)栗中回過神,稍微用了點力按住孟緒初頸側(cè)。

    “忍一下,你咳岔氣了,”江騫說:“慢慢調(diào)整呼吸。”

    孟緒初仰著頭,泛紅地的雙眼鍍了一層水膜,長睫不住地顫抖著,被生理淚水浸濕成一簇簇黑色羽毛,濕漉漉黏在眼尾,很像剛破殼的雛鳥,柔軟又小心翼翼。

    江騫忍不住托著他的后腦很輕地揉了揉:“乖一點,好好配合很快就不難受了。”

    孟緒初說不出話,沒法反駁,只能用力閉上眼,偏過頭自己調(diào)整。

    等他稍微緩過來一些,呼逐漸平穩(wěn)時,江騫倒了杯溫水過來,孟緒初伸手想接,卻被對方輕輕擋開。

    江騫扶著他的下巴,拇指輕輕撥開他的下唇,指腹卡在齒縫間,只喂給他很少量的一點。

    孟緒初嗓子干得厲害,喉嚨火辣辣的發(fā)疼,像在沙漠里待了一天一夜,一點水下去非但沒能緩解,反而將更多的渴望勾了出來。

    他皺眉去搶奪水杯,被江騫按著手腕壓下,拒絕得很無情:“別急,先潤潤嗓子,不然等下又要嗆到。”

    孟緒初:“……”

    江騫:“瞪我也沒用。”

    孟緒初索性閉上眼,江騫等了幾秒,才讓他稍微多喝一點,找來感冒藥給他吃。

    孟緒初把藥一把塞進嘴里,仰頭和水服下,再抖著手指拿紙巾擦汗。

    江騫坐在他身邊,幫一顆一顆把紐扣系好,問:“怎么突然咳得這么厲害?”

    孟緒初沒應(yīng),卻下意識瞟了眼水杯。

    江騫當(dāng)即捕捉到他這個略帶心虛的眼神,不可思議地?fù)P了揚眉梢:“真是喝水嗆到的?”

    孟緒初扔去一個帶著寒意的眼刀:“不會說話可以閉嘴。”

    顯然是被撞破糗事還掩飾失敗后,試圖用身份差距來威逼下屬閉嘴的萬惡資本家。

    江騫手肘搭在玻璃桌上,側(cè)身面對著孟緒初而坐,聞言沒忍住捂住半張臉低低笑了起來。

    “砰!”

    資本家把水杯往桌面一甩,冷漠無情起身離開。

    ·

    在樓下吃過早飯后,孟緒初收到穆海德的消息,讓大家都會客室集合。

    穆庭樾去世,葬禮就該籌備起來了。

    對于這種家族來說,葬禮往往不止是告慰死逝者,讓親人表達(dá)哀思,更多的還是一層人脈圈的交往與展示,是以其間的籌備格外瑣碎繁雜。

    會客室里,穆海德坐在主座,雙手搭在拐杖上,蒼老的面孔依稀還殘留著悲傷。

    二伯姑姑兩家各自分坐在茶幾兩邊的皮質(zhì)沙發(fā)上,都沒有說話。

    孟緒初進門,向他們分別問了好。

    穆海德抬起頭,見孟緒初臉色蒼白,眼底一片青黑,顯然是昨晚沒睡好,臉上出現(xiàn)一絲動容,讓孟緒初在他身邊最近的位置坐下。

    孟緒初道了聲謝,點頭應(yīng)下。

    他手腕和脖子上的痕跡都有些明顯,雖說孟緒初不太在乎別人怎么看他,但這兩個位置到底過于微妙。

    猶豫再三,孟緒初最終選擇把領(lǐng)口和袖口嚴(yán)嚴(yán)實實系好,純黑的襯衫包裹著身體,幾乎不露出一絲縫隙,只有蒼白的面頰和手指袒露在外,看上去更加冷淡肅然不可侵|犯。

    為了不讓袖子往上縮,他甚至沒有伸手拿起茶杯喝一口,只是安靜地坐在位置上。

    穆海德關(guān)切道:“緒初你也別太憂心,保重好自己的身體最要緊。”

    孟緒初微微頷首應(yīng)了下來。

    于柳陰陽怪氣地冷哼一聲,覺得那兩人裝得太假。

    孟緒初憂心?他要是有半點憂心,她就把頭摘下來當(dāng)球提!

    穆海德一記眼刀掃過來,于柳表情一僵,最終還是不情不愿地收斂了坐姿。

    穆世鴻咳了聲,進入正題,對穆海德說:“昨晚已經(jīng)發(fā)喪了,遺體也送到了殯儀館。我的意思是,先守靈三天,最后一天舉行出殯儀式,然后把棺槨送去咱們家在普里的別院,等找大師算好具體的日子,再正式下葬。不知道大家有什么意見?”

    有錢人大都迷信風(fēng)水,找大師算日子下葬在圈子里不算少見,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有表示。

    穆海德便囑咐:“賓客的名單要擬好。”

    穆世鴻把一份資料遞給他,說:“都在這里。”

    穆海德接過來翻了翻,問孟緒初:“扶靈的人都定好了嗎?”

    在出殯時,死者生前關(guān)系最親密的好友會為他扶棺而行,意味送他走完最后一程,扶靈人通常不會是直系親屬。

    但對于這樣的大家族,為逝者扶靈的不單單只是好友。

    扶靈人的社會地位某種程度上影射了家族的社會地位,和逝者本人的榮耀,是以這份名單總是千挑萬選反復(fù)修改后才會落定。

    孟緒初點頭,報出幾個名字,政商界有頭有臉的人物基本都包含其中,占了六個名額,剩下兩個才是穆庭樾生前好友,一位是當(dāng)下炙手可熱的明星,一位是即將接手家族產(chǎn)業(yè)的財閥三代,算是一份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麊巍?br />
    穆海德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多叮囑了幾句。

    于柳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試探著開口:“扶靈人都定了,那誰來捧靈,誰來捧遺像呢?”

    按穆家的規(guī)矩,出殯儀式當(dāng)天,會由死者長子捧靈走在最前方,扶靈人扶棺緊隨其后,再由家里最小的侄輩捧遺像走在棺后。

    這是明面上的,其中更深一層的含義是,捧靈人為第一繼承人,而捧遺像則也意味著被給予厚望。

    但穆庭樾一沒有子女,二沒有子侄,兩個位置竟然都落了空。

    穆蓉理所當(dāng)然道:“捧靈當(dāng)然是緒初了,庭樾沒有兒子,那就按法律,法律可規(guī)定緒初才是他最親近的人呢。”

    她沒明說其實第一順位繼承人,但眾人都心知肚明,個個一臉不甘,于柳甚至翻了個白眼。

    穆蓉笑吟吟地問:“緒初,怎么樣,你沒問題吧。”

    捧靈其實也就是穿著喪服抱著靈位走在最前面,從前林承安死的時候孟緒初就捧過一次,現(xiàn)在再捧一次也無所謂。

    孟緒初笑著應(yīng)了穆蓉的話:“聽姑姑的。”

    穆蓉就滿意地笑了,緊接著道:“至于捧遺像的,既然直系里沒有子侄,那就順延成家里最小的孩子咯,那就是我們桑桑呀。”

    “這不好吧,”穆世鴻皺著眉開口:“桑桑到底是女孩子,哪有讓女孩子捧遺像的道理,玄誠才是最小的男丁。”

    穆蓉不樂意了:“女孩子怎么了,現(xiàn)在早不興男丁的說法了,哪有老幺還在卻讓倒數(shù)第二越俎代庖的道理,說出去不怕人笑話啊?”

    “那也沒有讓一個姓白的來給我姓穆的捧遺像的道理,那才是笑掉大牙!”

    “她身上流的不是穆家的血?!”

    兩廂居然就這么吵了起來,聲浪掀得一層比一層高。

    孟緒初聽得頭痛,又被吵得胸口發(fā)悶,沒忍住掩唇咳了幾聲,霎時感到不遠(yuǎn)處投來一道視線。

    雞飛狗跳的喧囂中,白卓震撼地盯著孟緒初的手腕。

    孟緒初向下一掃。

    嘖,還是被人看到了。

    孟緒初在心里嘆了口氣,但很快就接受了事實,或者說他從來不會因為外人的想法而為難自己。

    他坦然地回視表哥震驚的眼睛,平靜收回手,像什么都沒發(fā)生。

    留下白卓一個人驚濤駭浪。

    喧鬧的會客室內(nèi),姑姑和二伯最終沒能吵出個結(jié)果,孟緒初卻被他們弄得頭疼,到最后甚至有些想吐。

    他站起身,沒打招呼,徑直回了自己的房間。

    直到關(guān)上門,世界才徹底靜下來,江騫不在房間里,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孟緒初暫時沒工夫管這些,精疲力盡地在沙發(fā)上坐下。

    可能是因為感冒了,也可能是因為持續(xù)的疲憊,他太陽穴鈍痛,頭皮一陣陣發(fā)緊,不得不用力掐緊眉心。

    江騫回來,看到的就是孟緒初臉色煞白地摁著腦袋,孟緒初聽到聲音也沒抬頭看他一眼,可見是疼得不輕。

    江騫放下手里的袋子,洗完手過來,先摸了摸他的額頭,沒有發(fā)燒,再拉下他的手腕,看到他眉心都被自己掐出了印子,不由皺眉。

    那么薄的皮膚,隨便弄點什么都很顯眼。

    江騫指腹覆上去,輕輕幫他揉開,低聲問:“他們把你吵成這樣?”

    孟緒初嘆了口氣:“你都知道了?”

    江騫笑了笑:“我回來的時候聽到里面還在吵。”

    孟緒初也失笑。

    大概是江騫溫?zé)岬闹父购蛬故斓氖址ň徑饬颂弁矗暇w初眉頭舒展了些,就擺擺手讓他不用按了。

    江騫手指離開了一會兒,身邊響起塑料袋拆開的聲音,然后是瓶瓶罐罐的碰撞,最后孟緒初手腕一涼。

    他睜開眼,看到江騫正蹲在他身前,往他手腕摸一種藥油。

    他神情很認(rèn)真,眼眶深邃,鼻梁高挺,肩膀上臂的肌肉鼓起,但不顯得過分,線條相當(dāng)好看,隨著手上的動作一張一弛,整個人都有一種極其張揚的俊朗。

    孟緒初看了一會兒,沒說話,抽出手,自己給自己擦。

    江騫也沒勉強,站起來默默看著他。

    孟緒初解開了領(lǐng)口的扣子,一低頭后頸皮膚就露出來,細(xì)細(xì)長長的一段脖子,彎曲成優(yōu)美的弧度,膚色是缺少血氣的蒼白。

    這種頸肩的線條當(dāng)真是漂亮極了,只是雪白的皮膚上出現(xiàn)些外力施加后的痕跡,就像是被什么不長眼的東西冒犯過。

    一想到那個不長眼的東西是自己,江騫心里就一陣古怪,既覺得不自在,又隱隱有一種沸騰的情緒。

    他說不清這種情緒來自身體的哪個地方,兀自按捺下來,耐心等待孟緒初將自己的手腕頸前都抹好藥,才在他后頸輕輕點了點。

    孟緒初當(dāng)即抖了一下,雪白的耳尖顫了顫,抬眸看著他,眼中有些埋怨的薄怒。

    江騫裝作沒看見,問:“這里怎么辦?”

    在孟緒初做出回答前,他緊接著說:“我?guī)湍愫貌缓茫俊?br />
    孟緒初定定看了他幾眼,拿起藥油的蓋子不由分說合上,擰緊,放回袋子里。

    “不用,”他說:“就一點點,不用管它。”

    江騫卻問:“你確定?”

    孟緒初挑了挑眉:“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江騫笑笑:“就是提醒你,你皮膚敏感,如果不擦藥過幾天顏色可能還會更深,好得很慢。”

    孟緒初一哂,他身上就沒有什么病是好得快的,活到現(xiàn)在早就不在乎這些了,無所謂地起身往洗手間走:

    “哦,所以呢?”

    江騫跟著轉(zhuǎn)身,“所以你想帶著它們?nèi)ヅ蹯`嗎?”

    孟緒初腳步驟然頓住。

    江騫笑意愈發(fā)加深:“那我是沒有意見的。”

    第24章

    三天后,亞水市殯儀館。

    路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白黃鮮花迭成的花墻一路從外邊的鐵門延伸到靈堂內(nèi)。

    靈堂內(nèi)又堆滿各界送來的花圈,不斷有人駐足圍觀。

    天剛蒙蒙亮,孟緒初摁亮臥室的燈,拖著步子洗漱完,一邊從柜子拿衣服,一邊聽小助理在現(xiàn)場匯報消息:

    “媒體來了很多,都等在外面,安保全部就位,目前狀況良好,賓客預(yù)計兩小時后陸續(xù)到達(dá)現(xiàn)場。”

    孟緒初將通話換成免提,把手機擱在玻璃桌面上。

    他臉色極差,蒼白疲憊,略顯遲緩地脫下睡衣,拿起襯衣,仿佛這兩個簡單的動作都會牽扯起體內(nèi)某種疼痛一般,輕輕喘了口氣才說:

    “內(nèi)場再檢查一遍,賓客名單一定不要弄錯,還有入場的媒體,每一家的證件都要仔細(xì)檢查,不該放進去的一個不準(zhǔn)——”

    他說著忽然頓住,扣子系到一半沒了動作,就這么僵在原地。

    下一秒,他臉色一變,在劇烈的胃痙攣中猝然彎下腰,像一株青竹被狂風(fēng)驟然折斷似的,脊背彎曲成痛苦的弧度。

    “——您您您怎么了,您還好嗎?”

    孟緒初大腦都混沌了一瞬,好幾秒后尖銳的耳鳴才逐漸退去,仿佛被人從深海里拎了出來,感官逐漸恢復(fù),身上出了一身很汗。

    他按著胃小心翼翼在沙發(fā)上坐下,不敢再有大的動作,生怕扯到脆弱的胃壁又疼起來,咬著牙說:“沒事,還有……”

    可話音出口,就伴隨著止不住的顫抖和輕微的倒吸聲,孟緒初不愿意被人聽到,只好咬著唇噤聲。

    好在小助理頭腦靈活,幾乎立刻就猜到了狀況,連忙道:“我明白我明白,入場的每個人員都會仔細(xì)確認(rèn)身份,不會讓亂七八糟的人混進去。對于有入場資格的媒體,也會好生接待,這邊有準(zhǔn)備適當(dāng)?shù)亩Y品和車馬費。”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孟緒初沒再多說一個字,應(yīng)了一聲掛斷電話,從抽屜里翻出止痛藥,顫抖著倒進手心,也沒看清有多少片,一股腦塞進了嘴里。

    身邊沒有水他也不太在乎,嚼碎了生咽下去,然后按著胃倒在沙發(fā)上。

    連續(xù)三天熬夜守靈,幾乎透支了他的精力。晚上睡不好,白天還要籌備葬禮,任何瑣碎的細(xì)節(jié)都會有人來問他,讓他沒有一刻的喘息。

    極度疲憊的后果就是,前幾天淋雨后的一場小感冒,怎么都好不了,每天吃一堆藥,半點起色沒有不說,還把胃給吃傷了。

    孟緒初倒在沙發(fā)里,濕冷的掌心捂著上腹,感受里面的器官一跳一跳發(fā)著狠,每一次尖銳的疼痛后,都會伴隨著劇烈的灼燒感,從胃壁一路燒到心口,讓他疼得打顫。

    他皺著眉,竭力忍耐一波又一波漫長的疼痛,卻也不止一次地對這種似乎一輩子都好不起來的病痛感到厭煩,緊閉的眉眼間透露出深深的倦怠。

    像在面對一片無數(shù)次重組后,又不斷反復(fù)瓦解的廢墟,是身心俱疲下的無可奈何。

    止痛藥漸漸發(fā)揮了效果,疼痛減輕,那個剛才還像要從他身體里跳出來的器官安靜下來,逐漸麻木,變成一塊硬邦邦的石頭抵在心口。

    仍然不舒服,但到底減退到可以忍受的范圍了。

    孟緒初視線有片刻的渙散,思緒飄得很遠(yuǎn),但又在下一秒被他自己硬生生拽了回來,強迫自己打起精神。

    他撐著沙發(fā)勉力坐起來,把吃過的藥塞進褲子口袋里,脫下被冷汗浸透的襯衫,換上另一件干凈的。

    僅僅是這么小范圍地動了下,也讓他感到有些力不從心,猶豫片刻,他還是靠回柔軟的沙發(fā)里,閉上眼歇了一下。

    大概是因為疲倦之際,他竟然真的睡著了一小會兒。

    再睜眼時,聽到臥室門開合的聲音,應(yīng)該是江騫回來了,孟緒初看了眼手機,他睡了八分鐘。

    腳步聲先在臥室里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沒人,才向衣帽間走來。

    江騫手上提著裝早點的袋子,剛到門口就頓了下,而后立刻加快腳步來到孟緒初身前。

    他隨手將早餐袋扔到桌上,彎腰瞧了瞧孟緒初的臉色,得出結(jié)論:“你又胃疼了?”

    陳述句的句式象征性用了下疑問的語氣。

    孟緒初沉默了一會兒,掀起眼皮看了看江騫,破天荒地沒像以前那樣拼命逞強,而是低低地應(yīng)了聲。

    很輕的一聲,因為孟緒初的虛弱落在空氣里幾乎要聽不見,但就是這么輕的一聲回應(yīng),差點把江騫嚇得夠嗆。

    他直接把手伸到孟緒初上腹,“這次疼這么厲害?”

    孟緒初這兩天不大舒服江騫是知道的,他感冒沒好,吃得不好,又忙又累,放誰都會難受。

    起先只是一點頭暈咳嗽的感冒癥狀,孟緒初生病一向都好的慢,吃藥的效果不明顯,他自己清楚這一點,沒太表現(xiàn)出過分發(fā)不適。

    但昨天開始胃疼了。

    晚上有一段時間疼得特別厲害,那時候他正在守靈,硬生生忍到結(jié)束才說。

    江騫差點直接把他弄進醫(yī)院,可不一會兒他又自己緩過來了。

    江騫看孟緒初現(xiàn)在的臉色,覺得比昨晚那陣還要差,不由一陣心驚。

    孟緒初卻把他的手拉開,輕輕搖了搖頭:“沒事,吃過藥好些了。”

    沒有否認(rèn)難受,就是吃藥之前非常疼的意思。

    江騫眉頭緊緊皺起來,拉住他的手腕,指腹稍微用了些里,很認(rèn)真地問:“你確定沒問題嗎?”

    孟緒初目光在他臉上落下,因為虛弱而格外輕柔朦朧,像一層薄紗,又或者說,淡淡的煙。

    “沒問題。”他笑了笑。

    至少現(xiàn)在確實沒問題。

    他的胃現(xiàn)在就不太像自己的,像一塊硬塞進來的石頭,有種突兀的生硬感,但確實不疼了。

    江騫定定看了他一會兒,意識到自己勸不動孟緒初后也不再勉強,他現(xiàn)在的身體怕是經(jīng)不起再吵一架了。

    江騫嘆了口氣,認(rèn)命地拿出早飯,問:“還能吃得下東西嗎?”

    孟緒初沒答,江騫抬頭,看到對方微微滾動的喉結(jié)和難看的臉色,答案不言而喻。

    當(dāng)然是一口都吃不下。

    但江騫依然舀了一勺粥,放涼到合適的溫度,送到孟緒初唇邊:“多少吃一點,不然你撐不住一整天。”

    孟緒初露出為難的眼神。

    這一次江騫沒有繼續(xù)縱容,強硬道:“吃,和去醫(yī)院,你只有這兩個選擇。”

    孟緒初:“……”

    孟緒初沒有猶豫地含下了那口粥。

    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今天一整天非常忙,事情非常多,江騫說的話一點問題也沒有,如果不吃東西,他大概連下午都撐不到。

    為了不低血糖暈在眾目睽睽之下,孟緒初又咬牙多吃了幾口。

    食物滾進麻木的胃里,異物感異常強烈,掀起陣陣反胃,孟緒初每一口都吃得很艱難,但江騫一直輕輕幫他順著胃,倒也沒真的吐出來。

    一頓早飯折騰了半天,江騫清理好桌面時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

    孟緒初站到鏡子前,往身上套喪服。

    那是一件純黑的中式長衫,棉麻材質(zhì),袖口寬大,領(lǐng)口是雙排盤扣,穆家直系親屬里,不論男女都穿這一身。

    喪服的材質(zhì)不會過分精良,摸上去有微微的粗糙感,大家不會貼身穿,而是直接套在襯衣外,出殯儀式結(jié)束就脫下來。

    但這種粗糙的衣服套在孟緒初身上時,卻有一種很特別的味道。

    孟緒初長相很精致,從眉眼到鼻尖再到下巴,都像是被上帝精心打磨過,流暢利落的臉部線條又多添了幾分與生俱來的冷淡。

    這種長相最適合用極致奢華的寶石作裝點,哪怕站在珍寶堆成的金山里,也不會被埋沒分毫,是最耀眼的那一顆。

    于是粗糙的長衫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不可避免地顯示出了極其割裂的視覺沖擊。

    極致肅穆的黑,把他膚色映得雪白,眉眼卻又像潑墨一樣黑,無血色的嘴唇微微抿著,整個人伶仃又孤傲。

    江騫不由愣了一瞬。

    孟緒初視線淡淡掃過來,掀起陣陣漣漪:“杵著干嘛,去換衣服。”

    江騫猛然回神,卻沒能走出來,反而感到一陣清醒的心驚。

    孟緒初正低頭系著盤扣,忽然眉心蹙了蹙,靠近鏡子看了眼,而后表情空白一瞬。

    江騫走過去:“怎么了?”

    孟緒初沒說話,表情看上去不太好。

    江騫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就發(fā)現(xiàn)了事情的緣由——他脖子上的痕跡還沒消。

    其實經(jīng)過三天,紅痕已經(jīng)比之前淡了不少,被襯衣的領(lǐng)子一遮幾乎看不見,只有在扭頭活動的時候會稍微露出一點。

    原本不打緊,但今天出殯儀式,四面八方的媒體都圍在外面,這點痕跡逃得過人眼,卻一定逃不過高清鏡頭的捕捉。

    孟緒初一陣頭疼,“你不是說那個藥很管用嗎?”

    “是管用,”江騫說:“三天能消成這樣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

    孟緒初嘗試把衣領(lǐng)往上拉,剛剛遮住稍微動一下又會露出來,而這種東西一定不能被拍到。

    他沉著臉看江騫:“還有別的辦法嗎?”

    江騫:“確實有一個,但……”他說著頓住,似乎在看孟緒初的眼色。

    孟緒初皺眉:“說。”

    江騫就咳了一聲:“我還有一件襯衫,衣領(lǐng)比你這個高,應(yīng)該能遮住。”

    孟緒初愣住。

    江騫視線若有若無地掃過孟緒初脖頸,用誠懇的語氣道:“我只是提個意見,換不換在你。”

    孟緒初罕見地沉默了,陷入一陣糾結(jié)。

    這里是穆家老宅,孟緒初在這里沒有常備的衣物,唯一一件替換的襯衫還在剛才被換了下來。

    而距離賓客到場不到一個小時,他得盡快趕去現(xiàn)場,時間非常緊張,根本來不及讓孟闊從家里挑一件合適的帶過來。

    眼下的情況,似乎采納江騫的建議是最合適的做法。

    但在葬禮上穿江騫的襯衫……

    孟緒初不由地掐了掐掌心,覺得實在不妥當(dāng)。

    江騫看出了他的猶豫,也不急,輕輕拍著他的背:“別急,慢慢考慮。”

    孟緒初咬了咬唇,抬眸看向江騫,他張了張嘴,沒來得及出聲,臉色卻忽地一變。

    江騫眼睜睜看著孟緒初從沉思里抽離,表情猝不及防地染上痛楚,掐著胃彎下腰,他下意識伸手去抱,卻被一把推開。

    孟緒初捂著嘴跌跌撞撞跑進洗手間,反手啪一聲鎖上了門。

    留江騫在外心驚肉跳。

    胃里火燒火燎地疼,孟緒初撐著洗手臺,把早飯吃的那一點東西全吐了出來。

    他疼得幾乎要站不住,腦子一片混沌,心臟卻跳得異常快,不敢相信止痛藥的藥效怎么會過得這么快。

    這在以前幾乎沒有發(fā)生過。

    而他也很少能疼到這種程度,內(nèi)臟像被擠壓碾碎過一邊,疼痛在體內(nèi)爆炸開。

    這讓他心里騰起一股極為不祥的預(yù)感。

    他勉力撐著洗手臺站穩(wěn),借著光亮看去,瓷白的洗手池內(nèi),有絲絲點點的血紅。

    而鏡子里,他滿臉蒼白,冷汗混著生理淚水掛在臉上,唇縫里也是一絲血紅。

    原來是出血了啊……

    弄清楚緣由后孟緒初反而冷靜了下來。

    他從口袋摸出止痛藥瓶,擰開,又吃了幾顆。

    苦澀的藥片混著血腥味讓人幾欲作嘔,他蹲下來,把自己抱成一團,等待疼痛的過去。

    門外沒有聲音,江騫沒有發(fā)出驚慌失措的響動,也沒有大喊大叫地拍門叫他出來。

    這給了孟緒初一絲緩沖的時間。

    可沒過幾分鐘,鎖眼里就發(fā)出被撬動的聲音。

    孟緒初一愣,繼而失笑。

    所以是去找鑰匙了嗎?

    沒找到就直接硬撬?

    他搖了搖頭,扶著洗手臺站起身,忍過一陣眩暈后,放水清理干凈狼藉的洗手池,平靜地抹掉嘴角的血漬,還低頭洗了把臉。

    在門鎖即將被江騫暴力拆卸前,“咔噠”一聲擰開門,什么都沒看清就被人一把抱住了。

    他推了下,沒推開,輕嘆了一聲,捏住江騫的耳朵:

    “松手,把你那件襯衫拿過來。”

    第25章

    江騫用力抱著孟緒初,手臂肌肉鼓起,微微前傾時繃起的背肌撐起襯衫,手掌嵌在孟緒初腰間。

    孟緒初被他弄得有點疼,江騫身上那種強烈又莽撞的氣息燙得心尖發(fā)顫,被這樣的氣息滿懷的抱著,莫名讓孟緒初感到一絲張惶。

    他在冰冷的地界待久了,碰到這種火一樣的人,就會產(chǎn)生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

    不想接觸,不想靠近,不想被染上不屬于自己的氣味,但真當(dāng)接近了,被烈烈火焰團團圍住,又會不舍得作出決定,果斷抽離變成一件困難的事。

    濕淋淋的冷汗黏膩地貼著后背,江騫的體溫傳不到那里,孟緒初的背面仍是陰濕的浴室。

    冷氣順著脊背爬上來,和江騫的體溫如同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孟緒初抖了一下,在一陣?yán)漕澲谢剡^神。

    江騫卻以為他在發(fā)抖,手臂錮得更緊。

    孟緒初嘆了口氣,壓下復(fù)雜的思緒,拍拍江騫的手臂,盡量讓自己聽起來輕松一點:“輕一點,你力氣怎么這么大。”

    江騫沒有說話,像是需要一個緩沖期,又抱了他幾秒,手上力道才漸漸松了下來,肌肉不再用力地鼓起。

    孟緒初看了看他的眼睛,還好,又是灰灰藍(lán)藍(lán)的一潭沉水了,不再發(fā)瘋的樣子讓人安心,他悄悄松了口氣。

    江騫捏著他的胳膊,上上下下打量一圈,銳利的目光幾乎要將他看透,“你到底怎么回事?”

    “沒什么,小問——”孟緒初敷衍的話沒說完,江騫就從他額頭上摸了一手冷汗,眼中是無聲的質(zhì)問。

    “……”孟緒初沉默兩秒,說:“是水,剛才洗了臉。”

    “……?”

    江騫幾乎要被這種騙小孩都嫌磕磣的謊話氣笑了,正要開口卻被無情推開。

    孟緒初信步走到床前,抽出幾張紙巾在頭臉脖子上隨手擦了擦,扔進垃圾桶,頃刻間所有罪證銷毀殆盡。

    他回頭看了江騫一眼,吩咐著:“把你衣服拿過來,時間不夠了。”

    江騫氣得牙都是酸的,偏偏孟緒初這種微揚起下巴,眼梢細(xì)細(xì)長長輕挑著使喚人的模樣,太過嫻熟和自然,嫻熟到幾乎要喚起江騫為數(shù)不多的服從的本能。

    他幾乎是下意識去柜子里找出了襯衫,反應(yīng)過來時,自己已經(jīng)捏著衣架快步而出,還貼心地把扣子解開,方便孟緒初能直接穿上。

    江騫直接頓住了,臉色一言難盡,最終還是忍了又忍,強壓住手上的動作,硬生生剩了最后一顆扣子沒解,撒手忍到床上。

    孟緒初古怪地瞥他一眼,沒管他又抽什么瘋,捏了捏襯衫的衣袖,神色里帶著打量,仿佛在驕矜地判斷這衣服夠不夠親膚,能不能上身。

    江騫輕嗤一聲:“你還有得挑嗎?”

    這是他們當(dāng)下短時間內(nèi),擁有的最后一件干凈的衣服,孟緒初如果不愿意,只能接著穿身上那件被冷汗,哦不,“洗臉?biāo)贝驖竦囊r衫。

    他怎么可能愿意。

    果然,孟緒初不輕不重地睨了他一眼,最終還是拿起床上的襯衫,沒過分挑剔江騫的衣服太大面料太硬。

    他捏起自己的扣子,沖江騫擺了擺手:“轉(zhuǎn)過去。”

    江騫卻沒聽吩咐,反而抱著胳膊靠在墻上,一反常態(tài)不動如山,說:“我看著你換。”

    孟緒初解扣子的手一頓,繼而睜大眼:“什么?”

    江騫又說一遍:“我看著你換。”點了點手表:“時間不夠了,脫吧。”

    孟緒初向來鎮(zhèn)定的表情出現(xiàn)一絲裂縫,“你……”他幾乎要笑了出來:“你說這種話覺得合適嗎?”

    “哪里不合適?”

    “我們是可以互相看對方身體的關(guān)系嗎?”

    “前幾天不是剛看過?”江騫不以為意:“還是你的重點在‘互相’?那我也可以脫。”說著就扯開了自己的幾顆扣子,胸膛結(jié)實的肌肉若隱若現(xiàn),隱隱可見顯眼的腹肌。

    “江騫!”

    孟緒初失聲制止,不敢相信江騫竟然真的這么瘋,說脫衣服就脫衣服,也不看看現(xiàn)在是什么場合。

    他幾乎是瞬間移開視線,呼吸都有點不穩(wěn),下意識往緊閉的房門看去,明明什么都沒有,他卻總覺得會被人看見,耳邊甚至能幻聽到腳步聲。

    “穿上。”孟緒初咬牙切齒:“別再讓我說第二遍。”

    說完也不管江騫的反應(yīng),拿起衣服就往衣帽間走,門摔上的前一秒?yún)s被人擋住。

    在絕對的力量差距面前,孟緒初那點水平根本不值一提,更何況他經(jīng)歷一場慘烈的胃痛,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有點在出血。

    江騫不費吹灰之力就擋開了門,孟緒初甚至像受不住力似的往后踉蹌半步,被江騫抱住又冷漠地推開。

    江騫于是拉著他的手腕把他拽了出來,怔了魔似的一定要親眼看著他換衣服,兩人踉蹌著齊齊摔在了床上。

    江騫把他圈在懷里,減輕了撞擊帶來的震蕩,手卻還往孟緒初領(lǐng)口伸。

    孟緒初死死揪著領(lǐng)口擋住,怒不可遏:“你到底在發(fā)什么瘋?!”

    “那你呢?”江騫壓著他的手腕:“你為什么又一定要遮遮掩掩,只是上衣而已,你被我按摩的時候不也說脫就脫,怎么現(xiàn)在不讓了?”

    孟緒初一哂,明明被壓著,卻露出一種居高臨下蔑視:“那是我樂意,你哪里來的資格提要求?”

    “是嗎,沒資格啊?”江騫沉沉地看著他,無所謂的,“那就不要了,我冒犯你一下。”

    “你!”

    孟緒初差點沒穩(wěn)住臟話。

    江騫再也不跟他廢話,也不再看似蠻橫實則輕柔地連哄帶騙,攥起孟緒初的兩只手腕壓到頭頂,膝蓋抵著他的小腿,輕而易舉將人鎖在身下動彈不得。

    下一秒,毫不猶豫地扯開他胸前的襯衫。

    孟緒初狠狠僵了一下,自暴自棄地閉上眼。

    江騫卻愣在了原地。

    孟緒初很白,身上每一寸皮膚都像從沒曬過太陽似的白得發(fā)亮,雖然偶爾會不那么健康地泛著蒼白,但也是像玉一樣的。

    可現(xiàn)在卻有了裂紋,白玉一樣的皮膚,從胸前到腰腹紅了一大片,深紅的印痕下又隱隱透著青,江騫幾乎能預(yù)見到幾個小時后,這里會是怎樣青紫交錯慘不忍睹的畫面。

    掐得真狠啊。

    江騫在那一瞬間幾乎只有這個念頭。

    孟緒初對自己可真狠啊。

    江騫分明還記得,三天前他把孟緒初從水里抱起來的時候,他身上都還是完好無損的。

    雖然很瘦,又因為缺乏運動沒什么肌肉,但當(dāng)時江騫抱他的時候,他渾身都濕漉漉的,嗆水后暈暈乎乎趴在他懷里,柔軟的腰腹貼在他身上,整個人軟綿綿的。

    那么白生生的一團窩在懷里,江騫抱他都舍不得用力,不小心在他身上掐出印子后,心急如焚焦頭爛額地找藥,哄他擦藥。

    就是那么小心照料也養(yǎng)不好的身體,孟緒初對付起來卻半點不心疼。

    真就是半點都不心疼。

    江騫甚至覺得自己費的那么多心思都像喂了狗,狗吃下去還知道叫一聲,放孟緒初這里就跟石子投進大海一樣,半點響聲都聽不見。

    他手輕輕蓋在那些深紅的印記上,一字一句的:“怪不得不讓看,原來搞成這樣了。”

    孟緒初哽著嗓子:“不是。”

    “那是什么?”江騫反問。

    孟緒初不答,偏著頭嘴唇緊緊抿著,好一會兒才說:“疼的時候用力按了下,過幾天就消了。”

    “幾天怕是消不下去。”

    “那就再過幾天,十幾天,一個月,總能消下去,你能不能別說了。”

    他這副抗拒交流,消極抵抗的態(tài)度徹底觸怒了江騫,江騫忍無可忍道:“你就不能稍微在乎一下自己的身體嗎!多狠的心要這么糟蹋——”

    “半死不活的身體到底有什么好在乎的!”孟緒初脫口而出。

    他也被逼煩了,最脆弱狼狽的樣子被人拿捏著,極度煩躁的怒火無處釋放,化作口不擇言的傷人句子。

    話音落下,兩人都震住了。

    孟緒初知道自己不該這么說,他的身體就算自己不在乎,也不該這么說。

    留在他身邊的人,孟闊、王阿姨、江騫……哪一個不是為他的身體操碎了心,傾注了多少精力多少心血就為了能讓他好受些。

    哪怕他依然很痛,總是很痛,也不應(yīng)該說這樣的話,不該把他人的心血付諸一炬。

    他沒幾個親近的人了,他們知道了該多傷心啊……

    可話既然出口,就收不回來了。孟緒初咬著嘴唇別過頭,不去看江騫的眼睛。

    然后他聽到江騫略微顫抖的聲音,他在說:“你真是沒良心。”

    孟緒初心尖狠狠一顫,一股難以言說的酸楚涌上心頭,分不清是憤怒,怨恨,還是委屈,讓他鼻尖發(fā)酸。

    他死死咬著下唇,不讓這種情緒在臉上流露分毫,側(cè)臉繃出堅冷的線條。

    好幾秒后,他才睜開眼,冷靜的目光對上江騫沉痛的雙眼,輕描淡寫的:

    “我是沒良心啊,你第一天知道嗎?”

    江騫眼睛變得更紅,一錯不錯地盯著他,像是想從他臉上找到一絲一毫撒謊的神情。

    孟緒初輕笑著闔上雙眼,從江騫掌下掙出手腕,用力推開他,江騫稍稍向后一仰了仰,又再反握住孟緒初的手腕。

    孟緒初曲起膝蓋抵在江騫腰腹,用了不小的力道,因為瘦,他腿上幾乎沒什么肉,膝蓋更全是骨頭,這時候瘦就變成了有利條件,堅硬的骨頭利刃般抵在對方毫無保護的腹部。

    如果是普通人,大概已經(jīng)在劇痛中彈開,捂著肚子倒在地上。

    但江騫卻像一絲一毫的力氣都沒感受到一樣,反而更加俯下身,握住孟緒初的腳腕,膝蓋擠進他腿|間,一股外力在腿上驟然加重。

    孟緒初睜大雙眼。

    江騫就在他震驚的目光下,拉著他的腳腕,一點點挪開他的膝蓋,把大腿分開到令人羞恥的地步。

    孟緒初呼吸都顫了一下,羞惱之下更加不愿意服輸,就這么和江騫無聲地較著勁。

    江騫俯得更低了,滾燙呼吸的噴灑在耳邊,讓孟緒初恍惚以為自己整個人都陷在江騫懷里。

    他屏住呼吸,短暫蓄力后猛地一掙,然而力氣還沒施加到江騫身上,就驀地被壓回了身體里,孟緒初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

    可能是他剛才用力抻著胃了,也可能是止痛藥又失效了,總之這一陣疼痛讓他眼前瞬間黑了下去,耳邊失去聲音,連江騫滾燙的體溫仿佛都消失了,墜入無際的冰潭。

    五感盡失,而后疼痛才在體內(nèi)緩慢、劇烈地膨脹開。

    好幾秒后,孟緒初才能感覺到自己還在呼吸。

    他推了推江騫的肩,但其實沒什么力氣。

    他說:“江騫……停一下……江騫……”

    但其實沒發(fā)出什么聲音。

    第26章

    江騫驀地頓住。

    他原本抱著孟緒初,卻忽然頓住了。

    孟緒初不太對勁。

    雖然是自上而下壓制著孟緒初,但江騫自問沒真的使勁,不可能傷到他,所以孟緒初還能用相當(dāng)?shù)牧Φ篮退麑埂?br />
    但某個瞬間,孟緒初忽然不動了,從原本惱羞成怒卻生動的表情變成了透明的空白。

    “……怎么了?”江騫摸了摸他的臉,很輕柔的力道,卻好像觸發(fā)了他的某種疼痛開關(guān)。

    下一秒孟緒初眉頭狠狠皺起,大顆冷汗從蒼白的面頰上滑落,喉頭溢出一聲再也無法壓抑的悶哼。

    江騫一驚,下意識松手,孟緒初就從他懷里掙了出去。但沒有起身,他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

    脫離江騫的懷抱的支撐,他就像一片羽毛一樣跌在了床上,側(cè)身蜷縮起來將自己抱成一團。

    江騫混沌了好幾秒才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瞬間清醒過來,渾身如置冰窖。

    他輕輕碰了碰孟緒初,感覺到對方全身都緊繃著,充滿抵觸和抗拒,而雙手正用力按著胃,把單薄的腹部壓下去很深。

    親眼所見那些壓痕誕生的場景,江騫忽然就怪不起來孟緒初了,甚至開始怨恨自己為什么要兇他。

    如果是這么疼的話,確實沒辦法啊。

    沒有人能在極度的痛苦下還能一動不動地保持冷靜,他又為什么要去苛求孟緒初?

    江騫心里一陣一陣發(fā)涼,俯身從背后抱起孟緒初,拉起他用力到發(fā)白的手指,把自己的掌心覆了上去。

    那瞬間孟緒初呼吸陡然重了幾分,蒼白的嘴唇不住地顫抖,應(yīng)該是疼得緊了。

    江騫連忙幫他揉了揉,哄道:“沒事,沒事,我輕一點……對不起。”

    最后那三個字讓孟緒初微不可察地一僵,然后咬唇偏過頭,睫毛一個勁地抖。

    其實都是很細(xì)微的變化,但江騫抱著他,他的每一個顫抖都同等地傳遞到江騫身上,江騫感受得明明白白。

    孟緒初鼻尖有點發(fā)紅,江騫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委屈了,他有什么事從來都不說,江騫看了卻很難受。

    孟緒初全身都很涼,胃里一個勁地擰絞,江騫貼著皮膚摸到可怕的痙攣,心臟都跟著跳了跳。

    他穩(wěn)住心神,手指貼在孟緒初上腹,先用體溫幫他暖了暖,然后稍微施了點力慢慢地揉。

    “沒事,有點痙攣而已,”他說話的語氣很穩(wěn)定,像是擔(dān)心孟緒初會害怕,所以格外輕松地哄著:“一點點痙攣,我?guī)湍闳嗳啵嚅_就好了。”

    他一邊給孟緒初揉肚子,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話分散他的注意力,感覺到孟緒初情緒的松動接著說:

    “是不是好一些了?”

    “自己用力壓的話,沒什么用反而會越來越疼對不對?”

    “所以以后再疼別亂用勁,壓太狠會出事的,我們?nèi)嘁蝗嗑秃昧耸遣皇牵俊?br />
    “都很正常的,是人就會生病。”

    他像是在跟小朋友講道理,怕小朋友害怕、逃避,一點一點掰開揉碎了說給他聽,要他知道生病也沒關(guān)系,生病了可以說,不用全部自己忍著。

    不過依孟緒初的性格,聽了這種話大概會覺得羞恥,斷然給不出半點回應(yīng),江騫習(xí)以為常,輕輕拍拍他的背,慢慢給他揉著冰涼的胸腹。

    “對不起,”他說,“我不該惹你生氣。”

    “不氣了好不好?”

    孟緒初咬著下唇,依然嘴硬:“我沒有……”

    江騫摸著他的肚子:“你的胃說你有。”

    “你!”

    掌下的器官又抽了兩下,江騫連忙哄:“好好好,你沒有你沒有,我們不說了。”

    孟緒初閉著眼把半張臉埋進枕頭里,只留出雪白的耳廓和倔強的側(cè)臉。

    江騫覺得他眼尾紅紅的,不知道是疼的還是哭的,配上濕濡的睫毛和沾著冷汗的臉頰,看上去太可憐了。

    孟緒初大概也知道自己在被盯著,更加用力地把臉往枕頭里埋,不想被人看到這種樣子。

    江騫擔(dān)心他這樣會把自己捂死,或者又悶得胃疼,輕輕托著他的下頜把口鼻露出來,頓了頓,又用手掌蓋住他的眼睛:

    “好了,我什么都看不見了。”

    孟緒初的睫毛在他掌心狠狠顫了下。

    幾分鐘后,痙攣停止,疼痛漸漸平息,孟緒初緩上一口氣,就輕輕拉開了江騫的手。

    江騫也不勉強,扶著他坐起來。

    孟緒初紅著眼睛靠在床頭,沒有說話,江騫不再試圖勸說他,心領(lǐng)神會地幫他穿好衣服,扶他去洗了把臉。

    車早就等在樓下,孟緒初洗完臉后又吃了一次藥,從洗手間出來時已經(jīng)恢復(fù)到平常冷淡的模樣,除了略微蒼白的臉色外,看不出剛經(jīng)歷過一次胃痙攣。

    他身上穿著江騫的襯衫,又在外面套上用作喪服的純黑長衫,霎時江騫看他的眼神都變了。

    那簇足以撩起山火的小火苗躥進眼里,眼看著就要燎原,孟緒初抄起外套當(dāng)頭扔到他臉上。

    “別發(fā)瘋,走了。”

    厚重的西服外套當(dāng)頭而來,威力不亞于一大盆冰水,江騫在眼前一黑的同時,被澆滅了那竄作祟的火苗。

    “……”

    他摘下外套,整齊穿戴好,跟上孟緒初。

    ·

    亞水市殯儀館。

    大門前人流如織,絡(luò)繹不絕。

    圍觀的群眾和得不到入場資格的媒體都堵在門口,即便有安保團隊極力維持,車流通行也緩慢且困難。

    下輔道后進入殯儀館所在的街道,就像陷進了流沙里,短短幾百米走了好幾分鐘也沒到。

    孟緒初看了眼路旁高舉的話筒攝像機,不由地蹙眉嘆了聲,五指虛虛搭在上腹,臉色不好。

    “又疼了?”江騫將自己的手蓋了上去。

    “沒事。”孟緒初習(xí)慣性搖頭,末了忽然瞄江騫一眼,喉頭滾了滾,有點僵硬地說:“有點想吐。”

    這就是學(xué)乖了。

    說明之前江騫那些話,他雖然沒給反應(yīng),但到底聽進去了些,沒再格外強硬地掩飾自己的情況。

    江騫嘴角不自覺揚起,替他解開胸前的兩顆扣子,輕輕順了順胸口,問:“要吐嗎?”

    孟緒初皺著眉搖頭:“不。”

    吐不出來,只是惡心。

    江騫幫他扇了扇風(fēng),讓司機盡快把這段路開過去。

    好不容易到了門口,車前被蜂擁而至的記者堵住,江騫給孟緒初把扣子系好,按著耳機說了幾句。

    等其他保鏢過來把記者趕走,開出一條通道后,才下車把孟緒初接出來。

    孟緒初身上不好受,臉上就沒什么表情,細(xì)眉微微蹙著,臉頰嘴唇都寡淡的蒼白。

    他裹在純黑的喪服里,里面的扣子緊緊系到最上面一顆,只露出一小段雪白的脖頸,身形消瘦,側(cè)影伶仃,一言不發(fā)地往里走。

    這副模樣不知道戳中了小報記者們的哪個點,閃光燈立刻瘋了似的亮起,快門聲噼里啪啦響徹耳邊。

    孟緒初本來就頭暈,被鋪天蓋地的強光一閃,眼前都黑了一瞬,腳步頓了頓。

    江騫從后面扶住他的肩膀,抬手遮住他的眼睛,快速往前通過。

    周圍的保鏢接到信號,賣力地阻攔著,人群卻在江騫環(huán)住孟緒初的那一剎那更加沸騰。

    閃光燈連綿不絕,像要把他們背影燒出個洞。

    進入殯儀館長廊,耳邊才安靜一點,孟緒初低低松了口氣。

    江騫依然扶著他,低聲問:“還好嗎?”

    孟緒初緩了緩,擺擺手,“沒事。”

    前方穆蓉穿著高高跟噠噠走來,她顯然也是剛甩掉媒體的圍追堵截,滿臉都是不耐,見了孟緒初才終于露出點笑。

    “緒初啊,走過來不容易哈。”

    孟緒初笑了笑,沒直說,讓江騫給了她一張紙巾:“您擦擦汗。”

    穆蓉接過來,不好意思地笑笑:“瞧瞧,給我擠出汗了都。”

    三人一起往里面走,孟緒初隨口聊道:“最后誰來捧遺像,您和二伯商量好了嗎?”

    穆蓉和穆世鴻為了這個問題,從穆庭樾死的第二天就開始吵,一直吵到昨晚都沒吵出個結(jié)果。

    眼看著出殯儀式就快要開始,孟緒初不得不問一句。

    穆蓉就嘆了口氣:“桑桑和玄誠一起來。”

    “這樣?”孟緒初眉梢一挑。

    “還能有什么辦法呢,”穆蓉?zé)o奈:“二哥他抵死不退,那我當(dāng)然也不能退。”

    孟緒初淡淡應(yīng)了聲,沒做評價。

    讓兩個小輩一起捧遺像,雖然少見但也不是沒有,眼下的情況,確實只有這樣才能讓姑姑和二伯兩家都滿意。

    進入內(nèi)廳,不少賓客都已到場,不斷有人來和他們寒暄,讓他們節(jié)哀。

    孟緒初和穆蓉的話題就此結(jié)束,各自招待起客人來。

    一開始孟緒初還能有來有回地聊天,妥帖地安排,不一會兒話開始變少,臉色也越來越差。

    江騫見狀,在孟緒初身邊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孟闊來電話,說后面有些事需要您去處理。”

    孟緒初回頭看了他一眼。

    穆蓉立刻領(lǐng)會,說道:“緒初你快去看看吧,這里我來招待就行。”

    孟緒初略一停頓,而后朝穆蓉點點頭:“那就辛苦您了。”說完和賓客們簡單致歉,就在江騫的帶領(lǐng)下進入靈堂后方的休息室。

    從在車上時孟緒初胃里就不太舒服,隱隱燒著疼,頭暈想吐。

    休息室的門甫一關(guān)上,他就捂著嘴干嘔了一聲。

    江騫扶他坐下,給他順了順心口,又讓他喝了點水,孟緒初胃里空蕩蕩的,什么都吐不出來,只能掐腰干坐著。

    他知道孟闊根本沒來這里,也根本沒什么事需要自己處理,一切不過是江騫想讓自己休息一下,他承下這份好意,沒多說什么。

    見他稍微好些了,江騫又讓人送來點吃的,讓他多少吃一點。

    孟緒初其實半點都吃不下,胃里又酸又漲,吃什么都刺得疼。

    但正式出殯在下午,他估算了一下自己的體力,如果什么都不吃,怕是撐不到那個時候就會低血糖暈過去。

    猶豫再三,還是硬著頭皮吃了一些。

    江騫幫他揉著胃消化,然后他就在江騫的強制命令中躺下睡了一覺,全程像個被擺弄的洋娃娃。

    但洋娃娃沒有力氣去掙,只能先勉強認(rèn)命。

    睡的兩個小時其實算休息得不錯,但醒過來時孟緒初卻覺得身上發(fā)冷,頭更暈了。

    大概是開始發(fā)燒了。

    孟緒初心里緊了緊,發(fā)燒對他來說不是個好現(xiàn)象,意味著身體里的炎癥可能已經(jīng)很嚴(yán)重了。

    但出殯儀式已經(jīng)開始,所有人都在靈堂里等他,小助理著急忙慌催他快點過去,孟緒初耳邊甚至響起了哀樂。

    他腦子有點亂,沒過多思考就跟了上去。

    索性儀式并不算長,先是穆海德發(fā)言,含淚感念一番自己英年早逝的獨子,之后穆庭樾的棺槨就被推了出來。

    孟緒初抱著靈位走在最前面,八個扶靈人扶著棺木走在他后頭,然后是白桑和穆玄誠一左一右抱著遺像,身后奏著哀樂。

    他們要走的路不長,只是將棺槨送上改裝過的卡車,再駛向穆家建在海邊的別院,將棺材停在那里,等待來年二月,大師算好的日子再下葬。

    短短一段路,孟緒初越走越覺得身上發(fā)涼,眼前有些模糊。

    他用力掐著掌心,讓自己保持清醒。

    只要到了別院就好,那里不會有媒體,不會有人看到他糟糕的樣子。

    棺槨緩緩被送上車,孟緒初閉眼,身形晃了晃。

    江騫從后面將他扶住,熟悉的體溫傳來,他又清醒了幾分,側(cè)頭看見江騫堅冷的側(cè)臉。

    江騫攬著他往車上走,孟緒初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請醫(yī)生過來一趟。”

    江騫當(dāng)即臉色一變。

    孟緒初沒看他,用有些痛苦的聲音說:“讓他別去別院,到我們在海邊的那棟房子里等著。”

    人群擁擠,鏡頭噼里啪啦閃著光,追隨著昂貴的棺槨和孟緒初的身影。

    他們最后拍到的畫面,是孟緒初被他的保鏢半摟著帶上車,車門合上前,他在保鏢耳邊說了什么,臉頰泛著蒼冷的白。

    而保鏢將手覆上了他的額頭。

    第27章

    車內(nèi)開著冷氣,孟緒初卻依然在出汗,垂著眼皮不太有精神。

    江騫彎腰幫他解喪服的扣子,雙排的盤口,從領(lǐng)口到鎖骨再到腰腹,一顆顆解開費了好一番功夫。

    孟緒初全程沒說話,只在最后配合著抬了抬手,把粗糙的黑色喪服脫了下來。

    江騫把衣服收進紙袋里,又探了探孟緒初的額頭,虛汗之下皮膚發(fā)燙。

    “燒起來了。”他沉聲道。

    孟緒初閉著眼“嗯”了聲,懶洋洋地說:“所以讓你叫醫(yī)生啊。”

    他聲音很輕,沒骨頭似的靠在椅背上,浸透冷汗的側(cè)臉在昏暗的光線里透出一種不真實的白,像要隨時睡過去。

    江騫摸不準(zhǔn)他是要睡,還是準(zhǔn)備直接暈,思索兩秒后決定先把冷氣關(guān)上。

    但他剛一動,孟緒初就像開了天眼似的扯住他的袖子,“別關(guān)了,悶得慌,就這樣吧。”

    身邊安靜了一秒,孟緒初原以為江騫一定會說點什么來反駁自己,可話音落下周邊卻沒有聲音。

    孟緒初詫異地掀了掀眼皮,卻看到江騫那張驟然放大的俊臉,那人竟然撲過來解他里面襯衫的扣子!

    孟緒初襯衫里什么都沒穿,扣子一開就是白花花的胸膛,他驚得睜大眼往后退,后背抵著椅座退無可退。

    “你干什么?!”

    孟緒初按住江騫的肩膀,掌根貼著胸口鎖骨的凹陷處,隔著衣服都能感受到江騫繃緊后堅硬的肌肉,這樣的力道是孟緒初無論如何也推不開的。

    以為江騫在車上都要亂來,孟緒初急得呼吸都亂了幾分,下意識往四周看。還好車上只有司機一個,是自己人,車窗都貼著單向膜,外面看不見。

    孟緒初稍稍松了口氣,冷著臉瞪江騫:“你——”

    “你呼吸怎么了?胸悶嗎?喘不上氣?還是哪里疼?!”

    “……?”

    江騫當(dāng)頭一通給孟緒初問懵了,他呆坐片刻,連自己要說什么都忘了。

    還是江騫手掌按住他的胸口,暖意傳來,他才回過神,聽到江騫壓著嗓子:“說話!”

    是一種分明就快要沉不住氣了,卻又像在顧忌什么,或者怕驚擾到什么,而不敢大聲說話的模樣。

    孟緒初眉心動了動,江騫這種反應(yīng)讓他覺得驚奇,一時說不出話。

    因為發(fā)燒而緩慢運行大腦努力修復(fù)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沒事……”

    他重復(fù)道:“我沒事。”

    江騫仍然沒有放松,托著他的肩膀讓他坐正,另一只手墊在他后頸下,整個人異常嚴(yán)肅:“那你說悶?”

    孟緒初:“…………”他試探著:“你不悶嗎?”

    潮濕的雨季,潮濕的天空,接連不斷的雨水,空氣里全是悶熱的氣息,讓人喘不過氣,這幾天孟緒初不用除濕器都沒法入睡。

    江騫明明都知道,孟緒初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做出這么大的反應(yīng)。

    江騫緊緊盯著孟緒初,灰藍(lán)的眼睛里涌過很多情緒,最終深深壓了回去,頸側(cè)的血管跳了跳,然后緊繃的下頜逐漸放松。

    他漸漸意識到孟緒初說的“悶”,只是單純字面上的意思,并不涉及健康,也不意味著對方的身體出現(xiàn)了什么差錯。

    看著孟緒初驚愕的神情,江騫才意識到自己的反應(yīng)有些夸張了。

    但他沒多做解釋,只搖了搖頭,“沒什么。”

    并不是他非要小題大做,也不是要摳字眼,這么想著,他又看了孟緒初一眼,孟緒初臉色依然很差,發(fā)著燒也沒能讓他臉上多出些紅暈,仍然只是虛弱的蒼白。

    而剛才孟緒初就頂著這樣的臉色,歪倒地靠在座椅上,垂著眼皮,說話的聲音很輕很輕。

    光線昏暗,江騫恍惚都看不見他胸膛的起伏。

    用這副模樣說“悶”,實在很難不讓人緊張。

    孟緒初將江騫每一個神情都看進了眼里,發(fā)燒是會讓他思維遲鈍,但還不至于變成一個完整的傻子。

    過了兩秒,他就意識到江騫出現(xiàn)這種反應(yīng)的緣由,不由失笑。

    他身上確實不好受,送靈的時候胃疼得厲害,一度讓他擔(dān)心自己能不能撐得下去,但為了不在鋪天蓋地的鏡頭前暈過去,他只能咬緊牙關(guān)緊繃著。

    從靈堂出來那一截路實在是疼,上車后疼痛反而緩解了些,只是剛才過于用力地忍耐后手腳有點脫力發(fā)軟,可能還有發(fā)燒的原因,身上酸痛。

    孟緒初只是想緩一緩,沒想到江騫卻誤以為他快不行了。

    江騫還想去關(guān)空調(diào),孟緒初攔住他:“真的不用。”

    江騫頭也不回:“你覺得你燒成這樣還能吹冷氣?”

    “可你不是熱嗎?”孟緒初說。

    江騫回頭,鋒利的眉頭緊緊皺著:“現(xiàn)在不是我熱不熱的問題,是你身體根本受不了。”

    他順著衣袖抓住孟緒初的手腕,明明在發(fā)燒,額頭燙得厲害,手心卻一片冰涼冒著冷汗,嘴唇一張一合蒼白干澀。

    江騫簡直覺得連軸轉(zhuǎn)幾天下來,把孟緒初人都轉(zhuǎn)傷了。

    他沉著臉:“現(xiàn)在繼續(xù)吹冷氣我們也不用去海岸了,醫(yī)院就在前面,轉(zhuǎn)個彎就——”

    “我不也是關(guān)心你么。”孟緒初輕聲打斷。

    江騫猛地一卡殼,就感覺孟緒初在自己尾指上捏了捏,“你這么熱著多難受。”

    江騫尾椎都麻了。

    他其實很清楚,孟緒初只是為了讓他閉嘴才這么說的,這個人有無數(shù)種敷衍人的招式,哄的騙的軟的硬的,沒有底線。

    而突如其來的體貼關(guān)心更是最致命的一招。

    畢竟江騫胃口大吃得雜,軟的硬的都吃得下,比孟緒初更沒有底線。

    江騫醞釀了很多話,被這么一打岔,全部卡在嗓子眼,一時間不知道該挑哪句說。

    是該嚴(yán)厲強硬一點好讓孟緒初知道發(fā)燒的嚴(yán)重性,還是該溫聲細(xì)語哄著,免得他一生氣胃更難受。

    江騫就這么一眨不眨看著孟緒初,發(fā)呆地想著,孟緒初卻被他的表情逗得笑了起來。

    上揚的嘴角刺破了總是溫和卻像戴著面具的面孔,眉眼間的靈動自然而然溢出來,又帶著一絲生病后虛弱的柔軟。

    江騫心神晃了晃。

    更想不出答案了。

    唰啦——

    車門被毫無預(yù)兆拉開,穆蓉手指扇著風(fēng)走進來,視線唰地停在他們交握的手上。

    孟緒初頃刻抽出手,收斂起笑意,仿佛那種柔軟無害的神情從未在臉上出現(xiàn)過。

    一切都發(fā)生在同一瞬間。

    穆蓉反應(yīng)了一瞬,反手砰地拉上車門,動作迅速到幾乎要看不出那片刻的頭腦風(fēng)暴。

    車是輛長賓利,有冰箱和小酒柜,穆蓉在離兩人將近一米遠(yuǎn)的地方坐下,努力自然地笑著:“今天真是熱死了人昂,是吧緒初?”

    孟緒初笑道:“是有點,您需要把冷氣調(diào)低一些嗎?”

    穆蓉剛要說好,又覺得孟緒初身邊那個混血保鏢好像在盯著自己,有點嚇人,如坐針氈。

    她連忙擺手:“不用不用,我喝點水就好。”說著給自己到了杯威士忌,哐哐放了半杯冰,對上孟緒初略顯震撼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笑:“緒初也來一杯?”

    孟緒初一抿唇,客氣道:“我不用了,您喝開心。”

    穆蓉又看向江騫,從容地假笑著:“小江呢?”

    江騫嚴(yán)肅:“謝謝,我不需要。”

    “……”

    穆蓉只好自己喝起來。

    她心里有事,酒喝得不靜心。

    上車時兩只交握的手總在眼前晃,雖然只有短短一瞬,穆蓉卻好像連他們膚色的差距,手掌的大小,指圍的粗細(xì)都看得一清二楚,強烈的沖擊讓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車子緩緩發(fā)動,路上沒人說話。

    孟緒初一直是話少的,又因為生病沒精力寒暄。

    而江騫語言水平忽高忽低,間歇式抽風(fēng),對穆家人向來說話不超過三句。

    穆蓉一個人喝酒喝得魂不守舍如芒在背,甚至喝出了汗,三兩下把自己身上的喪服也脫了。

    孟緒初原本靜坐著養(yǎng)精神,驀然看到穆蓉的動作,心里騰起一股怪異感。

    他輕輕蹙了蹙眉,沿著心里那條若隱若現(xiàn)的線仔細(xì)摸索,忽然明白了到底是哪里奇怪。

    穆蓉扣子解得太快了。

    那么長一排盤扣,她居然一下子就解完了。

    可剛才江騫替他解的時候,分明磨蹭了好半天,從脖子一路往下,每顆扣子下的皮膚都被江騫若有若無地碰得滾燙。

    而他發(fā)著燒,竟然到現(xiàn)在才反應(yīng)過來。

    他猛地看向江騫。

    江騫坦坦蕩蕩坐著,投來正人君子的目光。

    ·

    車子駛出市區(qū)往碼頭走,普里海難有亞水市最長的海岸線,供養(yǎng)出了不少黃金碼頭。

    海岸深處有幾處私人住宅,是用來度假庭院。

    豪車接二連三護送載棺槨的卡車進入別院,到這里規(guī)矩就沒那么嚴(yán)了,孟緒初沒繼續(xù)跟著送,讓江騫跟上去確認(rèn)棺木停好,自己去洗手間洗了把臉。

    他感覺自己好像燒得更厲害了,幾大捧冷水下去才能勉強保持清醒,頭暈暈乎乎的,胃里也翻騰,不得已去露臺吹風(fēng)醒神。

    江騫等棺槨停好,大門鎖上后回來找孟緒初,沒費多少功夫就在三樓朝海的露臺上找到了他。

    這也是孟緒初的習(xí)慣。

    雖然他的身體不適合總吹風(fēng),但他仍然喜歡沒事就往有風(fēng)的地方跑。

    這種選擇幾乎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有時候腦子很亂想出去走走,反應(yīng)過來時已經(jīng)在海邊吹了兩個小時的冷風(fēng),凍得臉一陣青一陣白地回去,又被全家嘮叨。

    此刻孟緒初就是這樣,一邊吹風(fēng)一邊聽電話。

    脫下喪服后他在襯衫外搭了件風(fēng)衣,長長的,深黑的,被海風(fēng)吹得鼓起來又癟下去,不斷在腿邊翻飛著。

    他一手舉手機,一手插在風(fēng)衣兜里,微微低著頭,身前是浩渺的滄海,天空云層厚重,隱隱破出一線微光,他背影高挑修長又格外單薄。

    察覺到江騫的到來,孟緒初回過頭,發(fā)絲飛揚地?fù)现劬Γ坏貌徊[了瞇眼,朝他江騫招招手讓他過來。

    江騫來到孟緒初身后,抬手幫他把扎眼睛的頭發(fā)撥開,借著腥咸的海風(fēng)聞到孟緒初身上好聞的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穆庭樾死了,孟緒初講電話不再避著他,江騫依稀聽到是關(guān)于遺囑的。

    通話幾乎都是對面在說,孟緒初時而應(yīng)兩聲,不一會兒就掛斷了電話。

    “都弄好了?”孟緒初邊問江騫邊低頭發(fā)了條消息,把手機揣回衣兜。

    江騫點頭:“棺槨都處理好放在特殊的儲藏間,有專人看守,”他頓了頓,說:“我們的醫(yī)生也到了。”

    “這么快。”孟緒初手指輕輕按著胃,留戀地看了眼大海,而后轉(zhuǎn)身:“走吧。”

    這里的露臺也種了花,但打理得沒孟緒初家里的好,可見花匠不如江騫用心。

    柔嫩的花瓣被風(fēng)一吹就掉了,有幾瓣擦著孟緒初的褲腿盤旋落在前方,孟緒初差點踩了上去。

    他停下腳步,頓了一下,彎腰撿起那兩片花瓣扔進泥土里。

    孟緒初是惜花的人,江騫沒有阻止他,站在邊上等了一會兒,孟緒初卻久久沒有直起腰。

    江騫覺得不對上前查看,孟緒初就撐著膝蓋蹲了下去。

    江騫一驚,連忙把人扶穩(wěn),聽到孟緒初在耳側(cè)輕嘆了一聲:“不該撿這兩瓣的。”

    江騫撐著他,把他冰涼的臉頰搓熱:“為什么?”

    孟緒初苦笑:“暈得站不起來了。”

    江騫輕嗤:“這也要怪花?孟總好霸道。”

    “唉,”孟緒初嘆息:“你是真不會開玩笑。”

    江騫不置可否,架著他起來,摸摸他的額頭:“回去吧,燒得有點厲害了。”

    孟緒初還是暈,即便被抱著慢慢站起來依然覺得天旋地轉(zhuǎn)。

    江騫摟著他的腰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孟緒初眩暈之下還不忘記推一下:“別這么抱著……”

    江騫冷笑:“那該怎么?松手讓你對大海投懷送抱?”

    臨海建的別墅,露臺下面全是海,而欄桿高度只到孟緒初腰側(cè),江騫毫不懷疑只要自己松手,孟緒初就能當(dāng)頭栽進海里結(jié)束短暫的一生。

    孟緒初又連連嘆了幾聲,控訴他說話難聽,尾音異常地軟,眼見著是燒胡涂了。

    江騫不再跟病人扯皮,捏著他的后頸揉了揉,輕輕拍著后背哄:“緩一緩,我們回去看醫(yī)生了。”

    孟緒初體溫有逐漸飆升的趨勢,江騫不敢再拖沓,帶他去洗了洗臉,就往門口走。

    孟緒初彎腰穿鞋都費勁,江騫讓他在凳子上坐下,一只一只幫他穿好,對他的要求只有坐著別倒。

    好不容易穿好了鞋,打開門正要出去,卻被管家叫住。

    管家在穆家工作了幾十年,是穆海德最信任的幾人之一,他朝孟緒初恭敬地欠了欠身,說:“董事長請您去一趟會客廳。”

    孟緒初借著江騫的力道站起來,“儀式不是都結(jié)束了嗎?”

    “是的,”管家恭敬道:“但請您過去一下。”

    孟緒初想了想:“是有什么事?”

    管家只是笑笑欠身,看向江騫:“江先生也請一起過去。”

    江騫眉梢一挑。

    孟緒初不動聲色的:“叫他干嘛?”

    管家笑著說:“這我就不知道了,您過去吧,大家都在呢。”

    管家嘴上說得嚴(yán)實,但這樣已經(jīng)算給孟緒初提過醒了,有什么事是要他和江騫兩個一起,還得是大家都在的場合呢?

    不用想都知道。

    孟緒初朝管家略一頷首:“多謝,走吧。”

    管家伸手引路:“請。”

    ·

    天色漸漸暗了,會客廳里點起了燈,明晃晃照耀在每個人臉上。

    偌大的室內(nèi),穆蓉、穆世鴻兩家人和以往一樣分作在主座兩側(cè),主座上穆海德?lián)沃照纫谎圆话l(fā)。

    他們面前的茶幾上放著幾個平板計算機,此刻屏幕都沒亮。

    孟緒初視線一一掃過去,發(fā)現(xiàn)人來得真齊,連一直躲在家里的穆天誠都到了,只是胡子拉碴儼然還沒緩過氣。

    孟緒初在穆海德面前站定,略一頷首:“您找我?”

    穆海德點點頭,滿臉疲憊,先招了招手:“緒初,坐。”

    “站著!”穆世鴻突然開口:“做出這種事還有臉坐?”

    他歲數(shù)不小了,常年在外工作皮膚曬得黝黑,此刻臉上卻有隱隱的漲紅,像是揪住什么秘密或者把柄,急欲揭曉卻又不得不做出穩(wěn)重嚴(yán)肅的模樣,呈現(xiàn)出奇怪的面相。

    孟緒初眉梢一挑,反而徑直在最上的位置坐下,笑著問:“我做什么了?”

    客氣的外表下是隱隱的壓迫和無所畏懼。

    穆世鴻也不怵,勝券在握一般,將平板扔到他面前:“你自己看!”

    孟緒初接過來,摁亮屏幕,不出所料是一張照片——他和江騫的照片。

    甚至就來自半個小時前,露臺上。

    江騫背對著鏡頭把他抱在懷里,一手捏著他的后頸,一手摟著他的腰,而他微微揚起頭。

    海風(fēng)把他們衣服吹亂了,孟緒初的頭發(fā)掃著臉頰,面容模糊不清,看上去就像……就像他們在接吻。

    江騫寬闊的脊背將他整個人都裹住,而他依偎其間,從拍攝的角度看去竟然有幾分沉溺的意思。

    孟緒初平靜地把平板放回去:“所以呢?”

    穆世鴻問:“你沒什么要解釋的嗎?”

    孟緒初笑:“您想我解釋什么?”

    穆世鴻也笑了,定定注視了他一會兒,說:“別放下,繼續(xù)往后看。”

    孟緒初于是又拿起平板往下翻,無一例外是相似的照片,江騫抱著他,江騫摟著他,蹲在地上時江騫捧起他的臉頰微微低頭。

    孟緒初不疾不徐地往下翻著,到某一張時手指忽然頓住。

    是在靈堂的休息間。

    他當(dāng)時被江騫哄睡著了,側(cè)躺在沙發(fā)上,很安靜的樣子。

    而江騫蹲在他身前,同樣安靜地注視著他,鏡頭從側(cè)后方拍去,只拍到江騫的側(cè)臉。

    但僅僅只是一點點側(cè)臉,江騫那些復(fù)雜的情緒,占有、疼惜、渴望,都淋漓盡致,像一只千方百計騙到獵物的猛獸,把獵物叼進自己窩里,卻舍不得吃,盤旋又焦急的模樣。

    整張照片的氛圍比前面那些還要讓人心驚。

    孟緒初手指有一絲僵硬,不著痕跡地頓了下,滑去下一張。

    下一張江騫俯下了身,但門框遮擋,誰也不知道江騫到底是親了他,還是只想探探他的額溫。

    除了江騫自己。

    孟緒初不由地去看江騫。

    江騫站在他側(cè)后方,同時垂下眼皮望向他。

    孟緒初從江騫眼里看不到任何與照片里相似的感情,他眼睛如沉水一般,沒有絲毫秘密被戳穿的難堪,也沒有驚訝和慌亂,甚至連被窺探的憤怒都沒有。

    他只是坦然地和孟緒初對視,平靜地提醒:“最后一張了。”

    孟緒初回神,摁滅了屏幕。

    如果說露臺的幾張都在孟緒初意料之中,那靈堂里的那些就完全是他沒設(shè)想過的。

    他真的睡著了,在江騫面前毫無防備地睡著了,對一切一無所知。

    穆世鴻看著他的表情,滿意地笑了:“你還有什么想說的,緒初?”

    好在孟緒初心理素質(zhì)也是極強的,很快就從隱約的驚異中回過神,悠然地看著穆世鴻:“我倒是想問問您,您用這些照片是想證明什么呢?”

    “那種事情你一定要我親口說出來嗎?你就這么不知廉恥?”

    “廉恥?”孟緒初笑了,覺得這種詞出現(xiàn)在對方口里既離奇又正常,他又摁亮屏幕看了眼,轉(zhuǎn)而向穆天誠:“你拍的?”

    穆天誠抬起頭。

    他剛出了拜祭會的丑事,被所有人指著鼻子謾罵嘲笑,神情委頓不復(fù)從前的意氣風(fēng)發(fā)。

    “是我又怎么樣?”他說。

    大概是覺得拜祭會的事是孟緒初有意設(shè)計,穆天誠眼睛血紅,深深盯著孟緒初,“你還真是從來都不缺男人。我、庭樾哥、白卓哥,”他眼珠轉(zhuǎn)動:“現(xiàn)在連保鏢你都要。”

    江騫臉色冷了下來。

    白卓掩唇咳了聲:“天誠你別說渾話。”

    一時間室內(nèi)眾人面露尷尬,只有穆蓉母女還在吃瓜。

    白桑抱著平板在她媽耳邊小聲說:“別說,拍得還挺好,瞧這氛圍感……”

    穆天誠大學(xué)學(xué)的攝影,在做生意方面可以說是毫無天賦,奈何穆世鴻重視長子,一定要他來公司闖蕩。

    以至于專業(yè)技能居然在這種時候才得以體現(xiàn),白桑說著捂著嘴笑起來,被穆蓉一眼瞪回去:“收斂點!”

    然而她自己也沒忍住往照片多看了兩眼,憑心而論這兩人在外形上確實是般配。

    眼見著風(fēng)向要偏,穆世鴻狠狠拍了下桌子:“你們都給我清醒點!”

    他指著孟緒初的鼻子:“你還知道你是誰嗎?啊?!你和庭樾是有婚約的!說白了你就是我們穆家的兒媳婦,庭樾剛走你就能別的男人親過去抱過來,你還把我穆家放在眼里嗎?啊?!”

    他幾乎是破口大罵了,孟緒初依然只是安靜地笑著:“不過是我頭暈他扶了一把,至于親,我是怎么嘴對嘴和他親的誰看見了天誠你看見了嗎?”

    穆天誠抿著嘴不說話。

    他確實沒看見,如果看見了,怎么可能不拍下來。

    “你還想狡辯?”穆世鴻憤怒:“那這些照片總是事實吧?你得承認(rèn)吧?!”

    “我承認(rèn)。”孟緒初說。

    輕飄飄的一句卻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就連江騫都忍不住看他一眼。

    穆世鴻卡殼了一瞬,他準(zhǔn)備了無數(shù)逼孟緒初就范的話突然沒有了發(fā)揮空間,半晌只能痛心疾首地說:“你……你!庭樾才走多久啊你就干出這種事,不知道多早之前就搞上了!”

    “你有證據(jù)嗎?”孟緒初忽然問。

    穆世鴻喉頭一哽,就見孟緒初笑著:

    “現(xiàn)在的照片我不做解釋,但穆庭樾死之前,你有證據(jù)嗎?”

    穆世鴻愣住,臉色風(fēng)云變幻,似乎沒想到孟緒初居然敢這么破罐子破摔。

    只要穆庭樾確認(rèn)死亡,他們就不再有任何牽絆,而孟緒初從來不在乎外人怎么說他。

    “沒有啊,”孟緒初輕聲道:“那就沒什么好說的了。”

    穆世鴻攥緊拳頭,環(huán)視一圈卻發(fā)現(xiàn)周圍眾人全都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不得不求助穆海德。

    畢竟名義上穆庭樾還是他的親兒子,而他向來也看著穆庭樾,不可能到這時候還無理由地偏袒孟緒初。

    “大哥!你就不說句話嗎?!”

    孟緒初也看向穆海德,禮貌地笑著:“您怎么看呢,董事長?”

    穆海德雙手搭著拐杖,一言不發(fā),低著頭五官顯得陰沉無比,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又或者衡量了什么,讓人拿不準(zhǔn)他的態(tài)度。

    穆世鴻手心里都冒出了汗:“大哥!”

    良久,穆海德抬起頭,鷹隼般的目光掃過眾人,最終落在穆天誠身上。

    “天誠,道歉。”

    穆天誠一驚,不可思議地睜大眼:“什么?”

    “我相信緒初的為人,”穆海德沉聲道:“這種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話音落下,沒人再說話,室內(nèi)落針可聞。

    穆天誠根本不敢相信穆海德到這時候還護著孟緒初。

    最終還是穆蓉先笑出來:“是啊,還在這兒說人家緒初,說到底不過是幾張捕風(fēng)捉影的照片,真正在廟里亂搞的,被那么多人看見的倒是摘出去了哈。”

    她譏諷地瞧著穆天誠:“這才是丟臉丟大了啊,哥哥你可不能不管。”

    “你!”

    “都住嘴!”穆海德用力敲了敲拐杖,命令道:

    “天誠,道歉。”

    穆天誠呆在原地,滿臉都是驚駭與訝異。

    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在穆海德的威壓下僵硬地起身,失魂落魄地走過去。

    他步子很慢,像經(jīng)歷著極大的思想斗爭,在巨大的羞恥下慢慢地磨。

    孟緒初靜靜等著他,江騫也在孟緒初身后安靜地收斂著鋒芒。

    可下一秒事態(tài)瞬息而變,穆天誠突然一發(fā)狠,朝江騫揮出了拳頭。

    始料未及的場面讓孟緒初臉色一變,下意識去擋。

    倒不是覺得江騫會受傷,而是他深知江騫的性格。

    江騫看著寡言少語,其實就是一條經(jīng)不起任何挑逗的瘋?cè)裢硪粩傋邮孪聛恚暇w初已經(jīng)能感受到他在壓抑著某種憤怒和攻擊欲。

    穆天誠這時候撞上去無異于是找死,和江騫打架,十個他都不夠塞牙縫的。

    要是真把江騫惹急了下起狠手來,反而不好辦了。

    穆天誠就在孟緒初旁邊,對江騫動手勢必要先經(jīng)過他,一切都發(fā)生得太快,孟緒初來不及多做考慮,直接上前把穆天誠攔住。

    江騫原本絲毫沒把穆天誠放眼里,他那些招式在江騫看來就像是過家家,連手都懶得抬,直接就能撂翻在地上。

    但那一瞬間他承認(rèn)他是想迎上去的。

    太久沒動過手,手心都在發(fā)癢,把讓人心煩的人解決一頓幾乎是本能里迸發(fā)的欲望。

    把穆天誠揍到半死用不了兩分鐘,甚至不會耽誤孟緒初回家看醫(yī)生,江騫是真的這么想的,幾乎就要出手。

    誰也沒想到孟緒初會突然站出來。

    江騫再想變換方向阻攔已經(jīng)來不及,穆天誠橫沖直撞撲過來,原本要落在江騫臉上的拳頭就硬生生落到了孟緒初身上。

    孟緒初悶哼一聲向后退去,腳下不穩(wěn)跌在江騫懷里。

    其實不太疼。

    他早些年也學(xué)過一點格斗,知道怎么在交手里保證自己的安全,即便情況緊急,他也做了一定的抵擋。

    奈何生著病又太久沒練過,力道和靈敏度都不行,穆天誠那一拳還是打在了他胸口上。

    他眼前花了一瞬,撐著江騫的手臂,明明不太疼卻站不起來,手腳突然沒有了力氣。

    江騫像是有點慌,很用力得摟著他,孟緒初耳邊貼在他胸前,聽到江騫心跳得異常的快。

    他想讓江騫別緊張,沒多大事,但耳邊變得亂糟糟的,喉嚨也有點癢,他掩唇咳了聲,緊接著就聽到周遭一陣驚呼。

    穆蓉似乎嚇壞了,連聲問他怎么了。

    孟緒初也不知道,他只是沒力氣而已,江騫卻在那一刻將他抱得更緊,緊到他開始覺得胸口疼,胃也疼。

    他用力吞咽幾下,感到喉嚨里漫開一陣腥甜。

    世界開始天旋地轉(zhuǎn),他捂住唇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里溢出絲絲鮮血。

    穆蓉失聲尖叫。

    徹底失去意識前,孟緒初覺得自己被人抱了起來。

    第28章

    孟緒初突然的暈倒讓人始料未及,失態(tài)朝著失控的邊緣發(fā)展。

    穆天誠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拳頭。

    他是不小心打到了孟緒初,但……但不應(yīng)該是這樣啊……

    空氣在極度的混亂中安靜了一瞬,繼而化為更加猛烈的躁動,所有人都往都這邊涌,試圖看清孟緒初的狀態(tài)。

    就連穆海德都站了起來,目光沉沉的望過來,帶著些許驚愕。

    穆蓉離得最近,清楚地看見孟緒初因為劇烈咳嗽漲紅的臉頰一點點白下來,冷汗從鬢發(fā)里滲出,捂著嘴的指縫開始溢出血線,并且越來越多。

    最后孟緒初臉色幾乎白到發(fā)青,弓著身子顫抖,仿佛在忍耐某種巨大的痛苦。

    這樣的慘烈的變化幾乎發(fā)生在一瞬間,下一秒孟緒初的身影就被擋住,江騫托著他的后腦把他按進自己懷里,替他護住他從來不愿意被人看見的樣子。

    穆蓉捂住嘴不讓自己叫出聲。

    她這才發(fā)現(xiàn)孟緒初竟然真的這么瘦,薄薄的一片被江騫抱著,幾乎完全嵌進對方高大的身形里,只看得到碎發(fā)遮擋后的一點側(cè)臉。

    他原來身體竟然真的不好嗎……

    穆蓉感到一陣心驚肉跳。

    周圍吵吵嚷嚷,其他人爭先恐后想確認(rèn)孟緒初的情況,卻被江騫擋了個嚴(yán)實。

    看到江騫環(huán)住孟緒初的手,穆世鴻忍不住怒道:“你在干什么?!還不快松開!他是你可以抱的嗎!”

    于柳也譏諷著:“是啊,當(dāng)著咱們的面都這樣,私底下還不知道——”

    “閉嘴。”

    江騫冷冷打斷。

    “退后。”

    他聲音不大,因為怕嚇到孟緒初,但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碴子,從空氣里輻射而來,當(dāng)即把眾人釘在原地。

    于柳甚至條件反射地退后一步,反應(yīng)過來后登時氣急敗壞:“你算什么東西!也敢命令——”

    “我讓你閉嘴。”

    于柳又是一哽。

    卻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被一個保鏢威懾住,只覺得被對方幾句話刺得手腳發(fā)涼。

    這玩意兒到底什么來頭?

    穆蓉率先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中回過神來,朝于柳使了個眼色,壓低聲音:“你就少說兩句!”

    于是眾人眼睜睜看著江騫將孟緒初打橫抱起,一步一步往外走。

    胃出血不能經(jīng)受顛簸,體位變化也需要格外小心,是以江騫抱起孟緒初時格外輕柔,讓他安心躺在自己臂彎里,每一步都走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

    沒有驚慌失措的神態(tài),也不似倉皇的逃離,只是像帶著孟緒初離開一個狗都嫌棄的地方,自然又坦蕩。

    這樣的速度哪怕穆海德杵著拐杖蹦跶兩下都能趕上,但全場竟然沒有一個人上前阻止。

    他們像被某種巨大的力量圈禁在原地,除了瞬間的恍惚和心驚肉跳外,感受不到其他,回過神后冷汗浸透后背,涼颼颼的。

    一直到江騫的背影在門口消失了很久,室內(nèi)才又被點燃了火星子,響起馬后炮般的謾罵和茶碗噼里啪啦碎裂的聲音。

    ·

    醫(yī)院離別院不遠(yuǎn),江騫把孟緒初抱上車后,一直等在別墅的醫(yī)生也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來。

    車門砰地一關(guān),朝中心醫(yī)院揚長而去。

    孟緒初的狀態(tài)明顯很不好,面色蒼白,呼吸急促,手足冰涼,出冷汗,還有一定程度的意識不清,都是嚴(yán)重出血的表現(xiàn)。

    醫(yī)生約莫五十歲上下,體態(tài)偏胖,一路跑過來氣喘吁吁的,但還是一刻不停地吩咐讓孟緒初保持平躺,江騫從后抱著他,再將他臉偏轉(zhuǎn)一定角度,以免血液倒流進食管口腔,引起嗆咳。

    孟緒初胸前的扣子被解開了,露出還帶著淤痕的上腹,醫(yī)生拿著聽診器的手一頓,詫異地問江騫:“他自己按的?”

    江騫沉著臉沒有回答,無疑是默認(rèn)了。

    醫(yī)生當(dāng)即唉喲連天:“怎么能讓他這么按啊,會出事兒的啊!唉喲唉喲瘦成這樣哪來的這么大力氣。”

    “沒看住。”江騫輕聲說:“以后不會了。”

    他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略低著頭,醫(yī)生多少能察覺出其中的自責(zé),嘆了口氣不再多說,拿著聽診器朝孟緒初伸出手,卻被江騫瞪了一眼。

    混血兒的眼睛,眼窩深,眼睛大,灰藍(lán)灰藍(lán)沉甸甸的,相當(dāng)有震懾作用,醫(yī)生一哆嗦,“又怎么了祖宗?”

    江騫盯著聽診器:“捂一下,太冰了。”

    “…………什么時候了還。”醫(yī)生無奈抱怨,但到底還是在手心里捂了一會兒,貼上孟緒初的皮膚。

    從胸口一路往下到上腹,醫(yī)生聽得仔細(xì),越聽臉色越凝重。

    不一會兒他收了聽診器,給孟緒初測上血壓心率,嘟囔道:“脈快無力,血壓一直掉,血出得不少啊……”

    江騫皺眉:“那怎么辦?”

    “能怎么辦,咱們這兒什么條件都沒有,只能趕緊上醫(yī)院。”

    醫(yī)生邊說邊給孟緒初注射凝血酶,“也不知道能起多少用……”

    大概是這次出血真的有點嚴(yán)重,孟緒初一直處于半昏厥的狀態(tài),中途汽車顛簸了一下,他竟然又嗆出一口血,沿著嘴角往下,浸濕江騫的衣服。

    江騫小心托著他的后腦,沒讓他被嗆到咳起來,但孟緒初似乎很疼,眉心緊緊蹙著,呼吸急促,心率也越來越快。

    醫(yī)生連忙扒開他的眼皮看了眼,反身沖司機吼道:“開快點!”

    這一下的顛簸讓孟緒初恢復(fù)了些意識,他靠在江騫懷里張了張嘴,江騫立即俯下身:“想說什么?”

    孟緒初只能發(fā)出氣聲,嘴唇開合就會溢出血絲,江騫輕輕幫他擦掉,耳廓貼在他唇邊:“沒事,慢慢說。”

    醫(yī)生見狀也放輕動作,等了一會兒,問:“他說什么?”

    江騫盯著孟緒初被血染紅的嘴唇,眼中似有沉痛,良久才說:“他說渴。”

    人在嚴(yán)重失血時出現(xiàn)口渴冒汗的癥狀,此刻喝水會加重出血,醫(yī)生急道:“不能喝!”

    他湊到孟緒初身邊,哄孩子似的:“現(xiàn)在不能喝水啊小初,等到醫(yī)院叔給你手術(shù)唰唰兩下,過幾天就好了,到時候再喝,很快的啊。”

    他本意只是想用輕松的語句安慰孟緒初,可孟緒初一聽還要過“幾天”才能喝水,當(dāng)即眼睛一閉,把臉埋進了江騫懷里。

    醫(yī)生一愣:“咋還撒上嬌了?”

    江騫揉著他的后腦安撫,冷漠翻譯道:“在氣你膽大包天竟然敢拒絕他喝水的要求。”

    “……”醫(yī)生抓耳撓腮:“你可真是個祖宗啊,我看你才是膽大包天竟然在時候要喝水!跟你說半個門兒都沒有!”

    他兇神惡煞的:“一口不許沾,敢增加我手術(shù)難度我跟你沒完!”

    江騫皺眉:“你別兇他。”

    “哪里兇了?這么多年一直都是這樣的好吧。”

    江騫:“…………”

    車?yán)锍吵橙氯碌模鋵嵅煌耆且驗獒t(yī)生脾氣躁,更多的是為了讓孟緒初保持清醒,江騫清楚這一點,所以即便沒有挑明,他也十分配合地一直跟醫(yī)生說話。

    醫(yī)生拉開孟緒初胸前的扣子,在他上腹敲了敲,又輕輕按了按,問:“現(xiàn)在什么感覺?”

    失血已經(jīng)影響到孟緒初的思維了,他睫毛輕微顫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張了張嘴。

    沒出得了聲。

    醫(yī)生看向江騫。

    江騫繼續(xù)翻譯:“他說脹。”

    醫(yī)生便嘆了口氣,面上看起來輕松,額頭其實已經(jīng)出了一層汗,喃喃道:“能不脹么,裝的都是血啊……”

    話音剛落,就感覺有一道鋒利的目光刺向自己,醫(yī)生抬頭,霎時對上江騫那雙快要殺人的眼睛,灰藍(lán)的眼珠子像要變成血紅的。

    很明顯,他在控訴醫(yī)生那句不吉利的話,要不是抱著孟緒初動彈不得,真像沖過來就要咬人的狼狗。

    “……”醫(yī)生無語凝噎心亂如麻,一拍大腿:“你倆都是祖宗行了吧!”

    他反手把鍋丟給司機:“怎么開的車,怎么還不到!”

    小司機登時手一哆嗦,又得開得快又得不顛簸一路兢兢業(yè)業(yè)把著方向盤的小司機,成了車?yán)镒畲蟮脑┓N,只能含淚再次提速。

    孟緒初對周圍其實不太能有真實的感知了。

    一開始胃里很痛,痛到他想把這個礙事的器官直接割出去喂狗,后來就變成酸澀的脹痛,脹痛到極致后反而消停了下去,一點點變成了無知覺的麻木。

    那一段時間孟緒初很想睡覺,但身邊的人一直在吵,攪得他不得安寧。

    江騫也不知道吃錯了什么藥,話突然變得異常多,和醫(yī)生來來回回地吵著。

    只是他們的聲音像在岸上,而孟緒初被沉在水底,五感失靈,眼前漆黑,他們的每一句話像隔著水波,很久才能晃進他耳朵里。

    但聲音模糊不清,孟緒初一個字都沒聽清。

    靈魂和□□分離,孟緒初的感官變得荒蕪,除了困就是渴,他喉嚨干得要冒火,滿嘴都是生銹的血腥味。

    明明只要一滴水就能解救他的,明明只要一滴水而已。

    可誰也不愿意給他這一滴水。

    僅有的兩個需求都得不到滿足,孟緒初不由升起一股煩躁,繼而又化為無邊的委屈。

    好像他被獨自遺留在荒蕪的曠野,又或者被拋進茫茫大海里,沒有一個人陪他,哪怕只是朝他遞出一根樹枝。

    孟緒初鼻尖發(fā)酸,想哭眼眶里卻涌不出淚水,仿佛身上的水分都被蒸發(fā)殆盡,連哭都沒有眼淚了。

    恍惚中,車門打開,眼前迎來明亮的燈光。

    他又被人抱了起來,耳邊傳來溫?zé)岬谋窍ⅲ墙q在跟他說話。

    江騫輕輕搓著他的臉頰,話音傳進耳朵里有些失真:

    “沒事,別怕……”

    “我們到了……”

    “先不要睡!”

    但世界安靜下來,孟緒初還是一不小心睡著了。

    第29章

    一路雞飛狗跳到了醫(yī)院,雖然全程醫(yī)生和江騫都維持著相對輕松的狀態(tài),但實際情況卻不那么樂觀。

    孟緒初直接被送進了搶救室,但他體質(zhì)差,送進來時有點休克,雖然立刻進行了緊急輸血,但手術(shù)止血依然耗費掉將近常人兩倍的時間。

    江騫坐在手術(shù)室外的走廊里,頭靠在身后的墻壁上,眼神是空洞的茫然。

    他想起剛到醫(yī)院時,術(shù)前簽字,醫(yī)生將單子遞給他,他拿起筆條件反射就要簽上自己的名字,卻被阻止。

    醫(yī)生手術(shù)帽上浸出了汗,依然嚴(yán)謹(jǐn)?shù)卮_認(rèn)道:“你和患者是什么關(guān)系?”

    當(dāng)時江騫手一頓,一路上壓抑的焦慮、急躁、心疼在那一刻統(tǒng)統(tǒng)化成一片茫然,再然后像跌進了冰潭里。

    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說不出和孟緒初的關(guān)系。

    他知道手術(shù)通常需要直系親屬簽字,但孟緒初和家里關(guān)系非常差,他的父親兄姐被他親手送進了監(jiān)獄,而他的母親在精神病院。

    唯一和他夠得上親屬關(guān)系的孟闊,在前一天臨時被派去外地出差,此刻正在打飛的趕來的路上。

    江騫不知道該怎么描述自己和孟緒初的關(guān)系,如果從最單純的表面看,他和孟緒初連同事都算不上,他只是孟緒初無數(shù)下屬中的其中一個。

    該說是朋友嗎?

    他不知道孟緒初有沒有當(dāng)他是朋友。

    但江騫憑借不太精妙的中文功底,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想被稱作孟緒初的朋友或者下屬,一個都不想。

    也是在那一刻他突然發(fā)現(xiàn),孟緒初是如此孑然一身,危急關(guān)頭連一個能為他在手術(shù)單上簽字的人都找不到。

    而他也同樣如此。

    他自以為和孟緒初還算親密的關(guān)系,被一張手術(shù)單無情地劃爛,將他們分割成涇渭分明的兩條線。

    孟緒初在這一頭,他在另一頭,孟緒初的背影看上去如此孤單,而他也是同樣的孤立無援。

    其實真正緊急時,江騫不是不能先幫他簽這個字,甚至醫(yī)生可以破例冒險先完成手術(shù),畢竟人命最大。

    但最后孟緒初的手術(shù)單是穆蓉簽的。

    她坐另一輛車跟在他們后面趕來,和江騫這種毫無關(guān)系的人比起來,穆蓉至少算半個婆家人,醫(yī)生沒有猶豫,直接將手術(shù)單從江騫手里抽走。

    薄薄的一張紙毫無分量,但當(dāng)其從指間流失時,江騫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失重,拉扯著心臟沉沉下墜。

    他手在空中懸空半秒,而后收回,將筆一同交給穆蓉,平靜道:“麻煩您了。”

    “沒事沒事,救人要緊,”穆蓉連連擺手,唰唰簽下自己的名字:“都交給姑了!”

    手術(shù)室門再次合上,江騫沉默了一會兒,像在消化著什么,很快又恢復(fù)成平常處變不驚的模樣。

    孟緒初這次生病少說得住幾天院,江騫將他手頭積累的工作一一分散下去,又安排好病房,封鎖好消息,很快將一團麻亂處理得井井有條。

    孟闊是在手術(shù)結(jié)束后才飛奔著趕到,見到江騫瞬間眼淚鼻涕流了一路,一進門就吱哇哇亂叫:

    “咋樣了咋樣了?”

    “還活著嗎?嚴(yán)重嗎?!”

    “是不是要抽血?快!抽我的!我倆一血型兒不是親兄弟!”

    “上個月我才體檢過血倍兒干凈丁點病沒有!快來個人給我抽啊!”

    眼見著就要撲去血液中心,江騫揪著衣領(lǐng)把他拽回來:“安靜點,這里是醫(yī)院,血液儲備夠的用不著你。”

    孟闊這才一哽,而后抽抽搭搭:“哎喲我的哥啊命咋這么苦呢……小時候就有大師算過說他折翼的孤星,被貶的神仙,到人間就是受苦的,那大師也沒說這么苦啊……嗚嗚嗚總有奸人要害他!”

    江騫忍無可忍:“住嘴。”

    可孟闊忍不住,他一緊張就愛絮叨,要他閉嘴不如要他的命,忽然他想起什么,瘋狂搖擺江騫的手臂:“簽字呢?誰給簽的?!手術(shù)沒我進行得下去?!”

    江騫冷冷瞧他一眼。

    身后有人咳了聲,穆蓉試探地插嘴:“我簽的。”

    孟闊愣住。

    江騫補充:“手術(shù)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人在特護病房。”

    孟闊徹底呆滯,一時接受不了手術(shù)竟然真的不需要自己,他除了哭嚎沒起到半點作用的事實。

    穆蓉尷尬地笑了笑。

    江騫向客氣地頷了頷首:“今天辛苦您了。”

    “沒事兒,”穆蓉笑笑:“那緒初怎么說都是我看著長大的,舉手之勞而已。”

    她看著江騫,欲言又止:“緒初這身體……”

    江騫不作任何解釋,只認(rèn)真道:“希望您不要外傳。”

    他個子太高,穆蓉本來就嬌小,穿著高跟鞋也只到他的肩膀,哪怕江騫沒有任何施壓的表示,也很輕易地讓她感到一種由骨子里釋放出的威壓。

    穆蓉不由地想到別院的會客廳內(nèi),江騫抱起孟緒初走出去的樣子,那種感覺很特殊,讓人難以描述。

    甚至讓人覺得不適,是一種本身侵略性太強,即便有意隱藏也會從一舉一動中傾瀉而出的壓制。

    穆蓉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作為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對于這種不可控的攻擊性尤為敏感。

    而從剛才短短的片刻來開,江騫行為處事尤其干脆利落,絲毫不像一個整天跟在孟緒初身后唯命是從的保鏢。

    穆蓉相信孟緒初也一定能感受到,畢竟他和江騫可是朝夕相處,但她不明白的是,穆庭樾既然已經(jīng)死了,孟緒初為什么還會縱容這樣一個危險的人留在自己身邊。

    穆蓉面不改色,點頭笑了笑,“這我當(dāng)然知道……那就這樣,我先回去了,有什么幫得上忙的地方盡管叫我,別客氣啊。”

    江騫禮貌地點了點頭。

    孟闊還抹著眼淚,但也自覺地把穆蓉送出去。

    江騫站在原地,看著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電梯口,轉(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地往病房走去。

    ·

    夜已深了,病房里沒有開燈,只有監(jiān)護儀閃著微弱的亮光。

    江騫輕輕關(guān)上門,來到床前坐下。

    孟緒初剛做完手術(shù)還沒醒,帶著氧氣罩,手背上插著吊針,指尖被藥水冰得發(fā)白。

    江騫輕輕拉起他的手,把自己掌心墊在底下替他捂了捂。

    但總是捂不熱。

    孟緒初的手就跟他的人一樣,很難捂熱很難融化,永遠(yuǎn)看似平和卻豎著尖銳的刺。

    好在江騫極具耐心。

    他有一種為了得到獵物可以一動不動蟄伏多年,只為在最后伺機而動一招致命的耐心。

    這是他小時候在原野里生活,捕獵一種以靈巧著稱的獵物時,培養(yǎng)出的習(xí)慣。

    他很耐心地加以練習(xí)并運用在孟緒初身上。

    所以他一動不動替孟緒初暖著手指,直到冰涼的指尖一點點染上自己的體溫。

    中途孟緒初皺了皺眉,喘息有些費力。

    江騫叫來醫(yī)生,醫(yī)生卻說只是因為疼痛,手術(shù)過后疼痛是正常的,為了及時觀察體征變化,并沒有給他添加太多止痛藥。

    怕江騫聽不明白,醫(yī)生還用英文噼里啪啦解釋了一大堆。

    江騫聽懂了,但只在腦海里簡化成:孟緒初還要這么疼很久,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送走醫(yī)生,江騫重新捂住孟緒初的手,嘆了口氣。

    “真可憐。”

    他揉揉孟緒初的眉心,把虬結(jié)的紋路一點點揉開,可一松手又習(xí)慣性地皺起來。

    “又被欺負(fù)了。”江騫沒頭沒腦地說:“怎么又被欺負(fù)了呢?”

    在江騫眼里,孟緒初好像總是一個看上去強硬如鐵壁,實則會因為委屈掉眼淚,尋找溫暖的懷抱抽抽噎噎的非常柔軟的人。

    他總覺得孟緒初會被人欺負(fù)。

    那么漂亮的人,有水晶一樣心和世人無法企及的容貌,這種存在就是天生被惦念和記恨的。

    內(nèi)心丑惡的人會用同樣丑惡的目光來審視他,自私地往他身上賦予丑惡的色彩。

    江騫理解人們面對過分美麗的事物時,想要摧毀的心理,但他不能理解有人想要摧毀孟緒初。

    任何人動孟緒初一根頭發(fā),都讓他覺得是低俗的褻瀆。

    ——當(dāng)然他無賴地將自己排除在外。

    如果這些想法被孟緒初知道,他一定會斜著眼梢露出驚訝又無奈地笑,這種笑是既溫和又帶著尖刺的,讓人情不自禁心向往之。

    然后他會忽略人們動搖的表情,安靜地反問:“你覺得欺負(fù)我的人是什么下場?”

    這點有例可循,從前孟緒初的父母欺負(fù)他,所以他們被關(guān)了起來;穆庭樾欺負(fù)他,所以他死了。

    江騫不知道穆天誠未來的下場,但他想,無論孟緒初做什么,他都會心甘情愿地幫他添一把火。

    只是現(xiàn)在孟緒初給不出任何響應(yīng),他正在漫長的昏睡中經(jīng)歷一輪又一輪痛苦的煎熬。

    某一個瞬間,疼痛似乎達(dá)到昏迷中也無法忍受的程度,江騫看到孟緒初眼角劃過一滴眼淚。

    豆大的,晶瑩剔透的,像珍珠一樣,順著泛紅的眼尾滴雪白的枕頭里。

    江騫怔了一瞬:“怎么還掉眼淚了?”

    顯然孟緒初無法回答他。

    江騫手掌隔著棉被,輕輕搭在孟緒初上腹,問他:“疼的嗎?”

    孟緒初說不出話,他就嘆了口氣,自言自語的:“現(xiàn)在疼了都知道哭,怎么等醒了再問就一個字不說呢……”

    “有人會嘲笑你嗎?孟闊哭得稀里嘩啦的。”

    “……怎么就這么倔?”

    話音剛落,又是一滴淚滑下,不知道他是依然很疼,還是冥冥中聽到江騫的話氣的。

    江騫一哽,覺得喉間酸澀,忽然連心疼的埋怨都說不出口了。

    良久,他手指抖了抖,拭去孟緒初眼尾的淚珠,輕聲的:“不哭了。”

    第30章

    孟緒初恢復(fù)意識是第二天下午。

    但對他來說,醒了不如不醒。

    意識恢復(fù)后,所有知覺也清晰地傳遞進大腦,他越清醒,疼痛就越靈敏,以至于他經(jīng)歷了痛不欲生的七十二小時。

    剛睜眼的時候還好,有種麻藥剛過去暈暈乎乎飄在云端的感覺。

    身下的床墊仿佛也是一團柔軟的云朵,托著他遨游天際,可緊接著風(fēng)云變幻,疼痛從身體深處襲來,如同晴天霹靂,孟緒初都沒來得及反應(yīng),就開始眼冒金星。

    那時候他腦子才逐漸清醒,意識到他的麻藥早過了,甚至連止痛藥都用沒多少,胃里火燒火燎的疼,一直蔓延到咽喉,引起不斷的嗆咳。

    孟緒初趴在床邊幾乎把肺咳了出來,打吊針的手背起了鼓包開始回血,最后咳著咳著還咳出了血絲。

    醫(yī)生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過來又是一通檢查,生怕他術(shù)后繼發(fā)性出血。

    幸好只是虛驚一場。

    胃沒事,咳出血絲是因為嗓子太干,受不了那么劇烈的咳嗽。

    四五個醫(yī)護人員圍著他,重新插了針頭,做了霧化吸上氧,還多加了點止痛藥,孟緒初才算熬過了這一陣。

    本以為只是剛醒過來身體需要適應(yīng)才會這樣,稍微緩一緩就能好,可接下來三天孟緒初依然是一樣的難受。

    他胃很疼,總是反酸燒心,術(shù)后七十二小時禁水禁食,明明什么都沒吃,卻總是忍不住想吐。

    后來他吐得太厲害,醫(yī)生怕這么頻繁嘔吐?lián)p傷胃粘膜再次出血,給他打了止吐針。吐是止住了,但他體質(zhì)敏感,止吐針的副作用讓他頭痛欲裂。

    短短三天,孟緒初就瘦了一大圈,閉著眼躺在床上養(yǎng)神時,時常給人一種生命氣息都很微弱的錯覺。

    所以江騫喜歡把床頭升起一半,讓他靠在枕頭上看窗外的天氣。

    那時孟緒初雖然仍然安靜,但偶有飛鳥掠過時,他寶石般的瞳仁也會跟著轉(zhuǎn)動,睫羽輕顫,留下水波涌動般輕盈的微光。

    如果陽光再好一些,那真是十分寧靜美麗的畫面,像渾濁塵世間的一隅桃源,江騫會不忍心去驚擾他。

    第三天下午,醫(yī)生恩赦,示意孟緒初可以開始進食,不過要從最好消化的流食開始。

    王阿姨一早就起來煲湯,精燉一上午后,得到消息立刻讓孟闊裝了一壺過去。

    湯是好湯,每一份食材都精挑細(xì)選,長時間燉煮將營養(yǎng)全收進湯汁里,即便顧忌著孟緒初大病初愈沒放任何香料,香味也能讓整棟樓的人垂涎三尺。

    放在平時,這樣完美的一壺湯,孟緒初即便胃口再差,也能喝掉一碗。

    但這次生病后,他對食物的需求變得愈發(fā)寡淡,寡淡到極致,似乎沒有任何食物能夠引起他的興趣。

    孟闊小心翼翼喂他喝了幾口,他好好地咽了下去,臉上卻沒什么表情,就像嘗不出好壞一般,神情總是懨懨的。

    孟闊還想讓他再喝幾口,他就抬手擋了擋,而后眉心一蹙,喉頭滾了兩下,沒忍住又吐了。

    江騫推門進來時,病房內(nèi)氣氛不太平靜。

    孟闊圍在床頭團團轉(zhuǎn),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而孟緒初安靜異常,半坐著靠在枕頭上,青白的手指隔著被子搭在上腹,雙目闔著微微偏過頭,鬢邊有細(xì)細(xì)的冷汗?jié)B出。

    江騫腳步頓住,眼前的畫面讓他恍惚回憶起,自己第一次以保鏢的身份來到孟緒初身邊的場景。

    那時候孟緒初也在住院,依然是個多事之秋。

    集團創(chuàng)始人林承安意外離世,作為一手帶大孟緒初,亦夫亦師的親人,他的離世讓孟緒初心中大慟。而緊接著穆家施壓,要他與穆庭樾聯(lián)姻;他的親生父親、兄姐因商業(yè)犯罪鋃鐺入獄。

    同樣是那年的除夕,他的親生母親點燃了家里的房子試圖與他同歸于盡,最后兩人雙雙從二樓躍下,他母親摔壞了腦子,而孟緒初摔斷了一條腿。

    一切都發(fā)生在短短幾個月內(nèi),換成別人大概早就精神崩潰,但孟緒初只是一如既往地平靜。

    清醒過來后,他強硬地將母親關(guān)進精神病院,緊接著就要出席新一輪的集團大會,接替林承安的職務(wù),并作為核心高管在穆海德半退之際代行董事長職權(quán)。

    江騫來到時,是他正要出院的那個下午。

    那時他就跟現(xiàn)在一樣,偏頭靠在枕頭上,依然不太舒服的樣子。

    江騫回憶起來發(fā)覺,當(dāng)時陽光傾斜的角度,都與現(xiàn)在如出一轍。

    當(dāng)時孟闊也在他身邊焦急地轉(zhuǎn)悠,低聲和他說著話,他閉著眼沒應(yīng),一副歲月靜好的樣子。

    然后仿佛是察覺到什么,他眼皮動了動,繼而掀開,江騫看到一雙雖然虛弱疲憊,卻漂亮驚人的眼睛。

    孟緒初視線在他身上掃過一圈,如同裹挾似有若無的清風(fēng),掀動江騫正緩緩加速流轉(zhuǎn)的血脈。

    “新來的?”孟緒初問他。

    江騫說:“是。”

    孟緒初又問:“叫什么?”

    “江騫。”

    那時候的江騫還沒有學(xué)會很好地掩藏自己的本性,也不知道在孟緒初面前應(yīng)該表現(xiàn)出更加低眉順眼的樣子。

    他只是一如既往遵從本心,認(rèn)真地、失神地、甚至有些用力地看著孟緒初。

    然后他發(fā)現(xiàn)孟緒初標(biāo)致的眉心輕輕蹙了一下,轉(zhuǎn)瞬即逝。

    “會養(yǎng)花嗎?”孟緒初忽然問。

    江騫愣了一下。

    孟緒初視線從他身上移開,長長的睫毛垂下來,輕飄飄扔下一句:

    “去后院養(yǎng)花吧。”

    從此江騫稀里胡涂地進了孟緒初的院子,并扎根在他的院子里。

    他其實根本不會養(yǎng)花,對園藝一竅不通,他從小生長的地方種不活這種嬌氣的植物,一陣風(fēng)、一場雨,都能讓它們的花瓣七零八落。

    但孟緒初很喜歡這些東西。

    他會在晨起和傍晚抽出一會兒時間,去二樓的露臺看看花。

    同樣的,他就會在那段時間,透過清晨涼爽的風(fēng)或者傍晚墜落的霞,看到江騫辛勤侍弄花草的背影。

    倒不是江騫投機取巧只在那片刻出現(xiàn)。他很認(rèn)真地學(xué)習(xí)了如何種植名貴的花草,讓它們的花期保持得更加長久。

    他用了極致的耐心,花費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才從庭院走上了二樓露臺,又用了半年走到孟緒初身邊。

    回憶里朦朧又清晰的場景與眼前的畫面的重迭,孟緒初的側(cè)臉同樣內(nèi)斂消瘦,在窗外白光的溶解下顯出幾分深刻。

    他懶散地睜開眼,隨即眼梢一挑:

    “站著干嘛?”

    江騫倏而回神,四散的思緒重新歸整,回到身體里。

    上一次這個時候,他按照孟緒初的命令緩緩?fù)撕螅桓试傅叵г诓》坷铩?br />
    而這一次,他不再需要被命令,抬步上前,從孟闊手里接過孟緒初單薄的身體。

    而孟緒初竟然沒什么防備地靠在了他的肩上,這樣的轉(zhuǎn)變讓江騫的心臟都被燙了一下,一種莫名的喜悅在血液里翻涌。

    孟緒初“嘶”了一聲,皺眉望向他:“你輕一點。”

    江騫一頓,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摟孟緒初的手有點用力,他不著痕跡地放輕:“抱歉。”

    孟緒初卻很敏感:“你今天怎么了?”

    “什么?”江騫替他把被子往上提了提,護住脆弱的胃腹。

    孟緒初沒有被他的舉動打斷思路,接著說:“一直在走神。”

    江騫抿了抿唇?jīng)]有說話。

    可他越是沉默,孟緒初越是執(zhí)著地看著他,明明隔著一段距離,江騫卻像是能感受到他的睫毛掃著耳廓,引起難以忍耐的酥癢。

    他不得已嘆了口氣,“想到了一些事情。”

    “關(guān)于我的?”

    江騫不置可否。

    孟緒初說:“問吧。”

    江騫先是沉默了兩秒,而后抬起眼睛,毫無雜質(zhì)的目光望向孟緒初:“那個時候,你為什么要讓我去養(yǎng)花?”

    孟緒初眉心動了動,仿佛沒料到這個走向,抿著唇偏過了頭。

    這就是不會響應(yīng)的意思了。

    江騫悄悄松了口氣,卻有些分不清心里的空蕩是因為放松了,還是因為失落。

    一直杵在一邊卻毫無存在感的孟闊:“……?”

    好在江騫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他,清了清嗓子調(diào)轉(zhuǎn)話頭,問:“他又吐了嗎?”

    “是啊,”孟闊剛還一臉疑惑,提到孟緒初吃飯的大事就又苦著臉:“太難了,連點湯都喝不下。”

    江騫看向孟緒初,孟緒初絲滑地錯開視線,對這個話題持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

    江騫輕輕笑了笑,接過湯碗:“沒事,醫(yī)生說過剛開始進食是比較困難,適應(yīng)兩天就好了。”

    他舀起一勺湯,放溫后送到孟緒初唇邊,而孟緒初十分不情愿地皺起眉毛。

    對付這種情況江騫早已鍛煉出十足的經(jīng)驗,熟練地抓住孟緒初的下頜,拇指撥開他的嘴唇,將燉得醇厚的湯水送進他唇縫里。

    這時候孟緒初往往會因為潔癖,不愿意湯水灑到床單上,而不得不含進嘴里再咽下去。

    江騫就用百試不靈的這一招讓他喝下了小半碗,然后在他腸胃開始鬧騰起來之前,給他輕輕打著圈揉。

    他能感受到孟緒初確實不舒服,靠在他肩頭臉色發(fā)白,吐息有些急,但最終很頑強地沒再吐出來。

    胃里漸漸消停后,孟緒初眼皮開始打架,江騫讓孟闊先回去,他等孟緒初睡熟了再走。

    孟緒初花了極大的精力去消化那碗粥,以至于后來安靜得像一只洋娃娃。

    江騫把床頭放平,好讓他躺著睡,托起他后頸時,孟緒初卻忽然開口:

    “想看看你準(zhǔn)備怎么處心積慮。”

    江騫心臟猛地狂跳,意識到孟緒初是在回答先前的問題。

    他沒睜眼,就這么安靜地靠在江騫臂彎里,聲音輕得像在囈語,但江騫知道他還醒著。

    孟緒初嘴角扯了扯,露出十分嫌棄的弧度:“結(jié)果竟然只有打時間戰(zhàn)一個手段。”

    江騫一怔,隨后不知道是無語還是欣喜,低下頭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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