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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可以開始進食后,孟緒初決定回家休養。

    雖然他活到現在住院的日子不算少,但從來沒能習慣醫院的消毒水味。甚至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厭惡比起幼年時有過之無不及。

    孩童時代對一切都懵懵懂懂,討厭醫院無非是因為害怕打針吃藥。

    而長大后對于醫院的厭惡,可能來自某些更深的恐懼,比如它總能引起人們對壽數無常的憂慮,擔心身陷其中猶如困于沼澤,被拖住雙腳束住雙手,無法繼續未盡之事。

    孟緒初不確定自己產生這種想法是因為病中多思,還是他本來就是這么多愁善感的人。

    總之他坦然地承認自己討厭醫院,并不顧他人的阻攔堅持要離開這個地方。

    “我已經好了。”孟緒初平靜地說。

    “哎喲我的哥誒,你這哪里就好了啊!”孟闊苦口婆心:“你這才住院幾天?忘了自己怎么吐的嗎?剛能下地就要撒丫子亂跑?!”

    孟緒初糾正:“我今天已經沒吐了。”

    “沒門兒!”孟闊斷然拒絕:“總之你給我好好待著,啥時候醫生吩咐你可以出院了咱們再議,否則休想!!”

    孟緒初:“……醫生說過可以出了。”

    孟闊一哽:“什、什么?啥時候說的,我咋不知道?!”

    兩人大眼瞪小眼,直到來查房的醫生一臉茫然地打破沉默:“你倆干嘛呢?遙遙相望兄弟情深哈?”

    江騫緊隨其后蹙眉不悅:“他們哪里深了?”

    孟闊眼睛一亮,對江騫的冷嘲熱諷置之不理,仿佛看見了和自己統一戰線的戰友般閃閃發光,指著孟緒初:

    “他居然想出院!這不是搞笑嗎,瞧那人瘦得臉白得,哎喲我跟你們說早上下床那腿都打顫!就說這樣咋能出院?!啊?”

    孟闊的嘴一向是有把白的說成黑的能力,尤其對江騫這種中文語境熏陶不夠成熟,只會抓取字面意義的小老外,很容易形成聽風就是雨的絕妙搭配。

    比如此刻孟闊的話語里充滿了夸張的修辭,但江騫只會以為他在紀實。

    于是孟緒初眼前一晃,江騫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現在了他眼前,憂心忡忡的:“你早上又頭暈了?”

    看表情還有一種朝著“都怪我早上沒有陪他”“我為什么要往外跑”“我出去干什么了”“我真該死”的方向發展的趨勢,逐漸露出懊惱郁悶的神色。

    孟緒初連忙說:“沒有的事,你別聽他瞎說。”

    孟闊立刻拿出上輩子干過傳銷的架勢,聲情并茂:“我哪一個字瞎說了??你就是虛得很吶!!”

    江騫眼珠子在他倆身上來回轉了好幾圈,最終定格在孟緒初蒼白的嘴唇上,毫不猶豫選擇和孟闊沆瀣一氣。

    他按著孟緒初的肩,“他說得對,你還是多休息幾天。”

    孟闊露出勝利的表情。

    孟緒初痛苦扶額,覺得江騫簡直白長一張聰明的臉,實際就是個蠢蛋。

    他長長嘆了口氣,覺得身心俱疲,抬手示意醫生:“你來說,你是不是說過我可以出院了?”

    醫生在一邊看戲看得正樂呵,冷不丁被點名,笑呵呵站出來:“是啊,一般這種時候確實可以出院,胃病嘛主要還是靠養,只要沒再繼續出血進食正常,就可以回家休養了。”

    孟緒初放松地靠回枕頭上,嘴角揚起滿意的弧度。

    醫生說到一半,突然被兩道如狼似虎的目光盯著,江騫和孟闊都惡狠狠看著他,仿佛在無聲地警告他好好說話。

    霎時涼意躥上天靈蓋,醫生一卡殼,不得不改口斟酌道:“當、當然,小初你體質差一些,在醫院多觀察兩天大家也更放心。”

    孟緒初的笑霎時凝固。

    不過大家最后都沒能拗過孟緒初。

    孟緒初作為眼前三人的頂頭上司,話語權多多少少還是要大上一些,哪怕因為生病失去了西裝領帶的加持看上去文弱一些,但鎮壓他們三個還是夠的。

    風風火火收拾了行裝就出院,甚至沒回市區里的宅子,而因為孟緒初想要躺在床上就能看見海,去了他們建在海邊的那座別墅休養。

    臨出院前,醫生把配好的藥交給江騫,送孟緒初到大門口,絮絮叨叨地交代他近三天不能洗澡。

    孟緒初站在車前,一手搭著車門,身姿利落修長,儼然一只脫離束縛的鳥兒,聞言皺起漂亮的眉毛:“你別誆我啊,這種微創小手術,別人早在前兩天就可以洗了。”

    他盼望著回家休養,還有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原因,就是想洗澡。

    在醫院里大家把他看得太緊,他的個人衛生基本全靠江騫和孟闊給他用熱水擦,時常讓他產生一種自己是案板上的豬的錯覺。

    “你那身體能和別人比嗎?”醫生也不怵,直接懟回去:“還‘微創小手術’,別人微創完早活蹦亂跳了,你數數你躺了多少天?”

    孟緒初:“……”

    “別回去洗個澡又感冒,然后拖家帶口鬼哭狼嚎來找我看病,我的命也是命啊!”

    江·拖家帶口·騫:“……”

    孟·鬼哭狼嚎·闊:“……”

    孟緒初直接冷著臉鉆進車,車門砰地一響,震得人耳膜發蒙。

    ·

    回家到,孟緒初才算真正到了自己的小天地。

    他的臥室一整面墻都對著海,海風卷起深藍的海水拍打在礁石上,空中時而響起飛鳥的鳴叫。

    孟緒初在窗前站了一會兒,然后關上窗戶拉緊窗簾,再鎖上門,摘掉戒指脫下襯衫,去浴室舒舒服服泡了個澡。

    在醫院待了這么些天,他早就受夠身上黏黏膩膩的滋味,也再也無縫忍受連頭發絲里都是消毒水的氣息。

    這一趟澡泡得他通體舒暢,出來時腳步都輕盈不少。

    天色漸暗,吃過飯后,孟緒初悄悄從后門溜去了海邊,這是他一直喜歡干的事。

    普里海岸的這一片區域只修建有幾棟別墅,平時人煙稀少,而沿岸長達一公里的岸邊矗立著無數黑色礁石,被海水長年累月沖刷后,形成奇異的景象。

    孟緒初有時會找一塊石頭坐上一會兒,可能是借著海風整理復雜的思緒,又或者只是發呆望著隨夜空一起變得漆黑的海面。

    江騫幫王阿姨收拾過碗筷后,在房子里左右找不到孟緒初的身影,就知道他一定又去石頭上看海了。

    他拿了一張毯子,從后門而出,沿著一條小路向前,很快看到了孟緒初的背影。

    彼時月亮已經升上來,月光深藍的傾灑進海里,隨著波濤的起伏而翻轉,又濺碎拍打在礁石上。

    孟緒初也坐在月光里,身影被大海襯托得極其渺小,和著逐漸騰起的霧氣,像一顆閃爍的寶石。

    江騫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這種燦爛的,纖弱的觸覺。

    他脫下鞋,挽起褲腿走近了一些,孟緒初也脫了鞋,海水濺碎在赤|裸的皮膚上,被月光照耀出瑩潤的光澤。

    這片沙灘沒有被開發出來供游客玩耍,沙礫不那么細膩,間或摻雜著被海水拍上岸邊的貝殼石頭。

    江騫彎腰撿起一片完整的,在月光下閃著幽幽藍光的貝殼,清理干凈沙礫,愛惜地收進褲兜里。

    孟緒初大概早就感覺到了江騫的氣息,沒有回頭,輕嘆一聲:“你來得也太快了。”

    江騫繼續走了兩步,就來到孟緒初身邊,他將毛毯抖開,披到孟緒初肩上,孟緒初臉頰被海風吹得有些涼,霧氣濕濡了他的睫毛。

    江騫說:“你來得的時間也不短了。”

    孟緒初低低笑了出來。

    江騫問:“在想什么?”

    孟緒初就扭頭看向他,下頜搭在小臂上,眼瞳如漆黑的寶石,月光將他每一處裸|露的皮膚都映成近乎透明的顏色。

    江騫眉梢挑了挑,意識到惹孟緒初煩擾的根源在自己身上。

    “關于我嗎?”他問。

    孟緒初點了點頭,“在想你以后該干什么?”

    江騫表情僵了僵,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就又聽到孟緒初說:“一直在我身邊當保鏢嗎?”

    江騫臉色沉了下來:“你在這里坐這么久,就是為了想這些?”

    孟緒初想說不全是,話到嘴邊又改了口:“你不是那種會甘于站在別人身后的人。”

    江騫笑了:“所以你又想趕我走?”

    “不是……”

    孟緒初腦子也很亂,海風吹得他有些發暈,鼻尖全是海面腥咸的氣息,他垂下頭想理清思路,卻被江騫拉進了懷里。

    溫熱的懷抱觸碰冰涼的皮膚,孟緒初被燙得抖了一下。

    江騫卻沒有給他緩沖的時間,按著他的后頸強迫他抬起頭:“那是什么意思?”

    孟緒初睫毛顫了顫,想說穆庭樾既然已經死了,江騫想留在他身邊也不用一直以保鏢是身份。但出口前,卻又想不明白自己在以什么身份說這樣的話。

    江騫注意到了他片刻的遲疑,沒有追問,而是說:“我有我的打算,不管你在想什么,最好不要再動趕走我的——”

    他話音忽然一頓。

    深夜的海邊,咸風陣陣,吹起孟緒初的發絲掃在江騫耳廓,一絲洗發水的清香混著海風飄進江騫鼻尖。

    江騫蹙眉湊到孟緒初頸肩,果然聞到沐浴乳濃烈的果香,是孟緒初獨有的,家里其他男士都不愛用的橙子味。

    江騫不可思議的,“你洗澡了?”

    孟緒初怔住:“什么?”

    “不是跟你說過不能洗嗎!”

    江騫急了。

    好像孟緒初剛洗過澡這件事,比他要趕江騫走還要更嚴重。

    話題轉變得太過突然導致孟緒初呆了一秒,連江騫在他脖子邊左嗅右嗅都沒反應過來。

    “我、我們現在是在說這個嗎?”

    孟緒初發出靈魂拷問,試圖把話題拉回正軌。

    江騫卻只在意他洗澡了,按醫生的說法下一秒就該感冒了,抱著他要把他帶回家測體溫。

    “你等一下!”孟緒初用力推著江騫,而江騫力氣太大,抱他抱得很緊。

    孟緒初在他懷里掙扎,兩人身體緊緊貼在一起,孟緒初伸手就能摸到江騫結實的背肌。

    他指尖顫了一下,縮起腿試圖逃跑,移動中卻猛地蹭到江騫腿|間一個堅|硬的東西。

    “!!”

    孟緒初心臟狠狠一跳,整個人徹底僵住。

    “怎么了?”他神色太過反常,引起江騫的不安,“不舒服嗎?”

    只見孟緒初垂下頭,下頜繃緊,壓著嗓子又隱含怒意:“你能不能收斂一點,這里是野外啊!”

    “……?”

    江騫開始還沒明白,但看孟緒初逐漸紅起來的耳尖,和閃爍的眼神,瞬間明白他誤會了什么。

    但他沒解釋,而是反問:“我怎么了?”

    “你還問我?”孟緒初簡直覺得不可思議,咬牙切齒:“你是一碰水就發|情嗎?!”

    江騫低頭看著他,黑夜里眼窩格外深邃,漆黑的眼瞳閃著光,而后溢出一絲笑意。

    像有什么可愛到他心尖上了似的,那笑容無法收斂,逐漸加深,最終化為張揚的大笑,埋在孟緒初頸肩笑得肩胛聳動。

    他從褲袋里摸出那枚貝殼:“你在說這個嗎?”

    深藍的月色下,“堅|硬”的貝殼閃爍傲人光芒。

    “…………?!!”

    意識到自己鬧出了一個怎樣巨大的烏龍的后,孟緒初脖子都梗了起來,后背一片僵硬。

    他感覺心里火燒火燎的,再燒一會兒就能燒滿整張臉,讓他丟出人生中最大一個丑。

    “你……”孟緒初頑強地試圖甩鍋給江騫:“你沒事往兜里揣貝殼?!”

    “因為我有收集貝殼的愛好。”江騫誠懇地笑著,然后湊到他耳邊:

    “但是貝殼不會發|情啊寶貝。”

    孟緒初忍無可忍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滾。”

    作者有話要說:

    初初(黑臉):好丟人

    第32章

    夜晚溫度低,白天的濕熱退去后,海風撲在臉上帶來涼爽的氣息。

    只不過低溫非但沒能降低孟緒初身上的溫度,反而讓他越發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有多羞惱無措。

    要知道他是一個沒有童年的人,即便在豆丁大點需要被拍著背讀童話故事哄睡的年紀,他也能習慣被關進漆黑的小房間,一個人縮在被子里入睡。

    從來沒有人抱著他喊他寶貝,幼年時求而不得的東西,偏偏等到二十好幾不再需要的年紀又出現了。

    孟緒初感到很別扭,卻說不清這種別扭是單純的羞恥,還是混雜在羞恥里的那一點點迷茫與無措。

    他心驚了一瞬,而后猛地推開江騫:“你少說話吧。”

    “為什么?”江騫笑著問。

    孟緒初趁江騫松勁的空當從他懷里鉆出來,脫離溫熱的懷抱,海風驟然吹得人一激靈,涼意卻讓大腦更加清醒。

    他不再貪戀溫暖,敏捷地從礁石上跳下去,頭也不回的:

    “因為你口音很難聽。”

    “你以前明明說過我發音很棒。”

    “我騙你的!”

    江騫就又笑起來,笑聲摻在海風里由遠及近,顯然是他正追隨著孟緒初的腳步快步上前,動作比孟緒初迅速很多。

    孟緒初很快就能看見身后月光投來的影子。

    他不由再次加快腳步,幾乎要在沙灘上奔跑起來,海風貼著額頭拂過臉頰,把他衣服吹得鼓起來。

    他只穿了一件很薄的白色針織連帽衫,領口和衣擺都寬松,被海風一吹衣領就向一邊歪斜,露出纖長的后頸和肩膀那道深深往下蔓延的傷疤。

    江騫腳步倏而一頓。

    身后沒了聲音,孟緒初下意識回頭,就見江騫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一手拿著毯子,一手拿著他的鞋。

    黑夜讓孟緒初的視力更加糟糕,憑借微弱的月光根本無法看清江騫的表情。

    他不由地停了下來,正要開口,江騫卻先笑了,仿佛那片刻的停頓不存在一般,嘆了口氣:“你要跑也先把鞋穿上啊。”

    孟緒初皺起眉,認為江騫是故意稍作停頓,以退為進吸引的他的注意。

    他扭過頭,一言不發繼續往前走。

    “慢一點。”江騫很無奈:“這里沙灘很糙,小心石頭劃腳。”

    話音剛落,孟緒初身子就扭了一下,晃蕩著要摔不摔的樣子,而后才費力又別扭地站定。

    江騫一愣,三兩步上前扶住孟緒初的手臂,不可思議地:“真劃腳了?”

    孟緒初嘴唇緊抿著,發絲被海風吹得格外柔軟,皮膚在月光下白得像玉,眼角眉梢卻統統寫著“我不好惹”幾個大字。

    江騫越看越覺得孟緒初就算生氣也是可愛漂亮的,他一邊恪盡職守壓下上揚的嘴角,一邊又忍不住抬手幫他撥開額邊的碎發,輕聲問:“怎么了寶貝?”

    孟緒初冷著臉:“聽說過烏鴉嘴嗎?”

    這么耳熟能詳的中文江騫還是懂的。

    意思就是孟緒初確實劃腳了,但他是個小別扭,不愿意承認自己是因為害羞光著腳丫亂走才受傷的,撒著嬌要把鍋江騫的嘴上。

    但江騫非常有眼力見的,沒把這個解釋告訴孟緒初,畢竟他在里面攜帶了那么多私貨,讓孟緒初知道了一定會炸毛。

    那樣就更像撒嬌了。

    江騫勇敢地背下了這口鍋,無比熟練地把孟緒初拉進懷里:“怪我怪我,”哄小孩兒似的拍拍背:“怪我沒直接抱你回去。”

    孟緒初眉心狠狠一跳:“你在說什么鬼話?”

    江騫卻身體力行將他抱了起來,“不想穿鞋也可以,抱回去就行,還不會受傷,怪我沒想起來。”

    孟緒初:“……你可以一直想不起來。”

    江騫低低笑了,拖著他的屁|股往上顛了顛,孟緒初霎時一僵,后背不可控制地攀上一片酥麻。

    “唉,不至于啊,”江騫拍拍他的后腰:“就抱一下。”

    孟緒初深吸了口氣,仔細聽嗓音有些發顫:“給你最后一次機會,閉嘴。”

    江騫笑著湊到他耳邊,帶著惡意的玩味,用氣聲說:“知道了。”

    滿意地看著孟緒初側頭一言不發維持端莊,耳尖卻拼命出賣他,耀武揚威地變成粉色,還會輕輕地發抖。

    終于孟緒初忍無可忍:“別盯著我耳朵了,你沒有生理反應嗎!”

    孟緒初堅信自己內心很平靜,他從小耳朵就容易紅,外界的一點刺激都有可能讓它發紅充血,但這并不能怪孟緒初。

    成年以后手里有了些閑錢,孟緒初甚至想過重金重塑一雙嶄新的耳朵,奈何科技還沒有迅猛到這種地步,他只能和這雙與自己性格完全不匹配的、總是羞答答的耳朵苦苦相伴。

    所以他習慣把頭發留得長一點,蓋住耳朵尖,但這樣又會讓他看起來更加文弱好欺負,對他這種年紀輕輕就需要管理一大堆比他年長許多的老油條的人來說,是致命的打擊。

    長年累月和自己外貌作斗爭后,孟緒初才摸索出一套不會損礙自己的威儀的辦法,那就是無時無刻保持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面部軟組織少,五官精致,輪廓流暢,再配上淡漠的神態,就會形成一種捉摸不定,讓人看了心里發慌的氣質。

    這么多年了,這一招對絕大部分人都有奇效,但偏偏嚇唬不了江騫,甚至于他越露出這種表情,江騫越像被撓了尾巴似的,惡趣味的要逗弄他。

    以前江騫知道收斂裝乖,孟緒初好歹壓制回去,現在江騫不藏了,孟緒初反倒一時半刻拿他沒辦法。

    江騫抱著孟緒初在輕盈的海風里往回走,揉著他的脊背安撫:“好了好了,不生氣,我也有生理反應的。”

    “比如呢?”孟緒初一哂,等著他自投羅網,把難堪的秘密公之于眾。

    江騫忍著笑:“比如我會像貝殼一樣發|情。”

    “…………”

    孟緒初差點直接惱羞成怒。

    別墅漸漸靠近了,窗戶里的暖光星星點點灑出來,孟緒初揪著江騫的衣領咬牙切齒:“別出聲,從后門進,被人看見我真的會掐死你。”

    “好。”江騫一點不敷衍,非常尊重他的意思小心打開后門,抱著他輕手輕腳往樓上走,還認真幫他分析掐死自己的可行性——

    “但是你現在太瘦了,”他說:“你需要明天多吃一點,后天也多吃一點,每天都多吃一點,這樣未來某一天就有機會掐死我了。”

    “…………”

    孟緒初累了。

    萬幸的是,他把江騫當成一根樹枝子,自己像考拉一樣掛在上面被抱回來的樣子,沒有被人看見。

    孟闊好像出去玩了,而王阿姨在自己臥室里看八點檔倫理劇,整座屋子靜悄悄,除了江騫帶著笑意的絮叨外,只有孟緒初無聲的沉默。

    回到臥室,孟緒初覺得腳心有點痛癢,趁江騫轉身時悄悄看了眼,腳心確實被石頭劃了個小口子,破過皮流過血現在已經結痂,變成一道深紅的血線。

    依照孟緒初對傷病的態度,沒再流血就約等于痊愈,他不打算管這道小小的口子,把江騫往門外推:“時間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江騫剛拿了碘伏和創可貼過來,聞言不置可否,只拉著他的手腕,按他坐到床邊:“腳抬起來我看看。”

    “不。”

    “?”江騫笑了:“為什么?”

    孟緒初警惕地收緊腳趾:“那你為什么要看?”

    江騫失笑:“給你擦藥啊。”

    “不用,不需——”

    話沒說完就被人抓著腳腕抬起來,江騫“嘖”了一聲:“怎么長的口子還不用?”

    孟緒初平靜的:“這么淺的口子再晚一點都愈合了。”

    兩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無聲地對峙幾秒,江騫忽然蹙眉,用平常的語氣說出了句駭人聽聞的話:

    “你怕我要娶你?”

    孟緒初心里“咚!”的一聲,像被砸了一悶錘,茫然又驚悚地:“什么?!”

    江騫卻收斂了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我聽說在傳統的亞洲,男人看了女人的腳,就意味著要娶她,你在擔心這個嗎?”

    “…………”

    孟緒初極其罕見地露出了呆滯的表情。

    他張了張嘴卻因為槽點太多而一句話也說不出。

    要怎么告訴江騫那是封建社會才有的說法?而且——

    他是個男的啊!

    “你……”孟緒初欲言又止:“你都是哪里聽來這些的?”

    “以前你罰我抄書,書上提到的。”

    孟緒初頓覺心在滴血,原來這都是他自己造的孽?!

    “你就只記這些了?”孟緒初抓緊被子:“我讓你抄的書里,還有那么多行俠仗義波瀾壯闊的故事,你都不記就記這些?”

    “那些我也記得。”江騫說。

    孟緒初閉上了眼。

    見他久久不再說話,江騫神情更加嚴肅,鄭重道:“雖然我的確想娶你,但你放心,我不會因看了腳就逼你,至少要多看——唔?”

    孟緒初用力捂住江騫的嘴,指尖都有些發抖。

    他越來越覺得江騫說這一切根本就是在逗弄他,這人還不至于蠢到認真覺得那種封建習俗至今還在沿用。

    果然,江騫眼睛彎了彎,被捂住嘴后,灰藍的眸子更加深刻,在昏暗的臥室里閃爍著惡劣的光。

    孟緒初頭暈了一瞬,氣惱之下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一直以來都太過于縱容他,導致這人現在敢對他蹬鼻子上臉。

    他低下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按住江騫的肩膀,用力往外一推:“行了,滾吧。”

    江騫卻不走,“你腳還有傷。”

    孟緒初低聲:“藥留下,我自己擦。”

    “你能自己擦腳心?”

    “為什么不能?”孟緒初說:“我韌帶很不錯。”

    江騫眉梢一挑:“真的?”

    有時候,孟緒初的要強體現在方方面面,甚至于韌帶。

    他從小就比別人聰明,比別人好看,比別人目的性強,這種要強在工作學習上幫了他不少,但有利就有弊,過分的逞強到現在就變成致命的弊端。

    孟緒初定定看著江騫,眼里充斥著學霸的執拗:“中學體測,我,坐位體前屈滿分。”

    “這么厲害?”江騫一邊贊嘆,一邊順著腳腕掐上孟緒初的小腿。

    孟緒初繼續說:“全班23個男生,只有我一個滿分。”

    江騫已經來到孟緒初身前,高大的身影俯下來,溫柔地將孟緒初罩在懷里:

    “寶貝原來這么棒,再跟我說說,還有沒有更厲害的?”

    孟緒初扯了扯嘴角:“不算什么,畢竟我小時候學過跳——”

    話音戛然而止,孟緒初被抱著仰倒在床上,身|下是柔軟的床墊,江騫一只手臂墊在他后腰,結實的肌肉觸感明顯。

    孟緒初有點頭暈,睜眼時覺得天花板在胡亂地旋轉,大腦卻突然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差點又被江騫帶偏了。

    他條件反射地推了江騫一把,但江騫仿佛毫無察覺,俯下身抱住他。

    溫暖的氣息霎時將他牢牢包裹,孟緒初不受控制地戰栗起來,他咬緊牙冠,盡全力抗拒著本能。

    江騫在他耳邊輕笑著問:“學過什么?跳舞嗎?”

    那兩個字像觸碰到什么開關,孟緒初再也忍不住,狠狠抖了一下。

    江騫揉了揉他的后頸,手往下滑,經過腰線和大腿,握住他的膝窩,著力往上提了提,然后慢慢分開。

    膝蓋很輕易地就觸碰到了綢質床單,果然非常柔軟。

    寬松的褲管上滑,江騫低頭就能看見孟緒初膝蓋內側薄而白的皮膚。

    “韌帶確實很棒,”江騫眸色漸漸加深,循循善誘:“寶貝還能不能更厲害?”

    這么不要臉的話引得孟緒初罵了他一句,他反而笑得更加開心,紳士般詢問道:“雖然還沒有娶到你,但我可不可以試一試?”

    孟緒初緊緊閉著眼,牙冠咬得死死的,很想問候江騫八輩祖宗,但一張口顫抖的聲線就會露怯。

    他只能屏息緩過頭暈眼花的一陣,啞聲威脅:“你敢!”

    江騫嚴重笑意深重,絲毫沒有震懾到,繼續逗他:“剛還好好的,怎么又不愿意展示了?”

    孟緒初抿著唇,睫毛抖得很兇,脖頸繃得緊緊的,線條格外漂亮。

    江騫視線一寸寸描摹下去,欣賞夠了才低頭,往孟緒初額頭輕輕落下一個吻。

    孟緒初身體當即像火燒起來了一樣發燙,伴隨肩脊如蝶翼般顫抖。

    江騫忽然停了下來,眉心緩緩糾起,又往孟緒初額頭上親了口。

    就在孟緒初以為今晚事態即將失控時,江騫卻停下所有動作,只抱著他,揉了揉他的后腦勺:“乖了,不試了。”

    孟緒初暈暈乎乎被抱著坐起來,思維莫名有些遲鈍。

    江騫往他身上披了條毯子,摟著他摸他的額頭:“又燒起來,不覺得難受嗎?”

    作者有話要說:

    初初人體觀察——雖然身板脆得風吹就倒,但韌帶軟得天賦異稟,開發空間極大。

    第33章

    事實證明,白衣天使從不會騙人,讓孟緒初不準洗澡,就是不能洗。

    更別提孟緒初還作死地跑去海邊吹了一小時的風,發燒幾乎是必然的結果。

    江騫摁亮了燈,臥室里旖旎與緊張交織的氛圍,隨著暖光傾瀉逐漸消散,化為窗前掀起紗簾的團團海風,蕩開在夜色里。

    他松開孟緒初,嘆了口氣:“還是得先把身體養好。”

    光線明亮了,也把孟緒初的理智徹底找了回來,他抬腳直接把江騫踢下床,翻身裹進被子里,冷笑一聲:“還是你想得美。”

    江騫只是彎了彎唇角,并沒有試圖反駁,反正說再多都不如做一步,而孟緒初一直是嘴硬的。

    他給孟緒初找些溫和的感冒藥吃,又用濕毛巾給他擦干凈手臉,再把腳心的傷口清理干凈貼上創可貼。

    一套流程弄下來,時間漸漸晚了,孟緒初靠在床頭昏昏欲睡,江騫就熄掉明亮的頂燈,留下兩盞昏暗的壁燈。

    孟緒初燒得不重,江騫沒給他吃退燒藥,怕吃完反而胃痛,弄巧成拙,只在額頭給他貼上退燒貼。

    孟緒初雙眼已經闔上了,呼吸逐漸勻整,睫毛還有些輕顫,正是處于清醒和熟睡的間隙。

    江騫在床前蹲下,撫了撫他的額頭,又伸進被子里按了按他的上腹,輕聲問:“胃疼不疼?”

    孟緒初意識大概有些迷離了,反應了好幾秒才呢喃道:“不疼……”

    “好。”江騫熄掉所有燈,在床邊坐下,輕輕拍著他的背:“睡吧……”

    “睡醒就好了……”

    月亮不知不覺升到了很高的地方,攀上枝頭,滑過云端,又繼續往上走,直到天邊漫上青光,太陽為他照亮回家的路。

    第二天是個晴天,孟緒初醒過來時燒已經退了,只剩下著涼后斷斷續續的咳嗽。

    咳嗽不像發燒,不可能一晚就好,按照孟緒初的體質,至少會陪伴他一個星期。

    孟緒初對此習以為常,只要不繼續發燒就是好現象,起碼說明他沒有光速打臉,“拖家帶口”“鬼哭狼嚎”地去找醫生看病。

    他悄悄松了口氣,下床洗漱。

    燒是退了,但后遺癥還在,下樓時孟緒初才覺得膝蓋發酸,手腳都沒力氣。下到一半,竟然需要停下來在欄桿上撐一會兒,才能接著往下走。

    體力居然這么差了嗎?

    孟緒初有些心驚,連早飯也吃得興致缺缺,某一瞬間忽然想起,膝蓋發酸有沒有可能是因為昨晚被江騫拉過韌帶?

    可以前他再怎么壓腿也不至于酸得下不來樓梯,難道是歲數大了,連韌帶都變差了?

    孟緒初更加郁郁寡歡。

    好在他并沒有那么多時間可以為這些小事煩擾,身體大致恢復,意味著他又要開始工作,處理那一大攤子事。

    生病這幾天,孟緒初幾乎沒有任何精力過問公務,今天公司又有高層會議,他不得不回去一趟。

    海邊的房子好是好,就是遠了些,來往公司相當不便。他想了想,叫來王阿姨,讓她準備一下,今晚還是搬回市內住。

    下午,孟緒初帶著江騫回了趟公司,高層會議只有集團的核心人員參會,除了研究院的幾個技術骨干外,就是分管各部的穆家人。

    會議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不帶助理,孟緒初照常讓江騫隨意安排時間,只要在會議結束時回來就行,然后一個人上了大樓頂層。

    推開厚重莊嚴的實木門,會議室內燈火通明,大理石地板被擦拭得一塵不染,在無數吊燈下反射耀眼的光。

    孟緒初來得不算早也不算晚,與會人員大約到齊了四分之三。

    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發覺今天氣氛格外沉默。

    在場眾人見面時都只是微微點頭示意,無人交流,穆世鴻臉色更是灰白的難看,甚至嘴角都起了幾個泡,一副著急上火的模樣。

    孟緒初垂下眼皮,避開上茶的秘書,拿出手機想看看最近的消息,可還沒等他點開郵箱,不遠處忽然傳來“砰!”的一聲,嚇得小秘書直接灑了水,滾燙的茶水在純黑的實木桌面暈開。

    “對不起對不起孟總!都怪我不小心……”小秘書擦著桌上的水連聲道歉。

    “沒事,”孟緒初抬手輕輕擋開,指了指桌上的蓋碗,“收走吧,我不喝。”

    說話間,眾人的目光都追隨著剛才那一聲響看去,是一陣茶盞摔碎的聲音,在會議室正前方,一墻之隔的休息室里。

    會議桌上方,穆海德空懸的主位后,是一面掛著巨幅宋代山水圖的墻壁,墻壁后方正隱約傳來穆海德隱約的呵斥聲。

    聲音傳進眾人耳里時已經很低,但墻體隔音很好,這種程度下都還能被聽見,說明穆海德大概真氣得不輕。

    “看郵件了嗎?”穆蓉就坐在他身側,小聲問他。

    “還沒,怎么了嗎?”孟緒初邊說邊打開郵件。

    “今早剛下的通知,哥哥撤銷了天誠的一切職務。”

    穆蓉說完,孟緒初的郵件也加載了出來,最新的一條,就是那道新鮮出爐的人事任命。

    孟緒初眉梢壓了壓:“到底怎么回事?”

    穆蓉掩飾地咳了咳,環視了下四周,避開穆世鴻的視線,掩唇悄悄在孟緒初耳邊說:“天誠那孩子,在澳門欠了賭債!整整輸掉了三家子公司!這不差點給哥哥氣死。”

    孟緒初一怔,而后捂了捂嘴:“這樣?”

    “嘖,”穆蓉不太滿意地刮他一眼:“你怎么一點都不驚訝?不會是你干的吧?”

    孟緒初笑了:“我昨天才出院呢,怎么干啊?”

    穆蓉一頓:“也是。”

    孟緒初喉嚨發癢,掩唇咳了兩聲又問:“所以他們準備怎么解決?”

    “還能怎么解決?只有把窟窿填上唄。”穆蓉說:“我都沒想到那孩子膽子這么大,拆東墻補西墻竟然瞞到了現在,要不是這個月本部的過去審查,發現他那邊就跟個篩子一樣,他估計還要瞞呢!”

    “我記得本部的審查一般都是下個月,”孟緒初說:“提前的意見好像還是姑姑您提的,多虧您有先見之明,不然只怕要虧得更多。”

    “哎喲哎喲也就一般般吧,”穆蓉被奉承得很開心,笑容藏不住:“我也是看最近庭樾出事,到處都不太平,才想說要提前一點。你瞧二哥那樣——”

    她努了努嘴:“最近正想方設法調錢來呢,這可是挪用公款,窟窿補上就算了,要真填不上,那天誠去保不準還得進去蹲兩年。”

    孟緒初眉梢一挑:“董事長不保他?”

    穆蓉看著他,表情忽然變得有些耐人尋味:“他呀,當著外人的面當然得做出一副大公無私的樣子咯,但背地里多少會幫襯點,不然就二哥那德行,湊得出那么多錢?總之大哥那么要面子,怎么可能真讓穆家的孩子蹲大牢?”

    孟緒初依然有些咳,小秘書有眼力地幫他換了一杯溫水,孟緒初笑著接下,氤氳的熱氣掩住眼底的情緒,輕聲說:“也對。”

    大約又過了幾分鐘,穆海德才從休息室里出來,后面跟著鼻青臉腫的穆天誠。

    他直接讓人把穆天誠趕了出去,在主位坐下,先關心了孟緒初的身體,又問了穆世鴻幾個問題,會議才漸漸進入正軌。

    ·

    結束后,孟緒初和穆蓉一起搭電梯下樓,穆蓉搭著他的肩關切道:“聽說你最近搬去海邊的房子住了?”

    但表情比起關切更像是在八卦。

    孟緒初抿了抿唇,說:“是的,怎么了嗎?”

    穆蓉連忙小聲問:“是不是市里的房子住得不舒服?”

    “還好吧,”孟緒初斟酌道:“只是那幾天生病,想在海邊散散心,今晚就搬回去了。”

    “就這?”穆蓉一臉不可置信,“沒覺得哪兒不好?”

    孟緒初不明所以,雖然覺得有哪里不對,但又說不出來,只好維持禮貌的笑容:“沒有……吧。”

    穆蓉滿臉詫異,欲言又止:“內什么,緒初啊,不是姑說你,你審美真該好好提升一下啦。”

    孟緒初緩緩睜大眼:“…………?”

    ·

    吃完晚飯回到市內的宅子,天已經黑了,夜風怡人,徐徐撲在臉上。

    孟緒初走在院里的石子路上,路燈在地面拖出兩道長長的影子,一道他的,一道江騫的。

    孟緒初一邊走,一邊還是想發笑,荒唐的笑意經過一頓晚飯都沒能壓下去,反而愈發濃烈。

    看見前方那片淺草坪時,孟緒初終于停下腳步,忍不住笑出了聲。

    江騫隨之停下,詫異地望向他,“怎么了?”

    孟緒初轉身,在路燈下微微仰起頭看江騫,路燈把年輕人的眸光映得很純粹,他此刻的疑惑顯然是貨真價實的。

    孟緒初雙手插在風衣口袋里,夜風吹拂衣角,他就這么看了江騫好一會兒才開口:“你之前拿狗去嚇姑姑了?”

    江騫眉心狠狠一跳。

    “就之前她來找我還摔了抱枕那次。”孟緒初繼續說:“你在院子里拿狗嚇她了?”

    江騫不說話,但看神態顯然是回憶起了全部過程,并且默認。

    孟緒初不由得起來:“不是,你怎么這么幼稚啊?”

    ——幾個小時前,穆蓉捏著鼻子,一臉嫌棄地看著他:“你家小江養的那只狗,可太難看了!”

    “先前我以為你也喜歡,都沒好意思跟你說,本來以為這次你是忍無可忍才搬出去的,沒想到你還真喜歡?!”

    孟緒初:“還好吧,人家還是挺高大威猛的……”

    “哎喲喲你都不知道那天他牽出來給我嚇得,心巴子都在跳啊!”穆蓉捂著胸口比劃:“那么大一條狗,就杵我跟前,兇神惡煞盯著我,緒初你咋喜歡那個品種哦!”

    孟緒初不知作何辯解:“也沒有很……”

    “不過我一直想問,”穆蓉又湊過來,充滿求知欲的:“你家那個小江,到底哪里找來的跟他自個兒一模一樣的狗啊?”

    夜色下,孟緒初笑意盎然地看著江騫,問:“哪里找來的呢?”

    夜風吹進喉管,嗆得他又咳起來,捂著嘴脖頸漲紅,卻還是忍不住想笑。

    江騫輕輕順著他的背,滿臉黑線:“哈索不丑。”

    意思是和它長得一模一樣的小江也不丑。

    孟緒初笑得止不住,“叫哈索?為什么?”

    “哈氣的聲音很像這兩個讀音。”

    好草率,孟緒初又好笑又無語,不過想到他們家狗平時不愛叫,也就只能聽個喘氣了,便沒在這上面嘲笑江騫。

    他止住了咳,繼續往前走,自言自語般:“我活到現在,還是頭一次被人嘲笑審美。”

    拍拍江騫的肩:“多虧了你啊。”

    江騫依然是一副不甘心的模樣,弄得孟緒初又笑起來。

    路燈影影綽綽,把孟緒初低垂的睫毛映得根根分明,江騫偷偷看著他彎起的眼睛和雪白的臉頰。

    走著走著,路上突然出現一團白色的東西,在夜風里向孟緒初腳邊飄來,打破了短暫的寧靜。

    孟緒初向后踉蹌著避開,隨即眉心皺起:“哪里來的衛生紙?”

    他對住處的衛生條件要求很高,宅子院子永遠是干凈整潔的,可現在他就出去住了那么幾天,院子里都有衛生紙了!

    孟緒初心里騰起隱隱的不滿,剛想叫保潔過來問話,就被江騫扶著腰小聲提醒:“那是只狗……”

    孟緒初一頓,低下頭定睛看去,還真是條狗!

    只不過因為通體雪白,又只有丁點大,在昏暗的天色下,直接被視力堪憂的孟緒初誤會成了一坨衛生紙。

    “衛生紙”顯然感受到了冒犯,兇巴巴在他腳邊蹦跶,奶兇奶兇地沖他“嗷!”了一聲。

    孟緒初:“……抱歉。”

    江騫扶額,“要不配個眼鏡?”

    他還維持著扶孟緒初的姿勢,手搭在孟緒初腰間,像把人摟在懷里,身高差格外適合低頭耳語。

    孟緒初冷著臉剜他一眼:“我有。”

    “那就戴著吧,”江騫笑說:“你戴眼鏡也好看。”

    “……”

    說話間,有人氣喘吁吁跑出來,離得近了,孟緒初認出是一直跟在穆蓉身邊的小助理。

    小助理滿臉堆笑,恭敬地完了彎腰,說:“孟先生,晚上好!”

    孟緒初略一點頭,指了指腳邊:“這是?”

    小助理連忙解釋:“這是穆蓉女士送您的禮物,她說她下午已經跟你說過了,送您一只可愛的小puppy幫忙美化您的院子!增添一抹色彩!”

    “…………”

    孟緒初驀然想起,下午分別前,穆蓉促狹地睨著眼:“你那個院子就該養點漂亮的東西嘛,那種大狗太嚇人了,你等著,回頭姑就給你送點提升審美的小東西過來!”

    合著就是這團衛生紙?!

    孟緒初花了好幾秒才穩定住情緒,控制住表情,面不改色朝小助理點了點頭:“好,辛苦你了,替我謝謝姑姑。”

    小助理:“應該的應該的,那您忙,我不打擾了。”

    小助理走后,寂靜的院子里,孟緒初和江騫大眼瞪小眼。

    衛生紙還在腳邊轉悠,異常活潑。

    孟緒初深深嘆了口氣,接受了家里即將擁有兩只狗狗的現實。

    他捅了捅江騫的腰,疲憊道:“抱進去吧。”

    等了幾秒,江騫卻沒動,孟緒初不得不抬頭看他:“?”

    江騫卻說:“我不會。”

    孟緒初眉梢一挑:“你不是養過寵物嗎?”

    “沒養過需要的抱的。”江騫誠懇道,他一直接觸的都是皮糙肉厚的東西。但緊接著他頓了頓,似乎覺得哪里不妥,看向孟緒初:“除了你。”

    孟緒初:“……我是寵物?”

    “你需要抱。”

    “…………”

    第34章

    月落無聲,院子里靜悄悄,孟緒初和江騫尷尬地站在原地,看著地上胡亂蹦跶的“衛生紙”。

    “衛生紙”一點不怕生,又是咬褲腳,又是蹭腳腕,鬧騰累了就蹲坐下來,歪著頭看眼前兩個杵得跟麻桿一樣的人。

    “嗷?”它小小的腦袋里充滿疑惑,不明白為什么明明它這么可愛,這兩個人都不抱自己,又湊上去找孟緒初貼貼。

    孟緒初從沒養過動物,就是屋子里那一缸魚,平時都是江騫和王阿姨在照料。

    小狗如此熱情地貼上來,弄得孟緒初毫無招架之力,局促地躲去江騫身后。

    江騫失笑:“躲什么,哈索那么大的狗你都不怕,還怕這種小不點?它咬不到你的。”

    孟緒初沒工夫回答,這坨衛生紙仿佛真的非常喜歡他,他越躲,小狗就越撒歡地貼上來,把孟緒初搞得手忙腳亂,不一會兒就氣喘吁吁。

    “好了好了,”江騫攬住孟緒初的肩,擋在他和狗狗中間,勉強阻斷了那過分洋溢的熱情,“緩口氣。”

    孟緒初站定,理了理略顯凌亂的衣領,稍稍呼出口氣,“我不是怕它,”他凝重道:“我是怕我一不小心踩扁它。”

    江騫笑出了聲。

    孟緒初這話聽上去像玩笑,但他真這么想的,這坨狗狗太小了,小得讓孟緒初覺得一只手就能捏死。

    這種小生命由于過于脆弱,令孟緒初產生一種不知如何對待的恐慌。

    依照孟緒初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湊合著過的生活理念,這只狗在他手下能活過一個月就算有本事。

    本以為至少還有江騫可以依靠,但奈何江騫養寵物的手段更加野生原始,要想伺候這種精細的小玩意兒得從頭學,即便他學習能力再快,也不可能現在一秒速成。

    于是乎,兩人在漆黑的院子里犯了難。

    “——干啥呢你倆?”孟闊從外面回來,一進院子就看見他哥和江騫直挺挺站在院子里。

    走進一看,地上還趴著只狗。

    而那兩人正面面相覷如臨大敵地看著那只狗,活像被包辦婚姻后還被硬塞一娃的新手奶爸,渾身透露著緊張和僵硬。

    ——主要是孟緒初緊張和僵硬。

    江騫已經掏出手機學習精養小狗攻略,看上去真準備挑戰一秒速成。

    孟闊:“……不是你倆至于嗎?哪兒來的狗?”

    孟緒初說:“姑姑送的。”

    “要留嗎?”

    “已經留了。”

    “行,”孟闊聽完也不廢話,直接把彎腰把衛生紙撿了起來,熟練地抱在懷里,招了招手:“咱回吧。”

    孟緒初這才想起,孟闊小時候是和養父母住鄉下的,養過不少小狗,連接生都會!

    他悄悄告訴江騫,江騫頓時眼睛都亮了亮,關掉正在檢索中的手機。

    兩人就像是茫然無措的新手奶爸,偶遇一個從天而降的全能保姆,如釋重負地跟了上去。

    ·

    半小時后,小狗乖巧地蹲坐在沙發上,看著面前三張帥氣的臉。

    它jiojio已經被孟闊洗干凈了,全身通透雪白,引得孟闊不停地揉它。

    孟緒初架起了眼鏡,穿著一套柔軟的米色家居服,盤腿坐在沙發上,低頭看著手機,眉心微微蹙起,異常認真的模樣。

    “品種馬爾濟斯,年齡兩個月零九天,已注射疫苗并驅蟲……”

    他輕聲讀著穆蓉發過來的消息,后面都是一些基本地注意事項,讀了一會兒喉嚨癢,又捂著嘴咳起來。

    江騫往他身上披了條毯子,給他拍了拍背,又遞來一杯水,“先別讀了,喝點水。”

    孟緒初便放下手機,接過來喝了幾口潤喉嚨,捏起鏡框擦了擦咳出的生理淚水,然后靠在沙發上懶洋洋地看著小狗。

    確實很可愛。

    穆蓉所謂的,送來幫他提升審美,美化庭院的小東西,的的確確就是她審美里那種貌美如花的小可愛,難怪孟闊愛不釋手。

    孟闊說話都變成了夾子音,捏著狗狗的兩只前爪,笑得異常猥瑣:“兩個月零九天,你還是個寶寶呀~”

    他喜笑顏開地問孟緒初:“哥,咱寶有名字嗎?”

    孟緒初淡淡道:“我們自己取。”

    “那你想取啥,咱們這么可愛,得起好名兒吧。是不是呀寶寶~”

    孟緒初被他猥瑣的腔調弄得有點頭皮發麻,扔了個抱枕過去:“正常點。”

    孟闊咳了聲,這才把小狗放回沙發上。

    孟緒初點著額角想了想,認真道:“你們覺得……衛生紙怎么樣?”

    “……”

    “…………”

    話音落下,室內驟然沉默。

    孟闊欲言又止:“你是真想問我的意見還是……”

    就連江騫也詫異地看了孟緒初一眼,覺得這人取名的敷衍程度,比起自己有過之無不及。

    孟緒初將兩人異彩紛呈的表情盡收眼底,明明白白感受到了他們對這個名字的嫌棄,和敢怒不敢言的態度,于是微笑道:“當然是在通知你們。”

    “……行吧。”孟闊認命道,舉起小狗的爪子捏了捏:“寶啊,以后你就叫衛生紙了,開不開心?”

    衛生紙顯然不開心,皺皺巴巴地“嗷嗷”叫,還想往孟緒初那邊撲,似乎在對命運發出最后的頑強抵抗。

    孟緒初下意識往江騫身旁躲,皺眉問:“它不滿意?”

    一副朕屈尊賜名給你,你膽敢不從的模樣。

    江騫忍俊不禁,護著孟緒初,睜眼說瞎話:“滿意,你看他笑得多開心。”

    “嗷?!嗷嗷!”衛生紙嗓子都塊嚎啞了,奈何不會說人話,急得團團轉,看上去更像一坨衛生紙了。

    孟緒初越看越對這個名字感到滿意。

    孟闊笑著把小狗薅回來,“喲嗬”一聲:“別了掙扎了小紙,記住啊,以后你大名兒就叫衛生紙了,孟衛生紙。怎么樣,是不是很霸氣?你跟我們姓孟誒!”

    小紙不懂姓孟有什么好霸氣的,別別扭扭哼哼唧唧蜷縮成一團。

    孟緒初覺得小東西這副模樣就是接受了的意思,滿意地點了點頭,叫來王阿姨,又讓江騫把哈索牽進來,家庭成員們互相認了認臉。

    哈索被江騫養得皮毛锃亮,油光水滑,蹲坐時足足有半個成年男人那么高,剛被牽進來時壓根沒看見那一小坨衛生紙。

    還是衛生紙不怕死地主動跑到人家狗腿前嗷嗷叫,哈索一低頭,看到白生生一團,喜歡得緊,下意識抬起爪子就要拍下去。

    多虧孟闊眼疾手快給薅了回來,“干嘛呢你!找死啊!”

    他指著衛生紙的鼻子厲聲教育:“鼻屎大點兒還愛嚇唬人,你是覺得自個兒能掐死人家還是咋的?”

    衛生紙被扼住命運的咽喉,掙扎地:“嗷!”

    孟闊氣笑了:“你還兇起來了?”

    江騫看到這里,不知道為什么忽然低頭笑了下,視線轉到孟緒初身上,笑容一時變得更深。

    孟緒初:“?”

    “看我做什么?”

    可緊接著他就從江騫的笑里察覺出不對勁,像是感受到某種極其晦澀的隱喻。

    幾乎就是剎那間,他福至心靈地理解了江騫腦子里在想些什么,一時喉嚨干澀耳根發燙,低聲呵止:“不許想了。”

    江騫變本加厲地打趣:“怎么,你也想掐死我?”

    孟緒初抿起嘴,不動聲色施加威壓。

    江騫卻湊近,學著孟闊的語氣:“哎喲,兇起來了。”

    孟緒初:“…………”

    該怎么說?他是真的想把江騫掐死算了,但為了不顯得自己和衛生紙一樣,只能一言不發地端著,一時半刻倒拿江騫沒辦法了。

    還是王阿姨的出現救他于水火。

    王阿姨欣喜地抱起小紙,沖孟緒初笑:“孟衛生紙,我記住了,以后有姨一口吃的,就有咱們小紙的一口,哎喲真乖。”

    她逗完小紙又問孟緒初:“小初餓不餓,有沒有想吃的,姨給你弄。”

    孟緒初在王阿姨這里找回了正常的尊重,眉心舒展了些,“不用了。”他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宣布道:“不早了,大家都去休息吧。”

    孟闊喜滋滋地應下來,把小紙夾在咯吱窩里:“走咯!小紙今晚就跟叔住啊,叔帶你去洗澡,趕明兒再給你搭個窩……”

    孟緒初也起身回房間,毫不搭理江騫,像只高傲的孔雀揚長而去,砰一聲關上門。

    剩江騫在原地失笑著搖頭。

    ·

    半夜,孟緒初睡著睡著被熱醒了,迷迷糊糊感覺臉上濕濕的,有什么東西在他耳邊拱過去拱過來。

    他迷迷糊糊睜眼,黑暗中,枕邊有團白色的漂浮物!

    “!!”孟緒初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一巴掌拍開。

    下一秒,伴隨物體墜地的聲音,響起一聲凄慘的“嗷!”

    孟緒初還沒徹底習慣家里多了一坨掃不走的衛生紙,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自己干了什么,驟然清醒。

    他驚坐起來,卻因為低血壓眼前一黑,沒能第一時間檢查衛生紙的情況。

    十分鐘后,房間里燈光大亮,孟闊頂著一頭亂毛給衛生紙順毛。

    孟緒初坐在床邊,臉色發白,江騫接了杯熱水讓他抱著暖手,拍著他的背輕聲安撫:“沒事了,不怕啊,有沒有不舒服?”

    孟緒初搖頭,疲憊地按了按眉心,問:“它還好吧?”

    江騫說:“挺好的,很精神。”

    “可我直接它拍下床了,”孟緒初皺眉:“我感覺它好像暈了一秒。”

    孟闊打了個哈欠,“是你暈了一秒我的哥。”

    “……”孟緒初語塞:“是么……”

    但他還是不太放心,雖然他的床不高,地上還鋪著地毯,但狗狗畢竟只有那么大一點,孟緒初真怕出什么問題。

    “你看看它頭頂,”孟緒初說:“是不是起了個包?會不會腦震蕩?”

    孟闊扒拉著衛生紙的腦袋看了眼,又沉默地把毛蓋回去,“那是人家發際線。”

    孟緒初一頓:“好吧……”

    江騫揉揉孟緒初的后腦安慰:“好了,別想了,小狗沒事,你實在不放心的話,明天我帶它去寵物醫院看看。”

    孟緒初這才點點頭,食指抵著太陽穴,低低咳了兩聲:“它怎么會來我這里?”

    “我也想說呢,”孟闊擰起衛生紙:“明明住我那屋,你咋就跑這兒來了?我被窩不夠暖嗎?個小沒良心的。”

    小紙揮著爪子嗷嗚一聲,給孟闊整笑了:“咋滴,你還委屈上了?鼻屎大點兒就知道爬床了,我真小瞧你了啊。”

    他說著看向孟緒初:“哥你以后還是把門窗鎖好吧,狗都這樣,喜歡你就愛爬你床。”他一嘆氣:“我也是沒想到你這么招狗喜歡。”

    江騫聞言眉頭一皺:“狗喜歡人就會爬床?”

    “可不咋滴,”孟闊笑著說:“騫哥你不也養狗嗎,咋不知道?”

    江騫沒答,露出憂心忡忡的模樣。

    他是養狗,但從小到大就沒招過狗喜歡,還真沒被爬過床。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忽然起身往外走,孟緒初拉了一下沒拉住:“去哪?”

    “去把哈索的鏈子拴緊些,”江騫一臉凝重:“它也喜歡你得很。”

    孟緒初登時一個激靈。

    要是哈索那么大條狗來爬他的床,他大概能直接嚇得駕鶴西去,只是想想那個場面,都開始脊背發涼。

    作者有話要說:

    初初:連夜定制加固鐵籠

    (是不是忘了,你家會爬床的狗子不止那兩條呀,還有一條用籠子是關不住噠!)

    小江:誰在喊我?

    第35章

    幾天后,孟緒初需要緊急去A市出趟差。

    穆天誠欠賭債挪用公款的事情還沒完,他在A市用穆安慈善基金修建的希望小學,又出現了體育器材室承重墻坍塌的事故。

    慈善、資本、學校、孩子,幾個詞聯系在一起,很輕易就奪得了民眾的視線,事故一出,物議如沸。

    “16日下午16時14分,A市普善縣穆安希望小學發生坍塌事故,傷亡正在統計……”

    “據悉此次事故是由于器材室承重墻出現裂痕導致。穆安小學建成不過一年,承重墻為何出現如此嚴重的問題?是設計計算出現誤差、還是施工過程不謹慎、亦或者建材本身就不合規?具體原因還在調查中……”

    “兩日前,有消息稱穆安集團A市建設分公司總經理穆天誠,疑似欠下巨額賭債并私挪公款。該消息一經發出便遭封鎖,迄今為止沒有給出任何回應……”

    “若該消息屬實,不難將之與今日事件聯系在一起,本該投于修建學校的善款是否得其所用?若有缺失又從何而去?如此嚴重的坍塌事故是否真為意外——”

    孟闊“啪”一聲關掉平板,輕笑一聲:“這下董事長有的急了。”

    穆安集團一向標榜重視慈善事業,要是這件事處理不好,對整個集團的信譽都會產生影響。

    飯桌上,孟緒初正安靜喝著湯,聞言只是輕輕應了聲。

    今晚王阿姨燉的蓮藕豬骨湯,放了黃芪和黨參,孟緒初不太喜歡這兩種藥材的味道,但他們非說對身體好,讓他至少喝一碗,江騫還揚言說要檢查。

    湯燉得濃稠,半碗下肚感覺比吃掉一碗飯還脹,孟緒初又勉強喝了幾口,就支著額角挪不動勺子了。

    “不過他干嘛讓你去那邊兒啊,”孟闊說:“A市的項目一直和咱沒關系,慈善基金咱也不沾染,明明還有一個穆玄誠就在A市,非得把你也弄過去,他啥意思啊?”

    孟緒初笑了笑:“沒聽董事長說嗎,主要負責人是玄誠,我就是去坐坐鎮,吉祥物的意思。”

    “那還非得費勁巴拉折騰你一趟?”

    穆天誠這一通鬧下來,成了大型社會新聞,不僅引得上頭派專門的審查小組到A市調查,本部也逃不過,連帶著統統遭殃。

    慈善基金主理人一直的穆蓉,她理所當然留了下來,而本部近年一直由孟緒初主管,按理說他也應該留下等候審查。

    可穆海德偏偏把他派去A市,美其名曰幫穆玄誠出主意,誰都知道只是個借口。

    孟緒初低頭,勺子在湯碗里輕輕繞著,臉上沒什么情緒:“就不想讓我留在這兒吧。”說罷又開玩笑似的一揚嘴角:“可能有什么東西怕我看見?”

    孟闊:“……”

    本部這兩年一直在孟緒初手里,還有什么東西是他看不見的?孟闊對他這時候還能玩笑的心態感到佩服。

    江騫換好衣服從樓上下來,前兩天孟緒初把調來了自己身邊當總助,和孟闊一個職位。

    一來這個職位更方便他跟在自己身邊辦事,二來江騫這大半年雖然當著保鏢,卻一直在干助理的事,但保鏢的工資遠遠不及他的特助。

    孟緒初不愿意落個剝削下屬的名聲,索性趁閑下來的空當把他轉正了。

    脫掉板正的制服,換上精良的西服系上領帶,頗有一種從武職轉為文職的新奇感。

    而江騫的身材,足以將任何服裝展示出遠超價格本身的質感。

    “行啊騫哥!”孟闊站起來,跑到江騫身邊左看看右看看:“穿得斯文了,看著也沒那么嚇人了哈,適合帶出去談生意!”

    江騫將他的手擋開:“我平時很兇?”

    “那……也不盡然,”孟闊嘿嘿笑著:“我們嘛當然知道你的脾性,但以前那套衣服太顯氣勢,外人難免覺得不好接近……不過現在好多了,嘿嘿嘿!”

    孟緒初坐在原處聽兩人說話,衛生紙在他腳邊轉轉悠悠地蹭,他就彎腰把小狗抱起來放在腿上,一下一下呼嚕毛。

    他現在已經可以很熟練地抱小狗了。

    雖然剛開始懷里多出一團毛茸茸還會動彈的活物,讓他覺得既新奇又可怕,但很快就習慣了下來。小狗暖呼呼的,趴在他身上時,能把他的胸腹捂得很熱乎。

    衛生紙被擼得很舒服,貼著孟緒初的肚皮蹭過去蹭過來。

    孟緒初一邊擼狗,一邊扭頭看了眼,百無聊賴地想著,江騫要是去當個演員或者模特,不比在自己身邊做事賺得多多了嗎?

    但轉念又覺得,這個人大約不會缺那些錢,便把這句話放回了肚子里。

    于是情況就變成了江騫從樓上下來,而孟緒初只是看著他,一言不發。

    江騫見狀一頓,挑了挑眉:“這么看我不怕我誤會?”

    孟緒初反問:“誤會什么。”

    “誤會你覺得我今天還不錯。”

    孟緒初不置可否:“有自信是好事。”他指了指身側:“坐吧。”

    江騫笑著拉開椅子,瞥了眼他碗里剩的湯:“不喝了?”

    孟緒初淡淡道:“飽了。”

    江騫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果然發現胃都鼓起來了一點,不由驚訝:“這么飽腹嗎?”說著就把湯碗拿遠。

    這種情況確實不能喝了,再喝就得難受。

    他護著孟緒初的胃想幫他揉一揉,手背卻驀地被舔了一下。

    衛生紙從孟緒初外套里鉆出來,氣勢洶洶地“嗷!”了聲,仿佛在警告江騫這里是自己的地盤,干過來就咬碎他!

    江騫:“……”

    他果然從來得不到動物的喜愛,甚至連這種小不點都敢跟他作對,把他當成同類一樣在排斥。

    不過衛生紙又確實把孟緒初的肚子拱得很暖和,江騫思索兩秒,保持了理智沒跟小不點爭寵,按了按衛生紙的頭:“暫時讓給你。”

    小狗立刻趴到孟緒初肚皮上,貼得緊緊的,好像孟緒初是塊人形磁鐵。

    孟緒初失笑,睨了江騫一眼,又把小狗拽松些:“衣服都皺了。”

    江騫雖然沒抱著孟緒初,但一直在他身邊,氣息很接近,孟緒初稍稍扭頭,就能看見他挺括的衣領和喉結下的領帶。

    ——一款深灰色帶暗格紋的領帶。

    有點眼熟,應該是孟緒初的,沒記錯的話,還是不久前他自親自買的。

    領帶款式相當精致低調,只可惜材質偏硬,對其他人來說可能無所謂,但孟緒初戴著總覺得脖子不舒服,所以即便喜歡,戴過一回后也就收進抽屜里不再拿出來。

    現在卻突然跑到江騫脖子上去了?

    江騫順著孟緒初的視線看去,扯了扯領結,趁孟闊上樓的間隙,將下巴搭在孟緒初肩上,無比自然地說:“我沒有適合的領帶,去你衣帽間借了一條,不介意吧?”

    這話著實說得曖昧又無辜,好像孟緒初沒給夠他工資買領帶,又好像他們是可以隨意分享同一條領帶的關系。

    孟緒初定定看了他一會兒,目光里審視的意味逐漸變淡,在下一瞬情緒泄露前又垂下睫毛,撓得江騫心尖發癢低頭想湊近去看。

    孟緒初稍稍向后仰了仰,按著江騫的脖子把他推開,頓了頓,又著手替對方將弄亂的領帶理好,上下打量幾眼:

    “挺合適的,送你了。”

    江騫唇角高高揚起,眼里散布起星星點點的光,蹭在孟緒初耳邊:“老板真大方。”

    這模樣讓孟緒初忍不住想笑。

    之前穆蓉說哈索跟他長得一模一樣,孟緒初還不覺得,現在看來姑姑果然眼光獨到,這倆確實是一樣的藏不住事耀武揚威。

    吃過晚飯太陽快落山了,孟緒初收拾好行李帶著江騫即刻去往機場,孟闊則留下來盯著本部的動靜。

    事發突然,他們需要訂最近的一班航班去A市,但頭等艙已經訂完,只能在經濟艙里有哪兒坐哪兒。

    其實孟緒初不是沒有私人飛機,只不過他們這次去A市,是為了配合上頭審查,不是旅游,也不是蒞臨慰問。

    鬧出這么大的社會新聞,民眾抵觸情緒嚴重,要是再架著私人飛機耀武揚威地飛過去,確實不太好看,還一不小心就會弄得像是某種示威。

    權衡下來,低調前往是最優解。

    孟緒初只在很小的時候坐過一次經濟艙,那時候他還跟親生父母住在一起,大概只有四五歲的樣子。

    去的哪里已經記不清了,只知道出發的時候是晚上,天氣和現在很像。

    他父親脾氣一直很奇怪,喜怒不定,卻在那幾天突發奇想表示要做個好父親,于是策劃了一場家庭旅游。

    和他陰晴不定的性格一樣,那次旅游來得突然且草率,放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一個人說走就走當然無所謂,但一家人沒計劃地外出就會暴露哪里都是問題。

    孟家條件不差,出行都是VIP商務通道,但那次也頭等艙也沒有了位置,一家人在狹窄的經濟艙里擠著。

    孟緒初一直記得母親心情很不好,全程皺著眉毛,還很嫌棄經濟艙里的味道。

    但孟緒初卻不覺得有什么味道,他滿心滿眼只有第一次坐飛機的喜悅,還有剛才過廊橋時,父親怕他踩空,將他抱上了飛機。

    他很少被爸爸抱過,到座位上心里都還砰砰地跳,趴在窗邊看機身巨大的羽翼和閃爍的星空,想象著另一個國家的天空和現在看到會不會不一樣。

    就在他感到最幸福的時候,漂亮的乘務員姐姐在過道里詢問,是否有乘客需要辦理升艙,說頭等艙臨時空出幾個位置。

    他記得母親當時眼睛都亮了,被告知只有四個位置時也沒有猶豫。

    可當時他們全家加上照顧孩子的保姆奶奶總共有六個人,父親還糾結了一瞬,母親卻直接站了起來,帶著哥哥姐姐徑直去往頭等艙,還不耐煩地讓父親趕緊跟上。

    周圍有人竊竊私語,父親似乎面上掛不住,特意交代保姆奶奶好好照顧他,轉頭跟上了母親。

    他們一次都沒有回頭。

    孟緒初直到現在都沒想明白,為什么一家人不能坐在一起,又為什么明明有三個孩子,偏偏只扔下他。

    他那時候太小了,不知道頭等艙是什么地方,就那么好嗎?卻知道自己是被丟下的。

    也是因為太小了,所以他很沒出息地哭了,看天上絢爛的星空也變成了孤單的星星,抽噎著問保姆奶奶,是不是因為他不乖,不該在剛才讓爸爸抱他。

    他記得當時保姆奶奶很心疼地摸了摸他的頭發,過了很久才說:“不怪小初,可能是因為小初坐在最里面,奶奶太胖擋住小初了,爸爸媽媽不方便抱你出來。”

    “不怪小初啊……”她不停重復這一句話,粗糙卻溫暖的手掌拍著孟緒初的背,“都怪奶奶太胖了,都怪奶奶太胖了……”

    沒有什么后知后覺,孟緒初那個時候就知道,那只是善良的老人安慰他的謊話。

    于是便更加不明白,為什么他的親生父母連這樣的謊話都不肯給他一個。

    那時候保姆奶奶已經很老了,旅行回去沒多久就辭掉了工作,又沒多久就死掉了,孟緒初再也沒感受過和那天一樣溫暖的懷抱。

    哪怕后來他被林承安收養,林老師很耐心很溫柔地撫養他長大,教會他做人的道理,他也早已從孩童長成少年,過了只用愛和溫暖就能融化冰冷心腸的年紀。

    總之從那以后,他非常討厭靠窗的位置,討厭看到起飛后孤零零的天空。

    他骨子里不是什么真善美的人,或許那次旅行其實是快樂的,但他也什么都記不得了。

    只有在悲傷無措的眼淚中,埋下的名為怨恨的種子。

    “——飛機即將起飛,請乘客系好安全帶,將手機等電子設備調至飛行模式或關機……”

    孟緒初在播報聲中回過神,扭頭發現江騫一直在看著自己,不知道看了多久,他卻一直沒發現。

    江騫眉心微微蹙著,像隱含了某種不解與擔憂,問他:“不舒服嗎?”

    “沒有,”孟緒初溜走視線,看見江騫擠縮在狹窄空間內的大長腿,笑了笑:“委屈你坐這里了。”

    “沒什么委屈,三四個小時而已。”江騫只是認真地注視著他,“倒是你可能會難受。”

    孟緒初身上很多舊傷,久坐久站都會難受,平常他坐一會兒就會起來活動一下,避免肌肉僵硬。

    可現在的環境,座椅走道都狹窄,想要好好活動幾乎不可能,一趟飛下來想也知道有多難受。

    “沒關系,”孟緒初學著他的話:“三四個小時而已。”

    明明語氣輕快,江騫卻覺得他像在壓抑著什么。他看見孟緒初轉過臉,失神地望向窗外,隔著閃爍的夜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臨近起飛前,孟緒初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袖,露出一種雖然笑著,卻莫名讓人覺得很難過的神情。

    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他心里壓抑喧囂很久,最終忍受不了一般,嘆息著問他:

    “我們可不可以換個位置?”

    第36章

    孟緒初不開心。

    江騫幾乎立刻確定了這個想法。

    他手很冷,換座位時江騫扶著他的腰,碰到他的手背,在狹小的空間里,低頭蹭到他的耳廓。

    連耳朵也很冰。

    而孟緒初的耳朵原本很容易發紅發燙。

    坐下后,江騫捏了捏孟緒初的手指,孟緒初向他笑了笑:“干什么?”

    他神情已經看不出異常,顯然快速調整好了情緒。

    江騫便也不好再說什么,更覺得不該突兀地提問。

    他搖了搖頭,從包里拿出一條毯子搭到孟緒初肩上,借由這個動作短促地抱了抱他,由于是公共場合,由于人多喧雜,他沒有抱得很緊,也沒有停留很久。

    溫暖的氣息逼近,孟緒初在那瞬間產生一種很熟悉的感覺,既是江騫身上熟悉的溫度,又讓他回憶起童年時那個粗糙卻溫暖的擁抱。

    回憶與當下在同一瞬間重迭,孟緒初呼吸不受控制地顫抖了一下,緊接著又被自己迅速扼制。

    他碰了碰江騫的肩,笑著說:“行了,坐好,要起飛了。”

    除了沒回視江騫的目光以外,看不出任何異常。

    江騫低著頭,就這么又看了他大約一兩秒,才收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孟緒初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在機身的顛簸中靜靜閉上眼。

    ·

    抵達A市時已經是凌晨,機場外卻熱鬧喧天。

    媒體聞風趕來,都想第一時間采訪到孟緒初——甚至哪怕采訪不到,拍張照片也是好的。

    穆玄誠親自開車來接,帶了一堆保鏢和媒體抗爭著維持秩序,焦急等在接機口。

    不一會兒,接機口門打開,陸陸續續有乘客拖著行李箱出來,四面八方的相機高高舉起,記者們整裝待發。

    孟緒初幾乎是在最后出來的,身邊依然跟著那個陰魂不散的混血保鏢。高大的男人與他并排而行,沒有說話,孟緒初也抿著唇,一言不發。

    他們站得很近,隨著走動的步伐,孟緒初風衣的下擺時不時掃過江騫的小腿,而江騫恍若未察,在身邊有人經過時還會更加靠近一點,像是保鏢本能的警惕。

    分明只是一段沉默的路程,卻莫名地讓媒體們興奮起來,他們似乎被激發起了某種想象,舉著話筒一擁而上。

    穆玄誠趕緊帶著保鏢趕過去,和江騫一起把孟緒初夾在中間。

    閃光燈此起彼伏,不斷有話筒穿過圍擋伸進來,記者們情感充沛的聲音急切響起:

    “孟先生!聽說您此行前往A市是為了配合有關部門調查,請問情況屬實嗎?”

    “聽聞穆天誠總經理挪用善款用于償還私債,是真的嗎?”

    “小穆總出殯近一月,至今未向外公布遺囑內容,該遺囑是否已在內部爭斗中被犧牲銷毀,集團內職權股權會如何變動,是維持原狀還是大換血,您能否給大家一個解釋!”

    “聽聞小穆總根本就沒有留下遺囑,他的全部遺產將會由您一人繼承,是真的嗎?!”

    ……

    尖銳的提問接連不斷響起,孟緒初自始至終沒有透露一個字,平靜穿梭于擁擠的人群中。

    A市氣溫比亞水低一些,孟緒初身上披著外套,單手攏著衣襟,食指的紅寶石戒指折射出暗紅的波光,在雪白的皮膚上盈盈閃動著。

    他眼簾微垂,眉心輕輕蹙著,唇色依然有些發白,顯然是疲乏倦怠懶于應付的模樣。

    不過他在外向來很少露出笑臉,也從不回答媒體的問題,是以沒有一個記者覺得他這樣冷臉是有問題的。

    穆玄誠擠在孟緒初身側,對于記者的追問不堪其擾,連聲地:“不清楚”“不了解”“無可奉告!”

    “遺囑沒有公布!我們也還什么都不知道!”他大聲說:“如果職權有變一定會第一時間公布!現在的消息都是假的!請大家不要以訛傳訛!”

    如此熱鬧的陣仗引得路人接連圍觀,以為是有什么明星過來錄節目,紛紛舉起手機想拍照,卻發現壓根擠不進去。

    “什么啊……哪里來的流量?”不明所以的路人發出疑問。

    “哪有什么流量啊,”有人笑著說:“希望小學塌了的新聞看了吧?是人家公司上頭的領導來過來調查了!”

    “只是個領導有必要這樣?”

    “……你沒看到他的臉?”

    “擠成那樣誰看得到?”

    “嘖,那你看到就懂了。”

    接連不斷的閃光燈和提問讓人難以忍受,尤其是孟緒初這種視力不太好的,閃光燈太強時,經常會讓他眼前發黑。

    但他們前進的速度卻不算快,不是不想趕緊結束,而是孟緒初根本走不快。

    幾個小時的飛機下來,他全身都僵了,從肩背到后腰的肌肉板結成一片,稍微動一下就抽筋一樣的疼,連帶著太陽穴也突突直跳。

    現在的速度已經是他盡力維持后的結果,如果再快一點,他大概就只能在閃光燈下,展現出僵硬別扭又行動不便的模樣了。

    好不容易逃離媒體的圍追堵截,江騫護著孟緒初上了車,穆玄誠上了駕駛座,主動請纓當司機。

    孟緒初在后座,身形仍然僵硬,單手杵著后腰,脊背卻不敢貼上椅背,仿佛碰一下都疼似的,只能先靜坐著緩緩。

    穆玄誠發動汽車,從后視鏡瞥了眼,問:“緒哥你不舒服嗎?”

    孟緒初垂著頭,側臉一片雪白,緊緊抿著下唇,過了幾秒才說:“沒事。”他笑了笑:“辛苦你開車送我們一程了。”

    夜晚視野不好,穆玄誠不能一直分心關注后座,看了兩眼便移開視線,笑著說:“哪有什么辛苦的,麻煩你大老遠過來一趟,我才是很不好意思,后面的事還得辛苦你多提點我。”

    孟緒初聞言,垂眸笑了笑,沒有說話。

    窗外街景飛逝,時而有光斑從他臉上飛速掠過,映出他額角綿密的細汗。

    孟緒初仍然不能完全靠在椅背上,疼痛刺得他頭皮發麻。

    江騫一言不發注意著他的狀態,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場,他大可以讓孟緒初脫下外衣,靠在自己身上,再給他按揉一下。

    可現在穆玄誠在前面當司機,這種行為顯然不妥。

    江騫思索幾秒,只能在暗處伸手,接著衣物的遮擋,幫孟緒初托一托腰,再稍稍用力上下輕按,給他放松僵硬的脊背。

    剛開始孟緒初咬著唇呼吸發顫,顯然是被按地有些疼,江騫只稍微停頓了一下,沒有放輕力道。

    過了一會兒,孟緒初才稍稍呼了口氣,以略微放松的姿態向后靠了靠,脊背貼在江騫掌心。

    緩過來這一陣后,孟緒初對穆玄誠說:“你按自己的想法做就是了。”

    穆玄誠下意識一瞟后視鏡,遲疑道:“可是……”

    “董事長讓你負責接待審查,主持重建,就是相信你的能力,”孟緒初說:“雖然可能有點辛苦,但你應該清楚怎么做,我就是跟著看看,一切還要你拿主意。”

    穆玄誠聽著孟緒初的話,凝眸思索著,似乎在權衡他話里的意思。

    A市建材分公司雖然仍隸屬于集團本部,但A市與亞水在地理上相隔甚遠,經營內容也并非本部的核心產業,是以這里的實際負責人有相當大的實權。

    當年穆海德把穆天誠派來A市,看上去是懲罰他要他遠離本部,實際是在給他一個自由發揮的空間,扎根培養出自己的勢力。

    但現在事態突變,大整頓下公司內部一定會換血,就連市內當初負責審批報備的相關部門也很可能脫一層皮,等于把穆天誠的勢力清楚大半,A市又變成了誰都能咬一口的肥肉。

    誰把這事處理好了,誰就能順理成章咬下第一口。

    穆海德讓穆玄誠主理,卻又派孟緒初過來,顯然是想把A市給穆玄誠,卻又想要孟緒初干活賣力。

    剛孟緒初那番話的意思,大概就是在表明態度,他不吃這里一塊肉,但其他人也別想他花一份力氣,同時表明自己不會給出任何干擾,提醒穆玄誠好好把握機會。

    穆玄誠眼珠轉了幾圈,重重點頭:“我明白,謝謝哥。”

    孟緒初笑了笑:“客氣。”

    穆玄誠看了眼時間,又看孟緒初臉色實在不好,便說:“我直接送你們去酒店吧,這么晚了回去好好休整一下,明天一大早調查組就要到了。”

    孟緒初沒有推拒,點點頭:“辛苦你了。”

    穆玄誠笑:“哥你太客氣了。”

    汽車安靜飛馳在深夜的路面上,A市機場低處偏僻,去酒店得開好一會兒。

    孟緒初其實已經很困了,但腰背的疼痛不斷刺激神經,讓他得不到片刻安歇。

    到酒店已經將近凌晨兩點,穆玄誠沒多做打擾徑直離開,孟緒初拖著疲憊的身體打開房門,緩慢地往里走。

    江騫跟在后面,把行李隨意放在玄關,又馬不停蹄去浴室將浴缸簡單消毒后打開熱水。

    水流沿著雪白的瓷壁緩緩往下,氤氳的熱氣冒出,江騫沒空等水放滿,先去看了看孟緒初的情況。

    他們訂的是一間大套房,此刻一片漆黑,江騫按亮客廳的燈,就見孟緒初背對他,一手搭在沙發背上,一手杵著后腰,以一種僵硬的姿勢微弓起上身,像被釘在原地。

    他連忙上前,輕輕扶住孟緒初腰側,“怎么了?”

    孟緒初閉著眼,側臉透出不正常的青白,低聲說:“扶我一下。”

    “動不了嗎?”江騫一驚,趕緊撐著他的胳膊轉到他身前,抬腳將礙事的茶幾踢開些,摟著他問:“還能不能坐?”

    孟緒初咬著牙:“慢一點。”

    “好,我們慢慢來。”江騫一只胳膊拖住他的腰,一手按在他脊背上,將他牢固地圈在懷里,扶著他慢慢坐到沙發上。

    孟緒初整片后背的肌肉都是僵硬的,江騫支撐著他的上身,用力給他按了按,感覺他肩脊和后腰甚至有點要抽筋。

    “怎么這么嚴重?”江騫沉聲問。

    孟緒初下巴搭在江騫肩上,手指緊緊攥著他的衣角,指關節發白,好一會兒才抖著嗓子說:“可能天氣變了……”

    孟緒初的身體對濕度溫度都很敏感,而A市和亞水在地理上橫跨大半個華國,氣候差異明顯。

    幾乎是飛機剛落地,他敏感的骨頭肌肉就開始發出叫囂。

    江騫給他按了半天,覺得效果甚微,想到浴缸里水應該放滿了,就問:“抱你去泡個澡?”

    孟緒初眉頭緊蹙,被肌肉撕扯的痛搞得筋疲力盡,只想快點結束這種折磨,胡亂地點點頭:“隨便。”

    江騫抱起他,想到什么忽然又問:“不然我也去水里幫你按按?”

    孟緒初一頓,艱難抬頭,目光沉沉地注視著江騫:“不行。”

    “為什么?”江騫皺眉:“你疼得這么厲害。”

    孟緒初眸光動了動,抬手按住江騫的喉結,感受到那里上下滾了滾,于是拇指下移,壓在他咽喉:

    “你在水里什么樣自己不清楚嗎?”

    江騫:“…………”

    第37章

    泡了個澡又睡了幾個小時,身體疼痛勉強緩解了些。

    第二天,孟緒初早早起了床,換衣服看到膝蓋上的淤青,不由地皺起眉,糟糕的回憶涌上心頭。

    昨晚他堅持沒讓江騫和自己一起下水,本以為逃過一劫,卻沒料到泡完澡后腿腳會酸痛到站不起來。

    他當時糾結了很久要不要叫江騫,但始終沒拉的下臉,好不容易從浴缸里挪了出來,以為萬事大吉,結果樂極生悲,一不小心磕了,終于倒在地上起不來。

    最后不得已還是被江騫抱了出來。

    系好最后一刻扣子,孟緒初理了理衣領,用力將狼狽的樣子拋去腦后。

    幸好最近江騫眼力見有所增長,今天見到他后沒有主動提及,兩人平淡地吃完一頓簡短的早餐,起身趕往公司。

    大約是馬上就要被上頭審查了,公司里氛圍并不輕松,穆玄誠眉頭皺得緊緊的,低聲跟身邊人交代著什么,抬頭看到孟緒初,才勉強露出了點笑臉:“早啊緒哥。”

    孟緒初點點頭,笑了笑:“怎么樣了?”

    穆玄誠嘆了口氣:“不久前的消息,五個孩子不同程度輕傷,兩個老師重傷,萬幸是還活著,沒真的鬧出人命。”

    孟緒初也跟著松了口氣:“沒出人命就好。”

    事故發生是在下午體育課的時間,孩子們大都在操場里玩,只有幾個進去還器材的孩子,和器材室的老師不幸受傷。

    孟緒初都不敢想,如果壞的是教學樓的承重墻,會是多可怕的災難。

    不遠處又有人在叫穆玄誠,穆玄誠略一抬手,朝孟緒初不好意思地笑笑:“緒哥你看,我……”

    孟緒初知道他忙,點了點頭,“去吧,有什么忙不過來的可以叫我。”

    “謝謝哥。”穆玄誠笑著我:“那我先走了,你休息一下,調查組應該很快就到了。”

    送走穆玄誠,孟緒初抿著唇默默往前走,看神情像在思索什么,不一會兒,他抬頭對江騫說:“你就別在這兒了,審查事用不著我們都在這杵著。”

    江騫停下來看著他,等他繼續說完。

    孟緒初想了想,說:“你帶幾個機靈會說話的,去醫院看看病人,那里媒體估計不少,記得別發生沖突,也別管其他,只需要慰問就行。”

    其實事故一發生穆玄誠就已經派人去安撫家屬商榷賠償,但孟緒初此次過來畢竟是代表本部,至少也該做出點表示,以示集團上下的重視。

    江騫答應下來,聯系了人就要離開,孟緒初看了眼外面的天氣,覺得像要下雨,又叫住江騫。

    江騫回過頭,五官深融化在逆光里,孟緒初在刺眼的白光下瞇了瞇眼,看不清江騫模糊的表情,隨手扔出一把車鑰匙:

    “別打車了,開我的車去吧。”

    江騫下意識抬手,一把將鑰匙抓住,嘴角隨即高高揚起:“老板真體貼。”

    “……”

    孟緒初頭也不回地轉身:“快滾吧。”

    ·

    審查小組還沒到,孟緒初活動了下酸痛的脖頸,去了一間被用作臨時休息間的小會議室。

    推開門卻發現穆世鴻夫婦也在里面。

    他們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到的,兩個面色都不好,像幾天沒睡過一個囫圇覺,眼皮青腫神情焦躁。

    “咔噠”孟緒初輕輕將門一合,走神的兩人倏而抬頭。

    看到他的瞬間,穆世鴻雙眼就充血得更加紅腫:“你還有臉來?!”

    孟緒初仿佛沒察覺對方要吃人的神情,笑著問:“二伯這話什么意思?”

    “別裝了,”穆世鴻哼笑一聲:“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些都是你做的嗎?整個穆家除了你還有誰會這么恨天誠,恨我們一家?”

    孟緒初眉梢一挑,拉開張椅子坐下。

    他身上依然不是很舒服,是以動作沒有很利落,撐著桌面緩慢地坐下,脊背端正,雙手自然地交迭在小腹前,嘆了聲:

    “二伯你真的誤會了,我們無冤無仇,我為什么要恨你?”

    這副樣子落在穆世鴻眼里,就像是目中無人的怠慢,“好一個無冤無仇!”

    他臉一下氣得更紅,指著孟緒初手上明晃晃的寶石:“你一直戴著這個戒指,不就是成心膈應我們嗎?”

    “——是,當初你是替天誠上的船,但我們誰不知道會遇到船難啊,你是受了傷,可庭樾和大哥傷勢也不輕啊!”

    舊事重提,讓孟緒初有些不耐地垂下眼。

    他現在總是病痛,穆庭樾病死,穆海德身體也大不如前,確實和五年前那場船難息息相關。

    而孟緒初的位置原本是穆天誠的。

    當初孟緒初就不想再跟穆庭樾有瓜葛,不愿和他們出海前往,林承安也很反對他上船,如果不是因為穆天誠和朋友踢球意外摔斷腿,孟緒初不會被迫臨時頂上。

    這么些年過去了,穆世鴻夫婦總時不時地提起,好像他們還更委屈一樣。

    “我們當初也不是故意不管你,”穆世鴻說:“實在是情況太緊急了,總得先顧全大哥父子吧?”

    “后來我們也確實找不到你了,誰知道你被海浪刮到哪里去了?但我們始終沒有放棄找你啊!這不后面一有消息,林承安就馬上去接你回來了嗎?!我們對你算是仁至義盡了!”

    孟緒初搖搖頭:“我沒恨這個,那么倒霉會遇到船難怪不了別人?”

    他說著忽然笑了笑,撥弄著手上的戒指,“而且就像您說的,要不是我因為這事陰差陽錯救了董事長一名,董事長也不會這么信任我,我也不算完全沒有好處。”

    “那你為什么——”穆世鴻忽然一窒,眼神由盛怒轉為驚愕:“你、你還在為林承安的死耿耿于懷?!”

    孟緒初平靜地回視于他。

    穆世鴻差點摔了茶杯:“到底要我們怎么跟你說你才能相信那只是個意外?!”

    孟緒初勾了勾唇角,淡淡道:“是不是意外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你!”穆世鴻氣得眉毛都在抖:“是,我們是沒等你回來就火化了尸體,但那還不是因為他死得晦氣!還有兩天就是集團的三十周年慶,他偏偏死在那個時候,不火化了難道要全公司上下和一具尸體一起慶祝嗎?!”

    他說得義正言辭冠冕堂皇,好像真的覺得委屈一般,孟緒初忽然收了笑。

    “晦氣?”他一言不發盯著穆世鴻,總是平靜的目光下漸漸騰起寒意,越聚越濃,仿佛這才是他虛偽外表下的一絲絲真實。

    而穆世鴻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真切地窺見分毫。

    孟緒初站起身,一步步走向穆世鴻,穆世鴻下意識后退半步,不受控制打了個寒戰,面上卻依然強硬:“你要干什么?”

    孟緒初不疾不徐地反問:“你覺得我會做什么?”

    穆世鴻死死盯著他,忌憚與怒意交織,瞳孔不斷收縮,下頜不自覺地繃緊。

    孟緒初將他的表情盡收眼底,直到穆世鴻在這種巨大的壓迫下快要沉不住氣破口大罵前,才緩緩開口:“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會做什么呢。”

    他笑了笑,“不過我知道賭博欠債、私挪善款是穆天誠親自做的?承重墻塌了也不是我悄悄把材料掉包的。”孟緒初無奈搖頭:“這些事我還真幫不了他。”

    “你!”穆世鴻眼睛紅得快滴出血了,食指豎到孟緒初鼻尖。

    ——叩叩。

    敲門聲突兀響起,將穆世鴻接下來的咒罵堪堪堵回喉嚨。

    小秘書從門縫里探出腦袋,小心翼翼觀察了下里面的氛圍,覺得不對本想溜走,但又不得不硬著頭皮說:“老、老板,調查組的人到了……”

    孟緒初沒說什么,點頭示意自己的知道了。

    他往外走了兩步,忽然回頭笑了一下:“但二伯你要是這么氣不過的話,就當那是一場晦氣的意外吧。”

    說罷轉身離去。

    穆世鴻當即怒目圓睜,指著孟緒初的背影:“你!你……”

    “好了好了,你少說兩句吧!”

    于柳拽著他的袖子把門合攏,比起穆世鴻的盛怒,她看起來卻更加恐懼,緊張兮兮地問:“你說……他、他是不是發現什么了?”

    “他能發現什么?!”穆世鴻眉目一擰:“他連尸體都沒看見他能發現什么?故弄玄虛罷了!”

    “可我還是擔心……”

    “閉嘴!”穆世鴻臉色陰沉,嗓音壓低:“就算他真的知道了也不可能有證據的,警察都只能說是意外,他還能有什么辦法?”

    “就是沒辦法才可怕啊”于柳急道:“以他孟緒初的性子,難道沒有證據就會罷休嗎?正道走不通怕就是要……”

    “要怎樣?”穆世鴻惡狠狠的:“那也得他有命活到那個時候!”

    ·

    調查組一來,所有事情都變得繁忙且瑣碎,任何一點小細節可能都會對結果產生影響。

    孟緒初雖然有著充當“吉祥物”的自覺,但他到底是本部派過來的,不可能表現得太過事不關己。

    跟著走了一上午,帶調查員吃了頓簡餐,一不留神就忙到了下午。

    孟緒初反應過來時間的流逝,還是因為腰背又痛得他坐不住了。

    他埋下頭,不著痕跡地摁住后腰,穆玄誠從層迭的資料里抬起頭,被他慘白的臉色嚇了一大跳,連忙起身道歉:“對不起對不起緒哥,都怪我,這一忙起來就沒注意到,你怎么樣,還好嗎?”

    孟緒初皺著眉擺手:“沒事。”

    穆玄誠忙給他倒了杯熱水,孟緒初放在一邊也沒碰。

    “這樣你快回去休息,我讓小張送你……哎喲都怪我……”穆玄誠一臉歉疚,連聲道著歉。

    孟緒初本就不準備多留,見他堅持便沒有硬撐,緩過這一陣后就出了會議室。

    腰背肌肉一下一下擰著勁兒疼,肩膀骨頭里像扎了針,孟緒初不得不扶墻才能站穩。

    小秘書焦急扶著他往電梯口走,陽光透過走廊玻璃墻灑進來,晃了下孟緒初的眼睛。

    孟緒初瞇著眼抬頭,才發現竟然已經接近傍晚,他忽然頓了頓,問秘書:“江騫呢,還沒回來?”

    小秘書小心翼翼攙著他,生怕弄疼他,聞言騰出手擦了擦腦門的汗,說:“沒回,可能還在醫院看望病人吧。”

    探病哪用得著一整天,按江騫的作風,一上午綽綽有余,多半還要趁午飯前趕回來盯著他吃飯。

    先前孟緒初忙過頭沒工夫想,現在一琢磨就感到實實在在的不對勁。

    他皺了皺眉,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就在這時,前方響起腳步聲,穆世鴻從拐角出來,看到孟緒初時詫異地睜眼:“你怎么還在這里?”

    孟緒初眉梢一挑:“不然我應該在哪里?”

    穆世鴻臉色就變了變,不自在地移開視線,自孟緒初身邊匆匆而過。

    孟緒初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某個瞬間他忽然抬眼,猛地回頭看向穆世鴻,深深凝視對方匆忙的背影。

    同一時間,手機震動起來,孟緒初蹙眉按下接聽,對面背景格外吵雜。

    “你好,交警大隊,請問是車主普A56699孟先生嗎?”

    孟緒初心臟緩緩下沉:“是我。”

    “你的車輛于今日下午16時左右發生一起交通事故,我們查到駕駛員并非車主,目前車輛已經被我們拖走,駕駛員和乘客緊急送醫,請您先前往市第一人民醫院……”

    ·

    臨近晚高峰,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飛馳趕往醫院的汽車不得不被夾在中央,焦急而緩慢地前進著。

    車子一頓一頓地往前挪,孟緒初被晃得頭暈眼花,心跳撞擊耳膜,快速跳動的心臟扯得他想吐。

    他仍然無法輕松地坐著,腰背一刻不停地抽痛著,肩胛后背時不時抽一次筋,沒有人幫他按揉緩解,疼痛就天崩地裂般襲來,讓他只能僵硬地撐著膝蓋。

    小秘書看他嘴唇都發青了,嚇得又是扇風又是遞水,連聲道:“老板你別急啊,別擔心,一定會沒事的,您您您喝口水……馬上就到了……馬上就到了!”

    孟緒初閉著眼搖了搖頭,抬手把礦泉水瓶輕輕擋開,沒有說話。

    小秘書急得一動不敢動。

    好不容易捱到醫院,小秘書一溜煙兒跑下車,光速替孟緒初拉開車門。

    孟緒初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額角滲著細汗,嘴唇干澀,臉頰有種讓人恐慌的青白。

    但他表情卻沒袒露出絲毫不適,扶著車門走下車。

    急救室外鬧哄哄的,間或響起壓抑的哭聲,幾個頭上手上纏著紗布的年輕人擠在門外,見了孟緒初就哭哭啼啼地擁上來:

    “孟總……”“嗚嗚嗚老板……”

    孟緒初認出是江騫走的時候叫上的幾個小年輕,勉強扯出個笑,讓大家都坐下,關切道:“大家沒事吧?”

    眾人都搖頭,一個小姑娘哭著說:“我們沒事,但是江哥、江哥他……”

    孟緒初臉色變了變,小姑娘覺得他似乎哪里在痛,看起來格外難受,樣子比他們幾個剛出了車禍的還要糟糕,忙噤聲不敢再說。

    另外兩個小伙子七手八腳扶住他,將座位騰出來:“您您還好嗎?您快坐!”

    孟緒初扯了扯嘴角,避開攙扶:“我沒事,你們是傷員,哪有傷員給我讓座的道理。”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誰也沒再坐下去。

    手術室門突然打開,醫生走出來,小年輕們一窩蜂撲上去:“人怎么樣了醫生?”“我們同事還好嗎醫生?”“嚴不嚴重啊嗚嗚嗚……”

    “家屬來了嗎?”醫生張望了下,目光鎖定在看上去最冷靜的孟緒初身上:“你是家屬嗎?”

    孟緒初上前,“我是他上司,請問情況怎么樣了?”

    醫生只是沉著道:“放心,我們會盡力。”然后又皺著眉喊了一遍:“家屬還沒到嗎?!”

    孟緒初張了張嘴,覺得自己像是要脫口而出什么,卻又在空白的腦海里搜索不到詞句,從而發不出聲音。

    “——家屬在這里!”

    忽然身后傳來一道熟悉的男聲。

    孟緒初眉心狠狠動了下,像是利刃劃破冰面,將他用平靜外表冰封住的什么東西刺破了。

    他倏而回頭,看見江騫帶著一名中年女性疾步而來,醫生眉目一凜,捏著手術單徑直從他身邊掠過:“江慶年家屬?”

    “是是是我是!”女人哭著拉住醫生的袖子:“我們家老江怎么樣了醫生?”

    小年輕們也紛紛上前攙扶住女人,一邊跟江騫打招呼:“騫哥。”“騫哥你來了!”“老板也來了,我們總算有主心骨了嗚嗚嗚……”

    江騫略點了點頭,將女人交給他們,徑直朝孟緒初走去。

    孟緒初像被什么魘住了似的,足足好幾秒才回過神。

    他怎么忘了,其他人從不會用“江哥”兩個字稱呼江騫,他也忘了,公司里有個司機也姓江。

    孟緒初揉了揉額角,感覺頭很痛,腿腳不受控制地往后退去,要不是江騫拉住他,他就會被座椅絆倒摔在地上。

    最后幾步江騫幾乎是跑起來的,用力攬住孟緒初,心有余悸看著后面的椅子:“你怎么回事?”

    孟緒初抬起頭,可能是太累了,漂亮的眼睛里布了些血絲,他眼神有些空洞在江騫臉上凝視了一會兒:

    “你沒受傷?”

    他說著視線下移,一點一點打量起江騫,才發現不僅是沒受傷——江騫衣領整齊,面容干凈,連頭發都一絲不亂,除了褲腿沾了點泥土外,和剛從辦公室里出來毫無差別。

    而他原本是讓江騫去看望病人的,看望病人怎么會沾上泥土呢?

    孟緒初終于反應了過來,輕輕地說:

    “你不在車上?”

    江騫雙手扶著孟緒初的肩,眉心緊緊蹙起,眼里騰起濃重的擔憂,他沒有立刻回答,讓那幾個人照顧好家屬,將孟緒初帶去樓梯間。

    厚重的金屬門“咔!”地合上,外界的喧囂也靜止了。

    江騫轉身倏而抱緊孟緒初,手掌在他背上撫了撫,感覺他全身僵硬發冷,后背肌肉一跳一跳地像在抽筋,不知道有多疼。

    “嚇到了嗎?”江騫差點被他帶得慌起來,用力揉了揉他的后頸:“沒事,不怕,大家都沒事,事故不算嚴重,不會出事的。”

    孟緒初深吸了口氣,抵住他的胸膛,稍稍用力將他推開些,仰頭直視他的眼睛:“你去哪了?”

    江騫唇角抿了抿,在昏暗的光線下看了孟緒初一會兒。

    他看見孟緒初臉色很白,鬢發也被冷汗浸濕了,將他神情淬得更加冰冷,又像是一種強撐的模樣。

    “我去出事的學校看了看。”江騫輕聲開口:“早上開你的車出門,結束后想去一趟現場,就讓他們先回來,沒想到會出這種事。”

    孟緒初一時沒說話,也這么靜靜地看著他。

    江騫說不清他是在衡量自己有沒有說謊,還是在想些別的什么。

    良久,孟緒初才垂下眼,笑了笑:“躲過了就好。”

    其實根本不算笑,他只是很輕地在扯動嘴角,更像一種毫無生機又故作輕松的表情。

    江騫小心地抱住他,感覺心跳得很亂:“你到底怎么了?嚇壞了嗎?”

    孟緒初苦笑著搖頭,自言自語般:“沒有,只是有人替我擋了一災,心里過意不去。”

    江騫沒明白這話的意思,捧起孟緒初的臉,卻發現他體溫燙得不正常,嘴角缺水般干裂。

    “你在發燒?!”江騫一驚。

    孟緒初只是疲倦地擋開他的手:“沒有,太熱了。”

    他低頭整理了下衣服,仿佛徹底恢復了鎮定,交代道:“受傷的幾個同事你記得好好關照,徹底恢復前不用來上班,工資照發,家屬也好好安撫。”

    邊說還邊拉開門,儼然一種要回去接著工作的架勢。

    江騫沉著臉抵住門板,“砰”一聲用力合上。

    金屬門在眼前發出巨響,孟緒初停住腳步,下一秒被江騫扯著胳膊轉過身,抵到門板上。

    江騫一手墊在他后背,一手迅速扯開他的衣領,當即被眼前的景象狠狠震住了。

    只見孟緒初身上起了一大片蕁麻疹,從胸口一路往脖頸蔓延,紅痕密布,雪白的皮膚下血絲紅點交錯,薄得好像一碰就會滲血。

    江騫聽見自己心跳都好像停了一瞬,不敢碰孟緒初的脖子,只能小心擁住他,輕輕摸他冰涼的頭發:

    “怎么嚇成這樣了?”

    第38章

    十幾分鐘后,皮膚科診室。

    孟緒初穿好襯衫,背過身習慣性將下擺往褲腰里收。

    “不用扎了,”身后傳來醫生哭笑不得的聲音:“捂太緊好得慢,衣服磨著也難受啊,生病了可以放松一點的。”

    孟緒初頓了頓,似乎糾結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聽醫生的話把襯衣下擺放了出來。

    他身量高挑,但因為太瘦,平時總下意識把襯衣收進西褲里,好顯出精干挺拔的姿態。

    現在放松下來,薄薄的襯衣就像是架在骨頭上,袖管腰身都空蕩蕩。

    醫生看了他一眼,問:“平時有過敏嗎?”

    “桃子毛過敏,”孟緒初說:“但最近都沒碰過。”

    “皮膚有沒有受過什么壓力?”醫生又問:“比如穿太緊的衣服之類的。”

    孟緒初搖頭:“都沒有。”

    “心理壓力呢?”

    孟緒初頓住了。

    醫生抬頭,定定看了他一會兒,然后放輕聲音:“受什么刺激了?”

    孟緒初睫毛抖了抖,放在大腿上手不自覺收緊,他扯了扯嘴角,盡量用平靜的表情:“剛才,我同事出了場車禍。”

    “是下午四點過送急診的,普安大道上的那起?”

    孟緒初點點頭。

    醫生了然,繼續溫柔道:“沒事啊,別擔心,這事兒我也聽同事說過了,不太嚴重,最嚴重那個剛好像也出手術室了,人好好的,放松些啊。”

    孟緒初也知道不嚴重,他來看診之前就接到了電話,說手術很順利,家屬也安撫住了,后續就是常規治療還有事故調查。

    這種事在孟緒初二十幾年的人生里,危急程度甚至排不上前十,要是發生在他自己身上,他大概不會有任何情緒波動。

    所以他無法精確回答醫生的問題,因為他自己也無法解釋,為什么偏偏今天會出現這么應激的反應。

    他只能看著醫生,勉強扯出點笑:“謝謝您。”

    醫生擺擺手:“都是為了病人,”說著向門口努了努嘴:“外頭那個也是你同事?”

    孟緒初輕聲:“對。”

    “讓他進來吧。”醫生說:“我看他也挺擔心你的,你這后面拿藥打針也不能沒人陪著。”

    孟緒初張了張嘴,沒有同意也沒有拒絕,目光有些出神。

    醫生看他始終眉頭緊鎖,強烈的緊張和愁緒幾乎要把人壓垮,不由嘆了口氣,起身拉開診室門,門外的小伙子立刻站直:“好了嗎醫生?”

    他個子太高,幾乎要壓著門框,哪怕隔著斯文的西服外套,也能感受到衣料下緊實強悍的肌肉線條,壓迫感撲面而來,顯然是有點東西的練家子。

    “咳,先進來吧。”醫生下意識后退半步,把年輕人放進來又合上門。

    江騫徑直到孟緒初身邊坐下,攬住他的肩,掀開他領口看了看,皮膚依然又紅又腫散布著血絲和紅點。

    “疼嗎?”他輕聲問。

    孟緒初沒說話,垂著眼搖了搖頭,他一旦倦怠懶于說話時,整個人都會顯出一種極致的冷淡疏離,好像沒人任何能夠接近分毫。

    江騫也有這種感覺,于是心下一涼,即便摟著孟緒初,即便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體溫,也不受控制地覺得心慌。

    醫生在診療臺后坐下,目光在兩人身上逡巡一圈,掩唇清了清嗓子:“咳!”

    孟緒初仍然沒有太大反應,江騫卻回過神來,蹙眉問醫生:“是不是很嚴重?”

    “就是精神過度緊張引起的發熱、蕁麻疹,不算嚴重。”醫生看了眼手里的檢查單:“血常規也沒有大問題,平時有什么基礎病么?”

    孟緒初張嘴,沒來得及出聲,江騫就先搶先開口,語速極快地報出他的病史。

    他抬頭看向江騫,診室明亮的燈光將他緊蹙的眉心映出深刻的紋路,發燒讓孟緒初的感知有些朦朧,莫名覺得江騫說病史的樣子像在報菜名,而他大大小小的病太多,導致菜名許久都報不完。

    飯桌都要裝不下了吧……

    無厘頭的聯想讓孟緒初有點想笑,可嘴角剛一提起,心里就像壓住什么沉甸甸的東西,把心臟用力往下拽,他就一點也笑不出來了。

    也是這個孟緒初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好像真的很累。

    “……慢性胃炎、胃潰瘍,上個月有過一次胃出血,治療過后沒有復發,右肩和左小腿幾年前骨折,做過手術,常規的藥物抗生素沒有過敏……”

    江騫還在一刻不停地跟醫生交流,醫生越聽眉頭皺得越緊,等江騫終于說完長長的病史和對應的常用藥后,醫生甚至露出了震撼的表情。

    “這么年輕身體怎么弄成這樣?”

    江騫低聲道:“確實傷病比較多。”

    醫生嘆息地“嘖”了一聲:“那就先開點常規的抗敏藥外涂,再去打一針。退燒的就先不開了,他這個主要是精神緊張引起的發熱,回去好好休息放松身心,疹子退了一般燒也就退了。”

    但鑒于孟緒初身體底子著實不太扎實,醫生想了想又說:“晚上睡覺還是多注意點,可以冷敷物理降溫,要是疹子一直不消,或者體溫持續升高,一定不要耽擱,趕緊來醫院。”

    江騫專心聽著醫生的囑托,牢牢記下來,接過醫生遞來的診療單,認真道:“謝謝醫生。”

    他另一只手一直搭在孟緒初腰上,輕輕拍了拍,孟緒初回過神,也跟著點了點頭:“謝謝醫生。”

    “沒事,”醫生笑起來,大手一揮:“趕緊拿藥去吧。”

    等兩人走到門口時,又不放心地再次叮囑:“年輕人好多都壓力大,有什么事別老在心里憋著,本來身體就不大行,再這么苦著自己人都要熬壞了,適量運動,有壓力千萬要發泄出來,啊?”

    江騫聞言頓了頓,有些詫異地看向孟緒初,眼里逐漸蓄起擔憂,孟緒初卻只是輕聲應道:“我明白了,謝謝您。”

    轉身時垂了垂頭,仿佛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但只是很輕微的弧度,輕到江騫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

    拿完藥,江騫扶著孟緒初去注射室。

    孟緒初發著燒,體溫高,手腳發軟沒什么力氣,江騫就摟著他的腰,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半抱著他走。

    孟緒初身上很癢,紅疹不僅出現胸口脖頸,腰上也有,江騫環著他的腰,衣料摩擦,滾燙的體溫傳來,更加刺激得后腰痛癢難耐。

    他掐著腰,忍不住用力撓了一下,就被江騫捉住手腕:“不能撓,萬一破皮感染更麻煩。”

    孟緒初低低呼了口氣,閉著眼偏過頭,心情異常糟糕的模樣。

    江騫摸摸他的頭發,無奈道:“乖一點,打完針很快就好了。”

    他明顯感覺到,聽到這話后孟緒初身子僵了僵,顯然是還不習慣這種哄孩子的語氣,抿著嘴神情變得有些嚴肅。

    江騫忍不住揚了揚嘴唇,下一秒又用力壓下,摟著孟緒初的背敲響注射室的門。

    里面只有一位年紀挺大的醫生,看了孟緒初的藥和醫囑后,第一句話是確認名字,第二句話就是:“褲子脫了吧。”

    饒是孟緒初心理素質再好,也在那一瞬間僵住了,江騫圈在他腰上的手下意識抖了一下。

    “你這是臀部肌注喲小伙子。”老醫生低頭看著單子,半天沒見動靜,抬起頭:“咋了,害羞啊?”

    孟緒初哽著嗓子:“沒有……”

    老醫生扶著眼鏡又多看了兩眼,生病打針的小伙子白白凈凈斯斯文文,一看就是臉皮薄的。

    倒是他身邊那個又是提包又是拿藥的,表情有點古怪,好像是尷尬,又好像在躍躍欲試,還好像壓著藏著兩樣都不敢表現出來。

    老醫生越看越覺得好玩,呵呵笑著,一揮手:“行吧行吧,家屬先出去等著!”

    果然家屬藏不住了,連忙比劃兩下急切地想要留下來,病人卻反手把他推了出去,“砰”一聲關上門。

    醫生樂呵呵看著病人轉過身,斯文地理了理衣領,笑著說:“見笑了。”

    撲面而來一種強烈的大領導氣質。

    肌肉注射很快,不過兩分鐘孟緒初就從診室里出來了,衣服褲子整理得一絲不茍,領口系到最上面,襯衣收進西褲里,腰身勁瘦,脊背挺拔,表情嚴肅。

    不像剛被扎了屁股針,反而像來醫院視察工作的。

    江騫不由咂舌,見孟緒初裹得嚴嚴實實又嘆了口氣:“衣服弄松點吧,醫生不是說疹子悶了不好嗎?”

    孟緒初目不斜視往前走:“待會兒再說吧,先去看看老江。”

    老江就是傷得最嚴重的的司機,雖然事故原因還沒徹底查清,但孟緒初知道他多半是替自己擋了一災,心里總歸不是滋味,不親眼看看不安心。

    他去住院部看了看,跟醫生交流了一會兒,把后續工作和補償都交代好,又再去跟老江的妻子見了一面。

    最終還是連老江妻子都發現他臉色太差,問他有沒有事,他才終于肯聽江騫的話回酒店休息。

    從住院部出來往停車場走,孟緒初腳步逐漸慢了下來,不管再怎么強撐也不再能像先前那樣健步如飛,到一樓大廳時甚至有點打飄發虛。

    江騫托了托他的腰,借力讓他站穩,低聲問:“走不動了?還是疼?”

    孟緒初先是抬眸看了他一眼,反應過來后眉心才微微一動,右手貼著褲縫不著痕跡地往后挪,捂住屁股,臉上依然毫無表情:

    “一點感覺都沒有。”

    但很顯然,他在說謊,并且因為嘴硬、心虛和羞恥交織,耳朵又紅了起來。

    醫院大廳人來人往,兩人不論是外形身高還是穿衣著裝都很打眼,雖然不少人步履匆匆,但仍有不少投來好奇的目光。

    江騫努力忍住笑,抬手撥了撥孟緒初耳邊的頭發,擋住紅艷艷的耳朵尖,然后扶著他的背放慢腳步往外走,自然地在他耳邊輕聲說:

    “放心,沒人看見,疼可以告訴我。”

    第39章

    回到酒店又是晚上,兩人隨意叫了些簡餐來吃。

    可能是累得狠了,孟緒初半點胃口都沒有,草草解決就起身去洗漱。

    他發著燒又起疹子不能泡澡,只能洗個頭用淋浴器簡單清潔一下。

    一直以來,泡澡都是孟緒初緩解壓力最常用的方式,不像運動那么激烈,不會讓他第二天渾身酸痛;也不像閱讀那樣需要不停思考耗費精力。

    只有在無人的浴室,溫熱的水里,他可以完全的、不管不顧的靜止放空,哪怕因為發呆走神太過而露出有點愚蠢的表情,也不會有人發現。

    但今天他沒法泡澡了,壓力得不到紓解讓他更加煩悶,干什么都懨懨的。

    從浴室出來時,江騫已經將餐桌收拾好了,客廳里不見人影,只有臥室燈是亮著的。

    孟緒初略顯遲緩地發現,現在他對于江騫出現在自己臥室這件事,已經見怪不怪了。

    他拖著沉重的步子往前走,暖光自前方敞開的門口傾灑,又緩緩溢出照亮腳下的路。

    孟緒初一步一步踩在越來越暖和的光暈里,內心泛起一絲微妙的恍惚,說不清是因為這些亮光,還是因為一些別的什么。

    房間里床品全被換掉了,從酒店自配的純白被罩,變成印著淡淡紋路的米黃色四件套,在暖光下散發著一股被太陽曬過的暖烘烘的氣息。

    江騫正坐在桌前的轉椅上,坐姿隨性地翹著腿,低頭清點從醫院開回來的藥。

    孟緒初將擦過頭發的毛巾掛回置物架上,彎腰摸了摸被子,比先前酒店里的柔軟輕盈許多,像團蓬松的云。

    他壓下心里隱約的觸動,隨意道:“也不用全換了,又住不了幾天。”

    按照計劃他們不會一直在這里等到審查結束,孟緒初不可能完全放下本部的工作只在這里當一只吉祥物。

    最多再過兩三天,只要確保流程運作正常,穆玄誠能夠有條不紊地處理,孟緒初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江騫聞言抬頭,沖他笑了下:“這套舒服,換就換了吧,原來那個你半夜肯定磨得睡不著,到時候渾身撓出血印子,還得我抱你去醫院。”

    孟緒初:“……”

    他想說自己還沒有嬌氣到那個程度,但看江騫目光灼灼的樣子,最終沒開口和他進行一番幼稚的爭論。

    終歸這套被子確實舒適很多,實實在在享受到好處的是他自己。

    江騫一直在搗騰孟緒初袋子里那些藥,好半天抬起頭問他:“是不是少了一支?”

    孟緒初靠坐在床頭,手肘撐著枕頭,閉眼輕聲說:“我把外涂的軟膏帶進浴室了。”

    江騫眉梢一挑:“你自己涂?”

    孟緒初頓了頓,緩緩睜眼:“有什么問題嗎?”

    “沒有,”江騫笑:“只是你后背能抹到嗎?醫生說每一處都要好好涂才能好得快。”

    孟緒初不說話了,撐著床坐直身體,審視地輕輕看著江騫。

    江騫也不回避,好整以暇地靠在轉椅里,似笑非笑地回望孟緒初。

    兩人就這么靜靜對峙了片刻,孟緒初垂眸輕笑一聲:“確實有點困難,你幫我涂后面吧。”

    江騫睜了睜眼,對孟緒初如此輕易地妥協感到詫異:“現在不害羞了?”

    “所以你涂不涂?”

    “要,當然要。”江騫笑起來:“等我,馬上回來。”

    說著大步走進浴室,翻翻找找從置物架的角落找出那管剛用過的,還帶著水汽的軟膏拿。

    回來時,臥室的主燈卻熄了,孟緒初坐在床邊半彎著腰,手指壓著床頭燈的調節器。

    他剛洗過澡,只在身上套了件暗色的綢質睡袍,大概是不想壓到腰上的疹子,腰帶系得很松,胸前露出大片雪白的皮膚,修長的小腿微微彎曲陷在被子里。

    和主燈明亮的色調不同,床頭燈是朦朧的,暗沉的,像深夜星星稀疏時,獨自照耀漆黑夜空的月暈。

    孟緒初側臉、胸前的皮膚都被這光映出優柔的色彩,連那些折磨他的紅疹,此刻也像是某種親吻留下的痕跡。

    他聽到動靜略抬了抬眼眸,眼里波光盈盈閃動,手指卻一撥,將那僅剩的光源也調至最暗。

    江騫腳步幾不可察地一頓,而后緩緩上前,抽出一張紙巾將軟膏擦干,放到床邊,蹲下來輕聲問:“要我在這么暗的地方給你擦藥嗎?”

    孟緒初眼尾輕輕翹著。

    很少的時候,他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像一只狡黠的貓或者狐貍,提出一些讓人分不清是獎勵還是懲罰,卻甘之如飴的要求。

    比如現在,他把軟膏扔進江騫手里,理所當然道:“節約用電,你視力不是很好嗎?”

    江騫揚起唇角,蹲在孟緒初身前向前靠了靠,下巴搭到孟緒初膝蓋上,問他“那如果我涂錯了怎么辦?”

    比如沿著腰椎不小心向下太多,或者沿著肋骨不小心向上太多,性質可就變了

    孟緒初垂著眼皮,懶懶的,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可以試試。”

    江騫眼睛眨了眨,大致猜測了下自己可能接受到的懲罰,隨即伏在孟緒初膝蓋上低低笑起來。

    孟緒初通常不懲罰人,但對江騫卻有很多招數。

    他知道身外的一切對江騫來說都可有可無,所以克制江騫,他大概會再次把他打回院子里種花,并無限期禁止他靠近二樓。

    江騫仔細想了想,覺得這確實算得上殘酷的懲罰。

    “好,”他認真道:“我會努力的。”

    江騫站起身,拿起軟膏,孟緒初就將睡袍退去一半,抱著枕頭趴在床上。

    他后頸肩背都有不同程度的紅疹,但后腰最嚴重,把細膩的皮膚弄傷成紅腫的一片。

    江騫先是靜靜看了一會兒孟緒初肩頭長長的傷疤,這道疤前向鎖骨蔓延,后又猙獰地撲向肩胛骨,是這段漂亮的肩膀被生生折斷過的證據。

    是當年穆庭樾為了得到孟緒初而留下的,孟緒初少有談及這段往事,也沒放在心里記很久。

    畢竟肩膀是他為了逃脫桎梏自己折斷的,人們總說肩膀象征翅膀,是人的羽翼,孟緒初卻沒有那么多純真的幻象,斷了就斷了,再好看也不過只是一段骨頭。

    只是緊接著他就把穆庭樾的腦袋開了瓢,又生生打斷他身上七根骨頭,徹底絕了這個人再作亂的可能性。

    后來他們遇到了那場船難,再后來……穆庭樾就死了。

    孟緒初像是睡著了,閉著眼倚在枕頭上,側臉潔白無瑕。

    他心里沒有童真,卻有一副極具欺騙性的純真的面容,隱去了眼底的暗沉后,像永遠活在光明的下的天使。

    江騫借由涂抹藥膏,在他的疤痕上很輕地撫摸了片刻,而后俯下身,耳廓貼著孟緒初的側臉,似乎要落下一個虔誠珍重的親吻。

    距離咫尺時卻又停下,眼里涌過幾許晦暗復雜的情緒,最終沒有落下去,只余幾息若有若無的嘆息。

    江騫走后,室內徹底暗下來,黑暗中,孟緒初緩緩睜開眼,凝視著虛空出神。

    他根本不可能睡著,先前注射的抗敏藥含有糖皮質激素,雖然不至于引起嚴重的胃腸道反應,卻依然隱隱的不太舒服。

    更要命的事,激素讓他精神亢奮心率加快,即便已經累到極點,卻依然無法入睡。

    白天的緊張、壓迫、還有那些讓他自己都心煩意亂的情緒又卷土重來,沉沉悶悶地堵在心口,讓人無法忽視無法紓解。

    孟緒初等了很久,企圖靠倦怠來戰勝藥效和心結,但失敗了。

    門外靜悄悄,連江騫洗漱的動靜都消失了很久,他卻仍然異常清醒,太陽穴胡亂地跳著,緊繃的神經像鋸子一樣撕扯著大腦。

    終于,孟緒初忍不住了,夜深人靜下悄悄起身。

    他不敢開燈,這家酒店的門和家里的不同,底下縫隙開得不小,哪怕門緊緊閉上,光源也能從中泄露。

    要是把江騫吵醒了,那人又得繞在他身邊不停轉悠。

    但孟緒初視力不好,夜視力更是幾乎為零。

    曾經,王阿姨相信多吃胡蘿卜可以治療夜盲,有段時間聯合孟闊江騫,舉全家之力給他投喂胡蘿卜,飯桌上一頓不落,所有人都用一種期盼他重見光明的目光看著他。

    只是哪怕孟緒初差點被喂成只兔子,該看不見依然看不見,那么多胡蘿卜進他肚子里,不長肉不養生,像被暗處的某只幽靈貪吃鬼截胡了似的。

    最后還變成孟緒初安慰大家,表示他體質大概只能這樣了。

    總之,離開臥室的短短幾步,孟緒初摸黑走得很艱難,最艱難的是,差點找不到拖鞋。

    出了臥室扶墻壁走過伸手不見五指的走廊,到了客廳,窗外夜景閃爍勉強給他指了條明路。

    他體重輕,腳步也輕,正常走路時不用刻意收著聲,慢慢踱步在客廳里來回溜達,把每個角落每個擺件都看遍了,心里卻還是不得勁。

    最后,孟緒初在廚房的冰箱里找到一打啤酒。

    他拆了一罐出來,找了個小酒杯倒了半杯,擺在流理臺上出神。

    其實在腸胃徹底壞掉前,孟緒初酒量還算不錯,紅的白的混著喝半斤不上臉,啤酒可以對瓶吹。

    現在想想既像是昨天,又像在做夢。

    孟緒初糾結很久,最終拜倒在無處釋放的壓力下,端起酒杯用嘴唇稍稍抿了一丟丟。

    就像小時候林承安開玩笑教他喝酒時,用筷子沾白酒在嘴唇上輕輕劃一道一樣。

    區別只是白酒可以吸到香氣,將年幼的孟緒初嗆得滿臉通紅,啤酒卻難有這種效果。

    孟緒初興致缺缺嘆了口氣,剛要把酒倒進水槽里,身后忽然響起開門聲,嚇得他直接摔了杯子。

    “咔嚓!”寂靜的夜里,玻璃脆響響徹整間屋子。

    下一秒屋里燈光此起彼伏地亮起,照亮孟緒初茫然蒼白的側臉,和酒精混合玻璃碎片的滿地狼藉。

    江騫一步一步走來,先上下看了眼,而后在孟緒初身前停下,抱起胳膊,眉心緩緩蹙起。

    “你喝酒了?”

    霎時,孟緒初感到一種身份調換,仿佛對方才是那個會發工資漲工資的頂頭上司。

    而他自己卻成了拿著三千工資,還要被上司訓話的倒霉蛋新職員。——哦,可能連新職員都算不上。

    看江騫那眼神,他充其量是個連五險一金的都沒有的、樂觀開朗的實習生。

    這種視線讓習慣于從高處俯視的眾人的孟緒初,感到一種發自心底的荒唐,再由荒唐演變為無言的慍怒。

    “你喝酒了。”

    江騫還是這句話,卻由疑問句變成了陳述句,用毫不退縮的壓迫感和孟緒初對峙著。

    孟緒初冷冷吐出兩個字:“沒有。”

    緊接著嘴角被人刮了下,江騫把沾著酒漬的手指遞到他眼前,無情地拷問:

    “所以這是你流到嘴角的眼淚嗎?”

    第40章

    簡直是百口莫辯、百愁莫展、百劍穿心,百……百思不得其解!

    孟緒初抱腿坐在沙發上,煩躁一陣勝過一陣,不明白怎么就這么巧,幾年不沾酒都沒事,偏偏今天忍不住;好不容易碰一次酒,偏偏被江騫抓包。

    更糟心的是,他根本一口都沒喝到,卻弄得像一個偷雞摸狗被逮了的樣子,實在太可笑。

    孟緒初搓了把臉,覺得跳進黃河洗都洗不清了。但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為什么要在意這些,成年人喝酒是自由,江騫作為他的下屬,無論從哪個角度都沒資格管他喝不喝。

    各種復雜的情緒在腦海里亂竄,孟緒初煩躁地按了按太陽穴,緊繃的神經依然無法緩解,只能用力握拳按住腦袋,半晌忽然無聲地嘆了口氣。

    因為他發現,無論用理智給出多少不需要在乎江騫想法的理由,被抓包的那一刻,他確實心慌慌的,甚至有一瞬間思考過,要編什么謊話來圓。

    孟緒初無力地靠在沙發上,微微發燙的額頭蹭著靠背上裝飾用的流蘇,余光往流理臺的方向掃去。

    江騫還在清理地上的狼藉,灑掉的酒只有小半杯,清理起來很快,麻煩的是濺落的玻璃碎片。

    江騫把大塊玻璃掃走后,又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將周邊摔得粉碎的小玻璃碴都一點點找了出來,全部一起封進垃圾袋里,然后放水洗手。

    這是最后一個流程了,在他抬頭前,孟緒初目光一垂,堪堪錯開即將相撞的視線。

    江騫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徑直向他走來,很快沙發陷下去一截,又傳來抽紙擦手的聲音。

    孟緒初從對方身上感到一股明顯的低氣壓,猶豫片刻,還是開口:“麻煩你了,其實等天亮叫保潔來掃就行。”

    江騫沒說話,用力將手搓熱,直接就來摸孟緒初的肚子,孟緒初吃了一驚,下意識后退,又被整個撈了回去。

    “開始疼了嗎?”江騫沉著臉問。

    “……沒有,不疼。”

    “不疼你縮著坐?”

    “……”孟緒初啞然:“我真的沒喝酒。”

    江騫皺眉不語,顯然不信。

    孟緒初無奈地看著他,對上這種貌似聰明實則一根筋的傻狗,任何解釋都只能化作深深嘆息。

    “我只是用嘴唇抿了一點,一口都沒喝下去。”他無奈的:“真的。”

    江騫仍然將信將疑,大手在他肚皮上搓來搓去,他掌心太熱,薄薄的睡袍根本阻隔不了體溫,將孟緒初本就躁動不安的神經燒得更加敏感。

    孟緒初差點倒吸了一口氣,雙手攥著江騫的手腕,用力往外扯:“行了!”

    (刪了一段坐腿上揉肚子的描述)

    江騫一頓,臉色微妙地變了變,不確定那一瞬間的觸感是不是真實的,頗有些驚訝地抬頭:“你不太對勁啊。”

    (刪了一段坐腿上的具體描述)

    孟緒初不可思議地抬起頭:“你有臉說我?先管好你自己吧!”

    江騫笑起來,圈著孟緒初的腰往里拉了拉,讓兩人更加緊密地相貼,下巴搭在孟緒初肩上:“還沒習慣嗎?我不對勁才是對勁的。”

    “……?!”

    孟緒初簡直被這種程度的不要臉驚呆了,幾乎要罵出一句臟話,又靠著僅剩的涵養克制下來。

    江騫抱著他不要臉了一會兒,然后稍稍收斂些,不再有動作,貼在耳邊輕聲問:“怎么晚上不睡覺跑出來喝酒?”

    孟緒初深深閉眼:“說了沒喝。”

    “好,”江騫輕笑:“為什么用嘴皮沾啤酒玩?”

    “……”

    為什么說得他好像在過家家一樣?

    孟緒初忽然覺得還不如當他喝了,至少聽起來霸氣些。

    江騫掐了掐他的下頜:“說話。”

    孟緒初咬牙:“因為睡不著。”

    “為什么睡不著?”

    “心煩。”

    “那為什么心煩?”

    “……”孟緒初忍無可忍:“你是十萬個為什么嗎?從前讓你學中文沒見你求知欲這么旺——唔!”

    江騫突然捏著他的下頜吻了下來,孟緒初眼前一黑,隨即感受到的就是對方極其熟悉且充滿攻擊性的氣息。

    孟緒初稍稍掙扎,就被彼此升騰的體溫燙得收回手,江騫身體力行地向他展示著:求知欲算個吊,他其他任何一個欲|望都比操蛋的求知欲旺盛得多!

    高溫里,空氣會變得稀薄,感知會變得模糊,孟緒初條件反射地想打人,但江騫按著他的后頸,把他牢牢鎖在懷里,一絲反抗的余地都不留給他。

    可漸漸的,孟緒初又在混沌中覺得,江騫比想象中會親。

    (拉燈!刪掉了親的幾百字;因為醫生說初初壓力大需要發泄,所以小江幫他發泄的兩千字,其中伴隨小江使用某些手段逼問初初,要他親口說出下午著急忙慌去醫院,還急得發燒過敏是不是因為擔心他,把初初氣得罵人。)

    不過孟緒初再生氣也不得不承認,他確實在這種既美妙又痛苦的接觸中得到了發泄和釋放。

    比如困擾他大半夜的失眠突然銷聲匿跡,他幾乎是在罵完江騫后直接睡了過去。

    又比如在迷蒙之間他堅持想維持顏面自己去洗澡,但最后連怎么進的洗手間都不記得了。

    再比如,第二天早上,他的燒退了。

    睜眼時,江騫正在他房間換衣服。

    沒錯,在孟緒初的房間,換他自己的衣服。

    孟緒初不明白,明明他們的行李箱都放在各自的房間,江騫特意把衣服一件件找好,拿到他這里來,在他的鏡子前搔首弄姿一件件穿好的目的是什么,炫耀嗎?

    炫耀肩膀被咬出個血印子?

    晨起的低血壓讓孟緒初還有些云里霧里,看江騫的背影像在看傻子,不由地發呆放空起來。

    江騫身材確實不錯,膚色均衡,在清晨朦朧的光線下顯出健康活力的色澤。肩背肌肉隨著每一次抬手、下放,時而緊繃時而松緩,線條極其流暢舒展,勁瘦精悍的腰腹利落地收進西褲里,每一寸肌肉都彰顯著年輕和生機蓬勃。

    想到昨晚伺候自己的是這種極品,孟緒初就感到一陣舒心,不由勾起嘴角。

    江騫套上襯衫,回頭看見的就是孟緒初這種表情,眼睛霧蒙蒙的發著呆,嘴角還翹著,縮在柔軟蓬松的棉被里,頭發烏黑,臉頰雪白雪白的。

    雖然如果換其他人看見,這個笑可能會被解讀成別有深意,笑里藏刀,然后嚇得大氣不敢出,但江騫只覺得他乖得要命,哪怕是虎尾拔毛也想去逗弄一下。

    他連扣子都來不及系,三兩步走到床前,在孟緒初面前蹲下,摸了摸他的頭發,也是涼涼的軟軟的。

    “醒了?”江騫不由自主地放輕聲音:“在笑什么?”

    可緊接著,下一秒,他就眼睜睜看著孟緒初的笑消失了!本來就只有那么一丁點弧度,隨著孟緒初唇角的放松,驟然了無蹤跡,半點痕跡都不留。

    “……”江騫啞然,差點氣笑了:“你對我笑一下怎么了?”

    孟緒初冷哼一聲移開視線,非常傲嬌不好惹的模樣。

    江騫連連嘆氣,卻依然不死心,用手指去勾他的嘴角,企圖制造物理微笑,被孟緒初用力把爪子拍開。

    孟緒初皺眉看著他,表情有點生氣,但想了想又覺得他倆大清早這樣真的很幼稚,冷著臉推開江騫要去洗漱。

    腿剛一沾地卻猛的一軟,不受控制地向下栽去,又被江騫穩穩抱住坐回床上。

    孟緒初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腿,這才發現他全身都沒有力氣。

    可能是因為不怎么疼,醒來時毫無察覺,直到需要運用肌肉發力時,酸軟的感覺才爆發而出。

    他正趴在江騫肩上,抬眼就是那個被自己咬出來的血印子。

    江騫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笑起來:“怎么樣,漂亮吧?”

    孟緒初覺得他有病,“你受虐狂么?”

    “這倒不是,”江騫湊到他耳邊,親昵地說:“不過它證明了你難得說實話的惱羞成怒,意義重大。”

    孟緒初抿起唇皺眉偏過頭,忽然又想起了昨天晚上,江騫跟變了個人似的折磨他,怎么都不肯放過他,一定逼他承認自己的擔心與在意。

    ——“跟我說說,下午你趕去醫院,急出一身疹子的時候,心里想的是誰?”

    哪怕最終無孟緒初奈地,艱難地做出妥協,伏在江騫肩頭,顫巍巍地吐出一個字:“你……”

    江騫也不夠滿意,環著他的腰,輕輕撫他的脊背,一遍遍地問:“我嗎?”

    “我叫什么?”

    “說出來,說出來你就解脫了。”

    ……

    糟糕的記憶席卷而來,孟緒初牙根都咬得發疼,惡狠狠瞪著江騫,覺得只咬一口實在太便宜他了,就應該把他渾身都撕得鮮血淋漓,讓他跪在自己面前求饒。

    他沒有說話,但漂亮的眼睛會說話,江騫與他咫尺相隔,幾乎能猜中他心里的每一個念頭。

    他感覺此刻孟緒初的腦袋里,大概已經進展到把自己大卸八塊后,要用什么顏色的麻袋裝了。

    柔軟的清晨里,江騫就這么一眨不眨地看著孟緒初,眼中蓄滿笑意,孟緒初也冷冷地回視,無聲表示:想好了,用紅色的麻袋。

    江騫笑出了聲,像被什么可愛瘋了似的,抱著孟緒初笑得肩頭顫動。

    他摸摸孟緒初的額頭,擔心笑得太多會讓孟緒初惱羞成怒,盡量收斂了些,說:“燒退了,看來確實發泄得很好,果然醫生的話都沒有錯。”

    孟緒初閉了閉眼,覺得江騫才是病得不輕,忍無可忍一把推開,徑直去了洗手間。

    他擠好牙膏,想了想,抬腳把洗手間的門踢得合攏,說不清是不是想防什么,但為了不顯得過于欲蓋彌彰,沒有上鎖。

    孟緒初洗臉其實算不上精致,不會用什么毛巾臉盆熱水慢慢擦,通常都是打開水龍頭直接用清水清理,最多打個洗面奶,然后拿紙巾擦干。

    今天也是習慣性這樣,只是酒店的洗手臺比家里矮,為了不讓水弄濕衣袖領口,他腰彎得很低,洗到一半竟然酸得受不了,不得不撐著臺面稍稍緩一緩,不一會兒又覺得腿沒力氣。

    孟緒初無奈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不由地想,難道真是年紀大了嗎,明明也沒弄到最后,怎么就虛成這樣?

    可鏡子里的人臉龐水淋淋的,雖然消瘦,卻并沒有什么歲月的痕跡,看上去依然年輕。

    那怎么就這樣了呢?

    孟緒初左思右想沒能得出個結果,卻被堂堂正正破門而入地江騫打斷。

    江騫不用問也能想到他在里面折騰這么久的原因,熟練地幫他托住后腰,孟緒初借著那股力道,才勉強松了些勁。

    他繼續把臉洗干凈,隨手抽了張紙巾擦了擦,江騫從鏡子里看著他的臉色,若有所思道:“還是練得少了。”

    孟緒初一頓:“什么?”

    江騫低笑:“沒什么,在想你平時要怎么辦,都不弄嗎,還是自己來?”

    孟緒初垂下眼,“啪”地將紙巾扔進垃圾桶,回頭冷冷看著江騫,下一秒就獲得了江騫往他冷漠的嘴角啄了一口。

    孟緒初面色于是更加冷,江騫一看他這模樣就知道自己說中了,怪不得昨晚那么受不住。

    他悄悄腦補了一下孟緒初自力更生的樣子,覺得又乖又可憐巴巴的,忙把人攬到懷里輕拍后背:“好委屈好委屈,沒事,以后我——”

    話沒說完,臉色猛地一邊,腳趾傳來尖銳的疼痛。

    孟緒初終于還是出手了,無情的,狠毒的,用力踩住他的腳背,用實際行動告訴他:千萬不要惹一直惱羞成怒的兔子。

    即便這只兔子嘴角是薄荷味的,很甜很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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