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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孟緒初狠狠眩暈了一瞬。

    手指發(fā)顫跌坐在椅子上,差點摔碎那個貝殼相框。

    相框歪倒在桌面,被孟緒初抖著手扶起來,陽光灑在照片上,就好像當年海邊的落日還灑在他身上。

    孟緒初回憶起那種溫暖的感覺,再次看照片里的自己,又感到一陣荒蕪的悲涼。

    那個人是他沒錯,卻又不像他。

    竟然這么快樂,竟然會在海邊奔跑,會心血來潮買一串貝殼項鏈掛在身上,還傻乎乎的好像在追逐日落。

    日落怎么能追得到呢?

    可那個時候他好像不在乎。

    最近孟緒初總從鏡子里凝望自己,看自己蒼白憔悴的臉、削瘦的身體,和冰冷的眼睛。

    乍看有些心驚,久了其實覺得也還好。可能他一直都是這樣的,孟緒初告訴自己,可能他一直就是這種死氣沉沉,不討人喜歡的模樣。

    但這張照片狠狠刺痛了他的神經(jīng),像一根淬了冰的針驀然扎進心里最深處,叫囂著、沸騰著提醒他:不是的。

    他不是生來就有一雙虛偽的眼睛。

    他也有過鮮活、健康、很討人喜歡的時候。

    孟緒初看著那張照片,像在看另一個人,相隔萬里時空,和另一個世界的自己對望。這種感覺很痛苦。

    但最讓他難過的是,江騫竟然見過那個時候的自己。

    他見過那個時候他,又來到現(xiàn)在的他的身邊,會是什么心情啊?

    看到一個和記憶中完全扭曲變樣的人,會怎么想啊?

    連孟緒初自己都無法接受這種落差,江騫又為什么,還不離開……

    孟緒初無法再想下去了。

    每一個可能性都讓他感到無比痛苦,被隱瞞的憤怒、偽裝被拆穿的難堪、以及乍知江騫明明見證過一切,卻仍舊裝作一無所知留在他身邊的驚愕無措,全都混雜在心里。

    耳邊轟轟作響,心跳撞擊耳膜,孟緒初伏下身,難過得快要吐出來。

    他幾乎是逃似的離開了江騫的房間。

    關(guān)門時手指發(fā)顫,走路時腿腳不聽使喚,他竭力控制情緒,轉(zhuǎn)過拐角卻看見了江騫。

    江騫正坐在樓梯銜接的平臺上,低頭逗著小狗玩。孟緒初腳步頓住,停在了樓梯中央。

    江騫沒有抬頭。

    走廊上空有一塊敞開的天窗,從外面漫進青白的光,落到江騫身上時已十分稀薄,不足以照亮他的面容。

    他顯然早就發(fā)現(xiàn)了孟緒初,卻沒有說話也沒有表示。

    孟緒初五指撐在扶手上,無法前進無法后退,只能這么靜默地站著。

    過了很久江騫才開口,夾雜輕微的嘆息:“怎么不下來?”

    孟緒初啞著嗓子:“你呢,你為什么停在這里。”

    “在等你。”江騫說:“等你出來,我再回去。”

    孟緒初愣住了。

    他怔怔地看著江騫,終于無法欺騙自己地意識到,江騫確實在這里待很久了。

    他看著他上樓,看著他進入房間,再看著他失魂落魄地出來,卻一步也沒有再靠近。

    孟緒初不自覺地收緊五指,感到關(guān)節(jié)冰冷僵硬:“所以你是故意不鎖門的?”

    罕見的,江騫沉默了。

    他不再撫摸小狗,緩緩抬起頭,看向孟緒初的眼睛——他有一雙非常漂亮的眼睛,晶瑩的、黝黑的、形狀飽滿的、欲語還休的。

    江騫每每望進那雙眼睛,心里就像有千萬根羽毛在撓,現(xiàn)在也是一樣。

    孟緒初眼尾帶了些潤澤的濕跡,長睫翕動,其間掩映翻涌的情緒,竭力克制后仍然涓流般絲絲縷縷淌出來。

    他可能在憤怒,可能在試探,也可能有茫然或者短促的慌張,總之很生動。

    總之江騫看過一次之后,再也無法忘記那種神采。

    所以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既怕孟緒初走進他的房間,將他隱秘的、難以啟齒的心事揭開;也怕孟緒初不來,怕他永遠只會經(jīng)過,像蝴蝶一樣略略停留休息翅膀,然后毫無留戀地飛向遠方。

    那樣他的一切就只能塵封在暗無天日的角落,百年后化為不起眼的遺跡。

    住進這棟房子以后,江騫每天每天都會將孟緒初給他的房間精心打掃一遍,再合上房門,關(guān)得緊緊的卻不上鎖。

    然后去二樓露臺,把正在的看花的孟緒初叫回來吃飯。

    從三樓到二樓露臺的那一小會兒,是一天里江騫心緒最激蕩的時候。

    偶爾他甚至會緊張得停下來,就停在現(xiàn)在這個平臺上,抬頭看一會兒天窗。

    那里時而陽光明媚,時而暴雨傾盆,他會根據(jù)天氣猜測孟緒初的心情,再猜他今天會不會去自己房間。

    每當有肯定的念頭的出現(xiàn),他就感到脊椎發(fā)麻,電流順著神經(jīng)躥進大腦,心率不斷加快。

    這種未知的恐懼和喜悅支撐他度過每一天,提心吊膽而又滿懷期待。

    現(xiàn)在這一天終于到來了,他卻不知道從哪里開始說起了。當縹緲的情緒在漫長的時光里,一點點積累、沉淀、化為實質(zhì),源頭就變得難以摸索。

    江騫思索了很久,也找不出精確的語言去描述自己的內(nèi)心和所作所為,半晌,他只能針對那句提問給出回答:

    “是。”

    他的的確確是故意不鎖門的,這點毋庸置疑。

    “你……”孟緒初似乎對他這么久只說出一個字而感到荒謬,“那你為什么不進去,為什么只敢停在這里?”他輕聲說:“那是你的房間。”

    江騫說:“這是你的屋子。”

    孟緒初笑了:“這時候念起主客之道了?”

    江騫抿了抿唇,定定看著孟緒初。

    孟緒初站在樓梯上,隔著不遠不近的一段距離,臉色很白。

    他穿一件黑色的針織毛衣,很薄很寬松,鎖骨和脖頸的皮膚也是同樣的毫無血色,五指按在扶手上,指關(guān)節(jié)青白。

    他也沒說話了,垂著睫毛和江騫對視,貌似筆直地站立著,卻又像是悄悄把全部重心都移到了扶手上,勉力顯出從容的模樣。

    江騫蹙了蹙眉,隱約感到心慌。

    他站起來,把小狗放跑,朝孟緒初走近,孟緒初下意識往后挪了半步,江騫就感應(yīng)到什么似的停了下來。

    “江騫。”孟緒初聲音已經(jīng)很低了:“你認識我?”

    他像是壓著某種哽咽一般質(zhì)問道:“你為什么要認識我?”

    孟緒初狀態(tài)確實不對。

    如果說一開始還能將他的一丁點不對勁理解為情緒激動,那現(xiàn)在他的痛苦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

    他不舒服。

    江騫額角跳了一下,快步上前朝他伸出手:“先下來,樓梯上不安全,我們下來再說。”

    孟緒初輕笑了下,垂著眼,沒有接江騫的手,徑自向下走。

    忽然他頓了頓,眉間染上某種痛楚,身形晃了晃,脫力地往樓下栽去。

    江騫瞳孔一縮,奮力往前撲去,卻也只來得及接住孟緒初,撞擊下兩人齊齊摔下了樓,落在樓梯間緩沖的平臺上。

    砰!

    江騫脊背重重砸在木質(zhì)地板上,落下的距離不算高,但兩個成年人的重量猛地砸下,沖擊力不可小覷,地板都隨之震了震。

    江騫腦子里懵了一瞬,隨即又被急速飆升的腎上腺素拉回理智,心跳猛沖咽喉,耳邊轟鳴。

    他把孟緒初從懷里拉出來,孟緒初全身緊繃得像一張弓,渾身冒著冷汗仿佛剛從水里撈出來。

    短短片刻,他額發(fā)就濕透了,睫毛也沾著霧氣不斷抖,天窗里煙青色的光漫進來,將他脖頸的細汗映出碎鉆般盈盈的光,他側(cè)臉也是滲人的青白,按著胃倒吸氣。

    江騫暗罵一聲,抱起孟緒初三步并作兩步回了房間。

    孟緒初一沾床就把自己縮成一團,雙臂橫在腰腹上,胸膛難耐地起伏著。

    糟糕透了,江騫滿腦子只有這個念頭。

    醫(yī)生走之前再三叮囑不能讓孟緒初情緒激動,他轉(zhuǎn)頭就把人刺激成這樣。

    江騫一顆心七上八下,從背后抱住孟緒初時都不敢用力,掌心撐著他瘦削的脊背。

    孟緒初像是疼得狠了,身體僵了一瞬,趴在床邊劇烈干嘔了幾下,而后臉色一變,吐了。

    王阿姨精心燉煮小半天的精華全部白費。

    門外傳來噠噠走路的聲音,家里做灑掃的小姑娘,見天氣好想把花抱出去曬曬太陽,路過房門口看見這一幕,嚇得差點砸了盆栽。

    她不是孟緒初身邊親近的人,從沒見過這種孟緒初模樣,滿頭大汗,痛苦脆弱得像要死掉,而江騫抱著他不斷低聲哄著。

    小姑娘站在門邊手足無措,不知道要進去還是要離開,也不知道自己能幫上什么幫,結(jié)結(jié)巴巴的:“孟孟孟……您您您……”

    孟緒初疼得發(fā)暈,手指痙攣似的扣在江騫袖管上,僵得挪不開。

    江騫想去幫他拿藥也分身乏術(shù),正搓著他的手指哄,抬頭一見有人來了,也不管是誰,直接道:“去把藥拿來!”

    “什、什么藥?”小姑娘根本不知道孟緒初平時在吃什么藥,滿臉無措。

    江騫沉聲:“樓下,儲物柜,胃藥。”

    小姑娘還是懵,但對上江騫岑冷的眼睛整個人抖了一下,當即躥下了樓。

    不過她動作倒是快,三兩下又躥了回來,扒拉著一盒藥,從里面掏出一板沒開封過的膠囊,還試圖參考說明書,哆哆嗦嗦地問:“是、是這個嗎?”

    江騫掃一眼就知道她拿錯了,這種普通緩解胃脹消食的藥對孟緒初根本沒有作用,他連盒帶說明書隨手扔到床頭邊,說:“直接把醫(yī)藥箱拿上來。”

    “好!”小姑娘又一溜煙跑了一趟。

    吃過藥后孟緒初胃里的痙攣稍顯緩解,小姑娘識趣地將弄臟的地毯收走扔掉,還幫他們帶上了門。

    江騫抱著孟緒初,手掌在他上腹輕輕揉著。孟緒初雖然不再疼得發(fā)抖,但呼吸仍然急促,若有若無地偏著頭不去看江騫。

    江騫輕嘆一聲,抬手替他拭去額角的冷汗,“不生氣了,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全部告訴你,別氣了。”

    他捂著孟緒初的胃:“再氣還要疼。”

    孟緒初睫毛動了動,沒開口,臉色依舊慘白,余光瞟到床頭時停了停,忽然伸出手。

    “別亂動。”江騫握住他的手腕:“想拿什么?”

    孟緒初就往上指了指,江騫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藥盒?”

    “不是……”孟緒初說。

    他嗓子很啞,如果不是江騫就貼在他身邊,這么低的聲音幾乎喚不起任何注意。

    江騫想了想,把藥盒邊的說明書拿了過來:“這個?”

    孟緒初點了點頭,翻開說明書就要開始讀,江騫一時沒懂他的目的,但還是護著他的胃扶他坐了起來。

    孟緒初身上沒力,手指虛虛發(fā)著抖,卻很認真地看著那幾頁紙。

    就在剛才,余光瞟過去的瞬間,他似乎覺得上面有鉛筆劃過的痕跡,但又不確定是不是自己頭暈眼花下的幻覺。

    孟緒初蹙著眉,看完一頁后,將那張說明書翻到背面——上面果然有字,鉛筆寫的,很淺、不清晰,似乎還有橡皮擦擦過的痕跡。

    好像寫字的人內(nèi)心十分糾結(jié),寫過又擦掉,寫過又擦掉,反反復(fù)復(fù)好幾次,最終留下這樣的印記。

    上面寫著——對不起。

    孟緒初眉心狠狠一跳。

    ——對不起小初,對不起小林老師。

    孟緒初一把抓過床頭的藥盒,一盒很普通的胃藥。

    腦中閃過一幕畫面,他記起來了,是葉老伯給的。

    作為曾經(jīng)救過林承安和林澗一命的恩人,林、穆兩家一直對這位葉老伯照顧有加。

    好幾個月前葉奶奶去世,穆海德還特地讓孟緒初去葬禮給葉老伯送錢,臨走前葉老伯給了他這樣一盒藥。

    只是這種藥他一向用不上,就一直留在了醫(yī)藥箱里。

    但葉老伯為什么要寫這樣一行字,又為什么要寫在這么隱秘的地方,還糾結(jié)這么多次?

    孟緒初覺得心臟在胸腔里哐哐亂跳,讓他驚愕也讓他恐懼。

    葉老伯是林家的恩人啊,所有人都有可能對不起林家,但他不應(yīng)該……

    孟緒初不知道該怎么想,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斷斷續(xù)續(xù)的猜測,卻又不敢真的想下去,眼前陣陣發(fā)黑。

    “怎么了?”江騫攬住孟緒初的肩,略帶強硬地從他手里抽出那張紙。

    但當看到上面的內(nèi)容時,他臉上也浮現(xiàn)出了片刻的驚疑。

    孟緒初低低喘了口氣,拿出手機要打電話,指尖落在撥出鍵上時才猛地想起,葉老伯早就搬家了。

    他那次去葬禮,穆海德給的另一個任務(wù),就是忙葉老伯搬回老家。

    而葉老伯不用手機,以前所有的聯(lián)系都靠家里那臺老式座機,現(xiàn)在回到鄉(xiāng)村座機閑置下來,一時半會兒的竟然還沒法聯(lián)系到人了?

    孟緒初怔忪兩秒,終于明白穆海德當時為什么叫他去了,是想讓他親手把對自己至關(guān)重要的人物送走嗎?

    想看他日后回想起來、明白過來時后悔不已的模樣嗎?

    孟緒初不禁冷笑出聲,深吸一口氣,掐著胃彎下腰。

    “找孟闊,”他說:“讓他一個小時內(nèi)聯(lián)系到葉老伯。”

    他抬頭看向江騫,眼珠黑涔涔的:“如果不行,你跟我走一趟。”

    作者有話要說:

    第52章

    日暮西沉,車停在院子里,江騫簡單收拾好行李袋放進后備箱,抬手看了眼時間。

    “誒,等等等等!”孟闊又拖著大包小包,轟一聲塞進車里,“這些也帶上。”

    行李箱碩大且占地方,一屁股將兩個可憐兮兮的手提袋擠去了一邊,如果說剛才還是輕裝簡行,現(xiàn)在就像要舉家搬遷。

    江騫看了一眼,又一眼,欲言又止。

    孟闊撐在箱子上,另一手叉腰,想到孟緒初交代給自己的事沒辦成,就忍不住嘆氣:“怎么會找不到呢……”

    “騫哥你說,好好一個大活人還能蒸發(fā)了不成?”

    “別瞎說。”江騫皺眉:“別讓他聽見。”

    孟闊咳了聲,收斂了神情,勉強把心里那些不安的猜測壓了回去。

    江騫扭頭,孟闊順著他的視線一起看過去,見孟緒初推開大門。

    他應(yīng)該也是打算輕裝簡行,白色T恤上套了件深灰色的薄外套,穿得很休閑,只是沒了挺括西服的支撐,身形看上去有些蕭索。

    孟闊憂心忡忡的:“他是不是又瘦了,上過稱嗎最近?”

    江騫搖頭:“他很抗拒稱體重。”

    孟闊嘖了聲:“那少說五斤打底了。”

    說話間,孟緒初已經(jīng)走近,孟闊適時閉上嘴,但那些話似乎已經(jīng)傳進了孟緒初耳朵里。

    孟緒初斜著眼梢掃他一眼,他就慫了吧唧得后退。好在孟緒初今天沒心情數(shù)落他,很快移開了視線。

    但他沒看江騫,抱著胳膊神情淡淡的。江騫站在原處沒出聲,一如既往保持他沉默寡言的人設(shè)。

    孟闊隱約覺得氣氛稍顯怪異,又說不出哪里不對,正盤算著怎么出言調(diào)節(jié),就見孟緒初對著后備箱里皺起眉:“都是些什么?”

    “嗯……啊?”思路被打斷,孟闊卡了下殼,“都、都是好東西,必需品!”

    他拍拍箱子獻寶似的:“床單被罩、棉衣棉褲、毛毯熱水袋……哦還有這個,王阿姨煲的湯,還有飯,讓你們帶著路上吃……”

    他越說孟緒初眉頭皺得越緊:“有必要么?”

    “怎么沒必要啊!”孟闊睜大眼睛:“這路上少說五六個小時呢,服務(wù)區(qū)的飯你又吃不慣,不帶點吃的你準備餓死在半路上嗎?”

    “我是說……”孟緒初深吸了口氣:“棉衣棉褲那些,有必要么?”

    “額……”孟闊頓了一下。

    憑心而論,現(xiàn)在天氣確實不冷,剛剛?cè)肭铮娜沼囗嵣写妫徒q穿短袖都嫌熱,也就是孟緒初體質(zhì)差點,在外面披了件外套。

    但棉衣棉褲這種過冬的玩意兒,任誰看都有些過了。

    孟闊自詡是個誠實坦蕩的好青年,一時沒編出話來忽悠孟緒初。

    “山里氣溫低,說不定能用上。”

    江騫開始忽悠了!

    孟闊猛地扭頭,露出欽佩的神情,搭上江騫的肩沖孟緒初豎起大拇指:“我騫哥說得對。”

    誰知道孟緒初壓根不看他,視線牢牢鎖在江騫身上,目光沉沉帶著不滿。

    夕陽余暉灑在他身上,他纖長的睫毛的末梢像落上金粉,微風一吹就有金碎盈盈抖落,襯得他瞳仁也不似往常那般黝黑,而有些幽深的余韻,臉龐卻仍然蒼白。

    孟闊一向是怕他用這種模樣看人的——孟緒初越安靜越好看,越安靜越可怕。

    孟闊咳了聲,松開搭在江騫肩上的胳膊,識趣地站到了一邊。

    但江騫顯然沒他那么會看眼色,他甚至喜歡迎難而上,面不改色道:“山里濕氣也重,厚衣服熱水袋其實很有用,帶上吧,晚上你會慶幸擁有它們的。”

    孟緒初臉色更沉了,連帶著嘴角都輕微下撇。

    江騫笑了笑,碰了下他的后背,帶他往前走:“先上車吧,外面風大。”

    說來稀奇,孟緒初看上去那么堅持不愿意帶厚衣服,但真當被江騫半哄半騙地帶走了,也沒再強行折返回來把箱子扔出去。

    孟闊嘖嘖稱奇,仔細回味了下,突然冒出個念頭,覺得孟緒初在意的壓根不是那幾件衣服。

    以他這么多年的對孟緒初的了解,他現(xiàn)在這副模樣,更像是遇著了些氣不過的事,非要跟江騫嗆上這么一口氣心里才會舒服的樣子。

    孟闊搖了搖頭,雖然不知道是為了什么,但江騫老惹孟緒初生氣,家里上上下下早就見怪不怪了。

    總之孟緒初愿意把東西帶上就是好事。

    孟闊悄悄松了口氣,把后備箱關(guān)好,跟在后頭琢磨著怎么讓孟緒初也帶自己一起去。

    但從車屁股后頭繞過去,猛地撞進眼里的,就是江騫攬著孟緒初的肩,在他耳邊低聲說話的樣子。

    那嘴皮子翻得,和他人狠話不多的人設(shè)完全不符,江騫來他們家也有一兩年了,孟闊就沒見他用這種語速跟自己說過話,不由大驚。

    但孟緒初明顯聽過很多次了,而且聽煩了,抱著胳膊把頭偏去一邊。

    江騫更加習以為常地按著他的耳朵,把他臉轉(zhuǎn)了回來,嘴上一刻不停,動作熟練地讓人心疼。

    孟闊頓在原地,那句“想要加入他們”的話就這么猛地卡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來。

    直到江騫坐上駕駛座,車門砰地合上揚長而去,車尾氣甩了他一臉,他也沒能把這句話說出來。

    最后只能搓著手灰溜溜回家,在心里安慰自己,孟緒初把他留下,是為了讓他看好家里,是信任他的表現(xiàn)。

    沒錯,一定是這樣。

    ·

    穆家老宅。

    書房里,遮光窗簾被悉數(shù)拉攏,壁燈發(fā)出昏暗的光。管家將一壺濃茶放到矮桌上,手邊的玻璃煙灰缸堆了滿滿的煙蒂。

    穆世鴻把最后一支燃盡的香煙扔進去,沖管家擺了擺手:“拿去倒了吧。”

    管家頷首稱是,捧起煙灰缸退了出去,木門合上,走廊里滲進的最后一絲光暈也被阻斷,室內(nèi)幽深晦暗。

    窗臺前,火熱的驕陽透過厚重的絨布窗簾,隱隱映出如血般的暗紅。穆海德放下手里的書,站起身杵著拐杖走過來。

    這已經(jīng)是一座很老的屋子了,拐杖敲在地板上,發(fā)出很輕微的吱呀聲,隨著緩慢的腳步靠近,咚咚,咚咚——

    穆世鴻覓聲抬頭,癱在沙發(fā)上的身子勉強坐直了些,看穆海德的眼神有些心虛。

    穆海德先是沉默地盯了他一會兒,然后才在對面的位置上坐下,背撐得筆直,雙手搭在拐杖上。

    他身量高骨架大,是很威嚴的長相。

    但他比穆世鴻大了十幾歲,又因為前些年的船難受傷,現(xiàn)在衰老消瘦,臉皮耷拉著,把本就向下的嘴角壓得更加下垂。眼皮堆棧遮住一半瞳孔,眼神卻仍舊銳利如鷹隼。

    如果說曾經(jīng)的他還能用威嚴來形容,那現(xiàn)在渾身就只透露著一種垂垂老矣卻不甘的陰狠。

    “還沒轉(zhuǎn)過腦筋嗎?”穆海德問。

    穆世鴻很是頹喪地抓了把頭發(fā):“玄誠……我沒想過他會背叛我,他從小就是個聽話的孩子……”

    “如果不是孟緒初在里面挑唆,又怎么會……”穆世鴻眼里騰起恨意:“他恨我,就要把兩個兒子都從我身邊帶走,讓我孤立無援,讓我眾叛親離……早知道這樣,他剛出生的時候,就該掐死他……”

    穆海德皺了皺沒,似是對這種惡毒的話感到不悅:“一葉障目啊,你還是沒想清楚。”

    他說:“那件事我已經(jīng)幫你查過了,大半年前,庭樾病重時候就開始了。”穆海德笑了:“確實是玄誠先找的緒初,緒初不過是給他提供了些你大兒子犯事的數(shù)據(jù),又在后來的日子高調(diào)行事,給他擋了不少注意。”

    “仔細想想,前幾個月你們明爭暗斗的,最后得益的不都是玄誠嗎,只不過你一心只盯著緒初,又因為玄誠在你面前表現(xiàn)得乖巧聽話才沒發(fā)覺。”

    穆世鴻瞳孔動了動。

    “現(xiàn)在該醒醒了,玄誠一心就是想搞掉他哥,甚至你,”穆海德說:“大半年前,或許更早,他就這么想了。”

    “不可能!”穆世鴻猛地站起身,不肯承認自己教出了這樣一個兒子:“玄誠他不可能,一定是孟緒初,一定他挑撥的不然玄誠不會——”

    “玄誠為什么會變成這樣,你是真的不知道嗎?”穆海德冷聲道:“從你們夫妻兩執(zhí)意扶持愚蠢的大兒子,而忽視真正可能成事的小兒子開始,就該料想到這個結(jié)局了。”

    他挑起拐杖在穆世鴻的肩上點了點,穆世鴻抖了下,很輕微的力道也讓感到壓迫一般,無聲地跌坐回去。

    穆海德收回拐杖,眼皮又耷拉下來:“從小到大你們對玄誠什么樣子,對天誠又是什么樣子,你心里有數(shù)。當?shù)鶍尩牟荒芤煌胨似剑还趾⒆有睦镉性箽獍 !?br />
    “可是……”

    穆世鴻難堪地低下頭,他承認,他們夫妻兩確實從小偏心大兒子。

    誰讓小兒子是意外懷孕生下來的呢,他年輕時就找先生算過,說他命格特殊,一子則達官顯貴,多子則克父克母。

    果然于柳懷孕時就百般不是,吃過一次打胎藥都沒能把孩子打下來,生產(chǎn)時還難纏,差點去掉半條命,他們都覺得這孩子不吉利。

    穆世鴻不甘心:“只是一點偏心他就要這樣報復(fù)我嗎?家里孩子多的哪個敢說自己完全不偏心的?這么多年我少他吃還是少他穿了?”

    “我們也不是沒為他考慮,等以后他哥哥接了我的班,還會虧待他不成,他——”

    穆海德笑:“怎么不說了?你也知道玄誠不是那種愿意跟在別人屁股后面討施舍的人?”

    穆世鴻語塞。

    “不過緒初也確實厲害,”穆海德感嘆道:“放眼看看咱家那些小輩,小卓、桑桑,哪一個不是被他迷得五迷三道的?”

    他點點穆世鴻:“你啊,就是脾氣太急。要是你也學著他那么春風化雨地說話,把表面功夫做好,想來玄誠也不至于完全倒戈。”

    穆世鴻惡狠狠的:“他就是禍害,鬧得我們一家不得安寧。”

    “我早就告訴過你,對付禍害有對付禍害的辦法。”穆海德說:“可你看看你,只會小打小鬧,不是擺明了告訴他你不敢動他嗎,也難怪他敢對你蹬鼻子上臉。”

    “那現(xiàn)在該怎么辦?”穆世鴻緊緊抓著沙發(fā)墊,難掩焦躁:“他馬上就要上任了哥!”

    “那天你是沒看見,本部那群老頭子對他是什么嘴臉,現(xiàn)在本部還有一半在你手里他們都敢這樣,真要讓孟緒初——”

    穆海德視線冷冷掃來,穆世鴻立刻噤聲。

    這時管家敲門進來,神色不大對頭,彎腰在穆海德耳邊小聲說了什么。

    穆世鴻湊近去聽,而后大驚:“他去找老葉了?!”

    他差點從沙發(fā)上栽下去:“哪來的消息,保真嗎?!”

    管家說:“應(yīng)該不會有錯,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發(fā)了。”

    穆世鴻緊張地握緊拳頭:“怎么這個時候去……不會發(fā)現(xiàn)什么了吧……老葉他可是——”

    “住嘴!”穆海德沉聲道。

    “哥!”穆世鴻顯然坐不住了,“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啊,要是真讓他從老葉嘴里逼出些什么,你覺得他還會對你——”

    穆海德抬了抬手,一個制止的手勢。

    焦急中,穆世鴻看到他緩緩抬起頭,蒼老的眼珠動了動,夾雜某種寒光,昏暗的室內(nèi),讓人猛地脊背生寒。

    ·

    空曠的高速公路上,一輛山地越野變道,減速,駛?cè)敕⻊?wù)區(qū),在大廳前停下來。

    今天客流尤其少,一路沒見到幾輛車,服務(wù)區(qū)內(nèi)也空空蕩蕩,小超市里的老板看著電視昏昏欲睡。

    孟緒初推開車門,倚在門邊活動了下僵硬的脖頸,有濕氣迎面撲來,像要起霧又像要下雨,讓他肩頸更加酸痛。

    到這里溫度就已經(jīng)比市區(qū)低很多了,江騫拿了件厚外套披到他身上,他抿了抿唇?jīng)]有拒絕。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小超市里溢出的燈光映得孟緒初臉色格外蒼白,江騫摸到他手背冰涼,“很不舒服嗎?”

    “沒有。”孟緒初輕聲道,低頭把外套的拉鏈拉上。

    一路他都是這種既溫和又淡漠的模樣,上車就窩在座椅里閉著眼小憩。

    江騫拿不準他是真睡還是裝睡,但他臉色確實很差,手一直握拳抵在上腹,偏著頭唇色寡淡。

    江騫準備了一肚子草稿愣是沒找到機會說出口,就這么一直卡在了嗓子眼。

    “你……”江騫還想說什么,孟緒初卻推開了他的手,自顧自往大廳里走。

    “先進去吧。”他低低的聲音在夜風里傳來,“別耽擱太久,太晚就不方便趕路了。”

    他背影逐漸遠去,在深藍的夜色中顯得格外消瘦,江騫無聲地嘆了口氣,抬腳跟上。

    孟緒初去了趟洗手間,他胃里酸酸漲漲的疼,雖然不像下午痙攣時那么劇烈,但格外反酸燒心。

    車里一路忍著沒吐,現(xiàn)在竟然吐不出來了,有什么東西沉甸甸地堵在心口,讓他難受得一陣一陣冒冷汗。

    孟緒初抵在胃上的拳頭都發(fā)抖,用力垂了垂胸口,再狠狠頂進上腹,霎時劇痛自腹腔爆發(fā),輻射全身,孟緒初劇烈顫抖了一下,頭皮都發(fā)麻。

    但他還是沒能吐出來。

    洗手間里空無一人,孟緒初依然不敢發(fā)出太大的聲音,壓抑著干嘔了幾下,慢吞吞扶著墻走了出來。

    他眼前發(fā)黑,洗手時從鏡子里甚至看不清自己的臉。

    江騫找了張桌子,把王阿姨帶的保溫桶拿出來,湯還是溫的,熬得很濃又泡了這么久,食材軟爛得不象話,拿筷子輕輕一戳就爛。

    孟緒初應(yīng)該能消化,江騫想著,意識到孟緒初在洗手間待得有些久了。

    他不放心地回過頭,準備進去看看,就見孟緒初自己走了出來。乍看并無異樣,衣著整齊,步履平穩(wěn),只是眼睛有點紅,一手掐著腰,脊背微微彎曲。

    江騫心里一跳,立刻上前扶住他的肩,直截了當:“你又吐了?”

    陳述的語氣。

    “沒……”孟緒初下意識否認,而后頓住,喉結(jié)滾了滾,像在極力壓抑著什么,嘶啞道:“沒吐出來。”

    江騫臉色沉了下來,也不管動作雅不雅觀了,直接半抱著把孟緒初帶了出去。

    一沾到椅子,孟緒初就像坐不住似的弓起腰,手肘撐在桌面上,鬢邊不斷滲著冷汗。

    江騫摟著他靠在自己懷里,拿紙巾給他擦了擦汗,手從衣服下擺伸進,貼在他上腹揉了揉,雖然冰涼,但并沒有劇烈的痙攣。

    江騫思索片刻,問:“你是不是有點低血糖了?”

    孟緒初眼皮動了動,沒有否認,很顯然他比江騫更了解自己的身體情況。

    江騫嘆了口氣,他今天一直在嘆氣,摟著孟緒初細微顫抖的肩膀,問他:“能不能吃得下東西?”

    孟緒初額頭抵在他頸窩,浸透冷汗的側(cè)臉蒼白一片,眉眼卻格外洇黑,他嘴唇動了動,沒說話,看得出根本吃不下。

    但江騫這次沒縱容他,用勺子舀了一點送到他嘴邊,哄道:“多少吃一點,不然熬不住。”

    孟緒初向后縮了一下,嘴唇緊抿,似乎聞到味道就想吐。

    江騫在他胃上揉了揉:“沒關(guān)系。吐了也沒關(guān)系,但要先吃。”

    孟緒初難耐地偏過頭,睫毛抖著,一番激烈的心理斗爭后,最終還是讓理智站了上峰。

    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不能任性,畢竟他們不是出來玩的,要是虛得站都站不住,別說找人了,馬上就變成醫(yī)院一日游。

    他虛虛吐出口氣,做足了心理建設(shè),張嘴含住了勺子。

    江騫揉著他的胸口幫他一點一點順下去,見他雖然眉頭緊皺,但到底沒有吐出來,不由的心里一松,在他額角點了個吻:“真棒。”

    孟緒初不太自在地推了他一下。

    江騫笑起來,如法炮制地喂他吃掉小半碗湯飯,然后吃了藥外加一支葡萄糖口服劑,好歹讓孟緒初不再因為低血糖而手抖腳麻。

    兩人休整了一會兒,繼續(xù)趕路。

    這是途中最后一個服務(wù)區(qū),下高速后就駛上盤山公路,車流一時變得更為稀少,開出十幾公里一輛車都沒遇見。

    山里少有路燈,幾乎全靠公路邊的反光帶指引方向,江騫偶爾瞥一眼孟緒初,不敢開得太快。

    這次孟緒初沒再繼續(xù)睡覺了,過分安靜漆黑的環(huán)境總能勾起他內(nèi)心隱秘的不安。

    他有些提心吊膽地望著窗外,盤山公路曲折蜿蜒,下方是陡石峭壁,上方是山巒重迭。

    夜幕中群山起伏的輪廓只剩下片片黑影,在窗邊飛速倒流劃過。

    孟緒初視線在一段段樹梢上跳躍滑動,逐漸感到視線模糊,他閉了閉眼,心臟略顯雜亂地跳動著,說不出是在擔心什么。

    再睜眼,視線仍然不清晰,而江騫車速放慢了一些,孟緒初有些頭暈,反應(yīng)了幾秒才意識到是山里起霧了。

    他稍稍松了口氣,又下意識往山林漆黑的輪廓看去,某個瞬間,默片般的樹林忽然晃動兩下,從中飛躍出一只漆黑的鳥。

    孟緒初看不清鳥的樣子,只覺得它羽翼異常大,大得像幻覺,隨著搖晃的樹梢在山間回蕩出一聲凄厲的鳴鳥。

    孟緒初心臟都抖了一下,牽扯出劇烈的心悸,他下意識轉(zhuǎn)頭去喊江騫的名字。

    可緊接著,前方突然射進一道強光,是夜里汽車的強遠光燈。

    孟緒初瞬間陷入短暫的失明,抬手擋住眼睛,千鈞一發(fā)之際,腦中閃過一個讓他汗毛倒豎的念頭。

    ——那輛車,之前一直沒開燈。

    這么漆黑的路面,哪怕彎道多,只要前方有車輛經(jīng)過,老遠就能感受到亮光。

    可剛才孟緒初確定前面沒有光,就像是埋伏在路邊的幽靈一樣,那輛車一出現(xiàn)就近在咫尺,還瞬間打開遠光燈。

    分明,分明就是故意的。

    孟緒初霎時扭頭,卻只來得及看見江騫猛打方向盤的手,然后是橡膠輪胎尖銳摩擦地面的聲響、劇烈的撞擊、翻滾、跌落。

    眼前陷入黑暗。

    好像暈了一會兒,又像是過去了很久,孟緒初再睜開眼時,四周漆黑一片。

    大概是視力不好的原因,起初有幾秒他差點以為自己失明了,好在不一會兒眼前開始出現(xiàn)模糊的輪廓,孟緒初看見前方破碎的擋風玻璃。

    意識逐漸恢復(fù),第一個襲來的是胸口劇烈的疼痛,窄窄的安全帶突然變成緊固的鐵索,勒著他的胸口和肋骨,讓他呼吸都疼。

    孟緒初抖著手摁開安全帶,脫力束縛的同時,胸腔撕裂一樣的痛,他猛地彎腰嗆出一口血。

    噴濺的血跡沒能讓他產(chǎn)生多少波動,他隨手擦了擦嘴角,扭頭去看駕駛座,那里很黑。

    “……江騫?”孟緒初試探地喊了一聲。

    沒有人應(yīng)。

    霎時他心里彌漫起一陣恐慌。

    他忍痛爬過去,離得很近了才能看清江騫的臉,在江騫額角摸到一手的血。

    “江騫……”

    孟緒初又喊了一聲,比剛才還有嘶啞。

    依然沒人應(yīng),孟緒初心臟狠狠沉了下去,像被人拷住手腳按進冰水里,全身迅速失溫。

    他連忙把江騫的安全帶解開,跌跌撞撞推開車門,身上痛得站不住,直接跌了出去,爬起來時才知道現(xiàn)在是個什么情況。

    撞他們的是一輛中型貨車,直接把他們這輛加固越野撞得七零八落,而在事發(fā)的前一秒,江騫猛地往右打了一次方向盤,代替孟緒初承受了最猛烈的撞擊。

    孟緒初只覺得渾身血液都上涌,腥甜彌漫咽喉,難受得要吐出來。

    兩輛車都已經(jīng)撞破了護欄,一半伸出去懸在崖邊,而那輛貨車傾斜的角度比他們還要大。

    孟緒初來不及管其他,一瘸一拐地繞去江騫那邊,想要把他拉出來。

    但駕駛座的車門早就被撞得凹了進去,無論如何也打不開,孟緒初只得又折返回去,試圖從副駕駛把江騫拉出來。

    但江騫太重了,全身都是肌肉,個子又高卡在里面,孟緒初怎么都拉不動他。

    恍惚中,耳邊響起一聲巨響,隨之而來的還有地面的震動,讓他們的車身也跟著搖晃。

    孟緒初被震得向后倒去,用力攀住座椅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再回頭時,后面那座貨車已經(jīng)不見了。

    它隨著滾落的碎石一起掉進山崖了。

    這個認知讓孟緒初不受控制地發(fā)起抖來。

    或許再過幾分鐘,或者一分鐘,甚至一秒,他們也會像那輛貨車一樣掉下去。

    而深夜的山崖暗不見底,像怪獸大張的咽喉,自深處漫出尸骨無存的血腥氣。

    孟緒初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感受到時間的緊迫,每一秒的流失都化作巨大的時鐘,在腦海里滴滴答答倒數(shù)著。

    他再次抓住江騫的胳膊,拖住他的上半身,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拼命向外拽。

    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眼前一片血紅,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

    一定,一定要把這個人救出來。

    就算死了也要救。

    不然他會后悔的,他會難過一輩子。

    “咔嚓!”

    孟緒初聽到自己身上傳出一聲骨頭的脆響,一只手臂忽然脫力,大概是肩膀又脫臼了,或者斷了。

    但他好像不怎么覺得痛,咬牙最后一次用力,一直卡住江騫的某樣東西似乎斷掉了。

    慣性下兩人齊齊跌出車外。

    石頭撞到膝蓋很痛,孟緒初卻感到一陣心安。

    他勉力坐起來,挪到江騫身邊,不停拍著他的臉:“江騫,江騫……”

    但聲音小得他自己都聽不見。

    所有呼喚都石沉大海,夜空靜謐,霧氣四起,仿佛將他們關(guān)進了一個真空的瓶子。

    孟緒初漸漸感到一種無力和恐懼自心底深處彌漫。

    說不清楚是為什么,只覺得很難過。

    為什么呢,為什么呢……

    是因為他又連累了一個人,還是只是因為那個人是江騫?

    怎么辦,該怎么辦呢……

    孟緒初用力捂住了臉。

    忽然身邊人動了一下,孟緒初猛地抬頭,看到江騫胸膛起伏了一下,隨即咳了起來。

    他像是被什么嗆住了,好半天才停下來,然后翻了個身,自己坐了起來。

    他竟然坐了起來……

    孟緒初呆住了,先前還不斷地喊著江騫的名字,現(xiàn)在卻仿佛被定住一般不敢動了。

    江騫甩了甩腦袋,快速環(huán)視四周掌握了當前的情況,然后挪到孟緒初身邊,撐住他的手臂:“傷到哪里了?”

    孟緒初怔怔地看著他:“……你、你沒事了?”

    江騫大概能猜到自己的狀況,腦震蕩暈了半天,現(xiàn)在后腦還劇痛,但他沒告訴孟緒初。

    他不敢告訴孟緒初。

    因為孟緒初一開口,唇邊就溢出血線。

    ——他越說話,血就越多,不斷地從唇角涌出,但他自己毫無察覺。

    江騫瞬間心涼了半截。

    車一半懸在護欄外,在崖邊搖搖欲睡,但他本人卻安然無恙地躺在路邊,想也知道是怎么出來的,總不能是他昏迷著自己夢游出來的。

    是孟緒初救了他。

    但孟緒初是怎么把他拖出來的?孟緒初怎么能拉得動他呢?

    江騫不忍心再想了。

    他摸摸孟緒初的臉,只摸到越來越多的血。

    “不說了,先不說話寶貝……”江騫聲線顫抖,不斷安撫著孟緒初。

    但孟緒初好像根本聽不見他說的話,嘴唇一直無意識地開合。

    “孟緒初!”

    江騫第一次如此嚴肅地連名帶姓喊他,孟緒初一抖,停了下來。

    轟隆——

    身后發(fā)出巨響,激起滿地煙塵,是他們的車終于不堪重負滾下了山崖。

    震動下江騫用力抱緊孟緒初。

    孟緒初越過江騫肩頭,眼睜睜看著那輛車搖晃、墜落、在明滅的火花中消失于視線內(nèi)。

    這一幕讓他心中大慟,胸腔里尖銳的劇痛爆開,他喉頭一滾,嘔出了一大口血。

    第53章

    煙塵四起,山間回蕩著淡青色的晨霧,間或夾雜凄厲的鳥鳴。

    事故現(xiàn)場盤山公路一側(cè)的圍欄支離破碎,車輛相撞后飛濺的零件四處散落,自彎道邊一路滾下陡峭的山壁。

    地面濺落大大小小的血跡,已然干涸發(fā)黑,四周拉起醒目的警戒線,搜救隊來回穿梭于山間,記者舉著話筒聲嘶力竭。

    鏡頭來回移動,每一個畫面都彰顯著這場事故的慘烈,血腥沖擊眼球。

    穆蓉掩了掩口鼻,略一抬手,熒幕上畫面暫停,投影儀熄滅,緊接著燈光亮起,照亮偌大的會議室。

    “這就是當時的情況。”董事會秘書李文民放下遙控器:“當晚孟先生駕車去往山酈縣,許是夜晚霧濃視線受阻,與一中型貨車相撞,雙雙翻下山崖。貨車司機當場死亡,尸體于山下水溝邊被發(fā)現(xiàn),但孟先生及其助理江騫先生仍然下落不明……”

    大會議室內(nèi)滿滿當當,不僅本部相關(guān)人員悉數(shù)到場,就連各分部也各自派遣代表參會。

    李秘書話音落下,周圍就響起低低的交談。

    “……八天了,怎么會還找不到人?”

    “對啊,起碼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吧……”

    “有沒有可能是偷偷去養(yǎng)傷了?”

    “……不見得。我現(xiàn)在在想究竟是沒找到,還是找到了不讓說。”

    “什么意思?”

    “哎呀,你想想那么高的山崖落下去,貨車司機當場死亡,他們還能活嗎?退一萬步就算真有奇跡,那怎么可能到現(xiàn)在也不給消息?這種情況不覺得眼熟嗎?就是不發(fā)喪的意思啊!”

    “!你是說……”

    “還真是,當年林董去世不也是這樣嗎,一個月后才出正式公告呢!”

    ……

    “——咳咳!”

    臺下猜測愈演愈烈,孟闊用力咳了聲,周圍才稍微有所收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各異。

    他臉色很不好,這幾天不光是搜救隊在忙,他也親自跟去找了好幾趟,但都一無所獲。

    日子一天天過去,公司里逐漸人心浮動謠言四起,無論孟闊怎么鎮(zhèn)壓,都改變不了愈發(fā)嚴峻的形式。

    而最讓他崩潰的是,孟緒初確實不見了。

    外界那么多猜測沒有一條是對的,孟緒初既沒有偷偷躲起來養(yǎng)傷,也沒有真的被確定死亡——他就是不見了,人間蒸發(fā)一樣突然杳無音信。

    事故發(fā)生的第二天,孟闊第一個趕到現(xiàn)場,在他之前的只有報案人和當?shù)鼐剑菚r候現(xiàn)場只剩一片沾滿血腥的廢墟,連報案人都表示沒有見過任何人,不管是活著的,還是死了的。

    孟闊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孟緒初和江騫就像掉進了什么時空裂縫,在某一瞬間消失得干干凈凈,一點痕跡也不留下。

    直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第八天了。

    孟闊從逐漸從最初的崩潰里回過神,開始感到悲哀和希望的渺茫。

    穆世鴻清了清嗓子,開始主持大局:“事已至此,繼續(xù)猜緒初是死是活好像沒有太大意義。”

    穆蓉眉梢一挑:“這話什么意思?”

    “按照原計劃,下周的董事會上,緒初就該正式上任了。”穆世鴻說:“可他現(xiàn)在下落不明,當務(wù)之急不應(yīng)該先商討對策嗎?畢竟公司還要繼續(xù)運作,外面那些人的嘴也該堵上了。”

    穆蓉笑了:“聽二哥你的意思,是要代替緒初親自上任了?”

    “不然是你嗎?”穆世鴻哂笑:“當初的候補的本來就是我和緒初,現(xiàn)在他不在,我自然應(yīng)該幫他接下這個重擔。小闊你覺得呢?”

    孟闊挑了挑眼皮,沒有接茬,只問:“您準備怎么堵外界的嘴?”

    穆世鴻一攤手:“當然是實話實說。”

    “意思是宣布死訊?”

    穆世鴻笑而不語。

    孟闊一嗤:“這時候又急著昭告天下了,當初承安叔叔死的時候,你們怎么就那么耐得住性子拖了整整一個月呢?”

    穆世鴻臉色一變:“你什么意思。”

    孟闊學著對方先前的表情,笑而不語。

    林承安的死一直是集團內(nèi)不太體面的回憶,不光是死狀慘烈,更多的是高層倉促火化尸體卻又對外隱瞞死訊的做法引人非議。

    這些年時不時就有人拿這件事做文章,公司內(nèi)部礙于威壓沒多少人敢提,但此刻孟闊當著眾人面說出了這個名字,周圍立刻響起竊竊的低語聲。

    穆世鴻臉色一下變得更加難堪,梗著脖子揚手朝孟闊摔了個杯子:“你是嫌公司還不夠亂嗎!”

    孟闊唰啦推開椅子站起身,毫不退縮地怒視回去,現(xiàn)場頓時劍拔弩張,幾個有眼力見的小秘書連忙上前拉住兩人,好言好語地勸著。

    一場會議不歡而散,孟闊回到家里都還氣不打一處來,重重甩上門,心里堵得厲害。

    手機忽然震動起來,是個境外號碼。

    孟闊不記得見過這串數(shù)字,某一瞬間,心臟卻突然跳了起來,冥冥中預(yù)感到什么似的,手指開始發(fā)抖,小心翼翼按下接聽。

    電流沙沙劃過,他試探道:“誰?”

    對面很安靜,過了幾秒,響起一道熟悉的,讓他幾乎瞬間落淚的聲音。

    “孟闊,是我。”

    ·

    一天前,凌晨。

    滴答——

    滴答——

    某種熟悉又渺遠的聲響在耳畔響起,由遠及近,潛在水里般逼近。

    咚咚!

    有什么在撞擊耳膜,驚雷落下般炸開、飛濺、燃起火花,模糊的畫面驟然清晰,卻又像時空抽離般不斷扭曲變幻。

    一幕幕時而真實時而虛幻的場景在腦海里飛速閃過,像拉開了某種老舊的膠片。

    孟緒初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小時候。

    剛出生的他、被扔在搖籃里獨自大哭的他、小學里認生的他、中學里孤僻的他,還有大學里短暫快樂過的他。

    好荒唐,這個嬰兒真的是他嗎?他怎么可能記得自己剛出生的樣子?

    意識在混沌中掙扎,孟緒初恍惚覺得自己是在走馬燈了,是要死了……

    可畫面倏而一晃,他又看到了幾年的除夕,他最后一次見他親生母親的那天。

    母親做了一桌菜,邊吃,邊笑著,又邊落下眼淚,溫馨的場景飛速倒退,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空曠的桌子,搖晃的燭光照不清周圍的陳設(shè)。

    母親微笑著給他夾桌上并不存在的菜,一遍遍溫和而又不厭其煩地跟他過去的事,講那些讓她痛恨的事。

    講父親是怎么出軌的,她是怎么懷著孕親自捉|奸,又是怎么痛不欲生地把孟緒初生下來的。

    她精神狀態(tài)不好以后,就喜歡拉著孟緒初說這些事,每一遍都繪聲繪色。

    每次講到同一個地方,就會突然瘋狂喊叫起來,埋怨著都是因為懷上孟緒初,她才會變得又胖又丑,父親才會去外找女人;埋怨著都是因為早產(chǎn)生下孟緒初,她才會壞了身體。

    然后一遍一遍地打罵孟緒初。

    最后的最后,她喊累了哭累了,又會蹲下來抱住孟緒初,怪他對他們太狠心,把她變成一個沒有家的女人。

    但那天母親一直很冷靜,穿一件紅裙子,把家里所有照片都燒光,給孟緒初喂了安眠藥,然后拉著他從三樓露臺一躍而下。

    孟緒初再次清晰感受到了那種失重,眼前是熊熊火光,還有母親火一樣的裙子。

    烈焰燒灼在視網(wǎng)膜上,引起陣陣灼痛,逼人流淚,他突然又看見了江騫。

    他身后是漆黑的空山,破碎的越野車掛在護欄邊搖搖欲墜,緊接著車體隕落激起火苗,滋啦點燃山火,霎時將黑天映得血紅。

    江騫的眼睛也在烈焰中亮起,灼灼的,潔凈的,很用力地抱緊他,直到火光將他們吞滅。

    滴——!

    孟緒初深深倒吸一口氣,溺水般驚醒,火焰如潮水退去不留痕跡,眼眶卻還殘留灼痛。

    他用力大口呼吸著,胸腔撕裂一樣的疼痛。

    耳畔還在轟鳴,孟緒初用了好幾秒才意識到那不是爆炸,也沒有隕落,那是他自己的心跳。

    眼前是濃重的黑,他鼻子里似乎插著管子,氧氣源源不斷進入體內(nèi),監(jiān)護儀器略顯雜亂地滴滴響著。

    這個地方很暗,隱約回蕩著空曠的氣息,監(jiān)護儀閃動的微光原本可以照亮一小片空地,但對夜視糟糕的孟緒初來說只是杯水車薪。

    這不是他的醫(yī)院!

    這是哪里?!

    極度的黑暗和陌生的環(huán)境霎時喚醒孟緒初脆弱的神經(jīng),他幾乎是本能地翻身下床,掙脫了手背的吊針,兩腿發(fā)軟跌在地上。

    飆升的腎上腺素短暫地幫他屏蔽掉疼痛,孟緒初手掌撐在光滑的瓷磚上,四處劃了一圈也沒能摸到東西。

    他又向前挪了挪,忽然碰到一段綢布似的東西,好像是窗簾!

    心臟砰砰作響,孟緒初撐著墻面站起來,感到自己呼吸發(fā)顫,他捏住窗簾一角,用力一扯。

    嘩啦!

    厚重的遮光窗簾揚起,光亮爭先恐后擠進縫隙灑進窗內(nèi),視野瞬間開闊。

    孟緒初看到了一座城市的夜景。

    或者更準確的說,是一座城堡的夜景。

    尖尖的高樓,深褐的墻壁,閃爍的噴泉,還有其間高聳的神女雕像。大大小小的古堡高低錯落,尖尖的角像墜在夜幕里的星星,小窗透出點點光亮,深夜里四處都流光溢彩。

    孟緒初站的地方似乎格外高,極目遠眺是廣闊的草坪,更遠是漆黑的森林。仿佛一個被隔絕世外,需要穿過層層迷霧才能抵達的童話世界。

    孟緒初頭暈了一下,感到一股極其強烈的不真實,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醒過來。

    現(xiàn)在會不會還是夢?

    他伸出手,有些顫抖地推開窗,清揚夜風撲面而來,均勻柔和地灑在臉上,是很容易讓人迷醉的觸感。

    孟緒初扶著窗臺,心里卻彌漫起濃重的彷徨與無措。

    身后突然響起腳步,將他從怔忪中拉回神,他猛地轉(zhuǎn)身,同時房間內(nèi)燈光大亮,逼得他抬手擋住眼睛。

    緊接著,聽到有個女人驚慌失措地喊出一串英文:“我的天吶,你醒了?!”

    “天吶你怎么站起來了?!”

    “天吶你的手!”

    聲音迅速逼近,像要拉起孟緒初的手查看,孟緒初受驚甩開,踉蹌著靠在窗臺上。

    他被強光逼出了點眼淚,視線漸漸恢復(fù),昏花的視野里出現(xiàn)一位金發(fā)碧眼的大美女,深夜仍然穿著套裙,手忙腳亂想來扶他。

    她身形高挑,應(yīng)該將近一米八,穿著高跟鞋比孟緒初還高出一點,看孟緒初的眼神像在看自己可憐的孩子。

    孟緒初只覺得頭暈得厲害,撐在窗臺上偏頭咳了聲,勉強站穩(wěn),警惕地和素未謀面的金發(fā)美女保持距離。

    因為虛弱,他臉色格外寡淡,甚至透著冰冷,用英文一字一句地問:“你是誰?”

    美女只急切要來扶他:“你先躺下,你需要躺下,你肋骨斷了!”

    孟緒初躲開她的手,執(zhí)拗地問:“你是誰?”

    他可能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模樣,還以為這樣的強撐能帶來什么威懾。

    事實上在外人眼里他根本搖搖欲墜,臉色煞白,眼睛像哭過一樣,干裂的嘴唇因為疼痛發(fā)抖,右肩脫臼帶著夾板,空蕩蕩的病服套在身上,領(lǐng)口處隱約可見肋骨骨折后綁上的固定帶。

    他還能夠站立,全靠身后窗臺的支撐,但或許是撐得太用力,手指和關(guān)節(jié)慘白地輕顫,手背上針頭撕裂的創(chuàng)口汩汩流出鮮血,順著指尖落在墻沿。

    但神情卻一片淡漠,像只無依無靠而不得不警惕一切的小獸,對陌生事物流露出天然的抵抗。

    美女都快瘋了,卻又不敢再靠近他,只能詭異地進行起自我介紹,用飛快的語速掩飾慌張:“我、呃,我叫克麗絲汀娜,你可以叫我克麗絲,或者我的家人也會親切地叫我NANA……”

    “好的,克里斯汀娜。”孟緒初沒有感情地打斷。

    他問她是誰,不是想知道她的名字或者小名,而是她的身份,但他沒有力氣再解釋,忽略對方略顯尷尬的表情,又問:

    “所以,這是哪里?”

    克麗絲汀娜像是不知道該怎么說,為難地笑笑:“這是‘OUE HOUSE’,我們叫它OUR HOUSE。”

    孟緒初皺眉:“our house?”

    “是的,”克麗絲攤了攤手,解釋道:“沒有名字,就是‘OUR HOUSE’——別這么看我寶貝,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從來到這里開始,他們就是這么對我說的。”

    孟緒初敏銳地捕捉到什么:“他們?誰?”

    克麗絲沒想到他會在意這個,驚訝地睜了睜眼睛:“就是……所有人。所有人都這么說的。”

    孟緒初覺得很荒唐。

    從睜開眼到現(xiàn)在發(fā)生的一切都很荒唐,這座建筑,或者說這些建筑群,規(guī)模怎么也不能用“house”一個詞來覆蓋。

    但這位美女自己看上去也迷迷糊糊的,顯然再也問不出更多的。

    孟緒初撐著窗沿,清晰地感到全身力氣在流逝,已經(jīng)快要站不住。

    短暫升高的腎上腺素早已退去,疼痛攀上脊髓,全身骨頭都像被拆開又組裝起來一樣,泛著零零散散的,碾壓一樣的疼。

    他閉了閉眼,喉頭滾動一下,像竭力壓下去什么,半晌輕輕吐出一口氣,問:“江騫呢?”

    沒人回答,空氣陷入沉寂。

    孟緒初睜開眼,看到美女臉上滿是茫然,嘴唇蠕動,半天才憋出一個詞:“什么?”

    孟緒初眉心一跳,更用力地說:“江騫。”

    克麗絲皺眉,托腮仔細想著,末了搖頭:“抱歉,我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她的茫然不似作假,歉疚的神情也相當真切,孟緒初卻像看不懂似的怔了好久。

    虛弱的身體無法支撐更多的思考,孟緒初大腦像生銹一般遲鈍,甚至沒來得及去想江騫的另一個名字,耳畔就轟地炸開。

    心跳猛烈撞擊胸腔,說不清是心痛還是害怕,撞得他咽喉一陣一陣泛著腥甜。

    那瞬間,孟緒初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她不認識江騫。

    這里的人不認識江騫。

    那江騫在哪里?

    江騫去哪里了?

    江騫……還活著嗎?

    克麗絲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不明白自己一句話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殺傷力,以至于孟緒初聽后表情空白一瞬,眼眶竟然紅了。

    他踉蹌地向后栽去,但退無可退脊背撞在窗框上,像砸疼了后肋骨,脖頸無力地仰了仰,很輕地咳了一下。

    克麗絲想扶他,他卻突然沿著墻邊滑了下來,爆發(fā)出劇烈咳嗽,甚至嗆出血沫。

    克麗絲頭皮都緊了,尖叫著蹲下身,伸出手又不知道要怎么碰他,嘴里把耶穌上帝喊了遍,最后崩潰地呢喃:“他會殺了我的……他一定會殺了我的!”

    門“砰”的一聲推開,有人大步流星闖進來。

    克麗絲覓聲抬頭,下一秒蹭地站起來,嚎道:“天啊賽恩斯你可算來了,他他他……”她指尖發(fā)顫地指著地上:“他吐血了!”

    江騫徑直越過嚇哭的女孩身側(cè),蹲下攬過孟緒初,孟緒初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唇瓣中溢著血紅,弓身不住地咳嗽著。

    江騫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氣結(jié)的:“怎么會這樣?!”

    他不過是離開了一小會兒。

    克麗絲欲哭無淚:“我不知道啊,他找人,找不到就哭了,哭了就吐血……”

    “找誰?”

    “J……Jiang……”克麗絲一口蹩腳的中文,半天都沒能把那兩個字說完。

    江騫卻怔住了,低頭深深看了孟緒初一眼,身上的火氣似乎被什么唰地澆滅,只剩一聲輕嘆,反手揮了揮,把背后手足無措的女人趕了出去。

    克麗絲如釋重負倉皇逃走,病房里安靜下來,江騫摸了摸孟緒初的臉:“你在找我?”

    孟緒初咳嗽漸息,胸前仍然起伏不定,倉促地喘息著,抬頭看到江騫,倒默默了良久。

    “怎么了?”

    江騫輕聲道,話音落下,孟緒初的眼淚也隨之滑落,滾燙的,一大顆一大顆的往下掉。

    江騫心驚了一瞬,連忙把他抱緊,“我在呢,我在呢寶貝。”

    他小心護著孟緒初的肋骨和手臂,把他抱起來,輕輕放到床上,一下一下摸著他的頭發(fā),把他圈在自己懷里。

    “嚇到了嗎?……沒事的沒事的,我就在這里……”

    “不哭了啊,別怕。”

    孟緒初似乎已經(jīng)到了極限,再也無法用理智掩飾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內(nèi)心,攥著江騫肩頭的衣服,在他懷里一言不發(fā)地掉著眼淚。

    怎么哄都沒用。

    江騫頭一次在哄孟緒初這件事上感到挫敗,不明白他明明已經(jīng)極度缺水,嘴唇干成那樣,哪里來的這么多眼淚流。

    但轉(zhuǎn)念一想,大概是孟緒初這些年都很少哭,這么多眼淚不是突如其來的,是從前每一天、一天天、一滴一滴攢下來的。

    攢得多了,積得久了,偶爾有一次忍不住,好像也不能怪他。

    如果連哭都不讓,那么偶爾才掉一次眼淚都不允許,實在太殘忍了,會顯得孟緒初像個小可憐。

    但孟緒初討厭別人覺得他可憐。

    所以江騫只能抱緊他,讓他在自己懷里悄悄哭一次,哪怕知道這個姿勢對他受傷的肋骨和肩膀都不好,可能會傷到他,也依然用力抱著他,一遍遍輕撫過他的脊背。

    孟緒初精神一直很緊繃,直到醫(yī)生過來給他打了一次鎮(zhèn)定,他才終于在江騫懷里睡了過去。

    這次江騫再也不敢離開,就這么守在床邊,出神地看著孟緒初消瘦的臉龐。

    哪怕用了鎮(zhèn)定劑孟緒初也睡不安穩(wěn),可能是身上疼,也可能是心里難受,眉心一直蹙著,時而輾轉(zhuǎn),無意識低語。

    江騫給他擦了擦汗,沒睡到一會兒,他又在一次咳嗽中驚醒。

    床頭燈一直亮著,于是江騫很清楚地看見了,他清醒時是怎樣令人痛心的神情。

    睜眼那瞬間,意識脫離掌控,情感不受控制,所有反應(yīng)都出自最本能的恐懼和自我保護的天性。

    江騫在孟緒初眼里看到了濃重的不安和無措,甚至有種神經(jīng)質(zhì)的緊張。

    因為這里不是他熟悉的環(huán)境,一切都陌生且不由他掌控,發(fā)生什么好像都是理所當然還無法預(yù)料的。

    而孟緒初最討厭這種感覺。

    如果事情脫離他了解和控制的范圍,他就會感到極度的焦慮和不安。

    這種情緒以往都能被他很好地控制壓下,面上不留痕跡,可過于虛弱的身體狀態(tài)讓他疲于應(yīng)付,更會加深他的不安。

    所以落進江騫眼里的,是他顫抖著驚醒,在同一瞬間驚慌地要拔掉手上的吊針,似乎想逃去什么地方。

    江騫用力按住他的手腕,他才如夢初醒般怔住,抬起眼眸怔忪地看了江騫一會兒,而后緩緩恢復(fù)平靜,視線變得清明。

    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背被包扎了起來,紗布上隱隱殘留干涸的血跡,是他上一次醒來扯掉針頭劃爛皮膚留下的傷口。

    現(xiàn)在吊針扎在了他肘窩里,冰涼的藥液順著小臂流遍全身。

    他輕輕靠回枕頭上,把手抽了回去,藏到被子下,在江騫泛紅的眼睛下移開視線,掩飾般問道:“現(xiàn)在什么時候了。”

    “第八天。”江騫說道,聲調(diào)略顯哽咽:“天快要亮了。”

    孟緒初眼皮抬了抬,循聲望向窗外,似乎是想捕捉到關(guān)于天亮的痕跡。

    “我躺了這么久嗎?”他喃喃道。

    江騫嗯了聲,像是不知道該怎么說,沉默了一會兒:“你肋骨斷了,刺破內(nèi)臟,挺危險的。”

    短短十幾個字,江騫說得有點艱難,每說一句,眼前就浮現(xiàn)起孟緒初在他懷里大口吐血的樣子。

    吐完就昏迷,怎么都叫不醒,迅速失溫、失血,變成枯萎衰敗了無生機的模樣。

    那真是……相當慘烈的畫面。

    他的表情已經(jīng)把一切都告訴孟緒初了,孟緒初抿了抿唇,再一次岔開話題:“那邊怎么樣了?”

    江騫深吸一口氣:“孟闊在處理。”

    孟緒初扭過頭,抬起睫毛看他,眼睛被床頭燈照得亮亮的:“我能給他打個電話嗎?”

    江騫注視著他,無法拒絕用這種神情說話的孟緒初,只能拿出手機撥通孟闊的號碼。

    孟緒初沒力氣,也不需要避諱江騫,輕聲說:“開免提吧。”

    電話過了很久才接通,孟闊略顯頹喪的聲音傳過來:“誰?”

    “孟闊,是我。”

    對面足足沉寂了好幾秒,孟緒初有所預(yù)料般偏過頭,緊接著手機里爆發(fā)出孟闊激烈的哭喊。

    他口齒不清哭爹喊娘地嚎了半天,孟緒初沒有打斷他,等他自己也覺得難堪了,收斂了,才開口:“你還好嗎?”

    “嗚嗚嗚我、我好,我一切都好……哥你、你怎么樣啊……”孟闊壓抑著哭聲,聽上去很像咬著什么東西。

    孟緒初不由彎了彎嘴角:“我沒事。”

    “真的嗎嗚嗚嗚,可我聽著咋恁虛呢……哥你開個視頻啊!”

    “真沒事。”孟緒初笑了笑,說起正事:“別哭了,現(xiàn)在你那里怎么樣了?”

    說起這個孟闊就來氣,憤憤道:“還說呢!那群殺千刀的,你不在他們一個個都瘋了!”

    孟闊簡短地把情況跟孟緒初說了一遍,怕孟緒初聽了生氣,刻意忽略了一些過分丑惡的嘴臉,只把各方怎么鉚足勁想從他手里瓜分好處的事情說了。

    “狼心狗肺的玩意兒!”孟闊最后呸了聲,鏗鏘有力道:“你一定要趕緊回來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孟緒初卻說:“別告訴他們我還活著。”

    孟闊愣住了:“……啊?”

    “也別讓他們覺得我真的死了。”

    孟闊哭過頭了沒聽懂。

    孟緒初嘆了聲:“一天找不到尸體,他們就一天不會安心,先讓他們慢慢找吧……”

    他還想說什么,卻皺了皺眉,倒吸著氣按住隱隱作痛的肋骨。

    江騫直接收走手機,關(guān)掉免提,對對面說:“他不舒服,掛了。”

    通話結(jié)束得猝不及防,孟闊不可思議地看著手機,耳邊只剩下一連串忙音。

    他在心里把江騫罵了個狗血淋頭,又因為想到孟緒初還好好活著喜極而泣抱頭痛哭。

    另一邊,孟緒初咬著牙忍痛,不太滿意地瞪了江騫一眼。

    江騫也不做辯解,把手機塞回褲兜里,俯身檢查孟緒初胸口的固定帶:“怎么疼起來了,綁得太緊嗎?”

    孟緒初搖頭,江騫又問:“呼吸費勁嗎?”

    孟緒初還是搖頭。

    那就是單純傷口愈合的痛了,這個江騫也沒有辦法,只能撫著他的胸口安撫。

    孟緒初疼出了汗,但只是咬牙忍著,不出聲也不喊痛,甚至沒有讓江騫拜托醫(yī)生來一趟,給他加點止痛藥。

    江騫看得心里不是滋味,俯身按住他的額角。

    “這是我家。”他說。

    孟緒初頓了頓,不太明白地抬起頭,就又聽到他說:“所以不用怕。”

    “痛可以告訴我,不舒服也可以說,如果不喜歡病房的環(huán)境,那就去我的房間住,不遠,就在對面那棟樓。”

    孟緒初沒有說話,他知道自己其實還在發(fā)燒,怕亂跑會增加別人的負擔,畢竟這里不是亞水,不是他可以任性的地方,醫(yī)生也不是那個最熟悉的刀子嘴豆腐心的小老頭了。

    可這間病房實在太大,空曠又陌生,他一醒來就忍不住想逃,不安的恐懼在心里亂撞。

    江騫看著他糾結(jié)的神情,輕聲問:“好嗎?我抱你過去。”

    孟緒初抿了抿唇:“不會麻煩嗎?”

    江騫嘆了口氣,“你還是沒懂我的意思。”

    他拿出手機給醫(yī)生發(fā)了條消息,又重新彎下腰,捧起孟緒初的臉:“我說這是我家,不是在跟你介紹。”

    “——我是在告訴你,這里沒有人能傷害你,你不會造成任何麻煩,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看著孟緒初,眼睛很亮,視線很重:“你很安全,寶貝。”

    第54章

    被江騫抱出來的時候,孟緒初才看清這座房子里面的樣子。

    像小時候看過的格林童話活過來了一樣,是座非常古老的建筑。

    廊柱高聳刻滿浮雕;壁燈托在古銅的燈臺中,深深嵌進墻壁里;走廊寬闊幽深,繁復(fù)地延伸去四面八方,連接著一個個不知去向的出口。

    每隔一小段路會出現(xiàn)一盞壁燈,照亮泛黃的墻壁。但要過很久才能看見一扇門,統(tǒng)一的拱形樣式,巨大的、沉甸甸在墻面上凹進去,金屬門框嚴絲合縫地閉著。

    孟緒初不知道里面那些巨大的空間都用來做什么,夜風微涼,他輕輕轉(zhuǎn)過頭。

    走廊另一邊完全敞開,越過深色的金屬欄桿,外面的景色的一覽無余,星空和對面建筑閃爍的光暈交相輝映,亮晶晶呈現(xiàn)在眼底。

    這些建筑其實是有點浮夸的,即便現(xiàn)在老了,舊了,斑駁了,掉漆了,又被翻修過無數(shù)次,也透露著昔日的輝煌,難以想象剛建成時是怎樣的奢華,又耗費了多少物力財力。

    “怎么了,”江騫問:“不喜歡嗎?”

    他似乎也認同這座建筑的浮夸,難得有些尷尬:“房子不是我選的,是我爺爺?shù)臓敔斮I下來的,那個年代……”他咳了聲:“那個年代比較流行這種風格。”

    孟緒初略微出神地凝望陌生的一切,嘴角輕輕上揚:“沒有,挺好的。”

    他額發(fā)被夜風吹得晃動,眼底也有星星的倒影,江騫很少從他眼里看到這種單純的神情,心下微動,放慢腳步往欄桿邊靠了靠,讓他多看一會兒。

    星光濺落,孟緒初的目光變得更加專注,江騫將他抱起來一點,沒忍住問:“那到底在看什么?”

    孟緒初頓了頓,像被從某種沉思中喚醒一般,收回視線,垂下眼簾,“沒什么。”

    他神色和話音都淡淡的,卻莫名給人一種委屈,是那種小孩子被櫥窗里的漂亮娃娃吸引,正仰著頭亮晶晶的看得出神,就被家長打斷牽著手要帶回家的委屈。

    江騫手都麻了下,覺得這種形容出現(xiàn)在孟緒初身上既荒謬,又恰如其分到讓人心軟。

    “沒不讓你看……”他斟酌著找補:“只是有點好奇……”

    孟緒初大概能猜到江騫那些心理活動,但他壓根沒覺得委屈,本想辯解兩句一開口就肋骨就疼,最終還是閉上了嘴,任由江騫自行發(fā)揮想象力。

    離開病房前醫(yī)生來給他打過一次止痛,現(xiàn)在藥效還沒上來,嗜睡的副作用卻先到,孟緒初在昏昏欲睡和一刻不停的隱痛中掙扎,逐漸感到難熬,捂著肋骨咬了咬下唇。

    他臉色確實不好,江騫見狀也沒了說話的心思,加快腳步往電梯的方向走。

    這棟房子改建后被用來充當醫(yī)院,江騫住的地方在另一棟樓,雖說隔得不遠,真走過去也得花上不少時間。

    抵達時孟緒初倚在他懷里闔著雙眼,幾乎像要睡著,江騫每一步都放得異常輕,走到房間門口時忽地頓了下,臉上浮現(xiàn)細微的猶豫。

    “怎么不進去?”

    孟緒初輕聲說,他半張臉埋在江騫肩頭,聲音悶悶的傳出來又輕又軟。

    江騫詫異地低下頭:“你沒睡著?”

    孟緒初沒應(yīng),過了兩秒睜開眼,和江騫略顯猶豫的視線對上,以為是對方兩只手都抱著他不方便開門,沒多想便按著肋骨微微起身,壓下了門把。

    那瞬間,耳邊傳來叮叮咚咚的脆響,江騫居然在門口掛了一串風鈴。

    孟緒初循聲抬頭,看見的就是一顆顆漂亮的白色貝殼,高低錯落連成串,輕輕搖晃著撞擊風鈴管,脆生生輕響著。

    緊接著房間里燈光亮起,又是一整間房的貝殼,比起在孟緒初家里看到的有過之無不及。

    這座老式的建筑里,每一個角落的裝飾都華貴,但江騫的房間卻很簡單。

    一眼可以望穿的面積,潔白的墻面,灰色的地磚,一張桌子一張床,簡潔到極致,襯得那些華麗的貝殼裝飾像憑空出現(xiàn)在里面,格格不入但主人分外珍惜。

    孟緒初手指僵了僵,這才明白江騫猶豫的源頭,心里騰起一種手腳發(fā)麻的不自在。

    他轉(zhuǎn)過頭,不可避免地對上江騫的眼睛,心里一亂,倉促移開視線。

    江騫也沒說話,拍了拍他的背,抱他走到床邊,彎腰很輕地把他塞進被窩里,再蓋好被子。

    兩人心照不宣地沉默著,江騫關(guān)掉臥室里的主燈,只留下床頭一盞昏暗的小燈,轉(zhuǎn)身去洗手間里接熱水。

    暖光從洗手間門縫里溢出,孟緒初仰頭看著床邊的小燈,感到心臟格外洶涌地跳動著。

    他有一肚子話想問江騫,非常急切,立刻就要知道。

    但視線開始模糊,帶著鎮(zhèn)定作用的止痛藥逐漸生效,經(jīng)久不散的疼痛在身體里變得麻木,他的意識也隨之模糊。

    當江騫再次回到他身邊,用熱毛巾給他擦臉時,他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只覺得熱氣像溫泉一樣包裹著他,蒸騰著臉頰,讓他幾乎瞬間陷入沉睡。

    “江騫……”孟緒初眼睛都睜不開了,用氣聲喊著江騫的名字,比起說話,更像是某種囈語。

    “在呢。”江騫握住他的手指,俯下身,輕輕摩挲著他纏滿紗布的手背。

    那里剛剛劃破了好大一條口子,牢牢固定的針頭嵌在皮膚里,被那么用力地扯掉,皮開肉綻,血順著手指流了一串。

    江騫很是心疼地托著他的掌心,看著隱隱還要滲血的紗布,自言自語般:“以后別總是這樣了……”

    孟緒初其實沒有徹底睡著,知道江騫在他身邊,離他很近,也能聽到他說了什么。

    神經(jīng)敏銳地繃著,他很想問問江騫為什么要說“總是”,但話到嘴邊只能變成嘴唇輕微的開合。

    “你……”孟緒初喃喃的:“你到底……”

    最終沒能說出口,困倦洪水一樣將他吞噬,他最后的一點力氣化為指尖無意識的顫抖,輕輕撓了撓江騫掌心。

    ·

    孟緒初身體太虛弱,恢復(fù)意識前體溫就一直時高時低,這次睡過去后又沒能很快醒來,反復(fù)發(fā)著燒。

    就這么一連昏睡三天才勉強恢復(fù)了精神。

    醒來時江騫不在,有個醫(yī)生來給他檢查了一遍,撤掉了快要在胳膊里生根發(fā)芽的留置針。

    房間里恢復(fù)安靜后,孟緒初支撐著下了床。

    他躺了太久,雙腿都沒有力氣,稍微動一下肋骨疼得要命,勉強走了幾步后,只能坐到輪椅上,疼出一腦門汗。

    他微微倒吸著氣,弓著要捂住肋骨,足足緩了好幾分鐘才把這陣疼痛熬過去,之后再也不敢逞強,搖著輪椅去洗手間洗了把臉。

    江騫的房間面積不大,哪怕是坐輪椅也很快就能逛完。

    孟緒初身邊沒有手機,聯(lián)系不到人,自己待了一會兒頭一回開始因為孤獨而發(fā)呆,破天荒地感受到什么叫做百無聊賴。

    江騫窗前也有貝殼風鈴,很淡的藍色,在微風里一下一下輕盈晃動,孟緒初下意識伸手去碰,堪堪隔著一寸的距離,怎么也摸不到。

    他嘗試著伸長手臂,換來的就是身上骨頭咔咔一響,沒有愈合的肋骨發(fā)出即將散架的警告。

    他吃痛地收回手,再也不敢亂動。

    連和風鈴?fù)娴臋?quán)利都被剝奪后,孟緒初糾結(jié)半晌,最終沒抵得住無聊的侵襲,打開門,推著輪椅晃蕩了出去。

    他活了二十大幾年,永遠在為各種各樣的事奔波忙碌,真的猛一下閑下來,竟然習慣不了,不找點事做渾身都不自在。

    但他不敢走太遠,牢記著這里不是自己家,走得很小心很安靜。

    這棟房子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復(fù)雜,每一條走廊都四通八達,電動輪椅不需要自己動手,孟緒初就一路留神記著路,以免待會兒找不到回來。

    迷路事小,萬一江騫找不到他發(fā)起瘋來就很麻煩。

    下午陽光很好,屋梁頂部的彩色玻璃映得地面璀璨生輝,樓下草坪廣闊,鮮花招搖綻放著。

    一路沒有遇見其他人,孟緒初晃蕩一會兒漸漸感到力不從心,調(diào)轉(zhuǎn)方向準備回去,忽然聽到另一側(cè)走廊里傳來說話的聲音。

    他剛才從那里經(jīng)過,知道那邊有一間活動室,大概是這棟房子里的其他人要進去玩。

    而讓他為難的是,活動室是開放式的,沒有門窗遮擋,他原路返回勢必要從那里經(jīng)過,并和那些人打上一個照面。

    孟緒初其實有點累了,不太想和素未謀面的人寒暄,更不想坐在輪椅上被人圍觀。

    他咬了咬唇,猶豫著要不要換個路線,反正這棟房子到處都是走廊,一定能夠有另外一跳路可以繞回去。

    只是那樣就不知道要耗費多少時間了,孟緒初嘆了口氣,陷入兩難。

    ——“已經(jīng)十一天了,賽恩斯什么時候才能讓我們看一眼他帶回來的男孩?”

    說話聲傳進耳朵,話題有關(guān)于江騫和自己,迫使孟緒初停了下來。

    “好像身體很不好,賽恩斯都說不讓我們打擾了,或許再過幾天就能見面吧。”

    “克麗絲不是見過嗎,真的像傳說里那么漂亮嗎?”

    “呃……確實很漂亮。”

    這是唯一一道熟悉的聲音,孟緒初腦海里浮現(xiàn)起剛醒來時,見過的那位金發(fā)碧眼的大美女。

    只是克麗絲聽起來有些氣餒:“我好像嚇到他了,賽恩斯再也不允許我上樓。”

    另一個女聲說:“我昨天幫格雷醫(yī)生拿藥的時候也看了一眼,老天啊,你們知道嗎,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好看的亞洲面孔,我本來一直分不清亞洲人的臉!”

    克麗絲附和:“是的!你看見她的眼睛了嗎,是黑色的!那么亮嗎,像小鹿一樣,比我結(jié)婚用的黑珍珠都亮!”

    “怪不得賽恩斯要為了他跑大半個地球去亞洲。”

    “賽恩斯真的把他的小鹿帶回來了我才驚訝,他去了兩年,我都以為他追不到人不好意思回來了。”

    “老實說,我們誰都不覺得賽恩斯竟然還能交到男朋友,他脾氣那么臭。”

    “也不能這么說,畢竟賽恩斯長得很帥,”一個男聲插話進來:“而且他是個富有耐心的獵人。”

    “賽恩斯有耐心?”女生大笑起來:“你忘記他去亞洲前補習中文,但是發(fā)瘋一天撕了三本書嗎?”

    “額……他只是不愛學習,但小時候我陪他在原野里打獵,他可以為了獵到一只鳥等待一整個下午。”男生強調(diào)道:“總是他確實是一個優(yōu)秀的獵人,我們必須承認。”

    去亞洲前惡補中文,孟緒初沒忍住勾了勾嘴角。

    那對江騫來說大概確實很困難,這點孟緒初深有體會,畢竟當初他第一次罰江騫抄書學中文時,江騫痛苦茫然的表情還歷歷在目。

    大約花費了大半年的時間,江騫才能略微耐心地待在書桌前,將三字經(jīng)的前兩頁從頭抄到尾。

    直到后來連孟緒初自己都深刻認識到,抄書對提升語言能力沒有絲毫幫助后,江騫才得以免除這項刑罰。

    “哦等等,我那天偷偷拍了一張他的照片!”那個女生突然說。

    孟緒初心也跟著陡然緊了一下,不知道在緊張什么。

    “雖然偷拍別人不好,但我實在太想讓你們看了,”女生說:“賽恩斯雖然脾氣很壞,但眼光真的很好!”

    孟緒初扶額,尷尬得想要悄悄逃走。

    “額……我好像見過他。”那個男生突然猶疑著開口。

    孟緒初猛地停了下來。

    后方?jīng)]有了聲音,旁人似乎也格外震驚似的,空氣凝滯兩秒。

    “怎么可能……”克麗絲說:“誰都知道賽恩斯是第一次帶他回來。”

    “對,沒錯沒錯,所以我不是在這里見的他。”男生說,“你們還記得賽恩斯和布魯爭繼承權(quán)的那年嗎?”

    “對!就是那年!”他肯定道:“當時布魯和亞洲的一股勢力私下策劃著什么,結(jié)果受了重傷從索馬里回來,沒多久就死了,賽恩斯才得到了繼承權(quán)!”

    “那年他其實也去了索馬里,還多待了三周才回來,你們都不記得了嗎?”

    “可不是說他在那里是去幫布魯處理后續(xù)嗎?”克麗絲皺眉:“你一定認錯了科特。”

    “才不是!”叫科特的男生激動起來:“后續(xù)其實一周就處理好了,但當時賽恩斯一直待在索馬里的一家醫(yī)院!”

    他回憶著,當時賽恩斯一直都獨來獨往,不讓任何人跟他一起去醫(yī)院。

    科特能有機會和賽恩斯去一趟,還是因為當時他陪賽恩斯在碼頭處理事情,中途賽恩斯突然接到一通電話,緊接著就倉促離開,甚至沒工夫管他。

    他還記得那時候醫(yī)院走廊里很亂,有個看上去五六十歲但十分儒雅的亞洲男人帶很多人堵在里面。

    整個走廊幾乎都擠滿了亞洲人,中年男人從病房里接走了一個異常好看的男孩子。

    那個男孩子似乎剛剛驚醒,情緒極其不穩(wěn)定,手背的吊針被掙脫,汩汩留著鮮血,被他父親模樣的中年男人拍著背安撫了好久才勉強平靜下來。

    當時科特就跟在賽恩斯身后,看著賽恩斯猛地停下腳步,隔著烏壓壓的人群注視那個方向。

    漂亮男孩手上的血弄得到處都是,但來接他的中年男人并不在意,很耐心地安撫著,看上去是真心愛護他。

    賽恩斯盯著這一幕看了很久,眉宇間密密散布著讓人弄不明白的情緒,讓科特不敢出言打擾。

    良久賽恩斯才垂下眼,像還有什么留戀的事一樣,停頓了一下,而后默不作聲地后退,轉(zhuǎn)身,消失在拐角的陰影里。

    就好像他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

    科特一直都記得那個男孩子,就像克麗絲說的,他有一張非常獨特且美麗的亞洲面孔,眼睛烏黑,晶瑩剔透,倉皇的神態(tài)尤其像他們小時候在原野里,見過的迷路的動物。

    哪怕時過境遷,時光讓這個男孩子的臉龐變得更加消瘦,也抵消不了那一眼留下的深刻印記。

    “沒錯,是他,”科特喃喃道:“我發(fā)誓我不會認錯。”

    “那天以后,賽恩斯再也沒有去過那家醫(yī)院。”

    第55章

    孟緒初僵硬地愣在原地。

    他記得這一天的。

    一直都記得。

    五年前的船難,所有人都受了傷,穆海德父子自顧不暇將他丟棄在海上,自己逃了回去。

    林承安花了將近一個月才找到他,把他從索馬里的一家醫(yī)院帶了回去。

    孟緒初自始至終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來的,也不知道到底是誰救了他,回去之后每一次關(guān)于這件事故的調(diào)查都以失敗告終。

    但他明確知道的是,記憶里從未出現(xiàn)過江騫這個人,他也從未見過這張臉。

    所以真的是江騫救了他嗎?

    江騫……救過他?

    那為什么不讓他知道啊?

    為什么,不讓他找到他?

    心臟猛烈跳動著,孟緒初在一陣心悸中彎下腰,痛苦地捂住胸口,難過得眼眶發(fā)酸。

    這里的動靜引起了那邊注意,活動室里安靜片刻,眾人對視一眼,紛紛試探著上前,果然在走廊岔口看到了一個人。

    ——坐在輪椅上,淺灰色家居服松松垮垮套在身上,領(lǐng)口有點大,露出一段很深的鎖骨,顯然這件衣服不是他本人,而出自誰不言而喻。

    眾人臉色各有各的難看,沖在最前面的女生一個腳剎,抬手捂住臉。

    孟緒初已經(jīng)坐直了,虛虛靠在椅背上,微垂著頭,頭發(fā)略微長了些,沒來得及剪,擋住了視線,也遮掉了眼底情緒未褪盡的痕跡。

    他身形在寬大的衣服里顯得很單薄,下頜消瘦,臉頰嘴唇都缺乏血色,儼然是大病還未愈的模樣。

    但下午陽光姣好,頂窗彩色玻璃投下絢爛的光斑,落在他身上,竟然顯出一種綺麗的美麗柔軟。

    這種獨特的內(nèi)斂的氣質(zhì),在這群以自由奔放為生活準則的人眼里,就像水晶一樣纖細,比特蕾莎修女還要圣潔,比斷臂維納斯還要勾起人心底的欲望。

    科特幾乎是下意識理了理頭發(fā),露出帶有八顆大牙的社交微笑,抬手揮了揮:“嗨。”

    他從兩位女士中間擠出來,忽略她們見鬼了的表情,用刻意且低沉的嗓音:“哦,瞧我看見了什么,一位優(yōu)雅的青年,能在如此美妙的下午與您會面真是我的榮幸,如果您不介意我們可以——唔!”

    克麗絲從后死死捂住他的嘴,一腳把他踹回活動室,壓低聲音警告:“想被賽恩斯扔進森林喂鱷魚別帶上我們!”

    嘩啦!活動室里噼里啪啦作響,混合著科特的哀嚎,顯然摔了個人仰馬翻。

    克麗絲撥了撥略顯凌亂的發(fā)絲,小跑到孟緒初身邊,一副見笑的表情:“您別管他,他一個小時前剛被診斷出精神失常。”

    另一個女生也跟著附和:“是的是的,我們正準備將這個令人遺憾的消息告訴賽恩斯,卻先被您知道了,真是抱歉……”

    克麗絲尷尬地笑笑:“您累了吧,我送您回去?”說著就要來推孟緒初的輪椅。

    孟緒初下意識抬手擋了擋。

    他已經(jīng)恢復(fù)了鎮(zhèn)定,那個叫科特的男生莫名其妙鬧一通,倒是給了他緩沖的時間,現(xiàn)在眼底只剩下慣常的柔和平靜。

    “不用了。”他輕聲說。

    這種微微抿唇露出安靜笑容的模樣,對克麗絲來說簡直是殺傷性的,她剛結(jié)婚,正期待著擁有一個自己的小baby,看孟緒初的眼神柔軟泛濫。

    “真的不用嗎?”她溫溫柔柔地說:“自己推輪椅很累的,還是我?guī)湍惆伞!?br />
    孟緒初睫毛動了動,看了克麗絲的眼神變得欲言又止,在對方過分熱情的回視中下意識后移。

    頂著克麗絲殷切期盼的目光,孟緒初閉了閉眼,而后堅定地挪動手指,按下輪椅扶手上的某個按鈕。

    下一秒,輪椅平穩(wěn)前行幾十厘米,再停下來,孟緒初扭頭看向克麗絲,禮貌地笑了笑,意思是自己推也挺方便。

    克麗絲蓄勢待發(fā)推輪椅的手懸在半空,略顯尷尬地收了回去。

    即便一直對這架輪椅的功能了如指掌,她還是故作驚訝地捂住嘴:“哇哦,原來科技已經(jīng)這么發(fā)達了!哈哈哈……”

    孟緒初:“……”

    孟緒初抿唇,露出一個得體的笑,而后略一頷首,操控輪椅揚長而去,飆得比小電動還快,迎風飄揚的每一根發(fā)絲都明明白白寫著:不愿再待一秒鐘。

    另一個女生抱著胳膊走到克麗絲身邊:“瞧他的背影,他真可愛。”

    克麗絲憂心忡忡:“我是不是又嚇到他了?”

    “我好像也是。”女生按按額角:“真怕他聽到我偷拍他,會覺得我是什么奇怪的人。”

    “這都要怪科特。”克麗絲說。

    兩位女士對視一眼,達成共識:“沒錯,都怪科特。”

    “關(guān)我什么事?”科特捂著屁股齜牙咧嘴走出來,撐著墻壁和她們一起看孟緒初飆輪椅的背影。

    “本來賽恩斯精神就很不正常,”克麗絲說:“因為你的搭訕,他現(xiàn)在一定覺得我們這里所有人都有毛病。”

    “要是這么說的話,”科特微微一笑:“你已經(jīng)成功了,畢竟他是在你說完話才嚇得逃走的。”

    ·

    “砰”一聲門關(guān)上。

    風鈴叮咚作響,孟緒初看著緊閉的房門仍然心有余悸。

    這棟房子里的人都太熱情了,他認識的人里,孟闊已經(jīng)能算得上社交悍匪,但也不會像他們一樣對一個陌生人露出那么熱情盎然的眼神。

    孟緒初擅長勾心斗角,習慣揣摩人心,卻唯獨不適應(yīng)熱情,就連衛(wèi)生紙剛到他家里時,總黏在他身上,他都不知道要怎么應(yīng)對。

    現(xiàn)在好不容易適應(yīng)了,又見不到了,孟緒初輕輕嘆息,有點想家里那只黏人的小狗。

    他把房門關(guān)好,撐著輪椅慢吞吞上了床。

    在外面晃蕩一圈,肋骨又開始疼,孟緒初弓著腰忍了一會兒,覺得不太行。

    他記得房間里應(yīng)該是有止痛藥的,只是原本放在床頭,現(xiàn)在卻不見了。

    孟緒初摁著肋骨小心側(cè)過身,彎腰拉開床頭柜的抽屜,每動一下都忍不住倒吸著氣。

    第一層沒有,第二層也沒有,他咬了咬牙,更用力地伸長手臂,拉開最下面一層時冷汗都浸了出來。

    還好藥瓶確實在里面,他勉力撈出來,擰開瓶蓋,也不喝水,直接硬吞了兩粒。

    苦澀在唇齒間漫開,孟緒初呼吸發(fā)著抖,藥瓶從床邊滾到地上也沒精力管,雙眼空洞地凝視著虛空,默默忍痛。

    等到藥效略微開始起作用,他已經(jīng)疼出了一身汗,床邊抽屜還開著,孟緒初眼珠干澀地轉(zhuǎn)動,這才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一個相框,背面朝上,壓在最深處。

    孟緒初俯身,勾了勾手指把相框拿了出來。

    現(xiàn)在看到什么他都不會再驚訝了,孟緒初甚至覺得自己已經(jīng)做好了十足的準備,去面對一些未知的,能讓他再次心神激蕩的內(nèi)容。

    然而事實卻不如他所料。

    那只是一張很普通的照片,一張畢業(yè)照。

    江騫穿著學士服,站在大學的校門口,懷里抱著花,垂眸望向鏡頭,眼中沒什么笑容。

    一張普通的,屬于江騫的畢業(yè)照。

    唯一特別的,大概就是這樣的照片孟緒初也有一張。

    同一個地點,同樣的學士服,同樣的校門logo,甚至那年榕樹飄散的落葉都很像,時間卻比江騫早了四年。

    江騫和他是校友。

    算起來,他畢業(yè)那年江騫正好入學。

    只是可惜他小時候讀書跳過級,不然他和江騫還有可能在校園里碰面,或許是圖書館,或許是籃球場,也可能是隨便某個教室。

    這么想著,思緒開始飄很遠。

    孟緒初想了很多,卻唯獨不覺得驚訝。

    畢竟他早就看到過另一只照片,在圣塔克魯茲海灘,那片海灘離學校很近,很多學生都去那里玩。

    甚至那天和他一起的同學里,還有直接穿著印有學校logo的T恤,趿一雙拖鞋就過去的。

    如果江騫是因為快要入學才會出現(xiàn)在那里,一切就相當自然了。

    孟緒初放下照片,不知道想到什么,像是遺憾,神情變得悵然若失。

    ·

    江騫回來時,臨近傍晚,驕陽西垂,化為天際一抹濃烈的霞光。

    他的房間也灑滿燦爛的金黃色,鋪灑在床鋪上,落在孟緒初的睫毛上。

    孟緒初靠著枕頭坐在床邊,沉默而專注地看著窗外,他手邊擺著一個相框,畫面再熟悉不過。

    江騫心里微微一跳。

    他反手關(guān)上門,走上前,孟緒初聽到了動靜,扭頭看向他。

    “怎么才回來?”他輕聲問。

    江騫頓了頓:“有點事要處理。”

    他不動聲色把相框拿開,放到床頭柜,在孟緒初身邊坐下,習慣性抱住孟緒初,去摸他的后頸。

    孟緒初手很涼,衣襟有點潤,像是出過汗,江騫眉心一蹙:“不舒服嗎?還是傷口疼?”

    孟緒初搖頭:“江騫……”

    “在呢寶貝。”江騫立刻抬手貼上他的額頭,發(fā)現(xiàn)沒有發(fā)燒,心里一陣焦急:“到底哪里難受?”

    “沒有……”孟緒初還是搖頭,拉下江騫的手:“江騫你……你……”

    他輕輕嘆了一聲,說話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當時,是你救的我啊……為什么呢?”

    江騫一頓,忽然沉默了下來。

    他其實已經(jīng)料到孟緒初會有此一問了。

    回來時經(jīng)過庭院,看到那三個人不斷吵嘴,爭論到底是誰嚇到了孟緒初,言語間涉及五年前在索馬里的那三周,江騫就已經(jīng)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江騫摟著孟緒初,感到他還在冒著虛汗,嘴唇干涸,說不清是哪里不舒服,這種狀態(tài)讓江騫心慌意亂。

    “先換件衣服好不好?”他揉著孟緒初的脊背安撫:“這樣會著涼的,換了衣服我慢慢告訴——”

    “江騫。”孟緒初只是用力看著他,眼眶泛紅:“為什么?”

    落日一點點從樹梢里隱沒,映在孟緒初眼里金黃的余暉也一點點消逝,像某種珍貴東西的逝去,拼命想要抓住卻加速流失。

    江騫頓住了,這一幕帶給他極大的震撼,讓他恍惚想起第一次見到孟緒初的時候。

    落日、海風、貝殼、還有追逐落日的漂亮男孩,畫面鮮活得仿佛昨日,不可抵擋地撞進腦海。

    “因為見過你,”良久,江騫說:“見過你,然后喜歡你。”

    他垂下眼睫,笑容一時變得有些苦澀。

    其實他像他這樣的人,本來不應(yīng)該說什么一見鐘情的。要是他出去告訴別人,說他也有過純潔的少年時代,有過純情的幻象,一定會被笑掉大牙,而且不會有一個人相信。

    但事實就是那么發(fā)生了。

    或許骨子里有亞洲血統(tǒng)在作祟,沒人知道,江騫鐘愛亞洲面孔。

    所以他十八歲那年,第一次在圣塔克魯茲海灘見到孟緒初時,一切就都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

    他就是那個最罕見、最美麗的亞洲面孔,柔軟又白皙,即便笑著也是內(nèi)斂含蓄驚人的優(yōu)美。

    穿一件五顏六色的無袖背心,海風呼呼從他領(lǐng)口貫入,江騫看到他光潔的額頭和白皙的肩膀。

    那時候的孟緒初,肩膀的皮肉細膩勻整,沒有半點傷痕,脖子上掛著一串貝殼項鏈,隨著他的奔跑追逐瑯珰作響。

    江騫看得入了迷,剛想走進卻被同伴打斷。

    等他再回過神,海灘上追逐落日的亞洲男孩已經(jīng)不見蹤影。

    那個瞬間,他還不知道這是怎樣一種錯過。

    當時他正處在那個說出去不會有人相信的,純潔的少年時代,擁有一切被視為年輕人獨有的樂觀、天真的質(zhì)量。

    于是他也天真地以為他們在校園里還能相見,到時候他會好好地認識孟緒初,表明來意并追求他。

    可惜的是,再一次見面卻用了很多年。在索馬里海峽,在破碎的船上,在充滿刺鼻消毒水氣味的搶救室門口。

    孟緒初躺在血泊里,而他肩膀上多出了那道江騫沒見過的,很深很長的疤痕。

    那天江騫第一次感受到一種夾雜著茫然、酸楚、和遺憾的疼痛,隱隱在心里泛濫。

    “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你的畢業(yè)旅行。”江騫說。

    “我沒能在學校里找到你。”

    過去很久很久,江騫都無法描述最初瞥見孟緒初的那一眼的感覺。

    他只嗅到一種很熟悉的氣息,像是錯覺,又像是夾雜在童年夏天里炎熱的微風,因為不知所起,所以分外令人沉醉。

    直到他終于得到機會,懷揣著隱秘的期盼來到孟緒初身邊,第一次將他抱進懷里,他才想起來。

    想起年幼時去山里狩獵,見過的一種五彩斑斕的鳥兒。

    孟緒初在他懷里肩膀輕輕抖動的時候,和那種鳥撲騰著翅膀在樹葉間騰飛的模樣很像,羽翅迎著落日的金輝,那么美麗弱小,又那么生氣蓬勃。

    那是賽恩斯第一次放下獵|槍。

    第56章

    時間仿佛暫停了,世界靜得落針可聞。

    江騫在這種寂靜中逐漸坐立難安,不住地去看孟緒初的神色,感到咽喉干涸。

    孟緒初低垂著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江騫撥開他的額發(fā),看到他眼尾隱隱泛著紅,便俯身將他抱住。

    “你知道我找過你嗎?”良久,孟緒初開口。

    他抬起頭,直直看著江騫,江騫雖然沒說話,答案卻不言而喻。

    是啊,如果不是江騫有意阻攔,他又怎么可能一點消息都查不到呢?

    畢竟事故發(fā)生后,不僅是孟緒初,連林承安也動用了不少手段去調(diào)查,一是為了弄清事故真正的原因;二也是為了找到救下孟緒初的那個人。

    但他們統(tǒng)統(tǒng)一無所獲。

    如果不是江騫有意封鎖消息,他又怎么至于像個傻子一樣被蒙在鼓里。

    “為什么呢?”孟緒初苦笑了一下:“你說你喜歡我……你喜歡我,為什么不讓我找到你?”

    “你明明救了我,卻不讓我知道,又偏偏還要到我身邊來。江騫,”孟緒初眼里浸著淚光:“你不覺得荒唐嗎?”

    江騫喉頭滾動,仿佛壓著千言萬語,最終只能干啞的:“你不信我喜歡你?”

    孟緒初眸光微動,繼而偏過頭,肩背薄得像一張紙,蒼白的下頜顫動著:“我、我只是不明白……”

    江騫沉默了很久,最終重新抱住孟緒初,托起他的下頜,看向他的雙眼,凝視他眼中濃重的悲傷與不解。

    “我不敢告訴你。”他說

    他像是下定某種決心般,重復(fù)道:“我當時,還不敢讓你知道。”

    孟緒初眉心茫然地動了動。

    江騫閉上眼,吐息艱難,他不敢告訴孟緒初,不敢讓孟緒初查到分毫,因為五年前那場船難,某種程度上說,是他一手造成的。

    當時他正在和他哥哥布魯·蘭恩爭奪繼承權(quán),而蘭恩家族有著截然不同的生存法則。

    如果說在亞水、在穆安,需要玩弄權(quán)勢依靠心機手段凌駕眾人,那位于遙遠大洋彼岸的他的家族,就要原始和粗野得多。

    畢竟蘭恩家族到他們這一代,幾乎算得上隱姓埋名與世隔絕了,誰活著誰死了都不會有人知道,尸骨不會自己跑出來,只有空氣里會短暫地漂浮起血腥味,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一絲痕跡也不留。

    所以他們沒有那么多道德,也不在乎使用多惡劣的手段;他們才不管你心里想什么,是不是謀劃著要干掉誰。

    他們只需要一槍崩掉對方的腦袋,并有千萬種方法讓對方在世界上消失得干干凈凈,一粒灰塵都不留下。

    那時候就是這樣的情況,布魯和賽恩斯僵持不下,誰都不愿意退后一步。

    無奈之下,布魯和在澳門賭場認識的穆庭樾取得聯(lián)系,企圖借助那股遙遠的、在雙方勢力之外的力量,打江騫一個措手不及。

    相應(yīng)的,他會幫助穆庭樾設(shè)計一次船難,解決掉穆海德,讓穆庭樾作為穆海德法律意義上唯一的兒子,繼承他全部財產(chǎn),危急關(guān)頭再故意救下孟緒初。

    孟緒初是個愛憎分明的人,穆庭樾很清楚,哪怕這樣不能讓孟緒初愛上他、接納他,至少能讓他記得這份人情。

    那樣以后,或許林承安那一派的力量,也會成為穆庭樾的幫手。

    他們原本是這樣計劃的,一個互惠互利,各自都非常滿意的計劃。

    誰都沒想到江騫會突然出現(xiàn),布魯那個陰魂不散的討厭鬼弟弟居然能察覺這場計劃,并神出鬼沒地降臨在海上。

    那時候的江騫是個毫無同理心的人,他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得到最高的權(quán)利,能不能一舉結(jié)束漫長的斗爭。

    所以他毫不猶豫將那場船難加劇到覆水難收的地步,唯一在預(yù)料之外的,就是孟緒初。

    他怎么都想不到,再一次見到孟緒初的場景,會是那樣風浪呼嘯硝煙四起的海上。

    可他看見他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看見他們在火光中躲去船尾,看見一個狼狽的老人驚恐而決絕地狠命拽過孟緒初,擋在自己的身前。

    然后子彈穿過孟緒初的腹部,擦著脊椎,對穿了他的身體。

    一直到現(xiàn)在,江騫也不知道當時開槍的是那一方的人。

    不知道孟緒初是被對面誤傷的,還是那些他親自帶過去的人、他親自說出開|槍帶的命令后,真正傷到了孟緒初。

    但那個畫面江騫記得很清楚。

    子彈是怎么沒入孟緒初的身體,他穿什么衣服,又是怎么被血染紅的,他都記得一清二楚,時至今日還歷歷在目。

    因為那是校外海灘邊錯過孟緒初后,江騫人生中第二次非常、非常難過的瞬間。

    “如果,”江騫雙眼通紅:“如果讓你查到了全部,會怎么樣?”

    他看上去十分難過,代替孟緒初說道:“你會恨我。”

    那場船難幾乎摧毀了孟緒初的身體。

    如果不是江騫目空一切將生命視作螻蟻,那場事故絕不至于嚴重至此,孟緒初或許也不會白白受牽連。

    即便他后來用盡一切手段救下了孟緒初,保住了他的命,他也不敢再理所當然地出現(xiàn)在孟緒初面前。

    怕孟緒初知道一切后,直接給他打上討厭的印記。

    孟緒初的一切愛恨都很分明,如果他開始討厭一個人,那就幾乎不會有轉(zhuǎn)變心意的可能。

    “我不敢賭,”江騫說:“不敢冒險,不敢讓你討厭我,也不想隱去一半事實,以一個善良的救命恩人的形象出現(xiàn)在你面前,聽你跟我說謝謝。”

    “所以我只能,我最好一無所知地出現(xiàn),”江騫抱著孟緒初,手臂用力到發(fā)抖,卻一錯不錯地看著他:“我要你先喜歡上我。”

    孟緒初不由自主睜大了眼睛,淚珠懸在眼眶搖搖欲墜。

    江騫抬手替他拭去,終于不再掩飾自己的卑劣:“如果你喜歡,哪怕只有一點點,會不會就不那么容易再討厭我了?”

    他深深看著孟緒初,既擔心從對方眼里看到厭惡,更擔心孟緒初露出失望委屈的神情。

    可是都沒有,孟緒初就像在突如其來的真相下懵住了,大眼睛無神地盯著江騫。

    繼而淚水越蓄越多,眼眶變得通紅,某個瞬間,眼淚斷了線一般往下落。

    他胸膛起伏,積攢足足的力氣,用力砸向江騫的鎖骨。

    “你還真是……真是混蛋啊。”

    孟緒初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很生氣的,他氣得快要爆炸,但又無法忽視心里最深處的那一絲絲遲疑。

    江騫沒見過他,卻像相處了幾輩子一樣了解他。

    他說得沒錯,如果他不這樣做,如果一開始就讓孟緒初查到了所有的真相,他們兩個或許真的不會再有交點了。

    哪怕孟緒初能明白那場事故不完全怪江騫,知道就算沒有江騫,那仍然是穆庭樾設(shè)置的一場船難,一場對付穆海德,拉攏林承安以及他自己的船難。

    而穆海德依舊會毅然決然地拉孟緒初擋在自己身前,不管江騫有沒有加重那場戰(zhàn)火。

    或者,或者哪怕根本沒有船難,一切都沒有發(fā)生,未來的某一天穆庭樾也依然會容不下他。

    就像穆海德容不下林承安一樣。

    時間早晚而已。

    他明白這些,所以不會恨江騫,但他確確實實會簡單粗暴地將江騫劃到對立面。因為江騫涉及的勢力復(fù)雜,因為江騫不是他可以掌控的人,因為他們見面的方式不太愉快……

    因為他沒什么特別的。

    所以他一定會堅決的,果斷的斬去一切和江騫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可能。

    那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該怎么辦?

    江騫把一切都算準了,江騫對他用盡心機。

    孟緒初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很生氣的,這種感覺不是作假,心里已經(jīng)火燒火燎的在疼。

    但他又想了想,稍稍想了一下,如果回到以前,他按照自己一貫的作風將江騫從自己的世界規(guī)避,他會不會后悔?

    一定會的。

    僅僅只是這一個答案,就讓孟緒初徹底失去反駁的底氣。

    這種感覺真糟糕。

    孟緒初彎下腰,眼淚噼里啪啦掉,五臟六腑都在疼。

    江騫來抱他,他用力推開,再次狠狠一拳揮了過去。

    但沒什么力氣,江騫只是微微偏過頭,就又來抱他,護著他的胸腹:“別動了別動了,當心傷口。”

    孟緒初怎么都咽不下這口氣,還要推開江騫,卻猛地扯到肋骨,當即疼得倒吸一口氣,渾身僵硬得動不了,伏在江騫肩頭硬扛著。

    江騫將他抱進懷里,一個電話喊來醫(yī)生,把手機一扔,揉著他的脊背安撫,“沒事沒事,不怕,先別動,醫(yī)生馬上就來。”

    孟緒初低低喘著粗氣,咬著牙也要嘴硬:“沒……”

    “好好好,你沒有”江騫只管順著他,牢牢按著他側(cè)腰不讓亂動:“你一點都不怕,乖一點,等醫(yī)生來看看,我怕你肋骨又移位了。”

    孟緒初疼得死死咬住下唇,恨自己沒出息,又因為動彈不得,只能在江騫懷里發(fā)抖。

    很快醫(yī)生來了,給他打了鎮(zhèn)定劑和止痛針,他才逐漸平復(fù)下來,枕在江騫肩頭意識模糊。

    檢查完,江騫給孟緒初換了一身衣服,抱著他躺下。

    孟緒初還捂著肋喘氣,指尖發(fā)抖。

    “別生氣了。”江騫輕聲道,手掌輕輕撫上孟緒初的胸腹,蓋住他發(fā)涼的指尖。

    孟緒初手指抖了一下,偏頭移開視線。

    他只要看到江騫,就會想到自己是怎么被他套路的,整整兩年啊,這個人就在他身邊緘口不言整整兩年,一點一點攻城略地。

    只要想到這些,心里就會騰起荒謬的怒火。

    江騫握住孟緒初的手,把他指尖一點點搓熱,慢慢哄道:“醫(yī)生說你骨頭沒長好,不能再有大動作了,不然又要養(yǎng)好久。”

    “得快點好起來啊,好起來了才能打我,”他說:“我保證不還手,怎么打都不還手,先不生氣了好不好?”

    ·

    夜?jié)u漸深了,孟緒初硬撐著不開口,最終還是抵不住疲憊和藥物的侵襲,被江騫抱著昏睡過去。

    叩叩——

    房門被敲響,下一秒試探著推開,輕微的聲響讓孟緒初眉心蹙了蹙。

    江騫抬手捂住孟緒初的耳朵,輕輕拍了拍:“沒事,睡吧。”轉(zhuǎn)頭對來人豎起食指抵在唇邊,做出噤聲的手勢。

    來人一頓,頷了頷首,輕輕合上門,再走近時沒咋發(fā)出任何聲響。

    房間只有床頭亮著一盞小燈,亮度調(diào)得低,是很深暖橙色,范圍覆蓋也小,堪堪照亮孟緒初纖長的睫毛和不安的睡顏。

    江騫坐在床邊,勾著孟緒初的手指,微微低頭下巴若有若無抵在孟緒初耳邊。

    兩人臉頰貼得很近,孟緒初不安地動一動時,鼻尖會蹭到江騫的側(cè)臉。

    來人走近了,大半身體被燈光極其昏暗地映出輪廓,他身量很高,黑色T恤下肌肉壯碩,留一頭板寸,赫然是那個江騫帶去亞水的手下,在冷凍庫里將穆世鴻扔進水池當魚耍的大個子。

    他在江騫身邊站定,似乎有話要說。

    江騫放下孟緒初的手,坐直身抬起頭,來人便會意地彎下腰,掩唇在江騫耳邊說了句什么。

    江騫眉梢一挑:“醒了?”

    “醒了幾分鐘,”手下說:“但很快再次昏迷,葉老先生一氧化碳中毒,前天又突發(fā)腦溢血,醫(yī)生說就算恢復(fù)也很可能會留下偏癱的后遺癥。”

    “影響說話嗎?”江騫問。

    “大概率會。”手下斟酌道:“您要去看看嗎?”

    江騫一時沒說話,垂下眼,煩悶地壓了壓眉心:“阿克爾。”他輕聲喊道。

    手下應(yīng)聲彎腰,卻遲遲沒等到后話,疑惑抬頭,只見江騫雙眼凝視虛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昏暗的燈光在他眉宇間落下陰影,讓他五官更加深刻,神色也愈發(fā)叫人難以揣摩,片刻,他視線收回,落在懷里熟睡的人的臉龐上,搖了搖頭。

    “算了,讓醫(yī)生多注意吧。”他輕嘆了聲,后半句話像是喃喃自語:“他每次醒過來我都不在身邊。”

    阿克爾眉心微動,順著江騫的視線看去,孟緒初正無知無覺地睡在江騫懷里。

    他側(cè)臉瘦削,五官柔和鼻梁挺翹,是極其優(yōu)美含蓄耐人尋味的長相,卻因為過分消瘦和缺乏血色顯出一種冷感。

    睡著時尤為沉靜,冷不丁一瞥時,很容易讓人油然而生一股憂慮,擔憂他是否會一睡不醒。

    阿克爾想,賽恩斯最近大概一直都被這樣的憂慮困擾。

    ——兩周前,阿克爾臨時收到一項緊急任務(wù)。

    他被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深夜帶著人和外科醫(yī)生朝短信上的地址飛奔而去,在通往山酈縣的盤山公路找到了江騫。

    山間濃霧密布,黑壓壓的山頭在飄蕩的白霧間,時而露出空洞的輪廓,隨著山谷呼嘯的風聲搖晃。

    一排排越野夾著救護車停下,離得很近了才能隱約看見滿地殘骸。

    醫(yī)生護士提著器械沖進濃霧,越過腳下飛濺的汽車碎片,逐漸聞到空氣中漂浮的血腥味。

    江騫抱著一個人走出來,身影逐漸沒入車燈照射下,煙似的白霧在他們身邊游蕩,撥開空氣朝兩邊散開,映清晰了他們的面容。

    江騫臉上身上不同程度的擦傷,手臂脫了一塊皮,只穿了一件白色T恤,而他的外套被脫了下來,牢牢裹著懷里的人。

    阿克爾看不清那個人的長相,江騫外套太大了,而那個人又側(cè)著臉靠在江騫肩頭,容貌變得很模糊。

    但是他在發(fā)抖,半張臉被糊上血色,口唇一片鮮紅,還不斷嗆咳出新鮮的血液,順著下頜流向脖頸,蜿蜒沒入領(lǐng)口。

    他看上去已經(jīng)快要失去意識了,右手無力地垂落,不斷有血從指尖滴落。

    醫(yī)護人員一擁而上,阿克爾來到江騫身邊,聽到江騫說:“別讓其他人知道。”

    “是!”阿克爾快步跟上,見江騫穩(wěn)穩(wěn)當當抱著那個人,視線一轉(zhuǎn)不轉(zhuǎn)地盯著懷里,時而低頭湊近,似乎在感受對方的呼吸。

    他頭也不抬地對阿克爾說:“去山酈縣文化村,找一個叫葉國梁的老人,活著帶回來。”

    那時候江騫還有基本的理智,知道那些人這么急著下手,和這位姓葉的老伯脫不了關(guān)系。

    孟緒初是為了去見他出的事,江騫能做的也只有幫他把人找出來,至少不讓孟緒初平白無故受一遭罪,還什么都沒落到。

    急救車門大開,而后砰地合上,四五輛加固越野護送著再次飛奔進濃霧里。

    車里燈光大亮,雪白冷光清楚地照出了兩人駭人的模樣,也讓大片血跡更加無處遁形。

    江騫還緊緊抱著孟緒初,微低著頭,像屏蔽了一切干擾一般,安靜得如同一尊雕塑,卻又顯而易見在壓抑著某種憤怒。

    醫(yī)生上手要把孟緒初從他懷里來出來,怎么都拉不動時才發(fā)現(xiàn),不僅江騫像守著某種珍寶一樣拉著孟緒初不放,孟緒初也是同樣地死死揪著江騫的衣角。

    他已經(jīng)沒有意識了,手上的力道卻大得出奇,兩個人交頸相貼著,就像骨肉都連在了一起。

    醫(yī)生試圖掰開孟緒初的手指,可稍稍分離孟緒初就像受到刺激一般極度不安。

    無奈之下,醫(yī)生只好勸說江騫:“您得放開他。”

    江騫眼皮動了動,開口時嗓音極為干澀:“可他很害怕。”

    他苦笑了一下,“我不能抱著他嗎?”

    阿克爾頭一次聽到他用這種幾乎帶著懇求的語氣說話,僵直地坐在原地,不住地去看他懷里那個渾身是血的人。

    醫(yī)生也很為難,語氣更加焦急:“不可以。他情況很嚴重,必須立刻得到救治。”

    江騫像是思維都卡住了,聽不明白醫(yī)生的話,或者潛意識里就在回避,不愿意去分析“很嚴重”有哪些可能性。

    醫(yī)生急得打轉(zhuǎn),見狀不再多言,叫來另外兩個護士,一人護著孟緒初的肩背,一人掰著他的手指,強行把他從江騫懷里帶了出來。

    那瞬間江騫眼睛都紅了,像被奪走寶物的孩子,下意識就要伸手去奪。

    可他還有些理智,殘存的理智拼命告訴他:不可以。

    不可以沖上去,不可以再把孟緒初搶回來,他現(xiàn)在需要的是醫(yī)生,他需要治療,不然他會死的。

    他會死的。

    這四個字像一記驚雷劈在了頭上,又像萬箭穿心刺進心里,頓時讓他遍體生寒,冰封一般停下了動作。

    但孟緒初的反應(yīng)更加強烈。

    半昏迷的狀態(tài)下,行為不受控制,統(tǒng)統(tǒng)依靠本能指揮。

    他在失去溫暖懷抱的同時,表現(xiàn)出了極其強烈的不安,對江騫展現(xiàn)出了極端的依賴,眼淚噼里啪啦往下掉。

    這一幕其實是很讓人揪心并激起惻隱的。

    但醫(yī)生們無暇顧及,用最快的速度將他按在床上,托著頭平躺下來。

    生命體征在檢測器上出現(xiàn)時,低得嚇人,他立刻被戴上了氧氣罩,開靜脈通路,一管一管的藥往身體里打。

    江騫只能在很小的縫隙里牽住孟緒初一根手指,給予杯水車薪的安撫。

    醫(yī)生扒開孟緒初身上的外套,剪開他胸前的襯衫,手頓了一秒,身旁兩個護士不約而同倒吸一口氣。

    “您……”醫(yī)生轉(zhuǎn)頭問:“您是怎么把他救出來的?”

    江騫抬起頭,干澀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什么?”

    “您是怎么把他救出來的?”醫(yī)生不可置信地重復(fù)道:“他胸口都癟下去了。”

    江騫像沒聽懂,雙眼無神地睜大,他側(cè)臉還有孟緒初的嗆咳時噴濺的血跡,刷拉拉埋在眼角、嘴唇和下頜,襯得雙眼一片猩紅。

    “他肋骨斷了,估計壓壞了內(nèi)臟……”

    “不然不會吐這么多血……”

    “血壓還在掉,血氧也不行了……”

    醫(yī)生的喋喋不休的嘆息縈繞在身邊,從一只耳朵進去,又從另一只耳朵鉆出來。

    “是他救的我。”江騫忽然開口。

    僵硬的軀體和赤紅的眼睛形容可怖,喉嚨發(fā)出干啞到極致的聲音:“是他把我從車里,拖出來的。”

    那瞬間醫(yī)生的表情的僵住了,世界像被按下暫停鍵。

    所有人都不知道該不該相信江騫。

    孟緒初就躺在那里,傷痕累累氣息奄奄,他怎么可能拉得住江騫呢?

    一般人像這樣,早就當場昏迷或者休克了,而孟緒初的體質(zhì)顯然比一般人還要差很多。

    世界死一般寂靜,只有車輛還在飛馳,在黑夜劃開一道白光,像要捅破濃霧刺向另一個世界。

    滴——!

    監(jiān)護儀發(fā)出尖銳的警報,將真空般的寧靜瞬間撕破。

    孟緒初胸口痙攣,在簡陋在窄床上抽動地蜷縮起身體,氧氣面罩中霎時被鮮血染紅。

    喧囂潮水般噴涌,醫(yī)生瘋了一樣將他按住。滴滴滴滴!儀器尖叫得愈發(fā)失控,不大的聲音聽起來卻震耳欲聾。

    江騫仿佛從長久地失神中走了出來,拉著孟緒初的手指,徒勞地垂下頭,像是再也忍不住肩膀的抖動。

    盤山公路附近監(jiān)控稀缺,夜深空曠,救護車外觀沒有醫(yī)院標志,也沒有鳴笛,在多輛越野的護送下駛?cè)肓艘患也黄鹧鄣乃搅⑨t(yī)院,幽靈般消失無蹤。

    江騫在搶救室外的走廊里坐了一整個晚上,又度過了一整個上午,才終于等到孟緒初渾身插滿管子從里被推出來。

    但他沒有醒,整整三天都沒有醒。

    就像是討厭極了亞水陰冷的天氣,和縮在被窩里不愿意起床的小孩一樣,想要在監(jiān)護室里睡到下一個春天的來臨。

    這三天外界早已留言如沸,不斷有人明里暗里在追查他們的下落。

    但大都是穆海德身邊的人,亞水幾十年來都掌控在穆家人手里,江騫能夠?qū)⑦@座醫(yī)院變成僅剩的凈土,卻也知道不是長久之計。

    他在監(jiān)護室不眠不休守了孟緒初整整三天,只為了等他情況稍顯穩(wěn)定,等他醒過來,睜開眼,再親口告訴他,他要帶他回家。

    不管怎么說,這都是一個很鄭重的決定。

    江騫也想親耳聽到孟緒初說同意,說他愿意和他回家。

    只可惜孟緒初那么會揣摩人心的人,這時候卻鬧起了脾氣,怎么都不愿意睜開眼睛。

    第四天,阿克爾急匆匆趕來,告訴他:“葉國梁找到了。”

    他根本就不在江騫他們趕去的那個村子里,而在鄰村一個很久沒人居住的小屋里。

    “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屋子里煤氣沒關(guān),人已經(jīng)叫不醒了,一氧化碳中毒。”阿克爾說。

    “現(xiàn)在怎么樣了?”江騫低聲問。

    “救回來了。”阿克爾說:“但目前還很危險。附近的鄰居說,他是來這里找老朋友的敘舊的,但從來沒人見過他的朋友。”

    “在他老家的房子里,找到了確認阿茲海默的病歷單,看上去是因為記事不清忘記關(guān)掉煤氣,導致的意外。”

    “是啊。”江騫神色冰冷:“有人最擅長制造各種意外。”

    他輕笑了一下,站起身,在阿克爾略顯茫然的注視下推開監(jiān)護室的門:“走吧,去看看。”

    那是他四天來第一次離開監(jiān)護室,離開孟緒初,但也是他很后悔的一個決定。

    因為中途孟緒初醒了,雖然只有很短、很短的幾分鐘,但他確實醒過。

    然后開始掉眼淚,他插著呼吸機,說不出話,護士得不到響應(yīng)只能盡力安撫,可不管怎么哄怎么勸都沒有用。

    他的精力消耗得很快,短短片刻就又枯敗下去,江騫跑著趕回來時,只來得及看到他沒干涸的眼淚和濕濡的睫毛。

    “他很奇怪。”后來護士對江騫說:“他好像在找什么東西,找不到,就很難過。”

    或許孟緒初不會記得自己曾經(jīng)醒過,不記得自己為了找什么東西,或者找某個人哭過。

    但江騫記得,孟緒初的眼淚在他心臟上燙出一個小小的口子。

    很小很小,然后變成一道看不清卻忽視不了的疤。

    后來他沒能再等到孟緒初第二次蘇醒,在事故發(fā)生的一周后,未經(jīng)孟緒初的允許,私自把他帶回了自己的家。

    房間里很安靜,窗簾敞著,微風浮動,天際遼闊無邊,夜空深藍得很平整,有繁星寂靜閃爍。

    阿克爾不知道什么時候悄然退了出去,江騫的房間不大,剛剛好容納下他和孟緒初。

    滿身是血的孟緒初,無聲流淚的孟緒初,還有現(xiàn)在在他懷里睡得天昏地暗的孟緒初。

    無數(shù)畫面在眼前重迭,爭吵的、驚險的、血腥的、痛苦的,最終都化為此刻短暫的相依。

    所以江騫不會放掉孟緒初。

    哪怕用光心機手段,卑劣的、蠻橫的、處心積慮的,也要抓住他,把他圈在身邊,放在心里,當做是那一道疤的小小補丁。

    只要江騫不放手,再短暫的相依,也會成為永恒。

    第57章

    清晨,孟緒初被一陣胸悶憋醒。

    睜眼時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陣一陣發(fā)黑,恍惚以為自己被人拔管了,好幾秒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根本沒在吸氧。

    他眼珠動了動,往身旁看去,果然看到了江騫那張近距離放大的帥臉,眉骨很高,眼窩很深,鼻梁尤其挺,相隔咫尺,耳邊都能感到對方溫熱的鼻息。

    而江騫的手——硬得跟水泥似的的手臂正錮在他身上,鎖鏈一樣把他牢牢纏住。

    孟緒初曲起手肘想給他頂開,又發(fā)現(xiàn)江騫躺在他右邊,而他的右胳膊在車禍中第無數(shù)次脫臼了,前兩天剛拆了夾板,現(xiàn)在根本使不上力。

    孟緒初驀地感到一陣悲哀,腦海里開始躥起亂七八糟的念頭。

    比如江騫怎么會重;

    比如他后天就滿二十九歲了;

    活了快三十年,也算見過大風大浪,經(jīng)歷過多次大難不死,萬一最后是被江騫壓死的,那他的人生就是個笑話。

    ……江騫怎么還不動?

    他是豬嗎?

    只比他年輕兩歲睡眠質(zhì)量怎么會這么好,他二十七的時候早就開始失眠了。

    為了不讓自己真的被壓死,為了不被毀掉一世英名,以后還能回亞水叱咤風云,孟緒初深吸了一口氣:“江……”

    但他沒能說完,極度缺水的身體像個沙漠,一開口喉嚨就跟破風箱似的咯吱作響,嗆得他猛咳起來。

    胸腔震動牽動肋骨,唰地點燃痛覺,就像一記悶錘砸下,天靈蓋一緊,孟緒初眼前瞬間黑了。

    不會、不會真的以這種方式交代了吧?

    孟緒初咬著后槽牙,車禍被撞翻時都沒有這么不甘心過。

    好在老天沒真心要收了他,過了一會兒,也可能是很久,視力漸漸恢復(fù)了,孟緒初率先聽到的是自己急促嘶啞的喘息,心跳震耳欲聾。

    他被江騫抱著坐起來了一點,眼前是個他沒過見過的,長著鷹鉤鼻的醫(yī)生,垂著眼皺著眉把聽診器從他胸口拿開。

    江騫立刻給他把扣子扣上,被子拉到胸口,再抱進懷里,兩只胳膊纏在他身上。

    醫(yī)生繞著床尾走到江騫身邊,彎腰在他耳邊嘰里呱啦說著什么。

    孟緒初腦子里還嗡嗡作響什么都聽不清,只覺得這里的醫(yī)生說話真客氣,換成他認識的那個小老頭,這會兒早就罵開了,仗著頂層沒人住,整層樓都是他的咆哮。

    孟緒初閉了閉眼,發(fā)現(xiàn)自己今天腦子格外亂,思緒總往亂七八糟的事情上飄。

    房間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安靜了下來,醫(yī)生出去后就沒人再說話。

    江騫從身后抱著他,下巴搭在他肩上,過了好久才長長抒了一口氣,喃喃道:“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天知道他被孟緒初的咳嗽吵醒,睜眼的瞬間看到他憋得臉都紫了是什么感覺,生怕他下一秒又會吐出一口血,給醫(yī)生打電話的時候江騫手都在顫。

    實際上現(xiàn)在還在顫。

    他小心翼翼摸著孟緒初的胸口,“還疼嗎寶貝?”

    當然疼,不光胸口疼,嗓子也疼,火燒火燎又痛又癢,干得快要冒煙。

    江騫看著他的臉色,心領(lǐng)神會地端來一杯水,托著他的下頜,把吸管放到他唇邊:“渴了?來,喝一點。”

    孟緒初探頭含住吸管,甘甜的溫水瞬間浸潤口腔,澆滅了嗓子里冒起的煙。

    孟緒初臉色總算好了些,想要再喝幾口,卻發(fā)現(xiàn)水吸不上來了,他皺起眉頭用力嘬了一下,丁點都沒有。

    定睛一看,原來是江騫把吸管捏住了。

    ……他居然把吸管捏住了?

    孟緒初不可思議抬起頭,只見江騫一臉我就知道會這樣的表情,抬手摸了摸他的頭發(fā):“慢慢喝。”

    他說:“你每次渴了喝水都急,每次都被嗆到,下一次仍然這樣。怎么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孟緒初眼睛都睜大了,沒想到自己有一天還能被江騫教育。

    果然是寄人籬下啊,在誰的地盤就要聽誰的,江騫的尾巴也敢翹起來了。呵。

    翹尾巴的江騫忽視孟緒初明顯不滿的表情,撫著他的胸口,確認他上一口水咽干凈了,才又捏起他的下頜,說:

    “好了,再喝一點,不是還想要嗎?小口小口的,咱們少量多次。”

    孟緒初心氣都不順了,哪個成年人這么喝水?

    不說成年人了,他們家衛(wèi)生紙才幾個月大,飯盆里的水都比江騫給得多。

    孟緒初很想有骨氣地掀翻水杯,直接表示不要了,但又抗拒不了水源的致命吸引力,只能在喝水都不被允許自理的屈辱下,忍氣吞聲磨完了大半杯。

    然后就像被灑過水的嫩葉子,刷拉拉活了過來。

    江騫把水杯放回床頭,熟練地抹掉他嘴角的水漬,孟緒初想翻個身自己躺下去,又被他一刻不停地圈進懷里,“別亂動。”

    “早上又差點出事,醫(yī)生說你絕對不能再亂動了,還好我就在這里,不然,不然……”

    江騫說著閉上眼,仍然心有余悸一般。

    孟緒初:“……”

    孟緒初不知道該怎么解釋,自己早上差點厥過去純粹是被江騫壓的,和他有沒有亂動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

    再說,按江騫當時纏著他的樣子,基本等同于五花大綁,他要是有本事活動開,還至于憋得一口氣提不上來嗎?

    孟緒初張了張嘴,有千言萬語想要為自己辯解,最終化為一聲嘆息:“所以你怎么在這?”

    “……嗯?”

    江騫一句話被問住,半天沒想出怎么答。

    畢竟,這是他的房間,他不在這,該在哪?

    “……我陪著你啊,”半晌他說:“之前你醒過來找不到我,每次都哭鼻子。”

    孟緒初脊背一僵,隨即皺眉看向江騫。

    他顯然已經(jīng)清醒了,并且是車禍這么多天來,最最清醒、徹底清醒的一次。

    因為江騫看到他嘴角扯了扯,繼而拉出一絲冷笑的弧度。

    誰哭鼻子?他嗎?

    孟緒初一哂:“不可能。”

    江騫:“……”

    江騫長嘆。

    果然還是他認識的那個孟緒初,只要腦子是清醒的,就會否定掉一切自己脆弱時候撒過的嬌,流過的淚。

    一開始,江騫以為他只是嘴硬。

    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是真的會忘,腦子里自帶定向清除功能,或者像一種自動保護機制,在潛意識里否認掉自己也會沒有安全感,會在絕望下痛哭,在害怕時驚慌失措。

    “好吧。”江騫摸摸他的頭發(fā):“好吧,你沒有,是我亂說的。”

    孟緒初睫毛動了動,偏過頭。

    他當然能聽出江騫是哄他的,只是順著他的話說下去而已。

    但他……他咬了咬下唇,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不愿意承認某些事,不愿意直面自己的軟弱。

    這其實也是一個弱點,只是他至今沒法克服。

    而且,他也確實有點不知道該怎么面對江騫。

    當事實的真相終于被揭開,他卻沒有如預(yù)料中那樣變得更清醒。相反,思緒一直混雜,腦子里很亂。

    理智告訴他沒必要把非把那場船難和江騫聯(lián)系在一起,畢竟那是誰都無法預(yù)料的事,真正想要傷害他的人也不是江騫。

    但一想到江騫藏下了所有來到他身邊,整整兩年一聲不吭,像個置身事外的第三人一樣注視著他的一切,他心里就很難平靜。

    江騫沒有騙過也,但也確實一直一直在隱瞞他。

    哪怕這種隱瞞是能夠讓他們之間建立聯(lián)系的唯一方式。

    孟緒初深知自己不是一個在感情上優(yōu)柔寡斷的人,于是他此時的每一秒猶豫,每一秒難過都在提醒著他對江騫的感情。

    如果沒有發(fā)生這一切,他或許還能夠繼續(xù)忽視自己的內(nèi)心變化,把偶爾的情感波動當做意外。

    但現(xiàn)在不行了,他不得不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承認他對江騫有過依賴,有過心動。

    他也不得不承認,早上睜開眼時,雖然胸口被壓得很痛,但偏頭看到江騫的那瞬間,他感到了一陣安心。

    是不受控制的,從心里深處突然竄出來的,很濃很重,重到再怎么裝作遲鈍都無法忽視的安心。

    所以他怪不了江騫了,孟緒初很清楚,但他需要一點時間來適應(yīng)。

    房間里靜悄悄的,孟緒初不再說話,眉宇間隱有愁容。

    某些時候,江騫可以算得上極其敏銳,他幾乎是瞬間察覺到孟緒初微妙的情緒變化,眼睫垂了垂,像一簇熄滅的火苗,安靜下來。

    他仍然抱著孟緒初,但不再那么親密無間地纏著他了,調(diào)轉(zhuǎn)了話題:“那位葉老伯,我?guī)湍阏业搅恕!?br />
    孟緒初眉心一動,倏而抬頭:“什么?”

    江騫輕聲說:“你不是還有重要的事要問他嗎,我不能讓他有事啊。”

    孟緒初似乎沒想到江騫還能記得這個,一時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低頭抿了抿唇:“謝、謝謝啊……他在哪里?”

    江騫神色變了變,不愛聽孟緒初對自己說謝謝,但面色沒太顯露,“在對面樓的病房里。”

    孟緒初當即掀了被子就要下床,江騫連忙把圈住:“慢點慢點。”

    “先聽我說寶貝,”江騫小心護著他的腰腹,看上去嚇得不輕,輕手輕腳把他抱回來才稍稍松了口氣。

    “我這邊的人找到葉老伯的時候,他一氧化碳中毒已經(jīng)昏迷了,”江騫說:“后面搶救回來了,但前幾天又突發(fā)腦溢血,現(xiàn)在還沒醒。”

    孟緒初一驚:“那他人——”

    “沒事沒事,”江騫安撫道:“已經(jīng)沒有生命危險了,只是還在昏迷,現(xiàn)在說不了話。”

    孟緒初推開江騫,眉心緊緊蹙起,“我得去看看……”

    “別,別,你真的不能亂動了”江騫攔住他,摟著他的腰:“骨頭一直長不好。聽話,只要葉老伯一醒,我立刻帶你過去好不好?”

    “可是……”孟緒初也知道自己不該亂跑,但不親眼看一眼就是無法安心。

    他憂心忡忡地垂下頭,手指無意識揪著江騫的衣袖,半晌無奈地喊了聲:“江騫……”

    江騫心都顫了一下。

    這種模樣在江騫眼里和撒嬌沒有區(qū)別,而他更受不了孟緒初皺著眉毛坐立不安的樣子。

    “寶貝別這樣……”江騫幾乎是立刻妥協(xié)了,揉揉孟緒初的眉心:“那我抱你去。”

    “……?”

    從堅決不讓他出門到原地妥協(xié),前后不過半秒,情勢轉(zhuǎn)變快到孟緒初都愣了一下,好幾秒后才結(jié)巴道:“我、我不可以坐輪椅嗎?”

    但江騫仿佛沒聽見,自動屏蔽一切外界音頻,起身從衣柜里拿了件外套披在孟緒初身上。

    再一眨眼,孟緒初已經(jīng)被他抱著走出房門了。

    這……順利得有些過分了。

    仿佛剛才這個人要死要活阻礙他一切行動都是幻覺一樣。

    孟緒初整整懵圈了好幾秒,才終于琢磨出味兒來,覺得江騫好像是故意的。

    他抬起頭,投去審視的目光,但江騫眼神堅毅,還隱約透露著擔憂,又讓孟緒初覺得他真的只是太在意自己的身體。

    孟緒初垂下頭,心里仍然有些說不出的奇怪,頭一次覺得自己變笨了,猜不出江騫的心思了。

    “在想什么?”江騫忽然問。

    “啊?”

    “你的眼睛,”江騫嘴角帶著笑:“滴溜溜的轉(zhuǎn)。”

    “……”孟緒初立刻冷下臉:“你看錯了。”

    江騫抿唇偏過頭,笑容拉得更大。

    兩棟樓隔得不遠,江騫抱著他手臂很穩(wěn),但腳步不算慢,一路上沒有遇到其他人,很快就到了監(jiān)護室門口。

    葉老伯雖然脫離了生命危險,但情況仍然不算太樂觀,在重癥室由專人照料,要進去探視的話得換無菌服。

    孟緒初現(xiàn)在動一下身上都疼,江騫不建議他折騰一番換衣服,他也沒強硬要求。

    兩人在走廊外,隔著玻璃看了一會兒,不斷有護士來檢查老人的情況,拿著板子做記錄,看上去照料得很仔細。

    “其實手術(shù)很順利,醒過來只是時間問題。”江騫說:“只是老人年紀大了,恢復(fù)得慢,腦出血的話可能會引起偏癱,還有可能影響說話功能。但只要能醒過來,慢慢休養(yǎng)一段時間,交流應(yīng)該不會太困難”

    孟緒初微微嘆了口氣,自言自語般:“就是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醒。”

    “別太擔心。”江騫拍拍他的背:“很快的,我們的醫(yī)生很出色。”

    孟緒初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遠處有一位醫(yī)生走過來,孟緒初余光瞥見了,勉強理了理思緒,拍拍江騫的肩,示意對方把自己放下來。

    他還是有點不習慣一直被抱著,還被別人注視的樣子。

    江騫心領(lǐng)神會,但顯然有些猶豫,擔心孟緒初身體能不能撐得住。

    他垂眸看著孟緒初的臉色,仔細評估了下他目前的狀態(tài),才小心把他放了下來,撐住他的后背讓他倚在自己身上,低聲道:“別逞強。”

    兩人離得很近,吐息撓得耳尖有點癢,孟緒初偏過頭揉了揉耳朵,不看江騫的眼睛:“知道。”

    說話間醫(yī)生走近了,先和江騫打了聲招呼,然后看向孟緒初,把他從頭到腳瞧了一眼,眼中流露出欣喜:“真沒想到你已經(jīng)能站立了,恢復(fù)得比預(yù)計好太多了!”

    孟緒初當然不可能說他其實全靠江騫在后面撐著,微微一笑:“謝謝。”

    醫(yī)生又看向江騫,笑容十分開朗:“我果然沒看錯你賽恩斯,你照顧人真有一套,聽說你一直不讓別人插手,一開始我還很擔心,心想你怎么會拔尿管呢!”

    江騫也毫不謙虛:“是的,我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

    “哦~你真是個有耐心的人。”

    “確實,不過只要認真學習,就會發(fā)現(xiàn)拔尿管其實并不困難。”

    孟緒初扯了扯嘴角,覺得他們這的人說話真有意思,情緒飽滿抑揚頓挫,正常聊天也能整出商業(yè)互吹的架勢。

    等等……

    孟緒初驟然僵住。

    什、什么管?……誰、誰拔的?

    尿管……

    江騫拔的!!!

    啊啊啊啊啊啊——

    孟緒初幾乎是條件反射捂住下半身,滿目驚恐地望向江騫。

    江騫卻露出習以為常的表情。

    是那種目光能夠穿透衣服,對他全身每一個部位都習以為常的表情,柔聲問:

    “怎么了?”

    孟緒初說不出話,耳根紅得快要炸掉。

    醫(yī)生了然一笑,寬解道:“別害羞小可愛,生病昏迷插尿管是很正常的,瞧,里面那位老先生也插了呢,我們的護士小姐正在幫他清理。”

    他說著,露出遙遠的、回憶的目光:“賽恩斯的手法比她還要熟練,當時給你弄得非常干凈。”

    仿佛受到感動一般,醫(yī)生發(fā)出夸張的感嘆:“你全程舒服得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咳!”

    孟緒初捂住胸口,感到全身血氣瘋狂上涌。

    他閉了閉眼,不好說當時是不是真那么舒服。

    但他現(xiàn)在很不舒服得想去死一死。

    作者有話要說:

    初初:江騫,要不我們就還是當作沒認識過吧。

    小江(不可置信)(驚恐萬分)(瘋狂搖晃)(以頭搶地):不!!為什么!!就因為那一根尿管嗎?!

    初初:我后天就二十九歲了。

    小江:你還像十九歲一樣美麗!

    初初:可我有三十歲的尊嚴。

    小江:⊙x⊙;

    第58章

    孟緒初整整自閉了兩天。

    期間拒絕一切交流探望,拒絕和江騫同吃同住,還無情霸占江騫的房間,讓江騫只能灰溜溜住在隔壁,每天扒著門縫看他。

    房間里有個平板計算機,是江騫怕他無聊,為了哄他開心特地從門縫塞進來的。

    這兩天,孟緒初用它看了無數(shù)拔尿管教程。

    每看一個,就感到自己的臉皮又被刮下一層;感到世間其實也沒有那么多值得留戀的事;他其實不是非要再回去亞水叱咤風云;那天早上直接被江騫壓死或許也不是那么糟糕的死法……

    諸如此類的,他想了很多。

    于是更不愿意出門了。

    短短兩天,整棟屋子的人都知道他們鬧矛盾了。

    只是沒人知道具體是因為什么,眾人多方打聽,最終輾轉(zhuǎn)到格雷醫(yī)生的辦公室。

    但醫(yī)生出于保護病人隱私的職業(yè)道德,并未過多透露,只簡單解釋道:

    “賽恩斯和他的曖昧對象在某些隱私方面略有不和,正在調(diào)和,大家都懂,就不要再多問。”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覺得自己聽懂了,但腦子里浮現(xiàn)的畫面各式各樣,不可描述,于是表情瞬間變得五花八門,五彩繽紛。

    ——宴會廳里。

    克麗絲拖著幾大包防塵袋,氣喘吁吁走進來,撒手一扔,磨砂質(zhì)的半透明防塵袋里隱約可見深藍色的綢布。

    “埃拉,你那邊弄好了嗎?”克麗絲叉著腰問。

    被叫作埃拉的姑娘正搭著高高的梯子站在窗邊,和幾個人一起合力把厚重的窗簾拆了下來,爬下樓梯時也氣喘吁吁的。

    “好、好了,現(xiàn)在就要裝嗎?”她扶著額頭:“我想歇會兒,窗簾太多了。”

    作為一座古老的建筑,這間宴會廳面積巨大,層高足足有十米,所有裝潢都保持著上世紀的風格。

    此刻地面散布著無數(shù)塑料袋和紙箱,錘子釘子工具箱到處都是。幾十個穿著油布圍裙的工人在里面爬上爬下,忙忙碌碌又有條不紊地裝飾著什么,顯然在籌辦一場隆重的宴會。

    墻面一排連著十六扇窗戶,每扇都掛著厚厚的暗紅色絨布窗簾,拆掉一扇就得費好大功夫。

    克麗絲和埃拉對視一眼,一拍即合,隨意找了兩個箱子坐下,互相給對方遞了杯水。

    “生日派對這么弄真的能行嗎?”埃拉憂心忡忡的。

    “誰知到呢,賽恩斯讓咱們這么做,咱們還能反駁嗎?”克麗絲說。

    “我主要就是不信任賽恩斯,”埃拉強調(diào):“要知道他完全沒有追人的天賦,每年自己的生日也過得一塌糊涂,很難說給小可愛慶祝會不會也出什么岔子。”

    克麗絲點頭表示贊同:“你說得非常對,我也不明白生日派對和窗簾有什么關(guān)系,分明上個月才洗過,他是不知道換一次窗簾多累人。”

    “嘿,你們看看我呢。”頭頂傳來一道男聲。

    科特搭著高高的樓梯在天花板上,和十幾個人一起卸掉在這棟房子里待了十幾年之久的黃銅燈盞,換上巨大的水晶吊燈。

    沒了窗簾的遮擋,陽光肆無忌憚灑進屋子,把懸墜的水晶照得晶瑩剔透,遠處的屋頂四周,還有別的工人在鋪燈帶,看上去工程浩大。

    “幾張窗簾算、算什么,”科特用盡力氣安裝吊燈:“這個才是大物件!”

    “額……”埃拉抹去落在臉上的灰,搖頭感嘆:“我都要懷疑給小可愛慶祝生日是不是只是賽恩斯的借口,他其實想要重修屋頂……”

    “你怎么能這么懷疑賽恩斯的真心,”科特故作氣憤,而后又擠眉弄眼的:“我猜他是想道歉,畢竟他硬邦邦的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話,只能靠行動。”

    克麗絲顯然不贊同:“可他分明就是在行動上惹對方生氣的。”

    “對對對,”埃拉激動道:“小可愛身上還有傷,他怎么能怎么快就要和人家做私密的事呢,換成我我也生氣。”

    “但愛是忍不住的,”科特毅然站在江騫那邊,深有同感一般:“我對你的愛無法忍受無法壓抑,如那連綿不絕的潮水,只能涌動著向你奔來!”

    “……”

    “…………”

    兩位女士不約而同露出惡心的表情。

    “——都不干活在做什么?”

    門口傳來熟悉的聲音,眾人具是一震。

    他抱著一盆鮮花進來,身后還跟著幾十個園丁,個個抱著花,五顏六色,芳香四溢,顏色雖多但勝在搭配和諧,遠遠看上去還挺能入眼。

    他一揮手,園丁們就紛紛將花放到門口,浩浩蕩蕩一整排。

    “等屋子里打掃干凈了再搬進來,”江騫邊走邊說:“就按我說的位置擺。”

    身后齊刷刷點頭應(yīng)聲。

    江騫又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各忙各的,抱著最后一盆紫羅蘭走進宴會廳,將花盆放到用餐的長桌上。

    陶瓷盆底和大理石桌面相撞,發(fā)出很輕但極具威嚴的響聲。

    周邊霎時安靜了。

    科特小心翼翼從梯子上爬下來,埃拉和克麗絲對視一眼,不著痕跡從箱子上起來,站到一邊。

    “你們剛才說,什么私密的事?”江騫悠悠開口。

    他臉色臭得要命,一看就是又在孟緒初那里吃了癟,不敢對著心上人發(fā)火,只能來這里找麻煩。

    眾人心里叫苦連天。

    “咳,咳……”科特清了清嗓子,硬著頭皮開口:“怎么了賽恩斯,這么不高興,小可愛還是不讓你進房間嗎?”

    賽恩斯沒說話,一人一花立在桌邊,筆挺的脊背看上去十分要強:“沒有的事。”

    但他僵硬不甘的表情分明說著確有其事。

    科特惋惜地嘆了聲。

    克麗絲寬慰道:“沒關(guān)系的賽恩斯,我聽說在亞洲,尤其是華國,如果妻子讓丈夫跪榴蓮、鍵盤、搓衣板,就證明了她愛他。雖然小可愛現(xiàn)在還不是你的妻子,但愛都是一樣的!”

    江騫面露懷疑。

    埃拉捂嘴:“真跪了啊?”

    江騫臉黑了下來。

    看樣子是沒有。

    埃拉咂舌,悄悄地說:“連跪都不讓跪啦?說明還他沒有把他當做一生的伴侶……”

    江騫臉黑得更厲害,感覺下一秒就要發(fā)瘋草菅人命。

    克麗絲和科特立馬合力將埃拉的嘴捂住。

    只見賽恩斯站在原地深深吸了口氣,仿佛壓下了諸多難聽的話,周身散發(fā)著冷冰冰的氣息,又像是被主人遺棄了的大狗,既煩躁不堪又莫名可憐。

    半晌,他總算緩了過來,指著周圍的人厲聲警告:“以后不許再說這些,還有生日派對是驚喜,必須對他保密,誰敢走漏消息就從樓上跳下去!”

    眾人后背一涼,頓時連連點頭。

    江騫靜靜環(huán)視一圈,勉強覺得心氣順了點,彎腰拆開地上的防塵袋:“開始干活,掛窗簾!”

    眾人紛紛跟上。

    幾十個人花了整整一個上午,總算把久未使用的宴會廳打掃干凈,布置得煥然一新。

    新?lián)Q的遮光窗簾拉上,整個大廳變得密不透風。

    直到頂端的吊燈、燈帶紛紛點亮,清冷的白光映照著深藍的絨布窗簾,整間屋子都流淌起淡藍色的光暈。

    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那十幾張窗簾上都鑲著大大小小的碎鉆,像燦爛的星星。

    地板被擦得锃亮,倒映著屋頂閃爍的水晶燈,整個空間變得亮晶晶的,四處都有光點在閃爍。

    一盆盆鮮花沿墻邊浩浩蕩蕩擺成一排,圍成圈包圍著整座大廳,輕盈花香躍動其間。

    最美的那一株被插進水晶花瓶里,在長桌中央嬌艷綻放著,花瓣上的水珠,花瓶的水波,在四處柔軟燈光的照耀下,依然像撒過金粉般亮晶晶的。

    哪里都是亮晶晶。

    埃拉看傻了眼,喃喃道:“這都是什么,星星?銀河?外層空間?”

    克麗絲說:“是賽恩斯的少女心。”

    說實話,有點浮夸,比起生日派對,更像是來到了某個迪斯尼童話的主題樂園。

    連克麗絲都看不下去了,在江騫身邊猶豫道:“我親愛的老板,您確定他會喜歡這種類型嗎?”

    科特也附和:“雖然我們叫他小可愛,但他看上去已經(jīng)是一位成熟的大人了,此舉是否會有不妥?”

    埃拉:“要我說,不如去對面的海上包一座島,生日派對當然是喝酒燒烤再請一堆模特跳舞給我看咯。”

    但是賽恩斯不說話。

    他的眼神充斥著不屑,分明在說著“請模特?真低俗”,并對眼前“藍色少女鉆石心”的場景表現(xiàn)出了極致的感動與滿意。

    噗通!

    角落傳來碰撞的聲音,原來是地板擦得太干凈,兩個工人腳底打滑撞在了一起。

    江騫微微皺眉。

    克麗絲順勢而上:“瞧,這樣的裝飾太不安全了!”

    江騫不為所動。

    砰!

    漫天突然綻放起金色的彩帶,把大家嚇了一大跳。

    始作俑者是另一位工人,此刻正一臉懵逼看著自己手里,彎著要賠笑道:“抱歉抱歉,這個禮花筒有點敏感。”

    眾人扶額,擔心這個狀況百出的生日派對能不能順利進行,這么糟糕的追人技巧也能把那位看上去連話都不愛說的小可愛追到手?

    難道不會把對方嚇得越跑越遠嗎?

    “你確定要一意孤行嗎賽恩斯?”

    江騫嘴角露出淡淡的、自信的笑容:“不好看嗎?”

    “好看、是好看,但是……”

    “好看就夠了。”

    “……”

    眾人終于無話可說。

    ·

    遙遠的另一棟樓里,窗簾被拉開,陽光普照,把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都烤得暖烘烘的。

    孟緒初坐在窗前瞇著眼,感受陽光均勻鋪灑在臉上,微風帶來和煦的氣息。

    亞水長年累月下著雨,不是陰天就是霧氣連綿,孟緒初很少能在那座城市看到如此金燦燦的日光,也很少能聞到這種干燥的陽光的味道。

    他趴在窗臺邊,像一只剛破殼的雛鳥趴在樹枝堆成的巢穴邊,滿足的、眷戀的認識著這個世界,和微風融為一體。

    直到太陽越升越高,時鐘走向正午,暖和的陽光逐漸變得灼熱,刺痛薄薄的眼皮,他才戀戀不舍地從窗臺邊收回手,搖著輪椅回到室內(nèi)。

    他仍然不怎么能走路,站久一點就頭暈?zāi)垦V辈黄鹧荒苋諒?fù)一日坐在輪椅上。

    但其實孟緒初很不喜歡輪椅。

    他以前摔斷過腿,因為體質(zhì)太差,在輪椅上整整坐了三個月,后來又經(jīng)歷了漫長的復(fù)健,以至于再看到輪椅就頭皮發(fā)麻,有一種生理性的厭惡。

    但現(xiàn)在沒辦法,他不可能去哪都讓護工扶著,就算扶著走一會兒路肋骨也會很痛。

    江騫倒是能抱他。

    但江騫已經(jīng)一上午沒出現(xiàn)了。

    只有早上起床那會兒,在門口哄了他幾句,又扒著門縫看了他十分鐘零三十六秒,然后就走了。

    走了!

    到現(xiàn)在也沒回來!

    分明昨天都在門縫邊扒了一小時四十七分五十八秒才走,今天直接縮成十分鐘了,到明天怕不是只剩一分鐘?

    孟緒初越想越覺得氣結(jié),心里不舒服,哪哪都不舒服。

    他咣咣搖著輪椅回到床邊,咬牙起身上床,再一腳把輪椅踢得老遠,翻身倒在枕頭上,捂住肋骨輕輕抽氣。

    他是真的討厭自己這身斷了就總是長不好的骨頭,不管是肩膀小腿還是現(xiàn)在的肋骨,每斷一次,就好像全身的骨頭都重新組裝了一遍,被碾碎了一樣的疼。

    而這種疼會讓他像個廢物一樣只能躺在床上,陷在輪椅里,關(guān)在房間里,哪都去不了,什么都做不成。

    孟緒初討厭這種感覺。

    他摁著肋骨,閉上眼,手指不自覺緊緊攥著腰邊的衣服,努力消化著糟糕的情緒。

    叩叩——

    房門被敲響。

    孟緒初倏而睜眼,有些亮晶晶的、像小火苗一樣的東西在眼里綻放,立刻起身下床,期待著什么似的打開房門。

    原來是護工阿姨帶著午飯過來了。

    孟緒初動作一頓,抬眸看了眼時間,是啊,確實到中午了,該吃午飯了。

    沒什么特別的。

    只是他眼里那些亮晶晶的東西又滅了下去。

    護工阿姨驚叫了一聲,問他怎么站著,連忙把飯菜放到一邊扶他坐回床上。

    孟緒初撐著床鋪垂下頭,后知后覺才感到肋骨又開始痛起來,大概是起床動作急了,抻著了。

    他沒說話,護工阿姨卻在一邊絮絮叨叨,叮囑他千萬小心,起坐都要慢,一定不能自己走路,有什么事都可以直接叫她。

    她是華國人,做得一手好菜,笑起來眉目和善的樣子和王阿姨很像,絮絮叨叨講話的樣子也很像。

    孟緒初挺喜歡她的,她來送飯的話,多少會努力多吃一些,但今天不知道怎么的,實在吃不下。

    心里堵得慌,連帶著胃里也堵得慌。

    孟緒初吃了兩口便不再動筷,對上護工阿姨擔憂的視線,也只是勉強笑了下。

    “是飯菜不合口味嗎?”阿姨問。

    “沒有,”孟緒初說:“很好吃,是我沒什么胃口。”

    阿姨立刻緊張起來:“不舒服嗎?”

    孟緒初笑笑:“您別擔心,就是有點困了,吃不下。”

    阿姨仍然將信將疑,拿出手機十分猶豫要不要打電話叫醫(yī)生來看一看。

    “真的沒事。”孟緒初按下她的手,輕聲說:“您去休息吧。”

    阿姨看著孟緒初的臉色,最終沒能拗得過他,嘆了口氣,端起飯菜出了門。

    孟緒初坐著輪椅跟在后面,等阿姨走遠后,再次把房門上鎖。

    鎖扣落下的瞬間,他臉上的笑也淡了下去。

    他垂下眼,躺回床上,心里沉甸甸的,在腹部若有若無的疼痛下,疲憊地閉上眼。

    漸漸的似乎真的睡著了一會兒,只是睡得很不舒服,身上總覺得有哪里在疼,卻又說不出來,也醒不過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鎖動了兩下,孟緒初隱約聽到開鎖的聲音,咔噠咔噠清脆響著,房門開啟又合上。

    下一秒他就被人抱進了懷里,熟悉的洗衣液的氣味和暖烘烘的體溫將他喚醒,孟緒初睜眼看到江騫近在眼前。

    他莫名愣了兩秒。

    好一會兒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出神。

    ——因為江騫有鑰匙。

    江騫有鑰匙,所以真想進來的話根本不用敲門;所以中午的時候,他只要稍稍動動腦子,也能想到門外的人一定不是江騫。

    但那時他什么都沒想,居然直接就下床了,居然還懷揣著某種期待似的問也不問就開了門。

    直到現(xiàn)在,孟緒初才對自己當時的反應(yīng)感到心驚。

    江騫蹭了蹭孟緒初的額頭,把他抱在懷里,感到他心跳得很快,體溫也偏低,不由皺眉:“怎么這么不舒服?”

    孟緒初垂下眼,搖了搖頭。

    “寶寶,”江騫托起他的臉,“還是生氣嗎?”

    “沒有……”孟緒初不知道該怎么解釋,調(diào)轉(zhuǎn)了話題:“你怎么過來了?”

    江騫目光中是毫不掩飾的擔憂:“護工說你不舒服,中午吃得也很少,我忍不住了……”

    “沒什么事,”孟緒初說:“就是不怎么餓,又有點困。”

    “那怎么臉色這么差?”江騫將他抱住:“不生氣了好不好?到底哪里不舒服?”

    孟緒初抿了抿唇,話到嘴邊就說不出口。

    因為他很清楚這些都是他自己的問題,是他把江騫趕出去的,是他要不要江騫陪著的。

    但江騫真的不在,他又受不了,不習慣,還因此生悶氣,讓自己情緒不好。

    這不就是矯情嗎?

    他怎么會變成這樣了呢,他以前不是會糾結(jié)這些的人。

    孟緒初有些難受的彎下腰。

    他天生算得上理智,也不是會在感情里一葉障目,瘋狂沉淪的人。

    所以他把自己的變化都看得一清二楚,清晰地知道自己在難過、在開心、在糾結(jié)、在郁悶,在依賴某個人。

    就是因為看得太清楚,才會在理智和感情的沖突里感到痛苦。

    他很不想讓自己看起來軟弱,縮在江騫懷里像沒長大的孩子,這種樣子讓他覺得不像他自己。

    但真的被抱住的時候,他又會感到莫大安心和平靜,非常貪婪地渴求那種炙熱的體溫,甚至想要什么都不管,就那里沉睡不起。

    孟緒初暫時還不知道該怎樣排解這種感情,只能不斷地煎熬著自己。

    他攥著被子,又松開抵住腹部,覺得那里疼得厲害,不由咬著唇垂下頭,稍微動一動就覺得被人抱得很緊。

    江騫聽上去快急瘋了,又不敢大聲對他說話,焦躁地抹去他額頭上的冷汗,壓著嗓子:“到底怎么個不舒服,跟我說一說好不好?”

    孟緒初死死咬著唇,覺得呼吸都費勁。

    不是他不想說,而是感覺不太對,一直以來被視作肋骨的抽痛,好像其實來自胃。

    只是孟緒初每天都這疼那疼,疼得快要麻木了,才把兩個搞混了。

    “江、江騫……”他抓住江騫的手背。

    江騫環(huán)住他的肩:“在呢,我在呢寶貝。”

    孟緒初張了張嘴,嗓音發(fā)顫:“我……我有點胃疼……”

    江騫立刻將手伸進被子里,隔著衣服摸到孟緒初上腹。

    孟緒初另一只手還死死抵在那里,力氣大得江騫心都跳了一下,既怕他把自己胃按壞了,又怕碰到?jīng)]長好的骨頭。

    總之孟緒初全身都脆得跟紙一樣。

    “別,別按著寶貝。”

    江騫努力讓自己聲音聽上去平穩(wěn)些,輕輕掰開孟緒初緊握的手指,自己代替著覆蓋上去,感到他胃里確實痙攣得很厲害。

    他稍稍施力揉了一下,就看到孟緒初喉頭一滾,整個人都顫了顫。

    “想吐嗎?”

    孟緒初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咬著嘴唇用力點了點頭。

    江騫會意,連忙護著他的腰腹,把他抱到床邊,隨手抓來一只垃圾桶,撐著他的胸口,說:“就吐這里吧,沒事。”

    孟緒初彎下腰,兩手抓著垃圾桶的邊緣,用力咳了兩下,卻什么也沒吐出來。

    不知道是扯到肋骨疼著了,還是憋得難受,他眼眶都紅了,忍不住干嘔起來。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江騫柔聲安撫著,“我們不著急,慢慢來。”

    他輕輕順著孟緒初的脊背,另一只手托著孟緒初的胸口,小心施加著力道,緩慢地、極富耐心地按揉著。

    過了好久,孟緒初才又咳了一下,喉頭一滾,將中午吃的全吐了出來。

    他吐得很痛苦,眼淚撲簌簌往下掉,但真正吐出來的東西卻沒多少,不一會兒就變成了膽汁,明顯這兩天都沒怎么吃。

    江騫神色凝重起來,眼見著再吐就要傷胃,強行給他止住了,把他抱起來,擦干凈,一個電話叫來醫(yī)生。

    孟緒初吐得頭暈眼花,耳畔全是尖銳的耳鳴在叫囂,整個人像飄著云里,半點沒著落。

    他聽不清醫(yī)生說了什么,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總之江騫給他擦了臉漱了口換了衣服后,他手背又被插上了吊針。

    然后房間安靜下來,他被江騫抱進懷里。

    江騫細細吻著他的額頭,揉著他的后頸與小臂,直到他的體溫開始回升。

    “這么難過嗎?”江騫說。

    孟緒初睫毛動了動,下一秒被江騫托著下巴抬起頭。

    “剛才醫(yī)生跟我說,你是太難過了,心情太不好才會胃疼嘔吐,”江騫看著他的眼睛:“嚇得我還以為出了什么大事。”

    孟緒初撇過頭,嘴硬地:“你找的什么庸醫(yī),不會看病就別看。”

    他剛吐過,聲音還有點啞,聽上去逞強的意味很濃。

    江騫笑了笑,手輕輕揉著他的胸腹,“是不是還疼?”

    孟緒初就垂著眼睛。

    江騫心疼地親了親他的額頭:“怪我,怪我。”

    孟緒初不太自在地:“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我應(yīng)該一直陪著你的。”江騫說:“明知道你一個人待著心里不舒服,就不該順著你的意思被趕出門。”

    “反正房子是我的,鑰匙是我的,就該早點進來抱著你一起睡。你最多打我?guī)兹能怎么樣,你打人又不疼。”

    “你……”孟緒初表情變得一言難盡:“你是流氓嗎?”

    “我是啊。”江騫不以為意甚至笑了:“我都不是誰還能是,誰能死乞白咧在你身邊兩年賴著不走啊。再說,流氓也有流氓的好處。”

    他好像還挺得意。

    孟緒初有點受不了了,耳朵發(fā)燙:“你別說了。”

    江騫又笑了,這次笑得很開心,很高興地把孟緒初擁在懷里,揉了揉他的耳朵:“沒關(guān)系的寶貝。”

    他輕聲說:“你只是還沒習慣。”

    孟緒初眉心動了動,不明所以,抬頭看他:“沒習慣什么?”

    “沒習慣別人愛你,”江騫說:“別人愛你,對你好,心疼你,你就不自在,想躲起來,不想被找到。是不是?”

    這話太一針見血,孟緒初手指都僵硬了一下,不知道要說什么好。

    好在江騫也沒真的想讓他回答,抱著他一下一下輕撫著脊背:“沒關(guān)系的,慢慢習慣就好,這么多年都過來了,我又不會急在這一兩天。”

    “你……”孟緒初頓了一下,垂頭掩住情緒:“你有點肉麻了。”

    “是嗎?”江騫笑了:“我還以為我說得挺感人的,嗯……讓我看看,不是肉麻嗎?怎么眼睛還紅了?”

    “閉嘴。”孟緒初立刻抬手擋住眼睛,語氣有些惱羞成怒:“說沒有就沒有。”

    江騫埋著頭笑倒在他頸側(cè),笑聲震得孟緒初心煩。

    “好好好,”他說:“沒有沒有,那我抱著你睡一會好不好?”

    他輕輕捏了捏孟緒初的下巴,像在嘗試手感:“感覺才兩天又瘦了,是不是都沒睡好?”

    孟緒初不太自在地推了推他,抬頭忽然看見什么,動作停了下來,轉(zhuǎn)而伸出手,從江騫頭上摘下一個亮晶晶的東西。

    “這是什么?”他問。

    “嗯?”江騫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心里猛地一緊。

    ——是剛才宴會廳里飄的彩帶。

    他明明已經(jīng)清理過了,怎么還有一個漏網(wǎng)之魚!

    “嗯……”他咳了聲:“你來這里也有一段時間了,我這里的人一直想跟你正式見一面,所以準備了一個正式的晚宴。下午他們在打掃,可能不小心沾到了點什么。”

    江騫邊說邊看孟緒初的臉色,有些緊張。

    他不想孟緒初那么快猜到生日的事,畢竟驚喜就是驚喜,如果提前知道了還有什么意思呢?

    孟緒初從小沒怎么正經(jīng)過過生日,江騫很想好好給他慶祝一次,慶祝他好好地長大了,不算快樂但也很努力地活到了二十九歲,還來到了他的身邊。

    江騫手心冒汗,捧著孟緒初的臉親了一口,轉(zhuǎn)移話題:“別看了,休息一會吧。”

    孟緒初沒有立刻回答,但似乎也確實沒往生日驚喜那方面想。

    因為他仔細地盯著那片金色彩帶看了一會兒,逐漸皺起眉,貌似覺得這東西臟臟的有點嫌棄。

    下一秒又收住,像在心里糾結(jié)了一番,覺得江騫剛說了那么多好聽的話哄他,他就這么嫌棄人家不太好。

    兩種情緒瞬息萬變,在他臉上形成了一種很可愛的表情。

    江騫忍俊不禁,就見他用兩根手指捏著亮晶晶的彩帶,輕輕塞進他的襯衣口袋。

    “你能不能……”孟緒初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忍住:“先去洗個澡再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小江:不愧是你

    初初(低頭):潔癖是男人最好的美德……

    第59章

    孟緒初這一覺直接睡到了天黑,如果不是江騫叫他,他甚至醒不過來。

    房間里窗簾依然沒拉,窗戶半合著,時而有微風透進來。

    窗外亮晶晶的,星星、燈光錯落點綴,構(gòu)成閃爍的夜幕,跟孟緒初第一次在這里睜開眼,拉開窗簾時看到的一模一樣。

    這里的夜空總是一成不變,卻又有種神奇的魔力,讓孟緒初總是不自覺的,沉默地看很久。

    江騫也覺得很神奇。

    他從來沒覺得這個地方的夜晚有什么特別,甚至他從小不在這里長大,連那一點點出于對故鄉(xiāng)眷戀的濾鏡都沒有,只覺得單調(diào)乏味。

    非要說的話,大概只是因為這里遠離城市中心,沒有徹夜閃爍的霓虹燈,所以星星顯得格外亮,格外多,星云密布。

    但孟緒初好像就是非常喜歡。

    深藍的夜空在他眼里就像一張巨大的畫布,畫筆一灑,濺落大大小小的白色顏料,那是星星,大一點的黃色的,就是每扇小窗里溢出的燈光。

    他總坐在窗前看這些。

    一開始江騫以為他只是無聊,給他帶了書,帶了計算機,帶了手機,但他都興致缺缺,不一會兒又自己悄悄趴在了窗臺上。

    他看星星時,會露出一種別人都沒見過的、很單純的眼神,睫毛長長的,眼珠像黝黑的玻璃珠,在夜空和星星一起閃耀。

    ——是那種小孩子被父母圈在懷里講睡前故事時,在腦海里描繪出綺麗的童話世界的眼神。

    孟緒初沒聽過睡前故事,也沒在幼童時期被父母抱在懷里,卻會在很多年后,在變成大人之后,自己把沒聽過的童話拼湊完整。

    江騫那時候才明白,他只是單純喜歡這種亮晶晶的東西。但因為和一直以來展示在眾人面前的形象不符,被藏得很深。

    所以每當他露出這種眼神,江騫都想親親他。

    現(xiàn)在他也情不自禁這樣做了。

    彎下腰,捧著孟緒初的側(cè)臉啵唧一大口,在寂靜的夜晚十分響亮地“啵”了一聲。

    孟緒初渾身一抖,直接嚇清醒了。

    他唰地回頭,捂住被嘬得發(fā)麻的臉頰,一臉驚恐:“你在干什么?”

    房間沒開燈,江騫側(cè)躺在他身邊,一只胳膊撐著腦袋,另一只環(huán)在他腰上,跟凹造型似的,開口大言不慚道:

    “在親你啊。”

    他彎了彎嘴角,甚至像在無聲反問:親得不明顯嗎?

    孟緒初:“……”

    孟緒初無語凝噎:“我是說,你沒事親我干嘛?”

    “因為你剛才特別可愛,我一下沒忍住。”

    江騫笑起來,窗外的亮光星星點點落在他臉上,顯得他眼睛亮得驚人,話語也分外誠懇。

    孟緒初頓時口干舌燥,活到這歲數(shù)被一個比他小的人說可愛,讓他自己都有種名不副實的害臊。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表現(xiàn)出附和年齡的不茍言笑,推一把江騫:“閉嘴,開燈去。”

    江騫笑意卻更深,他低頭凝視著孟緒初,非但沒感受到威嚴,反而只覺得這人害羞得睫毛哐哐亂顫。

    睫毛這么長的人,干什么都像在勾引別人,再兇又能兇到哪里去。

    夜深人靜,如此良機,江騫很想把握機會再親一口,撅起嘴俯下身,嘴巴卻被堵住,緊接著膝蓋劇痛。

    孟緒初嘴角溢出冷笑,毫不留情一腳踹了過去。

    ·

    二十分鐘后。

    兩人穿戴整齊出了房門。

    宴會廳在另一棟樓,孟緒初沒抵住江騫猛烈的攻勢,被他抱了過去。

    走在樓下的花園里,來往行人不多,孟緒初時刻警惕著周遭,咬牙切齒道:“等會兒在門口一定要把我放下來!”

    畢竟是一場正式晚宴,老被人抱上抱下實在不象話,哪怕孟緒初不會特別在乎他人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認這讓他有點不好意思。

    “知道了,”江騫說:“今天怎么這么害羞?”

    “有嗎?”

    “有啊。”江騫努了努嘴:“耳朵好紅。從起床紅到現(xiàn)在。”

    孟緒初嘴硬:“我耳朵本來就容易紅,你第一天知道?”

    “是嗎?那我看看。”江騫說著便低下頭,真就裝作第一天知道那樣,用異常明亮且充滿探究地目光看著孟緒初。

    直到把孟緒初看得更紅,才朗聲笑起來,低頭啄了口泛著粉的耳朵尖。

    孟緒初當即咬著唇偏過頭,用力忍住,才沒讓自己過分敏感地顫一下。

    彼時太陽落山不久,雖然已經(jīng)明月高懸,星河如瀑,夜風卻還殘留著傍晚的余熱,把孟緒初臉頰吹得發(fā)燙。

    路邊不知道什么時候栽了很多小花,藍紫色的,一朵挨著一朵,很小很可愛,孟緒初鼻尖嗅到淡淡的香氣。

    他深呼吸一口,不著痕跡地閉了閉眼,不再開口,轉(zhuǎn)而在心里默默數(shù)著路邊的花。

    一朵兩朵三朵四朵……直到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充斥大腦,讓翻涌的情緒平靜下來。

    宴會廳在莊園西北角一座高樓的頂層,越走近越能感到其間熱鬧的氛圍。

    一進電梯孟緒初就強迫江騫把自己放了下來,對著光滑的鏡面整理領(lǐng)口與衣袖。

    他身上是一件款式很簡約的白襯衫,胸口別了一枚淡紅色寶石胸針,顯得正式一些。

    襯衫面料柔軟,穿在身上很舒服,但就是因為太軟,被江騫抱了一會兒腰上就出現(xiàn)一圈皺褶。

    孟緒初用力捋了兩遍沒捋平整,抬起頭沒好氣地看著江騫。

    江騫對上他的眼睛,自知理虧地笑了笑,主動請纓幫他整理:“我來我來。”

    他環(huán)住孟緒初的腰,手掌貼著襯衫褶皺的部位,一點一點慢慢往下捋著。

    孟緒初對于正式場合中自己出現(xiàn)的形象很有要求,一開始還全神貫注盯著衣服,后來漸漸感到不對勁。

    大概是江騫這人技術(shù)太差,他的襯衣并沒有因為這種處理變平整哪怕一丁點,反而有被越揉越皺的趨勢。

    而對方的體溫傳過來,單薄的面料聊勝于無,就像是江騫在揉搓他腰上的皮膚。

    這個念頭一出,孟緒初頭頂差點冒煙,想動才發(fā)現(xiàn)江騫另一只手早就牢牢錮著他側(cè)腰,半點都逃不出去。

    孟緒初深深吸了口氣,抓住江騫的手背,迫使江騫停下動作。

    “怎么了?”江騫問他,說話時眼眸居然清澈無比。

    “??”

    他還好意思裝單純?

    孟緒初更加惱羞成怒,一口老血卡在喉嚨:“別裝了,自己在干什么心里沒數(shù)嗎?”

    江騫戲謔地看了他兩秒,而后笑了笑,張嘴就亂說:“衣服不行,下回換件更好的。”

    “你——”

    叮!

    電梯門打開,把孟緒初后半句罵人的話堵了回去。

    江騫攬住他,附在他耳邊低聲說:“我摟著你,幫你擋住不就行了?擋住別人就看不見你衣衫不整了。”

    “……?”

    孟緒初被他驚世駭俗的思考能力驚呆了,張著嘴半天沒能說出話,又被他半退半抱地摟著走出去。

    宴會廳里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人,整個空間都是藍色的,光暈閃動下,地面、墻壁、窗簾,甚至空氣都仿佛浸潤著亮晶晶的光。

    舒緩的樂聲緩緩流淌,人們杯盞相碰低低交流著。

    孟緒初的瞳孔都被染成藍色,吃驚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以為自己來到了迪斯尼的冰雪王國。

    他看了眼江騫,欲言又止:“你們這吃飯都這么有儀式感嗎?”

    其實是很浮夸,但孟緒初出于涵養(yǎng)說得相當委婉。

    委婉的盡頭就是江騫聽不懂,反而高興地問他:“你也覺得很好看對嗎?”

    “……”孟緒初舔了舔嘴唇:“好看是好看——”

    江騫自信一笑:“你喜歡就好。”

    “…………?”

    他什么時候說喜歡了?

    孟緒初震驚地看著江騫,不對勁,他皺起眉頭,很不對勁。

    江騫今天狀態(tài)實在太高了,就好像……孟緒初暗暗琢磨他的心思,就好像偷偷做了一件相當滿意的事,很想求夸獎,卻又因為某種原因不得不暫時隱瞞。

    話到嘴邊不能說,憋瘋了之后,才會在孟緒初面前像一只發(fā)|情的狗一樣。

    那有什么事是想說不能說,并且只要稍稍想一想公開之后對方的反應(yīng)就會覺得興奮的事呢?

    當然就是驚喜。

    孟緒初心里一跳。

    江騫想給他驚喜?

    他悄悄抬頭看了眼江騫,果然他整個人興致都相當高昂,和平常的狀態(tài)截然不同。

    真就是……半點都藏不住啊。

    孟緒初默默嘆了口氣,開始思考要怎么裝作沒有發(fā)現(xiàn)。

    他肋骨沒長好,走路時不敢有大動作,速度也很慢,等江騫帶著他邁入燈光下時,現(xiàn)場早已安靜了下來,眾人視線都集中在他們身上。

    “正式介紹一下,”江騫指著前面幾個人對孟緒初說:“這是科特、埃拉、克麗絲,他們你應(yīng)該都見過了。”

    孟緒初點點頭,伸出手:“你們好。”

    像等待已久一般,幾人立刻爭先恐后湊過來。

    科特憑借強健的體格脫穎而出,一把握住孟緒初的手,偏頭一理布滿發(fā)膠鋼絲一般的頭發(fā),歪嘴一笑:“嗨,小可愛,我叫科特,和賽恩斯一起長大。”

    他擼起袖子輾轉(zhuǎn)秀起肱二頭肌:“如你所見,我比他黝黑,比他健美,比他肌肉發(fā)達,比他風趣幽默。如果有天他對你不好了,我不介意——”

    “咳!”

    江騫重重一咳,目光若有若無鎖在科特身上,每一個毛孔都寫著“我不介意先把你扔去非洲喂鱷魚”。

    科特在這種能從人身上刮下一層皮一般的視線中,嘴角抽搐著收起了笑,兩手一拍:“開個玩笑,哈哈,開個玩笑,誰都知道不會有那么一天的。”

    孟緒初不出所料從另外兩位女士的臉上,看到了“還以為你有多能耐”的白眼,低下頭抿著唇忍笑。

    除了他們?nèi)贿有很多人,江騫沒有一一介紹,只大致問候了一下。

    眾人落在孟緒初身上的視線仍然充滿探究和好奇,但孟緒初早就習慣了被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甚至這里吃飯的長桌還和他們公司的會議桌很像。

    無非就是換了個顏色,鋪了層布,又堆了很多蠟燭和花朵。

    孟緒初霎時產(chǎn)生一種無比熟悉的錯覺,見大家都站著,下意識抬手:“好了,都坐吧。”

    說完才意識到不對。

    這又不是在公司……

    底下鴉雀無聲,眾人都好奇地盯著他,似乎對他散發(fā)出的不符合外貌的領(lǐng)導氣質(zhì)格外感興趣。

    孟緒初獨自尷尬了一秒鐘,而后換上一副溫和的面孔,對四面八方都笑了笑。

    眾人接收到正確的信號,這才紛紛歡快落座。

    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孟緒初悄悄松了口氣。

    樂聲復(fù)又響起,不多時,江騫湊到孟緒初耳邊,語帶戲謔:“想開會了嗎孟總?”

    孟緒初捏著勺子正要喝湯,聞言先不緊不慢咽了下去,才抬頭盯著江騫:“你是想死了嗎?”

    江騫笑得更開心了。

    一頓飯的前半段吃得還算其樂融融,科特他們跟孟緒初說了不少有趣的事。

    孟緒初撐著腦袋聽著,偶爾被逗笑,也沒覺得累。

    直到某一個瞬間畫風突變。

    流淌著高冷的冰藍色燈光的現(xiàn)場突然變紅,舒緩的鋼琴曲變?yōu)榧ぐ簾崃业漠愑蚋栉琛?br />
    一群扭著脖子的舞者涌進來時,孟緒初目瞪口呆。

    他拍了拍江騫的胳膊,震撼道:“你們這吃飯還上歌舞?”

    江騫也是一副沒料到的表情,雙眼睜大,其震撼程度不比孟緒初少。

    對面三個人開始推搡,似乎發(fā)生了什么爭執(zhí),低聲吵鬧著——

    “怎么是這個,不是說好了我的先上嗎?!”

    “你那個太俗氣了,第一個節(jié)目肯定得是最有文化氣息的啊!”

    “都太難看了,只有我的還算比較精彩,但我的得壓軸……”

    孟緒初看到江騫不可置信地瞪著科特,眼中滿是無聲的質(zhì)問。

    而科特笑著沖他擠眉弄眼一番,仿佛在說“你的設(shè)計太過單調(diào),我們一致同意幫助你增加些許趣味性,不用謝,哥們”。

    江騫痛苦扶額。

    很明顯,關(guān)于驚喜,江騫有自己的設(shè)計,但他的朋友們出于好意幫他設(shè)計成了更大的驚嚇。

    江騫看上去快瘋了,孟緒初都開始有些不忍心。

    但緊接著更加炸裂的出現(xiàn)了——一群模特身著寸縷,在曖昧的紫色彩光下,跳起了鋼管舞。

    火熱得孟緒初差點沒好意思看。

    埃拉搖著酒瓶喝彩:“這才是派對該有的樣子啊!”

    顯然這個節(jié)目出自她手,并且她自己相當滿意。

    孟緒初又瞟了眼江騫。

    江騫氣得直接猛灌一瓶伏特加,逃去陽臺試圖用夜風熄滅胸中的怒火。

    孟緒初掩著唇低下頭,不知道該不該笑。

    最后是克麗絲的節(jié)目。

    燈光變成詭異的暗紅,提著幾籠撲騰鴿子的魔術(shù)師到場,優(yōu)雅鞠躬后把現(xiàn)場弄得鴿毛亂飛。

    魔術(shù)很不精妙,卻逗得全場人都發(fā)笑,孟緒初也想笑,但肋骨疼,只能彎腰捂著,忍得很辛苦。

    最后的最后,魔術(shù)師卻向他走近了。

    他戴著夸張的面具,摘下帽子,隨手拿起桌邊的一只勺子,裹在白色手套下的手指躍動兩下,金屬餐具四周竟然就燃起了火苗。

    這個魔術(shù)比變鴿子成熟一些,也有看頭一些,孟緒初不由會心一笑。

    下一秒,魔術(shù)師捏住火苗,攏在掌心,火苗繞著指尖輕盈躍動。

    在孟緒初探究的注視下,嘩地綻放成一團火焰,火光落盡,變成一朵玫瑰。

    周圍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散盡了。

    孟緒初眉心微動,猛地意識到了什么。

    ——江騫的驚喜沒有失敗。

    這么想著,他抬起頭,魔術(shù)師已經(jīng)來到了他身邊,摘掉手套,在跳躍的火光下,將花遞到他眼前。

    很漂亮的一朵玫瑰,既帶著水珠,又帶著火花余燼。

    “生日快樂。”魔術(shù)師說。

    在夸張的、惡魔一樣面具下,他聲音悶在里面不太清晰,卻很好聽。

    “生日快樂我的寶貝。我知道有一點土,但是,”他說著自己都笑了一下:

    “先把花收下吧。”

    第60章

    樂聲漸停,四下空寂無人,只有那個半吊子魔術(shù)師還舉著玫瑰蹲在他身前。

    孟緒初手指有些不聽使喚,用力捏了捏大腿,才抬手摘掉那張面具。

    果然在下面看見了那張熟悉英俊的臉。

    “你……”孟緒初失笑:“所以前面都是演的?”

    江騫站起身,隨手拉開一張椅子,大馬金刀地坐下,沖孟緒初揚了揚眉梢,是一種極具感染力的、很張揚的笑。

    “知道瞞不過你,”他說:“我本來不是那么沉不住氣的人,只是一想到要給你過生日就忍不了。”

    他湊近些,在燭光下注視孟緒初盈盈的眼波:“會忍不住去想你的反應(yīng),你會不會喜歡,會不會討厭,然后就緊張得不行……”

    “所以我感覺一定瞞不住,”他笑起來,“我在你面前一定會露餡的。但如果驚喜沒了驚喜還有什么意思?所以……稍微動了點腦筋。”

    孟緒初沒有說話,失神地看著他,又看了看他手上的花,目光失焦。

    江騫用玫瑰點點他的鼻尖:“怎么了?”

    孟緒初猛地回神,接過花,垂下了眼睫,“謝謝。”

    室內(nèi)光線既明亮又暗淡,四角漆黑,但有幾束暖光照著長桌中央,燭臺搖晃的火光映在孟緒初的脖頸和下頜。

    他睫毛很長,驀一垂下,就只剩細碎的陰影投在眼底,所有情緒悉數(shù)被掩埋其間。

    “寶貝?”江騫收起笑,坐孟緒初身側(cè)抬手抱住他,低頭去看他的眼睛:“怎么了寶寶?不喜歡嗎?”

    “沒有……”孟緒初搖搖頭,對上江騫的眼睛,“挺好的。”

    他的笑容有些勉強,說著又垂下眼睫,仿佛眼里那些情緒是什么很沉重的負擔。

    “我就是……”他舔了舔嘴唇,“我只是不怎么過生日,我也不太喜歡……”

    “我知道。”江騫抱住他:“我知道的。但我還是想為你慶祝,”他說:“畢竟這是一個很珍貴的日子。”

    孟緒初眉心動了動。

    對江騫的話感到意外。

    他的生日可算不上珍貴,甚至對他們一家來說都是恥辱。

    畢竟出生在母親捉奸父親出軌那天,無論如何都讓人難以啟齒。

    十歲以前孟緒初從來沒有過過生日,母親也不允許他去參加任何同學的生日,不允許她自己都還痛苦著,孟緒初卻能感到快樂。

    哪怕只是羨慕地看著別人接受祝福。

    孟緒初第一次嘗到生日蛋糕的味道還是被林承安收養(yǎng)后。

    林老師是第一個為他慶祝生日,擁抱他,告訴他生日是很珍貴的日子的人。

    但那年孟緒初已經(jīng)十二歲了,比別的孩子孤單,比別的孩子早熟。

    也就是那天,他看著插滿整整十二根蠟燭的蛋糕,第一次在感受到幸福的同時哭得傷心欲絕。

    因為他突然明白了,他永遠不可能再像真正的小孩子那樣,對生日抱有滿心滿眼的期待,并感受到絕對純粹的快樂了。

    所以在那以后,他開始真心的不愛過生日。

    哪怕他已經(jīng)長大了,不再像小時候那樣,需要在生日的前夜,偷偷縮在被窩里,祈求奇跡的出現(xiàn),祈求父母會突然心軟,給他買一個小小的蛋糕當做驚喜。

    即便最后不會有,他也能懷揣著這種期待過上一整天,并把這種期待來帶的希望當做唯一的生日禮物。

    甚至后來他變得很有能力,很多討厭他,相應(yīng)的也有很多人推崇他。

    他有能力給自己買成千上萬個生日蛋糕,舉行盛大的生日會,讓整座城市的人都為他慶祝,但他也不想要了。

    不是克制,不是壓抑,也不是裝作無所謂,只是過了會產(chǎn)生期待的年紀,慢慢就覺得不再需要這種形式化的慶祝了。

    所以他再沒有過過生日,孟闊知道這些,于是只會在零點往他房門縫隙插一張小小的、寫滿祝福的紙條。

    江騫也知道的。

    自從江騫來了以后,他門縫里的紙條從孟闊和王阿姨的兩張變成了三張,并持續(xù)了兩年。

    直到今天發(fā)生了改變。

    江騫是第二個說他的生日很珍貴,并真正把它當作一件珍貴的事來準備的人。

    “不管怎么想都很神奇。”江騫抱著他,又開始說一些奇怪的話。

    他兩條手臂環(huán)住孟緒初,下巴搭在他肩上,胸膛緊緊貼著孟緒初單薄的脊背,把他整個人都圈在懷里。

    孟緒初甚至能感覺他心臟的跳動,和過分溫暖的體溫。

    江騫在他肩頭蹭來蹭去,頭發(fā)擦著他側(cè)頸,癢癢酥酥的讓孟緒初不自覺躲閃,又被按著側(cè)臉撈回來。

    “我喜歡的人,居然在這一天出生了。”江騫喃喃感嘆:“你在這一天突然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但我都不知道,但很久很久以后我又會喜歡上你……”

    “說什么胡話呢,”孟緒初垂著頭吸了吸鼻子,聲音悶悶的:“喝多了嗎?我出生的時候你連顆受精卵都不是,當然不知道了。”

    “所以才很神奇,”江騫說:“但想想又覺得后怕,萬一很久很久以后我也沒能認識你怎么辦,那我不是永遠都不知道這一天發(fā)生了這么可愛的事?”

    孟緒初嘴角很輕微地動了動,從江騫的視角只能看到他鼻尖紅紅的。

    他仍然沒什么底氣地嘴硬著:“你真的喝醉了吧……”

    “沒醉,才多少點啊,”江騫捏捏他的鼻尖:“你出生的時候一定很可愛。”

    “不可愛,”孟緒初偏頭撇開:“我早產(chǎn)的,很丑。”

    “丑也可愛。”

    “……”

    終于,孟緒初鼻腔里溢出一聲笑聲。

    笑著笑著,卻又有一大顆眼淚砸了下來,掉在江騫手背上。

    砰!

    禮花筒炸開,漫天飄起金色的彩碎,和早上孟緒初從江騫頭發(fā)上摘下來的一樣。

    克麗絲推著蛋糕車進來,科特、埃拉一左一右保駕護航,人手一只小號吹著生日快樂歌。

    很漂亮的藍色蛋糕,從上到下整整七層,像蓬松的云朵,空氣中飄來巧克力和奶油的香氣。

    孟緒初只看了一眼就移開視線,偏頭揉了揉眼睛。

    江騫轉(zhuǎn)而來到他身前,彎下腰,擋住后方眾人的視線,借由整理頭發(fā)的動作,輕輕地、愛惜地抹掉孟緒初眼尾的淚痕。

    “好了,吹蠟燭許愿吧。”

    他凝視孟緒初那雙總是復(fù)雜,充滿悲傷的眼睛,卻好像只從里面看到一片純凈,笑起來:“但鑒于你的身體狀況,蛋糕只能吃一口。”

    ·

    這場生日會到最后變成了扎扎實實的狂歡派對。

    孟緒初本以為鋼管舞和魔術(shù)就是盡頭,沒想到埃拉還準備了更多讓人眼花繚亂的東西。

    當?shù)案獾南銡鉃M大廳的每一個角落,奶油出現(xiàn)在每一個人臉上時,現(xiàn)場變得熱火朝天,所有人都玩瘋了。

    江騫在現(xiàn)場徹底失去秩序且難以維持的前一刻,將孟緒初抱離了現(xiàn)場。

    一是孟緒初斷掉的骨頭沒長好,怕亂起來有人撞到他;二是江騫突然收到消息——葉國梁醒了。

    孟緒初一心記掛著這件事,馬不停蹄趕了過去。

    但就像醫(yī)生說的那樣,葉老伯確實偏癱了,腦出血的后遺癥讓他口眼歪斜,剛剛清醒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孟緒初不得不在醫(yī)生的勸說下暫時等一等。

    直到一周后的一個下午,他才時隔半年,再一次見到這位一直被視作恩人的老人。

    這天天氣不錯,孟緒初已經(jīng)能自己走路了,只是走得慢一點,隔一段就得坐下來歇一會兒,但對他來說已經(jīng)是巨大的進步。

    江騫扶著他走進病房,葉老伯半坐在床頭,靠著枕頭,顯然也等他很久了。

    “小、小初……”他仍然有些口齒不清,口眼雖不像剛醒時歪斜得那么厲害,嘴角卻依舊向一邊耷拉著的,看上去極其不自然。

    “葉老伯。”孟緒初笑了笑,走上前彎腰握住他手。

    只是彎腰的動作拉扯著后肋骨,讓他不太舒服,他不一會兒便松了手,輕輕按住胸前,江騫扶他在椅子上坐下。

    葉國梁看著孟緒初略顯遲緩的動作和卻缺乏血色明顯消瘦的臉龐,眼中露出擔憂:“你、你受傷了嗎?”

    孟緒初柔聲說:“小傷,都好了。”

    話音剛落江騫就咳了一聲,孟緒初扭頭,看到對方明顯不滿的眼神,輕輕怕了拍他的手背安撫,下一秒又被他攥著指尖捂熱。

    葉國梁視線在他們交握的手指上停留了一會兒,遂移開,沒有多話。

    孟緒初身邊那個人他只見過一面,卻很有印象,大概因為他是個洋人,有一雙灰藍色的眼珠子;也可能是因為,他陪孟緒初出現(xiàn)在一個很重要的時間點。

    葉老伯咳了聲,問孟緒初:“這是什么地方?”

    “加州。”孟緒初說。

    葉老伯露出茫然的神色,加州對他來說是個極其陌生的地方,他甚至在電視里都沒聽過幾次。

    “我、我怎么會在這兒……”

    “您還記得一個月前,就是您最后失去意識的那天晚上發(fā)生了什么嗎?”孟緒初問。

    “我……”葉國梁皺起眉,混亂的記憶在腦海里重組。

    他只記得那天他的一個老朋友來找他,老友相見分外眼熱,聊得很開心,還喝了不少酒,然后他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再睜眼,已經(jīng)來到了這個地方,口齒不清,不良于行。

    “您煤氣中毒了。”孟緒初說:“搶救中途又突發(fā)腦出血,才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

    葉國梁一驚,連忙朝孟緒初伸手:“那他、他呢?”

    “誰?”孟緒初并未再次回握他的手,只是反問:“和你一起喝酒的那個朋友嗎?”

    葉國梁連連點頭。

    “沒有人。”孟緒初說:“被發(fā)現(xiàn)時,屋子里就只剩你一個了,”他笑了笑:“您那位好友似乎沒有想救你。”

    葉國梁一臉茫然:“怎么會……”

    孟緒初卻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突然一改話鋒:“您給我的,寫在藥盒里的東西我已經(jīng)看見了。”

    葉國梁瞳孔一震,就見孟緒初用一如既往的,溫和的聲線問他:“我等這么久,就是想親自問一問您,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他說:“您為什么要道歉?”

    “我……”葉國梁躲閃地垂下眼。

    孟緒初將他一切表情盡收眼底,淡淡道:“我一直不明白,您是林家的救命恩人,我們一家都感激您。如果說有誰對不起老師,也不會是您啊。”

    “小時候老師就一直跟我說,當年的情況多么危險,他和林阿姨失足摔下山,弄丟了手機錢包,還受了傷,幸虧您發(fā)現(xiàn)救了他們,如果不是您……”

    “好了小初!”葉國梁緊閉著雙眼,于心有愧一般:“……別說了。”

    他神情顯然不對勁,孟緒初盡量讓自己沉住氣,壓低嗓音問:“您到底知道什么?”

    “林小姐……”葉國梁緊皺著眉頭:“她、她沒你想的那么好。”

    “什么?”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嗎?”

    “抑郁癥。”

    是穆海德殺死的。

    孟緒初心里其實這么想。

    “因為她出軌了!”葉國梁猛地抬頭。

    孟緒初驚住了,足足有好幾秒,他懷疑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什么意思?”

    “她出軌了,”葉國梁說:“庭樾不是董事長的兒子。”

    “當時董事長知道這件事也很生氣,他們大吵了一架,林小姐想不開就……就……”

    葉國梁遺憾地錘了錘床:“但董事長也難過,他真的很愛林小姐,他事后特別自責……”

    孟緒初不可置信地笑出聲:“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是真的!”葉國梁強調(diào):“當時我跟董事長一起進的浴室,林小姐在里面割|腕了,董事長抱她出來時哭得特別傷心,他只恨自己沒能早點回來救下林小姐。”

    “董事長真的是特別好的人,這事說到底也是林小姐有錯啊,她不應(yīng)該……還弄得林老師把一切都怪在董事長頭上,要不然也不會……”

    “夠了。”孟緒初冷冷打斷:“穆庭樾確實不是穆海德親生的。”

    葉老伯驚駭:“你、你也知道?”

    “但他也不是林阿姨的孩子。”孟緒初輕笑:“他們沒有半點血緣關(guān)系,林阿姨不可能出軌。”

    “什、什么?”葉國梁呆在了原處,孟緒初短短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在他的認知范圍外,以至于他完全忘了自己后面要說什么。

    大腦一片空白。

    “怎、怎么會,”他喃喃道:“這是董事長告訴的!而且我還、我分明聽見了,我聽見他們吵架,吵得很兇,林小姐哭得很厲害……如果不是那怎么會……”

    “穆海德騙你的。”孟緒初輕聲說。

    他用最輕的語氣說出了最重的話:“他拿你當猴耍,還要你為他作證,對他感恩戴德。”

    “不可能!”葉國梁激動起來。

    “董事長是那么好的人,他這些年……他一直接濟我……我女兒出去打工不愿意回來了,也是他在幫我找,他幫了我這么多年……”

    “那找到了嗎?”

    葉國梁倏而怔住。

    葉國梁有一個獨生女,孟緒初也只是聽說過,聽說他年輕時喜歡喝酒,對女兒疏于照料,以至父女緣分淺薄。

    女兒長大后毅然外出打工,等老人回過神來想再享受天倫之樂時,女兒早已離家多年杳無音信。

    “這么多年了,一個大活人,真想找還會找不到嗎?”孟緒初說:“他就是用這個吊著你呢。”

    孟緒初嗤笑一聲:“我在他身邊這么多年,就沒見他派任何人出去找過什么。”

    葉國梁還是搖頭:“不、不會的……董事長不會的……”

    “還想不明白嗎?”孟緒初悲哀地嘆了一聲:“那我問你,那天來找你喝酒的朋友,是誰?”

    葉國梁徹徹底底僵住了。

    他雙目睜大,猩紅的血絲逐漸布滿其間。

    因為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張熟悉的,笑意盎然的臉。不是別人,就是一直跟在穆海德的身邊的管家。

    他叫他老張。

    老張……董、董事長要殺了他……

    “老張……不、不會的……”葉國梁痛苦地抱住腦袋。

    孟緒初平靜地給出最后一擊:“他一聽我要來找你,嚇得直接要把我們一起弄死呢,不是心虛又是什么?”

    葉國梁受了極大刺激般顫抖起來,發(fā)瘋似的不停搖著頭。

    孟緒初一言不發(fā)注視老人失魂落魄的模樣,平靜的外表下,指尖其實也在發(fā)顫,因為失望、因為痛苦、因為憤怒,還因為積壓太久的殘忍的真相。

    他偏過頭,緩緩呼出一口滾燙的氣,終于把話題轉(zhuǎn)回了最開始。

    “說吧,你剛才想說的,不然林老師也不會怎么樣?”

    葉國梁仿佛已經(jīng)喪失了說話的能力,雙目失神,雙眼紅腫地望著虛空。

    “說啊!”

    葉國梁一抖,褶皺的臉上頓時滑下兩行濁淚,痛苦的揪住枕頭:“他、他把林老師從樓上……推下來了……”

    “他是誰?”

    “穆、穆世鴻。”

    孟緒初蹭地站了起來,椅子在身后拉出尖銳的響聲,而后轟然倒地。

    江騫緊跟著起身,撐著孟緒初的后背把他攬在懷里,孟緒初手心全是冷汗,體溫低得不行,雙目僵直地望著痛哭的老人。

    “寶貝……”江騫輕輕揉著他的胸口:“寶貝,喘口氣。”

    孟緒初耳畔轟鳴,劇烈的動作讓他胸腔疼痛,兩眼發(fā)黑,喉嚨里像堵了塊大石頭,連聲音都發(fā)不出。

    “你……”他指尖不住地發(fā)抖,說出的聲音小兒細微:“你都看見了?”

    葉國梁痛苦垂著頭,和著眼淚呢喃著什么。

    “你都看見了……你不說出來……”

    孟緒初失望得心都要碎了。

    他一早知道林承安的死有問題,也一早就知道和穆海德兩兄弟脫不了干系,甚至就連死因都和他猜測的幾乎一直。

    他難過的是,這個原本顯而易見的真相被隱瞞了這么就,被他們視作恩人的老人愚蠢地隱瞞了這么久。

    葉國梁攀爬著要過來拉孟緒初的手:“小初,對、對不起……我該死,我、我是個蠢貨……我對不起……”

    伴隨著老人蒼老的哭聲的喘息,監(jiān)護儀開始劇烈作響,血壓飆高,眼看著就要往下滑,雙眼翻白。

    這個人還不能有事,江騫當即按下呼叫鈴,略帶強硬地摟住孟緒初的肩,將他離開現(xiàn)場。

    孟緒初一路渾渾噩噩,剛到門外,被涼風一吹,就站不住似的彎下腰。

    江騫立刻將他攔住,“還好嗎寶貝?”

    他一手摟著孟緒初的腰,一手撐著他胸口,感到他胸膛起伏得很厲害,胃上一抽一抽地擰著。

    江騫幫他揉了揉,發(fā)現(xiàn)效果微乎其微,也終于沉不住氣,急道:“疼得很厲害嗎?”

    孟緒初沒有說話,閉著眼死死咬住嘴唇,額角青筋突起,下頜繃得很緊,浮著細汗的頸側(cè)皮膚細微顫動。

    他用力攥著江騫的手背,指節(jié)青白,像壓抑著巨大的痛苦。

    過了好久,才在江騫一遍遍的呼喚中緩緩直起身,臉頰一片煞白。

    他已經(jīng)恢復(fù)了冷靜,對上江騫擔憂的目光,輕輕扯了扯嘴角,眼眶通紅神情卻冰冷,像刀刃上流淌的寒光。

    “差不多了。”他說:“我可能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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