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五天后,亞水市。
黑色SUV在空無一人的柏油馬路上飛馳,路面淅淅瀝瀝,天色沉悶。
道路兩旁樹木蔥郁,大片闊葉搖晃垂落,浸透雨絲蒼翠欲滴,尖角的一粒雨珠滾下,在車窗上劃出長長的水痕。
孟緒初的視線跟隨這道水痕后移,瞥見飛速倒退的街邊小花,失神地凝望一會兒,復又歸正,看向越來越近的目的地。
身旁響起汩汩倒水的聲音,江騫正把熬好的雪梨水從保溫壺倒進玻璃杯里,擦干凈瓶身塞進孟緒初手里。
“別看了,”他說:“喝一點,再捂捂手,就快到了。”
亞水的天氣一如既往細雨連綿,臨近年底變得潮濕冰冷,呼吸到的每一口空氣,都是記憶中最熟悉的、濕漉漉的氣味。
滾燙的溫度自掌心輻射開來,孟緒初握了握僵硬的五指,捧著水瓶喝了一口,再將它握得更緊。
江騫一面估算著路程,一面從包里翻出一件外套披到孟緒初肩上:“怎么樣,冷不冷,有沒有不舒服?”
其實不太舒服,亞水作為一座南方沿海城市,冬季氣溫雖然不會太低,但濕氣就像裹著冰刀一樣無孔不入。
從前孟緒初只是手疼腿疼,現在肋骨也疼,連帶著五臟六腑也隱隱翻騰,剛下飛機不久就已經預感到以后的難熬。
他很輕地嘆了口氣,搖搖頭:“沒事。”
江騫伸手覆上孟緒初的手背,水瓶的溫度只能傳遞到掌心最表層的皮膚上,但傳不進骨頭,手背仍然一片冰涼。
江騫感到孟緒初的手指關節甚至有些僵冷發硬,不由皺起眉,把水瓶抽出來,攥著他的兩只手,一點點揉搓捂熱。
“這地方是真不適合你養病。”他很不滿意地說:“天氣也太差了。”
孟緒初卻笑了笑,跟著江騫慢慢活動手指,說:“我回來本來也不是為了養病。”
江騫頓了頓,抬眸看向孟緒初。
孟緒初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在陰沉的天氣下眼波盈潤,臉龐潔白,說話聲音很輕,嗓音微啞,自帶一種歲月靜好的氣質。
但誰都知道他再回來不是為了什么溫情的目的。
他這么快的、拖著車禍后還沒好全的身體毅然決然回來,只是因為多年的忍耐和憤怒已經到達臨界值。
只不過孟緒初是那種越生氣就泰然的人,他越是看上去無欲無求,越說明著他所求之事難以設想。
從葉國梁那里得到信息后,他原本是要立即返回,奈何身體拖后腿,強烈情緒波動下再一次病倒,燒了兩天,真正有力氣踏上故鄉的土地,已經是五天后了。
回到這座城市,孟緒初就又變成了江騫心里最熟悉的模樣,冷淡、溫和、疏遠,總是笑著,但笑意很模糊,像亞水經久不散的霧總縈繞在他身側,讓他看上去時遠時近,飄渺不定。
明明他應該是很不舒服的,濕冷的空氣會讓他骨頭酸痛,燒退了但嗓子還啞著,總是咳嗽,一咳胸口就疼,但他卻不再表現出依賴。
不止是對江騫——任何事物都引起不了他的依賴。
好像亞水的空氣有什么魔力,又或者是鋼筋鐵骨,會筑成一道只有孟緒初能看見的盔甲屏障,讓他顯得既孤獨又自我。
江騫仔細回想了一下,孟緒初上一次對他露出柔軟的、孩子氣的模樣,還是在飛機上的時候。
長途飛行讓他身心俱疲,不得不窩在江騫懷里,依靠按摩來緩解肌肉的酸痛。
好不容易睡著一會兒又咳起來,憋得滿頭大汗卻醒不過來,枕在江騫胳膊上捂著自己的肋骨,嘴唇一張一合不停呢喃著什么。
這種呢喃像是夢中的囈語,音量極低含糊不清。
江騫是把耳朵貼在孟緒初唇邊,耐心等了好久,才依稀聽見到底什么夢鏡困擾著他。
孟緒初在說:“萬一好不了怎么辦啊……”
他捂著自己寶貴的肋骨,做夢都在擔心好不起來可怎么辦。
江騫差點直接笑出聲。
作為一個骨折專業戶,孟緒初有著全身上下不同部位的豐富骨折經驗,經常表現得比醫生還要專業冷靜。
原來他也會偷偷做夢擔心自己好不了,擔心骨頭中間會永遠裂著一條縫。
那個時候江騫覺得他真是可愛慘了,忍不住撓著他的臉頰戲弄:“是啊,萬一好不起來可怎么辦?要不這樣吧——”
反正孟緒初聽不見,江騫索性天馬行空:“我們縫起來,用金鑲玉的或者象牙石的,填滿就沒縫了。”
果然孟緒初毫無反應,只是若有若無地蹙了蹙眉,咳嗽緩過來后又睡了過去。
江騫把握良機,偷偷親了他好多下。
可惜現在孟緒初醒了,回到自己的地盤,惡劣的天氣喚醒他上位者的本能,孟緒初又是那樣一副溫文爾雅清心寡欲的樣子了。
江騫目光頓時變得格外復雜。
手指暖和過來,孟緒初收回手,理了理衣領,垂眸瞥了眼江騫,發現江騫半彎著腰杵在他身前,已經一動不動看了他好久。
“你到底在看什么?”孟緒初不由問。
江騫神情復雜,脫口而出:“看你好看。”
“……”
孟緒初喉嚨緊了緊,忍不住嘆了口氣,把目光移向車外。
江騫直起腰,不由分說把他攬進懷里,手掌扣著他后腦,讓他以一種格外舒服的姿態依偎在自己懷里。
每次孟緒初不舒服,或者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他就這么抱著他。
突然的擁抱其實在孟緒初意料之外,他以為江騫會親他,畢竟在飛機上這人以為他睡著了,偷偷親了他很久。
但江騫只是抱了抱,還抱得格外溫情,孟緒初不知道他又抽什么瘋,手指不自在地蜷了蜷,沒有回應地環住他的腰,但也沒有把他推開。
轉過最后一個彎道,熟悉的大門近在眼前,孟緒初任由江騫抱著自己到車門開啟的最后一刻。
大門前,孟闊牽著哈索,王阿姨抱著衛生紙,兩人兩狗翹首以盼。
江騫撐著傘拉開孟緒初那側的車門,孟緒初剛一探出頭,就聽見一聲凄厲的:“哥——!!”
孟闊連狗都不管了,扔掉鏈子撒歡似的跑過來,遠遠望去像只發射的火箭,在細雨中滋溜飛躥而來。
碰到孟緒初的前一刻,他喉嚨猛地一緊,衣領被人死死拽住,用力向后一拉,剩下的哭嚎卡進嗓子眼,直接岔了氣差點沒把肺咳出來。
孟闊彎著腰,不可置信地看向江騫,手指顫抖:“你你你……你干什么?!”
而罪魁禍首擋在他哥身前,過分高大的身形把個高腿長、高挑優雅、盛世美顏的他哥,擋得只剩半張臉,露出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笑得彎了起來。
硬生生把他哥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擋成了一個撒嬌賣萌的小可愛,孟闊痛心疾首,指著江騫:“你給我讓開!”
江騫挑眉懶洋洋看著孟闊,抬手捏了捏他的肩:“小闊啊,一個多月過去了,你還是這么莽撞。”
孟闊緩緩睜大眼:“……?”
他隱約感到有哪里變了,江騫不一樣了。
以前姓江的雖然也偶爾嘴欠,但那只是單純的欠,現在卻莫名有種得意之感,像在炫耀什么,顯得他更不要臉了。
“好了,”孟緒初笑著拍拍江騫的肩:“讓開吧,別逗他了。”
孟闊本來還氣著,猛地看到什么,笑容停住。
——他哥連手指尖都沒有血色。
手指長長的,灰白的,袖管下的手腕細得要命,孟闊突然就沒了斗氣的心思,憂心忡忡的:“哥……”
江騫向一側讓開一點,右手托了托孟緒初的背,點點孟闊,神情認真幾分:“你輕點碰他,他身上還有傷。”
“傷?!”孟闊大驚,立刻就要來檢查孟緒初的身體:“傷哪兒了?!”
孟緒初笑著擋開:“沒事。”
這時王阿姨也終于跑了過來,抱著小狗撐著傘,氣喘吁吁的,一看到孟緒初眼眶就紅了。
“小初……”她牽住孟緒初的手,愛惜地撫摸:“這么瘦了這么多?”
“前幾天有點感冒。”孟緒初輕描淡寫的:“這不,嗓子還沒好呢。”
王阿姨心疼地抹著眼淚:“那趕緊回去,姨給燉點雞湯,咱好好補補。”
“好,”孟緒初眼中流淌淺淺的笑意,格外溫柔地幫王阿姨擦了擦眼淚,又捧著她的臉:“呀,您怎么也瘦了?”
王阿姨一把年紀,難得不太好意思,“還不是擔心你,也不知道你怎么樣,急得我整宿整宿睡不好。”
孟緒初笑起來:“我沒事的,現在不是回來了嗎?”
王阿姨點點頭,“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江騫靜靜看著這一幕,莫名不再像剛才那樣討厭這座城市。
雖然這里給孟緒初帶來過很多苦難,但也相應地滋長了他,住著真心關心他愛護他的人,讓他清晰地感受到——這是孟緒初的家。
哈索早就跑了過來,在他們腳邊打著圈跳躍,江騫沒有選擇加入他們的對話,彎腰揉起哈索的頭,和自己這位就不見面的老朋友打招呼。
最后打斷這副溫情場面的,是孟闊的嚎叫。
“嗷!”他抓耳撓腮,江騫的那句話仿佛給他帶來巨大的沖擊:“到底傷哪兒了?!”
他拉起孟緒初兩只手,雙眼快速掃描:“手還在……一二三四五……指頭也完好……”
他說著猛地一驚,像腦補出了什么巨大的悲劇,蹲下來掀起孟緒初的褲管,孟緒初甚至都能感到他手的顫抖。
“嗷啊!”孟闊爆哭,心里大石頭終于落地:“太好了!不是假肢!”
孟緒初:“……”
江騫扶額,王阿姨驚嚇。
狗狗們:“…………”嫌棄!
一行人在外哭哭鬧鬧不自覺忘了時間,直到雨勢漸大,不斷有雨絲飄進傘下,眾人才猛地回神,簇擁著把孟緒初帶進屋子。
孟闊全程挽著孟緒初的胳膊,絮絮叨叨說著最近發生的事。
“本來以為你不見了穆家那群人會得意上天,結果不是,他們找不到你的尸體好像緊張得不行,穆世鴻一下子老了好多歲,你看到他就知道了……”
“底下人也不安生,一開始還互相看眼色,差不多兩周過后吧,坐不住的人多了,好些開始私底下站隊那邊兒……”
“我按你說的沒有聲張也沒有多管,就裝作不知道,但都記著呢,什么人搞了什么小動作,名單全在我那兒,回去你看看……”
“還有,”孟闊說著嚴肅不少:“你回來沒特意封鎖消息,現在那邊應該全都知道 。”
——
咖啡杯唰地落地,碎片飛濺,深黑的咖啡液浸濕老舊的木桌地板,暈開一片水跡。
于柳緊張地捏著手指:“他回來了?”
穆海德蹙了蹙眉,似乎很不滿意她這種沉不住氣的性子,板著臉并未理會,揮了揮手讓女傭來清理地板。
穆世鴻拍拍于柳的手背,“別緊張。”他轉而看向帶來消息的管家:“消息準確嗎?”
“不會有錯。”管家平靜道:“他這次回來不算低調,不少人都收到了消息,孟闊也在兩小時前匆匆離開,現在……”管家笑了笑:“應該在其樂融融地享受晚餐。”
“那現在該怎么辦?”于柳坐立不安:“要是讓他知道是我們做的,他會不會報復我們,他一定會弄死我們——”
“住嘴!”穆海德怒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以為他跟你一樣蠢嗎?讓你找輛重型貨車撞死了一了百了,你偏要選個中型的,還說夠了夠了,你看他死了嗎?!只有你蠢死了!”
“我……”于柳漲紅了臉要申辯。
穆世鴻按住她的手,對穆海德賠笑道:“小柳她只是心軟。”
穆海德沒好氣地閉上眼。
“那現在該怎么辦啊,”于柳欲哭無淚:“主意是大哥你出的,但事兒都是我們做的,那緒初回來第一個就找上我們,大哥你可不能什么都讓我們去扛啊——”
“小柳!”穆世鴻厲聲呵止,討好地看向穆海德:“大哥你別聽她胡說,她這是緊張壞了,我們當然都是心甘情愿為你做事的……”
穆海德沒說話,一雙眼睛定定地看著他,又緩慢移到于柳身上。
他年紀不小了,眼白渾濁泛黃,目光卻仍舊銳利,帶著寒津津的暗光,讓于柳下意識抖了下。
半晌他移開視線,招了招手,管家便會意地彎下腰。
“帶點補身子的去那邊看看,”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管家一眼:“要是緒初身體還行,就轉告他來參加明天的股東大會,畢竟集團還有一半都在他手上呢,既然回來了,公司也離不開他。”
管家眼珠轉了轉,恭敬地頷了頷首:“明白。”
·
天漸漸黑了,孟緒初洗漱完,疲倦地躺回床上。
他手指無意識摸著柔軟的棉被,雙眼盯著天花板,莫名感到一陣陌生,明明只是離開了一個多月,卻好像闊別已久。
門口發出些響動,孟緒初循聲看去,只見一團白色的影子從門縫里擠進來,蹦蹦跳跳跑到他床邊,乖巧地蹲坐下來,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
孟緒初不由自主地笑起來:“你來啦?”
衛生紙高興地地上轉了個圈圈,意思是想跟爸爸一起睡,在征求同意。
孟緒初伸出手,小狗便立刻跳上床,它顯然被王阿姨帶去洗過香香了,毛發蓬松香噴噴的。
孟緒初坐起來,把小狗抱進懷里顛了顛,感到明顯沉重的分量,驚喜地睜大眼:“你長大了小朋友。”
生長期的小狗一天一個樣,短短一個月,就從一團衛生紙長成了一只漂亮的拖把。
只是還是一如既往愛撒嬌,坐進孟緒初懷里就不愿意出來,用毛茸茸的頭頂蹭著孟緒初的脖頸。
江騫洗完澡出來,看到的就是一人一狗卿卿我我的畫面,登時覺得腦袋上綠意盎然。
他只捆了條浴巾在腰上,裸|露的肩背肌肉發達舒展漂亮,腹肌上還有水點,看到那一幕渾身肌肉瞬間繃緊,衣服都來不及穿,徑直過去把狗從孟緒初懷里拽了出來。
軟乎乎的小狗突然消失,孟緒初不滿地皺起眉:“你發什么瘋?”
然而抬頭就是江騫充滿醋意的腹肌。
孟緒初眉頭皺得更深,又問了一遍:“你發什么瘋?”
江騫沒有解釋,反而掀開被子上了床,淡淡道:“該睡覺了,明天再和小狗玩吧。”
“嗷!”仿佛為了表達不滿,被扔去地上的衛生紙怒嚎一聲,又吭哧吭哧跳上了床,擠在江騫和孟緒初中間。
江騫順手就要再扔下去,卻被孟緒初打斷。
孟緒初抱起小狗,把江騫往外推了推,淡淡道:“你房間在樓上。”
“……?”江騫愣住了。
他沒想到孟緒初會趕自己走,不可置信地睜大眼,“我們不是已經抵足而眠一個月了嗎?”
“什、什么抵足而眠!”孟緒初不知道他哪里學來的這個詞,驚得耳根發燙,壓低聲音:“你別亂說!”
“我只是在陳述事實。”
“你給我去樓上。”
“為什么?”
“現在情況不一樣了。”
“哪里不一樣?”
“你去不去?”
兩人視線交匯,繼而無聲地對峙起來,僵持不下之際,房門突然被轟地推開。
孟闊抱著枕頭穿著睡衣,哭哭啼啼爬上他的床,張口就是一陣痛哭:“嗷嗚!我做噩夢了哥!”
“我夢見你又不在了,殘了瘸了可慘了,嚇得我腦子嗡嗡的……”
孟緒初低聲安慰幾句。
江騫抱著胳膊冷笑地看他表演。
果然下一秒孟闊就原形畢露,挽著孟緒初的胳膊:“我今晚想跟你一起睡,咱哥倆好久沒一張床了。”
“不行。”
孟緒初還沒開口,江騫就替他堅定地發出拒絕。
孟闊這才把目光投向江騫,看他光著上半身,一臉兇神惡煞盯著自己,滿臉都是被侵犯領地的不滿和警惕。
一時沒人說話。
江騫原本以為,這樣的警告已經足夠讓孟闊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但很顯然,他嚴重低估了孟闊缺心眼的程度。
只見孟闊盯著他看了半晌,最后沒頭沒腦地來了句:“你穿這么客氣干啥呢?走錯房了?”
“……”
江騫磨了磨后槽牙,不得已用言語告知:“今晚我睡這里。”
“……啥?”孟闊眨巴著眼,仿佛沒聽明白:“你睡這兒干啥,你也做噩夢了?”
“……”江騫深深吸了口氣:“沒有。但以后他都跟我住一起了,”他瞟了眼縮在孟緒初懷里的衛生紙:“你帶上這只狗走吧。”
孟闊猝不及防笑出了聲:“你沒事兒吧?”他搭上孟緒初的肩膀:“這是我哥!我們兩兄弟打小就住一塊,他床上永遠有我的位置,懂?”
“小時候怎么樣我不管,”江騫冷冷道:“但你們已經長大了,需要保持距離,以后這個位置是我的了。”
“哎喲呵!”孟闊來勁了:“騫哥你今兒是不是腦子不好,沒聽明白嗎?我們,兩兄弟!住一起那叫正常,你誰啊,你憑什么睡他床啊!”
“憑我是他男——”
“都閉嘴!”孟緒初終于忍無可忍。
在江騫口出狂言的前一刻狠狠打斷,抱著小狗豎起一根手指指向門外:“你們兩個都出去。”
話音剛落,便引來兩道震驚悲痛的目光,仿佛沒想到孟緒初寧愿要一只狗也不愿意要他們。
只有那只小狗,作為既得利益者,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隨即引來兩道更加憤怒的目光,像被嚇到似的縮在孟緒初胸前瑟瑟發抖。
孟緒初柔聲安撫著小狗,然后抬頭:“沒聽見嗎?出去。”
·
十分鐘后,樓下餐廳。
孟闊和江騫面對面坐著,桌上有一大包衛生紙,被孟闊一張一張扯出來,撕碎成一條一條,再扯斷成一截一截。
手勁看起來像要把什么碎尸萬段,“綠茶狗,綠茶狗!”
他猛地一錘桌子:“我就知道穆蓉送那只狗沒安好心!這不明擺著搶你孟爺我的地位嗎?!偏偏我哥他鬼迷心竅!”
他痛苦地捂住額頭,“真該死!明天我就要把它煮成狗肉湯!”
“不至于,”江騫淡定地喝了口冰水,將水杯放回桌面,懶懶看著杯墊上暈開的一圈水漬,“不就是一只狗嗎,讓它睡一晚也沒什么。”
他現在已經找回了理智,平靜道:“反正以后都是我睡那里了。”
孟闊嗤笑一聲,覺得他腦子還在發抽,剛想懟兩句,就聽江騫又開了口。
“感覺憑你的腦子,如果不正式告訴你,你大概一輩子都想不明白,所以就跟你說一聲吧。”
江騫笑了笑:“我和你哥,就是孟緒初,我們倆是以后會是一對。”
“我喜歡他,正在追求他。”他說著,低下頭略顯陶醉:
“他也喜歡我,嗯……可能也還有點討厭我,不過這不沖突,相信只要我鍥而不舍,很快就能大功告成。”
作者有話要說:
孟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62章
雨到半夜停了一會兒,清早又開始淅淅瀝瀝下起來。
孟緒初推開窗,潮濕的冷風撲面而來,地面永遠是濕的,池塘里翻滾著水花。
孟闊從衣帽間拿著西服外套走出來,手指頭還忍不住抹眼淚。
孟緒初嘆了口氣,把窗戶關上,“行了,眼淚鼻涕別抹我衣服上。”
“嗚嗚嗚可是我忍不住啊……”孟闊眼睛腫成核桃,吊著深深的眼袋和黑眼圈,不用說都能看出來他昨晚大概徹夜未眠,也不知道經歷了怎樣一番激烈的思想沖擊。
“……他到底怎么跟你說的?”孟緒初忍不住問。
“他……嗚嗚嗚,”孟闊仿佛一想起都痛心難耐:“他說你跟他好上了!說你倆是一對兒!還說以后要整宿整宿跟你睡!媽個殺千刀的!”
孟緒初扶額:“他真這么說的?”
“唔……反正意思準沒錯!”
孟闊豌豆大點的腦子也想不明白,就覺得自家哥哥出門待一個月回來就變成別人的了,這點怎么都不能接受,眼睛一酸,忍不住在孟緒初面前哭天搶地。
“我的哥啊,他說的不是真的吧?”
“雖說第二春沒什么不好,你硬要來我也不能阻止,但咋就這么突然?!”
“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那假洋鬼子他、他……你也太便宜他了,他憑什么啊,嗷嗚嗚這一個月到底發生了什么啊……”
“……你給他了么?”
孟緒初:“…………?”
什么叫給他了?
孟闊心驚肉跳地看著孟緒初,半天沒得到響應,只覺得他哥臉黑得厲害,乍看就像是無言以對的默認。
孟闊霎時腦子一嗡,天旋地轉,差點直接跪地上。
“你、你真給他了?”短暫的痛苦過后,孟闊就像突然打了雞血,蹭得站起來,抄家伙就要下樓:“媽的殺千刀的假洋鬼子!敢拱我哥,老子跟你拼了——!”
“等等,孟闊!”孟緒初立刻去拉他,“你站住!”
然而孟闊一身牛勁,孟緒初拉是拉住了,但也扯到了肋骨,登時痛得一激靈,彎下腰悶哼一聲。
孟闊猛地頓住,回過頭一看孟緒初捂著肋骨臉青嘴白的,當即嚇傻了,不敢再嚷嚷,連忙扶他在床邊坐下。
“哥……”他聲音都在抖:“你你你還好么?我我我傷著你了?”
孟緒初腦子發暈,一時沒能說出話,緩了好半天才勉強睜開眼,顫巍巍呼了口氣:“你力氣怎么這么大……”
孟闊早就嚇僵住了,蹲在孟緒初身邊一步不敢挪動,老老實實交代:“我、我最近健身來著,沒想到效果這么好……”
孟緒初無語地閉上眼。
雖說他看上去好些了,但孟闊仍然小心扶著,說話都戰戰兢兢的:“你真的沒事嗎?是不是很疼啊,該怎么辦,能、能揉嗎?……不然我還是叫騫哥過來吧?”
不得不說孟闊有時候確實能屈能伸得令人咂舌,上一秒還抄家伙要跟人不死不休,下一秒無縫銜接成孫子,還從“假洋鬼子”又變回了“騫哥”。
孟緒初悶悶地笑起來,笑聲震動胸腔又是一陣鉆心地疼,他不得不收起笑,咬著牙垂下頭。
“哥!”孟闊徹底慌了,“怎么疼這么久啊?”
他蹲在孟緒初身前手足無措,慌亂中掏出手機:“不行,我真得把騫哥——”
“別。”孟緒初按下他的手,艱難地喘了口氣:“沒事。”
“真、真的?”孟闊將信將疑:“你別瞎逞強啊。”
“真沒事,”孟緒初失笑:“你剛不還要殺他嗎,叫他來干嘛?”
“我……”孟闊心不甘情不愿地低下頭:“一碼歸一碼,照顧你這事上,他確實比我做得好,這點我認。”
孟緒初垂眸看著自己弟弟孩子氣的模樣,神情不由軟和了下來。
緣分有時候就是挺奇妙的,孟緒初原本也有家人,有父母,有兄弟姐妹,但偏偏這些和他有著相同的血脈、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家人,沒有一個喜歡他。
反倒是孟闊,一個親戚家收養的孩子,沒有血緣也并非朝夕相處地長大,最后卻活成了他親弟弟的模樣,就這么死心塌地地跟在他身邊。
王阿姨也是,一個只會做飯的小老太太,沒什么文化膽子也很小,孟緒初的生活從來就不安定,但她也從來什么都沒說,就這么一直陪著他,一陪陪了很多年。
還有江騫……
江騫……
孟緒初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簾。
最開始他也想不明白,為什么愛他的、關心他的都是和他無親無故的人,又為什么他的家人會那么討厭他。
但后來他不再想了,因為家人這種關系,或許不是只有血緣這個唯一的界定方式。
“行了,”他拍拍孟闊的頭:“別垂頭喪氣了,真沒事。”
“是嗎?”孟闊抬起頭,憂心忡忡的,繼而又問:“那你真給他了嗎?”
話題轉得猝不及防。
孟緒初狠狠咬了咬后槽牙,意識到自己在孟闊身上找溫情的那幾秒是多么愚蠢,他這個弟弟就是個貨真價實的缺心眼。
“沒有。”他深吸一口氣:“八字沒一撇的事,別亂說了。”
“那內小子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孟闊睜大眼睛:“照他的意思,別說撇了,你倆那八字的捺他都畫完了!完事兒后邊還添了個愛心!”
“……”
孟緒初握緊拳頭,感覺肋骨又開始疼了,只不過這次是氣的。
“他有病。”他梗著嗓子說:“你別聽他的。而且——”
不知道想到什么,他眼珠轉了轉,狐疑地盯著孟闊:“你怎么就那么確定是我給他呢?就不能是他給我?”
孟闊:“……啊?”
他這下是真傻了。
孟緒初短短十幾個字,比江騫嘚瑟一晚上還要讓人五雷轟頂。
一來,它代表著孟緒初默認了自己和江騫之間存在不正當男男關系。
更可怕的是,更可怕的是……他哥、他哥竟然、他哥難道真的?!
孟闊整個人都凌亂了,時而抓耳撓腮,時而捂嘴震驚,時而扇自己耳光證明這不是夢。
半晌,他才終于從豐富的心理活動中找回自我,震驚過后,再看向孟緒初的眼神里彌漫起崇敬:“你真的……不愧是我哥啊!”
他一拍大腿,嚇得孟緒初一激靈。
“姓江的那么大塊頭的身板,你居然壓得住?!”孟闊喜極而泣:“大哥威武!大哥雄姿英發!”
孟緒初震撼地看著他,抬手扶額。
完了,完了,這缺心眼真信了!
孟緒初心里打鼓似的心虛,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他雖然不是皇帝,卻有著一言九鼎的臭毛病,愣是咬著牙沒有反駁。
孟闊卻把這種沉默當成他哥的低調,一時更加激動,胸脯都挺了起來,作為孟家的男人連帶著也有了底氣。
“哥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就知道你不會屈居人下!”
“好啊好啊,沒給我老孟家丟臉!”
“夠了!”孟緒初忍無可忍,掩飾地站起身,二話不說就往門外走:“嘴臉收一收,開會要遲到了。”
·
一樓客廳,舒緩的音樂流淌其間,江騫給狗狗們添過早飯,換上西裝守在樓梯口,等著孟緒初下來,和他一起去公司。
不多時,樓上傳來腳步聲,江騫笑著仰起頭,見孟緒初穿著一件白襯衫走下來。
他最近瘦了很多,襯衣收進西褲里,腰身勁瘦得像一記鞭子,腿又很長,隨著下樓的動作一起一伏地彎曲,大腿線條在筆挺的面料下若隱若現。
江騫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隨而去,下一秒就被喝止:“眼睛給我閉上。”
江騫一愣,繼而笑了起來,非但沒閉還看得更加大膽,帶著無法掩飾的欣賞和喜悅,伸手將孟緒初牽下來。
“一大早這么兇?”
孟緒初沒好氣地瞪他一眼,瞥見他一身正裝時,又在他整齊的領帶上多停留幾秒,忽然就笑了:“你穿得挺招搖啊?”
江騫進入角色很快,討巧道:“畢竟要去公司,不能給老板丟臉。”
孟緒初輕嗤一聲。
何止是去公司,孟緒初其實一直知道,江騫如果正兒八經收拾一下,是相當帥氣的,不說臉,單是一米九的個子和完美的身材比例都已經足夠鶴立雞群。
而這副大而舒展的骨架上,不多不少每一處都精準分布的肌肉,更是孟緒初這種體質一輩子都練不出來的。
他這一身走出去,直接扭頭去隔壁電視臺都能直接出道,去公司反倒委屈了他。
“你不用去了。”孟緒初上下打量他一番,淡淡道:“我帶孟闊就夠了。”
江騫沒料到這個走向,臉上的笑僵了一瞬,“為什么?”
孟緒初還是那副不冷不熱的表情:“為你口無遮攔的懲罰。”
江騫一怔,繼而感到后腦像被打了一棍子。
前一個月過得太好,太不真實,差點讓他忘了他們已經回到亞水了,回到了孟緒初的地盤。
而在孟緒初的地盤,他就是被罰的命。
江騫長嘆一聲,恨不得錘自己一把,“寶寶……”
“別這么叫我,”孟緒初皺著眉頭,忍了半天沒忍住,念叨起來:“你都跟孟闊說那些亂七八糟的干什么啊?那孩子一根筋,你說什么他都信的。”
江騫認真聽著,連連點頭認錯,卻又止不住地去瞄孟緒初,覺得孟緒初氣鼓鼓的樣子可愛得要命。
他用力憋著笑,最終還是沒忍住嘴角上揚,手賤地捏了捏孟緒初的臉,“可我說的都是實話。”
“添油加醋的實話也叫實話嗎?”
“你看,你也說是添油加醋的‘實話’嘛。”
“你!”孟緒初睜大眼,不敢相信江騫也這么會玩文字游戲了,居然敢摳他話里的漏洞。
“好好好我錯了錯了,不說了,”眼見著孟緒初真的要生氣,江騫立刻服軟,攬住他的肩,上下撫了撫他起伏不定的胸膛:“我再也不亂說了,不生氣啊寶寶。”
孟緒初沒好氣地別開眼。
四下無人,江騫大大方方往孟緒初額角點了個吻,被眼神警告也不在乎,反而笑著揉揉對方的后腦勺:“真乖。”
兩人離得很近,江騫能將孟緒初任何一點細微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包括他那對總是很誠實,一逗就發紅的耳朵尖。
江騫看著看著,只覺得心里一個勁發軟,連帶著整個世界都軟得要化掉,讓他很想好好抱抱孟緒初,再親一親他,哄上一整天都沒關系。
但某一個瞬間,他表情忽地變了變,笑容凝固在嘴邊,而后變淡,抬手按住孟緒初的額角,讓他抬起頭。
“你剛剛是不是不舒服了?”
孟緒初一怔,緊接著就對上江騫嚴肅的眼神,被刺得心里一慌。
“肋骨疼了?”見他不說話,江騫伸手按在他左下肋,觀察著他的臉色,精準指出:“孟闊碰到你了?”
孟緒初嘴都張大了,不可置信地看著江騫,分明覺得自己半點不適都沒表現出來。
這人怎么猜到的?
“不是……”他眼神閃了閃:“就是不小心。”
江騫臉色沉得更厲害。
——
孟闊抱著孟緒初的外套噠噠從樓上跑下來,在拐彎處一個猛烈的急剎。
只見樓下,大門不遠處,兩個人緊緊相貼地站著。
江騫一手環著孟緒初的肩,一手放在他左胸下按著,不知道在說什么,動個不停的嘴唇都快要貼孟緒初臉上了!
偏偏他哥不僅沒半點戒心,還睜著大眼睛瞅人家!
……那種懵懂的眼神是怎么回事?這不是找親嗎?!
孟闊頓時有點氣血攻心。
一是這兩人當著他的面卿卿我我,他還沒做好以后每天都觀看這種畫面的準備。
二是……孟闊左看右看,怎么都覺得他倆現在的樣子,和剛才孟緒初描述的,兩人的上下關系完全相反。
心驚之下,孟闊趕緊清了清嗓子:“咳!”
洪亮的嗓音引得孟緒初往這邊瞟了眼,但像是對他沒興趣,下一秒又偏過頭。
反倒是江騫直挺挺地看過來,兇神惡煞的像要吃人,徑直將孟闊冒到嗓子眼的話堵了回去。
“我不是跟你說過要輕點碰他嗎?”他冷冷開口。
一聽這個,孟闊囂張的氣焰頓時滅了大半,磨磨蹭蹭走下來,顯然心里也很愧疚。
“對、對不起,我太莽了,一時沒注意就……”
“再沒注意也不能,”江騫看上去真生氣了,“他骨頭一直愈合得不好,碰到扯到都很痛,你自告奮勇要照顧他,不說多小心了,起碼動作輕一點啊。”
孟闊被訓得只有連連點頭的份,聽到一半又覺得哪里不太對:“你的道理都沒錯,但是……”他摸摸鼻子,狐疑道:“在孟家說話是不是得注意點身份?”
“……?”江騫猛地一哽,笑了:“我注意什么身份?”
孟闊輕哼一聲,像突然有了底氣:“雖然你跟了我哥——”
“好了!”孟緒初急道,在孟闊說出更多前赫然打斷。
他還不至于這么快就忘了,懲罰江騫口無遮攔前,他也曾經一時腦抽口無遮攔,并讓孟闊在事關男人尊嚴的方面,對江騫產生了巨大的誤會。
“沒時間了,出門。”他從孟闊手里抽出自己的外套,徑直上前打開門,并跟腦后長眼似的:“你留下。”
江騫偷偷跟上的腳步猝然停下,不甘愿地撐住門框。
司機早已在外等候,見孟緒初出來,立刻撐起傘引他上車。
孟闊緊跟著穿好鞋,臨出門前最后瞥了眼江騫,不吐不快似的壓低嗓音:“雖然不知道你用了狐媚招數迷惑我哥,但我眼明心亮著呢!”
“你再小意溫柔賢良淑德也沒用,我們孟家的門可不是那么好進的!”
說完就雄赳赳氣昂昂地踏進雨中,小跑著跟上孟緒初的步伐。
江騫:“……?”
他僵立原地,渾身冒著和今天精英般的著裝風格截然不同的茫然,英俊眉峰逐漸糾結成一團。
人生頭一次對中文的深邃有了具象化的認知。
半晌,他鞋尖在衛生紙的飯盆前點了點。
“你聽懂他說的了嗎?”
衛生紙正埋頭努力干飯,被打斷后依依不舍抬起頭。
作為一只剛剛斷奶且顯然聽不懂人話的小狗,它只能天真的、捧場地歪歪頭:
“嗷?”
作者有話要說:
孟闊:果然我孟家男兒皆是陽中之陽,剛中之剛!
江·賢良淑德·騫:(聽不懂.jpg)
初初:壓力又到我身上了……(嘆氣)
第63章
穆安集團總部,大樓前。
巨大的佛陀金象矗立雨中,眼眸低垂、雙手合十,一串佛珠橫亙掌心,悲天憫人守護著這座城市,一線雨絲劃過臉龐,宛若垂下的淚珠。
金山堆成的高樓下,一片歡聲笑語,寬闊的大廳里熙熙攘攘擠滿了人。
各部門根據層級高低依次排開,紅毯從門口一直鋪到電梯前,高層領導人手一捧鮮花抱著等在前面,小員工門各個舉著手機錄像,儼然一副隆重到夸張的迎接儀式。
“這回孟院長回來,排場可真夠大的。”
“可不嗎,那么嚴重的一場車禍,能活著都算奇跡了,他還能回來接著斗,可不得讓全世界都知道?”
“稀奇的是董事長都親自來接他了。”
“別看他現在笑著,心里多半在滴血呢……”
“哎喲說起來咱們董事長也是可憐,年輕的時候被林董壓著,好不容易把林董熬死了,一大把年紀又要跟小輩們斗,偏生孟院長還不是個善茬……”
“豈止不是善茬,我都懷疑他是九尾狐,有九條命!你說這回他要是順順當當走了,董事長心里舒坦,咱日子也好過不是?偏偏他命硬得出奇,回回遭殃回回都活著,要不是不清楚他的八字,我真想算算那是什么命格。”
“哎喲這話可造孽啊,就說孟院長這三番五次地遭殃是為了什么呀?難不成他自己想作死?要說和那誰沒半點關系誰信,他們上頭那些人手腕最臟了……當年林董不也死得不明不白嗎?……”
“在總部說這些,你們是真不怕沒班上啊?”
“怕什么,這么多人離這么遠,你難不成覺得董事長能聽得見?這些在我們2部早就不是秘密了。”
“2部生態和總部能一樣嗎?你們穆蓉總不管這些,在我們這可都是忌諱呢!”
“嘖,所以說他心虛嘛。”
……
現場吵雜,雖不至于有人高聲喧嘩,但人多起來,各自發出一點聲響,匯聚在一起也是不小的動靜。
角落里人群低聲交流了什么,穆海德確實聽不見,他立于眾人之首,雙手搭在拐杖上,一雙凌厲的眼睛眺望遠方,極有耐心地等待著什么。
他臉上沒有笑容,但也沒刻意表現得嚴肅,只是天生下垂的嘴角和高大的體魄讓他顯得不怒自威。
有下屬點頭哈腰地奉承道:“董事長,您怎么還親自過來呢?迎接孟院長的事,交給我們就可以了呀!”
“是啊是啊,您在會議室里坐鎮就行了,孟院長再怎么說也您的小輩,哪能讓您這么等著呢?”
穆海德擺了擺手:“哪有什么小輩長輩的,緒初可是我最重要的同盟,這么久才回來我是真的想快點見一見他。”
“孟院長一定很想見到您!”他人連忙應和道:“您對他來說亦父亦師,經此一難他肯定最想見的就是您。”
穆海德慚愧地搖了搖頭:“哎,我雖然是看著他長大,但他從小是承安教導得多,我倒是沒出什么力。不過這孩子聰明、能干,集團只有交托給他,我才能安心吶。”
“哎呀董事長,您真是大義吶!”下屬們露出很是感動的神情:“孟院長要知道您這么信任他,不知道該有多感動!”
穆海德低調地一擺手,示意不必多提。
大雨源源不斷自天際傾瀉,墜落屋檐傾注成朦朧的雨幕,將大樓外的景象扭曲成光怪陸離的碎片。
水汽沿著臺階攀爬,天色陰沉,到處是灰蒙蒙的一片。
眾人在大雨中翹首以盼,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距離會議開始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道路盡頭卻始終沒有出現載著孟緒初而來的車輛。
現場熱鬧過一陣后,逐漸顯露出疲憊,一開始還鉚足精神舉著手機拍照的員工紛紛放下手機,揉著酸軟的手臂互相交換疑惑的眼神。
人們關注時間的動作越發頻繁,某個時刻,穆海德也抬手看了眼腕表,眉間的紋路加深。
氣氛逐漸算不上熱烈,有個小經理硬著頭皮寬解道:“董事長您別急,應該快了,孟院長不是會遲到的人。”
“沒事。”穆海德用和藹的語氣:“雨天路滑,緒初才經歷過車禍,開得小心一點也正常。”
“是是是,董事長您理解就好,孟院長早就知道您在等他,一定會盡快——”
他話沒說完,忽然被急匆匆趕來的秘書長打斷,秘書長沖他嚴厲地使了個眼色。
小經理不明所以,但也識趣地閉嘴,往后退了退。
董事長秘書一臉嚴肅,到穆海德面前先頷首行了個禮,才低低開口:“董事長……”
這位秘書跟在穆海德身邊的時間不短了,是他相當信任的人,平時很少露出這種欲言又止的模樣。
穆海德皺了皺眉:“怎么了?”
秘書沒能立刻回答,恭敬地低著頭,有種既不知道怎么說,又怕說出來被穆海德責罰的為難,半晌才輕聲道:“孟總已經先到了。”
穆海德表情微妙地變了變。
秘書硬著頭皮道:“他是直接從地下車庫上去的,現在、現在應該已經在交代工作了。”
現場頓時鴉雀無聲。
穆海德會在大樓前為孟緒初舉行迎接儀式,是一早就放出的消息,誰都想不到孟緒初會連這個面子都不給董事長,不由交換驚疑的神色。
剛才還說孟緒初一定回到,讓穆海德放寬心的小經理差點暈倒,被人扶住后恨不得扇自己兩巴掌,怨自己抽瘋要摻和大領導們的事。
穆海德和藹的笑容短暫地凝滯片刻,而后又重新掛在了臉上,無所謂道:“那就算了,緒初身體不好,外頭那么大的雨,被淋到就不好了。”
他向眾人環視一圈,自嘲地笑笑:“哎呀還是我考慮不周,走吧咱們上前看看緒初。”
說著帶頭走在了最前頭,秘書連忙跟上,各部門領導們繼而眼觀鼻鼻觀心地默默跟在后頭。
·
孟緒初久違的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里面一如既往的干凈亮堂,桌面纖塵不染,茶幾上的鮮花還帶著清晨的露珠,沒有任何一樣東西的位置發生過改變,顯然被仔細打理得很好。
孟闊和集團研究院副院長并排坐在大辦公桌對面,各自保持緘默,孟緒初在辦公桌后,面對一大摞活頁夾,不疾不徐地翻過一頁頁數據表格。
“哥……”孟闊雙手在大腿上搓了搓,欲言又止的:“咱們就這么直接上來了真的好嗎?董事長可是放出話要熱烈歡迎你,這不老早就等在門口了。”
偌大的室內只有他們三人,話音落下,孟緒初沒有立刻響應,室內便只剩書頁翻動的聲音。
孟緒初看東西很專注,手指捏著A4紙一角,薄薄的鏡片擋住眼底微光,除了睫毛偶爾的顫動外,就像一幅沉靜的畫。
直到將手上的一整頁都看完,他才扶了扶眼鏡,翻到下一頁,頭也不抬。
“沒關系。”他說:“我身上有傷,外面雨又大,董事長和藹可親,不會怪我的。”
穆海德……和藹可親……
孟闊表情一時變得極度扭曲。
副院長兩手搭在桌面上,聞言身體前傾,“所以您現在到底恢復得怎么樣?”
大家都知道孟緒初消失這一個多月是在養傷,但沒人知道他到底傷在哪,傷得有多重。
副院長在見到孟緒初前,整宿整宿睡不著覺,生怕再看見他時,他全身纏滿繃帶坐在輪椅里,孟緒初畢竟是他們的主心骨啊。
可現實是,他自己好端端從車里走出來了,除了行動比平常慢上一些外,看不出任何不妥,身上甚至沒有明顯的傷口。
副院一時都對孟緒初是否真的受傷,是否真的遭遇過車禍產生過短暫的迷惑,這句話在心里憋了半晌,終于借由孟緒初本人的話問了出來。
孟緒初總算從一沓資料里抬起頭,牽動嘴唇笑了笑:“沒事了,短時間內死不了。”
他本意大概是想開個玩笑,但顯然他沒什么幽默的天分,面前兩人沒有露出絲毫笑容。
副院長茫然又驚恐,孟闊則黑著臉瞪著他,相當反感從他嘴里聽到“死”這個字。
沒等到想要的反應,孟緒初在心里嘆了口氣,又重新將頭埋進數據里,加快速度翻了幾下,視線落定在最后一頁的一串名單上。
副院長咳了聲,打破寧靜:“這些就是您之前吩咐的,讓我們好好盯住的那些人。”
“橫線劃掉的是暫時沒有過動靜的,后面打鉤的是明確有過小動作的。”
孟緒初點點頭:“沒有打草驚蛇吧?”
“沒有。”副院長說:“只是私下調查,您不在的那段時間,老實說各方面都挺亂的,反倒是有利于我們抓那些渾水摸魚的。”
他說著,瞅了眼孟緒初的神色,斟酌道:“您準備怎么處置?”
孟緒初沒說話,又把名單上下看過一遍,放回桌面,淡淡道:“先不處置了。”
“什么?”副院長顯然是有疑惑的,但他沒多問,等著孟緒初下一步的話。
孟緒初坐姿很正,手肘搭在桌面上,脊背挺直,他骨頭愈合得不好,現在胸前其實也還綁著固定帶,不能像平常那樣松散地仰靠在椅背上,只能時刻保持端正的坐姿。
副院長越看越覺得他姿勢別扭僵硬,想要關心兩句,就聽孟緒初說:“再等等吧,這些人到后面用處更大。”
他把名單收好,看向副院長和孟闊:“你們就繼續裝作沒發現也不知道,具體的我后面再通知你們。”
副院長連連點頭應了下來。
這時房門被人從外敲了兩聲,小秘書將門推開一條縫,探出半個腦袋,看上去有些緊張:“老板,董事長他們已經往這邊過來了。”
副院長和孟闊唰地看向孟緒初,似乎在等他的指示。
孟緒初視線越過他們倆,朝小秘書點了點頭,“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他說著摘下眼鏡,曲起食指揉了揉鼻梁,對面前兩人笑了笑,“走吧,董事長親自來叫我們去開會呢。”
他話說得越輕松,卻讓副院長汗毛倒豎,訕訕地站起來,等在一邊。
孟闊卻繞過長桌徑直去到孟緒初身邊,孟緒初一手撐在他胳膊上,一手按住左胸下方很小心地站了起來。
副院長一愣,反應過來后立刻也想去扶,被孟緒初笑著擋開。
“沒事。”他站起直后就將手從孟闊胳膊收回,正了正衣領,“再不出去董事長要等急了。”
一行人離開辦公室,搭乘電梯下樓往大會議室去,電梯門甫一打開,穆海德的臉就出現在眼前。
他身后跟著浩浩蕩蕩一群人,見到孟緒初的瞬間,穆海德先是不著痕跡地上下打量一眼,而后露出笑容。
“緒初,好巧,我們正要上去找你,你這孩子,到了也不先說一聲。”
只可惜穆海德一向不是面部表情豐富的人,天生嘴角向下,年紀上去后,眼皮也下垂,讓這個笑看上去毫無真心,只是松弛皮膚的上下牽動而已。
于是孟緒初也略微勾了勾唇角,邁出電梯和穆海德并排走在一起:“本來是要說的,但一忙起來就忘了,抱歉啊董事長。”
穆海德擺擺手:“都是小事,小事。”他說著看看孟緒初,見孟緒初唇色寡淡,便露出關切的神情:“倒是你身體養好了嗎?工作再忙也不如身體重要,你雖然年輕,但也不能過度透支身體,落下病根就得不償失了。”
一番話說得語重心長,仿佛真的只是一個關心孩子的長輩,卻又明里暗里表示著不想孟緒初過度插手公司的事。
偏偏這時候,他身后那群人精都不約而同聽不出后一層意思,紛紛感動道:“哎呀孟院長,董事長可真是把您當親兒子在疼啊!”
穆海德慈愛地看著孟緒初:“緒初這孩子,從小是承安帶大的,承安拿他當親兒子疼,我當然也不能薄待他。”
但凡知道些內幕的人,都能聽出這話帶著刺,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敢搭話,就見穆海德又拉起孟緒初的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這個戒指你還戴著啊?”他仿佛有些驚訝。
孟緒初一如既往保持著溫和的神情,說:“這是林阿姨生前最喜歡的首飾,您把它送給我,我當然要一直戴著。”
這下誰都知道兩位頂頭上司在互嗆了,一眾人跟在后面紛紛覺得后背冒汗。
穆海德拉著孟緒初的手,也不再掩飾晦暗的眼神,笑著說:“好孩子,你回來的也正是時候,過不了幾天就是咱們集團周年慶了,不知不覺都已經上市三十周年了,得大辦一場啊。”
他捏捏孟緒初的肩,“不過今年正好是周末,我和大家也都商量過了,提前兩天辦,一來不耽誤員工們的假期,二來也當做是提前給大家放假,帶薪休假,大家可都高興得很吶!”
孟緒初眉心動了動:“提前……兩天?”
“是啊。”穆海德笑意更濃,像是今天唯一一次發自內心感到喜悅,“你既然回來了,作為穆安的一份子,也得和我們一起熱烈慶祝才行啊!”
話音落下,跟在他身后的人精紛紛開始應和。
“是啊是啊,董事長體恤職工給大家帶薪休假慶祝周年,大家都可感激董事長了!”
“這么好的日子孟院長可一定要來啊,大家好好慶祝一番吶!”
“都說好了,不醉不歸啊!”
笑聲此起彼伏地充斥滿整個走廊,在孟緒初耳邊環繞成震耳欲聾的歡呼。
孟緒初神情逐漸冰冷下來,他嘴角雖還揚著,眼中卻早已沒有半點笑意,直直的、深深的對上穆海德傲慢的眼神。
·
雨停了,廚房里王阿姨歡天喜地準備著午飯,自從孟緒初回來,她也像找回了精氣神,成天盤算著做什么給孟緒初吃,吃什么能讓他多長點肉。
江騫算著時間出門接孟緒初。
汽車在大門口緩緩停下,孟闊從副駕駛鉆出來,砰地甩上車門,臉色臭得要命,踩到地上濕漉漉的鵝卵石差點臉朝地摔下去,對著石頭罵罵咧咧。
氛圍顯然不太對,多半是公司里有些烏七八糟的人上趕著找孟緒初麻煩,連帶著把孟闊也起得不輕。
但那得是找了多大的麻煩?
江騫皺了皺眉,覺得孟緒初不是那么容易被亂七八糟的小事氣到的人,何況這事還讓孟闊跳腳成這樣。
江騫心沉了沉,拉開后座車門,伸出手扶孟緒初下車。
孟緒初從后座探出上半身,動作極其緩慢,江騫托著他的手掌,感到他掌心冷得像塊冰,倚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也比往常多。
江騫心里一驚,連忙環抱住孟緒初的肩,車門都顧不上關。
“怎么了,不舒服嗎?”
孟緒初臉也很白,愈發顯得他額邊發絲烏黑,長睫掩映下眼底情緒晦暗不明。
“沒事。”他搖了搖頭,掙開江騫的手。
孟緒初狀態確實不好,一回到家,他就把自己關進了洗手間,不多時門內傳來壓抑的嘔吐聲。
江騫敲門急切地喊了他幾聲,見沒人應,又立刻找來鑰匙看上去要直接闖進去。
“哎,”孟闊攔了一下:“讓他吐吧。”
他轉過身,煩躁地靠在墻上:“別說他了,我都惡心得想吐。”
“到底怎么了?”江騫問。
“還不是那個穆海德,”孟闊呸了聲,仿佛想用唾沫星子淹死他似的,“裝了一上午的老好人,還以為他葫蘆里賣了什么藥呢,結果就是故意來惡心人的!”
江騫手還握在門把上,一副見勢不對就要破門而入地架勢,不耐煩地催促:“說重點。”
孟闊看了江騫一眼,嘆了聲:“這不集團年慶快到了嗎,林老師你知道的,去世的日子就是集團創立日的前兩天,穆家那群狗東西把時間隱瞞了,過了一個月才發喪,所有人都以為林老師祭日是下個月!”
“每年他們都在這幾天撒歡兒慶祝,我哥本來心情就不好,年年讓他們弄得吃不下飯。”
“今年更過分!”孟闊死死咬著牙:“騫哥你知道嗎,他們竟然還要提前兩天,殺人兇手把宴會舉行在人家祭日當天,還讓我哥一起去慶祝,他要不要臉啊!”
江騫聽著,松開了緊握門把的手,垂下頭若有所思。
穆海德在孟緒初面前一向能演,今天這個態度,怕就是確定孟緒初已經掌握了當年事情的絕大部分真相,知道孟緒初一定不會善罷罷休,所以干脆主動撕破臉皮宣戰了。
不過也好,江騫看向緊閉的門縫,仿佛透過其間看到了孟緒初多年以來壓抑隱忍的樣子。
現在開始可以不用忍了。
孟闊沒注意到江騫的神情,還在喋喋不休地罵著:“我是真想不到他能說出那種話,他不怕遭報應嗎?!”
“后邊兒開會也是,一開始還裝模作樣交代工作,后半場就全是討論怎么慶祝的事了,策劃得那叫一個盛大啊。”
“我哥沒當場吐給他看真是素質太好了!”
砰——!
洗手間門大開,孟緒初撐著門框,冷冷掃孟闊一眼:“說完了嗎?”
孟闊登時噤聲。
不過倒不是因為孟緒初現在樣子有多兇。
實在是,他看上去不太好,胸前的衣服濕透了,發絲、睫毛、鼻尖還不斷向下滴著水,臉頰煞白,眼圈卻又生理性嘔吐紅了一大圈。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想在洗手池里把自己淹死。
他向前動了半步,又驀地頓住,皺著眉閉上眼,勉力靠回門框上,像少了這個支撐就站不穩似的。
“哥!”孟闊緊張地伸手。
江騫卻先一步將他扶住,把孟緒初虛虛攏進自己懷里,頭也不回地對孟闊說:“你去給他拿點吃的上來。”
孟闊略顯尷尬地收回手,眼見著現在著氛圍好像確實不太需要他插在中間,便只能應下,一步三回頭地下了樓。
江騫直接把孟緒初抱回了房間。
孟緒初衣襟濕透了,一部分是嘔吐時出的冷汗,更多的是胡亂洗臉時濺在領口的水漬。
江騫抱他在椅子上坐下,轉身回去關門,再折返回來時孟緒初已經靠著椅背往下滑了不少,好像短短幾秒就累得坐不住似的。
江騫快步上前托住他的腰,堪堪止住他下滑的趨勢。
“呼……”江騫稍稍松了口氣,幸好沒摔地上。
他小心把孟緒初攬進自己懷里,讓他額角枕在自己肩上,撥開他沾著水汽的額發輕輕按了按太陽穴:“暈嗎?”
孟緒初搖搖頭,聲音低啞:“沒力氣。”
江騫聽完,摟住他的腰二話不說就要把他抱去床上,卻被孟緒初拽著衣領制止。
“怎么?”
孟緒初眉心蹙了蹙:“臟……”
江騫:“……”
確實是孟緒初的作風,寧肯躺在地上暈死過去,也不接受不換衣服就上床。
“好吧,好吧……”江騫妥協了,他捏捏孟緒初的指尖,涼冰冰的還在發抖,想起他早上沒吃多少,就知道這人又把自己吐到低血糖了。
他在心里嘆了口氣,從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卷太妃糖,已經拆過封了,過去兩天被孟緒初一天吃掉了一粒,現在還剩了大半。
他又拿出一顆,將剩下的隨手放在桌上,撥開糖紙塞進孟緒初嘴里。
甜膩的香氣在唇邊蔓延,孟緒初習慣性要將糖咬破。
“先別咬,含一會兒。”
江騫就像對他任何行為都了如指掌似的,在糖塊被碾碎前的一瞬間發出制止。
孟緒初頓了頓,狐疑地看了江騫幾眼,沒有開口,但最終也聽了江騫的話,沒有把吃糖當成吃藥一樣速戰速決。
這款太妃糖很甜,外面的焦糖甜,里面的巧克力更甜,甚至因為甜得太過,被部分買家點評有點膩。
但江騫試過很多種糖,除了醫生開的口服葡萄糖外,這款效果是最好的。
對孟緒初這種時不時就犯一次低血糖,不算太嚴重,但手麻腳麻全身無力的體質來說,簡直有奇效。
雖然孟緒初一直標榜自己不愛甜食,但每次江騫喂他吃這款糖,他從來沒有拒絕過。
甚至有時候明明沒有低血糖,也會自己悄摸地吃上一顆。
喂了糖,江騫就這么抱著孟緒初等了一會兒,孟緒初臉色雖然沒好太多,但至少手不抖了。
江騫站起身,扶孟緒初在椅子上做好,雙手撐在椅背上,彎腰問他:“現在能自己坐穩嗎?”
孟緒初還在吃糖,垂著眼簾,腮幫子被頂起來一小塊,聞言皺了皺眉,似乎不滿意江騫用這種戲謔的語氣說話。
他沒有抬眼,冷淡地“嗯”了聲,就聽見江騫笑了下,緊接著臉頰被戳了個窩。
“等我一下。”江騫笑著說。
孟緒初幾乎被戳得一激靈,江騫這人平時雖然總喜歡親他抱他,但不常對他的臉的下手。
他下意識捂住臉頰,再抬起頭時只看到江騫去往洗手間的背影,不一會兒就端著一盆熱水和白毛巾出來。
他用熱毛巾給孟緒初把臉和脖子擦干凈,又來解他上衣的扣子,動作熟練到孟緒初沒覺得有什么不妥。
畢竟住院時不能洗澡的那段時間,江騫就是這么幫他清理的,一開始孟緒初還會別扭,日子久了也想通了。
反正他那時候不能動彈,不是江騫也會有別的護工來幫他清理,如果要考慮別人,那他寧愿是江騫。
以至于到現在,低血糖影響思維的情況下,孟緒初習慣性地抬起手,配合江騫把襯衫脫了下來。
他胸口還綁著固定帶,解開后露出深深的壓痕。
孟緒初身上已經瘦得沒幾兩肉了,那些擠壓出的紅痕就像是勒在骨頭上,又被一層薄薄的皮肉覆蓋住,紅痕下透著青紫,一看就是綁得過于緊。
江騫眼神動了動,不忍心看似的移開,卻又落在紅痕之下,左肋處幾個圓圓的疤痕處。
孟緒初的傷不是開放性的外傷骨折,手術后留下的就是這么幾個圓圓的小疤,外圍的結痂已經掉了,開始長出細嫩的新肉。
江騫就這么盯著這些傷痕出神地看了好一會兒,好像它們都燙在了他眼睛里。
他下意識伸出手,觸碰前又頓住,喃喃道:“當時該多疼啊……”
孟緒初將他所有神情都看在眼里,莫名感到胸腔酸澀,他把江騫的手掌按下去,輕聲說:“不疼的。”
好像在說只是幾個指甲蓋大的疤而已,一點感覺都沒有。
但江騫卻是清清楚楚見過他因為這幾個不起眼的疤,疼得翻來覆去睡不著,昏過去還硬生生的疼醒的模樣。
傷疤粗糙的結痂輕輕磨著掌心,孟緒初身上的體溫甚至還不如江騫手掌的溫度高,江騫手心貼著他的皮膚,能感到他胸前隨著呼吸輕微起伏。
江騫突然就有些受不了。
只要一想到、一看到孟緒初身上這些傷,他就受不了,好像胸口被什么堵得死死的,一點氣都喘不上來。
他握住孟緒初的手,用力將他的指尖搓熱,用自己的外套把孟緒初裹住,再起身去拿來一套干凈的衣服。
借由去衣帽間的短暫的空隙,竭力調整情緒,不讓孟緒初看到自己失態的模樣。
他找了一套米黃色的家居服,只要讓他掌握給孟緒初選衣服的權利,他大多時候都會選這個顏色。
雖然孟緒初皮膚白,穿什么其實都很好看,但他臉上總是沒有血色的冷白,穿黑色或者灰色的衣服,就容易顯得過分瘦削凌厲。
所以江騫喜歡他穿暖和一點的顏色,像個無憂無慮被寵愛的孩子一樣——哪怕只是視覺上的欺騙,他也希望孟緒初是幸福,是被愛的。
從衣帽間出來,江騫已經徹底恢復了往常的模樣。
孟緒初還是老實地坐在原處,被他大大的外套包裹著,露出一雙眼睛和挺翹的鼻尖。
他手上捏著太妃糖的糖紙,慢悠悠翻轉著在迭千紙鶴,聽到動靜抬起頭,同時將迭好的千紙鶴放回桌面。
就像某種倒計時的沙漏,他迭好了,江騫也就回來了,時間卡得分秒不差。
江騫拿著衣服走過來,笑了笑說:“那個固定帶,下次別綁那么緊,我剛看都勒出印子了。”
孟緒初接過衣服隨口道:“綁緊點活動起來方便些。”
江騫知道意思其實是松了會疼。
在家里為了不壓迫到胸腔,江騫都不會給他綁得很緊,但這樣動作幅度稍微大一點就會疼。
而孟緒初不是一個會在外人面前示弱的人,就算有孟闊跟著,比起脆弱地依靠孟闊,他更會選擇讓自己看起來本就沒有痛苦。
比如以前頻繁依賴的止痛藥,比如現在緊緊束在胸前的固定帶。
江騫胸膛不受控制地起伏兩下,在孟緒初身前蹲下,拉起他的手,用盡量輕松的語氣:“以后出去還是我陪你吧?”
“這個固定帶真不能太緊,醫生特意交代過的,太緊容易壓迫胸腔,呼吸不暢,”他說著笑了笑:“而且真的累的話,也可以在我身上靠一靠。”
孟緒初垂眸看著江騫,這個視角讓他能將江騫眼里每一個一閃而過的情緒,捕捉得清清楚楚。
于是他也能明白,江騫雖然現在看著冷靜,其實早就處在一種壓抑到極致就快要崩潰的狀態。
江騫攥著他指尖的手不受控制地收緊:“答應我好不好?”
孟緒初臉上的神色始終沒有太大變化,半晌,他卻回握住了江騫的手指,輕輕點了點頭:“好。”
·
換好衣服后不久,房門被敲響,傳來孟闊悶悶的聲音:“我能進來嗎?”
孟緒初應了聲,就聽外面人磨磨唧唧推開門。
孟闊端了午餐上來,進門還東躲西躲半遮著眼,像是生怕看到什么有傷風化的場面。
但這副模樣在他人眼里就像某些鬼鬼祟祟的小偷,孟緒初不太能接受自己弟弟是這種慫樣,忍了半晌沒忍住:
“你干什么呢?”
孟闊抖了下,這才從指縫中瞇起半只眼睛,見江騫和他哥都衣衫整齊坐在桌邊,甚至還是一人一張凳子,連肩膀都沒碰在一起。
孟闊大驚,沒看到想象中親密的畫面,一時竟然都不習慣。
他嘿嘿笑了下,放開步子走近,把餐盤放到桌上推到孟緒初面前,自己在兩人對面大喇喇坐下。
“這是王阿姨給你煲的大骨湯,”他獻寶似的說:“細膩濃香材料豐富,既溫和補身,又不會燥得你流鼻血,可好喝了我剛喝了三大碗!”
孟闊豎起三個手指,笑嘻嘻地又把碗往孟緒初眼前推了推,“王阿姨吩咐的,這一碗湯都要喝了,里面的肉也要吃完。”
他又恢復這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但孟緒初知道他其實心里也不大舒坦,只不過不想在自己面前表現出來,不想大家全都耷拉著臉。
他點點頭,勉強扯出點笑,勺子在湯碗里劃了幾圈,卻實在沒有胃口。
“對了,”孟闊想起什么突然說:“哥你之前不是讓我盯著穆世鴻嗎?他丫確實有問題。”
孟緒初放下勺子:“繼續說。”
“本來咱們公司的進出口,碼頭那塊都在你手上嘛,你養病那一個多月,穆世鴻就接了過去。”
孟闊說:“之前他大兒子坐牢,賭博欠錢他就掏出去不少,但都不夠,最后還是董事長幫他把窟窿補上的。”
“所以他現在也就是看著光鮮,其實手里沒多少子兒,但最近竟然寬裕不少,好像是借著咱們自家的運材料的貨輪偷摸著帶‘違禁品’進來。”
孟闊委婉地強調著“違禁品”三個字,實際指代的東西不言而喻。
孟緒初眼神動了動,懷疑穆世鴻有沒有這種膽子:“確定嗎?”
“事兒肯定假不了,”孟闊一擺手:“但就是他這回尤其小心,夾帶的頻率不定,量也很少,不正兒八經捉住很難確定哪艘船上有。”
孟緒初若有所思:“那最近一批材料什么時候到?”
“過幾天吧,”孟闊咳了聲,說起這個情緒又不太好,“差不多就是‘年慶’那兩天。”
他緊張地看著孟緒初的臉色,生怕他聽到這個又氣得不舒服,但好在這次孟緒初看著很穩定,孟闊也悄悄松了口氣。
“要是能確定他這次也偷運了,咱就能直接捉現行!”孟闊惡狠狠道:“他不讓咱們痛快,那大家都別痛快!”
孟緒初淡淡的,似乎這種可以直接解決到穆世鴻的事也引起不了他的注意。
“先想辦法確定一下吧,如果這次船里沒有,我們貿然去查不僅打草驚蛇還會反過來被他捏住把柄。”
“我能確定。”一直沒開口的江騫忽然說。
兩人紛紛看向他。
“你怎么會……”孟闊露出狐疑的表情。
江騫沒管他的疑問,只看著孟緒初:“你知道的,只要是從外邊運進來的,我都能確定。”
但好奇心吊到這里他卻不再繼續說了,反而端起孟緒初面前那碗一口沒動過的湯,慢條斯理攪了攪,盛了點瘦肉送到孟緒初嘴邊:
“先吃一口,吃一口我再告訴你。”
第64章
“穆安集團本年度慶典將于今日晚二十點盛大舉行,據悉此次慶典為穆安集團上市三十周年慶,本臺榮幸邀請到穆安集團現任董事長穆海德先生,親臨采訪現場……”
下午三點,各大主流媒體、電視臺、亞水市中心核心商圈的LED大屏上,隨處可見慶典的宣傳視頻。
穆海德一身西裝革履,灰白的頭發一絲不茍梳著,永遠嚴肅的臉上露出喜悅和藹的笑容,親切接受著各方媒體的采訪。
“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三十年了。當年我和承安一起創業的時候都是才畢業的大學生,悶頭只有一腔熱情,一心想著要做大做強,要讓亞水也有自己的產業,有自己不可替代的競爭力!”
他對著鏡頭感嘆:“三十年過去,我們做到了,但穆安能走到今天絕不是我們幾個人功勞,我們的成功離不開廣大民眾的支持,離不開集團上下全體員工的不懈努力……”
公司上下總部、分部大大小小的會議室里,都坐滿了人,按照要求觀看董事長的采訪視頻。
“都認真聽啊,”領導在前面說:“董事長的話要好好記下來,都別想偷跑啊!”
他抬手指了指:“后面的采訪董事長還對咱們明年的工作做了計劃與展望,鼓勵全體員工不管什么崗位,不論職位高低,都能擰成一股繩為公司的明天做出貢獻!”
“雖然我們只是一個小小的部門,但我們也有我們存在的必要,不要覺得公司的發展只和什么研究院研發部啊的有關,2部那些搞實業的不重要嗎?3部的新興產業不重要嗎?重要!”
“同理我們也是,所以大家都好好聽,認真聽!為了感謝董事長的苦心,回去大家都辛苦一下,做一個今年的工作總結,外加對明年的規劃,尤其是明年的第一個季度……”
臺上領導斗志昂揚,臺下烏壓壓坐著一群人,個個偷翻著白眼竊竊私語。
“成天正事兒沒幾件,功夫全用在拍馬屁寫報告,活該咱們部門年年墊底。本來年底就忙死了,這下好了,又多一活兒……”
“說好的帶薪休假呢?結果就來這兒聽吹牛……”
“哎呀起碼獎金是真的到手了呀,聽就聽吧,跟錢過不去是咋滴。”
“我聽說研究院那邊兒可是昨晚就放假了,人獎金照拿也沒咱們這么多破事兒啊。”
“你也知道是研究院啊,人做產品搞研發都是技術大佬,原來林董的親部,從來待遇就不一般!何況孟院長本身也不愛過節……”
“這倒是,誒你們說,孟總這么大一領導,怎么就不愛過節呢?但凡他吱一聲多少人上趕著巴結啊!他倒是好,每年年慶就跟重度社恐天生內向一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
“這誰知道?反正大佬們都有些怪癖,要我說領導內向就是底下人的福氣!像穆董這種……他倒是顯擺完了,活兒全是咱們的……”
·
這場慶典辦得盛大,唯一可惜的是天公不作美。
一大早就刮大風,中午一過開始下雨,雨量不大卻連綿不絕,將路面墻面淋得濕漉漉,整座城市都彌漫著暗調的水汽。
下午五點,天就沉得像要入夜,街燈卻到七點才會亮,街邊行人的身影像躲在黑霧里。
亞水地處南方,常年氣候濕熱,哪怕到最冷的月份溫度也不會太低,卻因為這場雨一并將氣溫拉到了十度以下,人們罕見地、翻箱倒柜地找出最厚的衣服穿上。
房間里,房門緊閉,窗簾窗戶都被死死拉上,暗得伸手不見五指。
職員們口中那個重度社恐天生內向的孟總,正一動不動窩在床上,被子蒙住大半張臉,幾乎和黑暗融為一體。
吃過午飯后孟緒初就開始午睡,但不像往常那樣只是小憩一會兒,一反常態直接睡到了現在。
黑暗中他眉頭緊緊蹙著,隔著薄薄的眼皮眼珠不停轉動,牽連著睫毛也發出明顯的顫抖。
這座房子二十四小時恒溫,孟緒初身上的被子并不厚,額頭卻出了密密的一層汗,打濕額發一簇簇貼在臉頰。
他好像被什么噩夢困住了,拼命掙扎卻醒不過來,任何努力都是徒勞無功。
就這么輾轉反側了好一會兒,某個瞬間他忽然睜開了眼睛,倒吸著氣驚醒過來,雙眼直勾勾盯著天花板,胸膛劇烈起伏。
有液體從他眼尾滑落,不知道是淚還是汗,順著側臉沒入鬢發,他手指緊緊攥著胸前的被子,連呼吸都在顫抖。
他仿佛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醒來了,時間在這一刻也陷入靜止,而下一秒,他表情驟然扭曲,幾乎是像被什么推著似的挺起上半身,翻身趴到床邊,痛苦地干嘔了一聲。
世界天旋地轉,意識卻突然清醒了,胃里的翻騰讓他全身戰栗,脊椎也一并麻了。
孟緒初抽著氣盯著黑乎乎的地面,在嘔吐的欲望沖上咽喉前用力捂住嘴,掀開被子跌跌撞撞跑去洗手間。
他把午飯全吐了。
但午飯其實沒怎么吃。
所以大部分時候只是機械地干嘔。
孟緒初知道這不見得就是身體出了多大的問題,而多半是因為他這段時間極其糟糕的心理狀態。
這是無解的,至少此時此刻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讓他放下心結,開心起來,或者哪怕只是最簡單的放松一下。
所以胃也是真的疼。
而且比平時犯胃病要疼上很多,這種疼不僅僅是生理上的,它是鉆心的,燒心的,燒得孟緒初眼淚止不住地掉。
他幾乎有十幾分鐘都直不起腰,全靠手臂趴在洗手臺上支撐身體的重量,上腹抵在洗手臺邊緣,試圖靠堅硬的棱角壓住不斷抽搐的胃。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疼痛卻沒能減輕,孟緒初逐漸感到窒息和耳鳴,眼前布滿密密麻麻的黑點。
他抬起頭,連鏡子里自己的模樣都看不清。
·
客廳里,王阿姨做好了衛生紙的晚飯,蹲在小窩前看小狗歡天喜地刨著飯,整只狗都快埋進飯盆里了。
王阿姨嘆了聲:“整個家里也就你還沒心沒肺了。”
她捏著衛生紙的后頸把狗提起來一點,免得它淹死在飯里,又杵著膝蓋站起身,憂心忡忡看著樓上:“緒初這一覺睡得也太久了。”
“是有點久。”孟闊坐在沙發上,順著王阿姨的視線往上瞥,“平常最多睡一兩個小時,這都一下午了。”
王阿姨不太放心:“要不我去看一眼吧?”
孟闊卻垂下眼,看上去有些猶豫。
倒不是他不關心孟緒初,實在是今天日子特殊,每年這天孟緒初都不愛說話,誰碰誰觸霉頭。
偏偏今年穆海德變本加厲,在林承安祭日這天舉辦盛大的慶祝宴會,蹬鼻子上臉惡心孟緒初,孟緒初心情壞得很明顯。
孟闊拿不準孟緒初是不是早就起來了,只是不想下樓,想一個人待著,畢竟他以前也總這樣。
正當他猶豫的時候,江騫抱著花下來了。
大約是天氣變化太突然,花都受不了了,蔫頭耷腦地垂著。
王阿姨見了,頓時更加感嘆:“真是鬼天氣啊,花都枯了……一定是有人作孽太多,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造孽造孽啊!”
“誰說不是呢。”孟闊嘆了一聲,還是放下抱枕準備上樓瞅一眼。
“我去吧。”江騫說。
他把枯掉的花剔出來,往花瓶里換上一束開得正好的百合,洗干凈手對孟闊說:“你就別上去了,我去看看他醒沒醒,要是醒了再讓他吃點東西。”
“還是我……”孟闊搶著要說,卻被王阿姨打斷。
只見王阿姨連連點著頭,對江騫擺手:“好好好小江,你快去你快去,看看他狀態怎么樣,別不舒服了,要有想吃的立馬告訴我,我馬上做!”
“不是,我……”孟闊還不死心。
王阿姨嗔怪地瞅他一眼,似乎在埋怨他不懂事:“你就讓你騫哥去唄,他才能哄得住你哥,換成是你,三言兩語就被打發出來了。”
這話倒是也沒錯,孟闊怕孟緒初,吵不過他懟不過他,孟緒初瞪他一眼他就犯慫,這種時候他肯定是勸不動孟緒初這個倔脾氣的。
“好吧……”孟闊不情不愿的,“那騫哥你……”
話沒說完頓住了,孟闊死一樣平靜地看著樓上——江騫早就走沒影兒了,似乎剛才的話根本不是在跟孟闊商量,只是通知他一聲。
孟闊突然明確預感到自己的家庭地位要一跌再跌了,從衛生紙那只綠茶狗到江騫這只處心積慮的大尾巴狼,個個都要踩在他頭上。
偏偏所有人都認為這很正常,連王阿姨都滿臉慈愛地看著江騫消失的地方,眼中明明白白寫著想把他和孟緒初撮合成一對兒。
孟闊一陣悲哀,花了幾秒認清現實后,開始試圖洗腦自己接受這種家庭地位。
不然還能咋滴,江騫嫁都嫁過來了,他哥非要當個負責的男人,給人家一個名分,他能說什么?只能認栽了唄。
·
孟緒初門沒鎖,這倒是個讓人放心的現象。
江騫稍稍松了口氣,輕聲轉動門把,小心推開門,怕孟緒初確實還在睡,他動作放得格外輕。
房間里極度黑暗,厚重的遮光窗簾被拉得死死的,一盞燈都沒開,要不是走廊的光溢進來一點,這間屋子就像是在時空縫隙里憑空出現的黑洞。
江騫夜視很好,毫不費勁地來到床邊,卻發現床上沒人,被褥凌亂地掀開。
他頓時心里一緊,立刻摁亮床頭的燈,環視四周。
孟緒初房間很大,有專門用來休息聊天的會客區,被一面大大的魚缸隔開,后面是整排的儲物架,再往后是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充當臨時辦公的書房。
從他所處的位置看去,只有那一小塊區域屬于視覺盲區,他幾乎是立刻抬步沖了過去。
繞過魚缸和儲物架,果然找到了孟緒初。
孟緒初坐在地上,抱著膝蓋,背靠著墻,把自己縮在很角落的位置,臉埋在膝蓋里。
江騫不清楚他現在的狀態,一時心如擂鼓,背上冷汗都差點下來,當即蹲下碰了碰孟緒初的手背:“寶貝?”
靠得近了,他鼻尖嗅到一股甜膩的香氣,是他給孟緒初的買的太妃糖里,焦糖和巧克力的味道。
江騫抬頭,果然在桌上看到剝過的糖紙。
那就是又低血糖了,而且很可能又吐了,這個地方里洗手間不遠,多半是吐完頭暈,自己跑過來吃糖的。
但吃完就這么縮成一小團,江騫怎么看怎么都覺得心里不是滋味。
他俯身抱住孟緒初,托著孟緒初的下巴把他的臉抬起來一點,孟緒初人是清醒的,眼睛很亮很干凈,在極其微弱的光線下都像浮著一層水膜。
“寶寶,”江騫不自覺將聲音都放輕了:“怎么坐在這里?”
孟緒初有些出神望著江騫,一時沒有說話。
他剛才胃很疼。
但疼過那一陣之后又奇跡般消失得干干凈凈,他幾乎是好端端地從洗手間走了出來,卻又在碰到椅子的瞬間天旋地轉。
應該是暈了一會兒,反正醒過來的時候倒在地上。
還好桌上有江騫留下的糖,他掙扎著吃了一顆,不久眩暈勉強緩解,但全身都沒有力氣。
他那時候突然有點自暴自棄,不想再用力了,不想再像以前那樣,哪怕痛得走不動站不起來了也要費盡力氣往外爬。
就算爬到床上又能怎么樣呢,還不就是換一個地方躺著。
這么想著,他靠著墻邊坐了起來,想就這么待一會兒。
但江騫來了。
江騫很焦急地在找他,找到后又抱住了他,跟他說話,問他為什么坐在這里。
該怎么回答呢?
孟緒初也不知道,所以又垂下了眼睛。
“沒事的,沒事的,那就不說了。”
江騫仿佛能從他的眼睛里,看出那些連他自己都很混亂的念頭,抱著他輕輕揉著他的后頸,再將他橫抱起來,慢慢走了出去,放到床上。
床頭的小燈被江騫調到最高的亮度,孟緒初慘白的臉色在其之下無處遁形。
江騫抱著他,能感覺到他全是都是冷的,衣服也潤潤的,顯然狠狠難受過一番。
江騫心臟都發酸:“這么難受怎么不叫我?”
孟緒初還處在一種自我防御的狀態,下意識回避自己的弱點,避重就輕道:“就是做了個噩夢。”
江騫不說話了。
孟緒初不清楚他這種樣子能不能唬住江騫,卻又累得分不出更多心思來思考,只能任由江騫這么沉默地抱著自己。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仿佛在江騫懷里昏昏沉沉睡了一覺,恍惚間聽到江騫很輕地嘆了一聲:
“做噩夢也可以叫我啊。”
孟緒初心里騰起一股異樣的情緒。
他動了動,抬起頭,在床頭燈暖橙色的光暈下,對上江騫的眼睛。
這個人的眼睛一如既往的銳利明亮,不知道什么時候多出了很多曾經沒有的輕盈柔軟。
他把孟緒初抱得很嚴實,體溫滿滿當當傳過來,手掌輕輕撫著他的背。
“是我沒說清楚,”他說:“不是只有難受才能叫我的。做噩夢,冷了,熱了,心情不好,或者什么都沒有,都可以叫我。這都沒什么,可以說出來。”
江騫低頭注視著他,看到他有些閃爍的眼神就又笑了:“或者不說也沒關系,不想說就不說,我都明白的。”
“但你得叫我,好嗎寶貝?”他輕聲說:“有人陪陪你也好啊。”
孟緒初睫毛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像是沒想到江騫會說這種話,又像是對這種陪伴感到有些無措,倉促地垂下了眼睛,眼見著。
“好了好了,沒事的沒事的,”江騫連忙將他擁住,手掌在他后腦拍了拍:“沒事的寶寶,都會好的,很快就會好起來了。”
孟緒初沒說話,臉埋在江騫肩頭,悄悄吸了吸鼻子,盡力調整情緒。
江騫也沒催他,默默換了個姿勢,讓他做到自己腿上,隔著睡衣揉了揉他的胃:“還疼不疼?”
孟緒初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知道果然沒瞞過江騫,短暫掙扎后便也不再逞強,低聲道:“有一點,但已經好很多。”
“嗯,”江騫不再多問,只是又多幫他捂了一會兒,商量道:“再稍微歇一下,調整下狀態然后我們下去吃點東西好不好?”
他摸摸孟緒初的臉頰:“王阿姨一直等著要給你做好吃的。”
江騫動作很輕,與其說在摸他的臉,不如說是在輕輕地撓,孟緒初被弄得有點癢,掙扎著偏過頭,末了才低低應了聲:“好。”
江騫就笑得很開心。
他越來越沒有包袱了,以前還會顧忌形象繃著張臉,現在卻像什么都能高興起來似的。
“那我們今天不出門了,”他說:“就在家里好好休息一天,陪陪王阿姨,陪陪小狗,好不好?”
孟緒初知道他是有意在讓自己放松起來,不去想難過的事,也不去關心外界,至少今天,在自己的小窩里躲一躲,松一松勁。
他嘴角揚起很淺的弧度,反問道:“你怎么確定我一定不會出去呢?就算不去年慶,也可能會有別的事。”
“我不知道會有什么事,”江騫笑著,用略帶強硬的語氣:“但我不會讓你出去。”
孟緒初眉梢一挑。
江騫堅持和他對視了兩秒,很就快敗下陣來,無奈道:“真的寶貝,今天天氣太差了,溫度降得厲害,我剛去了下陽臺,風又濕又冷,你身體受不了的。”
他兩手捧住孟緒初的臉,拇指按在他太陽穴上,似乎想用這種方式強行對孟緒初進行意念灌輸:“不出去好不好?”
孟緒初安靜地看了他一會兒,最終還是輕輕笑了出來,點了點頭:“好。”
第65章
樓下餐廳里光線明亮,柔和的暖黃色光暈充沛均勻地灑滿每一個角落,和孟緒初那間時常漆黑一片,連主燈都沒有的臥室截然不同。
這都是王阿姨的杰作,和所有老人一樣,王阿姨也喜歡陽光明媚的地方。
如果說外界陰沉的天氣僅靠人力難以扭轉,那她就會讓自己所處的屋子變得通透明亮,至少在這一塊小小的天地下,是充滿包容和溫暖的。
孟緒初坐在餐桌前,懷里抱著衛生紙,慢悠悠喝著湯。
其實王阿姨還做了很多菜,但孟緒初總感覺最近消化不太行,以往能吃的東西最近吃了都會吐出來,大概是心情受到影響的原因。
但為了不讓王阿姨擔心,他每道菜還是嘗了一點,然后就抱著湯碗攪啊攪。
小狗縮在他懷里,暖暖融融貼著他的肚子,把肚子捂得很舒服。
可能是聞到味兒了,衛生紙又從孟緒初懷里探出半個腦袋,兩只前爪趴到餐桌邊緣,對著鮮香的骨頭湯探出舌尖,圓圓的豆豆眼滿是垂涎欲滴的神情。
孟緒初笑了笑,“餓了啊?”
說著就要把自己的湯分給小狗,衛生紙立刻雀躍地仰起腦袋,卻在被投喂成功的前一秒,又被江騫按著腦袋塞了回去。
所有人都能聽到孟緒初懷里小狗極其哀怨的嗚咽。
但江騫的心就像是石頭做的,對孟緒初說:“你自己吃,別喂給它,它每天吃得比你多多了。”
“是嗎?”孟緒初有點懷疑,低下頭撓撓小狗的下巴:“可它看上去很餓,再吃一點也沒什么吧,我們家又不缺這點。”
這就是純純溺愛了。
江騫看著快要胖成球的小狗,感到一陣無語。
大概是這只狗平時在孟緒初面前裝得太乖了,孟緒初總擔心會餓著人家凍著人家,對這只小狗散發出了異乎尋常的溫柔與縱容。
就像現在,他對著圓不溜秋像個純白色毛絨海膽的小狗,都能發出老母親式的擔憂,覺得孩子餓著了。
哪里是餓,這狗分明就是單純的饞,見了什么都想吃。
“真的,”江騫無奈道,“你還在睡午覺的時候它就吃過晚飯了。”
王阿姨也附和:“是啊是啊,緒初你別管它,它晚飯才吃了這么一大盆呢。”
王阿姨夸張地比劃了一下,驚得孟緒初用欽佩的眼神看向小狗:“你胃口這么好呢?”
“可不是嗎,那胃口好得出奇,什么都愛吃!”王阿姨呵呵笑起來,“不過我專門找人問了,說咱們小紙這個體重,在同齡狗里算超重啦!以后不能再吃這么多,得控制體重減減肥!”
孟緒初震驚地眨了眨眼,他們家衛生紙……超重?
孟緒初以前沒養過狗,不知道這么大的小狗多重算超重,但他抱著自家孩子左看右看也沒覺得有多胖,頂多算長得比較有福氣。
“這么小就要減肥了啊……”
孟緒初喃喃道,似乎格外心疼,但最終沒有繼續喂小狗吃東西,摸摸小狗的頭:“那還是少吃一點吧,畢竟肥胖對身體也有影響。”
衛生紙立刻嗚咽一聲,仿佛聽懂了孟緒初的話,覺得爸爸也認為自己是個胖娃娃,委屈地垂下頭,哼哼唧唧往孟緒初懷里拱,撒嬌求安慰。
孟闊一直坐著旁邊默不出聲,看見這一幕在心里吐槽了無數遍“綠茶狗綠茶狗!”。
再看江騫,那個前幾天還裝模作樣寬宏大度說著“不用在意”“不就是只狗嗎”“就讓它一次”的江騫,此刻眼睛里也快擦出火星子了。
孟闊哼笑一聲,發現江騫的家庭地位也沒比自己高多少,終于感到一絲絲安慰。
手機在褲兜里震動一下,孟闊掏出來隨意瞥了眼,表情驀地一頓。
孟緒初敏銳察覺到孟闊的神情變化,問道:“怎么了?”
孟闊捏著手機,似乎有些為難。
孟緒初打量了他一會兒,像意識到什么,讓王阿姨把小狗抱走,帶小狗去運動減肥。
“說吧。”他坐直了些,“是不是那批船到港了?”
孟闊一驚:“我、我表情有這么明顯嗎?”
孟緒初笑了笑,倒不是說孟闊表情有多明顯,只是這時候還能讓他露出如此為難的神情的事,只有這一件了。
如果是宴會場里有什么事,或者有人催著讓他們去赴宴,孟闊根本不會搭理,直接刪除拉黑視作空氣就好了。
唯獨港口那里不一樣,按江騫提供的說法,穆世鴻在這一批新運回來的材料里,夾帶了一定數量的大|麻。
而他這一次行事很小心,如果現在不管,等東西流通出去再追查底下的銷路,證據難找是其次,光是時間就得耗費不少。
孟闊猶豫的也是這一點。
這件事一旦曝光,意味著能直接解決掉穆世鴻。
孟闊很想現在立刻就過去人贓并獲,但據他得到的消息,這一次穆世鴻偷運數量不多,立刻卸貨估計很快就能清空。
而他們從家里過去車程不短,很有可能等他們到碼頭時貨已經卸干凈了,他們非但什么都查不到,還會打草驚蛇。
更何況這次夾帶的東西雖然不多,運輸材料的貨輪卻不少,零零散散四處分布著。
穆世鴻的人各自有勾兌,能精準把東西清出來,他們查的時候卻得仔仔細細挨個搜,孟闊不確定孟緒初身體能不能受得了。
而如果沒有孟緒初親自去坐鎮,僅憑他和江騫,那群人大概不會輕易放他們去查,逼急眼了指不定還會做出什么事。
孟闊倒不是怕和穆世鴻的人起爭執,而是知道一旦真的動起手來,事情就大了,而且混亂起來更有利于他們把東西運出去。
到時候事態就會變成他們在慶典當晚胡鬧一通,什么都沒找到,還會被穆世鴻拿住把柄反咬一口,說他們誣陷集團高層販|毒,這樣就會處于絕對的劣勢。
孟闊扭頭看了眼窗外,又將視線移到孟緒初身上。
孟緒初最近太瘦了,臉上一點肉都沒有,衣服套在身上寬大得像掛不住,鎖骨和腕骨都突出得很明顯。
他這幾天都不太舒服,好不容易現在看著舒坦了些,要是再出去吹風受累,回來估計又得難受一宿。
孟闊猶豫半晌都做不出抉擇,只能把所有的擔心和顧慮全告訴孟緒初,聽憑孟緒初的決定。
孟緒初沉默著聽完了,沒有立刻表態,嘴角掛著些許笑意,反問孟闊:“如果是你,你會怎么選?”
“我?”孟闊吃驚地指了指自己,而后眉毛皺起很是為難的模樣,“我、我不知道……”
他說:“我第一反應是應該去的,畢竟這事穆世鴻一直瞞著穆海德,我們現在過去人贓并獲的機會還是很大的,而且穆海德來不及反應,想保下穆世鴻也不會那么容易……”
孟闊說著撓撓頭,“但我又總覺得好像哪里不太對。”
“穆海德不知道?”孟緒初突然問。
孟闊愣了一下,不明所以點點頭:“是啊,董事長在這些方面還是一直很注意的,穆世鴻那是缺錢發瘋了才干這種事,一直都瞞著穆海德,所以他才那么小心啊!”
他嗤笑一聲:“就跟屁股上夾了根火柴,生怕一不小心就擦出火似的,每次偷運的量都不會太多,時間不固定,飛快卸貨后還會仔細核查好幾遍!要有穆海德兜底他怎么可能小心成這樣?”
江騫一直默不作聲聽著,某個瞬間眉心動了動,似乎琢磨出了孟闊說的那點不對勁。
他沒立刻開口,反而扭頭看了眼孟緒初,果然在聽到孟闊這些話之后,孟緒初神情變得古怪起來,垂著眼眸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哥?”孟闊試探著問:“我們還去嗎?”
孟緒初沒應,好一會兒才眨了眨眼,從思緒里回過神。
“去。”他說,“不過要等一等。”
·
慶典現場,穆海德建于市郊的私人莊園里人聲鼎沸。
噴泉噴出高昂水柱,在絢爛燈光下揮灑變換,室內觥籌交錯,笑鬧聲不絕于耳。
穆世鴻捏著酒杯跟在穆海德身后,和來往眾人親切地打著招呼,從大門到內廳,短短一段路走了十幾分鐘。
落座后,穆世鴻四處看了看,湊到穆海德耳邊小聲說:“這緒初看樣子是真不打算來了?”
“他這段時間怕是查到了不少東西,”穆海德說:“哪里還能裝得出好臉色過來。”
穆世鴻一驚:“你是說……”
“葉國梁。”穆海德淡淡道:“我們這么久找不到人,八成是先被他藏起來了。”
穆世鴻神色一時凝重起來,琢磨幾下又寬慰道:“你也別太擔心,老葉雖然知道得多,但很多都是錯的,你當年有意留下他,不就是算著可能會有這一天嗎,就算被找到了,他也只能給出錯誤的消息繼續誤導緒初他們。”
穆海德仍舊沒什么表情,雙手搭在拐杖上似有若無地看著場內形形色色的來賓,半晌輕輕點頭:“是啊。”
他嘴角翹了翹,露出一個很微小的笑,而后又收了回去,“其實來不來都無所謂。”
他略顯感嘆地說道:“只是緒初這孩子年輕,意氣用事,再怎么說也是三十周年的宴會,他說不來就不來,傳出去多不好聽。”
穆世鴻頓了頓,能聽明白穆海德話里的意思,卻莫名覺得他說這話的表情有點耐人尋味,半晌附和著點了點頭:“是,是。”
這時人群里急匆匆躥出一個人,四處找了一圈,才在一個低調的角落找到穆世鴻兄弟倆。
他匆忙上前,先向董事長問了好,才緊張地望向穆世鴻,是穆世鴻的秘書。
穆世鴻蹙眉:“什么事慌成這樣?”
秘書氣還沒喘勻,眼神在面前兩個人身上轉了一圈,礙于穆海德在場,只能斟酌地答道:“孟、孟總現在去碼頭了。”
“什么?!”穆世鴻一驚,差點蹭地站起來。
“哎,你反應這么大做什么?”穆海德不滿地皺了皺眉。
穆世鴻這才回過神,重新坐回座椅上,五指不自然地交握在一起,沖穆海德擠出個笑:“沒什么,就是碼頭現在都是我在管,緒初這個時候不來宴會反倒跑到那里去,不就是想找我茬么……”
穆海德揚了揚唇角,無所謂的:“他這幾天心情不好,想鬧出點動靜也無可厚非,隨他去吧,幾批貨而已。”
他說著銳利的目光在穆世鴻身上停留片刻,一挑眉:“還是說,你有什么把柄讓他抓住了?”
穆世鴻臉都僵了一瞬,而后用力擠出一個笑:“當、當然不會。我就是煩他一回來就要跟我爭東搶西的……”他試探地看著穆海德:“什么時候我能不被他壓著就好了。”
穆海德端起酒杯,搖晃的酒液擋住眼底神色,“是啊,我何嘗不想你能更好的幫我呢,只是緒初這人不好對付。”
他狀似無奈地嘆了口氣,對穆世鴻一擺手:“去洗把臉,把你那張臭臉洗干凈了再回來。”
穆世鴻仿佛就在等這一句話,話音剛落他就連連點頭帶著秘書走了。
穆海德放下酒杯,沒有回頭看穆世鴻急促的背影,酒液搖晃倒映出他晦暗不明的臉色。
·
海邊風大,狂風呼嘯一卷,海浪就激烈拍打著礁石。
孟緒初下車差點沒站穩,被咸腥的海風逼著倒退,又被江騫托著后背止住。
這里的風比白天還要大上許多,卷著海面潮濕的水汽,呼呼往耳畔刮著。
不一會兒孟緒初的臉頰就凍僵了,海風將他身上長長的外套不要命地往后推,起躍翻飛拍打著小腿獵獵作響。
孟緒初雙手用力捏住衣襟抵在胸前,微微瞇著眼睛,時而抬手掩一掩口鼻,擋住飛來的沙礫。
孟闊也頂著大風走在他身側,抬手按住帽子,“哥——!咱們現在才過來會不會太晚了——!”
可惜風太大,話音傳進孟緒初耳朵里時已經所剩無幾,孟闊不得不再扯著嗓子吼了幾句。
孟緒初腳步不停,強風似乎沒有對他的行動造成太大影響,他脊背仍然是筆直的,頭也不回地說:“不晚。”
“啊?什么?——”孟闊沒聽清。
孟緒初雙唇緊抿,過了好一會兒才微微站定,扭過頭看著他,“不晚。”他說:“現在看起來剛合適。”
孟闊疑惑地一挑眉,向孟緒初身后的江騫投去探尋的目光,試圖從對方臉上看到同樣迷茫的表情。
但江騫仍然那副什么都不關心的死人臉,只若有若無曲起一直胳膊撐在孟緒初后背上,偏頭皺眉看著周圍的環境,好像任何風吹草動都比這個問題更能吸引他的注意。
孟緒初臉色極白,雙眼在強風下半瞇著,發絲不斷飛舞地掃著側臉,如果不是被緊緊摟著,仿佛下一秒就會消散在風里。
但他的眼神卻又極度沉靜,給人一種難以言說的信服感。
“你真的覺得穆海德什么都不知道嗎?”他反問道。
孟闊呆住了,不明白對方為什么會有此一問。
一行人靜立在海邊,某一時刻海風減弱,孟闊對上孟緒初沉靜的雙眼,腦中唰地閃過了什么東西,驚異地睜大眼:“你、你是說……”
孟緒初接著道:“就像你說的,董事長在這方面一向很注意,那穆世鴻來來回回走了這么多趟,就算有意隱瞞,他又怎么可能一點都沒察覺?”
“你的意思是……他故意裝作不知道?”孟闊疑惑:“為什么啊?”
孟緒初垂下眼,在夜晚晦暗的光線下神色極不明朗:“我一直在想,他為什么一定弄死林阿姨,又為什么一定要殺了林老師,他們之間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會讓他不惜背上兩條人命。”
“如果葉老伯知道的也只是冰山一角,甚至有很多穆海德刻意引導后的錯誤,那知道所有真相的,只有穆世鴻了。”
孟闊臉色一下變了,“那穆海德不會是想借我們的手……”
孟緒初點了點頭,又輕輕笑了笑:“如果我們現在做的事可以直接解決掉穆世鴻,那得到好處的難道就只有我們嗎?”
他說:“我和穆世鴻,無論誰消失了,對他都只有好處。”
孟闊眉頭深深皺起,似乎陷入了極大的糾結:“那、那我們還繼續嗎?”
如果繼續,找到證據把穆世鴻解決了,世界上就再也不會有人知道穆海德做過的事,搬到他會更加困難。
這還是運氣好的,如果運氣不好什么都沒找到,讓穆世鴻反咬一口,他們才更是吃虧。
孟闊越來越覺得,今晚這場行動,他們好像什么好處都沒有。
孟緒初看著孟闊滿臉糾結的模樣,不由笑了笑,問他:“穆海德裝作不知道穆世鴻的小動作,是為了想借我的手除掉他,那穆世鴻又為什么不主動告訴穆海德呢?”
孟闊一怔,下一秒孟緒初從他眼里看到了一小點光芒。
“就像穆海德沒有真正信任過他一樣,”孟緒初輕聲說:“他又真的那么相信穆海德嗎?”
孟闊眼睛一亮:“所以你只是想裝模作樣鬧一鬧?”
孟緒初贊許地點點頭:“穆世鴻瞞著穆海德,肯定也不敢把事情鬧大,所以今天有沒有結果其實都不重要。”
他說:“只要他不敢確定我真的什么都沒找到就夠了。”
孟闊用力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孟緒初嘴角微微溢出笑意,卻又像受不了海面的潮濕似的蹙了蹙眉。
他掩唇咳了兩聲,繼續交代道:“等下你親自帶人去倉庫檢查,凡是在碼頭工作過的都不許跟進去,讓安保部的好好在外面守著。你們就按平時檢查的流程來,每一箱都打開看看就行,不用浪費太多時間,查完把倉庫鎖了,直接送進工廠里。”
他越說嗓子越啞,像被風嗆到了似的,捂著嘴咳了起來,咳嗽牽動胸腔,又不得不再用另一只手按住肋骨,彎了彎腰。
當總是挺拔的脊背驀然塌了下來,他才終于顯出一絲勉強支撐的模樣,像一株被狂風刮得彎著的柳樹,削瘦的肩膀小幅度抖動著。
江騫托著他的腰,另一手撐在胸前,在外套遮擋下輕輕給他揉著胸口,終于出聲打斷:“行了,有什么話等下再說,現在風太大了。”
通常情況下,江騫不會干涉孟緒初的任何行為和選擇,就像孟闊說的那樣,他總是站在孟緒初身邊不發言不表態,頂著一張死人臉對一切都漠不關心。
只有當他覺得孟緒初逞強太過,身體狀況告急時,才會露出很不滿意的神情,強硬打斷他正在做的事。
比如現在。
孟闊心里也緊了一下,連忙去扶孟緒初:“對不起對不起,哥你怎么樣?……怪我怪我,我不該纏著你說這么久的……咋還咳啊,嗆著了還是怎么的……”
孟緒初一時說不出話,撐著江騫的手臂不由自主抓緊了他的袖子。
江騫臉色沉得厲害,他一早知道孟緒初根本就沒打算真的找出穆世鴻犯法的證據,走這一趟更多是為了后面和穆海德打心理戰。
他原本就不贊同孟緒初這個時候出門的,如果孟緒初征求他的意見,他一定會堅定的反對。
對他來說,沒有比孟緒初身體更重要的事。
但事實上,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更改不了孟緒初的想法,尤其在關于林承安的事上。
那個收養了孟緒初,撫育他長大,帶給他前半生唯一一點近似于父愛的男人。
就像江騫執著地要來到孟緒初身邊一樣,孟緒初也有自己無論如何也一定要堅持弄清的事。
孟緒初咳得有點狠,幾乎整個身體都掛在江騫身上,靠江騫支撐著不蹲下來。
從孟闊的視角看,大概只會覺得他是被風嗆厲害了。
只有江騫,因為托著他的胸口,胸腔每一次震動的頻率都會隔著衣料傳進手掌——江騫才知道他咳嗽其實早就止住了,一直站不起來,只是因為肋骨太疼。
這種緊密相貼的顫抖甚至在江騫心里想牽出一團無名的怒火,讓他手臂肌肉不自覺繃緊。
他視線久久停留在孟緒初彎折的脊背上,最終還是不忍心似的嘆了口氣,輕輕抹掉他眼尾的生理淚水,“怎么樣,能不能緩過來?”
“沒事……”孟緒初啞著嗓子擺擺手,費力喘息了兩下,重復道:“沒事。”
他接過孟闊遞來的紙巾,而后終于撐著腰緩緩站直,隨手抹了把眼睛,“現在不交代清楚,等下也沒多少機會了。”
遠處響起沙沙的腳步聲,踩在柔軟的沙礫上并不明顯,卻十分雜亂,顯然來的人還不少。
江騫偏頭看了眼,只見分管碼頭的劉經理帶著一大群人急匆匆趕來,個個神色張惶。
孟緒初攤開紙巾擦拭手指,最后對孟闊交代道:“怎么查你自己安排,只要記住別讓他們再有接觸到這批材料的機會。”
他垂著眼,長睫根根分明,碼頭的探照燈投下紅的、藍的光柱在海面漂移,又循著波浪拍打在他在臉上,把他毫無血色的臉映出一種奇異的美感。
孟闊略微頓了頓,似乎琢磨出了什么,沉著地一點頭:“我明白了。”
·
宴會廳里。
秘書小心翼翼合上休息室的門,轉頭就被穆世鴻一腳踹在了小腿上,劇痛漫開,讓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板上。
穆世鴻暴躁地扯開領帶,“怎么回事?!他怎么會跑到那里去?!”
秘書連跪都不敢在地上跪太久,扶著劇痛的膝蓋站起身,立刻回復最恭謹的姿態,頷首半彎著腰,哆哆嗦嗦開口:“不、不清楚……劉經理突然來的消息,說是臨、臨時抽查……但帶的人還不少……”
“他人多我們人就少嗎?!”穆世鴻猛地指著秘書的鼻子:“我花這么多錢你們就是這么給我辦事的?他來就放他進去?不知道攔嗎?!”
“攔不住啊老板!”秘書都快哭了:“別說孟院長職比您高,本部一切他都可以過問……而且他們、他們甚至連手續都是齊全的,咱們根本沒法——”
嘭!
又是一陣噼里啪啦,穆世鴻踹翻一張凳子,椅背轟倒撞向桌角,震得花瓶抖動墜落碎裂一地。
小秘書驀地閉嘴,不著痕跡往邊上躲了躲,以免被碎片誤傷,膽戰心驚看著地上的一片狼藉。
“老、老板……”好一會兒,秘書才小心跨過地上的碎片,試探著上前,“您也別太擔心,這事兒雖然突然,但孟院長他們估計也是剛得到的消息。”
穆世鴻叉著腰,還因為盛怒而喘著粗氣,聞言斜著瞥了秘書一眼:“怎么說?”
“您看啊,要是他們一早就知道,按孟院長的性子,起碼得早早安排人私下守著,船一到岸直接出來抽查,這樣才能確保萬無一失啊。”
秘書說:“可是他沒有,孟院長為什么放棄明明可以萬無一失的打算,是他不想嗎?”
穆世鴻暗暗琢磨:“緒初確實不是急躁的人……”
“對啊,”秘書趕緊道:“所以他今天這么鋌而走險,只能說明他們應該是不久前才得到的消息,為了驗證真假花了點時間,所以來晚了……”
“再說……”秘書看著穆世鴻的臉色:“別人不清楚今天什么日子,咱們還不清楚嗎,孟院長說什么也得出口氣啊!”
秘書的話讓穆世鴻臉色驀地變了變。
他當然知道是什么日子,他親愛的哥哥可是好幾天就開始借這個機會找孟緒初不痛快了。
事都是穆海德干的,孟緒初卻全報復在他身上!
秘書接著道:“不過您放心,他來的時候貨我們都已經卸完了。”
他使盡渾身解數寬慰穆世鴻,把他勸著坐下喝了口茶。
穆世鴻端著茶杯,沉著臉問:“卸完過后檢查了幾遍?確認他們什么也找不到嗎?”
秘書臉色一下子難看起來。
穆世鴻瞇起眼睛:“說話!”
“這,”秘書頃刻間汗下來了:“他、他們動作很快,劉經理想方設法也沒拖住太多時間……所以、所以還來不及檢查……”
秘書越說聲音越小,到最后甚至不敢去看穆世鴻的臉。
果然話音剛落穆世鴻就摔了杯子,蹭地站起身一腳踹上沙發:“沒檢查?!沒檢查你好意思讓我放心?我把心放去哪里?放你身上嗎?!”
秘書欲哭無淚:“可可可貨好歹都卸了,他他他們就算查也不一定能有收獲……”
“你也說知道不一定?”穆世鴻暴怒:“這是能出意外的事嗎?!啊?!”
秘書哆哆嗦嗦不敢再說話。
穆世鴻叉著腰來回轉悠,大概是憤怒緊張到極致,竟然笑了出來,笑得連連搖頭。
“果然,果然啊……”他仰著頭不知道在感嘆什么:“壞事都我做了,鍋都我背了,果然什么也都是沖著我來,孟緒初要搞死我,他倒真就高高掛起了……”
秘書聽得云里霧里,“……您說什么?”
穆世鴻笑聲逐漸止住了,在茶幾上緩緩坐下來,“他怎么知道的?”
他自言自語般凝望著虛空,臉色逐漸陰冷:“他怎么會知道……”
·
碼頭外監工的雨棚內,塑料簾放下,勉強擋住了呼嘯的海風。
劉經理提著熱水瓶咕嚕咕嚕往紙杯里倒著水,賠笑地遞給孟緒初:“孟院長您喝點熱水暖一暖。”
孟緒初笑著接過來:“辛苦劉經理了。”
“哎喲哎喲我哪里辛苦啊,”劉經理連連擺手:“倒是您,夜黑風大的還難為您跑一趟,今兒降溫可別凍病了。”
“沒那么嚴重。”
“主要這棚子簡陋不抗風,我們皮糙肉厚的在這兒歇歇腳沒什么,您跟我們可不一樣,”劉經理笑著:“您看您嘴都凍紫了,這樣要不去我辦公室坐坐?那兒有暖氣您待著能舒服點兒,這里有我們看著就行了,都是長年在碼頭干活的,給小闊哥幫把手動作也快些。”
孟緒初捧著紙杯,一口沒喝,在掌心滾了滾,玩笑般說道:“劉經理你很不想我在這里啊?”
劉經理尷尬一秒,立刻用更夸張的笑掩飾:“哎喲瞧您說的,我也是擔心您身體啊!海邊風又大氣溫又低,萬一凍著您我多過意不去。”
孟緒初笑著垂下眼睛,長長的睫毛掩下來,將眼底情緒悉數掩盡。
劉經理只能看見他微微上揚的眼尾,和輕輕抿著的沒有血色的雙唇,卻半點拿不準他在想些什么,心里不由地更加打鼓。
等了許久沒有下文,只等到孟緒初對他略一擺手:“你先出去吧。”
他聲音很輕,態度卻很堅決,劉經理頓了頓,想要反駁也卻找不到借口,只得不情不愿退了出去。
現場安靜下來,監工用的臨時雨棚極其簡陋,海風刮過棚頂發出唰唰的響聲,像要把這片薄薄的塑料簾子一并卷進海里。
孟緒初低頭凝視著手里的水杯,水波輕微晃動,倒影出他的一只眼睛。
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這么出神地看著,直到水溫逐漸變低,杯沿的氤氳的熱氣漸漸消失。
江騫一言不發將紙杯從他手里抽走,把冷卻的水隨意倒在沙地上,轉身去拿熱水瓶。
孟緒初這才終于抬起頭,像從某種沉思中回過神,看著江騫沉默的背影。
“江騫。”他試探著叫了一聲。
江騫停下腳步,回過頭看向他,神情看不出什么異常。
孟緒初眼神卻很耐人尋味,朝他招了招手:“別倒水了,過來。”
江騫稍一停頓,還是聽話返回他身前,只是仍然沒有放下手上的水瓶和紙杯。
雨棚里什么都很簡陋,全部設施只有一張折迭桌和一把折迭椅,還有頂部吊著的一只昏暗的燈泡。
椅子很矮,孟緒初坐在上面需要高高仰起頭才能和江騫對視,只一會兒就覺得很費脖子。
他不得不再開口:“你蹲下。”
這次江騫卻沒動,只垂眸注視著他,灰藍的瞳孔下神情極為復雜。
孟緒初靜靜和他對視了一會兒,終于也沒忍住嘆了口氣,撐著桌角要站起來。
只是他早就凍僵了,潮濕冰冷的水汽肆無忌憚往骨頭縫里鉆,像插進一根根細小的冰針,讓他每動一下都鉆心的疼,半邊身體都是酸麻的。
孟緒初不著痕跡地蹙了蹙眉,微微抿緊了雙唇。
下一秒肩膀被人按住,江騫稍微用了點力把他按回椅子上,“坐好。”
孟緒初原本都抬起來了一點,被這么猝不及防按回去,甚至彈了一下,再抬頭臉上罕見地露出一點茫然的表情。
棚外海風還呼呼吹著,頭頂吊燈不斷搖晃,江騫的影子也在孟緒初臉上左右晃動。
孟緒初仰起頭時眼睛的形狀很漂亮,眼尾微微上揚,眼珠又大又亮,像在圓圓的眼眶里盛了一顆黝黑的的珍珠,和他平時斜著眼梢俯視他人時,是截然不同的神情。
難怪他從來不愿意仰著頭看別人,江騫腦子里突兀地冒出了這個念頭。
大概是因為他自己也很清楚,他仰頭看人時眼睛很圓。
而這會讓他看起來年紀很小,對于本就年紀輕輕身處高位的孟緒初來說,這個角度只會極大程度降低他的威懾力,讓他更加難以和穆海德那幫老家伙周旋。
也不知道怎么的,江騫的心一下子軟塌了下來。
他按在孟緒初肩上的手掌不自覺上移,擦過孟緒初的眼尾,又托住他的后腦,在微涼的發絲上很輕地揉了揉。
他嘆了口氣,蹲下來,握住孟緒初的手,用體溫把僵硬的手指捂熱,輕聲問:“怎么了?”
孟緒初沒有抽出手,他其實也很需要江騫這個人體暖爐,比什么熱水好用不知道多少倍。
于是他直視江騫的眼睛,直截了當道:“你是不是在生氣?”
江騫一怔:“我嗎?”
他似乎沒想到孟緒初會這么直接地問,又或者說他沒想到孟緒初會注意到。
孟緒初抿著唇,默不作聲看著江騫,兩只眼睛都明晃晃寫著:不是你還能是誰,這里還有第三個人?
“你從出門起就不怎么說話了。”少頃,孟緒初低聲道。
江騫眼神動了動,他確實不愛看孟緒初總是逞強,如果平時就算了,但他很清楚孟緒初大概從出門起,身上就開始疼了。
直到現在……江騫輕輕攏著他的手指,只從體溫就能猜到他現在應該已經疼得不太能動了。
偏偏這個人從頭到尾都一聲不吭。
如果非要江騫說,比起生氣,他更多是心疼到有點煩悶,卻又知道自己改變不了孟緒初的想法而感到無可奈何。
孟緒初不清楚江騫的心理活動,見他一直不說話,逐漸感到頭疼,不知道該怎么辦。
實在是江騫很少對他表現出這種樣子,江騫不像孟闊,孟闊要是生氣,孟緒初只需要多夸他幾句,他就能滿血復活。
可如果江騫生氣該怎么辦?
孟緒初以前沒想過這個問題。
可現在這個問題結結實實擺在了眼前。
要哄嗎?
這該怎么哄啊……
孟緒初頭一次覺得焦頭爛額。
“剛才確實有點生氣。”就在孟緒初糾結到不知道該怎么辦時,江騫忽然開口。
但他緊接著就道:“現在已經好了。”
孟緒初一愣,有點反應不過這個走向,眨了眨眼:“……這么快啊?”
江騫點了點頭,神情仍舊很認真:“我沒猜錯的話,你剛才應該在盤算要怎么哄我。”
孟緒初眼神不自在地動了動,卻被江騫按住額角,抬起頭被迫對視。
“我沒想到你居然這么在意我!”
江騫像是突然打開了話匣子,自言自語一般絮絮叨叨地說著:
“連我那么細微的情緒都能注意到,竟然還會愿意哄我,原來我在你心里的分量居然這么重。我一直以為我還不如衛生紙那只狗……”
“突然太幸福,一下就沒辦法生氣了。”
“真的寶貝,我現在心跳得特別快,你要摸一摸嗎?”
“…………?”
這下孟緒初徹底呆住了。
他怎么都想不到,江騫那一張面無表情甚至兇巴巴的面孔下,居然充斥的是這樣的心理活動。
居然還就這么大言不慚地講出來了!
孟緒初突然懷疑自己到底認不認識真的江騫,江騫為了在他面前裝成一個正常人,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啊……
他呆坐在原地,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卻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按照江騫說的,將手掌貼到了他的左胸口。
果然跳得很快,體溫伴隨心跳源源不斷地傳進掌心。
孟緒初心驚了一下,耳根都開始發燙。
他張了張嘴說不出話,卻見江騫突然皺了皺眉,不知道又要抒發什么心情。
孟緒初心里猛地竄起一陣不好的預感,立刻想要捂住江騫的嘴,但為時已晚。
——“我突然又后悔了。”
果然江騫開口了。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感受孟緒初微涼的體溫在那里經久不散地盤旋,似乎極度震驚孟緒初居然這么聽話,讓做什么做什么,讓摸哪里摸哪里。
緊隨這種震驚而來的,就是得寸進尺和欲求不滿,在他臉上表現為極其懊悔的神色。
“我應該再假裝更生氣的。”他說:“然后騙你多親我幾下。”
第66章
夜風呼呼刮著雨棚,某一時刻外面哄鬧起來,人聲高低起伏喧雜吵嚷,大概是孟闊那里完事了。
孟緒初在響聲中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的手又被江騫按住了。
手背是江騫源源不斷傳來的體溫,掌心是他強有力的心跳,而這個人嘴雖然閉上了,卻好像還在用心跳一刻不停地抒發感情。
孟緒初震驚過后,漸漸感到一陣無奈。
“你……”他嘆了口氣,欲言又止,“知道什么叫做含蓄嗎?”
“知道啊,”江騫自然而然的:“但你又不喜歡含蓄的。”
“?!”孟緒初睜大眼:“我什么時候……”
說著立馬又意識到不對,當即閉嘴。
江騫知不知道含蓄,和孟緒初喜不喜歡含蓄有什么必然的聯系嗎?
“你……”孟緒初張了張嘴說不出話,最終只能搖了搖頭:“算了,但你那些心理活動以后別再一股腦說出來了。”
江騫眉梢一挑:“不讓說的意思是,要我直接做?”
“……?”
“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
“江騫!”
孟緒初臉色徹底沉了下來,一把抽出手給江騫推開,靠拒絕接觸來掩飾羞惱。
江騫在慣性下向后仰了仰,而后又將孟緒初的手捉回來,“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他忍不住笑起來:“聽起來外面差不多了,出去看看吧,早點解決了也好回家。”
孟緒初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最終還是把心思放在了正事上,沒跟他過多計較。
江騫起身將紙杯扔了,熱水瓶放回原處,回頭見孟緒初自己撐著折迭桌站了起來。
他動作很慢,似乎身上的每一處關節都有些卡頓,讓他的行動無法像旁人那樣流暢自如。
剛直起腰準備邁出一步,孟緒初忽然停了下來,他眨了眨眼,又皺了皺眉,下一秒猛地跌坐了回去。
江騫差點摔了水瓶,連忙上前拉了他一把,堪堪讓孟緒初坐穩在椅子上。
他臉上的笑徹底收了回去,扶著孟緒初的肩連聲道:“怎么了?頭暈嗎?還是哪里不舒服?”
孟緒初垂著頭,一手撐著膝蓋,雙眼緊閉腰彎得很低。
江騫等了一會兒,見他一直不說話心里開始七上八下打起鼓,輕輕撫著他的脊背:“寶寶?到底哪里難受?”
孟緒初耳邊嗡嗡作響,他坐的折迭椅太矮,幾乎只能算一只小馬扎,坐太久后突然站起來,后果就是腦供血不足,眼前直接黑了一瞬。
心臟還在突突地跳,眼前黑霧沒那么快散盡,耳邊聲音也忽遠忽近,江騫似乎非常急切地在跟他說話。
孟緒初咬牙緩了緩,感到視線勉強清晰一些后,長長呼了口氣。
“沒事……”他聲音還很虛,在江騫手背上很輕地拍了下:“沒事,起猛了……”
·
孟闊提著一只黑色手提袋從最后一個倉庫出來,嫌棄地拍拍自己身上灰,劉經理立刻相當有眼力見地遞來一沓紙巾。
孟闊裝模作樣點點頭,夸了句:“不錯。”
劉經理兩只瞇瞇眼都笑沒了,又殷勤地幫孟闊拍拍領子:“小闊哥這是哪里話,你這大衣不便宜吧,可別給弄臟了,就說這種小小的檢查哪用您親自進去,交給我們就好了呀!”
孟闊盯著他看了兩眼,忽然笑起來:“交給你?”
劉經理不知道他這個笑什么意思,還是硬著頭皮舔著臉:“嗯啊。”
孟闊于是又多看了他幾下,笑得更厲害,叉著腰哎喲了幾聲,意味不明地擺了擺手。
遠處出現兩道人影,在碼頭晃動的探照燈下,時而被拉出很長的影子。
孟緒初仍然雷打不動地用一只手虛掩著口鼻,雙眼在海風的侵襲下半瞇著,衣擺被吹得老高,整個人瘦削挺拔,正以不疾不徐的速度朝這里靠近。
孟闊神色忙正經了些,快步迎上去,卻發現此刻江騫和孟緒初之間的距離比以往近很多。
不管私下如何,外出的時候,江騫通常都很有扮演下屬的自覺,在外人面前通常和孟緒初保持著一臂左右的距離,不遠不近跟在他身后。
可現在江騫卻幾乎是貼著孟緒初的肩站著的,停下來后,兩人肩膀重合,乍看之下孟緒初就像是靠在江騫身上的。
而江騫臉色也很臭,是那種很熟悉的,拗不過孟緒初又拿他沒辦法又忍不住擔心的模樣。
孟闊心立刻提起來一點,眼神像帶了激光似的,在孟緒初身上飛速掃描:“你怎么了?”
孟緒初略一搖頭:“沒事。”
江騫沒有感情的聲音響起:“嗯,只是暈了幾分鐘。”
“啊?!”孟闊大驚失色。
“——呼,孟、孟院長……”劉經理終于也逆著風跑了過來,糊了滿嘴的沙子連連呸了幾聲,滿臉堆起笑:“既然都查完了,您看要不咱找個地方坐下聊聊?”
孟緒初體貼地給了張紙讓他擦擦汗,卻沒有回應他的提議,反而又問了孟闊一遍:“都查完了?”
孟闊點點頭:“對。”
他說著面露猶豫,仿佛是礙于劉經理在場,有什么話不方便繼續講,聲音突兀地頓了頓,而后掩住嘴唇,附在孟緒初耳邊說了句什么。
劉經理一顆心當即懸起來,像是生怕孟闊說出去什么似的,眼珠子在兩人臉上滴溜溜轉,恨不得湊過去一起聽。
一句話孟闊足足說了好幾秒,說完后放下手時,劉經理額頭都冒出了汗。
因為他看見孟緒初在聽過以后,神色變得更加難以琢磨。
孟緒初臉上沒什么表情,面部肌肉相當松弛,只有眼簾微微垂著,讓人看不清眼底神色,從而愈發生出一種未知的焦慮。
“孟、孟總?”劉經理試探著喊了聲。
孟緒初沒分給他半個眼神,像做出了某種決定似的,對孟闊說:“都封起來吧。”
孟闊點頭應下。
劉經理卻大驚失色:“什么?!封?封什么,為什么要封?!”
孟闊沒跟他搭腔,直接按照孟緒初的吩咐朝遠處一抬手,倉庫外的工人們接到指示立刻迅速地將所有倉庫大門封鎖起來。
“不是、不是……這是做什么啊?!”劉經理汗都下來了,連忙阻止,卻被保安架著攔了出去。
他焦灼地扭頭,卻見孟緒初早已走出去一截,仿佛已經交代完了所有事情,要打道回府。
劉經理來不及多想連忙跑上去,顧不得被江騫掀翻的風險,直接拽住孟緒初的衣袖。
果然下一秒就被江騫擰住胳膊,劇痛炸開,這個兇神惡煞的保鏢也不知道吃錯了什么藥,半點力氣都沒收,劉經理瞬間覺得自己胳膊要斷了。
還好孟緒初制止了一下,江騫才勉強收了些力。
劉經理痛得腿打顫蹲下來,差點直接跪地上。
孟緒初還是那副既溫和又冷淡的模樣,理了理被抓出褶皺的衣袖,自上而下俯視他:“還有什么事嗎,劉經理?”
劉經理撐著大腿站起來,還想下意識去攔孟緒初,手剛伸出去就被某人凌厲的視線嚇得憋了回去。
“那、那什么孟老板,您別急著走了,真的,咱們有什么好商量嘛,”他搓著手打商量:“您看一晚上大家凍得不行,不如這樣,我做東,咱們去吃點什么暖暖?要有什么問題大家坐下來聊嘛!”
“聊?聊什么?”孟緒初反問,“我們有什么需要商量的嗎?”
“這……”劉經理滿肚子的話堵在喉嚨里,不好多說也不敢直說,急得抓耳撓腮:“孟老板,我也就是個打工的,您行行好,別為難我。”
孟緒初笑了:“你是誤會什么了嗎劉經理,我沒有要為難你,現在封起來只是為了方便運去工廠,畢竟這批材料兩天后就要用了。”
他低頭看著劉經理,視線很輕,眼眸很亮,卻莫名讓劉經理打了個寒戰:“還是說……你覺得有什么事情是可以被我為難的嗎?”
劉經理臉色一僵,這才意識到自己在驚慌下有些失態了。
他勉強笑了笑,竭力放松緊繃的姿態,“沒,當然沒有,只是我們這些底下給人打工的,總會擔心自己出了什么差錯嘛……畢竟上有老下有小,萬一不小心丟了工作,那一家人都沒飯吃了……”
他賠著笑,一番話說得言辭懇切,孟緒初靜靜聽著,仿佛也真的理解了他的不容易,極富同理心地點了點頭,“既然這樣,那你就別操心了。”
孟緒初微笑道:“這些材料我會讓人運走的,現在簽了字上了封,劉經理你這一環也算做完了。至于兩天后這批材料怎么用,你們穆副總要是有想法,肯定也會自己來找我的,你說是吧?”
劉經理愣了一下,眉毛微微皺起,似乎在琢磨孟緒初話里的意思。
孟緒初不再多說,由他自己去想,略微點了點頭就帶著江騫轉身離開。
遙遠的海岸線上,兩人的身影越來越小,天空飄起了雨絲,江騫從其他人手里接過一柄黑傘,撐開罩在了孟緒初頭上。
他微微向后一撇,余光里劉經理捧著手機焦急地沖另一頭講著什么,還時不時往他們這里瞟。
江騫收回視線,在孟緒初耳邊低聲問:“這樣就夠了嗎?”
孟緒初眉梢一挑,反問:“你覺得不夠?”
江騫不置可否,就見孟緒初停了下來。
黑傘遮擋下,孟緒初半張臉都陷在陰影里,淡色的嘴唇被探照燈游蕩的燈光照亮。
他沖江騫勾了勾手指。
江騫順從地俯下了身。
“……他說兩天內您自己會去找他——”劉經理焦急的話音戛然而止。
細雨蒙蒙中,他瞇起眼睛看著前方,遠處人影綽綽中那頂唯一的黑傘尤其顯眼,傘下兩人正低頭耳語著什么。
某個瞬間探照燈移過來,紅藍光束照亮孟緒初瘦削的下頜,傘面晃動,劉經理看見了江騫的眼睛。
他猛地捂住嘴,驚愕地對電話對面說:“不、不太對老板……他還在向江騫吩咐什么事情……”
“不知道,隔太遠聽不見……”
“江、江騫愣住了!……江騫都被說愣了!”
·
孟緒初確實凍得不輕。
回去后吃了半碗雞湯面,又泡了二十分鐘的熱水澡,躺上床后不一會兒手腳又開始發涼。
每一寸骨頭都很痛,冬天在海邊吹幾個小時的風,對他來說簡直是酷刑。
濕冷的海風夾著細雨扎進骨頭里,就像扎進無數細密的冰針,熱水泡不化逼不出,一刻不停地研磨著他的骨頭。
肩膀、手臂、肋骨、小腿,沒有一個地方是舒坦的。
江騫給他上上下下熱敷了一遍,收效仍然不太好,孟緒初的肩膀小腿都是腫的。
猶豫片刻,江騫撤下了熱敷袋,直接在床邊坐了下來。
孟緒初試探著掀起眼皮,意外地沒從對方臉上看到兇巴巴要吃人的表情。
江騫一反常態異常平靜,不僅沒有對他逞強外出的行為表達不滿,回家后甚至沒有提過半句,就這么任勞任怨地幫他做熱敷。
要不是身上實在太痛,孟緒初都差點舒服地直接睡過去。
但也多虧了疼痛拉扯神經,孟緒初一直保持在清醒的狀態,從而也對這種反常產生了警惕,蹙眉狐疑地打量著江騫。
“一直看我干什么?”江騫問。
“你有點奇怪。”孟緒初說。
“怎么奇怪。”
“我以為你會生氣。”孟緒初直截了當。
“這個啊,”江騫淡淡道:“所以你也知道自己很不愛惜身體?”
孟緒初垂下眼睛不說話了。
他縮在被子里,全身被裹得嚴嚴實實,按江騫的意思是不讓透風,于是只有一雙眼睛露了出來。
現在這種連眼睛都閉上了回避交流的樣子,就像是躲進殼子里的蝸牛,或者鉆進草叢里的兔子。
江騫差點被他這副模樣氣笑,想著要不就說他兩句也好讓他長長記性。
可孟緒初現在看著又實在很虛弱。
他自己不說,但額頭上疼得出了汗,臉色也很難看。
江騫看著看著就說不出任何重話,醞釀半晌,最終也只是伸出手輕輕替他把額頭的細汗擦掉。
“我當然不生氣。”他仔細琢磨了片刻,忽然找到了另一種角度,“其實我現在還挺開心的”。
孟緒初抬起眼,眼中警惕更甚:“為什么?”
江騫卻笑起來,彎腰趴到床邊,和孟緒初相隔咫尺。
這么近距離地看,孟緒初的眼睛很像被暖光照得剔透的寶石,睫毛是細密的影子,撓著眼底的皮膚,也抓撓著江騫的心臟。
江騫勾起嘴角,用一種很不善良的笑容凝視著孟緒初,輕聲說:“畢竟你現在這個樣子,只能我抱著你睡了。”
孟緒初倏而睜大眼。
江騫笑意更深:“一直到身體好起來前,”他頓了頓,“或者天氣好起來前,都只能抱著睡。”
孟緒初怔愣幾秒,隨即像是被他的腦回路硬生生氣笑了,不可思議的:“你……”
江騫沒給他把話說完的機會,下一秒,捏著他的下巴徑直吻了下去,在孟緒初倉促地驚呼下,毫不費力地撬開了他的齒關。
“你……”孟緒初甚至短暫窒息了一瞬,在唇齒交鋒間艱難道:“你又發什么神經!”
江騫沒有響應,只略微松開了他,“你沒做好準備,呼吸亂了。”
他托起孟緒初的后頸,揉了揉他的胸口,等他呼吸順暢些后,再次俯身咬住了他的嘴唇,在孟緒初逐漸戰栗的喘息中親親他的鼻尖,又親親他的耳垂。
“不是你說的嗎,我的心理活動不用說出來,要直接做。”他帶著笑音說。
“你說的,你不喜歡含蓄的。”
作者有話要說:
初初:???呸!
第67章
江騫沒臉沒皮非要湊上來一起睡,孟緒初被他纏得別無他法。
他身上還很痛,原本以為今晚大概沒得睡了,或者至少得疼到大半夜。
誰知道江騫陣仗搞得大,最后卻只是過了過嘴癮,裝得禽獸不如親了他好一會兒,爬上床后卻溫順了下來,只把他嚴嚴實實抱住,不再有其他動作。
孟緒初還沒喘勻氣,只感覺世界突然就靜了下來,腦袋像被橡皮擦擦過一樣空白。
他眨了眨眼睛,已經看不見江騫的臉了,江騫把他抱得很緊,他臉頰貼在江騫頸側,入眼只有他流暢緊實的肩頸線條。
他們胸膛緊緊相貼著,體溫不斷透過衣料傳來,連心跳也漸漸要融為一體。
“早這么聽話不動不就好了。”江騫在他耳邊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背,“睡吧。”
他聲音像哄孩子一樣輕,說出的話卻很沒正行:“雖然你喜歡來猛的,但鑒于你現在顛一顛就要散架的身體,我們還是稍微含蓄一點。”
“等以后多吃點肉長胖一點,身體好一點,我們再玩別的。”
“放心,我一定記得住。”
……
孟緒初閉著眼都忍不住翻白眼,但不知道是太累了,還是對江騫這種間歇性話多的精神狀態免疫了,他竟然能夠做到波瀾不驚,只一動不動裝死。
畢竟憑心而論,江騫的體溫真的很舒服,市面上暫時還買不到這種巨大人形恒溫暖手寶。
只為這一點,孟緒初就愿意暫時賦予這個暖手寶極大的耐心,忍耐他攜帶的那部分亂七八糟的語言功能。
孟緒初被江騫抱著,眼皮逐漸開始沉重,江騫的話音越來越遠,變成了某種不太清晰的白噪音,孟緒初終于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竟然一夜無夢。
再次醒過來,還是因為床上溫度又變得冷了。
江騫已經不在他身邊,孟緒初在指尖逐漸冰涼的趨勢下悠悠轉醒。
房間里仍舊昏暗,厚重的遮光窗簾緊緊閉著,有一瞬間孟緒初甚至反應不過來,這是第二天的早上還是晚上。
身上的酸痛減輕不少,他翻了個身蜷縮起來,抱住膝蓋,難得想要賴一次床。
管他早上還是晚上,再睡一會兒吧,孟緒初搓著指尖想到。
忽然他頓了頓,繼而睜開眼,直直看向自己空落落的手指——他的戒指呢?
孟緒初猛地清醒,終于徹底睡意全無。
他翻身坐起來,在床頭翻找了一圈,一無所獲,正要下床時門被推開了。
江騫拿著一只水杯進來,見狀立刻快步上前,制止了孟緒初的動作。
“怎么了?”他隨手將水杯一放,扶住孟緒初的肩膀:“要找什么,還是有什么事?”
孟緒初看上去有點急,頭發亂糟糟的,衣領也松松垮垮向一邊歪著,顯然是著急忙慌地想干什么。
“你看見我戒指了嗎?”孟緒初說。
“戒指?”江騫眉梢一挑。
“就是我一直戴的那個紅寶石。”孟緒初說著,覺得江騫這表情不像知道的樣子,又掀被子要下床。
“別急別急,”江騫連忙攔住他:“我知道我知道,在我這里,你別慌。”
孟緒初這才安靜下來。
江騫稍稍松了口氣,將孟緒初的腿塞回床上,拉上被子,又把他睡衣的衣領正了正,從衣兜里摸出那枚紅寶石戒指。
“你昨天洗澡放在浴缸旁邊忘了拿,”江騫說:“我幫你收起來了。”
真正看到戒指再次出現,孟緒初才算放下了心,從江騫手上接過來,攥進掌心。
他這個樣子顯然是相當在意這枚戒指。
可江騫卻感到有些不明白,據他所知,這戒指是當初海難后,穆海德送給他的,名義上是謝禮,實則為作秀。
大肆張揚感謝孟緒初救他一命,實際上只是想掩飾自己拉孟緒初擋槍的事實,還想讓外人以為他有情有義,把這件事當做佳話傳揚。
所以孟緒初應該不會太喜歡這枚戒指才對。
就算為了應付穆海德不得不一直戴著,也不應該在誤以為丟失時露出過分緊張的神色。
江騫這么想著,也就這么問出了口。
孟緒初先是怔了怔,而后才緩緩開口:“我本來也沒打算戴的。”
最開始,這枚戒指只是靜靜躺在他抽屜的最后一格,就像江騫說的,他不喜歡這種穆海德用來作秀的東西。
但是林承安看見了。
當年海難后,林承安把他從索馬里接回來,他還斷斷續續病了一個月,每天只能躺在床上。
林承安把戒指從抽屜底下翻出來時,是傍晚,那天陽光很好,大片大片金色的余暉從玻璃窗里鉆進來,灑在他的手上。
那枚戒指卻很暗,好像連陽光也透不進去,在林承安手上顯出飽滿的,昏暗的,凝固的形狀,像一滴血。
林承安在床邊坐下,溫柔地俯下身,問他:“不喜歡這個嗎?”
孟緒初剛打了止痛針,傷口撕裂的余韻尚存,看到這個戒指就會想起穆海德是怎么把自己當成人肉盾牌的。
當時兇相畢露,轉眼回來卻又裝成慈眉善目的樣子,送給他昂貴的禮物。
孟緒初越看越覺得傷口疼,抿著唇一言不發撇開視線。
林承安嘆了口氣,自言自語般:“這是個好東西啊。”
“我是費了很大力氣才找到這么好的寶石。”他輕聲說:“那個賣家告訴我,這是他們的傳家寶,只要一直戴著,就能保護主人永遠平安。”
孟緒初眼神動了動,他知道林承安一直是這種有點天真的人,會相信賣家為了兜售商品而編的各種好聽的話。
但孟緒初不信這些,從記事起就不信。
可他也無從反駁林承安。
畢竟如果林承安不是這么善良到天真,如果林承安是他這種生來就自私自利的人,那他也不會收養自己了。
孟緒初不會有命活到現在,也不會知道原來世界上真的會有絕對善良的人。
林承安笑了笑,坐在床邊低著頭,眼神很溫柔,他像是看穿了孟緒初的想法卻不甚在意:
“我當時很喜歡這枚戒指,所以你林阿姨結婚的時候,我送給她當禮物。”他說著,卻有些遺憾地搖搖頭:“你林阿姨也很喜歡,喜歡到舍不得戴,一直放在首飾盒里,直到她去世……”
他仿佛陷入了某種回憶,眼里有很深的悲傷:“直到去世,她都沒戴過幾回……”
當時林承安坐在孟緒初的床邊,怔忪地對著虛空凝視了很久,然后才對孟緒初說:“既然董事長送給你了,你就收下吧。”
他愛惜地撫了撫孟緒初汗濕的額角:“這個東西沒能保護她的平安,但無論如何,我希望你能平安。”
空氣中是久久的沉寂。
孟緒初把戒指戴回食指上,現在的房間很昏暗,和那個滿是金色夕陽的傍晚截然不同。
紅寶石卻一如既往的飽滿欲滴,像懸在手上的凝固的血珠。
“所以也沒什么理由。”孟緒初低著頭,若有若無撫摸著微涼的寶石,“他讓我好好戴著,那我就好好戴著。”
·
兩天后,深夜。
少有人往的后門被打開,穆世鴻戴著黑色鴨舌帽,穿著長長的黑色風衣,豎起領子擋住半張臉,在孟闊的帶領下幽靈般飄進了孟緒初的房子。
孟緒初坐在茶桌前等他,窗外月影映著枯樹枝,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紋路,他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淡平和。
他從小就是這種眼神,從十歲出頭林承安把他領回家,穆世鴻見到他的第一眼,就是這樣的眼神。
只是那時候歲數小,看上去總有些小大人似的違和,遠不如現在這張面孔相得益彰。
長開了,成熟了,坐在窗邊時,氣質有種的月影般的寧靜深遠。
只可惜穆世鴻現在沒工夫糾結孟緒初長大后的容貌與兒時的差別,他摘下帽子砰地坐到對面椅子上,毫不客氣地打破此刻幽靜的畫面。
“說吧,你找我有什么事。”他沉沉開口。
孟緒初笑了笑,把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不是二伯你來找我的嗎?”
穆世鴻深吸一口氣:“沒必要再打啞謎了吧,你不就是等著我來嗎?”穆世鴻開門見山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孟緒初沒說話,稍稍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輕盈地掃過穆世鴻疲憊不堪的面孔。
周年慶典的晚上在碼頭虛晃的那一槍,多少還是起到了效果,短短兩天穆世鴻就老了不少,神情疲憊,看上去經歷了不小的思想斗爭。
“直接點吧,”穆世鴻搓了把臉:“你扣下那批材料到底想干什么,”他用有些充血的眼睛瞪著孟緒初:“那天從碼頭走了以后,你還讓人干了什么?”
“干了什么?”孟緒初眉梢揚了揚,“你是想問我后來吩咐江騫去做什么了嗎?”
穆世鴻也不廢話,抬了抬手:“所以你查到什么都亮出來看看吧,我也得評估一下我這趟來得值不值。”
孟緒初歪了歪頭,長睫垂下,似乎在回憶著什么。
要說他到底跟江騫說了什么,其實……
細雨蒙蒙下著,飄進傘下,深夜碼頭燈光昏暗,探照燈打出紅的、藍的光束,在海岸盤旋,偶爾照亮孟緒初的下頜。
他按了按胃,沖江騫招了招手,對江騫說:“讓王阿姨給我煮碗雞湯面吧,到家就要吃。”
當時江騫沒想到他會在那種環境下說那樣的話,稍微有些吃驚。
劉經理可能是被他吃驚的表情嚇到了,自己腦補一通后,給穆世鴻傳遞了錯誤的消息。
“其實也沒什么,”孟緒初說:“我就是跟他說我餓了,想吃面。”
他說得相當坦誠,穆世鴻卻愣了一瞬,而后表情猛地變了。
他蹭地站起身,有種被羞辱了一般的惱怒,指著孟緒初的鼻子:“你有意思嗎?!現在還弄虛作假你有意思嗎?!”
顯然他根本不相信孟緒初的解釋,甚至覺得孟緒初是在編假話戲弄他。
孟緒初笑了笑,也不再多做解釋。
但他越是顯得無所謂,就越是讓穆世鴻覺得礙眼,穆世鴻氣得手發抖,半晌忽然想起來什么似的瞇起眼:“其實你根本就沒找到吧?”
這個念頭乍現的瞬間,他猛地睜大了眼:“合著你裝模作樣騙我是吧?你就是因為沒找到證據,才只把我騙過來,想詐我?”他不可思議地笑了:“你真當我傻嗎,用這種手段?”
“你是不是錄著音的?還是哪里藏了攝像頭。”穆世鴻說著甚至像篤定了一般開始在房間里翻找起來,企圖找到能夠證明自己猜測的東西。
孟緒初沒動,也沒阻止,任由他上躥下跳,把不大的會客室搜刮一通。
直到他累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卻仍舊一無所獲,叉著腰逐漸露出懷疑的表情后,孟緒初才開口:“看來二伯你很確定我手上一點把柄也沒有啊?”
穆世鴻嗤笑一聲,轉過身看向孟緒初:“不然呢?你要是真能扳倒我,又怎么會費這么多心思騙我過來?快刀斬亂麻不是更符合你的作風嗎?”
孟緒初點點頭,對他這句話表示了贊同。
“我是想直接了結你,”他說:“但我不想當穆海德的棋子,幫他了結你。”
穆世鴻皺眉:“你什么意思……”
孟緒初笑起來:“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你那些的事嗎?”
穆世鴻一僵,這話大概是讓他想到了什么,他表情突兀地變了變。
孟緒初挑了挑眉:“看來你也有懷疑啊。”
“是啊,畢竟你這次做得這么小心,連董事長都瞞過了。”
孟緒初突然直直地對上他眼睛,戲謔的意味明顯:“你連董事長都瞞過了,又怎么會被我發現呢?”
穆世鴻幾乎是僵在了原地,他竭力控制著表情,不讓自己的想法暴露得太過明顯,卻也難以徹底掩飾。
是啊,是啊……如果他連穆海德都能瞞住的話,孟緒初又怎么可能知道……
如果說孟緒初養病消失了整整一個月,再回來都能立刻發現,那這么久的日子,他就在穆海德的眼皮子底下,穆海德怎么可能不知道。
除非他是故意裝作不知道,再把暗中把消息透露給孟緒初,想讓他們去都,借他的手搞死孟緒初,或者借孟緒初的手搞死他……
穆世鴻心臟幾乎狂跳著下墜。
其實他不是沒想過這種可能,穆海德在這一方面最為謹慎,這些日子他來來往往運輸不少違禁藥品,想也知道穆海德不可能毫無察覺。
穆世鴻微微發著抖,他只是……只是不愿意直視這種可能性。
孟緒初靜靜看著他,給足了他時間思考,將他每一個表情盡收眼底,適時開口,朝他擺了擺手。
“那你走吧。”他像是突然放棄了一樣:“既然你都認定我在騙你了,就走吧,反正我也奈何不了你不是嗎?”
穆世鴻卻站在原地不動了,用滿是血絲的眼睛盯著他。
孟緒初就笑了:“你還是不敢走啊。”
“只要你不能百分百肯定我真的沒有證據,你就不敢走,”孟緒初說:“因為穆海德不可靠,所以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你也不敢賭。”
他朝穆世鴻揚了揚下巴:“坐下吧穆二伯,我們談談?”
穆世鴻躊躇良久,終于緩緩抬步,坐回了椅子上:“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一件很簡單的事,”孟緒初循循善誘道:“只要你答應我,我就放過你。”
·
周一。
穆家老宅。
管家掛了電話,徑直上樓敲響書房的門。
穆海德坐在窗前,戴著眼鏡自己給自己下棋,在管家開口前抬手制止,專注地走完最后一個子,才抬起頭。
“緒初那邊有動靜了?”
管家眼神動了動斟酌道:“今天集團會議,孟總提議了在B市設立分公司的事。”
穆海德點點頭:“他剛回來,想做出些改動也正常。”他挑了挑眉:“沒提別的?”
“沒有。”管家搖頭,面色有些猶豫:“但是……穆副總投了贊成票。”
穆海德手頓了半秒,而后從容地摘下眼鏡,露出蒼老卻銳利的眼睛。
他把老花鏡放到棋盤旁,發出很輕的一聲響,嗤笑一聲:“他真把他說動了?”
管家恭敬地頷首:“自打昨天晚上穆副總從孟院長家離開后,孟院長就再也沒提過碼頭的事了,看樣子……是準備揭過去了。”
他邊說邊觀察著穆海德的臉色,斟酌片刻還是道:“還有一件事。”
他把一份名單遞給穆海德,上面都是孟緒初消失養傷的期間,有意從本部投靠去穆世鴻手下的人。
按理說,這件事沒有聲張,穆海德有意保密,知道的只有他們兄弟兩而已。
管家說:“孟院長把他們全派去B市了。”
穆海德表情終于有了一絲變化,從管家手里接過那份名單,放到錯落的棋盤上。
良久,眼神一點點暗了下去。
·
大會議室內空空蕩蕩,會議早已結束,人們成群結隊散去,只剩孟緒初還留在原位。
他微微弓著身子趴在主席臺上,一手撐著桌面,一手按在肚子上,牙冠咬得緊緊的,不斷有冷汗從額角滲出,很快就將臉浸得慘白。
今天起床他胃就不太舒服,吃過早飯好了一些,開會時又疼了一下,但也只是隱隱的發疼,他沒有聲張,稍微忍了一會兒疼痛緩解。
只是散會后從位置上站起來,大概是起得太急抻到了,突然疼得很厲害。
當時會議室里還有人在整理資料,孟緒初硬是面不改色忍到人都散干凈了,才生咽了兩片止痛藥,趴在桌上緩了好一會兒也沒緩過來。
胃里不斷翻滾著,拉扯著腹腔,讓他逐漸分不清到底是胃疼還是肚子疼,只能用手死死按著,掌根本能地打圈按揉。
會議桌上,手機還顯示通話中。
孟闊的聲音夾著沙沙電流傳過來,在空曠的會議室中發出很輕微的回響。
“穆海德那邊確實一直有人跟著穆世鴻,昨天他是怎么從我們家后門進出,又待了多久,穆海德應該全知道了……”
“今天會議的內容本來就不保密,估計很快也能傳進他耳朵里……”
“哥你看我們是再等等還是……”孟闊說著忽然頓了頓,像覺得有什么不對似的喊了他一聲:“哥?”
孟緒初屏息著喘了口氣,把免提關掉,竭力維持穩定的聲線:“等久了怕他反應過來,今晚找個時間讓穆世鴻再來找我一趟。”
“好……”孟闊應了下來,卻沒掛電話,聲音更加忐忑:“哥你真的沒事嗎?我怎么聽著不太對啊……”
“沒事……”孟緒初咬了咬牙,怕顫抖的呼吸傳進聽筒,刻意把手機拿遠。
孟闊這時候卻敏感地不行,立刻高呼起來,聲音隔著聽筒都相當刺耳:“你到底怎么了?!”
“你不對勁,你真不對勁!你是不是胃疼了?騫哥呢?騫哥在你旁邊嗎?!不行我得叫他——”
“閉嘴!”孟緒初啞聲打斷,緊跟著倒抽了一口氣。
這聲氣音沒收住,被孟闊結結實實聽了過去。
“好啊你,你果然自己忍著呢?”孟闊驚慌失措道:“你等著我這就給騫哥打電話,我治不了你他還治不了你嗎!”
“孟闊!”孟緒初急道,在對面掛電話前勉強拖住了人。
“別告訴他。”孟緒初語氣放緩了些,卻仍然堅決:“我吃過藥了,已經不怎么疼了,你要是敢告訴他,就別認我這個哥哥了。”
說完也不管孟闊的嚎叫,直接掛斷電話。
他用力按著肚子,感到止痛藥在緩慢起效。
只要再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就能好起來。
這種胃疼他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是吃藥就能壓下去的痛,多半是因為他早上沒怎么吃,現在又錯過了飯點才會疼得這么厲害。
可這點狀況要是通過孟闊的嘴傳進江騫耳朵里,不知道會變本加厲成什么樣。
江騫這家伙最近也越來越不怕他了,但凡有一丁點不舒服,他在那人眼里的威懾力就會急劇下降約等于無。
今晚事情大概不少,孟緒初沒心思被他強制臥床休息,只能祈禱孟闊的嘴嚴實一點。
他咬住下唇,手掌用力按住胃,再握拳下移抵住肚子,屏息忍耐疼痛。
咔噠!
會議室的門鎖突然開了,在偌大空曠的室內發出一聲極其清脆的響聲。
孟緒初驚了一下,脊背不由自主緊繃起來。
他聽到一串再熟悉不過的腳步聲,不用抬頭都知道是江騫。
——他是跑過來的。
聲音很快在孟緒初身邊停下,孟緒初聞到對方身上干凈清爽的氣味。
他眨了眨眼,額角一滴汗從眼尾滑落,讓他一邊的視線朦朧起來。
他無可奈何抬起頭,果然看到江騫抿唇一條直線的嘴唇。
江騫一字一頓的:“孟闊說你快死了。”
第68章
會議室里靜得落針可聞,孟緒初在心里長長嘆了口氣,撐著桌面勉強坐直。
“沒死。”他說:“活得還可以。”
江騫冷著臉一言不發,聽到他這么說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但孟緒初狀態確實不算好,哪怕勉強坐正脊背也像支撐不住般微微弓著,抓著桌沿的手指用力到發白,只有一張嘴還在逞強。
江騫胸膛用力起伏兩下,最終還是心疼占了上風,蹲下來手掌貼到孟緒初上腹:“什么時候開始疼的?”
孟緒初隨口道:“就剛才疼得比較厲害。”
剛才疼得厲害……意思還有疼得不厲害的時候了?
江騫閉了閉眼,覺得胸口要炸了,就聽孟緒初說:“其實沒什么事,就是錯過飯點了,不太舒服。”
江騫沒說話,放在孟緒初胃上的手稍稍施力按了下,孟緒初就悶哼一聲,咬著下唇唰地弓起腰,睫毛拼命打顫,整個人都在抖。
“這叫不‘太’舒服?!”江騫聲調都高了。
“你……”孟緒初聲音像嗓子縫里擠出來的:“你按那么重當然痛!”
江騫一頓,覺得自己根本沒怎么用力。
但孟緒初的難受又不像假的,讓他猛地生出一陣愧疚,不由自主放軟了聲音:“那我輕一點……”
他攬住孟緒初的肩,幫他支撐搖搖欲墜的身體,另一只手在孟緒初上腹很輕地按揉起來。
孟緒初胃里有點痙攣,隔著一層薄薄的皮肉和薄薄的襯衣,脆弱器官里的抽動在江騫掌心異常明顯。
孟緒初痛得只能僵硬地坐著,下頜繃得緊緊的,不斷有喊住順著雪白的脖頸滑落。
“寶寶,放松一點。”江騫不得不托著他的后頸安撫,一刻不停幫他揉著胃。
“乖,別咬嘴唇……”
“沒事的,別掐自己,痙攣要先揉開……”
就這么哄了好半天,孟緒初胃里消停下來,他緩緩卸了力倚在江騫懷里,一度覺得睜眼都費力。
江騫拿紙巾把孟緒初脖子上的汗擦掉,又撥開他汗濕的額發,看清微闔的雙目,和半點血色都沒有的面孔。
他好像連睫毛都是濕的。
江騫心臟像被擰過一樣酸脹,愛惜地揉揉他的眼尾。
“要去醫院嗎?”他問。
孟緒初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狀態,疼過那一陣后藥效似乎起來了,終于不再讓他疼得坐立不安,只是身上沒有力氣。
他搖搖頭:“算了,回去吃點東西吧,醫院那個液輸了更吃不下。”
這倒的確,孟緒初每次胃疼輸液胃口都會更差,現在已經錯過了飯點,當務之急是先吃點東西。
“好吧,”江騫妥協道:“那我們先回去吃飯,吃完再看看情況,要是還疼就必須去醫院了。”
這回孟緒初沒再繼續逞強,略微點了點頭,算是同意了江騫的提議。
江騫在孟緒初額角點了個吻,聲音放得更輕了:“想吃什么?”
孟緒初其實毫無胃口,閉上眼睛想了半天也沒得出結論,只能搖搖頭:“隨便吧,讓王阿姨看著做點。”
江騫也知道他剛疼過,大概率對食物提不起興趣,也沒再繼續問,只道:“好,我給王阿姨說一聲。”
他把孟緒初抱在懷里,捂著他的上腹又繼續替他揉了一會兒,孟緒初皺了皺眉,拉著他的手往下按了按。
江騫一頓:“肚子也疼?”
孟緒初有氣無力的,“有一點,可能剛才抻到了。”
江騫就搓熱手,掌心捂住他的肚子:“那緩緩再回去。”
孟緒初點了點頭,動作輕得像要睡過去。
傍晚,孟闊回到家,徑直趕著往樓上走,正巧遇上從孟緒初房間出來的江騫。
江騫拿著一只玻璃水杯,輕手輕腳要合上門。
“誒等等!”孟闊連忙招呼一聲,湊上前往門縫里探頭探腦望了一眼。
但房間里很黑,什么都看不太清,他又只能退出來,問江騫:“怎么樣了?”
江騫擺手把他往旁邊趕了趕,合上門后才開口:“好些了,剛睡著。”
孟闊舒了口氣:“沒事了就行,打電話的時候可嚇死我了……”
他拍著胸口,心有余悸一般,邊說話還邊往緊閉的房門上望:“馬上要晚飯了,就這么讓他一直睡嗎?他不吃能行?”
“他先吃過了,”江騫低聲道,對孟闊做了個安靜的手勢,往樓下走:“好不容易睡著的,別把他吵醒了。”
孟闊立刻噤聲,一步三回頭地跟在江騫身后下了樓。
·
夜色漸深。
穆家老宅里,穆世鴻神色匆匆推開房門,走在漆黑的走廊里,手機屏幕通話的燈光亮起又熄滅,映亮他緊繃的下頜。
他腳步急促,捂著手機低聲喝道:“讓你在外面待著你就給我給我好好待著,問那么多干什么?”
聽筒另一頭,于柳急切的聲音響起:“我不放心啊,什么事連家都不能回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別管我干什么!”穆世鴻不耐煩道,說罷又像是恨不放心一般,強調道:“總之最近都先別回來,不管發生什么都別管,等著后面我來找你。”
對面沉默了一瞬,而后穆世鴻聽到了于柳遲疑又驚恐的聲音:“是不是……是不是大哥終于還是容不下我們了?”
穆世鴻一頓,倏而站定:“你怎么這么說?”
“不然呢?”于柳反問:“不然你怎么會連老宅都不讓我回……”
他說著又壓低著嗓音:“你知道他那么多事……現在緒初明擺著要秋后算賬,只有兩個選擇!要命拉攏你讓你死心塌地跟著他,要么就直接拉你當墊背的!”
“——你覺得他會是哪種!”
穆世鴻一時說不出話,只能煩躁地捏捏眉心:“行了,你別說了。”
“怎么不能說?他本來就是這種人!”于柳壓著嗓子吼道,末了又帶上幾分哭腔:“就你蠢,以為親兄弟人家就真心對你嗎?他根本就是拿你當槍使,完了還要拿你頂鍋!我早說過別摻和他們那么多事,你非不聽——”
“住嘴!”穆世鴻終于聽不下去了,喝到:“現在說這些還有意思嗎?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嗎?!那么多年都過去了,事情做了就是做了,現在還能有什么辦法!”
“總之,你先好好躲著。”看不見的地方,穆世鴻眸色沉了沉:“他想除掉我,無非是怕我把那些事告訴緒初,但這些事未必就不能成為我的把柄。”
于柳抖著嗓子:“你、你想做什么……”
穆世鴻不再多做解釋:“沒什么,暫時應該不會有什么事,他以為我一定不會把這些事全部跟你說,也不知道我們手里還有證據,只會費心對付我,所以你要藏好。”
他說著腦海里浮現出那天晚上去找孟緒初的畫面,孟緒初的笑還近在眼前,話音仿佛貼著他耳邊傳來。
——“幫我個小忙,”孟緒初含笑著說道,仿佛真的在聊一件很輕松的事:“之后公司里無論我做出什么決定,你都投我一票贊成就好。”
穆世鴻一哂:“這樣不就明擺著告訴大哥我倒戈你這邊了嗎?”
“是啊,所以答不答應都在你,”孟緒初露出一種很好說話的表情:“不過你今晚到我這里來坐了這么就,在董事長眼里,和倒戈又有多大區別呢?”
“你!”穆世鴻猛地抓緊扶手。
孟緒初笑著靠在椅背上:“答應我,我就放過你,”他說:“也放過二嬸。”
他視線很輕地注視著穆世鴻,永遠帶著溫和卻不真切的笑容,眼神一寸寸掃過來,仿佛能把穆世鴻的心也挖出來看個明白似的。
穆世鴻終于、第一次在這個晚輩面前,感到一絲無處遁形的恐慌。
“哦,對了。”孟緒初仰起頭思索著什么,好像已經默認他會接受自己的提議一般,善良地為他提出建議:“讓二嬸出去住一段時間吧。”
他說:“畢竟我們的合作脆弱得很,要是穆海德拿二嬸來威脅你,你肯定馬上把我賣了。”
他笑意加深:“是不是啊,二伯?”
仿佛一滴水砸上眉間,穆世鴻倏而回過神來,他用力晃了晃腦袋,試圖將孟緒初美麗卻莫名讓人心里發寒的笑容抹去。
“但萬一,我是說萬一……”穆世鴻捧著手機,感到指節僵硬:“你就去找緒初吧,你有他想要的東西,他不會對你怎么樣的。”
于柳沒說話,未幾突然傳出壓抑的哭聲。
“你哭什么啊。”穆世鴻無奈,想寬慰兩句卻忽地頓住。
似乎聽到了什么聲音,更加壓低了嗓音:“先不說了。”隨即掛斷電話。
他輕手輕腳上前,轉過轉角,果然在另一條走廊上看見了穆海德。
穆海德行動要杵著拐杖,噠噠的聲響由遠而近。
這條走廊很長,穆海德從盡頭走來,昏暗的壁燈不足以照亮他的面容,穆世鴻只能半瞇起眼睛看著那道越來越近的身影。
走得近了,穆世鴻才發現還有兩個人,老管家也跟著穆海德身后,只是他的行動顯然比穆海德靈活很多,腳步也很輕。
穆海德在離穆世鴻兩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笑著將雙手撐到拐杖上,上身微微前傾,“這么晚還出去啊?”
“有點事,”穆世鴻看了眼手表,皮笑肉不笑地:“也沒有很晚吧。”
“嗯,對……不晚。”穆海德認同地點點頭:“畢竟你上次去找緒初,也是這個時間。”
穆世鴻表情微妙地一變,但很快就調整了回來,畢竟他心里也很清楚,自己和孟緒初見面的事不可能真的瞞住穆海德。
見他不說話,穆海德嘆了一聲:“世鴻啊,你是我親弟弟,看到別人三言兩語就讓你選擇背叛了我,我真的很傷心。”
他露出一種很惋惜的表情,眼皮向下耷拉著,嘴角也難過地抿起,但眼中目光仍然銳利,甚至帶著一絲微妙的狠意。
穆世鴻嗤笑一聲,見穆海德選擇開門見山,便也不再遮遮掩掩。
“是啊,”他雙手插進褲兜:“我也一直以為我們兄弟兩的命是緊緊綁在一起的,沒有人能夠挑撥。”
“可是大哥,”他看著穆海德:“你拋棄我獨善其身的樣子,也讓我很傷心。”
穆海德皺起眉,仿佛被誤解一般搖搖頭:“我從來沒有拋棄過你。”
“是嗎?”穆世鴻眉梢一挑,像聽到了什么滑稽的話:“那為什么要順水推舟讓緒初來對付我啊?”
他緊緊盯著穆海德的眼睛,在對方開口前先幫他答道:“因為沒了我,你就真的沒有任何威脅了。”
穆海德半張的嘴唇緩緩閉上了。
他個子比穆世鴻還要高上一些,哪怕現在身形有些佝僂,和穆世鴻對視時視線仍然微微下垂,使他鷹隼般的目光更加冰冷。
“你準備一直和我這么周旋嗎?”
“當然不,”穆世鴻雙手插兜,無比坦蕩道:“沒錯,我是去找過緒初,現在也是去見他的。”
“不過大哥你這個時候出來堵我,應該也是不想讓我去吧?”
穆海德默而不語。
穆世鴻上前幾步,在穆海德身前站定,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說:“我手里有你多少你東西你心里清楚,如果我把它們全告訴緒初,你覺得他怎么樣?”
他嘖了一聲:“我猜他會不惜一切也要你的命。”
“所以你會告訴他嗎?”穆海德仍然微笑:“告訴他,然后徹底背叛我。”
“那要看大哥你怎么做了。”穆世鴻無所謂地攤了攤手:“想要我一直為你做事,替你保守秘密,是不是也該給我點什么好處?”
他湊近穆海德耳邊,不滿地:“說真的,這些年你對我實在吝嗇。”
穆海德眸色沉了沉,抓著拐杖的手暗暗收緊。
穆世鴻笑了:“是有一點難考慮,但現在不是你既要又要的時候了。”
他嘆了一聲:“其實一開始我還挺怕的,畢竟你和緒初要是真斗起來,第一個遭殃的就是我。”
“——可是轉念一想,這未嘗也不是好事。緒初想從我這里得到真相,想我幫他對付你;你想讓我守住秘密,幫你對付他。”
他惡劣地挑了挑眉:“那你們就比比吧,比誰開的條件更高,我就幫誰。”
穆海德冷冷看著他,臉上連最后虛偽的笑容也消失殆盡。
“沒事,大哥你可以先想想。”穆世鴻仍然無所謂的,捏捏穆海德的肩:“只是別考慮太久,畢竟緒初也沒有很多的耐心。”
說罷,他不再停留,大大咧咧擦著穆海德的肩朝樓梯口走了過去,邊走邊留意著身后的動靜。
不多時身后傳來猶豫的腳步,穆海德滄桑的聲線響起:“世鴻。”
穆世鴻仿佛都能從這一聲里聽到他沉沉嘆了口氣,夾雜著無奈與妥協。
穆海德勾了勾唇角,轉過身,看到的卻是穆海德滿是殺意的眼睛。
轟!的一聲,有什么巨響在心里炸開。
他的心臟仿佛被在一瞬間被用力擠壓,而后又爆炸般彈開,從心底深處躥出的不詳的預感讓他汗毛倒豎。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他胸前被重重一推,下一秒身體就像斷了線的風箏,騰空躍起,又重重下跌。
他像一只斷裂的木偶在曲折的樓梯上跌跌撞撞滾落,撞擊聲、骨頭碎裂的聲音此起彼伏在耳畔轟鳴。
最后,他后腦砸在底層的欄柱的尖角上。
他能清晰感受到自己頭骨凹陷了進去,在同一時間瞪大了眼睛,眼球恐懼驚恐得像要掉出來。
他死死的,不可置信地瞪著樓上漆黑的身影。
在那個身影之后,管家跌跌撞撞跑下樓,蹲在他身邊,摸他的脈搏。
穆海德也跟著下來了,只是他走得很慢,很悠閑,然后在管家身旁站定,十分嫌棄的,連拐杖都避開了他溢出的血。
管家抬起頭,“還活著。”似乎在詢問穆海德救與不救。
穆世鴻眼珠機械地轉了轉,求生的本能讓他伸出手,死死揪住管家的衣角:“救……救……”
可惜喉嚨里冒出血泡,淹沒了微弱的求救。
“那就再等等。”穆海德冰冷的聲音響起。
管家眉頭緊皺,話音像卡在喉嚨里:“可他現在死了我對我們沒好處!”
“活著就有好處了嗎?”穆海德無情地掀了掀眼皮,看穆世鴻就像看一只喪家之犬:“反正早晚都要死,早幾天也沒什么。”
他低下頭,對上穆世鴻凸起的眼球,穆世鴻顯然還殘存著意識,滿眼都恐懼與不甘交織的憤恨。
他似乎不敢相信,他的親哥哥,居然真的會殺了他,就那么毫不留情的,毅然決然的,把他推了下去。
連半分猶豫都沒有。
甚至現在,明知他還有一線生機,卻露出了一種迫不及待的神情——迫不及待看他快點死去。
猩紅的眼淚從穆世鴻眼角滑落,張著嘴卻說不出話,只能無意識地從嗓子里發出嘶啞的“嗬嗬”聲。
“為什么要這么看著我?”穆海德挑了挑眉,仿佛真的很不解一般:“你當初推承安下樓的時候,明明和我一樣果斷。”
他蹲下來,枯瘦的手指拍了拍穆世鴻的臉,語氣中帶著戲謔的央求:“如果緒初一定要報仇,那就拜托你,我親愛的弟弟,幫我償命吧。”
·
啪嗒!
墻上時鐘走向十二點整。
孟緒初披著外套在沙發上坐下,微微仰頭看著時間。
距離他和穆世鴻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兩個小時,可后門半分動靜也沒有。
他不由地皺起眉,心中逐漸騰起不好的預感,冥冥之中有些已經預料過的猜測在腦海里浮現。
手機靜靜躺在茶幾上,他想了想,探身去拿,下腹突然一陣劇痛,像有一道閃電將身體劈成兩半。
孟緒初驀地僵住,手指死死抓著膝蓋,另一只捂住肚子,在疼痛的指引下摁住右下腹,像往常那樣條件反射地按了按,試圖靠按壓緩解疼痛。
但更深的劇痛驟然爆發,他的按壓沒有起到絲毫作用,反而讓他直接痛得眼前一黑。
胃似乎也跟著攪了起來,孟緒初在眩暈中逐漸打了個冷戰,甚至有點想吐。
他不敢再用力了,彎下腰,雙手交迭緊緊捂住肚子,上身幾乎迭了大腿上,整個人都在劇痛下壓抑地顫抖。
好在這一次持續不長,十幾秒后那種像捅破內臟的痛逐漸退去,變為淺淺的隱痛。
孟緒初這才終于像能呼吸了一般,顫抖著抒了口氣,捂著肚子緩緩靠回沙發上,已然滿頭大汗。
江騫端著熱水回來,就看見孟緒初臉色很不好。
他斜斜地倚在沙發上,雙眼緊閉,眉心不適地蹙起,抱著一只靠枕抵在胸前。
江騫連忙上前,將水杯放下,坐到孟緒初身邊,剛要伸手碰孟緒初,對方就像感應到似的睜開了眼。
他眼睛也是紅的,帶著尚未退卻的痛意。
江騫心里一緊,忙把孟緒初攬進懷里,這才發現他后背的衣裳都濕了。
他臉色沉了下來:“還是很疼?”
孟緒初不太舒服地動了動,按著側腹,聲音很低:“有一點。”
他把靠枕在身前抱得很近,江騫用了些里才將手伸進墊子下,摸了摸他的胃和肚子。
一旦他稍稍施力,孟緒初就像受不住似的皺起眉,抓著他的手腕不讓他按。
這和以前完全不同。
以前孟緒初每每疼起來,都不要命地捅自己的肚子,江騫又勸又哄軟硬兼施都很難讓放松卸力。
現在怎么會這樣……?
江騫皺起眉,不再猶豫,拿出手機直接要打電話叫醫生。
嘭——
門被重重推開,撞擊門框發出巨響,硬生生阻斷了江騫撥號的動作。
孟緒初咳了聲,在巨大的動靜中難受地睜開眼,只見孟闊急匆匆跑進來,張著嘴氣都喘不勻。
“哥,”他臉色像被鬼纏了一樣難看,“出事了。”
第69章
亞水市中心醫院。
夜風呼呼吹著,深夜的急救中心仍然熱鬧。
孟緒初穿戴整齊從車里下來,面前就駛過一輛救護車,猛停在急診大樓前,醫護人員迅速而有條不紊地從里面抬出一位昏迷的女性,呼噠噠推著就往里面跑,后面跟著驚慌失措的家屬。
救護車擋住了去路,孟緒初視線便跟隨著醫生護士飛奔地腳步往急診室里面望了眼,那里甚至比白天還要忙碌。
他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問孟闊:“確定死了嗎?”
“死得透透的。”
孟闊說著帶孟緒初從救護車旁邊繞過去,走向另一棟樓,“現在咱們去急救中心沒用了,穆海德在那邊的休息室呢……尸體已經拉去停尸間了。”
他暗罵一聲:“這穆海德動作也太急了!”
孟緒初沒評價穆海德這招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做法,又問:“知道怎么死的嗎?”
孟闊喋喋不休的話音突然卡頓一瞬,他對上孟緒初沉靜的目光,語氣低沉下來:“從二樓西側的樓梯上摔下來,腦袋砸在樓梯角,當時人就不行了……”
孟緒初一怔,他不知道想到什么,神情在那一刻變得有些恍惚,腳下也晃了下身形有些不穩。
“哥!”
孟闊驚呼著扶住他,滿眼是欲言又止的擔憂。
——實在是,穆世鴻這死法和當年林老師的簡直一模一樣。
甚至連摔下的地方,掉落的位置,和致命傷都……
孟闊也不敢再給孟緒初說得更細了,小心扶著他的手臂。
“沒事……”幾秒后孟緒初似乎從晃神中走了出來,掙開孟闊的攙扶,自言自語般呢喃著:“也是一場因果。”
深夜寒風把他頭發吹得有些亂,急救大樓門口滾動的LED屏發出紅光,映在孟緒初眼皮上像暗紅的血,使他眼底的情緒更加晦暗不輕。
他深吸一口氣,摒棄雜念,抬步繼續往前走,邊走邊側頭對孟闊說:“讓人先去停尸間守著。”
孟闊眼珠一轉,連忙跟上孟緒初的腳步:“你是怕……怕他連尸體都不留?”
“誰知道呢,”孟緒初垂下眼皮:“他也不是第一次干這種事了。”
孟闊又憤憤罵了一聲,連連搖頭:“瘋了真是瘋了,他怎么比我想的還要沉不住氣!”
“也不一定,”孟緒初說:“這么做是冒險了點,但一勞永逸。”
孟闊無可奈何嘆了聲:“那現在怎么辦,穆世鴻一死,咱們可就……”
“不算太壞,”孟緒初說著聲音弱了半分,松開攏著衣領的手,蹙眉按住下腹,停了半秒才把后半句話補完:“二嬸不是先躲出去了嗎?”
孟闊沒注意到他這點微小的舉動,他手機突然震了震,傳來一條消息,孟闊點開的瞬間就“艸!”了一聲。
“——于柳她西來醫院了!”
孟緒初表情終于變了變:“不是讓她好好躲著嗎?”
“誰知道她哪里來的消息啊,”孟闊看上去也快抓狂了,“就剛才,先咱們一步到的!”
孟緒初立刻加快腳步往前走,臉上溢出一絲計劃被打亂的煩悶,半晌皺著眉搖搖頭:“算了,好歹這里是醫院。”
兩人用最快的速度上了樓,這是一棟轉為VIP病人修建的療養性質的大樓,內部裝潢與豪華酒店無異,一路上都相當安靜,沒有人經過。
穆海德的休息室前站著四五個保鏢,見到孟緒初過來沒有絲毫阻攔,反而自然地讓開一條道,似乎主人早就在里面等候多時。
門內隱約傳出爭吵的聲音,孟緒初拉開休息室門的一瞬間,就有一團黑影踉蹌著往他身上砸過來。
——是于柳。
她顯然是在扭打中被摔過來的,打她的人用了大力氣,砸到孟緒初身上的力道不小。
孟緒初猝不及防沒來得及閃躲,就被她曲起的手肘戳到小腹,當即疼得倒吸了一口氣。
“哥!”孟闊緊張道。
這一聲驚呼引起了周遭的注意,于柳猛地抬頭,看到孟緒初的瞬間眼神都閃了閃。
她整個人狼狽不堪,頭發凌亂,嘴角還帶著新鮮的傷口,耳環掉了一半,深綠色的連衣裙皺皺巴巴,無言地抓緊了孟緒初的手臂。
孟緒初沒有掙開她,只反手對孟闊擺了擺,示意他不用驚慌:
“沒事。”
他拉著于柳一起站了起來,休息室內,一直跟在穆海德身邊的老管家收了手,退回穆海德身后。
他穿著一如既往的棉布襯衫,身形挺拔,和穆海德差不多歲數,身手卻明顯矯健許多。
顯然他剛才是依照穆海德的命令,在對于柳施加“微小”的懲罰。
穆海德端坐在沙發上,兩手虛虛搭著拐杖,見了孟緒初微微笑著點點頭:“緒初,你來得比我預計中要晚一點啊,怎么,路上有什么事嗎?”
“沒什么事,”孟緒初說,“只是車開得比較穩當,畢竟——”他抬了抬眼:“我也怕再出一回意外。”
穆海德直視孟緒初的眼睛,眼中滿是慈愛的目光,聽到這句話后意味不明地哼笑一聲:“那確實得注意安全。”
這間休息室很大,孟緒初不再跟他周旋,徑直越過茶水區向穆海德走去。
孟闊合上門,帶著于柳緊跟了上去。
孟緒初在穆海德對面的沙發上坐下,兩條長腿交迭著翹起,手腕隨意搭在大腿上:
“只是可惜我雖然來得晚,還是撞見了您和二嬸不愉快的場面。”
“誒,”穆海德笑著搖了搖手:“沒到那一步,有些分歧罷了。”
“什么分歧?!”于柳沖上前,赤紅的眼睛瞪著穆海德:“分明是你要一手遮天!”
她似乎氣急了,衣服頭發都忘記了整理,頂著一張化了妝的臉對穆海德怒道:“世鴻他尸骨未寒,你居然要立刻火化!如果我不是趕過來了,你準備又故技重施給我一盒骨灰嗎?!你做夢!”
穆海德臉上的笑退了下去:“弟妹說話怎么這么難聽,人死不能復生,不火化難道等著他腐爛發臭嗎?你忍心看著世鴻一點點爛掉?”
“我呸!”于柳唾罵:“一個招數用這么多年你都不膩嗎?!”
“你要不是心虛,為什么要收了我的手機,為什么要指示那個老不死的來打我!”她尖叫著:“這次你別想再動什么手腳!”
“我要報警!尸體我要留著做尸檢,我要告你殺人,你用殺林承安一樣的手法殺了我——”
啪!
穆海德暴起,甩出一記響亮的耳光。
于柳被扇得重重摔倒在地上,額角撞到在茶幾邊緣發出好大一聲響。
剎那間,室內安靜了一瞬,像在那瞬間被抽掉真空一般,所有人的表情都定格了半秒。
好在于柳只是被撞暈了幾秒,不一會兒又徐徐睜開眼,撐著地面暈暈乎乎坐起來。
有幾股溫熱的液體順著側臉往下滴,她抬手摸了下,看見了一手的血。
“啊!”于柳驚呼一聲,又嚇得差點暈過去。
孟緒初嘆了口氣,起身想要扶她起來,剛彎下腰就被老管家鉗著肩膀摁到了地上。
老管家年輕的時候顯然也是練家子,隨手一按力道都不小,孟緒初來不及躲,膝蓋重重磕到地面。
但這個疼痛只能算作微乎其微,因為被推搡的時候大概抻到了哪里,肚子又是一陣鉆心的疼。
孟緒初眼前黑了一瞬,按住下腹,死死咬著嘴唇,也沒能忍住一聲悶哼,頸側青筋都繃了起來。
孟闊也被這一下搞懵了,沒想到穆海德的人這么不講武德,反應過來后當即暴跳如雷:“我艸你爺爺的爹!”
他一把沖過去抓住老管家的手,“你丫的碰誰呢?!啊!誰他媽讓你動手的,想死嗎!!”
說著就揪住管家的衣領扭打起來。
嘭——
房門再次被撞開。
五六個黑衣保鏢魚貫而入,迅速將兩人分開,再一剔管家的膝窩,反擰胳膊直接將人按到地上。
“臥槽,臥槽!”
孟闊揉著肩膀從人群中掙出來,不可置信盯著地上被鉗制住的老管家:“你丫身手不錯啊……”
要不是人來得巧,他一時半會兒還真打不贏。
穆海德一直在后方冷眼觀戰,見室內一下涌入無數生面孔,才終于變了變臉色。
江騫從人群走出來,比那些黑衣保鏢還要高出一些,沒穿外套,身上只有一件襯衫,兩邊衣袖卷起,著裝比任何人都隨意,氣質卻格外冷冽。
“騫哥,你敢不敢再來晚一點!”孟闊在后面嚎叫著。
江騫一擺手,保鏢們就會意地讓開位置,連帶著孟闊也被擠到了一遍。
于柳恍恍惚惚看見終于來了救兵,多年養尊處優的闊太太本能讓她習慣性伸出手,顫顫巍巍叫江騫過來扶自己。
下一秒,卻突兀地撲了個空,差點一骨碌又撞到茶幾上。
“啊?”她不可思議地轉過頭,只見江騫徑直從她身邊經過,在孟緒初面前蹲了下來。
“怎么樣?”他攬著孟緒初的腰,很輕地將他往身前帶了帶,“傷到哪里了?”
孟緒初撐著江騫的手臂緩緩直起腰,垂著眼睛搖了搖頭。
只是他的臉色比撞破了頭的于柳還要嚇人,白色一點血色都沒有,襯得烏黑的睫羽都像沾著水汽,沒有絲毫說服力。
江騫差點沒收住音調:“他打你了?”
氣勢暴戾得就像立刻要起身把穆海德從窗口扔出去一樣。
孟緒初連忙按住他的手背,低聲道:“別動手。”
江騫一頓,眼神動了動,像被什么東西找回了理智,快要爆發的盛怒勉強壓了回去。
他用力握了握拳,終于還是呼出了一口氣,摟著著孟緒初的腰,小心地扶他坐回沙發上。
于柳眼神在他們兩人之間晃過去又晃過來,伸出的手還懸在半空,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她。
她不可思議看著眼前的一切,愣愣道:“打、打的是我啊……”
最后還是一個有眼力見的保鏢過來攙了她一把,架著她的胳膊把她拖去沙發上。
大門再次合上,其他保鏢也松開了對老管家的鉗制,用力把他往穆海德身邊一推,他才踉蹌兩步地扶著桌椅站起來。
穆海德杵著拐杖緩緩在地面敲了兩下,環視著室內烏泱泱的一圈人,夸張地笑了起來:
“來趟醫院帶這么多人,不適合吧緒初?”
他說著又將視線移到于柳身上,目光帶著讓人不寒而栗的狠意。
他往前一步,于柳就本能地一瑟縮,像是終于從突然的變故中回過神似的,一骨碌爬到孟緒初身邊,扒著孟緒初的膝蓋。
“緒初……緒初你幫幫我……”她睜著通紅的雙目,仿佛把孟緒初當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不能讓他對尸體下手啊!”她眼角流出淚,聲音像被碾碎過一樣顫抖:“你知道的,你知道的!要是連尸體都沒了,就真的什么都沒了……”
“他們把我手機收走了,你幫我,你幫我報警……”
穆海德皺了皺眉,老管家見狀就要上前,卻被幾個保鏢死死攔住。
孟緒初彎下腰,問于柳:“我幫你,你能給我什么?”
“我都給你!”于柳像是抓住了曙光,哽咽道:“你想要的,你想知道的,我統統告訴你,全部都告訴你!還有那個證據——”
最后兩個字仿佛平地一驚雷,孟緒初眉心倏而一跳。
穆海德直接變了臉色,他瞳孔劇縮,短暫的片刻內在腦海里飛速搜索著有什么他遺漏過的,可以被充作證據的東西,但一無所獲。
半晌他瞇起眼,狐疑而又警惕地看著于柳:“你能有什么——”
于柳一哂:“這么多年為你這種人賣命,我們還不得留點自己保命的東西嗎?”
穆海德咬緊了牙冠,這種被模糊不清的東西掣肘的滋味讓他極為惱怒,他捏緊拳頭朝于柳逼近一步,窗外卻突然響起了警笛。
他猛地頓住,不可置信看向于柳:“你什么時候……”
孟緒初淡淡接過話茬:“是我做的。”
穆海德一怔,而后猛地想通了。
難怪今天一開始孟緒初只帶著孟闊出現,難怪那個姓江的從來都對孟緒初寸步不離,今天卻遲到了那么久。
他嗤笑著出聲,既像是被氣笑了,又像是搞不懂孟緒初這么大費周章的意義。
“你不會真以為叫警察來就有用了吧?”
穆海德很清楚現場和尸體都處理得差不多了,這種事情他不是第一次干,甚至算得上駕輕就熟,就算警察來也只能按部就班地調查,光是時間就會耗費不少。
而在此期間他幾乎不會受影響,只要他能自由活動,有充足的空間協調運作,保全自己根本不成問題。
孟緒初仿佛也看穿了他心里的念頭,點了點頭:“所以我報的是故意傷人。”
穆海德倏而一滯,緊接著腦子里轟的一響。
不遠不近的地方,孟緒初低下頭,對于柳說:“去驗傷吧二嬸,只要你不諒解,他至少要在里面待兩三天,那時候我們再好好談談。”
穆海德幾乎倒退了半步,不敢相信孟緒初居然會用這種手段,用這種手段將他控制住,讓他在最關鍵的幾天內陷入完完全全的被動。
孟緒初對于柳笑了笑:“二嬸,你會諒解嗎?”
于柳怔愣地望著孟緒初,對上他平靜的目光,室內冷白的光線照得孟緒初臉頰雪白,睫毛映在眼底的陰影很深。
于柳不自覺顫抖了一下,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臉上還未干涸的血,猩紅黏膩的血液刺痛了視網膜,也讓她猛地驚醒過來。
啪嗒——
兩滴眼淚砸在手上,她哭著露出一種近乎狂喜的笑容,轉頭狠狠盯住穆海德。
第70章
天邊泛起魚肚白,于柳跟著孟緒初從警局出來,仰頭看到天空的時甚至有些恍惚。
現在還是清晨,淡青色的霧氣籠罩在天際盡頭,像一種很薄的紗,光線其實不甚明亮,卻刺得她眼皮一陣灼痛。
也不知道今天會不會有太陽,于柳突兀地想到。但無論有沒有,這個時間離它從地平在線升起來都還差一會兒。
她就又垂下了眼睛,感到身體和靈魂都比往日輕,是一種從噩夢中醒來,又恍惚還在做夢的不真切的感覺,腳下好像踩著柔軟的棉花,每一步都落不到實處。
啊……原來至親去世是這種滋味,不像真的,大悲過后世界仿佛顛倒了過來。
她眨眨眼,僵直的視線從自己高跟鞋的鞋尖往上移開,掠過瀝青地面,越過臺階,停在孟緒初的身上。
他的背影還是一如既往高高的,瘦條條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踏實,踩在寬闊堅固的地面,穩穩當當不疾不徐,只有衣擺時而隨風晃動。
他一次也沒有回過頭,甚至不去確認于柳有沒有跟上。
肩膀被撞了一下,于柳猛地回過神。
孟闊站在她身邊,手插在褲兜里,沖她使了個眼色,“杵著干嘛?走啊。”
于柳不由地斂下視線,點了點頭,“好……”低眉順眼地跟上了孟緒初的腳步。
孟緒初把她帶回了自己家。
這棟房子于柳來的次數甚至還比不上穆蓉,一切裝潢都很陌生,但燈點得極亮,像要把每一處角落都照得纖毫畢現似的。
孟緒初走在前面,于柳就只是默不作聲地跟著,直到上樓前,孟緒初才終于第一次回頭。
他站在樓梯口,微微側過半邊身體,明亮的光線下,側臉顯出一種玉石般冷白到極致的光澤,視線在于柳身上淡淡掃過,問她:“你是要先收拾一下,還是現在說?”
這種平淡的口吻讓于柳又是一陣恍惚。
她透過孟緒初漆黑的眉眼,看到他身后蜿蜒綿長的樓梯,仿佛那潔白的瓷磚上,又開始漫出鮮血。
先是一點點從縫隙里、從底座的尖角滲出,緊接著開始蔓延,一大片一大片暈染開,像由一絲細弱的血線瘋狂滋養生長,最終綻放成猩紅刺目的血色薔薇。
這種畫面她見過不止一次。
昨晚和穆世鴻最后一次通話時,她就感到一陣強烈的不安,和一種即將失去無法挽留的恐懼。
這種恐懼迫使她違背穆世鴻的叮囑,悄悄趕回了穆家老宅。
于是她看到了和曾經那場“意外”近乎完全重合的一幕——穆世鴻躺在地上,開合的嘴里不斷冒出血泡,血跡從他腦下暈開。
那朵鮮血澆筑的暗紅色的花朵,和當年林承安身上流出來的,就連蔓延的痕跡都仿佛一模一樣。
記憶里陳舊干涸的血跡,和眼前新鮮的、滾燙的、腥甜的血重合,于柳恍惚聽到什么東西碎掉的聲音。
她腳下一軟,驀地跌坐下來,孟緒初家地面擦拭得一塵不染,反光讓她頭暈目眩,她甚至忍不住開始牙齒打顫,捂住嘴發出壓抑的抽噎。
她沒有開口,孟緒初卻好像能察覺到她此刻的反常是為了什么,眉心微動,繼而偏頭斂下眉眼,是種強自隱忍的模樣。
好半晌他才緩緩呼出一口滾燙的氣,沖孟闊使了個眼神。
孟闊會意,連忙將于柳扶了起來。
于柳泣不成聲,要靠壓著孟闊的胳膊才能站穩:“不、不用了……”
四下寂靜,屋子里只有她難以自抑的抽泣聲。
她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很糟糕,雖然身上的傷都做了處理,但頭纏著紗布,衣服沒換,手上還有干涸的血跡,換成以前,她絕不會允許自己以這種模樣示人。
但現在……現在好像也沒關系了。
“就現在吧,我怕……”她苦笑一聲,抬起通紅疲憊的眼睛:“我怕再不說,我就說不出口了。”
孟緒初不再看她,也沒有多說,輕輕點了點:“好。”轉身上了二樓。
于柳跟著孟緒初進了會客室,這里沒開燈,視野比樓下差一些,靠窗的地方放著幾把椅子和幾張小小沙發,中間有一張不大的實木圓桌,都是很簡單的陳設。
孟緒初走在前面,坐下時動作略有停頓,而后彎腰撐著沙發的扶手坐了下去,他抬起頭看了于柳一眼,于柳便會意地在他對面坐下。
江騫端著兩只水杯進來,一杯熱茶放到于柳面前,另一杯直接塞進了孟緒初手里。
孟緒初低頭,嗅到淡淡的蜂蜜的甜香,他慢慢喝了幾口,頭也不抬地對于柳:“說吧。”
于柳張了張嘴,緊跟著又閉上,略看了眼一旁的江騫,這個人無論從外形到氣場都相當有存在感。
江騫對上的她的視線,眼中沒有半點波動,非但沒有識趣離開,反而徑直在孟緒初身邊坐了下來。
于柳就又為難地看向孟緒初。
孟緒初從氤氳的熱氣里抬起頭,將水杯捂在掌心里,淡淡道:“他沒關系。”
于柳愣了一下,眼珠思索般地轉了轉,而后點點頭:“好,好吧……”
她舔了舔嘴唇,姿態難得有些拘謹:“該從哪里說起好呢……”
于柳端起茶杯,長久地看了一會兒孟緒初的臉:“穆海德殺了林澗和又指使你二伯殺了林承安,這些你都是知道的吧?”
她說:“這些日子你處心積慮,大費周章,不就是想弄清楚個緣由嗎?”
孟緒初垂著眼睫,視線凝聚在手中的水杯上,指尖若有若無地沿著杯壁描摹,“當初他們創業,是借用的林家的資金,集團成立后,林老師的威望也一直高于他,他心有不滿我是知道的。”
他聲音很輕:“但只憑這一點不至于背上兩條人命。”
于柳突兀地笑了:“你以為真的只有兩條嗎?”
孟緒初眉心一跳。
于柳搖頭輕哂:“先說林澗吧。”
“當年她和穆海德結婚后不久,有一次假期,和林承安一起去登山,出了意外摔下來,被葉國梁救了。這些年你一直幫穆海德接濟葉國梁,應該很清楚吧?”
孟緒初不置可否:“然后呢?”
“那你知不知道,因為那次事故林澗受了很重的傷,身體一直很不好?”于柳反問。
孟緒初沒說話,暗自回想了一下。
畢竟林澗去世的時候,他都還沒有出生,一切也都是很久以后從旁人的只言詞組中拼湊而來的。
關于林澗的身體狀況,他恍惚記得,好像確實不太好。
“其實身體差點也沒什么,”于柳說:“反正家里有錢,好好養著就行——但偏偏不久后她就懷孕了,她那個身體,哪里還受得了生一個孩子?”
她狀似惋惜地搖了搖頭:“但穆海德很希望有自己的兒子,林澗本身也喜歡小孩,再加上愛穆海德,一上頭就什么也顧不上了,堅持要生,林承安怎么勸都沒用。”
“也就是因為這事,林承安開始對穆海德有芥蒂了。畢竟如果不是穆海德表現出對親生兒子那么大的渴望,林澗也不會鋌而走險。別人不心疼,林承安心疼啊,那可是他親姐姐!”
孟緒初眼珠動了動,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后來那個孩子是不是沒保住?”
于柳一挑眉:“你知道?”
孟緒初隨口嗯了聲:“我知道穆庭樾是他們收養的。”
于柳表情卻古怪地變了變,她瞇了瞇眼回過味似的嗤笑一聲:“還真是個老狐貍。”
“要真是這樣倒好了。”她說。
然后迎著孟緒初狐疑的表情接著道:“整個孕期林澗都是在醫院里過的,但就像你說的,最后還是沒養好,早產加難產,孩子生下來內臟都沒發育全,保溫箱里沒待兩天就走了。”
“林澗難過得不行啊,每天都哭。然后……大概過了一兩個月吧,”于柳仰著頭回憶:“穆海德從外面抱回來一個孩子,說是沒人要的棄嬰,看林澗那么思念夭折的兒子,就替她收養了一個。”
“林澗感動得不行,母愛轉移對抱養的孩子異常的好,比親生的還上心。本來家里有保姆不用她操心,她還是親力親為把孩子帶到了四歲,那就是庭樾。”
孟緒初五指微微收緊。
直到目前,于柳所說的都是他大概能猜到的事,但他心里卻騰起一種極度不安的感覺,從心底深處迸發,愈演愈烈,越來越清晰,逐漸從錯覺化為實質。
玻璃杯的棱角硌著指腹,微微的痛感讓他繃緊了神經。
“……然后呢?”
“然后啊……”于柳嘆了口氣,神情變得有些頹然。
“可能是有了盼頭,那幾年林澗身體還好些了,身體好了人就有精神了呀,就會開始注意到一些以前不會注意的事。”
“比如——”
她突然抬眼,視線如同一把利劍刺向孟緒初。
“庭樾和穆海德越長越像了。”
杯中水猛地一蕩,大半灑到孟緒初手背上。
江騫立即握住孟緒初的手,將水杯從他手里抽走,拿紙巾給他擦拭手背。
蜂蜜水帶著糖漿黏糊糊的,孟緒初卻像沒感覺一般,不可置信地盯著于柳。
江騫心里七上八下的,沒忍住喊了一聲:“寶貝?”
可孟緒初還是沒反應。
江騫不得不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又喊了他幾下,孟緒初才恍惚回神,手指不自覺地按了按肚子。
他臉白得像一張紙,讓于柳也頓了一下:“還聽得下去嗎?要是到這里就受不了,后面你大概也不用聽了。”
昏暗的光線下,孟緒初臉白得不正常。
他顫抖著呼了口氣,松開手,向后緩緩靠在沙發上:“你繼續說就是了。”
于柳細眉挑了挑,“行吧。沒錯,穆海德出軌了,抱回來的棄嬰,其實是他和小三的——”
“可是我看過親子鑒定。”孟緒初用確定的語氣:“穆庭樾和穆海德沒有血緣關系。”
被突然打斷,于柳也不惱,反而有些同情地看了孟緒初幾眼。
“緒初啊,你瞧著也是個聰明人……”她緩緩道:“但你也太相信自己看見的了。”
孟緒初眉心倏而一跳。
于柳上身微微前傾,靠近道:“可你怎么不想一想,三十多年都過去了,那些還能被你看見的東西,究竟是你自己找到的,還是有人想讓你看到的?”
孟緒初似乎猛地怔住了。
他凝視了于柳足足好幾秒,才倉促地移開視線,胸膛不定地起伏幾下,又被自己狠狠忍住,下頜繃緊出堅硬的線條。
這副模樣讓于柳也不忍再看,嫌惡地嘖了聲:“說到底,那老東西也真是個變態啊,不僅要去外面搞女人,還要把私生子拿給原配帶,看著原配蒙在鼓里對孩子掏心掏肺的好,他爽得不得了。”
“好在林澗雖然軟弱,但也不是那么愚蠢。”于柳仿佛寬慰般補充道:“很快她就弄清了這件事,要和穆海德離婚來著,本來協議都擬好了。”
“——只可惜最后關頭又發現一件事。”
孟緒初臉色越來越難看,他似乎在竭力忍著什么,手指握緊得發白:“什么?”
“你知道穆海德出軌的對象是誰嗎?”于柳問。
他怎么會知道?!
孟緒初呼吸急了一下,他那個時候都還沒出生!
可是緊接著他就頓住了,難道于柳就不知道他那時候沒出生嗎,明知如此還要多此一問,當然是有原因的。
果然,于柳接著道:“你知道的,你至少聽說過。”
孟緒初表情登時一片空白,腦海里浮現出一個極度荒唐的猜測。
江騫顯然也猜到了,握著孟緒初的手緊了兩分。
他意識到后面的內容可能會在孟緒初心里引起巨大的波動,緊張地看向孟緒初,如果不是理智尚存,他甚至想直接打斷于柳。
但顯然不可能。
孟緒初不可能允許讓真相只停留在這個階段。
于是,安靜的室內,于柳的聲音輕輕回蕩起。
“——葉國梁,不是有個出去打工就再也沒有回來過的女兒嗎?”
砰的一聲,像有什么東西無聲地碎裂了。
江騫閉了閉眼,更加用力地握緊了孟緒初手,而他也能明顯感覺到孟緒初掌心的濕冷,和那一瞬間猛烈的顫抖。
“穆海德強|奸了她,把她關起來,讓她剩下了一個孩子,再把孩子拿去給林澗帶大,給他取名叫穆庭樾。”
“所以林澗以為的出軌其實也不是出軌,是穆海德這個畜生糟蹋了人家清白姑娘,還是她恩人的獨生女。”
于柳平靜敘述的聲音接連不斷響起,每一個都像敲在孟緒初心上,最終她嘆了口氣。
“林澗當時就瘋了。”
她說:“她那時候應該整夜整夜都睡不著覺吧,覺得都怪她自己,如果她沒有去登山,就不會受傷,葉國梁也不會陰差陽錯救了他們,那個女孩子也就不會被穆海德看見,世界上就會少一個收到傷害的女孩子。”
“所以她整個人直接垮了,從精神到身體,最后當然只有被穆海德解決掉的份。”
“可惜葉國梁還傻乎乎把穆海德當好人呢,以為他能幫自己把女兒找回來,幾十年如一日幫穆海德保守著編出來的秘密。”
于柳搖著頭:“他女兒怎么還可能找得回來呢?她剛生完孩子就被穆海德處理掉了。”
孟緒初只覺得手指都在發顫,不知道要怎么忍耐才能維持最后的理智。
“這么多事,”他聲音夾帶著極度壓抑后的哽咽:“這么多事,你們這么多人,就沒一個知道嗎?”
“當時只有他們兩兄弟知道啊。”于柳似乎也很無奈。
“林澗不想讓弟弟擔心,很多事情都沒告訴林承安。而且那時候正是公司上市的關鍵時期,也不知道是不是穆海德故意的,總之林承安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十天里有九天都在天南地北地跑著。”
“穆蓉就更不用說了,”她嗤笑一聲:“她忙著跟那個姓白的窮小子談戀愛,未婚先孕鬧著要結婚,還離家出走,根本沒注意到林澗。”
于柳看向孟緒初,眼里竟然帶上了一些憐憫:“再說,穆海德一直在外人裝得多好啊,三十年了,葉國梁都還覺得他是大好人呢。”
“他本來就是這樣的,既要里子還要面子,壞事做盡后最喜歡的,就是看讓人蒙在鼓里把他當成圣人,對他歌功頌德感恩戴德。”
“當時林承安死后,他趁你勢單力孤逼你和庭樾聯姻,怎么不是想看你為他養老送終的樣子呢?不光你——”于柳說:“林澗是,葉國梁也是,都被他耍得團團轉。”
“等大家回過神來,林澗已經‘自|殺’了。”
她自顧自說著,也沒發現孟緒初那邊已經很久沒發出過聲音。
“不過那個時候林承安勢大,穆海德有忌憚,處理得也比較仔細,還專門找了葉國梁來當人證。林澗本來精神就不好,‘自殺’倒也不是不可能,總之查不出什么,只能認下了。”
“但林承安不信啊,”于柳笑笑:“就像你怎么都不肯相信林承安是意外死亡一樣,他也不相信自己姐姐會自|殺,所以就開始自己調查。”
“只可惜他是個好人,”于柳哀嘆道:“沒你這么心狠,也沒你那么豁得出去,對穆海德這種混蛋,他是斗不過的。”
“夠了。”孟緒初冷冷打斷。
他閉著眼,睫毛顫動得很厲害,整個脊背都像是繃緊了一般,說話的氣息很弱,卻又帶著一股韌勁。
“你之前說的,留下的證據,是什么?”
三十年過去了,那個還可以把穆海德繩之以法的證據。
“證據嗎?”于柳恍然地眨眨眼,像是終于從漫長的敘述中走了出來。
她站起來,理了理裙擺,又把凌亂的發絲別到耳后,垂眸看著孟緒初:“你很快就會有了。”
說完,她端起那杯早已涼透的茶,一飲而盡,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江騫下意識要阻止,卻被孟緒初攔住手臂。
孟緒初的身后,是一扇不大不小的窗戶。
冬日光|裸的樹枝凌亂地直戳向天空,好像把天刺破了,滲透出幾絲微光從樹梢的縫隙滑落進窗沿,又落到孟緒初的眼睛上。
他手很冷,攔在江騫手臂上,像剛從冰封的山林里取出來的冰,很用力,很用力地汲取著對方身上的體溫。
然后他慢慢彎下了腰,肩膀開始抖得很厲害,卻死死咬著嘴唇一滴眼淚也不肯掉。
江騫心里一慌,連忙蹲下來捧住孟緒初臉,“沒事的,沒事的寶寶,可以哭的……”
他一遍遍輕聲哄著孟緒初:“現在沒人了,可以哭的,沒有人看見……”
但孟緒初就像跟自己作對一樣,雙眼通紅緊盯著地面,仿佛要在上面燒出一個洞,嘴唇都被自己咬出了血線。
“別、別這樣……”江騫心都碎了。
他不斷揉著孟緒初的手心和眼尾,痛苦和心疼逐漸無法壓抑:“別這樣寶貝……”
下一秒他手背砸上一滴溫熱的液體。
他以為那是孟緒初終于忍不住掉下的眼淚,然而垂下眼卻看到一片猩紅。
并在那一滴之后,緊跟著越滴越多。
江騫腦子里轟的一聲。
孟緒初也看見了,他平靜地抬手擦了擦臉,又捂住鼻尖,但是沒有用,仍然有血源源不斷冒出來。
他不得不抬起手,對上江騫近乎心神俱碎的眼神,慘淡地笑了笑。
“江騫,我可能……你別嚇……”
話甚至沒說完,他眼里的光就暗了,像失去所有支撐,輕飄飄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