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怨懟
顧衍微微一愣, 對她的話有些出乎意料,隨即又覺得有些欣慰。
事實上,他以前一直覺得沈歲寧脾氣太軟, 遇上不好的人容易吃虧, 現在這樣挺好的。
如果嗆的對象不是他的話,就更好了。
沈歲寧在說完那話后, 也沒再理會他,只是自顧自地喝著酒, 空了就叫人添。
蕭瀟見她這架勢, 不免也有些擔憂,抬手擋了下, 問她:“你這么喝能行嗎?之前喝過酒嗎你?”
沈歲寧抬起一只手指,晃了晃, “小看我?我很能喝的。”
“真的?”蕭瀟有些不相信。
說來也是奇怪, 雖然沈歲寧今年已經23歲了,但她對她的一部分印象總還停留在她十幾歲那會兒, 潛意識的就覺得酒這種東西不適合她。
但見她堅持,也沒多阻攔。
倒是顧衍,在沈歲寧第四次抬手, 試圖叫服務員給自己添酒時, 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夠了, 再喝下去你就要醉了。”
沈歲寧有些受不了他這樣,抬起自己已經有些微紅的眼, 甕聲甕氣地問:“你管我?”
他點點頭, 低聲:“嗯, 我管你。”
她有那么一瞬間的晃神,開始懷疑面前的人是不是喝醉了, 不然兩人的語言系統怎么好像不在一條線上呢?
可看到他手邊空空如也,沒有一滴酒液的杯子時,又迅速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可能就是抽風了,不要多想。
沈歲寧,不要多想。
她如此告誡自己,也沒顧他的阻攔,撥開他的手,笑瞇瞇地對服務生說:“姐姐,麻煩再給我倒一杯。”
服務員看看她,又看看她身旁沉著臉的顧衍,猶豫著,最后還是上前來,又給她倒了一杯。
成功要到酒,沈歲寧心滿意足,撐著下巴看著她,夸了句:“姐姐,你真好看……”
顧衍見她拿著酒杯笑得一臉滿足的樣子,也有些無奈,沒再說什么。
因為蔣森,他對酒這種東西向來沒什么好感,除了應酬時推不開會喝一點,平時從來不碰。沒想到他就幾年不在她身邊看著,她在國外就碰上了這東西。
他有些頭痛,又覺得自己自作孽,只能受著。
顧衍也不是看不出沈歲寧今晚是在和他作對,他越是阻攔,她估計越要喝,索性隨著她。反正以沈歲寧的酒量,估計也堅持不了多少杯。
他的猜測也沒錯,沈歲寧在這杯酒喝到一半的時候,就感覺眼前慢慢出現重影了。
她感覺自己握著酒杯的手變得松軟,這令她不得不放下杯子,用手支著自己的下巴,努力睜大自己的眼睛,裝出仍清醒的模樣。
耳邊,蕭瀟在和她說著什么,她也停不清了,只是嗯嗯哦哦地應著。
就如此強撐著,沒一會兒,支著下巴的手也一軟,腦袋重重一點,好在身旁有只手及時伸出,將她托住,才避免了她一頭栽倒磕碰到碗筷的悲劇。
蕭瀟也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但是反應沒顧衍快,等伸出手去時,對方已經托著她的腦袋,往自己身前靠,輕聲喚她的名字:“寧寧?”
“嗯……”靠在身前的人條件反射般輕輕應了一聲。
只有這種時候,她才不會抗拒他這么叫她。
顧衍抬起眼,往桌上掃了下,出聲:“她喝醉了,我先帶她回去吧。”
秦嶼也抬起腕表看了眼:“時候也不早了,要不今晚就先到這兒,大家早點回去休息吧。”
樂隊的人今晚已經唱了一晚,也有些累了,聽他這么說,紛紛附和:“那就先散場吧,下次再約。”
顧衍沒管他們,起身將人扶起。
因為要顧著醉酒的沈歲寧,他沒法開車,在半小時前就叫了司機在酒店門口等著。
兩人剛走出,司機忙不迭地就將后車門打開。
他護著她的腦袋,試圖讓人坐進車里,誰知安分了一路的沈歲寧在這時忽然睜開了眼,并在看清他臉的那瞬間就開始劇烈掙扎起來。
“寧寧,乖一點。你喝醉了,哥哥帶你回家。”他低聲和她說著,試圖安撫她的情緒。
“我不……”她掙扎著,“我不跟你回去……我沒有家。”
“誰說你沒有家的?”
“我早就沒有家了……”她喃喃道,從他手中掙脫開來,腳步虛浮地往車外走,邊走邊喊著,“蕭瀟,蕭瀟……”
蕭瀟從沈歲寧在飯桌上喝酒開始就有些放心不下,因此,雖然顧衍說會帶她回去,也還是一直跟著,怕她會出什么狀況。
這不,果不其然的。
她快步走近,伸手將人扶住:“嗯,我在這里,怎么了?”
沈歲寧迷迷糊糊地靠在她的肩頭,模糊不清地說:“你帶我回去好不好?你帶我……”
“我不想跟他回去。”
蕭瀟抬起眼,有些為難地看向對面的人,小聲:“歲寧說不想跟你回去……。”
沈歲寧說這話時完全沒降低音量,他的耳朵沒出問題,自然聽清了。
顧衍看著醉得已經神志不清,身體全部的重量都壓在蕭瀟身上的人,抬起手,有些頭痛地捏了下自己的眉心,“她喝醉了有些難搞,我怕你一個人搞不定,還是我帶她回去吧。”
這么說著,他又走過去,抬手想接過人。
她察覺到有人碰自己,一個勁兒地將腦袋往蕭瀟身上躲,“我不!不跟你走……”
他拽著她,無奈道:“寧寧,聽話……”
就是這么一句話,讓她突然崩潰地大哭出聲,抬起自己的腦袋,大聲:“為什么所有人都要我聽話?憑什么……”
“我一直都很聽話的,可你們不還是都將我丟下了?”
他的動作瞬間頓住,看著哭得滿臉都是淚的沈歲寧,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什么都說不出。
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沈歲寧睜著眼,目光卻沒有焦距,眼淚爭先恐后地從眼眶中滾落。酒精麻痹了大腦,讓她完全無法理性思考,只是下意識地發泄著:“你們沒資格要求我……我再也不想聽你們的話了,全都是騙子……”
“特別是你,”她忽然抬起頭,直直地看向他,“顧衍,最大的騙子。”
“嗯……”他應下,“我是大騙子。”
“再討厭我,今晚也先跟我回去,等你清醒了我們再談。”
他走近,這次是不容抗拒的力道。
下一秒,卻倒吸了一口涼氣——
沈歲寧忽然抓過他的手,垂頭狠狠咬了下他的手背。
是真的下了重口的,沈歲寧似是要將這幾年所有的氣都撒出來,他甚至能感覺到她一側尖利的虎牙嵌進了自己的皮肉,溫熱的血液涌出。
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三個人誰都沒有動。
沈歲寧整張臉都埋在顧衍手臂上,無聲加重著力道,而他無動于衷地任她咬著,一句話都沒說。
至于蕭瀟,已經徹底被眼前的一幕震驚到了。
她不是當事人,不知道沈歲寧到底下了多重的口,面前的顧衍看起來也非常平靜,只是眉頭微微皺起,也分辨不出是因為嫌棄還是疼痛。
直到沈歲寧抬起頭,露出顧衍手背上那一圈牙印,又紅又腫,有些地方甚至滲出了血。
蕭瀟身子一抖,忽然覺得自己的手背也有些痛。
而顧衍依舊是那副平靜的神色,似乎一點也察覺不到疼痛,甚至還抬手擦了擦沈歲寧的嘴角,問她:“牙齒累不累?”
而沈歲寧只是將腦袋一別,又埋在了蕭瀟頸邊,一句話都沒再說,只肩膀不時抽動著,似乎已經失去了所有對峙的力氣。
蕭瀟一邊抬起一只手攏著她,一邊無措地去看對面的人,視線了在他臉上停了會兒,又飄忽到了他手上。
顧衍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泰然自若地將那只手插入褲子口袋,才說:“她今晚應該真的不想再看見我了,那就麻煩你幫我送她回去吧。”
“嗯。”
他垂著眼,看著蕭瀟扶著人走到車邊,等車門快要關閉的時候,他又快步走到車邊,說:“到了給我發個信息。”
“行。”-
第二日,顧衍像往常一樣,早早的就到了公司。
林勛比他更早,在他踏進辦公室后就跟了進來,開始跟他匯報今天的日程。
他撐著腦袋,安靜聽著,在他結束后,忽然抬眼問道:“你妹妹在公司做得還習慣嗎?”
林勛愣了下,沒想到他居然這么關心自己的妹妹,答:“還行,前幾天有個創意提案通過了,挺高興來著。”
“那就行,好好干,之后有晉升機會的話,我會將她提上去的。”
“謝謝小顧總,我會轉告她的。”林勛應道,又看了他一眼,“還有別的事嗎,小顧總?”
他抬起頭,無聲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才說:“和她說,有時間的話多去找一下沈歲寧。”
“好的,我幫您轉告她。”
說完,見顧衍看起來沒有別的事要吩咐了,林勛轉身離開辦公室。
離開前,不忘叮囑:“小顧總,半個小時后的公司例會,您別忘了。”
他按了按眉心,“嗯”了聲。
將近一個小時的例會,顧衍聽著底下人枯燥的匯報,時不時地走神。
昨晚回去后,他幾乎一夜未眠,腦海里,沈歲寧的那句“我一直都很聽話的,可你們不還是都將我丟下了”一直在反反復復地回蕩著。
從很多年前,她20歲生日那夜就開始在心底升起的念頭,再次瘋狂冒頭,他開始懷疑自己當年所做的決定到底是對還是錯。
那些他認為對她好的決定,在她看來,好像只是一場更為深重的傷害,讓她不敢再靠近他半分。
這些念頭,越想心臟越難受,就連手背的傷口都開始隱隱作痛。
她一向心軟,也從來做不出傷害別人的事,對他下了這樣重的口,想必是恨極了。
他自嘲地笑笑,覺得自己罪有應得。
會議結束后,他仍舊坐著,沒有立即離開,無意識地轉著手中的筆。
等抬眼的時候,諾大的會議室只剩下還在收拾東西的員工,其中一個路過他身邊時,看見他手背上的傷口,大著膽子問了嘴:“小顧總,你的手怎么了?”
他的目光往手背上一瞥,抬起左手不著痕跡地扣上,淡聲:“被家里養的貓咬了。”
“啊?被小貓咬了啊?“員工有些吃驚,“那你家的貓有點兒野,多教訓它一下就好了。我家里也養了小貓,平時不聽話的時候我都會教訓它的,多幾次就老實了。”
他垂下眼,緩緩磨蹭了下那傷口,否認道:“不會,她很乖的,是我做錯事把她惹生氣了。”
員工有些納悶地摸了下自己的頭發,心想在公司不茍言笑的小顧總在家居然會惹小貓,還把小貓惹這么生氣,真是見鬼!
不過她沒說出來,只是尷尬地笑了笑,很快便抱著資料出了辦公室。
林勛就站在他身側,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家BOSS的手看了會兒,無情地在心里嘲諷:誰家貓牙齒長得跟人一樣?被人咬了就是被人咬了,還嘴硬。
再一結合顧衍早上的叮囑,瞬間就明白了敢咬他的人是誰。
嘖嘖,真是,英雄難逃美人關。
古人誠不欺他。
冷不定的,耳邊響起顧衍的聲音:“你在嘖什么?”
“啊?”林勛有點懵。
“在我身后嘖什么?最近對我有意見?”他說。
林勛連忙擺手:“沒有,什么意見都沒有!”
真是要死,這嘴巴好端端的瞎嘖什么?
他真想抽自己,見顧衍起身,忙不迭地又跟了上去-
上午十一點,沈歲寧從床上緩緩睜開眼。
痛感隨著意識的清醒一并蘇醒,她只覺頭痛欲裂,身體也是酸痛的。
眼前是黑漆漆的一片,讓她分不清自己是在哪里,只能靠著習慣去摸索床頭的開關。
“啪嗒”一下,屋內燈光亮起。
是在她家。
不過,她是怎么回來的?
她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好半天只想起自己昨晚參加了Enjoy五周年的演唱會,結束后大家一起去參加了慶功宴,顧衍也來了……
顧衍也來了?
腦海里忽然涌入一些零碎片段,好像是他在和自己拉扯著。
拉扯什么?他拉她干什么?
她完全想不起來了。
沈歲寧有些痛恨自己這一醉酒就斷片的腦袋,也因此,她很少會讓自己喝得那么醉,頂多維持在微醺的狀態。
至于昨晚,完全是因為情緒上頭了,顧衍忽然出現,又做那么莫名其妙的事。
一想到他,她覺得自己的腦袋更痛了。
好像到這時才終于有了實感,自己是真的回來了,而且再次遇見了他。
回來的這段時日,她其實一直避免讓自己想起這個人。不敢想,害怕距離過近,自己會再次沖動。這樣的資格,在五年前就已經沒了。五年后,她不認為自己還會有。
可如今看來,沖動的人好像不是自己,而是他。
她不明白,也完全無法理解這兩次碰面時顧衍的行為。從前她就看不透他,沒想到五年過去后,還是看不透。
那些她自以為的成長,在他面前,卻可以輕易被打回原形。
她討厭這樣的自己,也討厭那樣的他。
郁悶無處發泄,她拉過被子,蓋住腦袋,狠狠蹬了兩腳。
蹬完后還覺得不解氣,又悶在被子里大聲罵了兩句:“混蛋!混蛋!!!”
手機就是這時候響起的,她伸出一只手,摸到床頭柜上的手機,看了眼屏幕,接起,懶洋洋地“喂”了聲。
電話里,蕭瀟有些調笑的聲音響起:“小姑奶奶,醒了啊?”
“剛醒。”她說,“昨晚你送我回來的?”
“除了我,你還想誰送你回來?”
沈歲寧沉默了會兒,沒理會對方話語間的打趣,啞聲說了句:“謝謝你啊,蕭瀟。”
“咱倆誰跟誰啊,甭客氣。但是……”她突然頓了頓,問她,“你現在是清醒的嗎?”
“嗯?”沈歲寧有些不解,“算是清醒了一半吧……”
“那挺好的,”蕭瀟在電話里笑了聲,“因為我接下來要說個準保把你驚醒的事情了。”
她握著手機的手僵住,內心忽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什么事啊?”
蕭瀟的話也不負她的料想,如同平地起驚雷,把她炸得感覺腦袋都要冒煙了——
“昨晚,你把顧衍咬了。”
“不僅咬了,還咬出血了。”
第82章 如初
掛了電話, 沈歲寧對著天花板,久久沒回過神來。
耳邊,回蕩著剛才蕭瀟在電話里說的話——
“昨晚見你喝醉了, 他想帶你回去來著。然后你死活不肯跟他走, 又哭又鬧,還說他是大騙子, 低頭就把人給咬了。”
“咬得可狠了,我看著他的手都覺得疼。”
“不過他什么反應都沒有, 只是說你好像真的不想見到他, 然后就囑托我把你送回來了。”
……
電話的末尾,蕭瀟對她說:“說實話, 我認識他也挺多年了,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這么落寞的樣子。雖然不清楚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 但我還是很想問, 你們真的沒有可能了嗎?會不會之前的事有誤會?”
這是回來第二次,有人對她說, 會不會存在什么誤會。
她被問得一陣恍惚,甚至連自己都開始懷疑是不是真的有什么誤會。
這樣的念頭出現不過幾秒,很快她就在床上翻了個身, 將自己死死壓在枕頭上。
不許想, 不許想, 沈歲寧!
幾秒后,思緒又開始飄忽了。
都咬出血了, 很嚴重吧……
這么想著, 她又氣悶地在被窩里狠蹬了幾腳。
“沒出息沒出息!!!”
……
一天的時間里, 無論干什么,思緒最終都會不受控制地飄向自己把他咬傷了這件事上。
她被這樣的心情折磨著, 無數次拿起手機,對著黑名單里那唯一的號碼看了許久,甚至有幾次連信息都編輯好了,可最終還是沒有發出去。
有那么一瞬間,她幻覺自己回到了中學時代。
那時,也是如此糾結著,猶豫著,退縮著。
不同的是,那時候她期盼著兩人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而如今,她卻害怕有所聯系。
到了深夜,沈歲寧終于放棄掙扎,將手機收進口袋,站在落地窗前安靜看著夜色。
或許是因為家庭不合,雖然自小在北城長大,她對這座城市卻一直沒什么歸屬感。可這次回來,這種感覺卻忽然消散了,就連走在從前從未走過的陌生街道,她都時常覺得安心,這和在國外時完全不同。
如今,她看著窗外流動的車河,那種心安感再次涌上心頭。
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從落地之初就一直在響著,每當她想抓住時,又迅速消失了-
翌日,沈歲寧接到徐月的電話。
對方在電話里熱情邀請她回顧家去,還搬出她之前拒絕的理由來:“寧寧,演唱會已經結束了,這回總該沒什么理由拒絕阿姨了吧?乖啊,今天回家里來,阿姨給你準備了很多你愛吃的,讓人過去接你。”
沈歲寧拗不過,也無法拒絕,老老實實換了衣服下樓。
等出了小區門,看見那輛熟悉的車時,瞬間就有了悔意。
她萬萬沒想到徐月說的讓人來接她,就是讓顧衍來。
沈歲寧拉了拉自己頭上的貝雷帽,想裝作沒看見地從另一邊走過。手剛觸到帽檐,就見車門被人從里推開,顧衍從車上下來。
“上車。”他繞到另一邊,拉開副駕的車門,回頭對她說。
她猶豫著,磨蹭到他身前,小聲:“我可以自己打車去的……”
“我的車難道會吃人嗎?還是我會吃人?”他的聲音聽起來沒什么溫度。
沈歲寧琢磨不透,不清楚他是不是因為那天的事有些生氣,想著既然他都來了,那就索性在路上道個歉吧……
等上了車,系好安全帶,她抬起頭,看見車前掛著的那串熟悉的貝殼掛墜時,那些道歉的話忽然就說不出來了,全被堵在喉嚨口。
她還記得,那串掛墜是當年大家去海島時她在夜市上買的。顧衍當時還挺納悶她怎么就喜歡這種沒什么價值的小東西,等她回來以吊墜上有“歲歲平安”為由想掛在他車上時,他卻沒拒絕。
沈歲寧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這串吊墜居然還在他車上掛著,甚至上頭的小木牌已經因為日光長期照曬呈現出老舊的跡象了,他都沒換下來。
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他忽然開口:“還是那個。”
她抓著安全帶,垂下眼,過了許久才出聲:“為什么……”
他抓著方向盤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習慣了。”
啊,只是習慣了。
原本有些躁動的心,又如此平靜了下來。
誰也沒再說話,車廂內忽然就靜了,那種鋪天蓋地的尷尬感又來了。沈歲寧低下頭,從包里翻出藍牙耳機,剛想戴上,就聽見他的聲音:“現在和我在一起這么不自在了嗎?”
顧衍的聲音里,有著不易令人察覺的澀意,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親口問出這樣的話有多難受。
沈歲寧的動作頓了頓,沒直接回答他這個問題,只是說:“太安靜了,想聽點兒歌。”
聞言,他伸出右手,開了車載音樂。
有什么在她眼前一閃而過,等她想看清時,他的手又重新搭回了方向盤上,“想聽什么自己調。”
她將耳機塞回包里去,心思徹底被他的手勾去。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故意,他今天穿的襯衫袖子有些長,袖扣沒扣,袖子半蓋住手面,只在打方向盤時會露出比較大的面積。
在一個轉彎的路口,沈歲寧終于看清他手背的傷,淡紅色的一圈。經過一天的時間,已經消了腫,但是不難猜出咬的人當時下了多重的口,因為她看見了好幾個結痂的傷口。
“對不起。”她低聲說。
“嗯?”
她的聲音太小了,在音樂的掩蓋下更是聽不清。顧衍有些迷茫地偏過頭,在看清她眼中的神色時,猜到了她的話,“不痛,沒關系。”
“又騙人……”她嘟囔。
怎么可能不痛,都咬出血了。
“沒騙你,真的不痛,你能有多大力氣。”他說。
和其他的痛比起來,這根本算不得什么。
而且……
顧衍沒辦法告訴她,她咬自己時,他心里其實挺爽的,他喜歡她給自己帶來的痛。
這樣的話聽起來太變/態了,有些難以啟齒。
他收回視線,“要是真的覺得對不起的話,能不能把我的電話從黑名單拉出來?”
沈歲寧愕然,這和她要表達自己的歉意有什么必然的聯系嗎?
可轉念一想,確實是自己錯了,做錯事就要賠禮道歉,他只是希望把他的電話從黑名單拉出來而已。
況且,他也不一定會給她打電話。
而且……打了她可以不接啊。
這么想著,她慢吞吞地摸出包里的手機,完全沒留意到身側的人在看見她伸手時悄悄揚起的唇角-
車子駛入落月灣時,她開始有了恍惚感,想到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來這里時的感覺。
那時,她心里充滿著不安,腦海里想的都是江愉要將自己丟下了,完全沒想到未來有一天再回這里,會被人用上“回家”這個詞。
車子越靠近顧家,心越忐忑。
顧衍注意到她不自覺糾纏在一起的手指,開口道:“別怕,沒人會為難你。”
沈歲寧懵懵地扭過頭,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也沒想到他竟然一直在留意著自己。她張了張唇,想要說些什么,又不知從何說起,他早就不是那個可以交托一切的兄長了。
等車子徹底在門前停下,她看著自己兩手空空的模樣,終于察覺到有什么不妥,低聲說:“我忘記帶點兒東西了。”
顧衍解安全帶的動作一頓,露出不解的表情:“你回家要帶什么東西?”
他的話總是說得這么自然,好像她本就屬于這里。
沈歲寧沒有和他爭辯,低頭安靜解開身上的安全帶。
進去的時候,徐月正在廚房,聽見聲響,又馬上洗凈手出來,往她身后看了眼,露出些許失望的表情。
沈歲寧忙解釋:“阿姨,我今天出來得太匆忙了,路上也忘記買東西了,對不起啊。”
徐月皺了皺眉,斥責:“說什么呢你這孩子,回家要帶什么東西?倒是怎么沒把行李帶過來?”
說完,她又立馬釋然地笑笑:“沒事,這里有你穿的衣服,不喜歡的話再叫人送來。”
沈歲寧這才聽出來,徐月原來是以為自己要回來這邊住,想要解釋自己今天只是回來吃頓飯的,畢竟離開前,總是得回來看看的。但看她臉上那期待的神色,又將話咽了下去,走前挽住她的手,笑著說:“您在忙活什么啊,我來幫您打下手吧?”
徐月立馬笑開了,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子:“全是你愛吃的!”
兩人進廚房后沒一會兒,顧衍也進來了,靠在門邊看著她們,問:“有什么我能做的?”
徐月本想說你還是一邊待著去吧,別影響我和寧寧聊天,等回頭看見他眼中的眷戀時,又改了主意,沖他招招手:“來,和寧寧一起把這菜洗了。”
沈歲寧聞言,立馬出聲:“阿姨,不用,我自己一個人就可以了。”
“沒事,他閑著也是閑著,兩個人快些。”
就這樣,顧衍又到了她身邊,兩人各占據著一邊的水池,默不作聲地洗著手里的東西。
他在她身邊時,她總是能輕易回想起過往發生的事,這令她的注意力開始分散,手下動作變慢,頭發好幾次掃過水龍頭也不知道。
直到頭發被人從身后攏起……
沈歲寧倏然回神,在看見身后的人時又瞬間睜大了眼睛,慌慌忙忙想拉過自己的頭發,又被他的話語制止住:“你手濕的。”
這么說著,他已經干脆利落地用發帶將她頭發綁好。
動作熟練,像是做過無數遍。
她鼻子一酸,莫名就有了情緒,三兩下將洗好的菜瀝掉水分,蹭到徐月身旁去。
那之后,她沒再睜眼瞧過他。
這是一頓屬于三個人的午餐,顧叔叔因為公事沒有回來,正如顧衍在來時說的那樣,沒有人為難她。
飯后,徐月拉著她說了會兒話,便打著哈欠說自己有些困了,叮囑她要是覺得困了也上樓休息一下。
說完,人很快就上了樓,她那句要不我回家去吧還堵在喉中,沒機會說出。
人一走,客廳就只剩下她和顧衍兩個人,沈歲寧的視線在他身上停了一秒,又沉默著移開了。
就這么僵持了一會兒,她竟也生出了些許困意,掩唇打了個哈欠。
“上樓休息一下吧。”他突然說。
“不用,我不困,我……”話還未說完,又打了個哈欠。
“都這么困了,就別勉強了,走吧。”這么說著,顧衍已經站起了身。
沈歲寧原以為他會帶自己去客房,沒成想他卻徑自帶著她上了二樓。而后,腳步在她原來的房門前停下。
“你的房間一直都留著。”
她的身體微微僵著,在他的目光中,緩慢地走上前,手搭在門把手上,卻遲遲沒有按下。
內心在掙扎著,遲疑著,也在害怕著。
他察覺出她的猶豫,在身后抬起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將門把手壓下。
一瞬間,猶如時空倒轉,她一腳踏入了十七八歲的長河。
眼前,是再熟悉不過的房間。
沈歲寧甚至忘記計較他剛才那親昵的舉動,失神地走進屋內。
床、梳妝臺、書桌、沙發、墻上的壁畫、陽臺的吊椅……
一切的一切,都和她當初在時一模一樣。她走過時,甚至還能回想起曾經在這里發生的一切。
走到課桌邊時,她忍不住用手觸了上去。
眼前,立馬就浮現出了過往的景象——
十七八歲的沈歲寧,垂著頭在書桌前看書、做題,而身后……是二十二三歲時的顧衍。他講題時,總是會不自覺地擰著眉,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嚴肅,聲音低低沉沉的,寫在草稿紙上的字字跡遒勁……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樣清晰。
鼻子很酸,眼眶也很熱,她有些想哭,卻因為他在,極力壓抑著。
“一切都沒變,寧寧。”
他的聲音忽然在她身后響起。
她回過身,低著頭,啞聲:“不……不一樣了……
她已經不再是當初愛慕著他,滿心滿眼只有他的沈歲寧了,而他也不再是當初那個只對她好的顧衍了。
他們之間,早就已經不一樣了。
顧衍卻在這時忽然往前走了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驟然拉近。
再一步,兩人之間的腳尖幾乎都要相抵。
她錯愕地抬起頭,肩膀忽然被他握住。
顧衍彎著腰,臉離她很近很近,那雙眼睛直直地望進她眼底。
“寧寧,我沒有戀愛,一直都是單身。”
第83章 糾纏
沈歲寧難以置信地睜大眼, 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震驚地看著他。
顧衍說他沒有戀愛,一直是單身?
那之前發生的那些都算什么?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 顧衍更低地彎下自己的腰, 離她更近:“寧寧,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但現在還不能完全告訴你。再給我些時間,等我完全理清, 好嗎?”
她覺得腦子有些發懵, 難以捋清他這番話,只是下意識重復著:“苦衷……什么樣的苦衷?”
他的眼神躲閃了下, 聲音低下來:“寧寧,再給我一點時間……”
沈歲寧低下頭, 原本因為他這些話而提起的心又緩緩落下, “既然不能告訴我,那為什么又要和我說這些話?”
“如果……”顧衍的聲音有些啞, “如果我說我后悔了呢?”
“你還愿意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她卻驀地笑出了聲,眼淚跟著一并落下,重新抬頭看著他:“所以……哥哥的意思是, 過了五年, 再看到站在你面前的我, 你終于后悔自己當初所做的決定了嗎?”
這是兩人重逢以來,她第一次叫他哥哥。顧衍聽出了她話語里濃濃的嘲諷, 很快解釋:“不是的, 很早……”
從很早很早之前, 就已經后悔了。
沈歲寧聽了,嘴角揚起的弧度更大了, 話語聲卻輕得像風一吹就能散開:“可是,這五年,你從來都沒有找過我……”
“一次都沒有。”
“哥哥難道不覺得現在說后悔,已經太遲了嗎?”
她抬起一只手,用掌心蹭掉臉頰邊的淚水:“還是說,在你眼里,我仍舊那么好糊弄,僅憑一句苦衷和后悔,就會無條件選擇原諒你?”
這番話里,有對他這么多年從不來見自己的怨懟,也有著逼迫。
沈歲寧想知道,也必須知道他口中的苦衷是什么,這樣她才能原諒自己此刻的動搖。
她不想承認,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一次輸了,輸給了永遠無條件偏向他、相信他的心,即便他連理由都還沒給出。
顧衍知道,此刻坦白就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可是該如何說呢,如何能說呢?
說我在這五年間,其實清楚地知道你的一切。
我知道你在家時喜歡一個人坐在房間的陽臺上發呆,知道你在國外擁有了全新的生活,知道你的身邊有了很多新的朋友,知道你和他們一起去了許多地方,做了許多從前從未做過的事情……而我只能像只陰溝里的老鼠一樣,暗中窺視著你的一切,從不敢光明正大地出現在你的面前。
說我的苦衷不僅源于他人,不僅源于你,更多源于內心的自卑。
喜歡容易讓人變成膽小鬼,而他在成為膽小鬼的路上一去不復返,甚至早已走向了另一種極端。
他怎么會糊弄她呢?他又怎么舍得糊弄她?他只是一如既往,害怕她知曉他的不堪,害怕她發現其實他并不如她想的那樣。
這些,即使時隔五年,他仍舊無法坦然告訴她。
顧衍斂下眉目,淡聲:“我沒有在糊弄你,也不奢求你可以立刻原諒我。寧寧,等時機合適,我會告訴你一切。”
沈歲寧看著他,唇角揚起個自嘲的笑意,伸手將他推開:“那就等到你所謂的合適的時機出現,我們再談。”
“現在,請你離開。”她抬起手,指向門外-
那天,沈歲寧在顧衍離開房間后沒一會兒就下了樓。
出去時,王叔就在外面候著,似是早就料到了她會出來,拉開后車門對她說:“上車吧,叔送你回去。”
路上,王叔絮絮叨叨地和她說著話,問她什么時候回國的,怎么才回來一會兒就要走了,問完又開始問她這些年在外面過得好不好。
沈歲寧始終耐心地回答著他的話。
她在顧家時,王叔就挺照顧她的,也或許是因為他年紀和沈蔚差不多,她和他相處時,總覺得親近,說話也沒那么拘束。
一路上,兩人相談甚歡,快到小區的時候,對方才試探般問了句:“剛剛和阿衍吵架了吧,所以才那么著急要回來?”
沈歲寧沉默了會兒,才輕輕地“嗯”了聲。
王叔嘆了口氣:“你們倆啊,都喜歡把話憋在心里,什么都不和對方說,就是這樣才會有那么多誤會。”
她小聲反駁:“是他不愿意說。”
“也不怪他,這孩子自小過得太苦了,所以一直學不會坦誠,不管是對他爸,還是對你。”
沈歲寧有些不解:“您為什么說他自小過得太苦?顧叔叔不是一直對他很好嗎?”
王叔自覺自己多嘴了,眼神躲閃了下:“這些事還是等他以后告訴你吧,我今天多嘴了,你別往心里去。”
那天回去后,沈歲寧一直在想著王叔說的那番話。
其實當初在顧家的時候她就有感覺,顧衍和顧恒遠之間的關系很怪,但具體是哪里怪,她卻一直說不上來。兩個人就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一直維持著表面的和氣,但其實很疏離。
可她不清楚他們家的過往,僅憑顧叔叔和徐月的態度,也一點都推斷不出來他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么事情。
她被自己的好奇心折磨著,那晚在床上滾了許久都沒睡著。
第二日起來,手機卻莫名收到了一條短信:你在國外的駕照國內應該不能用了,沒車出門不方便,給你安排了個司機,有需要就打他電話,或者叫我也可以。
沈歲寧對著后面那串號碼看了會兒,最后將短信刪了。
本以為這樣一條不被回復的短信過后,他便不會再找她,誰知當天晚上,家里的門鈴卻被按響了。
透過顯示屏,她看見站在門外的人。
像是感知到她在看他一樣,那雙眼倏然抬起,沈歲寧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過后才想到他根本看不見自己。
她糾結著,想著要不索性裝作自己不在家。門后,顧衍的聲音卻突然響起:“寧寧,我知道你在家。”
隔著一塊門板,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真實。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拉開門,探出半邊身子,聲音冷硬:“找我有什么事?”
“吃晚飯了嗎?給你帶了你喜歡吃的。”他舉起手中的餐盒。
“吃過了。”她仍舊堵在門邊。
顧衍絲毫不在意她這態度,又舉起另一只手,溫和地笑著:“那吃點飯后甜點。”
“不用,吃飽了已經。”
他臉上的笑意變得有些僵硬,往她身后看了眼:“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大晚上的,孤男寡女不合適。”
“白天就可以嗎?”他問。
沈歲寧有些詫異地瞪大眼,震驚于對方的明知故問。
這次回來后,她發現他真的有些不一樣,居然學會了揣著明白裝糊涂,聽話只選自己想聽的,回答的問題也牛頭不對馬嘴的。
“白天也不可以。”她說。
他垂下眼,征求她意見般:“那要怎樣才可以?”
沈歲寧抿著唇,沒有回答。他看出她眼里的拒絕,低頭,輕輕嘆了口氣:“沒關系,我再努力。”
說完,他抓過她的手,在她想要抽離的時候,將手中拎著的餐盒交到她手里:“是你徐阿姨燉的桃膠銀耳牛奶燕窩,對身體好,等不撐了就喝了吧。”
“你身體向來不太好,就算要拒絕我,也要養好身體,好嗎?”
話落,他松開她的手。
沈歲寧僵著手臂,從他口中聽到徐月后,拒絕的話又緩緩咽了回去。
她的反應在他的預料之中。
看吧,她就是如此心軟的人,即使如此抗拒他,卻也還是無法拂了徐月的好意。
那之后的幾天,他每晚都會出現在她家門口,帶著“徐月做的東西”,看她不情不愿卻又還是心軟地接下,而后在他面前關上門。
她從不邀請他進去坐,也從不給他好臉色。初時還會和他說幾句話,到后來見是他就直接伸出手去,而后沉默地接過東西,關上大門。
如此日日重復著,直到某天,沈歲寧有些惱怒地拉開房門,略帶嘲諷地對他說:“我以前從來不知道哥哥原來是會死纏爛打的性格。”
“你不用上班嗎?你不是很忙嗎?為什么每天還有時間過來?”
一連串的問題,一時讓他不知道該從哪里開始答。
顧衍假裝看不見她的惱怒,笑了笑:“來看你的時間還是有的。”
沈歲寧瞪大眼睛:“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就是想看看你。”
沈歲寧突然笑出了聲:“我每天都長一個樣,看與不看有什么區別?我最想哥哥來看我的時候你從來不來,那現在又算什么?”
“從前是我做錯了,寧寧,哥哥跟你道歉,對不起。”
她將腦袋別開,不再看他:“我不需要道歉。”
“那就當作是我想要道歉,是我想彌補你。”
“我也不需要,我現在想要的是你不再出現在我眼前,我不想看見你。”她轉過身,背對著他,開始下逐客令,“請你離開。”
身后沒了聲音,她抬起手,想要將門帶上,手剛碰上門框,身后忽然覆上熱源。
隔著大約一掌的距離,他將她禁錮在房門和自己身前,聲音在她耳畔響起:“我明天要去出差,會離開幾天。”
“就當是做哥哥的求你,寧寧。”他在她耳邊嘆息,“回頭,讓我看看你,好嗎?”
第84章 抗拒
距離很近, 沈歲寧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呼吸,輕輕地撲在她的耳邊,讓她忍不住瑟縮了下脖頸。
想躲, 卻沒有什么進退的空間, 身后就是他溫熱的胸膛。
她靜默了會兒,而后倏然轉過身。
過程中, 無法避免地蹭過他的胸膛,兩人的呼吸都因此一緊。
她仰起臉, 后背緊貼著門板:“看好了嗎?看好了就可以走了。”
顧衍的目光流連在她臉上, 從那雙黑而亮的眼睛到挺翹的鼻。再往下時,喉結不自覺地就滾了滾。
他想, 自己大抵是真的瘋了。面前的沈歲寧尚且還在和他置氣,而他卻已經生出了想要親吻她的沖動。
顧衍絲毫不懷疑, 以她現在對自己的抗拒程度, 自己這樣做的話,會立刻收獲一個巴掌。
他為自己這念頭發笑。
沈歲寧不明所以:“你笑什么?”
他終于從自己那旖旎的幻想中回過神來, 叮囑:“一個人在家記得關好門窗,有什么想吃的告訴我,我讓人送過來。”
“我今年23了, 不是13。”她強調, “況且就算是13歲的小朋友也可以照顧好自己, 不勞您費心了。”
顧衍瞇了下眼,認真品味了下她話語里的那個“您”。
“我在你心目中的年紀已經可以用得上’您‘字了嗎?”他看起來有些苦惱, “雖然我確實年長你五歲, 和你比起來已經不算年輕了, 但我今年也才28歲而已,沈歲寧小朋友。”
沈歲寧沒理會他話語里的調侃, 干脆利落地伸手將人推開,轉身進了屋。
等房門徹底關上,她終于重重呼出一口氣,心跳已經全亂了。
那之后的幾天,顧衍果真沒再出現,只是日日派一個女助理來給她送東西,有時候是吃的,有時候是穿的,有時候則是一些小禮物。
她拒絕過幾次,對方為難地告訴她:“沈小姐,我也是按小顧總的意思辦事,要是您不收下這些東西,我也沒法交差,恐怕多幾次小顧總就要把我開了……”
沈歲寧不欲讓對方為難,只能照單全收。
幾次過后,終于忍不住撥通了顧衍的電話。
電話沒一會兒就被接通,顧衍的聲音很意外:“寧寧?怎么忽然給我打電話了?”
她第一次在清醒的情況下罵人:“顧衍,你神經!”
罵完,她立刻掛斷電話,靠著沙發背重重出了口氣,頓覺神清氣爽了許多-
周末,沈歲寧收到林桑榆的邀請。
對方在研究生畢業后就回了國,說來也是巧,她任職的公司就是顧氏。沈歲寧從前和她提起顧衍時都是代指,再者公司上的事她也插不了手。因此,在知道她在顧氏上班后也就沒特意提。
兩人有段時間沒見,約著去看了個公益性質的畫展,畫廊里展出的都是貧困山區學子的畫。畫風里不難看出稚拙,但有著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孩童所獨有天真。
一場畫展看下來,沈歲寧感覺心靈都受到了洗滌,林桑榆更是忍不住連連嘆息。
直到兩人坐在甜品店,沈歲寧終于忍不住問道:“桑榆,你為什么一直在嘆氣?”
“我感覺我就應該多看些這種類型的展。”
“嗯?”她有些好奇。
林桑榆一臉認真:“沖淡一下自己身上那種半截身子入土的班味。”
沈歲寧看著她,輕咬著吸管,問:“工作不順心嗎?”
“也不是不順心,哎!”林桑榆還是嘆氣,“等你打個工就知道了,再順心的工作也覺得自己不像個人。”
她忍不住笑:“這么夸張嗎?聽你說得我都有些害怕了。”
林桑榆擺擺手:“寶貝,聽我的,咱就在家專心畫畫就好了,不吃這個苦啊。”
沈歲寧聽了,心不在焉地繼續咬著吸管。
事實上,她這段時間也一直在考慮這件事。從前在學校的時候日子很純粹,每天就是上課,完成課題,課余時后搞搞創作,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也沒覺得有什么。
可畢業后,不再有必須要做的事,江愉也不干涉她的生活,任由她自己,她忽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好,也不知道該往哪條路去走。好像從小到大都如此,除去曾經極度渴望毫無保留的愛意以外,她從沒有真正特別想要的東西。
她也在思考,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那日回家后,沈歲寧思考了良久,深夜時忽然就冒出了個靈感。
這對于畢業后就一直陷在瓶頸期的她來說無疑是天大的喜事,她當即在手機上聯系了蕭瀟,問對方有沒有什么模特推薦,她想找個畫模。
對方無比霸氣地給她回了句:「等著啊」
過沒兩分鐘,便甩了個號碼過來。
就愛看帥哥:「藝術學院的小帥哥,謝知珩推薦的,具體要求你自己和他溝通啊」
沈歲寧立馬給她回了個跪謝的表情包,復制了她發過來的號碼發送了好友驗證。
對面很快就通過了,兩人溝通過后,約了次日下午在她家見面。
她找蕭瀟時是希望找個看起來比較白嫩懂表情管理的男生,等人到了之后,她才發現對方不止長得白嫩,而且看起來年紀還很小,感覺像高中生。
沈歲寧想到自己今天要創作的主題,有些猶豫地問他:“那個……請問你今年成年了嗎?”
對方的臉一下就紅了,忙開口解釋:“成年了,今年已經十九了。”
啊……不僅看起來年紀很小,而且還很害羞。
她側過身子,讓人進來,邊從鞋柜里拿鞋,邊和他說話:“我們昨晚溝通的主題,你確定自己能行是嗎?”
小男生在她身后:“能行,我是學表演的,很專業的。”
沈歲寧笑了笑:“行,你在客廳等我一下,冰箱里有飲料和水,喜歡什么自便,我去準備一下材料。”
“好。”
交代完,她進了房間。
幾分鐘后,沈歲寧拿著調配好的血漿和一團紅繩出來。
客廳的氣氛安靜到沉悶,仿佛風雨欲來,片刻前還在她家的小男生不見了,變成了穿著深色西裝,臉色黑沉的顧衍。
他的身旁,還放著一束潔白的玫瑰。
見她出來,他揚唇笑了笑,眼里卻不見半分笑意,話語聲平靜而溫和:
“為什么讓一個陌生男人進你家?”
第85章 紅繩
顧衍從機場出來是下午三點, 太陽正烈。
連軸轉了幾天的身體疲憊不堪,太陽穴隱隱脹痛著,讓他在上了車后便閉起了眼假寐。
朦朧間, 他聽見司機問要回哪里。他習慣性地報了自己公寓的地址, 卻在出口后又迅速改了口,報了沈歲寧家的。
已經很多天沒有見到她了, 他出差的這幾天,除了那通幾秒的電話外, 她再沒搭理過他, 他的每一條信息都像是石沉大海。但他知道,她肯定都看了, 只是因為還在生氣,所以才不想回復。
他陷于這種單方面的追逐不可自拔, 偶爾會想起那日在她家門口她對自己的形容:死纏爛打。
他從前對這樣的招數嗤之以鼻, 卻沒成想自己會在即將奔三的年紀用這樣的方式苦苦糾纏著自己的妹妹。
真是幼稚又可笑。
卻也有效。
他深知她是多么心軟的人。
途中路過一家花店,他讓司機靠邊停了車, 下車挑了束白玫瑰。
只有這樣純潔無瑕的花才配得上她。
他抱著花,坐著電梯到了她家門口,滿懷期待地按響門鈴, 內心猜測著今天收獲的會是她什么樣的臉色。
多日沒見, 她會有那么一絲欣喜嗎?
房門從里面拉開, 比之前要快些。
看來她今天也想見到他,顧衍想。
這么想著, 他臉上幾乎是不可控制地揚起笑意, 卻在下一秒看清門內的人后, 迅速凝固。
門內站著的不是沈歲寧,而是個男人, 一個模樣清秀,看起來年輕得過分的男人。
對方一臉疑惑地看著他,問道:“你是?”
我是你爹。
他想說。
但他已經許多年不這樣說話了,認真追溯起來,得有十多年了。哪怕只是一張面具,在臉上戴了十幾年,也和本體沒什么區別了。
多年來良好的修養讓他沒有說出那樣的話,但也僅僅只能維持到那樣,他沉默地看著面前的人,沉著臉用肩膀將人撞開,堂而皇之地進了沈歲寧的家門。
對方在他身后喂了兩聲,沒聽見他的答復,安靜了下來。
大概是因為他身上的氣息看起來有些駭人。
顧衍的目光在屋內掃了一圈,沒看到沈歲寧,只看到沙發上放著的男士背包,刺眼無比。
回過身,那人仍舊跟在他身后,神色忐忑。
他還不至于蠢到會覺得那人和沈歲寧有什么關系,也深信沈歲寧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找到一個新的心儀對象,但也為此嫉妒得發狂,妒火中燒。
這是連他都還未涉足過的地方,她居然讓一個和她毫不相干的陌生男人進來了。
真是……
讓他氣得想笑。
也讓他氣得想……狠狠“教訓”她一頓,讓她牢牢記住什么叫除他以外的男人不可信。
也不對,他也不可信。
顧衍將花放在沙發上,隨手勾起一邊的背包,轉身,丟進那人懷里:“回去吧,這里不需要你了。”
“啊?”那男生露出些許詫異的表情,“可是我和沈小姐約好了。”
約什么約,好什么好,看不出他現在已經想揍人了嗎?
顧衍抬起手,松松扯開領帶,笑著看向那人,緩慢重復:“我說,這里不需要你了,聽明白了嗎?”
那男生猶豫了幾秒,在他的眼神逼迫下,心有不甘地抱著自己的書包離開了,甚至忘記要告知沈歲寧一聲-
人走后,他就坐在沈歲寧家的客廳,抬眼打量著她家。
這個連他都還沒進過的家。
直到沈歲寧終于從房間出來,手上拿著捆紅繩和一瓶像血漿一樣的濃稠物質。
她的質問聲和他的一同響起——
“你怎么進來的?”
“為什么讓一個陌生男人進你家?”
沈歲寧沒理會他的問題,放下手中的東西,環顧了客廳一圈,確定那個小男生已經不在家后,看著沙發上的人,冷聲:“你把人趕跑了?”
趕跑?
這個詞聽起來就像是他為了占據地盤,而將另一個人驅逐出去了一樣。
雖然事實也確實沒差,但他聽了心里還是覺得有些難受。
“我只是為你的安全考慮,怎么可以這樣隨意就讓一個陌生男人進入你家?很不安全。”他說,“你有沒有想過別人要是對你起了歹心怎么辦?要是我沒有及時回來怎么辦?我從前教你的那些你都忘了嗎?”
沈歲寧皺著眉頭,無比理直氣壯地反駁:“這是我家,我愿意讓誰進來就讓誰進來。”
顧衍看著她這模樣,忽然就笑了。
他在這段時間里,時常幻覺自己是條被主人丟棄,隨手栓在樹干上的小狗,囿于那一小塊地,逃不掉,只能不斷地嗷嗷叫喚著,渴望主人能在聽見聲響后回頭看看他,然后看在他尚算忠誠的份上,將他帶回去。
但是一次都沒有,她對他視而不見。不僅如此,她還將別的狗帶回了家,甚至不惜為此反抗他——
“你憑什么將人想得那么壞?難道我做什么還需要向你匯報嗎?你是我的誰?”
他是她的誰?
顧衍氣憤地站起身,逼近她,牢牢盯著她的眼睛,低聲重復道:“我是你的誰?”
他本就長得高,這樣驟然逼近,就像一座山沉沉地壓來。
那壓迫感讓她不住往后退,直到小腿抵到茶幾的邊緣。沈歲寧終于意識到自己再無可退讓的空間,抬起手,抵住他的胸膛,大聲:“顧衍!”
好討厭。
好討厭。
明明缺席了她的生活五年,現在卻堂而皇之地進入她家,高高在上地教訓她,還在她家里逼迫她。
憑什么?
“不準再靠近我了!”
顧衍卻沒將她的話放在耳朵里,更緊地逼近,看他為了躲避自己不斷下彎的纖細腰肢。
“害怕了?”他凝視著她略顯慌亂的臉龐。
“這是在我家。”她強調。
“我知道這是在你家。”他說。
“你在我家威脅我?”
“這樣就覺得是威脅了?”他垂眸笑了笑,忽然抬手,掌住她的腰,“這樣呢?”
這還是重逢以來,他第一次這么強勢。沈歲寧掙扎著,抬手用力地推他。
她那點力氣用在他身上和撓癢癢沒什么區別,顧衍紋絲不動,抬手將人拉近:“對我就這么抗拒,卻這樣輕易地讓別人進入你家?”
“寧寧,別把人想得那么好,我這樣你一點都掙脫不了。”
他說得沒錯,他這樣她完全掙脫不了。
可是……太近了。
近到他身上蓬勃的熱量像一張網,將她牢牢罩住。沈歲寧覺得有些呼吸不過來,也無法思考。她忍不住又掙了掙,被他警告意味般掐了下腰:“別亂蹭。”
她在愛慕著他的時候不過十幾歲,只當他是個異性,心里卻從未有什么哥哥是個男人這樣的概念,對他最大膽的想象也僅限于擁抱和親吻,更加不會主動去猜想他的心思。
因此,從他口中聽到“蹭”這個詞時,她足足愣了好幾秒。
過后,才臉色漲紅地罵他:“顧衍,你有病!”
第二次被她罵,還是這樣近距離的,當面的。
顧衍怔了怔,沒著惱,相反,還非常愉悅地笑出了聲:“上次是神經,這次是有病,下次你要罵我什么?”
她轉了轉眼睛:“流氓!”
“嗯。”
“混蛋!”
“嗯。”
“王八蛋!”
“嗯。”
“……”
沈歲寧張了張口,這次卻沒再說出其他。她畢生積攢的罵人詞匯也就這樣了,搜腸刮肚也再沒其他的了,只剩瞪著他的眼睛還在虛張聲勢。
顧衍心頭的火被她這么一打岔,成功被澆滅,看她這瞪圓了眼睛的樣子只覺得可愛到爆炸,怎么會有人生氣也這么可愛?
他可愛的,連罵人都毫無威懾力,如同夸贊一般的妹妹。
他好笑地逗她:“罵完了?還有其他的嗎?”
沈歲寧不甘地咬著唇,想再說些什么,但真的沒別的詞了。她本就不擅長吵架,又或者說,她其實從未怎么和人吵過架。
她垂眸去看他橫在自己腰間的手,氣憤道:“松手!”
顧衍今天來本來也不是想來和她吵架的,要不是那該死的不速之客,要不是她要說那些話氣他,兩人也不至于弄得如此劍拔弩張。
他聽話地松開手,退開一步,松松按著她的肩,看著她的眼睛,低聲喚她:“寧寧。”
“算是我求你,好嗎?”
“下次不要再說‘我是你的誰’這樣的話了。”
“也不要再將不認識的異性帶回你家了。”
“如果這次我沒有回來,如果他真的不是什么好人,對你起了歹心,像剛剛那樣,你覺得自己能夠掙脫嗎?”
“我不是什么超人,不可能會提前預知到你有什么危險。你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就算把他剁了也改變不了什么。”
“就算在生我的氣,也稍微聽點兒我的話。好嗎,妹妹?”
和她不同,顧衍極少會叫她妹妹。此時,那聲“妹妹”卻被咬得極重,像是對她剛才那番話的刻意強調。
沈歲寧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知曉自己今日確實是防備心太差了,美術生與畫模打交道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是她沒注意地點。
她的態度緩和下來,垂下頭,小聲:“他只是我請來的模特,謝知珩介紹的,也不算不認識的人……”
“可他是個男人不是嗎?”
“是……”她點點頭,又很快搖頭,抬眼看著他,“你也是個男人。”
他非常理所當然:“我和他們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她繞過他,坐在沙發上,微微抬著頭看他。
“我……”
他想說我當然和別的男人不一樣。想了想,又覺心虛,因為他的身體正因為剛剛和她短暫的接觸而微微發著燙。
他和別的男人沒什么不同。
不過他當然不會讓她知曉自己的狀況,裝出坦然的樣子:“我看著你長大,自然和別的男人不一樣。”
“就一年半而已,別說得好像你看著我從嬰兒長大成人一樣。”
“那也不一樣。”
別的男人熱血上頭只會想輕薄你,不會有人能像我這樣克制,氣血都涌到頭了還會自我檢討。
他心說。
顧衍走前一步,俯下身,拿起她身側的白玫瑰:“這束花很漂亮,很適合你。”
沈歲寧的視線成功從他臉上移到他手上那束玫瑰花上,接過,別別扭扭地說了聲:“謝謝。”
“喜歡的話,我以后讓人每天送來。”
她沒回答,低下頭,輕輕嗅著鮮花的味道。想到什么,驀地又抬起頭來:“你把我模特趕跑了。”
“趕跑?你非要用這么刻薄的詞來形容嗎?”他的臉色不太好看。
沈歲寧愣了下,解釋:“我的意思是,我模特沒了。”
他終于后知后覺反應過來她的意思,面露尷尬:“所以……要我重新去給你把他叫回來,然后在這里守著你們?”
這算什么樣子?
時刻盯著女朋友,防止她看上別的男人從而劈腿的妒夫嗎?
他已經非常自然且理所應當地將自己代入了沈歲寧男朋友的角色。
沈歲寧一雙眼靜靜地看著他,指尖無意識地撥弄著手里的花瓣:“可是我今天就要畫,我材料都準備好了。”
他回過身,去看她原先放在桌上的那些東西,抓起那團紅繩,皺眉看向她:“這就是你口中的材料?”
“你想將它用在什么地方?”
這種東西能用在什么地方?
他的臉色很快便因為自己的聯想黑了個徹底,偏生沈歲寧還一臉天真地看著他,出口的話卻有些不知死活:“就是你想的那樣。”
“沈歲寧,你……”
“我。”
“你簡直想氣死我。”他幾乎咬牙切齒。
沈歲寧站起身:“所以,賠我模特。”-
幾分鐘后,他垂著眼,任由沈歲寧將那不知道用什么調制的、黏糊糊的鮮紅的物質涂抹在他的臉上。
觸感讓他忍不住皺眉,想躲。
沈歲寧按著他的臉:“別動,就快好了。”
于是,他又靜止住了,只視線流連在她近在咫尺的臉上,近到甚至能看清她臉上那細小的絨毛。
她抿著唇,看起來無比專注,這和心率失調,甚至連呼吸都刻意屏住的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顧衍再一次慶幸自己今天回來得如此及時,他不敢想象,她這樣對別人,別人會如何,自己會如何。
都不用親眼看見,光是想想,他便已嫉妒得發狂。
沈歲寧沒留意到他這微妙的情緒變化,在他臉上畫好仿傷后便稍稍退開,仔細端詳了會兒。
很好,非常完美。
畫得很完美,心態也非常完美。
除了剛湊近他時有些緊張外,她的心思一點都沒歪。
還是有長進的嘛,沈歲寧。
她為自己這點微不足道的長進感到歡喜,又拍了拍顧衍的胳膊,說:“把衣服脫了。”
“嗯?”他幾乎以為自己幻聽了。
沈歲寧補充:“上衣。”
見他不為所動,她又說:“你剛剛不是都猜到了嗎?我那捆繩子是拿來干什么的。”
說到這兒,她才覺自己的臉頰有些發燙。
但這是她昨晚想了一夜,好不容易才確定的主題——
她想通過紅繩與生命體的交織,以及濃稠的血液,展現人物在絕境中無聲的掙扎。
顧衍垂眸看著她,表情平靜,她卻莫名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了低迷的情緒。
她有些不解,還以為他會像之前那樣斥責她,這樣大膽的創作地點竟然選在了家中。
“怎……怎么了?”
她竟被他這樣的表情弄得有些忐忑,聲音都有些發虛,卻在開口的下一瞬忽然想到一些非常久遠的回憶。
在顧家的游泳池,她曾看到過他赤/裸的上半身。顧衍當時慌張的神色,她甚至現在還能回想起來。
她想改口,收回自己剛剛的話。
顧衍卻已低聲問道:“一定要脫嗎?”
沈歲寧沉默著,凝視著他看起來仍舊平靜的臉龐,內心掙扎著,在要不要直面他的傷痛和回避間猶豫著。
她不想揭開他的傷疤讓他難受,卻也渴望著能夠多了解他一些。
顧衍已經從她的眼神里知道了她的答案,揚唇笑了笑,抬手扯掉自己的領帶,解開最頂端的紐扣。
再然后是第二顆、第三顆……
“這次,你想我解到哪里?”他問她。
沈歲寧凝神看著他,手心掐得很緊,“全部。”
“好。”他應聲。
而后,繼續解著,像是拿著刀子一點點將自己剖開。
直到那層一直掩著身體的虛假表皮被徹底剝開,露出丑陋不堪的、他真實的身體。
她看他,像看一副色彩斑駁的畫。
眼眶在他抽絲剝繭般的動作中漸紅。
如此近的距離,近到她能夠看清他身上每一處痕跡,那些深深淺淺的傷疤,如同烙印般印刻在那本該光潔無瑕的身體上。
哥哥的身材很高大、掌心很寬厚、胳膊很有力、脊背像一座山……他有良好的家世、良好的教養,不會輕易受到傷害,更不會主動和人打架。
這是十七八歲的沈歲寧對他的認知。
時隔五年,二十三歲的沈歲寧仍舊如此認為。
可他身上的這些痕跡都是怎么來的呢?
她終于抬起眼,黑亮的眼眸直視著他,開口時的聲音有些啞:“現在,你有什么想對我說的嗎?”
你所謂的苦衷,能告訴我嗎?
她的眼睛這么告訴他。
而他只是扯唇,啞聲問道:“是不是很丑?”
“我想知道原因。”她說。
“改天好嗎?”他征詢她的意見。
“你已經瞞了我五年,你還想瞞我到什么時候?這個原因就這么讓你難以啟齒嗎?”
他抬手,覆上她緊攥著的手,將她手指從手心緩慢剝出,而后用指腹揉了揉被她掐紅的手心:“既然都已經瞞了五年了,再遲幾日也無所謂吧?”
“至少,不是今天。”
因為他現在有些不理智,精神上極度渴望著她,身體也在發著燙。
因她的注視,因她剛才不含任何情/欲的觸碰。
她在心疼著他,而他卻在渴望著他。
他不合時宜的欲/望和身體一樣丑陋不堪,讓他無法在這種情況下保持著理智清楚地交代一切。
顧衍抬起一只手,想通過觸碰她的頭發安撫她的情緒,“改天,好嗎?寧寧,今天不行。”
沈歲寧完全無法理解他的顧慮,改天這個詞在她看來就是推辭,是敷衍搪塞她的借口。她在試圖向他靠近的時候,他再一次將她推開了。
很好,好極了。
她從沙發上起身,轉身拿過放在茶幾上的紅繩,命令他:“轉過身去。”
后背同樣是一片斑駁。
她吸了吸鼻子,讓自己忽視掉這一切,將繩子散開,從他的脖頸繞到雙手,而后讓他到地毯上去跪著,再用剛才沒用完的血漿涂抹到他身上。
這個過程中,他的眉頭緊緊皺起,幻覺回到了被蔣森用刀子捅的那晚。那時候,他的腹部全是這樣鮮艷又濃稠的物質。
和今天她涂抹在他身上的血漿不同,那是真正的血。
他討厭濕答答黏在身上的物質,這會讓他想起那晚,不然也不會將被她到家第一晚潑濕的衣物丟棄。
而如今,他卻跪在她的身前,任她將那些令他反胃的惡心物質涂抹在自己身上,并為此隱隱興奮著。
真的是變/態吧,他想。
顧衍有些慶幸,自己今天為了搭乘飛機時有比較舒適的體驗,選擇了一條較為寬松的黑色西裝褲。
此刻,因為跪姿,他所有的欲念都被掩藏在這深色布料下。
沈歲寧做完這一切后,很快退開,搬來畫架。
因為他剛才的不坦誠,作畫的整個過程,她都沒和他說一句話,緊抿著雙唇,視線不時從他身上掃過。
從天明到夜幕低垂,直到她停下筆,臉上終于露出一絲可以稱之歡喜的笑意。
顧衍知道,結束了。
沈歲寧丟下筆,抬眼掃了眼墻上的鐘。
將近四個小時,他就那么一聲不吭,跪在地上,連姿勢都沒換一下。
她終于感到有些愧疚,只是很快又再次想起他剛才的行徑。
活該!
不出聲,腿麻死算了。
她走上前,沉默著去解他身上纏繞的繩子,而后迅速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我都跪了快四個小時了,你還在生氣嗎?”他笑著問,笑容看起來有些苦澀。
沈歲寧冷哼了一聲,忽略掉他話語里的討好意味。
“扶我一下好嗎,真的站不起來了,腿很麻。”他沖她伸出手。
她垂著眼,看了會兒,最后還是大發慈悲地伸出手,想將人拉起來。
只是,一個腿麻的成年男子重量哪里是她可以輕易撼動的。
她用力拉他,反在拉拽的過程中被他身體的重量反拖了回去,重重地撲在他身上。
兩人都被撞得悶哼了一聲,此后,是漫長的寂靜。
直到他握著她的腰,啞聲開口:“現在知道了嗎?男人就是如此不可信。”
“就算你什么都不做,只是單單的注視,也可能會有可恥的反應。”
第86章 舊人
說話的過程中, 顧衍一直抬眼看著身上的人,觀察著沈歲寧的神色。
是因為認識得太早了嗎,還是因為從前那層關系, 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強烈的羞恥感和背/德感。
向年幼自己五歲的妹妹袒露自己的欲/望什么的, 實在是……太像禽獸了……
垂在她身側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他牢牢地盯著沈歲寧。直到確認她的臉上只有因為羞赧而泛起的紅暈, 而無任何嫌惡后,心才緩慢地落回原處。
他在看她時, 沈歲寧也在看著他。
狀況太突然, 無論是摔倒在他身上,還是他剛剛說的那番話, 都讓她有些回不過神來。
自重逢后,她常常有種顧衍被人奪舍了的感覺。此刻, 這種感覺更是達到了頂峰。
大腿下, 壓著的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即便隔著幾層布料, 那變化也完全無法讓人忽視。她慌亂著,為了躲避顧衍的目光,視線成功從他的臉上轉移到了身上。常年健身, 他的身材其實很好, 肩膀寬闊, 腰身很窄,身上薄薄一層肌肉, 很有力量感的身材……
臉上熱度不斷攀升著, 沈歲寧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 哥哥是個男人。
這種認知是和他先前言語帶來的感覺完全不同的。
“你……你……”她漲紅著臉,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顧衍靜靜地看著她, 沒再說話。
沈歲寧忽然手腳并用地想從他身上爬起來,但因為思緒混亂,連帶著肢體都不是那么協調了。
顧衍皺著眉嘶了聲,掐著她的腰帶著人從他身上離開,而后屈起一條腿,別過臉抬手遮住自己的眼。
誰都沒說話,但周圍卻充斥著讓人窒息的尷尬,以及……無處不在的旖旎氛圍。
沈歲寧跪坐在地毯上,想到什么,又爬起身,從客廳離開。
出來時,顧衍已經半撐著身子坐起身了,襯衫潦草地披在身上。
聽見聲響,抬起頭來。
沈歲寧手上抓著條濕毛巾,垂眸看著他,眼神分辨不出喜怒,只是沉默著,將毛巾丟給他。而后,很快又轉身進了房間。
房門“咔噠”一聲關上,顧衍終于垂著頭,非常無奈地笑了聲。
……
夜里,顧衍從浴室走出,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忽然亮了下。
他走前,看到一條新消息提示。
點開后,手指就這么頓在了屏幕上。
發信人不是別人,是沈歲寧。
這還是這么多年來,她第一次給他發信息。先前,他的微信都在她的黑名單待著。
可下一秒,看清底下帶著的轉賬信息時,他的眉頭又迅速皺了起來。
他動了動手指,給對面回了句:「什么意思?」
沈歲寧的消息很快就回了過來:「下午當我模特的報酬」
報酬?他看著那行字,忽然笑出了聲。
這樣做,是打算和他劃清界線了?
很快的,他又意識到,以沈歲寧的性格,要真想和他劃清界線,不可能會在這個時候將他拉出黑名單來。
他對著她發來的信息看了會兒,很爽快地接收了她的轉賬,并回了句:「下次還有這種活兒記得叫我」
發完后,他拉開房間陽臺的門。幾秒的寂靜后,隔壁如他所料的那樣,傳出幾聲咒罵——
“混蛋!混蛋!”-
周一,沈歲寧在家附近找了個公園寫生。
回國后,她一直窩在家里,前一陣子又準備演唱會的事,這還是第一次出門寫生。工作日的公園年輕人比較少,大多都是些退休的叔叔阿姨,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鍛煉、下棋。
沈歲寧在一旁看了會兒,搬著小馬扎找了個小亭子作畫。
期間有個抱著孩子的女人看她在畫畫,走過來看了眼:“小姑娘,你這畫畫得可真好看!”
“啊?”她有些錯愕地抬起頭,客氣地回了聲,“謝謝。”
那女人是帶著小孩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的,見她在專注做事,也無心打擾,很快就抱著孩子到一邊坐下了。
沈歲寧再抬頭時,看見的就是她拿著玩具逗著懷里的寶寶,很小聲地和寶寶說著話。半大的嬰兒還不會說話,抬著自己的手咯咯地笑著。
她看得忽然有點眼熱,放下畫筆走過去問她:“您好,請問我能給你和寶寶畫幅畫嗎?”
那女人顯然是沒想到她會提出這樣的請求,愣了好一會兒,才摸著自己的頭發,目光閃爍著問她:“可是……我可以嗎?我今天出來沒有打扮,可能不太好看……”
沈歲寧看了眼女人未施任何粉黛,卻無比柔和的臉龐,真誠地夸贊:“不會,您特別美。”
見她似還有所顧慮,她又解釋:“請放心,我不會收取你任何費用的,如果您覺得我耽誤了你的時間,我可以給你支付報酬。”
那女人忙擺手:“不用不用,你告訴我要怎么配合你就可以了,我還沒給人當過模特呢,要擺什么姿勢嗎?”
沈歲寧笑笑:“不用的,您像剛才那樣坐著就可以了。”
怕耽誤對方太長時間,她畫得要比平時快很多。
饒是如此,等結束時也已臨近傍晚。
她在謝過對方后收起畫材,在附近找了家餐廳解決了晚餐。
出來時,忽然就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是個男聲。
畢竟在北城生活了這么多年,會遇見認識的人不奇怪,沈歲寧轉過身去。
眼前,是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褪去了記憶里青澀的模樣,臉上有著些許的詫異。
賀朝剛好也在這邊吃飯,看到她時也不太敢確認有沒有認錯人,只是試探性地叫了下名字。等沈歲寧轉過身來,他才笑了下,走上前:“真是你啊,我剛剛看到你還以為認錯人了呢。”
沈歲寧也沒想到會在這里偶遇賀朝,兩人已經多年沒聯系過,這位在她年少時曾熱烈向她示好過的異性朋友,在高三那年出國后就徹底遠離了她的生活。
附近剛好有家甜品店,賀朝約她在那里坐坐。
再次相遇,彼此客氣又禮貌地問詢著對方的現狀,交談的過程中始終有著些許揮之不去的生疏和尷尬。
賀朝看著面前仍舊和過往那樣,始終和他維持著一種疏離又不失客氣態度的沈歲寧,心緒有些復雜。
大概人類總是會對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念念不忘,他在過去幾年間,時常想起她。并非難以釋懷,更多可能是出于不甘。
他始終記得那年冬天,自己在她名義上的哥哥的逼迫下,決定徹底遠離她的生活。
那種年少時愛而不得,被現實壓迫不得不退讓的無力感,他到現在都記得清楚。
因此,他看著面前始終努力保持微笑的沈歲寧,不知是出于何種目的地忽然問道:“你和你那個哥哥還好吧?是不是快結婚了?”
沈歲寧錯愕地抬起頭:“啊?為什么會突然這么問?”
他從她的神色中,判斷出沈歲寧似乎對從前的那些事毫不知情。
于是,也裝出有些錯愕的樣子,問道:“你們沒有在一起嗎?他之前那么喜歡你,我以為等高考完后你們就會在一起呢。”
第87章 親吻
和賀朝分別后, 沈歲寧一個人渾渾噩噩地走回了小區。腦中回蕩著的,始終是賀朝剛才說的話,令她難以相信, 更加難以接受。
腦子很亂, 讓她不知該做什么好。感性告訴她,她應該立刻去找顧衍問清楚, 可理性又說著,現在或許并不是適合談話的時候。
還未想好, 電梯叮的一聲, 已經在她住的那層停下了。走出電梯,猝不及防地就和門外站著的人對上了視線。
對啊, 怎么就忘記他最近每天都會來找自己了呢?
隔著幾步的距離,顧衍的視線在她身上掃了一圈, 確認她沒出什么事, 才走前問道:“去哪里了,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顧衍的眉眼間有著細微的焦灼, 應該是在這里等了她很久。
沈歲寧看著他,卻不知道說些什么好,只是沉默著走到門前, 用指紋開了鎖。
進門, 換鞋, 將包在門邊放下。
回過頭,他仍舊在門邊站著, 視線始終跟隨著她, 神色一如既往的溫和。
賀朝的話混雜在腦海, 讓她開始懷疑,面前的他到底是不是真實的顧衍。
在她的認知里, 顧衍一直是個溫柔的人。雖然因為五官太過銳利,面無表情時看起來會有些兇,但他其實很少發脾氣,性格溫和又穩定。不管是對她,還是對其他人,都很少會展露出有攻擊性的一面。這和賀朝口中那個不擇手段,陰沉暴戾的顧衍完全不是同一個人。
她看著他,試圖在他臉上找到兩者之間共同的地方。可最終發現,除了名字外,他們之間毫無相似之處。
顧衍被她這樣的眼神看得有些莫名,上前一步,微笑著問道:“怎么了?怎么忽然這么看著我?不認識我了?”
沈歲寧搖了搖頭,視線仍舊停留在他臉上,輕聲說:“我今天在外面,偶然碰見一個人。”
顧衍有種預感,她口中的那個人不會是他此刻樂意聽到的。
果不其然,下一秒,她問:“賀朝,你還記得吧?”
這個名字不算陌生,在五年前,這個名字時常出現在他們之間——
害她受傷、往她書包里塞筆記塞零食、總給她發信息、像只蒼蠅一樣一直圍繞在她身邊的男生。
顧衍怎么可能會不記得。
只是沒想到,時隔多年,自己竟然還會從沈歲寧的口中聽到這個人的名字。
兩人還那么巧合的,在她剛回國沒一會兒就偶遇了?
他想起自己當年做過的事,再看沈歲寧此刻的神狀,猜到對方應該和她說了什么,但摸不準她是否已經全部知曉,蹙了下眉,試探性地問道:“你高中同學?”
“嗯。”沈歲寧輕輕點了下頭,“我高中同學。”
“遇見了他,然后呢?”
“他和我說了一些事。”她說。
顧衍的神色仍舊平靜,問她:“嗯,都說了些什么?”
“你覺得他會和我說什么呢?”沈歲寧突然發問,視線牢牢鎖在他臉上。
顧衍沉默了會兒,走進,將房門關上,這才俯身看著她,無奈地說:“我又不是他,怎么會猜得出他和你說了些什么?”
沈歲寧所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仰頭看著他:“那關于他,你有什么想和我說的嗎?”
至此,顧衍終于確認,賀朝應該是將之前的事都告訴了沈歲寧。
他往前走了一步,離她更近,低頭看著她的眼睛,笑說:“寧寧,你想我說什么呢?嗯?”
他的泰然自若讓沈歲寧的心底有些發涼,同時也更加確定了賀朝那番話的真實度。
她忽然發現,自己好像真的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他。
五年前,她站在街頭試圖找到他,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只能想到秦嶼這么一個和他有聯系的人時,她發覺自己對他的了解是那樣少。
而如今,那種感覺更加深刻。
“他說的都是真的嗎?”她問,“你之前,用手段逼迫校方讓方靖退學,還讓北城的學校不再接收他。你還……”
她忽然覺得眼眶有些燙,深吸了口氣,才能讓自己繼續說下去:“你還動用權勢,打壓賀朝家的生意,逼他離開學校,不再跟我聯系。”
“這些……都是真的嗎?”
顧衍原本還溫和的神色沉下來,抬手撫上她的臉頰,用拇指輕輕蹭了蹭,低聲說:“如果我說不是真的,你會相信嗎?”
她要的不是他這樣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反問,她要的是他堅決的否定。沈歲寧退后一步,避開他的手:“那你告訴我,什么是真的?”
顧衍垂眸,看了眼自己空蕩的掌心,再看沈歲寧充滿質疑的目光,抿著唇,一言未發。
他的沉默讓沈歲寧的心愈沉。她往后退了一步,抵著玄關柜,揚唇笑了笑:“所以……他說的那些都是真的,你真的做了那些事。”
兩人進門時都沒去開屋里的大燈,只有門廊的感應燈亮著,不甚明亮,卻剛好夠他看清她眼里的情緒——
嘲諷、難以置信、受傷……
還有什么呢?
顧衍分辨不清了。
光是那一絲絲的嘲諷,就足以刺痛他。
所以,在知道了他做過的那些事情后,開始害怕他,覺得他惡心了嗎?
可是怎么辦呢?
他已經做過了。
顧衍垂眸看著她,笑了笑。再次走近,將人堵在玄關柜前,盯著她的眼睛,伸手碰上她的脖頸,嗓音沉涼:“嗯,他說的都是真的,都是我做的。”
“我讓學校開除了你的同學,讓他無法繼續在北城上學。我還動用權勢,打壓了你那個陰魂不散的異性朋友家里的生意,逼他離開,威脅他不許再和你聯系。這些,都是我做的。”他說,“所以,寧寧,你要因為他們來和我算帳,替他們討回公道嗎?”
這一次,沈歲寧沒再躲避他的動作。脖頸上的手明明只是輕輕貼在那里,她卻覺得自己的喉嚨都像是被他扼住了,連喘息都變得艱難:“為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做?他們只是我的朋友。”
“朋友?”他笑著,緩聲重復她的話,“好一個朋友。”
“傷害過你的也叫朋友?”
“你其他的異性朋友難道也會往你的書包里塞小零食,將自己記得狗爬一樣的筆記給你,美其名曰補償嗎?”
“你其他的異性朋友難道也會像蒼蠅一樣圍著你打轉,纏著你,不停給你發消息嗎?”
貼在她脖頸的手蹭了蹭,顧衍驟然俯身,直直地望進她眼底,“寧寧,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
“我沒辦法眼睜睜看著別人傷害了你卻一點都不計較,我很小心眼,很斤斤計較,我接受不了別人傷害你,也接受不了別人覬覦你。”
那些原本不確定的,在此刻都有了明晰的答案,卻沒有半分的喜悅。
沈歲寧自嘲地笑笑:“所以,哥哥在那時就已經動心了嗎?”
“明明早就已經喜歡上我了,卻可以繼續裝出好兄長的模樣。”
“明明在背后做了這么多,卻可以裝作無事發生。”
“明明早就動心了,卻不敢在我說我喜歡你的時候承認你也喜歡我,還執意要我離開。”
“這就是你所謂的喜歡嗎?”
“你以為眼睜睜看著你離開我心里會好受嗎?”他仰起頭,深吸了一口氣,再看向她時,眼睛里已經有了濕意。
這還是沈歲寧第一次見他露出這樣的模樣,眼里明晃晃的濕意向她訴說著他也在難過。
她的心口因此堵得慌,眼眶里積蓄的淚水因為兩人的爭吵已經隱隱有了要溢出的趨勢,卻還是強行壓制著:“我求過你的,我說我想留下來,我想留在你的身邊,可你還是要我走。既然不好受,為什么不能在我求你的時候答應我?”
“你總是什么都不和我說,讓我怎么理解你?”
顧衍抬起指尖,緩慢地摩蹭著她頸邊一條淡青色的血管。沈歲寧的皮膚很薄,感覺一咬就會破。
如果他咬下去,能嘗到她血液的味道嗎?如果他嘗到了她的血液,是不是意味著她的一部分進入了他的身體,和他身體的一部分融合在一起了?
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和她融為一體,這樣就再也不會分開了。
他貼近她的臉,聲音低下來:“我要怎么說呢?”
“說你的母親其實在你高考前找過我,她央求我放手,讓你好跟著她去國外治病,讓你好起來?”
“說我害怕自己不答應的話,你的病情會加重,癥結永遠也解不了?”
“還是說,我害怕你在見識了更多的人后,會突然發現其實還是那些同齡的男生更加有趣,更加適合你?”
這樣的顧慮,當時該怎么和她說呢?
不論是他,還是江愉,都清楚明白她有多固執,只要認定了,哪怕撞得頭破血流也不肯回頭。
可他想要的不是她撞得頭破血流,也不是短暫的擁有。比起這些,他更希望她可以健康,可以快樂,可以長長久久留在自己身邊。哪怕這些需要一些暫時的犧牲和隱忍。
他已經忍了五年了,忍到她終于回來,忍到她終于站在了自己的面前,可她如他先前所顧慮的那般,提起了別的男生,并為此質問他。
他忽然就不想再忍耐了。
貼在她脖頸的手緩緩上移,顧衍輕掐住她的下顎:“我不想承認,但我真的……嫉妒他嫉妒得發狂。”
“他為什么總是要像只蒼蠅一樣圍在你的身邊呢?為什么你要搭理他?為什么要看他?為什么要對他心軟?”
他閉了閉眼,試圖控制自己的情緒,卻只是讓那些不甘和嫉妒變得更加強烈,就連掐著她下顎的手都忍不住用力。
“寧寧,你到底什么時候才會明白,我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男人,也會吃醋,也會害怕?”
“所以,不要再在我面前提他了,好嗎?”
話落,他不再克制,掐住她的下顎讓她迎上自己,堵住她的唇。
這個吻傾注了這五年來所有的隱忍和思念,傾注了今晚所有的嫉妒和憤怒,也傾注了他長久以來對她的感情,因而顯得格外兇狠。唇瓣由相接變成相碾,舌尖試圖抵進時被她牢牢擋住,他掐著她下顎的手用了力,迫使她接納自己。
他一只手下落,橫在她的腰間,而后往前,將人抵在玄關柜前,徹底將人禁錮在身前,無法逃脫。
沈歲寧覺得呼吸有些困難,這是完全不同于他上次醉酒時的親吻,那時他也不溫柔,卻不似今天這般強勢。她掙了掙,想推開他,他卻像一堵堅不可摧的墻。她咬他,嘗到他舌尖的血腥味,他也仍舊糾纏著。她試圖抬腿踢他,最終卻被迫分開。
此刻在他面前的她,就像個任他擺弄的玩偶,橫在她腰間的手松松一提,她就被他抱到了柜子上。原本掐著她下顎的手轉到腦后,他要她仰著頭承受自己的親吻。
顧衍的舌尖被她咬破了,兩人的口腔內皆是一片血腥氣,很濃,很烈,如同他此刻洶涌澎湃無法克制的愛意。
他從來不曾真正強迫過她,知道兩人間第一次的親吻給她留下了不好的體驗,計劃著第二次一定會選在一個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絕不會是像現在這樣,他強迫著她接受自己,逼她順從。
漫長時間里的等待和克制,沒有讓他更好地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和欲/望,只是讓他成為了一個平靜游走的瘋子。
如果不是因為那個討人厭的小子,如果不是因為被動牽扯出的過去……
嫉妒像火一樣燃燒著他的血液,讓他游走在發瘋的邊緣,理智全面傾倒,強硬地將沈歲寧按進自己懷里,強勢地掠奪她的呼吸。
最好是可以將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他無比渴望著,像是因她著了魔。
直到舌尖忽然嘗到咸澀的味道,他才如遭電擊般睜開雙眼,緩慢松開扣住沈歲寧后腦的手。
眼前的沈歲寧唇瓣紅腫,臉上布滿淚痕,眼眶里仍舊在源源不斷地溢出淚水。
他的心忽然就慌了,理智瞬間回籠,猛然意識到自己剛才都對她做了什么:“寧寧,我……”
他想說對不起,我剛剛失去理智了,話還未說出,沈歲寧已經看著他,平靜開口——
“既然五年前就不相信我會一直喜歡你,哥哥憑什么篤定,五年后我還會無條件原諒你?”
第88章 后悔(修)
顧衍離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 沈歲寧就一個人坐在門邊,身后是堅硬的柜子,身下是冰涼的地板。她似無所覺, 緊緊抱著自己的小腿, 將下巴抵在膝蓋上。
嘴唇有點痛,估計是在剛才糾纏的過程中破皮了。可她抬手摸了摸, 又沒碰到任何傷處,只是那種痛感卻一直存在著, 和心口的疼痛糾纏在一起, 讓她覺得全身都開始發疼。
這種纏繞自己多年,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謎題終于被解開, 心底卻沒有喜悅的感覺很熟悉。
她恍惚著,像是回到了出國前在機場的那日, 自己終于在徐月的口中得知了江愉一直冷待自己的原因。
那時, 心口就像是被一塊大石頭死死壓著,空氣稀薄地涌入, 每呼吸一次,那種痛感就愈加清晰,沉重感也愈重。
而今, 那種感覺再次卷土重來, 比那日更甚, 讓她整個人都止不住地發抖,無論怎么咬緊牙關都無法壓抑住落淚的沖動。
嘴巴里, 血腥味, 眼淚的咸澀味道混在一起, 讓她涌起一股嘔吐的欲/望。
沈歲寧反手撐起身子,匆匆跑進衛生間。
幾次劇烈的干嘔, 卻沒有吐出任何東西,她的眼角被刺激得通紅,喉嚨也被因酸水上涌發疼。
心口無法排解的痛意和身體的疼痛交織著,讓她再也無法繼續忍耐,扶著馬桶跪坐在地上,崩潰般哭出聲。
她忽然發現,命運好像總喜歡捉弄她。
江愉和沈蔚感情不合時,她為了得到他們的關注,曾拼命努力過。她努力做乖小孩,努力做好學生,自以為不吵不鬧、考出可以讓父母引以為傲的好成績,就能獲得他們的些許關心和疼愛。
可惜事與愿違,他們從不在意這些。
后來,她終于說服自己,并不是每個人生來都會得到父母的愛的,愛是常態,不愛也是常態。可徐月卻告訴她,其實她的母親很愛她,她只是不知道該如何愛,所以導致母女倆這么多年一直都關系疏遠。
放下顧衍的過程亦如此。
她在剛到國外時,曾無數次希望過,某天他會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告訴她:寧寧,其實哥哥之前說的話都是騙你的。我喜歡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這場夢做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終于再次說服了自己,他其實從來沒愛過自己。那些她以為的愛其實只是錯覺,是因為她太過缺愛,所以他的一點點好,她都能天真地當成是愛。他對自己,其實從頭到尾只是哥哥對妹妹的關照。
可今晚,他說什么呢?
他說他一直都愛她,從很早很早之前。
他說他只是害怕,害怕她遠離母親病不會好,害怕她會覺得其他人會更好,害怕她有一天會不愛他。
多荒謬啊,每次都是在她已經接受現實后,才告知她真相。
多可笑啊,他們的出發點都是為了她好,都有那么充分的理由。這些理由堆在一起,讓她連恨都不知道該從哪里恨,好像連怨恨都變成了一種過錯。
她可以用江愉也是第一次做母親,難免會做得不好,來說服自己放下。
可是為什么呢?
為什么第二個偏偏是你,為什么偏偏是知道我一切的你呢?
你明知道我最討厭被拋棄。
這一次,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說服自己放下了……-
沈歲寧再次醒來,已經是第二天。
兜里的手機鈴聲不依不饒地響著,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她又閉上眼睛,摸出手機。
“喂……”開口的聲音啞得不成樣。
電話里,林桑的聲音混著嘈雜的背景音響起:“姑奶奶,你剛睡醒呢?咱不是說好我下午沒課,一起吃頓飯嗎?我都在地鐵上了。”
“嗯?”她緩了許久,才想起好像是有這么一回事。
沈歲寧抬手,探了下自己的額頭,這才回她:“桑桑,今天好像不行,我好像發燒了……”
……
四十分鐘后,沈歲寧裹著披肩打開房門。
林桑被她那白慘慘的臉色下了一跳,當即就抬手覆上她的額頭。溫度有些燙手,她皺了皺眉:“怎么突然燒得這么厲害?換身衣服吧,我們去醫院。”
沈歲寧搖搖頭:“不去醫院,吃點退燒藥就好了。”
自七歲那年墜樓在醫院醒來后,她對醫院就有了本能的抗拒,能自己吃藥解決的事情,堅決不會到醫院去。
林桑不太放心,又碰了碰她的手臂:“可是我看你這燒得有些嚴重啊,不去醫院能行嗎?”
“可以的,我剛剛已經在外賣軟件上點好退燒藥了,應該很快就會到了。”
見她堅持,林桑也奈何不了,將自己的包放下后,回頭問她:“你都還沒吃呢吧?我給你煮點粥?家里有米嗎?”
林桑大老遠的過來看自己,沈歲寧已經很感動了,也不想再麻煩她,便開口:“有是有,就在柜子里。但是桑桑,我沒什么胃口,你是不是也還沒吃,要不然我給你叫餐吧?”
話音還未落下,林桑已經脫掉外面那件用來防曬的襯衫,往廚房走去,“病人怎么能不吃東西,空腹吃藥對身體不好。聽話啊,今天讓你見識一下桑大廚的手藝。”
沈歲寧笑了下,沒再推脫,暈乎乎地反身趴在沙發背上,看林桑在廚房忙活。她的身側,就是廚房窗戶,盛夏的日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照進,籠罩在她的身上。
在經歷了昨晚的事后,再看見這樣溫馨的畫面,沈歲寧忽然覺得鼻子有些發酸,忍不住低聲叫她:“桑桑……”
“嗯?”林桑應了聲,轉身看她,“怎么了?”
沈歲寧揚唇,擠出笑,目光始終落在她的身上,小聲感慨:“有你真好。”
生病的人情緒起伏一般都比較大,林桑也不知道哪點兒觸動到她了,笑了笑,沒再接話。
等兩人在餐桌邊坐下后,她才問:“是不是發生什么事了?又是生病,又是心事重重的模樣,跟你哥吵架了?”
沈歲寧一愣,沒料到對方竟然猜得這么準,抬眼看了她一下,輕輕“嗯”了聲。
林桑不解:“怎么又吵架了啊?你倆之前到底發生什么事了,我看你倆也不像是能吵起來的人啊。”
沈歲寧低下頭,眼睫毛忽閃了幾下,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
過了會兒,才輕聲開口:“你還記得賀朝嗎?”
“賀朝?我當然記得。”
林桑有些驚訝,沒想到沈歲寧會突然提起他。這位曾經在學校都非常有討論度的男生,在高三那年退學后,就從他們這群人的生活中淡去了,沒幾個人清楚他的近況。
她此時提起,林桑忽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畢竟,她還沒忘記,賀朝曾經是如何大張旗鼓地表明過自己對沈歲寧的好感,被沈歲寧拒絕后,兩人又是陷入了怎樣尷尬的局面。
果不其然,沈歲寧輕聲說:“我昨天遇見他了。”
“啊?”林桑意外,“所以你跟你哥就因為這件事吵架了?還把你給氣病了?”
“也不全是。”她用勺子攪著碗里的粥,“我昨天才知道,賀朝不是主動退學的。”
林桑愣了下,緩慢品出沈歲寧話里的意味來,又不敢確認,試探性地問道:“你的意思是……賀朝其實是被你哥弄走的?”
這也太……
林桑只在小說、電視劇里看到過這種操作,根本想不到現實里竟然也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更加想不到這件事居然會發生在自己的身邊。
沈歲寧的哥哥,將賀朝弄走了?
為什么啊?
下一秒,她突然想到什么,吃驚地張大嘴:“你別告訴我,你哥弄走他的原因是因為你……”
沈歲寧沉默了會兒,點了點頭,“因為我,還有……”
她頓了頓:“還有方靖,也是他用手段讓學校將他開除的。”
林桑慢慢沉默下來。
其實當初沈歲寧和方靖一起在班上消失的時候,班上的人在私下里有討論過原因。
那天放學后到底發生了什么,誰都不知清楚,班主任也緘口不提,因此大家只猜測二者估計脫不開干系。直至方靖被學校開除,大家才后知后覺,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林桑和她的相處向來是如果一方不想說,另一方便不會追問的。因此,她其實也不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
這么多年過去了,林桑不清楚這件事對沈歲寧而言是不是仍舊是不可提及的秘密,想問又不敢問,只欲言又止地看著她。
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問:“當年……是發生了什么很嚴重的事嗎?”
沈歲寧攪弄的動作頓住,重新抬頭看向同桌,將當年自己被方靖關進器材室,又因此導致抑郁癥復發的事情如實告訴了她。
林桑聽完后,第一反應是問:“那你的病現在好些了嗎?”
沈歲寧說:“已經好了,別擔心。”
林桑這才放下心來,旋即,又低聲問:“歲寧,你……是不是在難過?”
兩人這么多年朋友,林桑太了解沈歲寧了。
她心軟,不愛跟人計較,雖然自己因為方靖病情復發,但心里恐怕沒想過要逼得對方退學,還因此牽連到對此毫不知情的賀朝,心理為此過意不去很正常。
但真正令她這么難過的原因,應該是顧衍。
沈歲寧也沒打算瞞著林桑,重新抬起頭,扯唇笑了笑,眼中卻有淚光閃動,“桑桑,他說他喜歡我,從很早之前就喜歡了。可是……”
她深呼吸了下,艱難開口:“可是,我發覺自己竟然一點都不開心。”
不僅不開心,甚至覺得難過得快要窒息了。
這是沈歲寧第二次在她面前露出這樣的模樣。
林桑記得,上一次還是大家一起去爬山,結果沈歲寧在山上看見那人身邊有別的女人,她在回程的路上靠著車窗偷偷掉眼淚。
那時,林桑覺得她太瘋狂了,怎么會喜歡上自己的哥哥呢?
可這么些年下來,她也算是知道了,感情就是這么毫無道理的一件事,他們兩人之間那些不足以為外人道的事,恐怕遠比她知道的要多得多。
她嘆了口氣,起身,坐到沈歲寧身邊,像多年前那次一樣,傾身抱住她:“沒事啊,不難過,還有我在呢。咱不要臭男人,讓他們滾。”-
吃完藥后,沈歲寧回房睡下。
林桑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剛好明天上午沒什么重要的課,干脆請了假陪她。等人安然地閉上眼睛,叫了幾聲沒反應后,她起身到廚房看了眼,決定去一趟附近的超市。
打開房門,猝不及防地就撞見了剛還交談過的人。
顧衍神色平淡,只搭在門把手上不自覺收緊的手泄露了一點兒意外,偏頭看著從沈歲寧家走出的人——
林桑,沈歲寧的同桌,那個過去時常出現在兩人聊天之中的女孩。
他自然是認得的。
林桑的反應要比他大許多,因為太過意外,甚至有些結巴:“你……你住這兒?”
他松開手,轉過身來,往她身后看了眼,確認沈歲寧應該不會出來后,才點了下頭,承認:“嗯。”
話落,又微微笑了下,補充道:“能先幫我保密嗎?她不知道我住在這里。”
林桑沉默著,忽然想到沈歲寧剛回國那時,兩人曾撞見對門的工人進出。
所以,他在她回國那會兒就搬到這里來了?
并且,沈歲寧一直不知情?
大腦飛速運轉著,她試圖琢磨對方這樣做的意圖。但因為不是當事人,又對他們之間的事也不甚了解,終究無法猜出。
感情的事,除了當事人,誰也沒法講清。林桑覺得自己還是不擅自摻合他們的事好,點了下頭,應下來:“好。”
顧衍客氣地跟她道謝。
兩人本就不熟,簡單交談過后便再無話可說,林桑越過他,走進電梯。在電梯門即將關閉前,腦海忽然又閃過沈歲寧剛才的模樣,她低嘆一聲,著急忙慌地又從里面出來。
好在顧衍還沒進去,她看著他,開口:“歲寧她生病了。”
話音剛落,面前的人便蹙起眉頭,心急地追問:“生病了?生的什么病?嚴重嗎?”
林桑說:“發燒了,燒得挺厲害的,但是她不肯去醫院。”
顧衍的心因為這一消息提起,有些急,也有些氣。只是很快又想到,沈歲寧應該是對醫院有些陰影。
他垂下眼,長睫毛將眼底的情緒蓋住,問:“那吃藥了嗎?”
“剛吃完,現在睡下了。”林桑說,“你要是想去看看她的話就去吧,我準備去超市一趟,她應該不會那么快醒來。”
“好。”-
林桑離開后,顧衍打開了沈歲寧家的房門。
推開房門,里頭黑漆漆的,窗簾緊閉著,一點光線都沒有。
大概是林桑在她睡著后拉嚴實的,卻不知道她夜盲有點嚴重,睡覺時習慣留點亮光。
他走到床邊,按下壁燈開關,隨后伸手探了下她額上的溫度。
很燙。
不過一夜的時間,怎么就把自己搞成這樣了?
他忍不住皺眉,很快便起身到浴室拿了條濕毛巾出來,輕輕給沈歲寧擦了擦手和臉,而后將濕毛巾折疊,覆在她額上。
做完這些后,他在床邊坐定,視線凝在她的臉上。
因為發燒,她的臉上有著生病帶來的紅暈,唇色卻是蒼白的,呼吸聲很輕,要離得很近才能感受到那種氣息。
這樣的妹妹,就像一朵脆弱易折的花兒,引得他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輕貼著她的側臉。
顧衍不知道昨晚自己離開后都發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沈歲寧生病跟自己脫不了干系。
他為自己昨晚強迫她,并于她發生爭吵感到后悔,忍不住貼緊她,輕聲呢喃:“對不起。”
但若可以重來一次,讓他重新選擇,顧衍依舊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將那兩個人從她身邊弄走,并讓她跟著江愉離開。
那是在那當下,他能做出的最好的選擇。
顧衍不在意流言蜚語,他人的唾棄、家人的指責,對他而言就如同掠過耳邊的風。風過了無痕,對他沒有任何影響。
但沈歲寧不同,他脆弱的妹妹,當時年紀那樣小,有著嚴重的心理疾病,流言蜚語對她而言是刺向心頭的刀,并可能終結她的生命。
顧衍不希望,也不允許這樣的意外發生。
就算再重來千次萬次,他仍舊會如此選擇。
第89章 蓄意(修)
那晚, 沈歲寧睜開眼,發覺頭頂正掛著瓶吊瓶。
扭頭,徐月就在她床邊坐著, 低頭看著手機。
生病讓大腦變得混沌, 她壓根沒發覺徐月是什么時候來的,甚至還叫了醫生過來, 輕輕動了下自己可以自由活動的手,出聲:“阿姨……”
“嗯?”徐月下意識應了一聲, 這才發現她醒了, 放下手機湊前去,“醒了啊, 感覺好點兒了嗎?”
她點了點頭,覺得喉嚨干得厲害, 半坐起身探手去夠床頭的水。
徐月見狀, 忙將水杯塞進她手心。
她沒告訴沈歲寧,自己今天之所以會過來, 是因為顧衍在傍晚的時候打了通電話,讓自己過來照看她,并叮囑她不要告訴對方。追問之下, 她才知道兩人昨晚居然吵架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 偏袒哪個都不對。
徐月不清楚個中緣由, 干脆放手讓兩人自己解決,只是看沈歲寧這虛弱的模樣, 還是忍不住心疼, 又氣她生病了卻一個人扛著, 低斥道:“怎么燒得這么厲害也不肯去醫院,也不給家里打電話, 要不是我今天過來,還不知道你生病了。”
沈歲寧捧著水杯,抿了抿唇。她就是不想麻煩徐月,才沒告訴她的。沒成想,她今天居然來找自己了,還那么剛巧就碰上了。
她抬手,碰了碰徐月:“阿姨,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沒告訴您,別生氣。”
徐月知道沈歲寧是性格使然,但還是橫了她一眼:“你這孩子總是這樣,什么都不說,真是拿你沒辦法!”
沈歲寧沖她討好地笑笑,問起:“阿姨,您來的時候看見我朋友了嗎?她下午還在這里的。”
“啊,她見我來,說自己學校臨時有點事兒,將你拜托給我照顧了,我讓司機送她回去了。”
“哦,好。”她有些遲鈍地點了點頭。
那之后的幾天,徐月就留在了她這邊,專程照顧她。
沈歲寧心里過意不去,又無法拒絕對方。徐月向來如此,對她如同一位溫柔的母親對待自己的女兒,這樣的好讓她無法抗拒,并為此深深眷戀著。
這期間,江愉給她打了幾通電話,詢問她的身體狀況,知道她還沒完全好后,叮囑她安心在家養病,同時又往她賬上打了筆錢。
其實她的手頭一直都很寬裕,江愉和沈蔚從來沒在物質上虧待過她。哪怕是將她留在顧家,兩人都對她不聞不問之時,也從沒吝嗇過金錢的給予,更不用提她和江愉的關系改善之后了。
她物欲本就不高,先前在學校時就已經有幾幅畫賣出了不錯的價格,其實已經完全有能力養活自己了。
她對江愉說:“媽媽,您以后不用再給我打錢了,我手頭上的錢夠花。”
電話那頭,江愉的表情變得有些僵硬:“怎么了?回到國內就不再需要媽媽了嗎?”
沈歲寧又解釋:“不是的,我的意思是我現在其實已經能夠養活我自己了,您不用再像之前一直給我錢了,我已經長大了。”
江愉說:“那怎么能一樣?這是媽媽想給你的,媽媽這么努力工作,就是希望你能夠過得好一些,不用去擔心這些。”
話落,她又問道:“寧寧,你回去也這么長時間了,有什么打算嗎?考慮好留在哪里了嗎?是想留在國內,還是回來這邊?”
母女倆在她回國前就曾討論過這個問題,那時沈歲寧說自己還沒考慮好,再想想。江愉也沒像從前那樣反對,只說尊重她的意愿,要是她想留在國內也行,反正現在交通這么方便,國內來回也很快。
屏幕里,江愉的臉上有著忐忑和不安。沈歲寧只看了眼,又垂下眼眸。
好在江愉也不是現在就要知道,將話題岔開,只是在結束通話前,對她說:“寧寧,不管你這次做出什么樣的決定,媽媽都會支持你。”
電話掛斷后,沈歲寧失神地坐房間。從回國到現在,已經一個多月的時間,她仍舊不知道該如何抉擇。
心始終是搖擺的,而令她搖擺的原因,是她此刻最不愿面對的-
身體徹底好后,沈歲寧去了一趟顧氏。
她一個人坐在集團對面的咖啡廳,看對面高大恢宏辦公樓之間的人來人往,大家都腳步匆匆,幾乎沒什么停留。
這是林桑榆工作的地方,也是……
顧衍工作的地方。
她坐在這里,不由在腦海里猜想他平日里上班會是什么模樣的,面對下屬時是嚴肅的,亦或是跟面對她時一樣,是溫和好講話的。
這樣的猜想持續不過一分鐘,沈歲寧又立馬制止自己繼續想象。
這種感覺,就像是回到了高中那時候,碰到任何有關于他的東西,她總喜歡在腦中展開聯想。可她已經不再是十幾歲的年紀,兩人也再回不到當初了。
上次爭吵過后,顧衍就再沒出現過,就連她生病,他也未曾來探望過。她不知是自己那日的話將他傷到,他決定不再糾纏了,還是只是暫時退讓。
總之,兩人已經多日未曾聯系。
沈歲寧輕輕晃了下腦袋,將他驅逐出腦海,不再想他。
不知不覺間就到了飯點。
來之前,她只是想來看看,能夠讓林桑榆選擇留下來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樣的。因而,也沒提前告知對方自己在這邊。
眼下,又覺得來都來了,不如一起吃頓飯好了。于是算著林桑榆快要下班的點,給她發了條消息。
等了會兒,沒等到她的回信。沈歲寧猜測她應該是在忙,沒看到,干脆起身打包了些東西,看能不能送進去。
到前臺時,卻被前臺攔下,對方微笑告訴她要是沒有預約的話不能放她進去,讓她試試給人打個電話,或者將東西留下,她們會幫忙送到辦公室。
沈歲寧想了想,決定給林桑榆打個電話。
電話剛撥出去沒一會兒,身后忽然傳來手機鈴聲。她舉著手機,轉過身去,就如此,和電梯里走出的人對上了視線。
臉上的笑意忽然就僵住了,連同胳膊一起,她整個人都像是驟然被人按下了靜止鍵,只一雙眼看著林桑榆,以及她身旁站著的男人。
太過相似的臉龐,一張柔和,一張硬朗,看向她的眼中都有著難以掩飾的詫異。
一瞬的難以置信過后,是恍然大悟。
沈歲寧舉著手機的手脫力般墜下,腦中忽然閃過很多的東西——
常年盛開著花朵的花園、初見時就覺得樣有些熟悉的臉龐、周到而妥帖的照顧、日日夜夜的陪伴……
林桑榆、林勛、哥哥……
兩個長得如此相像的人,她怎么就從來沒將他們聯系到一起呢?
那樣多的巧合,她怎么就從來都沒懷疑過呢?
這一瞬間,她忽然就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一直活在一場他人制造的騙局中,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只有她始終蒙在鼓里。
“寶貝……”林桑榆不安地叫著她,“你聽我解釋……”
她看著好友臉上濃烈的不安,只覺得刺眼無比,刺得她眼眶止不住地發燙,心臟也涌上難以言喻的疼痛,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不是你想的那樣的,你聽我慢慢跟你講。”
林桑榆邊說邊試圖靠近,沈歲寧猛地抬起手,制止:“停!你別過來……”
她低下頭,深吸了一口氣,將那些上涌的情緒都壓下去,用充滿哀求的眼神看向幾步之遙的臨林桑榆:“別再過來了,讓我一個人好好冷靜一下。”
話落,沈歲寧再不敢去看他們,急匆匆地跑出大廈-
沈歲寧不常來這邊,因而對這邊也不熟悉。
匆匆忙忙跑出大廈后,她看著眼前陌生的街道,忽然就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了,只是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
烈日灼灼,她的臉頰和手臂露著,沒一會兒就被曬得發紅,沈歲寧卻似感覺不到,獨自穿過一條又一條陌生的街道。
手心里,手機在不停震動著,一直有人發信息來。
不用想也知道是林桑榆。
她沒去看,此刻不愿再知道有關于她的一切。
過往一幕幕地在腦中掠過。
沈歲寧曾經無比慶幸自己能夠認識林桑榆,她就像是上天在她最孤獨時送來的珍貴禮物,每一處都那么恰到好處地踩在她的心上。
她喜歡花,林桑榆家的花園恰好種滿鮮花,一年四季都盛開著;她不擅長溝通,不擅長與人相處,但林桑榆開朗又熱情,在她還不知道該如何和她相處時,對方已經無比熱絡地開始親近她;一個人住在外面,她內心其實也有些忐忑,有些不安,對方恰好就搬到了她的對面;她不擅長廚藝,對方恰好廚藝非常棒……
可原來,一切都不是真的。
她曾以為的最純粹、最幸運的友誼,原來從一開始就是帶著目的的,她只是他安排在她身邊,用以監視的一枚棋子。
那些稱心如意,不過都是有意而為。
前所未有的悲哀感襲擊了她,讓她無法連行走的力氣都失去,脫力地在路邊坐下,看一個又一個路人從自己身前經過。
世界這樣大,人也這樣多,但好像只有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有誰在從一而終、真心實意地等待著自己。
她不知自己在路邊坐了多久,只知天色從艷陽高照到夜幕低垂,手機的震動持續了許久,最后歸于寂靜。
從路邊站起時,對面的大屏恰好輪換到了一條Enjoy樂隊拍的廣告,五個人舉著飲料,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那一瞬間,腦子忽然閃過什么。
沈歲寧顫抖著手,艱難地從包里摸出手機,找到蕭瀟的電話。
從撥通到接通不過短短十幾秒的時間,她卻覺得像是過了半個世紀那樣漫長。蕭瀟輕快的聲音在電話里響起,問她:“小祖宗,怎么了?怎么忽然給我打電話了?”
她出神地看著大屏里蕭瀟臉上的笑,聲音低得像是呢喃:“五周年演唱會,是不是他讓你們叫我回來的?”
電話那頭,靜了下來。
過了許久,蕭瀟才遲疑著問:“他告訴你了?”
她的心瞬間沉底,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歲寧,就算他不說,我們也有這個打算的,不全是因為他。”
她恍恍惚惚的,手臂不堪重負地垂下。
蕭瀟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從聽筒里傳出,沈歲寧卻再也聽不進去,耳邊只剩下刺耳的嗡嗡聲-
回到小區,已經是深夜。
走出電梯,經過對面那戶人家時,沈歲寧的腳步停下。
她看著面前緊閉著的大門,忽然有種強烈的預感,敲開那扇門,那些蒙蔽了她多年的謎題全都會解開。
短暫的猶豫過后,她走到門前,甚至沒注意到一旁裝著的門鈴,只是抬起手,用力砸著那扇門,大聲喊道:“顧衍,你開門!我知道你在里面!”
沈歲寧看不見自己臉上的表情,但料定自己現在一定像個瘋子,一個深夜擾民的瘋子。
可是顧不上了,什么都顧不上了。她只是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手因為用力被摩擦得通紅,很痛,卻敵不過心頭的萬分之一:“你開門!開門!”
幾秒后,房門從里打開,露出一張她熟悉的、沉靜的臉龐。
顧衍就穿著一身深色西裝,站在門內,看向她的眼眸平靜無波,應該是早就料到她會發現。
那些她不愿相信的,懷疑的,在此刻都得到了驗證。
痛極反笑,沈歲寧看著他,忽然就笑出了聲:“你果然在這里……”
說這話時,她臉上的嘲諷意味濃重,那雙黑而亮的眼眸漾著水光,在燈光的折射下,像是亮著寒光的鋒利刀刃。
顧衍已經料到,這把刀刃,今晚一定會刺向他。
為此,他已經在這里等待了許久。
從她中午從公司離開,到現如今她站在自己面前。這半天的時間里,他一直在等著沈歲寧對自己的宣判。
“嗯,我住在這里。”他垂眼看著她,語氣平靜而溫和。
這樣的溫和襯得她現在就像個不知好歹、完全不明白兄長的好意、無理取鬧的孩子。
沈歲寧狠狠閉了下眼,忍住此刻悲傷得快要落淚的沖動,冷聲質問:“你早就知道我會來,是嗎?”
如同知道她會因為表白被拒傷心離開,又會因朋友的邀請而心軟回來一樣。
她的一切選擇,都在他的計劃和掌控之中。
顧衍沒有否定:“我一直在等你。”
他的平靜和她此刻心底的失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讓她覺得自己愈加可笑,忍不住想要反擊:“得意嗎,顧衍?一切都盡在掌握的感覺是不是特別得意?”
“看我一無所知,被蒙在鼓里,明明難過得要死,卻還是放不下你的樣子,是不是特別有成就感?”
得意?成就感?
顧衍沒想到她會這樣看待自己。
在她眼里,把他的喜歡當成什么了?
他愛她,比愛自己更甚。
那些兩人分開的日子里,他和她一樣難過,怎么可能會因此感到得意和有成就感?
“我從沒有這樣覺得。”他這么說著,抬起一只手,想要握住沈歲寧的肩膀,被她大力揮開。
“你別碰我!”沈歲寧大聲說,不住往后退著,“在你眼里,我是什么呢?”
顧衍抿著唇,看她快要后退到過道的墻壁上,喉結滾了滾,沉聲:“你是沈歲寧,是妹妹,也是我喜歡的人。”
“哈哈……”沈歲寧冷笑了兩聲,重復他的話,“妹妹?喜歡的人?”
“需要將我推開的時候,我是妹妹,需要我的時候,我又成了喜歡的人了。你就是這樣騙自己的嗎?你不覺得這樣太可笑了嗎?”
“哥哥當初將桑榆安排在我身邊時,我是什么樣的角色呢?是需要你關心費心的妹妹,還是放逐出去的心上人?”
“既然當初已經決定了將我推開,為什么又要監視著我的一切?”
“我的朋友,我的生活,我的選擇,我的一切……有什么是你不清楚的嗎?”
“顧衍,難道我是你養在籠子里的鳥嗎?”
第90章 疼痛
來自沈歲寧的刀, 刺得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
顧衍低垂著眼,怔怔看著面前的人,腦子里還在緩慢消化著她剛才說的話。
他一直都知道, 自己的愛偏執又獨斷, 既不光明也不磊落,它就像陰暗處肆意生長的藤蔓, 再旺盛,也是見不得光的。
早在沈歲寧回來前, 他就已經假設好了她知曉一切后可能會有的反應——氣憤、鄙夷、嫌惡、抗拒……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 她會認為自己對她所做的一切是禁錮,是將她當成籠子里的鳥。
她怎么會這樣想?她怎么能這樣想?
顧衍從屋內走出, 向沈歲寧走近。
而沈歲寧在這個過程中,脊背已經完全貼到了過道的墻壁上。
顧衍本就長得高大, 加之常年在商場打滾, 不再刻意收斂時氣場逼人。沈歲寧原本還處于上方的氣勢,隨著他的靠近, 漸漸被壓倒。即便如此,仍舊固執地梗著脖子睜大眼睛瞪他。
他徹底走到她面前,緩聲重復著她剛才的話:“籠子里的鳥?”
說這話時, 顧衍覺得喉嚨有些緊。
低頭, 才發現原來領帶竟還老老實實地系著, 從下班到現在,就沒顧上。
他抬起一只手, 不耐地將其扯松。
完了又覺不夠, 又將襯衫的紐扣也解開了兩粒, 這才繼續發問:“寧寧,在你眼里, 你就是這樣看自己,這樣看我的?”
“難道不是嗎?”沈歲寧說,“監視著我的一切,看我一直掙扎,卻又無法逃脫的樣子,不是籠子里的鳥是什么?”
“呵!”這次冷笑的人變成了顧衍,“我要是將你當作籠子里的鳥,當初就不會同意你母親的請求,讓她帶你走。”
兄妹倆近期爭吵的次數實在太多了,自她回國后幾乎就沒好好交談過,況且她上次還因為自己生病了。
顧衍不欲再與她爭吵,卻也確實因為她的話而氣血上涌,就連聲音都不自覺地提高:“我要是將你當作籠子里的鳥,當初就應該以愛之名將你留在我的身邊,再以愛之名將你禁錮,讓你哪里都不能去、只看我、只愛我!”
“這才是籠子里的鳥,寧寧,你見過誰家養在籠子里的鳥能飛得這么遠的?”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她了,如果當初他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江愉根本沒機會帶走她。
沈歲寧差點就要被他說服了,可很快的,她又冷聲反駁道:“放我離開,難道不也是哥哥計劃中的一部分嗎?”
“先將我放逐出去,考察我對你的忠誠度。等確認好后,再像召回家養的信鴿一樣,將我召回到你的身邊。”
顧衍幾乎要被沈歲寧這說法氣昏頭,她根本無法理解他的顧慮和不安,甚至將其比作是養鴿人對信鴿的考察。
是,顧衍不否認,他有顧慮。
只因她當時太年輕,沒人會相信一個剛成年的小女孩的喜歡會有多么持久,就連他也無法篤定她會愛自己一輩子。他需要多一點兒時間,讓她徹底看清自己的內心,也需要多一點兒的時間,鏟除掉那些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阻礙。
可難道等她看清自己的心也是錯的嗎?他為她考慮也是錯的嗎?她以為等待她回來的自己就是好受的嗎?
“你以為我愿意這樣做嗎?沈歲寧,你以為我愿意讓你離開我的身邊嗎?”他俯身,緊盯著那雙從第一次見面就悄悄住進他的心底、并在后來的相處過程中無數次撥動他心弦的眼睛,“如果可以,我多希望你能一直在我的身邊,最好日日夜夜都和我在一起。”
“可是為什么呢?我脆弱又敏感的妹妹,為什么你偏偏有著嚴重的心理疾病,為什么你偏偏要愛這么多人?愛爸爸、愛媽媽、愛朋友……為什么不能只愛我一個人?”
“如果你的身體好好的,如果你只愛我一個人,我就不用這么時時刻刻都在擔心了。你以為我會在乎別人說什么,怎樣看待我們嗎?”
“我根本就不在乎,旁人怎么說,怎么看,對我而言根本沒有任何的影響。”他說,“從始至終,我在乎的就只有你一個!”
沈歲寧看著他,哽咽道:“你在乎我的方式就是選擇將我推開,然后再安排人監視我?”
顧衍忽然覺得有些疲憊,也有點兒想吐血。
說了那么多,兩人的爭吵好像又回到了原點。
他狠狠閉了下眼,壓抑住那種想立刻堵住她的嘴,不讓她再說這氣人的話的沖動,啞聲:“難道你要我不管不顧將你留下來嗎?不管你的身體,也不管你的心理承受能力?”
“那時,老太太說你幾句,你都要偷偷躲起來哭鼻子,如果是更多的人呢?別人更骯臟、更齷齪的言辭,你能接受嗎?”顧衍深深嘆了口氣,抬手輕輕撫摸她的眼角。
那里,已經有了濕潤的觸感,泛著惹人憐愛的紅。他無法再繼續對她說重話,緩和下語氣:“寧寧,你知道的,你不能,我也不能。”
“我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你因為那些流言蜚語難過,更加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你因此喪命。”
世界上因為抑郁癥自殘,甚至自殺的案例有很多。這樣的事件,哪怕發生在她身上的概率只有萬分之一,都是顧衍不愿意看到的。
他要她痊愈,要她成為一個陽光開朗的沈歲寧,從此不再受病痛的折磨。
沈歲寧的眼淚已經徹底從眼眶滑落。
眼角的觸感溫潤,她隔著一層水霧看他,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在她因為老太太的敲打而傷心落淚時,他也是這樣站在自己面前,抬手幫她擦著眼角的淚水。
她無法再反駁他的話,無法篤定地說自己能,她能承受那些流言蜚語,正如她無法控制自己病情復發一樣。
可她仍為他所做的一切感到生氣和難過:“那桑榆呢?哥哥要怎么解釋桑榆的存在?她住在我的對面,和我做朋友,都是你安排的吧?”
顧衍沒有否認:“是,她是我安排的。”
話落,他又補充:“我只是怕你一個人太孤獨,有個朋友陪你不好嗎,寧寧?”
“什么都是為我好!”沈歲寧并不能接受他這個說法,“你們總是有那么多的理由,每一個都是為我好,可是你們從來沒問過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胸口悶悶地發疼,沈歲寧仰著臉,笑著,哭著:“你們這樣……真的讓我覺得自己很可笑……”
“她是我在國外最好的朋友……如果我今天沒有去公司,沒有剛好撞見她和你的助理在一起,沒有認出他們其實是兄妹,你們準備再瞞著我多久呢?”
“一輩子都不告訴我嗎?讓我這輩子都像個傻子一樣被蒙在鼓里嗎?”
沒有人喜歡被欺騙,還是被自己身邊親近的人欺騙。
沈歲寧此時才終于后知后覺,自己從小到大好像一直都活在騙局之中。
不管是父母,還是顧衍,又或是林桑榆,那些她最珍視的,到頭來居然沒有一樣是真的。
這種感覺太糟糕了,也太令人難過了,一瞬間奪走了她所有的力氣,讓她再說不出什么來,只是無聲哭泣著。
顧衍因為她剛才口不擇言而涌起的那點兒怒意早就已經消散了。此刻看沈歲寧對著自己無聲哭著,只覺像是回到了她不會說話那時候。整顆心都因此擰緊,低嘆了聲,伸手將人按在自己身前,用手輕輕去撫摸她的腦袋。
沈歲寧難得的沒有像之前一樣掙扎,腦袋抵在他頸窩,落下的眼淚像是巖漿。他的皮膚,他的心臟,都因此灼燒著。
激烈的爭吵過后,兩人都有些疲憊不堪。
“對不起……”顧衍偏了偏頭,用唇去親吻她的頭發,扣緊她的后腦勺,“我沒打算一輩子瞞著你,只是還沒找到合適的時機和你說。”
沈歲寧陷在他的懷里,哭得整個人都忍不住發抖,心口疼得厲害,連帶著揪著他衣服的手指都像是被針扎一樣地疼,不住地收緊。
她還想問他:怎么就可以什么都不說,明知道她的一切,卻從不肯出現在她的面前?怎么就可以懷疑她對他的感情?可以就可以不相信她?怎么就可以這樣五年來都對她不聞不問?
可是說不出來了,什么都說不出來了,就連喉嚨也疼得厲害。
到最后,沈歲寧被這疼痛折磨地張開口,狠狠咬在他鎖骨的凹陷處。
那就一起痛吧。
她想。
“呃……”他被她咬得悶哼了一聲。隨后,鼓勵般地摸上沈歲寧的耳朵,低聲,“咬吧,想咬多重都可以。”
“我跟你一起痛。”他說。
沈歲寧的動作因此頓了頓,旋即又加重。
直到口中嘗到濃重的血腥味,她終于松口,額頭抵在那里,哽咽著重復:“你們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傻子……”
“顧衍,你們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傻子……”
“不是的,不是的……”顧衍啞聲重復著,用下巴抵著她的發頂,淺淺的金色鋪在眼底,讓他的眼眶也陣陣發燙,必須要依靠著她,“哥哥知道錯了,寧寧,哥哥真的知道錯了。”
“原諒我……原諒我……”他低聲呢喃著。
而沈歲寧只是說:“我討厭你!”
“顧衍,我真的討厭你……”
討厭他如此根深蒂固地住在她心里,無論她怎么努力也無法將他徹底抹去;
討厭他總是什么都不說,讓自己難過;
討厭他總是欺騙自己,讓她像個傻子;
她更討厭……自己的心一直在動搖,甚至還想要找個理由原諒他。
……
那天晚上,沈歲寧在顧衍懷里哭到脫力。
最后哭累了,竟就埋在他頸間閉上眼睛睡著了。
顧衍察覺到身前的人沒了動靜,稍稍退開了些,好讓自己看清她的臉。見沈歲寧已經閉上了眼睛,無奈地笑了聲,將人打橫抱起,回了房。
將人放在床上后,他又去拿了熱毛巾給她擦手擦臉。
沈歲寧哭得整張臉都是淚痕,睫毛上甚至還帶著未干的淚水,鼻尖也哭得通紅……
他拿著毛巾,細致地將她的臉擦凈。
最后俯身,在她眼角印下一吻:
“晚安。”
“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