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懸月
從沈歲寧家出來, 顧衍回到對面。
家里很空,除了必要的家具外,沒什么多余的東西。
這套房子, 還是在知道沈歲寧會回來后, 花了比市面上高很多的價格從別人手中拿下的。時間太倉促,來不及重新裝修, 因而只匆匆替換了屋內的家具,暗沉的色調和屋內亮色的裝修對比, 多少顯得有些怪異。
正如他和沈歲寧一樣。
她是高懸在天上的皎潔明月, 而像他這樣全身裹滿淤泥的人,卻總妄想著觸碰到她。
到頭來, 弄得兩敗俱傷,誰也不好過。
脖頸間她落下的淚水已經干涸了, 從黏膩的觸感變為緊繃, 動作間,能感覺到輕微的皮膚拉扯感。他抬手碰了碰, 仿佛還能觸碰到上頭眼淚的余溫。
沿著夜色,顧衍一路走進衣帽間。原本只是想著拿套換洗衣服去洗澡,只是經過鏡子前時, 腳步卻莫名停了下來。
大面的落地穿衣鏡, 完整地照出他此刻的模樣。
鏡中人身上的襯衫已經皺得不成樣兒了, 領口、胸前,都有淚水浸潤的痕跡, 大大小小的, 邊緣泛著一圈淡淡的白。
他凝神看著, 眼前忽然就浮現出了剛才的畫面——
沈歲寧陷在自己身前,埋著腦袋, 露出毛茸茸的淺金發頂,哭得渾身都在輕顫,眼淚是滾燙的,鋪灑在他身前的氣息也是滾燙的。
他在那一刻,忽然鬼使神差般地想起了自己小時候收養的一只流浪貓。
那只貓瘦瘦小小的,平日里就喜歡縮在家里的小角落,畏生又怕人,性情卻很溫和,沒什么攻擊力。撿來后,顧衍花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每日給它喂飯喂水,才讓那只小貓慢慢親近他,到后來能安心地躺在他的手心,信任地向他袒露出自己軟乎乎的肚皮。
顧衍很喜歡那只貓。
后來,那只貓被蔣森狠摔了一次。只因它在蔣森出去后,不小心將他放在桌上的酒打翻了。
那日他放學回來后,小貓沒有像往常一樣跳到他的身上來迎接他,又重新縮回了原先的角落里,怯生生地看著他。等他走近,嘗試將它抱起來,才發現它的呼吸聲比平常急促,帶著強烈的不安,抱進懷里時,小小的身體顫抖不已。因為太過害怕,甚至條件反射地用尖牙咬了他一口。
他扯下襯衫領口,從鏡中看見自己鎖骨上那圈泛紅的牙印,抬手蹭了蹭。
那個瞬間,他好像忽然就明白了,沈歲寧這段時間以來為什么會如此抗拒自己。
小貓尚且會因為受到過傷害本能地避讓人類,更何況是親手傷害過她的他,哪怕事情的初衷原本只是為了她好。
耳邊,忽然就響起了沈歲寧今晚重復說的:我討厭你,我真的討厭你。
喜歡容易讓人變得遲鈍和盲目,他的心底被強烈的不安和愧疚壓倒,直至現在仍舊無法清楚地分辨出她這句話到底是真話還是反話,只是在暗夜里垂下眼眸,固執地低喃著:“別討厭我……”
我已經失去過你一次了,絕不能再失去第二次-
翌日,沈歲寧醒來。
眼前是熟悉的房間,床頭的小燈亮著。她有些茫然地睜著眼睛,想不起來自己昨晚是怎么睡著的,又是怎么回到房間里來的,最后的記憶只停留在自己埋在顧衍的脖頸間,眼淚鼻涕一股腦地全蹭在了他身上,而他什么都沒說,任由她作踐著他的衣服。
昨晚情緒過激帶來的后果仍在,心口有些悶悶的。
沈歲寧從床上下來,自浴室鏡中看見自己腫得像核桃一樣的雙眼。
眨眼時,甚至有干澀的痛感。
尚未徹底醒神,放在床邊的手機就響了起來。她拿起,發現是林桑榆打來的。
沈歲寧這時才意識到,對方昨天發來的信息自己一條都還沒看。
她還沒強大到睡一覺心臟就能自動修復,大腦清零,忘記過去發生的所有不快,心頭對她的失望和因她產生的難過猶在,沈歲寧對著不斷震動響鈴的手機看了好一會兒,才將電話接起。
電話里,林桑榆小心翼翼地叫她的名字,并詢問能否見她一面,她想將事情和她清楚。
見面地點就約在沈歲寧家附近的一家店。
她進去時,林桑榆已經在窗邊坐著了,支著手臂不知道在想什么。沈歲寧的腳步停在門口,安靜地看著這位曾經的摯友,猶豫著要不要走近。
而在她猶豫的空隙里,林桑榆已經轉過頭發現了她的存在。
兩人的視線遙遙對上,誰都沒出聲。
最后,沈歲寧在對方的視線中慢慢向她走近,在對面坐下。
林桑榆在她來之前已經點好了咖啡,是她愛喝的口味。
兩人在國外時,曾無數次約著去探店,對方對她的喜好了如指掌。沈歲寧曾為這份在意真實地歡喜過,如今,卻分不清這里頭到底有幾分的真心,還是都是假意,只是因為顧衍的授意。
她低著頭,視線落在咖啡上頭漂浮著的小花上,沉默著,等待著對方開口。
林桑榆見不得她這副模樣,伸出手,想像往常一樣去碰她,被沈歲寧避開。
她終于抬起頭,開口時的聲音很。骸坝惺裁丛捑瓦@樣說吧。”
一瞬看清好友紅腫的雙眼,林桑榆僵硬著將手收回:“歲寧……”
“嗯!鄙驓q寧輕輕點了點頭。
“你看我昨天給你發的信息了嗎?”林桑榆有些忐忑地問道,看著面前的人。
不過短短一天的時間,沈歲寧整個人都憔悴得厲害,臉色蒼白,像是大病了一場似的。
林桑榆的心頭被強烈的內疚和自責包裹著,也顧不上等她回答,開口解釋道:“歲寧,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的。”
“我和林勛確實是兄妹,我也確實是因為顧衍的囑托,才會到你的身邊!
猜測是一回事,親口從她的口中聽到又是另一回事,兩者之間的差距太大了。沈歲寧的心因為對方這句話輕輕顫動著,碰著杯子的手也不自覺地收緊,低聲說:“所以……那些,全都是假的嗎?”
“怎么可能?”林桑榆斬釘截鐵,“我又不是什么金馬獎影后,怎么可能能每天都演戲,還演得這么逼真?”
沈歲寧的睫毛輕輕顫著,似是在思考對方這話的真實性。
其實林桑榆在昨天的信息里就已經解釋了,只是文字可做假的空間太大,她無法通過文字來辨明對方話語的真實性。
眼下,看她如此斬釘截鐵地否定,才終于覺得還是有點兒可信度的。
林桑榆是個急性子,見沈歲寧不言語,又急切地說:“寶貝,你相信我。雖然我一開始是因為他才到你的身邊,但他當時只是囑托我多照顧照顧你。房子那些也確實是他安排的,但絕不是要我監視你,我猜他應該是想著自己過來的時候離你近一點吧?我也沒問過這些。”
沈歲寧終于開口:“他經常過來?”
林桑榆遲疑了會兒,告訴她:“唔……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他來也不常來住處。”
怪不得,她從來沒撞見過他。
“只有一次。”林桑榆想起一些過往的事,“你二十歲生日那會兒,不是在公寓喝醉了嗎?那天他在公寓,而且……”
林桑榆有些把握不好顧衍都對沈歲寧交代了多少,但此刻感性已經占據了上風,管他什么該死的老板,她的友情都快像風中飄搖的小船了,“那晚吃的其實都是他準備的,我只是負責提前準備好了食材,下廚的人是他。”
沈歲寧的手指緊緊摳著杯沿,有些失神。
怪不得,那晚她會覺得飯菜的味道很熟悉。
原來并不是錯覺,也不是因為太想他。
“還有呢?”她問。
林桑榆倒豆子一樣,把自己全部知道的都一骨碌倒了出來:“那晚你不是喝醉了嗎?是他抱你回去的,那枚白玉蘭的胸針也是他留下的!
“后面那幾年你的生日,他也每次都會提前一天到,將準備好的禮物給我,讓我當成是自己的交給你。”說到這兒,林桑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所以……其實你每年收到的沒那么貴重的那份才是我準備的!
她緊繃了許久的臉龐終于露出幾分笑意,看向林桑榆:“你覺得我是會在意這些的人嗎?”
“當然不是了!”
見她態度終于松動,林桑榆殷殷切切地再次伸出手去。這一次,沈歲寧沒再避讓,任她溫熱的手心貼著自己。
“真的,寶貝你相信我,就這些了。我跟他真的很少聯系,他就偶爾會問一下你的狀況,然后讓我將一些小禮物轉交給你。除此之外,真的沒有別的了!绷稚S軐⒆约旱念^搖得像撥浪鼓,“我跟你好,真的只是因為投緣,絕對不是因為他要我裝作好朋友留在你身邊,好監視你的一舉一動,你信我。”
怕沈歲寧不信,她還舉起自己的右手,伸出三根手指:“我可以對天發誓,我剛剛說的絕無半句虛言,否則,直接天打……”
剩下的話直接被捂在了掌心,沈歲寧撲過來,抬手堵住她的嘴,皺眉道:“用不著這樣,我信你,以后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
林桑榆見狀,立馬拉開沈歲寧捂住自己的手,討好地沖她笑笑:“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歲寧寶貝,愛你愛你,我最愛你了!”
饒是知道對方說愛你跟日常喝水沒什么區別,但沈歲寧還是被她這肉麻的姿態弄得臉紅,抿了口咖啡,視線閃躲著將話題轉移開。
那日,兩人坐在店里聊了許久,大多是林桑榆在說著,沈歲寧靜靜聽著。
最后分別前,沈歲寧看著她,輕聲開口:“桑榆,我可能過幾天就要離開北城了!
第92章 出發
在離開北城前, 沈歲寧去了次理發店,將頭發重新染回了黑色。
坐在店里看著面前的鏡子時,她有些恍惚, 感覺像是回到了四年前。
十九歲, 拿到錄取通知書時的沈歲寧,想的是改變, 是融入;
二十三歲,已經從學校畢業的沈歲寧, 想的仍舊是改變, 但這一次,她不再想融入, 而是掙脫。
兜兜轉轉這么長時間,從國內到國外, 又從國外到國內, 命運好像早就給她畫好了一個圓,無論如何, 總是會回到最開始出發的地方。
她想再試一次,看這次能否再次順利回到原點。
從理發店出來,沈歲寧撞見一個漂亮女人。她覺得那女人看起來有些眼熟, 卻有些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那女人似乎也是覺得她眼熟, 蹙眉看了她好一會兒, 才有些疑惑地出聲問道:“沈歲寧?你是沈歲寧吧?”
沈歲寧看著她,點了下頭, 仍舊在思考到底是在哪里見過她。
直到那女人沖她微微笑了下, 那明艷的笑容瞬間就拉著她回到了幾年前——
她在酒店撞見顧衍撞見和葉檸在一起時, 對方笑起來就是這樣的。
沈歲寧瞬間僵住,感覺手腳都不自覺地開始發涼。腦袋懵懵的, 開始緩慢回憶自自己回來后,顧衍說過的話。他好像只是說過他沒有戀愛,一直都是單身,他有苦衷,但好像從未明確否認過自己當初跟葉檸的關系。
如果……他只是沒有和對方正式確立關系,但確實曾經有過好感,只是后來沒走到一起呢?
又如果……他們曾經確實有過什么,僅限于身體不包含感情。畢竟兩人都是成年人,真有點兒什么好像也不稀奇。
喉嚨因為這樣的猜想有了收緊感,沈歲寧掐緊自己的手心,看著對方朝自己走過來。
葉檸看起來有些意外,和她說:“真是你啊,早就聽秦嶼說你回來了,沒想到今天居然這么巧碰上了。我剛剛還在想是不是你呢,怕認錯。”
對方態度熟稔,像是兩人之前相熟。但其實,也不過見過兩面而已,并且兩次都不算太和諧。
沈歲寧有些無措地擠出個笑,像是回到了學生時代,面對這些比她年長的人,她總有種局促的感覺。
她以為葉檸叫住自己只是剛好碰到打個招呼,沒成想對方卻抬起手,往旁邊一家店指了指,問道:“有空嗎?一起喝杯咖啡?”
兩人本就不熟,再加上顧衍那層關系,面對面坐下后,沈歲寧更覺渾身不自在,摸不準對方想做些什么,說些什么。
在葉檸的眼里,應該就是把她當成曾經在顧家寄住過的小妹妹吧?她會知道她和顧衍之間的關系嗎?還是說……他們當年沒在一起,就是因為她?
腦子很亂,有很多的想法冒出來,卻沒有哪一個是能問出口的。
她有些尷尬地看著對方。
葉檸要比她坦然得多,輕啜了口咖啡,才笑著說:“我好像有點兒冒昧了,居然就這么把你叫了過來!
沈歲寧搖了下頭,說:“不會!
“但你看起來好像有些不自在。”她說。
沈歲寧沒想到對方居然如此直白地就說了出來,一時間不知道該接什么好,只沉默地抿著唇。
“不需要緊張,你放心,我不是來找你來宣誓主權的,也不是要說什么你離顧衍遠點兒這樣的話!
她悄悄松了口氣,隨即又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不解地抬眼看她。
葉檸輕笑了聲,了然地點頭:“看來顧衍好像沒和你說清楚我跟他的關系,你看起來仍舊有些誤會!
沈歲寧終于開口:“誤會……你的意思是,其實你們之前的關系不是我想的那樣嗎?”
葉檸支著下巴,忽然朝她湊近了些,揚唇一笑:“你想的是怎樣的呢?”
如此近的距離,葉檸的臉幾乎是放大在她的面前,沈歲寧被嚇了一跳。
這樣仔細看,她才發現其實對方是那種很有風情的濃顏系美人,和第一次在顧家見到她時,完全是兩種類型,那時的葉檸看起來特別溫婉。
大概是這幾年轉變了風格吧,她想。
對方仍舊在笑著,歪了下腦袋,繼續問:“你不會還以為我跟顧衍是一對吧?”
這個說法……
沈歲寧蹙了蹙眉,有些猶疑地說了個詞:“露水情緣?”
葉檸徹底笑開,笑得肩膀都在抖:“妹妹,你太可愛了!怪不得秦嶼之前老說顧衍有個很可愛的妹妹,我只當他在夸你長得好看,沒想到性格也這么可愛!
這是對方今日第二次提到秦嶼了,沈歲寧緩慢地品出一點兒微妙感,問道:“你跟秦嶼哥是……”
“他現在是我男朋友!比~檸沖她眨了下眼睛。
她徹底被這信息驚到,詫異地張了張嘴。
沈歲寧還記得,顧衍說過秦嶼換女朋友很勤快,怎么就……
還那么湊巧,對象是葉檸。
她試圖理清這三人之間的關系,卻發現有些艱難,只能茫然地看向葉檸。
“很意外嗎?”葉檸聳了聳肩,“我當初之所以會出現在顧家,其實只是因為知道他跟秦嶼關系好。”
“他那時需要一個對象來蒙蔽他奶奶的視線,而我恰好需要借著他的關系接近秦嶼,所以彼此私下達成了協議,我在他家人面前假裝和他關系好,然后他幫我盯著秦嶼!彼f,“算是各取所需?”
沈歲寧愣住,完全沒想到這其中的緣由居然是這樣。
“所以,你在酒店看到我們的那次,其實不止我和他兩個人。秦嶼那晚也在,只不過他去了趟洗手間,我倆先出來了。我當時想跟你解釋的,但他用眼神制止了我,雖然不太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但肯定有他自己的顧慮吧!
她有些失神,想著葉檸說的話。
如此一來,一切就能解釋得通了,顧衍確實沒再騙她。他確實沒和葉檸戀愛,也沒有發生過什么不該有的,只是想通過這個人來拒絕她,好讓她跟著江愉離開。
在店里和葉檸分別后,沈歲寧仍舊有些回不過神來。
腦中回蕩著的,是葉檸有些惋惜的:我感覺他真的挺喜歡你的。這幾年,我和秦嶼就沒見他有和別的女生親近過,我倆還笑他是不是打算這輩子都耗死在生意場上了呢。你現在也回來了,還打算和他在一起嗎?
最后的那個問題,沈歲寧沒有給出準確答復。
她只是對葉檸說:“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晚上回到家,沈歲寧對著已經收拾得差不多的行李,開始思考還要不要再帶些什么,還是再拿出一些東西出來。
站在屋子里思慮了會兒,她決定再檢查一次。
行李箱檢查完,然后是隨身的背包。拉鏈剛拉開,她的視線就頓在了里頭裝著的筆記本上。
沈歲寧看了會兒,將那本子拿出。
六年的時間,饒是再珍視,筆記本也已經磨出了毛邊,封面色澤也不似當年剛到她手里那樣,已經開始有些泛白,里頭的紙張已經有些發黃。
翻開,第一面只有簡單的四個字:顧衍、A大。
她在這一瞬間,像是回到了他親手將筆記本交到自己手上的那晚。那種小心翼翼卻又忍不住雀躍的心情,她到現在都還記得。
沈歲寧無聲地看了會兒,翻到第二頁。
相比第一頁的簡潔,第二頁的內容則豐富了許多,上頭整整齊齊地列著幾排愿望清單——
1、變得好一點,再好一點;
2、開口講話;
3、成為一個優秀到可以和他站在一起的人;
4、考上A大;
……
最后一條是:我要忘記他-
翌日,沈歲寧拉著行李箱出門。
電梯剛好上到這一層,門打開,露出一張有些意外的臉。
顧衍看著她,笑著說了聲:“寧寧,早……”
話音未落,他的視線下滑到她的手上,看清她身后的行李箱后,猝然變了神色。
一瞬間,腦中閃過很多不好的猜想。
顧衍大步從電梯走出,按住她拉著行李箱的手,沉聲問道:“你要去哪兒?為什么……”
他想問“為什么不提前和他說”,卻在下一秒又制止住自己那些瘋狂上涌的念頭,扯唇笑了笑:“是和朋友約好去玩嗎?”
顧衍不敢去想,不敢去想那些會令自己害怕的念頭。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幾年前,沈歲寧就是這么拉著行李箱,悄無聲息地從顧家離開。自那之后,她走的每一步,都離他越來越遠,直至徹底從他的世界走出。
沈歲寧沉默地看著他,還在思考該如何他的問題。
他唇角的笑意慢慢僵住,眼中露出幾分哀求,握著她的肩膀,聲音里已經有澀意:“寧寧,你不是要回到你媽媽身邊去,對嗎?”
沈歲寧抬起手,原本只是想握住他的手,誰知剛碰上,顧衍倏地就收緊了手臂,猛地將她按到自己身前。
顧衍的下巴就抵著她的頭頂,手臂扣住她的力道很重,開口的聲音很啞:“別走……你對我還有什么意見都可以跟我說。寧寧,你想怎樣都可以,別再從我身邊離開,好嗎?”
他已經眼睜睜看著她離開過一次,再無法承受第二次了。
這一瞬間,顧衍的腦海閃過許多陰暗的念頭。
如果,她非要離開……
還未徹底成形,身前忽然一燙,沈歲寧的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下來。
她沒有立即出聲,只是埋在他身前,重重吸了口氣。
心頭有著無盡的悲涼。
沈歲寧再次感慨,命運是如此愛捉弄人。
五年前,她最希望從他口中聽到的就是這句話——
“不要離開,留下來”。
可那時,他只要她離開,從不說留下。
而如今,她已經不需要這句話了。
她抬起手,推開他。
顧衍的手臂徹底僵住,臉上露出難以置信又受傷的神情。因為太過慌張,他甚至沒發現沈歲寧居然將頭發顏色染了回去。
直到沈歲寧退開一步,仰頭看著他,輕聲說:“我是要離開,但不是回我媽那里,我去支教!
說完,怕他沒聽清,沈歲寧平和地重復:
“顧衍,我是去支教。”
第93章 臉紅
顧衍的手慢慢落下了, 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支教?你去支教?”
“不是回你母親那里,不再回來了?”
沈歲寧肯定地點頭:“嗯,去支教!
他的心緒漸漸平復下來, 這才發現她的頭發不知什么時候染回了黑色。
“為什么突然想去支教?”
事實上, 這件事沈歲寧已經考慮很久了,自上次和林桑榆一起看完那場公益畫展后, 她就一直在斟酌。
進入大學后,她其實有意識到自己從小到大好像都在因他人活著。她從沒有什么真正特別想要的東西, 別人給予她什么, 她就接受什么,命運將她推到哪里, 她就可以在哪里停留。
那日,從畫展回到家后, 她忽然就很想知道, 如果光憑自己的能力,她能做些什么, 又能做到哪個程度。
她忽然,很想以自我意志出發,真正為自己活一次。
于是, 她在當晚仔細查了下國內都有哪些公益組織, 這些組織又在做著什么事。起初只是想要了解一下, 后來越了解越覺得這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因而,她這段時間一直在斟酌著要不要付諸于行動。
真正做下決定, 還是上次和顧衍爭吵后。
沈歲寧在那夜后才發現, 自己被困在感情的世界已經太久了, 不管是江愉還是他。一個又一個的謊言和騙局框住了她的人生,讓她只能在原地打轉。她無法說服自己徹底放下那些過去, 也無法做到當作什么都沒發生一樣原諒他。
既如此,不如先遠離。
她不知自己這次能否徹底掙脫,也不知這次過后,自己和顧衍會變成什么樣。
但至少,這次是她自己做出的決定,無關于任何人,不是他們要她如何,是她自己想要離開。
她看著面前近在咫尺的顧衍的臉龐,覺得心口陣陣發緊。
面前的這個人,是她從十七歲住進顧家就開始喜歡的人,經歷過暗無天日的暗戀,經歷過痛徹心扉的離別,經歷過無數次的掙扎,到頭來仍舊無法放下。
沈歲寧這次沒有向他隱瞞,坦言:“我想去做一些比較有意義的事,我想知道,在遠離媽媽,遠離你之后,我能成為一個怎樣的沈歲寧!
“顧衍,是我想!彼粗难劬Α
顧衍看著她眼中認真的神色,覺得喉嚨很堵,喉結重重地滾了下,才終于讓自己有開口的力氣:“那你還會回來嗎?”
沈歲寧看著他:“你希望我回來嗎?”
“我希望你別走。”他的聲音很啞。
“你以前說過,會尊重我所有的決定的!
顧衍閉了閉眼,想說:那些決定里并不包括同意你離開我的身邊。猶豫了會兒,還是咽了回去:“很辛苦,你以前從沒去過那些地方,很難適應的!
沈歲寧說:“就是因為沒嘗試過,所以我想試試。”
他又說:“不安全,你一個女孩子在那里,遇到危險了怎么辦?我要是不能及時趕到怎么辦?”
她說:“有組織,團隊里有好幾個人,也有男孩子!
兩人都固執地試圖說服對方,各持己見。
到最后,還是顧衍先敗下陣來,啞聲問道:“非去不可嗎?”
沈歲寧肯定地點頭:“我想去。”
他向來做不到強迫她,也知道沈歲寧這次是真的下定了決心,只能說服自己:“好……”
那日,顧衍將她送到了小區外面,組織的車已經等在那里了。
他看著那輛看起來有些陳舊的大巴,拉住沈歲寧的手,再次問她:“真的一定要去嗎?”
沈歲寧的答案仍舊和剛才一樣,無比堅定地點頭:“嗯,一定要去。”
顧衍垂眼看她,視線在她臉上寸寸滑過,神色眷戀,臉上有著不易察覺的悲傷。
這幾天,他一直在思考要如何才能讓沈歲寧徹底放下那些已經發生過的、無法再次更改的過往,自己如何才能取得她的原諒,讓她再次相信自己。
千百種設想里,絕不包括今天這個選項。
她從小到大,雖然沒怎么得到過親人的愛,但卻從未受過物質上的苦。這樣猛不丁跑到山區去,該如何適應,能否適應?那個地方的風俗民情如何,她真的已經了解清楚了嗎?要是在那個地方遇到什么危險,她一個柔柔弱弱的小女生該怎么辦?
顧衍心頭一千個一萬個不放心,卻知自己已經無法阻止她,只試探著問道:“我能給你打電話嗎?”
沈歲寧點點頭:“可以!
“你會像以前一樣不接我電話嗎?”
“不會!
他又拿出自己的手機,眼帶懇求地看向她:“把你的位置添加到我手機上好嗎?至少……”
“至少讓我可以知道你是在什么地方的!
這樣,萬一哪天聯系不上她,他也可以親自去找她。
沈歲寧沒有拒絕,拿出自己的手機,和他共享了位置。
最后,顧衍幫她把行李搬到車上。車上很多人,都在看著他們,他沉默著,將她的行李箱放到頂上的行李架上,而后轉身叮囑她:“照顧好自己,到了告訴我。”
沈歲寧已經坐下了,仰頭看著他,點了點頭:“好!
他應了聲,和她說完再見后下了車-
這次同行的人里,大多都是女孩子,男孩子不多。見人一走,坐在她前后的人立馬探身跟她打招呼。
沈歲寧微笑著應答,大家互相介紹過后,話題輾轉著還是繞到了顧衍身上——
“剛剛那個是你男朋友嗎?長得也太好看了吧?”
“這么帥的男朋友,你怎么舍得離開?”
“我剛剛看他好像特別不舍得你的樣子,是我的話肯定不忍心離開了。”
……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沈歲寧有些尷尬,不知道回答哪個問題好,只是笑著解釋說不是男朋友。幾個女生紛紛露出詫異的神色,很快又說:“是不是還沒正式在一起。课铱粗莻氛圍不像是沒關系的樣子。”
這次,沈歲寧沒再回答。
倒是其他幾個男生聽到她說不是男朋友后忽然面露喜色,暗自猜想著自己會不會有機會。
一車幾十個人,但目的地卻并不都相同,大家劃分成了幾個小隊,分散到同個縣城不同的鄉鎮上。沈歲寧隊里有五個人,除她之外,有兩個女生兩個男生。其中兩個看起來比較活潑,剩下兩個都是比較慢熱的性格,大家互相認識完后,便各自和身邊的人聊天。
沈歲寧頭天晚上沒休息好,上車沒一會兒,便覺頭有點兒痛,和身旁的女生說了會兒話后便戴上了耳機,戴上攜帶的U型枕閉眼休息。
路途遙遠,從北城出發,到她被安排的學校將近四個小時。中途,司機在服務區停下休息了幾次,沈歲寧下車透了會兒氣,拿出提前準備的面包和水墊了下肚子。
等車輛駛出北城,路途開始變得有些顛簸,沈歲寧忽然很慶幸自己剛剛吃得不多,不然胃里的東西恐怕要一同吐出來了。
她身旁的女生大概是有些暈車,車子這么一顛,很快就撐開塑料袋吐了出來,車廂里立馬彌漫開一股味道。
沈歲寧從包里掏出紙巾,遞到她手邊,那女生感激地接過,擦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沖她笑笑:“不好意思啊,我有些暈車,實在是忍不了了……”
“沒關系,這段路確實晃得人有些不太舒服。”
……
中午,車子在顛簸了幾個小時后,終于快要接近目的地,大片山地涌入眼前,路兩側有著農田,種有一些果蔬。沈歲寧看著,默默掏出手機,記錄了下來。
同車的有幾個小隊到了學校附近,先下了車,沒一會兒,帶隊的老師提醒他們也到了。同隊的男生主動幫她們幾個女生的行李從行李架上拿下來,大家一同下了車。
學校里的老師算好了他們大概到的時間,已經提前在校門口等著了,和他們簡單介紹了下學校的狀況后,帶著他們去住的地方。
宿舍就在教學樓的旁邊。
兩層的小樓,一樓是飯堂,平時負責供應校內師生的午餐,住在學校的老師平日里也可以自己到后廚開火,做點兒吃的。
他們住的地方在二樓,房間不多,只有四間,每間房都放著張上下架床,兩張小書桌,除此之外,沒別的東西了。
其中一間房已經有老師住著了,剩下的三間,是供他們這些來支教的志愿者住的。五個人分配三間房,兩個男生一間,剩下的兩間,她們三個女生一起分,便意味著有一個人得獨住。那兩個女生來時便坐在一處,已經比較相熟,自然兩人住在了一起,便剩下她一個人。
沈歲寧沒說什么,自己拎著行李進了房間。
房間不大,但久沒人住,打掃起來也要一番時間,等她將房間都打掃干凈,將帶來的行李放好后,天色已經暗了。
來接他們的老師過來敲門,招呼他們下樓去吃晚餐。
等吃完洗完澡,重新回到房間,已經將近晚上八點了,沈歲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有告訴顧衍自己已經到了。
打開手機,果不其然好幾條信息彈出來,她回復他:「中午的時候到了」
信息剛發出去沒一會兒,顧衍的電話就打了過來,是視頻通話。
沈歲寧對著屏幕看了會兒,想起自己說過不會再掛他的電話,最終還是選擇了接起。
顧衍的臉很快出現在屏幕上,背景看著是在臥室。
“忙完了?”他問。
兩人之前從未視頻通話過,主要是因為她先前的情況并不適合視頻通話,等后來,已經沒什么視頻通話的必要了。
這樣從屏幕里看到他的臉,沈歲寧忽然有種很微妙的感覺。
就像是……學生時代和身處異地的男友通話……
她的臉頰因為這個認知有些發燙,好在剛洗完澡,房間光線也不是很好,顧衍應該看不出來。沈歲寧看著他,輕輕點了點頭:“嗯,忙了一下午,一直在打掃衛生和整理房間,洗完澡才看到你的信息!
顧衍早就已經料到,中午看她的位置停留在學校,他就知道她已經到了,想著大概會忙上一陣子,一直在等她回復自己。
“嗯,我知道。”他說,“一個人住嗎?”
“嗯,我一個人住,就剩下一間房了,其他是住著兩個人的!
顧衍沉默了會兒,和她說:“讓我看看你的房間!
沈歲寧將攝像頭調轉,輕聲和他說著:“不大,就一張床,還有兩個小書桌,我一個人住的話就是獨享!
顧衍皺眉看著她房間的樣子,知道她在故作輕松,在攝像頭調轉過來后,問她:“一個人住的話,會不會有些害怕?”
她從小到大都是走讀,沒住過校,更別提是一個人到這樣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一個人睡一間房了,說不害怕肯定是假的。
沈歲寧揪了揪自己身上的睡衣,誠實地告訴他:“有點兒!
“帶小夜燈了嗎?”
“帶了。”她忽然笑了下,將鏡頭翻轉,對著窗外,“這里的月亮特別亮,不開燈應該也看得見!
是因為污染沒那么嚴重嗎?這里的月亮看起來確實要比北城的亮些。
顧衍繼續叮囑:“晚上睡覺一定要將門窗都鎖好,最好明天找人換把鎖,你的門鎖看起來不太牢固的樣子。”
沈歲寧又走到門邊,試了試,發現門鎖真的有點兒晃,很容易打開的樣子。
“我改天找找看哪里有鎖匠!彼f。
“再加個栓吧,睡覺的時候從里頭栓死!
“好!
“鄉鎮不比城里,以后晚上最好不要出門。一定要外出,也叫多幾個人,你一個女孩子不安全。”
“嗯!鄙驓q寧繼續點頭。
這晚,她就在這么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躺在一張小鐵床上,和他低聲聊著天,像是回到了從前那樣。顧衍始終在和她叮囑一些注意事項,讓她一定要注意安全,要是覺得在這里不習慣,就給他打電話,他過來接她回去,有什么事也一定要給他打電話。
沈歲寧認真聽著,沒有再反駁,也沒再刺他。心頭有種恍惚感,很難相信,兩人前幾天才大吵了一架,她還狠狠咬了他一口。
咬……
她的臉色忽然漲紅,將自己半張臉縮進被子里,看著屏幕里的他,猶豫地開口:“那個……”
“嗯?”顧衍頓住,“怎么了?”
“鎖骨……”沈歲寧抬起手指,越發深地將臉埋進被子里,說話聲也越來越低,“就前幾天……咬的那里,好了嗎?”
電話那頭的人愣住,看著她有些發紅的臉,抬手往自己鎖骨上摸了下,而后抬眼,聲音忽然壓低:“要看看嗎?我也不是很清楚!
從聽筒里聽他的聲音本來就有些不一樣,他還刻意將聲音壓低,沈歲寧覺得像是有羽毛在撓自己的耳朵,癢癢的。
“看看。”她小聲說。
顧衍依言,邊動手拉下睡衣衣領,邊自己看了眼,說:“好像好了……就剩很淡的印子,看得清嗎?”
這么說著,他湊近了些,抬起頭來。
屏幕里,沈歲寧的臉已經染上了淡粉的色澤,露在被子外的耳朵看著也紅紅的。
顧衍看著,忽然就笑了:“看個鎖骨而已,怎么臉這么紅?”
沈歲寧忽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臉,眼神飄忽著:“才沒有臉紅,你看錯了……”
她的心虛實在太明顯,顧衍看她的目光里,忽然就有了深意。他將衣領拉起,在她飄忽的目光里,低聲問了句:“你上次不是都把我看光了?”
下一秒,“嘟”的一聲,視頻通話被沈歲寧掛斷了。
顧衍:“……”
第94章 洪流
八月下旬, 沈歲寧在溪禾鎮正式開始了自己的支教生活。
她在的那個學校是鎮上唯一的小學,不僅包攬了鎮上學生的教育,周圍相鄰幾個村的學生也被送到這里。雖是如此, 學校里的學生卻不多, 一到六年級攏共六個班,人數多的班級有二十幾個學生, 少的甚至才十來個人。
她們沒來之前,學校一共就五個老師。
每個老師都不是負責單獨一個年級某一門學科的教學, 而是同時負責了幾個年級的教學工作, 有些老師甚至還負責了好幾個年級不同學科的教學。因為條件有限,就連上課也不是每個年級單獨的, 有幾個年級被編排在了一起上課。
沈歲寧去到之后才知道,原來這種教學方式叫復式教學。
在此之前, 她從未接觸過。
校長按照五個志愿者的長處, 給她們各自分配了不同的教學任務,沈歲寧負責的是二年級的數學, 以及六年級的英語。除此之外,還負責給孩子們上美術和音樂課。
八月還未正式開學,到學校來的學生大多是因為家長沒空看管, 還有些家長聽說有城里來的志愿者到學校支教, 想讓孩子多學點兒東西, 也在放假期間將孩子送了過來。因而,人數要比正式上課時少些。
沈歲寧的課程排得不算太滿, 通常是上午上主科的課, 下午上興趣課。因為來的學生不算多, 她有時候講完一個年級的課,也會講其他年級的課, 興趣課則沒限制,感興趣的學生都可以來學。
剛開始的那幾天,她有些不習慣,不管是生活上的還是教學上的。而且不知是因為水土不服,還是因為這里蚊蟲比較多,她到的第二天身上就起了小紅疹,手上腳上,甚至脖子上也有,幸而她來時準備了一些止癢的膏藥,不過也僅能止癢。
顧衍在第三晚的時候再次打來了視頻,見到她脖子上的紅痕,緊張地問她是怎么了,她只說好像有些水土不服,過幾天就好了。
他趁機再次勸說她回去,沈歲寧也再次拒絕了。
她覺得現在挺好的,至少她在這里不會總去想過去發生的那些事,每天都能看見一群可愛的小朋友,只有到晚上回到一個人的房間時,才偶爾會想起他。
日子就這樣在與顧衍不咸不淡的聯系和教學中度過,轉眼就到了九月下旬,沈歲寧到溪禾鎮已經一個月了。
正式開學后,她比暑假那會兒忙了許多,晚上的時間開始被備課占去。很多時候,都是她在這頭備課,顧衍在那頭看文件,兩人互不干涉,到睡覺時間就互道晚安結束通話。
這天,沈歲寧像往常那樣去教室上課,卻發現班上缺了個人,她環顧了一圈,問道:“誰知道月月今天為什么沒來上課嗎?”
底下的學生紛紛搖頭說不知道,于是她先讓學生自行預習這節課的內容,到辦公室去找了學校里的老師詢問情況。
那老師也不清楚原因,又打不通她家長的電話,剛好沒課,便說自己去她家看看,安慰沈歲寧別擔心,先回去上課。
走出辦公室,沈歲寧有些心神不寧,始終在擔心著月月的安危。
她在暑假的時候,就已經留意到了這個小女孩兒。她很乖,上課時永遠坐得端端正正的,上課也從來不走神,不管是她帶的主科還是興趣課,她都一節不落地參與了。
有次下課,沈歲寧走到她身邊夸她上課很認真,學東西真快。小女孩兒靦腆地對她笑了笑,仰頭很認真地對她說:“奶奶說了,只要我認真學習,學多點兒東西,媽媽就會回來看我的,所以我一定要好好學!
后來偶然的一次課間,她在辦公室聽那些老師說起,才知道月月的母親早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拋下她離開了,爸爸也常年在外打工,很少回來,小女孩是和奶奶相依為命的。
老人家用善意的謊言為小女孩構造了一堵愛的城墻,讓她相信只要自己好好努力,就能翻越城墻,等到母親回來。
沈歲寧在那一刻,忽然想到了童年的自己。那時候的自己,好像也是如此,日復一日地努力著,期待著哪天父母能夠回頭看看自己。
自那之后,她便開始不自知地留意著這個學生的一舉一動。
下了課,出去找月月的老師已經回來了,一臉凝重地坐在辦公室。
沈歲寧放下課本,忙向對方走近:“怎么了?月月沒出什么事吧?”
對方告訴她:“她奶奶昨夜去世了,小女孩什么都沒察覺到,到今早叫人發現叫不起來,跑去找村人,才知道,現在正在家呢。”
她的心沉了下來,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說出來。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誰也無法阻止,她只是在想,月月該怎么辦?她還那么小……
到了下午,上完所有的課,沈歲寧向老師問了月月家的住址,想去找她。她對這里不熟悉,那老師看她這么擔心,主動提出帶她去。
十五分鐘的摩托車車程,到月月家時,她家里正聚集了很多鄉鄰,因為大人要到明天才能趕回來,大家便先開始著手操辦后事。
進了屋,月月正一個人跪在靈堂前,小小的身板看起來風一吹便能倒下。
沈歲寧叫了她一聲:“月月?”
小女孩回過身,一雙紅腫的眼睛看著她,輕聲叫她:“老師……”
沈歲寧沒說什么,到靈前上了三柱香,才走到她身邊,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小聲安慰說:“別怕,奶奶只是去了另一個世界,但她仍舊會一直陪伴在你身邊的,不怕啊……”
那之后,月月請了好幾天的假。
再回來上學,仍舊和從前一樣,每節課都認真聽講,課業也都完成得很好。
沈歲寧聽那些本地的老師說,月月的父親回來了一趟,送了老人家最后一程后,又趕回了城里。因為在工地上班,沒法將小姑娘帶在身邊,只能先拜托鄰里和老師關照著,等他在那邊安排好一切后,就回來將她接走。
因而,月月現在是一個人住在家里。
沈歲寧找她談過一次心,小姑娘比她想的要堅強許多,只是在最后和她說:“老師,我聽她們說,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現在奶奶也不在我身邊了,我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她一時無言,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怎么會呢?你有爸爸,還有那么多的朋友、老師,怎么會是一個人呢?”
小姑娘笑了笑,沒再說話,只攥著她的手緊了緊-
十月,縣里斷斷續續的開始降雨。
好幾次,他們在教室里上著課,外面閃電劃過,沒一會兒,雨水噼里啪啦拍打窗戶的聲便響起了。
大雨天,學生的情緒總是比較躁動些,高年級的還好,遇上低年級的學生,沈歲寧有時候要停下來安撫他們的情緒。
連綿的大雨下了好幾天。
那之后,氣象局開始時常發布暴雨預警,從黃色預警升級到橙色預警,山洪災害風險預警也不時發到手機上來。
這晚,沈歲寧再次被雷聲驚醒。
起來,手機果不其然的再次收到山洪災害風險預警。她走到窗邊,發現今夜的雨比平時還要大上許多,瓢潑的大雨,打在窗戶上,她感覺窗戶都在微微晃動著。
她想到家就建在山下,且左右人家都間隔得非常遠的月月,心底忽然有了濃烈的不安感。
她年紀還那么小,就一個人在家,下了那么多天的大雨,今夜的雨勢又前所未有的大,萬一出了什么事怎么辦?她記得她家的后面就是山……
沈歲寧對著手機上的風險預警和天氣預報來回看了許久,又忍不住開窗試探了下外面的雨量,最終不安感戰勝了心頭的怯懦,她換上衣服,拿了個手電筒,抓起放在門邊的雨傘出了門。
離開前,她敲響了隔壁的門。
同行的女生睡眼朦朧地起來開了門,看見是她,有些驚訝地問:“歲寧,大半夜的,怎么了?”
她和對方說:“我有些放心不下月月,想去她家看一下!
那女生吃驚地說:“你瘋啦,這么大雨你怎么去,你認得去她家的路嗎?”
“認得!彼c點頭,心頭的不安感越發強烈,拜托對方,“要是我一個小時后沒主動聯系你,你能給我打個電話嗎?”
對方打著哈欠點點頭,應下了。
沈歲寧匆匆拎著雨傘下了樓。
這樣大的雨,雨傘的作用幾乎為零,沈歲寧剛走出宿舍樓沒一會兒,身上便全被雨水打濕了。此時此刻也顧不上那么多了,她只勉力用雨傘罩著自己的腦袋,避免雨水不斷落進眼睛導致看不見路。
深夜,又是強降雨,辨認方向變得有些困難,好在去月月家的路線不算太復雜。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泥濘小路,終于在半個多小時后成功抵達。
然而,面前的景象卻讓她如遭雷擊,腳步固定在原地。
眼前,是被山土沖刷、掩蓋的房屋,原本完整的屋子后半部已經和山土融合在了一起,房梁倒塌,房屋傾斜。而她的腳下,黃泥水不斷流淌。
忽然,一道閃電劃過天際,讓面前的這座房屋變得像是兇猛會吞吃人的巨獸。
下一秒,沈歲寧扔下傘,沖到門口,用力拍打著,叫喊著:“月月!月月!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我是沈老師!我是沈老師!”
夜里,無人應答。
她看著面前緊閉著的大門,突然退后幾步,抬腿,對著房門猛踹。幾次后,沒踹開,又改用身子撞。
大抵是這門本就不結實,經過她輪番的連踹帶撞后,房門真的吱呀一聲打開了。
沈歲寧根本顧不得其他的,忙打著手電筒跑進屋內,四處照著。
“月月!月月!聽得見嗎?”她焦急地大喊著,視線四處搜羅著。
黑暗中,忽然有了哭泣聲。沈歲寧的腳步驟然停下,屏住呼吸,聽見屋內有人在喊著:“爸爸!媽媽!你們在哪里?我害怕……我好害怕……”
她在辨別出內容的那刻,幾乎是立刻聯想到了童年的自己,心臟因此陣陣收緊。
很快的,她強迫自己從這種情緒中抽離出來,順著聲音的方向快步跑去,終于隔著窗戶看見抱著公仔貼墻站著的月月。她小小的身子幾乎都縮在了墻邊,臉上滿是淚痕,而她身旁不遠處,正是將房屋侵蝕的山土。
沈歲寧的心臟被眼前的一幕狠狠擊中,大喊道:“月月,別怕!老師來了!老師在這兒!”
月月聽見她的聲音,猛地回過神來,也大喊道:“老師,我在這里!我在房間里!”
“老師知道,我看見你了。別怕,我很快就救你出來!”
話落,她開始大力去擰門把手。
面前的門卻紋絲不動,她又問:“月月,你是在里面將門鎖了嗎?”
月月哭著說:“我沒有……我沒有鎖門,門忽然就打不開了!
沈歲寧深呼吸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想到大概是山體滑坡導致了門窗變形移位。她又跑到窗邊,動手去拉窗,窗也同樣打不開。
努力了幾次仍舊無法將門撞開后,她折回身,從客廳找來了一根棍子,對里頭的月月說道:“月月,你轉過身去,貼著房門,用玩偶護住自己的腦袋,老師把窗戶玻璃敲碎。”
里頭的人大聲應答:“好!”
沈歲寧看著她轉過身去,確認好她真的已經護住了自己的腦袋后,揮起手中的棍子擊向玻璃窗。
“嘩啦嘩啦——”
幾聲脆響后,玻璃在她手中全然碎裂,沈歲寧又小心將那些仍在窗框的碎玻璃敲碎,才終于出聲:“好了!”
話落,她扯過自己的衣袖擋住手掌,撐著窗沿翻進屋內,抱起月月:“走,老師帶你出去。”
她將人先送到房間外,再自己翻出來。
剛落地,身后、頭頂忽然有了轟隆隆的聲響。
沈歲寧猛然意識到這是二次坍塌,再顧不上說話,抱住身前的月月飛撲到樓梯底下。
那里,是離她們最近的三角區。
而后,轟隆隆幾聲,月月的房間徹底成為泥堆,她們的頭頂也不斷有碎石和石板掉落,懷里的人被嚇得再次大哭起來。
沈歲寧摟緊她,不斷低聲安慰著:“不怕啊,老師在這里,我們不會有事的,不會的……”
事實上,她的心底完全沒底,不知道山體會不會再次滑落,也不知這座房子會不會徹底被掩埋。
等頭頂不再掉落石塊后,沈歲寧才嘗試著去觀察著周圍的環境,她帶來的手電筒已經在剛才晃亂的情況下掉在了地上,被泥土掩埋了。周圍沒有一絲光源,她完全分辨不出自己身處的地方是什么樣的。
手機……
手機!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身上還有手機,縮著身子艱難地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大概是因為進了太多的水,屏幕只在她按的那個瞬間亮了一秒,而后便徹底熄滅了。
四周再次陷入一片漆黑的境地。
懷里的月月不住地發著抖,沈歲寧越發緊地抱住她,是安撫她,也是安撫自己。因為她剛剛伸手的時候已經絕望地發現,面前的路被堵死了,幾個大石塊剛好掉在了她們的前面,而她并推不動。
此時,她只能寄希望于同行的女生,希望她能想起來給自己打個電話,意識到無法聯系后叫人來找自己。
只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除了外面的雷聲、雨聲,世界再無其他的聲音。
月月的情緒已經漸漸穩定了下來,大概也是意識到了害怕并起不到任何作用,只拉著沈歲寧的手,小聲問道:“老師,我們會死在這里嗎?”
她摸索著,碰到月月的側臉,用掌心貼著,低聲回答:“不會的,等天亮就好了,天亮就會有人發現,然后來救我們的!
“真的嗎?”
“嗯,真的!
如果房屋不會再次坍塌,能讓她們在這個角落順利撐到天亮的話。
這個條件,她自然沒和小朋友說。
“睡覺吧,月月。睡一覺,肯定就會有人來救我們了!
“好!睉牙锏娜斯郧蓱,摸著她的手臂,“老師,你也睡吧。睡一覺,就會有人來救我們了,就像老師剛剛救我那樣!
她的眼眶忽然很熱,抵著月月的腦袋重重地點了點頭。
黑暗讓人失去對時間的判斷力,沈歲寧起初還強撐著精神,想讓自己撐到天亮?蓾u漸的,腦袋開始一點一點,眼睛也緩慢地閉了起來。
昏沉中,耳畔忽然傳來人聲,很大聲,很著急,在叫著她的名字。
她已經分不清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只迷迷糊糊分辨出是顧衍的聲音。
是因為太想他出現嗎?還是她要死了,所以大腦自動出現了最掛念的人的聲音?
她不知道……
直到手臂忽然被人碰了碰,沈歲寧猛地驚醒。
四周仍舊是漆黑一片,身旁的月月小聲說:“老師,我好像聽見有人在叫你的名字!
她豎起耳朵,屏住呼吸。
熟悉的聲音帶著能震顫人心的力量,從漆黑天地外傳來——
“寧寧!沈歲寧!你在哪兒,哥哥來了!”
第95章 如故
沈歲寧恍恍然, 有種瞬間被卷入幻想世界的感覺。周圍能夠吞噬人心的黑暗不見了,恐懼也不復存在了,只剩那個隱隱約約不斷傳入耳中的熟悉人聲。
怎么會呢?怎么可能呢?
北城離這邊哪怕一刻不停地開車也要將近四個小時, 又是深夜, 顧衍怎么會那么剛巧的出現在這里?
可那聲音又是那樣真實,夾雜著恐懼、緊張, 因而有些聲嘶力竭。
在這個風雨飄搖,她最孤立無援, 最恐懼害怕的夜晚, 他真的就這么出現了。
她終于在黑暗中回過神來,松開抱著月月的手, 撐起身子,讓自己的說話聲盡可能的大些:“我在里面!被困在樓梯底下了!”
月月也跟著她大聲喊道:“我們被困在樓梯底下了!”
沈歲寧不知道外頭的雨還有沒有在下, 雨聲會不會將她們的聲音掩蓋下去, 只是用盡全力重復著,想告訴他自己的位置。
外頭的聲音有幾秒的停頓, 而后是由遠及近的凌亂腳步聲,屬于顧衍的聲音重新響起:“寧寧!是你嗎?再說一遍……再說一遍!我剛剛沒聽清!”
她伸手,摸索到一個石塊, 往石板上敲擊著。
沉悶又帶著回響的聲音在屋內響起, 顧衍屏息凝神, 仔細辨認著方向。房屋的后半部分已經全塌了,沒塌的地方也散落著碎石塊, 僅靠著手機手電筒的光亮, 他很難快速找到樓梯的位置。
“再敲。”他說。
“篤篤篤”的聲音在他右手邊傳來, 他忙跨過一地的石塊,往那個方向快速走近。
直到耳邊的敲擊聲變得愈加清晰, 他蹲下身,拿手機照著,終于從石塊的縫隙中看見沈歲寧的臉。
帶著灰塵的、驚慌不安的、眼里漾著淚光的……
令他揪心了一晚上的臉龐,就如此出現在他的眼前。
燈光照來的那個瞬間,沈歲寧被刺得猛地閉上眼睛。耳邊,再次傳來顧衍的聲音:“不怕了……不怕了,我這就救你們出來!
那個聲音里,有著無法掩飾的慌亂,卻也有著能夠讓人安定下來的魔力。
眼眶一熱,她察覺到有淚水從眼中溢出。沈歲寧在黑暗中重重地點頭:“嗯……我現在不怕了!
“有沒有哪里受傷了?”他問道。
“沒有,沒受傷!鄙驓q寧說,“我剛剛躲得很快,只是這石塊擋住了,我推不開!
“嗯,你做得很棒……”顧衍答道,聲音里已經染上了些許的哽咽。
話落,他拿手機往頂部照了下,確認這塊地應該還安全后,將手機在身旁放下用以照明,而后便卷起袖子試圖將擋在她們身前的石塊搬開。
石塊細長,應該是從天花板掉落的橫梁。顧衍將手搭在上頭,試圖搬起,但發現有些困難,石塊剛好卡住了樓梯,因而只能往外移動。
他咬緊牙關,因為太過用力,手臂青筋暴起,掌心被碎石磨著,開始有了灼熱感。漸漸的,他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從自己掌中沁出,但是顧不上了,整顆心都被提著,他只想盡快將里頭的人救出來。
沈歲寧在里面和他說著話:“能搬得動嗎?要不你再去找幾個人過來?”
顧衍搖搖頭,從牙縫里艱難擠出聲音:“我可以……再等等!
那種深夜忽然發現她的地理位置變動,卻怎么也聯系不上人,到時卻發現面前是一片廢墟的感覺,經歷過一次就夠了。他無法確定如果自己出去找人,這里會不會再次發生意外。他已經丟下過她一次,絕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這次,無論如何他都會陪在她的身邊,哪怕是死。
顧衍沒再開口,只是沉默地咬緊牙關,手上一再用力。
“吱嘎——”
石塊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聲響。他一鼓作氣,繼續用力挪動。
漆黑洞口不斷擴大,從外頭泄入的光亮變多了,直至洞口可以容納一人出入,沈歲寧大聲:“可以了,可以了!
他的力氣驟然散去,蹲下身,將手伸進去:“寧寧,快!把手給我!”
沈歲寧卻拉過身旁的人,將人推至洞口:“月月,快!你先出去!”
等人出去后,她才終于伸出手。
握住她的那只手,一如初見時那般,寬大、溫厚,她的手被牢牢包裹進他的掌心。
被毫無保留擁進懷中的那瞬,她恍惚著,像是回到了那個在漆黑器材室的夜晚。
那時,他也是如此毫無預兆地突然出現,破開所有的黑暗,而后毫無保留地將她穩穩托住,卻又在她向他交托一切后狠狠將她推開。
而今夜,身前的人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雙臂牢牢將她擁住。她被迫踮著腳尖承受著他的擁抱,雙腳明明沒能完全沾到地面,沈歲寧卻覺得自己好像又重新安穩落地了。
仍舊是因為身前的人,仍舊是顧衍。
命運兜兜轉轉,不管幾次,答案都是他。
一直堵在心口的那塊大石頭好像也在這夜被徹底搬開了,沈歲寧驟然松了口氣。
也是在這一瞬,她終于察覺到肩膀處傳來的疼痛,尖銳的、無處可逃的。
她雙腿一軟,整個人軟綿綿地陷進顧衍的懷中。
徹底失去意識前,她聽見的最后一個聲音仍舊是他的——
“寧寧!寧寧!”
無比慌亂的、嘶啞的,像是徹底失去了一切一般-
昏迷期間,沈歲寧做了個很久以前做過的夢。
夢里,她再次回到了小時候,手上抱著一個洋娃娃,在家里走來走去,房門一扇又一扇地被推開,每一個都是空蕩蕩的,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
她在夢里依稀回想起來,上次這個夢境的最后是她被狂風卷到了一片荒原,江愉、沈蔚、顧衍都出現在了荒原之上。
但最后,只剩下了被荊棘緊緊纏繞的自己,他們都離她而去了。
可這一次,她推開最后一扇門后,卻看見了顧衍。
他背對著她,身影籠罩在窗邊的日光中,一如初見那日一般。
聽見聲響后,他緩緩轉過身來,看見是她時,唇邊綻開她熟悉的溫和笑意。
沈歲寧呆呆地看著他,不敢上前,只是小心翼翼地叫他:“哥哥?”
“嗯,是我!被\罩在日光中的人回答道。
“你怎么會在這里?”她又問。
“我來找你!彼f。
她仍舊站在原地看著他,下嘴唇被牙齒咬著,松了又緊,緊了又松。過了許久,她看著仍舊在窗邊的人,終于再次試探性地問道:“你是真的顧衍嗎?”
窗邊的人好笑地點了點頭:“我當然是真的!
“那……”她掐緊自己的手心,“這次你還會突然消失不見嗎?”
“不會!彼,“這次,我會一直陪在你的身邊。”
她掙扎著,猶豫著,最終還是抬起自己的腳步,朝他走近,卻在即將能觸碰到他的那刻停下。
眼前,是無比清晰又記憶深刻的臉龐,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全都是他的模樣。
她在打量著他,而他在笑著,笑容也是那么熟悉。
“那……”她再次開口,“你能抱抱我嗎?”
顧衍沒再說話,下一秒,她落入無比緊密又溫暖的懷抱。
這樣的懷抱沒持續多久,沈歲寧忽然從夢境中醒來。
眼前,是白花花的天花板,縈繞在鼻端的消毒水味也仍舊那么熟悉。
她恍惚著,心想是不是好夢都不長久?
下一秒,手心卻忽然傳來被緊握的觸感,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寧寧?你醒了?”
沈歲寧循聲看去,眼前的臉龐和夢境里的緩慢重疊。她茫然著,終于想起沉睡前都發生了些什么。
腦子突然閃過些什么,她有些激動地問:“月月呢,她還好嗎?”
顧衍沒想到她醒來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先關心別的人,愣了下才說:“挺好的,她沒事,在別的病房,有人看著,你放心!
沈歲寧這才放下心來,扭頭往窗邊看了下,外頭一片漆黑。
“是天還沒亮嗎?還是天又黑了?”
“天又黑了!鳖櫻苷f著,重新攥緊她的手。
沈歲寧突然僵住,屬于他的溫度從手心一路燙到心臟,又傳導到眼眶,讓眼眶也不受控制地發起了燙。
她忽然有些無措,不知該做什么反應好。
該回應他嗎?還是先將自己的手抽出來?還是維持原樣?
她就這么糾結著,漸漸的,連脖子都有些僵硬了,顧衍終于再次開口:“肚子餓了嗎?我點了有粥,墊墊肚子?”
沈歲寧找到臺階,終于回過身來,輕輕“嗯”了聲。
顧衍扶著她,讓她從床上坐起來。
右手臂那里有酸痛感傳來,她“嘶”了聲,他立馬放輕動作,說:“醫生說你右手臂軟組織挫傷了,要養一陣兒!
應該是撞門的時候弄傷的,沈歲寧不太意外。
顧衍往她身后墊了個枕頭,繼續說:“醫生說你昨晚是淋了太久的雨,發燒了,再加上受了驚,才會……”
他頓了頓,喉結重重地上下滾了下,才繼續說道:“才會……突然暈倒的!
顧衍的聲音比她這個已經一天都未曾進水的人的聲音還要啞,沈歲寧想到他當時幾乎聲嘶力竭的呼喊聲,心臟悶悶地發疼,忍不住抬頭去看他。
不過一天的時間,他的臉色憔悴得可怕,眼睛也很紅,里頭布滿紅血絲。
也是在這時,沈歲寧才發現他手上竟然纏著紗布。
她忙不迭地拉過他的手,緊張地問:“你手怎么了?”
顧衍低垂著眼,看著她緊張的模樣,一瞬失神。
她上一次這么關心自己,對自己露出這副模樣是什么時候的事了呢?
他試圖想起,但發現時間太過漫長,那些記憶早就已經模糊了。他沒動,任她看著自己的手,啞聲道:“沒什么大事,一些擦傷而已,很快就好了。”
話音剛落,手背忽然一燙,沈歲寧的眼淚就這么掉了下來。
顧衍再顧不上其他,伸手扶起她的臉頰:“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哭了?”
沈歲寧看著他,眼淚完全控制不住,決堤般洶涌落下,看著他,忍不住低聲控訴:“你總是這樣……總是這樣……”
“什么都沒事,什么都自己一個人扛,什么都不告訴我……”
“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你這個樣子!
顧衍立馬就慌了:“真的沒什么事,擦傷而已,傷口幾天就愈合了。”
儼然,這并不是她哭泣的主要原因。因為沈歲寧聽完他的解釋后,仍舊哭訴著:“我就討厭你什么都不和我說,什么都自己做決定。明明那么在意我,連自己的生命都不顧了,卻還是要推開我!
“顧衍,那是五年。不是五天,也不是五個月……你怎么就可以,怎么就可以……”
他終于聽明白,張了張唇,卻發現喉嚨像是完全被堵住,讓開口變得艱難,只能撥開沈歲寧的手,站起身,將人按在身前,一遍遍地用自己裹著紗布的手掌去撫摸她的腦袋。
沈歲寧在他懷里泣不成聲:“我想恨你的,我真的很想恨你……可偏偏每一次都是你。”
不管是撞見沈蔚出軌、在酒吧被騷擾、被人關進器材室、抑郁癥復發,還是昨夜被困在倒塌的房中……
每一次都是他。
她人生中最難過、最難堪、最無助的瞬間,統統都是他陪在她身邊。
“我在國外的時候,曾經嘗試過蹦極和高空跳傘。第一次去的時候,特別害怕,腿一直在發抖,可我還是閉著眼睛跳下去了……風特別大,那種失重的感覺,和我當年墜樓的時候一模一樣……”
他抱著她的手猛地緊了緊。
“那個時候我就告訴自己,放過自己吧,一切都結束了。被放棄、被推開,都不重要……體驗一次死亡的感覺,一切就都從頭來過!彼谒膽阎蓄澏吨,卻仍舊努力說著,“每一次我都這么告訴自己,我要從頭來過,我不要再喜歡你了……”
沈歲寧做這些時,他都知道,可他從來不知道她做這些的原因竟然是因為自己。
那是糾纏了她十幾年,一直無法擺脫的童年陰影,可她卻因為他而反反復復地去體會了那么多次。
顧衍的心臟一抽一抽地疼著,不知道做什么才能安慰到她,只是愈加緊地收攏自己的手臂,用唇反反復復地去親吻她的頭發,低聲呢喃著:“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些……對不起!
沈歲寧揪緊他身前的衣服:“可是……每一次都失敗了,不管多少次,我還是沒辦法放下你……”
顧衍撥開她散落在臉頰的頭發,去親吻她的眼角:“再給我一次機會,寧寧,再給我一次機會……”
“哥哥明明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你明知道我最討厭被人拋棄,可你還是和他們一樣……你和他們,都將我拋開了。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原諒你……”她在他的懷里,整個人哭得都快喘不上氣,心口在劇烈地痛著,“可你也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比我爸媽對我還要好,每一次我有什么事,都是你陪在我的身邊,包括昨晚,要不是你,我說不定就死在那里了……”
“不會的,不會的!
誰都不能擅自將她從他身邊奪走,老天也不行。
“沒遇到你之前,我其實早就已經接受了沒人會對我好、會在意我的事實了,可是你一直都對我很好,也從來不嫌棄我是個不會說話的小啞巴。也是你,讓我重新想要開口……”
“都是你……”
顧衍從未覺得自己言語如此匱乏過,親吻從她的眼角下落到臉頰,嘴里已經完全被眼淚的咸澀所占據,卻只是低聲重復著:“對不起……寧寧,不會再有下次了……”
“再有下次,我一定……一定不會再原諒你了……”
突如其來的回應,顧衍在過了許久后,才終于反應過來,忙松開抱緊她的雙手,難以置信地緊盯著她的面龐,“寧寧……你的意思是?”
他忽然有些怕自己是因為睡眠不足而出現了幻覺,一而再的在腦中回憶剛才聽見的話。
直到沈歲寧重新揪緊他的衣角,輕聲說:“你保證,保證不會再騙我……”
顧衍忙應下:“我保證!我保證!這輩子都不會再騙你,否則……”
話未說完,沈歲寧已經開口制止:“不要說否則。”
他重重地點頭:“好,沒有否則,沒有否則……”
她終于彎唇笑了笑,輕輕將腦袋靠在他的身前,小聲說:“那就試試吧……”
“試試在一起。”
第96章 圓滿
那晚, 兩人在病房里共同吃了頓簡單的晚餐。沈歲寧因為生病吃不下什么東西,顧衍也吃得很少。
她靜靜看著他吃沒幾口就放下了勺子,問道:“怎么不多吃點兒?”
顧衍搖搖頭:“沒什么胃口, 吃不下!
沈歲寧以為是他為了遷就自己, 點的東西都太清淡了,又問他要不要再點點兒其他的。他站起身, 輕輕摸了下她的頭:“不用了,是真的沒什么胃口, 不是因為口味!
其實是因為仍舊在后怕中。
從昨夜到現在, 即使沈歲寧現在就好好地在自己面前,他心頭的恐懼仍未能全部散去。害怕她會突然消失不見, 害怕自己又會找不到她,害怕自己會徹底失去她……
很多很多的恐懼堆積在心頭, 讓他無法安然進食。
飯后, 沈歲寧說想要洗個澡。她這一天都在昏睡中,感覺身上還帶有雨水和灰塵的黏膩感, 有點兒難受,特別是頭發。
她自己摸著都有點嫌棄,也不知道顧衍剛剛怎么就能如此毫無芥蒂地一直摸她的頭發……
她的右胳膊挫傷有點兒嚴重, 一時之間還無法正常抬起, 而顧衍的手也暫時不能碰水, 便去叫了個護工過來幫她。
等她洗完,自己也簡單去沖了個澡。
沈歲寧躺在床上, 聽著浴室的水流聲時, 才終于后知后覺地有些尷尬。
他們現在算是男女朋友了吧?
雖然已經喜歡了顧衍很多年, 但身份轉變得太快,她一時竟有點兒無法適應。
小縣城條件有限, 顧衍給她安排的是單人病房,但沒有休息間,整個房間就她這一張比較寬敞的床。除此之外,還有一張非常狹窄,看起來很難容納他的陪護床。
沈歲寧不知道他昨晚是怎么睡的,仍在毫無頭緒地思考著他出來后該怎么辦。
這還是兩人確定關系后,第一次共處一室,偏生是這樣尷尬的時間,這樣尷尬的地點,根本沒有任何躲避的可能……
還沒想出什么,浴室的水聲已經停了,而后是吹風機的呼呼聲。
沒一會兒,吹風機的聲音也停了,浴室門“吱呀”一聲,被人從里頭推開。
四目相對的瞬間,兩人竟都有些不自在地移開了視線。
沈歲寧一只手無意識地揪緊身前的被子,顧衍看了她一下,而后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脖子。
她醒來時本就已經不早了,如此一番折騰,又到了該睡覺的時間了。他走到床邊,低頭問道:“困不困?要不要關燈休息?”
沈歲寧抬頭看了他一會兒,心想關了燈會不會沒那么尷尬,愣愣地點了下頭。
“啪嗒”一聲,病房的燈被他關掉了。
四周陷入黑暗后,沈歲寧才發現,自己剛才的想法簡直天真得可怕,分明就是更尷尬了……
這樣暗的環境,一切聲音好像都被無限放大了,她聽見顧衍在陪護床上坐下,摸索到枕頭,而后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她猜測他是在調整自己的姿勢。
沈歲寧仰面對著天花板發了會兒呆,忽然想到,陪護床上好像沒有被子。
已經是十月了,醫院里并沒有開暖氣。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顧衍剛剛出來的時候,身上穿的衣服也只是薄薄的一件襯衫,夜里根本就不御寒。
而且……他昨晚也淋了雨。
他是為了自己,才會在這里的。
她越想越覺得心里過意不去,抱著被子不自覺地翻身。
“怎么了?是不是睡不習慣?還是睡太多,現在睡不著了?”黑暗中,顧衍突然出聲。
“啊?”沈歲寧沒想到他會留意到,愣了一瞬,搖了搖頭,又想到他應該也注意不到,開口,“沒有!
“嗯!彼麘寺暋
簡短的交流過后,病房重新陷入了沉寂,但沈歲寧知道,他還沒睡著。
過了好一會兒,她終于放棄抵抗,抱著被子,輕聲開口:“你睡了嗎?”
“嗯?”顧衍應了一聲,“還沒有,怎么了?”
“你會冷嗎?”沈歲寧問道。
他低笑了聲,回答:“不會!
“哦!彼查g噤聲。
雖然沈歲寧沒說什么,但顧衍察覺到,她的情緒好像忽然低了下來。他從床上坐起,弓身靠近她,用手去碰她的手臂,低聲:“寧寧,怎么了?你好像忽然不高興了!
其實也沒有不高興,沈歲寧只是覺得有些挫敗。
他怎么一點兒都聽不出她話里的意思的?以前不是挺聰明的嗎?
她在心頭嘆了口氣,轉過身,在黑暗里面對著他。
顧衍的手跟著上移到她的臉頰,用大拇指緩緩蹭了蹭。
這樣的動作,讓她的心瞬間軟了下來,也不想再讓他去猜自己話里的意思,對著他,輕聲說:“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上來睡?”
顧衍沒有立即回答她的問題。
她在這短暫的安靜中,感覺自己的臉都慢慢燒了起來,又飛快補充道:“你不是沒有被子嗎?我怕你夜里會著涼。而且……而且,你昨晚來找我的時候不是也淋了雨嗎?我就是……擔心你!
明明是非常正當且合理的理由,可不知為何,從她嘴里說出來,竟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
怎么聽怎么奇怪。
她聽見顧衍低低笑了聲,很快的,被子一角被人掀起,屬于顧衍的溫度慢慢向她靠攏。沈歲寧往旁邊撤了撤,給他讓出位置來。
單人病床再怎么大也不會大到哪里去,怎么退讓,兩人的手腳仍舊在他躺上來后避無可避地碰到一起。
顧衍在沈歲寧再次試圖往后挪的時候,終于伸手,將人撈回自己身前。
柔軟鼻尖碰到堅硬胸膛,不屬于她的灼熱體溫像一張巨大的、密不透風的網,將她牢牢罩住。沈歲寧瞬間僵住,心臟在瘋狂跳動著,前所未有的快。
可同一時刻,隔著薄薄的衣衫,她也清晰聽見顧衍的心跳聲,和她一樣。
劇烈的,快速的。
“寧寧!彼谒念^頂,輕聲叫她。
“嗯……”沈歲寧含糊應著,終于也伸出自己的手,緩慢地抱住他的腰。
她小小、柔軟的身體就在自己身前,試探著抱住他的時候,顧衍有種心臟瞬間被填滿的感覺。
他不知道該怎么去形容這一刻的感受,如果非要用一個詞的話,那應該就是“圓滿”了吧?
除此之外,他再想不到其他的了。
時隔五年,哪怕他曾經讓她那么難過、那么傷心,她仍舊愿意原諒他,愿意如此毫無保留地接納自己。
顧衍此刻覺得,過往所遭受的一切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他現在是全天下最幸運、最幸福的人。
“寧寧……”他再次叫她,伸手將她的腦袋托起,去親吻她的額頭、眼睛、鼻子,最后才是那柔軟的嘴唇。
他吻得珍重,動作很輕,只是用唇瓣廝磨著,輕輕抿著。像是要徹底抹去她之前關于親吻的不好的記憶,他在親吻的間隙里,抵著她的鼻尖,小聲叫著她:“寧寧……沈歲寧……”
“好喜歡你……真的好喜歡!
沈歲寧心頭一緊,完全無法拒絕這樣的他,揪緊他身前的衣服,更緊地去貼近他,呼吸凌亂地告訴他:“我也好喜歡你!
很喜歡很喜歡,從十七歲到二十三歲,將近七年的時間,無時無刻不在喜歡著。
他感覺整顆心都徹底被她攥住了,心跳徹底失序,血液也在血管里瘋狂流動著,一切都是失控的,連同他的感情。顧衍不住地收攏自己的手臂,想將人完全收進自己的懷里,親吻由輕柔變得深重,兩個人都在試圖拼命靠近對方。
直到沈歲寧因為親吻憋得臉頰通紅,低喘著將人從身前推開。顧衍好笑著,唇瓣仍若有似無地觸碰著她光潔的額頭。
寂靜的夜里,只余兩人都有些凌亂的呼吸聲。沈歲寧小口小口地喘著氣,重新將額頭抵在他的胸前,小聲問:“你這次不批評我嗎?”
“嗯?”他仍沉浸在剛才的親近中,面對她這突如其來的轉折有些回不過神來,“批評你什么?”
“你以前不是一直強調我要注意自己的安全,我這次沖動去找人,還遇到了危險,你不批評我嗎?”
顧衍沒想到她說的是這件事,愣怔了下,才撫摸著她的長發,啞聲說:“為什么要批評你?你這次做得很棒,也很勇敢,只是……”
“只是什么?”沈歲寧在他懷里抬起頭來,好奇地看著他。
他的喉結滾了滾,嗓音發澀:“只是我私心你不要做這么勇敢的人,比起其他人,我更希望你是安全的。”
沈歲寧沉默了會兒,沒有立即回答他的話。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自私?我只在意你能不能好好的,其他人都不重要。”顧衍將她往上提了提,額頭抵著她的。
“不會。”她搖搖頭。
因為昨夜他出現的時候,她也希望他可以自私些,不要那么不顧一切。
“我那時只是覺得,她和小時候的我很像……”沈歲寧在他身前,低聲解釋緣由,“她的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離開她了,爸爸也常年在外打工,照顧她的奶奶也在前一陣子去世了,她一個人在家。我只是覺得……如果我不去的話,如果真的發生什么意外,那她就真的……”
剩下的話,她沒有說出來,不敢設想。
顧衍想到她童年的那些遭遇,明白她為什么會那么奮不顧身。因為她在最需要別人陪伴在自己身邊的時候,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明明有父母,卻和沒有沒什么差別,因而無法眼睜睜看著別人也如此。
他的寧寧,一直都是這樣柔軟又善良的人。不管命運如何苛待她,仍能懷抱著最大的善意。
他又去親吻她的眼睛:“以后不會了……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
沈歲寧抽出自己的手,伸出小拇指,看著他,小聲說:“拉鉤!
顧衍笑了笑,順從地伸出自己的小拇指:“拉鉤!
她又動動大拇指,示意他:“蓋章……”
“蓋章。”
一套流程走完,她徹底笑開,笑得臉頰邊的小小酒窩都深陷下去。顧衍忍不住輕刮她的鼻尖,低笑著說:“好像小孩子!
沈歲寧沒理會他的打趣,重新窩回他的懷里,小聲和他說著話:“她真的很乖,每次上課都坐得端端正正的,從來不開小差,聽課很認真,作業也完成得很好,而且很有禮貌……”
顧衍又輕笑了聲。
沈歲寧后知后覺地品出些什么來。
她剛剛……說月月和小時候的自己很像來著……
她忙又抬起頭來,很認真地說:“我沒有在自夸!
顧衍親了下她的唇角:“自夸也沒什么的,我們寧寧確實很棒!
“嗯,我確實挺棒的。”她居然很難得地點頭承認了,“我上大學的時候就賣出好幾幅畫了,還拿過獎,學院的老師也一直夸我,說我很有天賦……”
說完,她忽然湊近了些,降低自己的音量,小小聲地跟他報了個數,而后有些小竊喜地沖他揚了下眉:“是不是還挺厲害的?”
話音剛落,似乎是意識到自己好像有些太過得意了,沈歲寧很快又縮回他身前。
他看著她露出的通紅耳廓,再想到她剛才小小聲在自己耳邊報的數,這次是真的非常愉悅地笑出了聲。
顧衍忍不住抬手碾了碾她的耳垂,非常捧場地附和道:“是非常厲害!”
話落,又打趣般地叫了她一聲:“小富婆!
這晚,兩人就這么擠在一張狹窄的病床上,彼此擁抱著,小聲說著話。
前一陣子還對他橫眉冷對的人,在說完原諒后,竟就真的再沒一句責怪,像從前一樣,一直用那種依戀的目光看著他,并且順從地接受了他的擁抱和親吻,開心時甚至會主動地去親他的唇角。
如此鮮活,又如此可愛,讓他整個人都為之深深淪陷,心臟一直被酸澀和滿足|交織的復雜情緒包裹著,覺得自己幸運至極,又覺得愧疚至極。
到最后,懷里的人音量漸低,在聽見他說話時,卻還是會下意識地“嗯”一聲。顧衍覺得她這樣子有趣極了,忍不住又低聲叫了幾遍她的名字,直至她徹底閉上雙眼,才心滿意足地將下巴抵在她的頭頂,感受她完全陷在自己懷里的感覺。
其實他也有些累了,從昨夜到現在,就沒睡幾個小時,一直守著她,害怕自己一閉眼她就會消失不見。
現如今,他仍舊有些不敢睡。四周靜悄悄的,沈歲寧的呼吸聲也很輕,他看著懷里她安然的睡顏,心底又重新涌起恐懼。
那種在夜里忽然驚醒,發現她手機定位突然變動的懼怕感,在這個夜晚,重新將他吞沒。
從昨夜到現在,顧衍最慶幸的就是自己在她離開之前關聯了她手機的位置。
他不敢去想,如果當初沒有為了以防萬一做下這個舉措,昨夜的沈歲寧會變得如何,能否順利等到他人的救助,能否安然無恙地再出現在自己面前。
他再次收攏自己的手臂,讓她更緊地貼著自己-
翌日醒來,沈歲寧先去病房探望了下月月,看見她安然無恙后,終于放下心來。
月月的爸爸已經在昨天收到消息后趕了回來,看見她后,握著她的手,不住地低頭道謝,說要不是她,自己就要徹底失去女兒了。
他的年歲不大,臉上卻因為長期勞作而有著飽經風霜的痕跡,握著她的手不住顫抖著,眼里也蘊著淚水。
沈歲寧有些動容,眼眶止不住地發燙,只在病房里待了一會兒便離開了。
推開病房門,風塵仆仆的江愉站在里頭,身旁還站著徐月。
看見她回來,江愉快步走過來,將她緊緊抱住,不住低喃:“寧寧,寧寧,我的寶貝,你嚇死媽媽了……”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沈歲寧愣怔著,這么多年來第一次有了種自己是有媽媽關心的孩子的實感。
她伸出手,往身旁的人看了眼,而后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江愉的背,低聲安慰著:“媽媽,我沒事,挺好的……”
一天后,江愉給她辦理了出院手續,并且陪她回了趟學校,跟校領導提出要帶她離開。這也是沈歲寧本人的意思,她右手臂的傷還需要養一陣子,沒辦法在課堂的時候板書,平日里備課也不方便,已經不再適合留在學校教育學生了。
她本身就只是志愿者,再加上身體原因沒辦法繼續任教,校領導也沒強硬留她,雙方說清后,沈歲寧離開學校。
離開前,大概是校長跟學生說明了情況,她跟著江愉將行李搬到樓下的時候,教學樓忽然涌出大批學生,齊齊大聲喊著:“感謝沈老師這段時間的悉心教導,愿您身體早日康復,今后生活美滿,工作順利!”
“沈老師再見!!”
沈歲寧被感動得在回程的車上仍然止不住哭泣,偷偷靠在窗邊抹眼淚。
江愉在一旁伸出手來,握住她的:“哭什么,傻孩子,想他們的話,改天再回去看看不就好了!
她緩慢點了點頭,眼淚卻仍舊有些止不住。
回到北城,江愉為了照顧她,在公寓和她一起住了一陣子。
這一次,母女倆徹底將從前的事都說開,江愉告訴她,自己當初是因為和沈蔚賭氣,才會抱著她到天臺去的,并沒有真的想過要帶著她去死,墜樓只是意外。在那之后,她覺得無顏面對她,等想要彌補的時候已經不知該從何開始了,其實這么多年來,她心頭一直很愧疚。
沈歲寧聽完,只是抬手幫她擦掉眼角的淚水:“這些話,徐阿姨在出國前就已經和我說過了!
江愉有些詫異地看著她,不安地問:“那你還恨媽媽嗎?”
她搖頭笑了笑,輕聲說:“我從來就沒有恨過媽媽!
第97章 親近
沈歲寧在家養了一個多星期的傷。
期間, 江愉又帶她去了幾次醫院復查,醫生說沒什么大礙,給她開了點兒活血化淤的藥, 并叮囑她這段時間要減少右手的活動, 睡覺也不要側壓著。
江愉聽了,當天就聯系了之前一直在沈家照顧她的劉阿姨, 將人從沈家要了過來。
對此,沈歲寧毫不知情。
第二天看見阿姨出現在家里, 愣了好一會兒沒回過神來。
到底是之前照顧了她許久, 雖然這幾年不在她身邊,但上手很快。沒兩天, 沈歲寧就習慣了家里多了個人存在。
這天夜里吃完晚餐,她琢磨著想出趟門, 回房洗漱了下換了套衣服。
出來時, 江愉和劉阿姨都在客廳。
見她這模樣,江愉開口問道:“怎么了?要出去?”
沈歲寧有些心虛, 緊了緊身上的針織衫,低聲:“想去樓下散散步。”
“要媽媽陪你嗎,或者讓劉阿姨陪你?”江愉問。
“不用!”她忙抬起自己的左手, 想了想, 覺得自己好像太激動了些, 又將手放回了口袋,“我自己去就行。”
江愉看破不說破, 低頭繼續看雜志, 嘴上叮囑道:“早點回來!
“嗯嗯!彼c點頭, 走出家門。
幾秒后,腳步卻在對面那戶人家停下。
出來前, 她并沒有提前聯系顧衍,也不知道他這個點在不在這里。如果在的話,見了面又要說什么做什么?
大晚上的……
沈歲寧看著面前緊閉著的房門,糾結了會兒,最終還是抬起手,按響了門鈴。
好在,房門沒一會兒便被人從里面拉開了,露出她熟悉的臉龐。
顧衍臉上的表情有些許詫異,顯然是沒想到她會在這個時間點過來找他:“寧寧,你怎么忽然過來了?”
好可惡,為什么要這么直白地問?
沈歲寧蹙了蹙眉,歪了下腦袋,反問:“我不可以過來嗎?”
“當然不是!鳖櫻艿托α寺,伸手將她拉進屋內。
邊跟在她身后,邊說:“只是有些意外,沒想到你會突然過來,我剛剛在洗澡!
聞言,她回過頭去。這才發現他確實是剛洗完澡的樣子,身上還帶著些微微的潮氣,發尾也濕漉漉的,額前的頭發被隨意地往后捋了捋,跟平時精心打理過的樣子不同。
兩人在同一個屋檐下住了一年多,沈歲寧卻極少能見到他這個模樣,他平時總是在房間將頭發吹干后才會出來找她。再加上這段時間兩人極少見面,也就剛回到北城的時候,他跟徐阿姨一起到家里來了一趟。
其余的時間,不是她被關在家里養傷,就是他又出差去了,只能晚上視頻通話的時候才能見到對方。
但隔著屏幕的終究和現實中見到的不太一樣,更何況,還是在這樣一個比較特別的時間點,看到這樣的他……
沈歲寧忽然覺得臉有點熱,耳朵也燙燙的,盯著他看了幾秒,倏地扭過頭,有些別扭地小聲說:“我其實是打算下樓去散散步的,只是經過你家的時候,想看看你在不……”
話未說完,忽然被人從身后抱住。
“真的?不是因為想我了?”
顧衍剛洗完澡的潮熱胸膛就緊貼著她的后背,下巴也抵在她的肩上,聲音壓得又低又沉,沈歲寧覺得自己的耳朵像是猝然過了道電,整個人都不自覺地軟了幾分。
“也……有點兒想……”
他就著燈光,看見沈歲寧近在咫尺的通紅耳廓,頭一回覺得女孩子的口是心非如此可愛,偏了偏頭,唇就這么印在了她的耳廓:“只是有點兒嗎?”
耳朵是沈歲寧的敏/感點,他就這么湊過來,她忍不住瑟縮了下脖子,想避開他的唇。
“就是有點兒……”她的尾音有些發虛。
“這樣……”身后的人有點兒遺憾地輕嘆了口氣,嘴唇從耳后移到她的側臉,最后落在那從今晚剛見到她就已經想要親吻的粉嫩雙唇上,“可是我很想你……”
因為貼著她,他的聲音也有些模模糊糊的。說話時,沈歲寧甚至能感覺到他嘴唇的顫動,很細微,也很磨人。
那句想你過后,顧衍不再說話,只專注地親她。她被潮熱的氣息包裹著,感覺整個人也開始有些發潮,原本扶著他手臂的手不由地緊了緊,無措地偏頭承受著他的親近。
這種感覺很奇妙,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人,但做的事又是陌生的。兩人都在生澀地試探著,像情竇初開的少年人。
顧衍沒像之前那樣猛烈又激進,就連親吻都控制著力度,不敢太過深入,舌尖在這過程中躍躍欲試又小心翼翼地輕輕舔了下她的唇瓣。
剛碰到,沈歲寧的身子就輕顫了下。
大腦昏昏沉沉的,有些凌亂。她思索著是該張唇迎合,還是讓他自己努力,就感覺落在腰上的手臂松了,顧衍猝不及防地從她身后撤退。
而后,左手被他牽起。他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牽著她走到客廳:“這還是你第一次來我這里!
沈歲寧的心臟仍舊砰砰直跳著,不太明白他怎么突然就抽離了,而且還能如此若無其事又如此自然地說起別的話題,盯著他的眉心都不由地蹙起。
走在前頭的人一無所知,甚至還低聲問她:“要參觀一下嗎?”
話音剛落,又很快補充了句:“其實也沒什么好參觀的,買得太匆忙了,沒怎么裝修!
沈歲寧捕捉到他口中的關鍵詞,往后扯了扯他的手:“什么叫買得太匆忙了?”
顧衍回過頭來,對上她問詢的神色時,心頭下意識地有些發虛,很快又想起自己上次醫院答應過她,不會再騙她。
更何況,也沒什么不能說的。
“這房子是之前知道你回國后會住在這里,才從別人那里入手的!彼寡。
怪不得,她剛進來的時候就覺得屋內的色調和他一貫的風格不太符合,很明亮。她之前還以為,他這么未雨綢繆,甚至提前了解清了江愉在北城所有的資產,所以才會將房子買在這里。
她輕皺著眉頭,顧衍有些忐忑地抬起手,去摸她的側臉:“寧寧,生氣了?”
沈歲寧抬眼看向他,有些揶揄地說:“我還以為你早就計劃好了呢!
他徹底放下心來,輕笑了聲:“我還沒這么神通廣大,能算到你回來一定會住在這里!
甚至……連她會回來這件事,也只是在賭。賭她會心軟,賭她會舍不得那些朋友,賭她無法放下那些過往。
這些話,顧衍沒對她說。
他牽著人,在沙發坐下,撿起剛才搭在沙發背上的毛巾,隨意地又擦了擦頭發。
沈歲寧有些好奇地看著他,目光灼灼。
他側眸看過去,問道:“怎么了?”
這樣看著他,她心里總有種非常特別的感覺,就像是那年看見他蹲在花壇邊喂流浪貓一樣,感覺距離好像瞬間就被拉近了,很日常,很舒服。
沈歲寧搖搖頭:“沒有,就是感覺你這樣看起來不太一樣!
“怎么不太一樣?”他輕挑了下眉,放下毛巾,伸手將人抱到自己腿上。
她被他這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掙了下,卻被他不容抗拒地圈著。
顧衍一臉坦然地看著她:“躲什么?”
如此近的距離,她身下就是他修長精壯的雙腿,身前是他散發著蓬勃熱量的胸膛,她心臟砰砰直跳,像是驟然陷入了他的包圍圈,無處可逃,索性選擇順從。
沈歲寧抬起自己沒受傷的那只手,往后,伸到他的后腰,輕輕抱住他,聲音低低的:“沒躲……就是不太習慣……”
不太習慣他隨時隨地,突如其來的親近。
明明兩人是同一天開始戀愛,但明顯他比她更快進入了角色,并且已經無比適應。
顧衍低下頭,尋到她的眼睛:“不喜歡我這樣?”
沈歲寧解釋的話還沒說出口,他已經再次開口:“想太久了,有點兒忍不了。”
他說得坦蕩,沈歲寧卻驀地紅了臉頰。腦袋一低,抵在了他身前,嗓音黏黏糊糊的,帶著點兒女孩子的羞澀:“沒有不喜歡……我只是有點兒想象不到,你談戀愛會是這樣的。”
畢竟他之前看起來太過清心寡欲了,她甚至有些想象不到他喜歡一個人會是什么模樣的 ,更別提是現在這樣,他直接將自己抱在自己身上了。
那要是以后再親近一點兒……
天啊,她簡直不敢想,一想就覺得整個人快要冒煙了。
她總以為將腦袋埋到他身前,他就什么都看不見。事實上,每次這樣做,都會將自己通紅的耳廓毫無保留地暴露在他眼下。
顧衍垂眸盯著那處,只覺得這樣的沈歲寧有趣得不得了,想要逗弄的心思越發濃厚,張唇輕抿住她的耳垂,啞聲道:“那要是以后……怎么辦?”
他沒有明說,但是沈歲寧聽懂了。
血液在這一瞬間在血管里瘋狂流竄著,最后像是全部都沖到了頭頂,猛地將自己環在他腰上的手收回,慌忙地抬手捂住他的唇,瞪圓著眼睛強調:“不要耍流氓!
顧衍自喉嚨里擠出沉沉笑聲,覺得又搞笑又無奈。
戀愛前太熟也不是一件好事啊……
他拉下沈歲寧捂住他的手,偏頭親了下她的手心,笑了聲:“好了,不逗你了?纯茨愕膫,嗯?”
聞言,她整個人像是瞬間靜止了一樣,伸手拉了拉自己的衣服:“不好看,還是不要看了。”
顧衍看到她眼中的那點難為情,安撫性地輕吻了下沈歲寧的唇角:“不會,我們寧寧無論怎樣,在我心里都是最好看的……讓我看看,我就想看看你恢復得怎樣了。”
她被顧衍這突如其來的表白弄得有些耳熱,被低聲哄著,任他的手輕輕拉開自己右肩的衣服。
沈歲寧生得白凈,一段時間過去,手臂上原本只是有些發紅的傷變得青紫,從小臂蔓延到肩下,很大一片,看著有些駭人。
他的目光在上頭寸寸滑過,心底發酸,想碰,又怕她會疼,只能克制著問道:“是不是很疼?”
她看到他眼中的心疼,搖搖頭,笑著安慰他:“只是看著嚇人而已,現在已經不怎么疼了,不碰到它就行,醫生說淤血還要再過一陣子才能完全消掉!
“嗯……”他垂下眼,沒再說話。只攬著她的腰,將人抱高了些,唇掠過那些駭人的傷痕,小心地印在她的右肩。
吻輕柔又小心,帶著安撫的性質,癢癢的,沈歲寧情不自禁地揪緊他身后的衣服,脖頸微微仰起,呼吸也因此變得凌亂。
顧忌著她胳膊的傷,他連靠近都刻意收斂著,怕不小心碰到她。左手攬著她的腰,原本只是攥著她左臂的手在吻上行的過程中跟著上移到她的肩頭,掛在肩上的針織衫如落葉般輕輕落下。
沈歲寧根本不知道他的吻是怎么從肩頭上移到脖頸,又輾轉著落在自己唇上的,意識像是完全被他控制住,只知道跟隨著。左手不自覺地攀上他的肩,他原本平整的睡衣被他扯皺,紋路隨著他愈發深入的吻不斷加深著。
“顧衍……”
她在有些喘不過氣的時候低聲叫他的名字,自以為這樣便能夠換來片刻的停歇,殊不知聲音已經因為親吻而完全變了調,聽起來就像是情人間的耳語。原本只是安撫性質的吻隨著這句話落下徹底變了味,顧衍輕捏住她的下巴,退開一點,啞聲:“寧寧,張嘴!
……
最后完全分不清是誰的呼吸更亂些,誰的心跳更快些,一切都是雜亂無章的,兩人都完全沉溺在這種身體和靈魂都全然被對方掌控的親近中。
顧衍在完全失控前強行讓自己退開,抬手勾起沈歲寧已經掉落在臂彎的針織衫,額頭抵著她的,微喘著說:“密碼是你的生日……”
“嗯?”沈歲寧的意識尚還有些凝滯,一時不知他在說什么。
“房門的密碼是你的生日!彼俅沃貜,“下次直接進來就好!
第98章 慌張
從顧衍家里出來, 已經將近十一點半。
沈歲寧輕手輕腳地推開自家的房門,還未徹底進去,顧衍的輕笑聲自身后響起。
她皺著眉回過頭去, 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顧衍好整以暇地靠在門邊看著她, 臉上是充滿興味的笑意。
以前只當她年紀小,膽子才小, 沒成想這么多年過去了,好像仍舊沒什么變化。
沈歲寧輕哼了一聲, 沒在理會他這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回身進屋。
房門在還剩一條細縫時,又被人從里輕輕推開, 片刻前剛消失的小腦袋從里面探了出來,對他輕聲說:“晚安。”
連音量都盡量壓著, 透露著一股心虛的勁兒。
顧衍看著她, 再次低笑出聲,抬起自己的手:“晚安!
沈歲寧終于心滿意足地縮回腦袋, 關上房門。
客廳里靜悄悄的,江愉應該去休息了。她稍稍松了口氣,換了鞋子打算回房。
手剛搭在門把手上, 身后的門忽然一聲輕響。緊跟著, 江愉疑惑的聲音在靜夜里響起:“寧寧, 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很奇怪,明明她今年都已經二十三歲了, 可沈歲寧在聽見江愉聲音的這刻, 竟生出了一種早戀被家長抓到的心虛感, 脊背都完全僵住,糾結了好一會兒, 才回過身去。
江愉手上正端著個咖啡杯,顯然是還在處理工作的樣子。沈歲寧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只盯著她手上的杯子,低聲道:“媽媽,這么晚了,你還沒睡啊?”
“嗯,剛剛在看文件。”江愉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再次問道,“怎么出去這么久?”
“又去小區外面走了走,不知不覺就……”
話落,連自己都覺得不太可信。
幾個小時……都能走回沈家去了。
內心在掙扎著,思考著要不要實話實說。
糾結了會兒,沈歲寧輕輕呼出口氣,抬起頭,就如此對上了江愉探究的眼神。
“好吧,其實我今晚沒下樓,也沒去別的地方!
“嗯?”江愉露出不解的模樣。
“我……”她深吸一口氣,無意識地掐著自己的手心,音量隨著不安變得越來越低,“我到對門去了,哥……”
話剛出口,她忽然意識到接下來的話題并不適合這樣稱呼他,又匆忙改口道:“顧衍在那里。”
“我今晚去找他了,一直在他家里。我一直沒告訴你,其實我跟他在一起了!
如此說完,她發覺自己的掌心已經濕漉漉的一片。只是想象中的質問和指責并沒有到來,相反,江愉甚至輕輕笑了出聲。
“我還以為你打算等媽媽到國外了再說呢。”
江愉一臉了然的表情讓她錯愕地張了張嘴,疑惑地問:“媽媽什么時候知道的?”
“你們剛在一起那會兒就知道了!苯淇粗⑽⑿χ,“我知道你們在一起這件事讓你很意外嗎?”
“有點兒!鄙驓q寧誠實地點點頭。
但比起這個,更令她意外的是江愉對這件事的態度,她知道后竟然沒有提出反對?
“你……”她在斟酌著措辭,“你不反對我們在一起嗎?”
“我為什么要反對?”江愉反問道。
“你之前不是不同意我們在一起?還讓他不要答應和我在一起……”
“那是之前!苯湔f,“你那時情況比較特殊,媽媽不希望你太早陷入虛無縹緲的愛情中。你的人生還很長,不需要那么早做出抉擇,誰也無法篤定一段感情能走多遠。你是我的孩子,媽媽自然更在意你的未來!
沈歲寧現在已經能明白他們的顧慮,也不想再去糾結那些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只是仍舊有些好奇:“那現在呢?現在是為什么同意呢?”
“你仍舊喜歡他,他也還喜歡你,不是嗎?”
沈歲寧不知道這些年江愉將她的心思看透了多少,只知道,現在的她真的很像個慈愛的母親。她有些眼熱,抬手去碰她,低聲道:“媽媽,謝謝你……”
這夜,大概是因為沈歲寧的坦言,江愉在忙完工作出來看見她房間還亮著燈后,敲開了她的房門。母女倆非常久違地又躺在了一張床上,在夜里小聲說著話,聊的話題還是從前幾乎不談的感情。
沈歲寧也是在今夜才知道,原來江愉也會有那種八卦的心思,也會好奇她跟顧衍的感情是如何開始的,兩人又是怎么重歸于好的,他對她好嗎……
很多很多的問題,沈歲寧大多粗略帶過,很難詳細地去說。
其實關于這些問題的答案,連她自己也沒法很清楚地弄明白,好像就是那么莫名其妙就喜歡上了。
但如果要深究的話,好像又能說出很多來……畢竟兩人之間發生過的事情太多了,他的每一次出現,都令她怦然心動。
至于兩人的感情是如何開始什么的,她是真的不清楚。
也是到這時候,沈歲寧才忽然發現,顧衍根本就沒說過為什么會喜歡她。
兩人和好的契機太過特殊,她在那個孤立無援的夜晚聽見他聲音的那瞬,就已經決定要原諒他了。
當時心底就只有兩個聲音——
除了他,再沒人能如此義無反顧地對她了。
除了他,也再沒人能住在她心底這么長時間了。
所以,就是他了,也只能是他。
江愉在聽完她的講述后,頗為感慨地說了句:“真奇妙啊,怎么轉眼間你就長這么大了呢!
沈歲寧在被子里尋到江愉的手,輕輕握住,小心翼翼地問她:“媽媽,你會后悔嗎?”
江愉不解:“后悔什么?”
“后悔……”她頓了頓,“后悔當初和我爸在一起,后悔生了我!
話音落下后,屋內陷入了短暫的靜默。
正當沈歲寧內心自責自己這么就問了這樣的問題時,江愉的聲音輕輕響起了:“說實話,一開始挺后悔的,也很恨他?墒钱斈切┖抟膺^去后,媽媽最慶幸的就是還有一個你!
“寧寧,媽媽很抱歉那些年一直忽略了你的存在!闭f到這兒,江愉的聲音開始染上了哽咽,“不止是你,媽媽也一直在學著長大,學著如何做一個合格的母親。很謝謝你愿意原諒我,也謝謝你愿意陪一個不合格的母親成長……”
眼淚在黑夜里悄無聲息地淌下臉頰,沈歲寧死死咬著嘴唇,沒敢讓江愉察覺出來。直到感覺江愉翻了個身,一只手輕輕擁上她的后背,她終于泣不成聲地叫她:“媽媽……媽媽……”
成長這個課題,或許終其一生,都無人能完全堪破。
但好在,每一天都是成長-
三天后,江愉離開。
臨別前,她還是放不下心地叮囑沈歲寧:“既然決定了要留在這邊,要記得照顧好自己,記得常給我們電話,常回來看我們……”
沈歲寧聽得忍不住發笑,用手輕輕推著她的背往前走:“知道啦,我今年已經二十三了,您就放心吧!”
女大不由娘,江愉沒再在這些事上糾結。兩人說說笑笑著到安檢處,最后才回頭對沈歲寧說:“阿衍什么時候空閑了,就和他一起回來吧,讓你外公外婆也見見他。”
江愉這么說,就好像他們很快就要結婚了,在婚前正式見一下家長一樣……
她的心跳因為這個認知莫名快了幾分,愣了會兒,才點頭應下:“好,我回去跟他說說!
走出機場,沈歲寧在外頭隨手攔了一輛車。她在計劃著什么時候去把駕照換成國內的駕照,雖然顧衍給她安排了車和司機,但她偶爾還是想自己開車出門。
沈歲寧在回家前先去了趟花店,挑了滿滿一大捧的花。
回去的時候,劉阿姨也被她這一大捧的戰利品嚇到了,匆忙過來接過她手上的東西,問她買這么多的花打算插到哪里去。
沈歲寧笑笑,搜羅出家里的花瓶,回頭跟她說:“全部插滿!
把對門的也都插滿。
這句話沈歲寧沒跟她說。
吃過晚飯后,她抱著那些醒好的花束出門。進門前,指尖非常慎重地點上密碼鎖,輸入自己的生日。
門鎖“滴”的一聲,在面前打開。
換好鞋,將鮮花放下后,沈歲寧有些新奇地在屋里打著轉。上次來都沒仔細看,如今看來,屋內的裝修看起來真的很怪又很突兀。
她四處轉悠著,忍不住在心里猜測著哪些東西是他住進來后添置的。
這種感覺有些奇妙,也很熟悉,就像是回到了年少時,碰到可能會跟他有關的東西,她總會忍不住去留意,然后在心頭悄悄聯想一下。
沈歲寧忍不住東碰一下,西碰一下,最后一個人在屋里無聲地彎著眼睛傻笑。
……
深夜,顧衍回到家,最先看見的就是擺在玄關柜子上的花。再走近一看,沙發上安安靜靜躺著個人,身上裹著從他房間搜羅出來的毯子。
他忍不住輕笑了聲,走前,在她身前蹲下。
自從沈歲寧將頭發顏色染回去后,他看她總覺得她和從前一樣,沒什么變化,身上仍舊有著那種乖乖的學生氣。
他看著,心里變得很軟,忍不住伸手去輕輕摩挲她的側臉。
很輕柔又細微的觸感,沈歲寧的睫毛慢慢動了幾下,幽幽轉醒。睜眼看見身前的人時,又輕輕將自己的腦袋蹭進他的掌心,低聲問:“你回來了啊,幾點了?”
剛睡醒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黏糊糊的,又很軟,顧衍感覺她像是在拿小鉤子輕輕在他心上鉤,忍不住垂首親上她嫣紅的唇瓣,啞聲:“快十一點了,怎么不去臥室睡?”
沈歲寧抱著身前的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剛剛想著等你的,誰知道不小心就睡著了……”
“嗯!彼衅鹚牟弊,繼續低頭親她。
還未完全清醒的大腦本就有些迷糊,他這么一親,沈歲寧感覺自己很快又要兩眼一閉睡著了。
迷迷糊糊間,顧衍輕咬著她的唇含糊地低聲問:“你媽媽回去了?”
“嗯……下午走了!
“這樣!彼麘艘宦,又開始親她。
親吻從嘴唇輾轉到耳垂,顧衍好像格外喜歡那一小塊軟軟的地方,輕含著、咬著。沈歲寧怕癢,不住往后縮,沒挪幾寸,又被他托住腦袋按回去了。
持續了好一會,誘哄似的低沉嗓音在耳畔響起:“今晚要在這里睡嗎?”
她的瞌睡蟲徹底被嚇飛,瞪大雙眼將他從身前推開,臉在瞬間漲得通紅,甚至蔓延到耳后根:“你……你這進度太快了,我接……接受不了。”
一句話,成功把他逗樂。
顧衍將腦袋壓在她頸側,沉沉地笑出聲,笑聲愉悅,開口的話卻帶著揶揄:“我只是問你要不要在這里睡,小腦袋瓜里都想些什么呢?”
沈歲寧盯著天花板,吞吞吐吐地:“不是都說男人的睡就是那什么……的意思?”
“誰告訴你的?”他笑夠了,終于從她身前抬起頭來,抬手輕刮了下她的鼻尖,“不是困了嗎?再挪個地方不得清醒過來了?這里又不是只有一個房間,不過……”
他頓了下,“你要是愿意和我一起睡,我也是很樂意的!
啊,是這意思啊……
沈歲寧無比尷尬地拉起被子,將自己的臉完全遮住,只露出一點頭頂。
過沒一會兒,又將被子拉下,無比義正嚴辭地說:“你騙人,你家客房根本就沒有床!”
她今晚參觀的時候,屋內明明就只有一張床,差點就被他忽悠過去了。
顧衍絲毫沒有那種謊話被戳穿的尷尬,反倒無比坦然地看著她說:“啊,我忘了,這里不是之前的公寓,只有我的房間有床!
這么說著,他又伸手想要抱她。
沈歲寧慌慌張張地從沙發上坐起身,感覺自己渾身都熱得快要冒煙了。
大晚上的,討論這種話題,太奇怪,太曖昧了……
偏生顧衍好像絲毫沒覺得有什么問題,仍在問她:“所以,你今晚打算留下還是回去?”
沈歲寧匆匆將人從身前推開,掀開被子起身,拖鞋都穿反了也沒管,結結巴巴地說:“才……才不。我現在清醒了,我回家!
說完,甚至還強調似的重復:“對,我回家!
顧衍反過身,靠著沙發坐在地上仰頭看她,怎么看怎么覺得沈歲寧這樣子有趣得要命。
怎么長這么大了還是這么害羞?
就逗兩句就謊成這樣了。
他很想笑,又努力裝出遺憾的樣子,低嘆了口氣,將聲音拉得長長:“好吧……”
沈歲寧腳步一轉,像只無頭蒼蠅一樣亂轉,好像突然在他家客廳迷路了一樣。
他看著她這模樣,好心提醒道:“右邊。”
“哦,我知道,只是突然忘了。”她有些心虛地說。
他又抬手指了下她腳上的拖鞋:“拖鞋,穿反了。”
沈歲寧低頭,看見他臉上打趣的笑意時,終于忍不住炸毛般大聲說:“顧衍,你好討人厭,不許再說話了!”
等她匆匆逃出屋子,房門咔噠一聲被關上,他往后將腦袋靠在沙發上,抬手遮住眼睛,終于忍不住再次笑出聲來。
笑沒一會兒,又有些苦惱地皺起眉頭。
她這樣,等到兩人真的突破現有關系更進一步的時候,他真的會覺得自己是個禽獸-
大概是因為先前江愉在,要顧忌著她,不能太肆無忌憚。
人一走,沈歲寧忽然覺得自己變得很自由,就像是在籠子里關了一段時間,忽然被放飛的鳥兒一樣。
胳膊還沒完全好,不能長久地抬著畫畫,朋友們不是在上班就是在上課,要么就是到處飛,趕通告,顧衍也要上班……自由了幾天過后,她終于察覺自己的日子過得有些無所事事了,于是將轉駕照這件事提上了日程。
轉換駕照的程序不算復雜,她跑了幾趟便將要準備的材料搞好了,唯一比較復雜一點的就是要考科目一。
好在,學習考試什么的,向來是她的強項。她預約好考試時間后,在家刷了兩天題便信心滿滿地去考試了。
結果自然也不出所料,一次通過。
從考場出來,她給顧衍發信息,說自己成功通過考試啦。
幾秒后,顧衍的語音發過來:「真棒,我現在要準備去開會,派了車去接你,回來慶!
沈歲寧給他回:「好哦,那我在家等你」
回完信息,她收起手機,走出考場。
門口安靜停著輛小轎車,司機看著有些眼生。
見她出來,貼心地替她拉開后座的車門,說:“沈小姐,小顧總讓我來接你。”
她只當顧衍重新換了個司機,也沒起疑心,彎腰坐了進去。
車輛發動,平穩行駛在路上。顧衍去開會了,沈歲寧也沒再繼續玩手機,杵著手臂看著窗外的風景。
她對北城的路不算熟悉,卻記得來時的路。仔細看了會兒后,她出聲問道:“叔,我們是回景瀾嗎?”
駕駛位上的人靜默了會兒,忽然冷笑了一聲,陰沉開口:“當然不是了,帶你去個你沒去過的地方。”
沈歲寧心里咯噔一下,手指警覺地按上口袋里的手機,冷聲道:“你不是顧衍派來的司機,你是誰,想干什么?”
話音剛落,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濕涼帶有刺鼻氣味的手帕捂上她的口鼻。
“唔……”
第99章 瘋狗
吵, 好吵……
叫賣聲、說話聲、桌椅碰撞聲……
各式各樣的聲音縈繞在她耳間,讓她忍不住蹙眉。
“你醒來了?”忽然有道陰沉粗嘎的聲音響起。
是在跟她說話嗎?
腦袋好沉,暈乎乎的, 她掙扎著, 努力著,費力睜開眼睛。
入眼是全然陌生的地方, 灰撲撲的墻面、停止走動的鐘、老舊的桌椅、凌亂散落在屋子各處的外賣盒、空酒瓶……
昏沉的大腦讓她以為自己尚在夢境中。
只是為什么會夢到這樣的地方呢?
沈歲寧不解。
直到身側再次響起剛才聽見的聲音:“醒得還挺快,還以為要再等一會兒呢!
沈歲寧猛地睜大雙眼, 終于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夢中, 而是處在一個真實的世界中。她尋著聲音看過去,看見坐在自己左側沙發上的男人。
不是別人, 正是她先前在考場來接他的司機。
男人脫去了那身黑色西裝,換上了一件寬松陳舊的長袖, 充滿皺紋的臉上露出陰測測的笑意。
她被那眼神盯得起了身雞皮疙瘩, 身子下意識地想動,終于發現自己的手腳都被縛住, 正綁在一張木椅上。
“你是誰?為什么把我帶到這個地方來?”沈歲寧盡量壓住自己的聲音,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恐懼,一雙眼緊盯著不遠處的男人。
大腦在飛速地搜尋著過往的記憶。
一無所獲后, 她終于可以確信, 自己并不認識面前的這個男人。
她從未跟人結仇, 也不太可能是找上門來的仇家。
既如此,他為什么要這么大費周章, 將自己帶到這樣一個地方來?
為了錢?
“你想要錢?”她問, “你想要錢我可以給你, 你先將我放了,我可以給你很多錢!
男人一雙眼緊盯著她, 笑而不語,目光流連在她的臉上。
他看人的眼神讓人很不舒服,那渾濁的眼神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下水道里常年不見天日的老鼠,陰暗、骯臟。
沈歲寧后脊背淌出冷汗,面上仍舊裝出冷靜的模樣:“綁架是違法犯罪,被抓住的話你會坐牢。你想要錢的話我可以直接給你,先將我放了,我不會報警!
“你現在也沒能力報警!蹦腥私K于開口。
她悄悄咽了口口水:“那你大費周章把我弄到這里來是為了什么?我們之間有過什么過節嗎?我不認識你!
“你當然不認識我,但是我卻對你很熟悉,小丫頭!彼渎曢_口,“那小子把你看得真嚴,當了富家公子果真是不一樣了!
她的心臟狠狠一跳,試探性地問道:“你是說……顧衍?”
“顧衍……”男人皺著眉頭,緩聲重復這個名字,眼神倏地又陰沉了幾分。
沒兩秒,他又驀地笑出了聲,從沙發上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伸手用力地抬起她的下巴,舌尖在口腔內壁轉了一圈,臉上露出流里流氣的笑容。
這個樣子,讓他看起來就像那種上了年紀的市井流氓。他們心中無道義,也不懂法律,只有著最低層次的欲望,只管發泄,不計后果,沒什么能真正約束他們。
沈歲寧抗拒地別過頭,想躲避著他的手,卻被死死按著,男人看她的眼神讓她覺得自己就像是砧板上待宰的魚。
她完全沒有和這類人打交道的經歷,更猜不準他的目的是什么,只能盡可能地拖延時間。
真正的司機在發現等不到她后,一定會打電話給顧衍,他的手機上關聯了她的定位,很快便能知道她在哪里。
“你認識他,是因為他才找上我的?”沈歲寧問道。
男人沒回答,掰著她的臉,來來回回地看了許久,最后從喉嚨里擠出一聲笑:“長得倒是挺水靈,眼光這種東西竟然也能遺傳,真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沈歲寧聽得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男人在說些什么。
什么眼光?什么遺傳?什么養不熟的白眼狼?
他是誰?又為什么會認識顧衍?
很多很多的問題糾纏在心頭,被桌上突然響起的鈴聲打斷。
鈴聲突兀又刺耳,她卻突然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眼睛驀地亮了幾分。
男人的眼神卻倏然沉下,掐著她臉的力道也重了許多。她的下巴生疼,剛一動,他就已經放開手,扭頭看向桌面上不斷響動著的手機。
“知道的還挺快!彼α诵Γ叩阶肋叄闷鹗謾C,卻沒立即接通,回過頭看著她,“小丫頭,你說……如果我說你在我手上,他會一個人過來找你嗎?”
沈歲寧抿著唇沒說話,男人已經滑開手機,接起電話。
“寧寧!你現在怎么樣?誰將你帶到那里去的?”顧衍焦急的聲音從手機里傳出。除此之外,她還聽見了汽車發動的聲音。
“我現在沒事!你別……”
話未說完,男人沖她大吼了一聲:“閉嘴!”
電話里的人聲倏然停頓,過了一會兒,才又重新響起,卻不再像剛才那樣,變得陰陰沉沉的:“蔣森……果然是你!
靠在桌邊的人仰頭重重吐出一口氣,臉上的表情變得很怪異,像是興奮,又像是怨恨,總之看起來異常扭曲。
“阿恪,你還認得我的聲音……”他說。
“我到死也不會忘記你的聲音!
“我真該欣慰,你一直記得爸爸。”
“閉嘴!你有什么資格再說這兩個字?”顧衍的音量陡然提高,變得激動,“我警告你,不準碰她,否則我一定不會讓你好過!”
男人聽完這話后,突然神經質地大笑出聲:“不讓我好過?你這次打算怎么做呢?再把我送進牢里嗎?”
“如果我偏動她呢?你覺得我倆誰會更不好過些?”
“蔣森你敢?你敢?我……”
他的話還沒說完,男人已經一把將電話掛斷,雙手扶著桌子,癲狂地大笑:“哈哈哈哈——”
屋內都是他的笑聲,沈歲寧的耳朵卻已經自動將其過濾,大腦好像很迷蒙,卻又前所未有地清醒。
蔣森?
阿?
沈歲寧從未覺得自己的記憶力如此好過,她在聽見這兩個名字的瞬間,居然奇跡般地想起了一件非常久遠,也非常小的事——
她高三那年的新年夜,和顧衍在看完燈會從一家店里出來的時候,曾經遇到過一個人,那人就是叫他:蔣恪。
她也記得,當時顧衍否定了,說他認錯人了。
而那人定定地看了他許久,最后大概是看他的神情太過認真,才改口抱歉地說認錯人了。
所以……其實那人并沒有認錯人,他以前真的叫蔣。
可是怎么會呢?他不是顧叔叔的兒子嗎?
他和顧叔叔的長相,任誰看都不可能會懷疑兩人的父子關系的。
可他之前怎么會叫蔣恪?
又怎么會和面前的這個人扯上關系呢?
沈歲寧抬起眼,再次看向不遠處的人。
蔣森笑得面龐已經完全扭曲了,就像是一團原本就渾濁的污泥被人狠狠攪動了幾下,除了變得更加污濁,再不會有其他的模樣。
她在這個瞬間,很突然的再次聯想到一些事情——
那些掩藏在他的衣衫之下、本不可能會出現在他身上的斑駁印記,他始終不愿意向她坦明的緣由。
如果都是因為面前的這個人……
如果是因為那段過去太過不堪……
那一切就都解釋得通了。
蔣森笑著,忽然發現她沉靜地在觀察自己,驟然止住臉上的笑意,沉著臉問她:“你不怕嗎?你就不怕我把你綁到這里來是要取走你的性命?”
“我怕。”她說,“但至少在他來之前,我一定會是安全的。你想用我來要挾他,不是嗎?”
“如果你現在就把我弄死了,他來這里后,一定會跟你拼命,和你魚死網破。你想要的不是他跟你拼命,你喜歡折磨他,看他在你面前低頭,看他求你……”
所以……才會那么殘忍地在他身上弄出那些傷疤……
沈歲寧光是想想那些痕跡,便覺得自己整顆心都在疼,根本無法想象,當初經歷這些事情的他是怎樣的。
一定是在他年紀比較小的時候吧?
看他無法反抗,看他跪地求饒,看他苦苦哀求……
她被綁在身后的手死死握成拳,因為太過用力,甚至能感覺指甲陷進皮肉,掌心泛起鈍痛。
蔣森沒說話,一雙眼牢牢釘在她的臉上,竟很莫名的在那里尋到了徐月的痕跡,那個讓他又愛又恨,惦記了半輩子的女人。她們都一樣沉靜,眼神很干凈,看人時能讓人覺得所有的丑陋都無處遁形,會讓他覺得發怒的自己像條狂躁的瘋狗。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用嘲弄的語氣說:“你就篤定他一定會來?他很聰明,也很自私,為了錦衣玉食的生活甚至可以賭上自己的性命,不可能會為了別人犧牲自己!
話音剛落,沈歲寧已經聽見樓下一陣汽車急剎的聲音。
很刺耳,也很大聲,在這棟老舊的居民樓回蕩著,也在她的心上回蕩著。
“咚咚咚……”
一連串凌亂又急切的腳步聲在屋外響起,最后停在了他們這間房外。
“乓——乓——乓——”
鐵門被他踹得震天響,伴隨著他的怒吼聲:“蔣森!開門!!!”
第100章 舊怨
老舊的鐵門在暴力狠踹下鼓脹出扭曲的弧度, 震動聲、搖晃聲、怒吼聲夾雜在一起,震耳欲聾。
透過并不完全密封的鐵門,沈歲寧看見站在門外的顧衍。
那個平日里總是溫和, 連冷臉都少有的人, 此刻臉色陰沉,唇抿得緊緊, 身上帶著幾欲毀天滅地的怒意,長腿不斷抬起, 狠踹著房門。
而屋內, 蔣森已經走到沈歲寧的身后,微瞇著眼睛看著外頭的人情緒失控的模樣, 瞬間升起一股通體的快意。
很好,就是這樣, 這才是他熟悉的蔣恪, 他一手養大的兒子。哪怕他們身上流著不同的血液,但他們卻是一樣的人。
鐵門不斷搖晃著, 明明是那樣堅固的東西,在某個瞬間卻讓人覺得那只是風中搖晃的殘柳。
“砰——”
一聲巨響,鐵門終于被人踹開, 猛地撞向墻壁, 大塊的墻皮被磕下, 顧衍伴著嗆人的粉塵疾步走進屋內。
只幾步,腳步卻猝然被釘在原地——
蔣森從口袋中摸出了一把尖刀, 抵在了沈歲寧細嫩的脖間。
鋒利刀刃在燈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冷光, 刺得他目眥欲裂。
“蔣森!你敢。。 彼蠛鸬, 聲音難掩懼意,盯著蔣森的眼神卻像是要撲上來將他撕裂。
沈歲寧從未見過這樣的顧衍, 身上的氣息慌張到了極致,也陰沉到了極致。
她想出聲開口安撫他一下,嘴巴剛張開,便感覺抵在脖頸間的刀又往上挪了挪。
蔣森將刀刃抵在她脆弱的喉管前,欣賞著顧衍殺氣畢現的臉龐,緩緩笑道:“阿恪,你大可以試著繼續往前走,看看我敢不敢!
“你到底想怎樣?”顧衍沉聲道,垂在身側的手隱忍地握成拳,因為太過用力,上頭青筋盡數繃起。
那雙手,曾在小時候牢牢地牽著他,也曾在成年后無數次揮向他。如今,變得更為強壯有力,一拳便能將他的牙齒打碎,也能輕易將他撂倒在地,此刻卻只能隱忍著,如同野獸被迫收起鋒利的爪牙。
蔣森為他的這份隱忍興奮著,得意著,就連聲音都不由變得輕快:“阿恪,這么久不見,你都不跟爸爸打聲招呼嗎?”
“你有什么資格再提這兩個字?”
不知是哪里觸動到了他,蔣森陡然變得激動:“我怎么沒有資格?你以為你現在改了姓名,換了身份,就徹徹底底和我再沒有任何關系了嗎?”
“別做夢了,阿恪。我說過的,你和你媽,你們這輩子都沒辦法擺脫我。”這么說著,他忽然笑起來,“看,你現在不就又出現在我面前了嗎?”
顧衍看著他,嗓音冷沉:“我真該讓你死在牢里,省得你出來繼續當個禍害!
聞言,蔣森大笑出聲:“死?可惜了,像我這樣的人一般都會長命百歲的。你也是,阿恪,我們這樣的人一定會長命百歲,但是……”
他的話鋒忽然一轉,一手猝然撫上沈歲寧的臉頰,“這個小姑娘就說不定了!
他的掌心紋路粗糙,撫在她的臉上,沈歲寧有種被一條陰冷的毒蛇爬過的感覺,讓她不由渾身一抖,脖頸擦過不小心擦過刀刃,立刻冒出鮮紅的血珠。
“寧寧。。 鳖櫻芟乱庾R地伸出自己的手,想要觸碰她。
腳剛抬起,又被迫在蔣森的話語中收回:“你真的想讓她死嗎?阿恪,你覺得是你的動作更快些,還是我的刀更快些?”
話落,蔣森的手又從她的臉頰轉移到脖頸。
他伸指,緩緩摩挲了下,臉上露出笑意,抬眼看著顧衍:“你看,她的皮膚多細膩,就這么輕輕碰到刀子就劃破了。要是我再用點力,你猜會怎么著?”
顧衍咬著牙:“她今天要是有什么三長兩短,我一定會讓你陪葬!”
蔣森盯著他看了會兒,緩慢收回自己的手,直起腰身:“怎么這么激動?你以為我真的會要了她的命?”
未等他回答,蔣森已經猛地呸了聲:“你以為我還會像當年一樣愚蠢?”
當年?
沈歲寧猛地屏住呼吸,凝神聽著。
“你知不知道這些年爸爸在牢里有多想你?每時每刻都在想著你,迫不及待想見到你!笔Y森在她身后緩聲說道,“我無時無刻不在回想,我的好兒子是怎么攛掇他母親和我離婚,又是怎么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設計養了他十八年的父親,親手將他送進監獄的!
“我每天都在想,等我出獄,等我再次站到他的面前,我一定會讓他也嘗嘗被人設計的滋味,就像現在這樣……”他猛地揪住沈歲寧的長發,將她的腦袋往后扯,“看著他愛的人在我手中,眼睜睜看著她受苦,卻無可奈何!
“你住手!不準再碰她!”顧衍大聲吼道,“你想要什么都沖我來,她是無辜的!”
蔣森發出一聲耐人尋味的笑,貼著沈歲寧脖頸上的刀動了動,貼著表層皮膚游移著,一雙眼緊盯著顧衍,聲音如鬼魅:“阿恪,害怕嗎?看著這刀貼在你小女朋友身上,是不是比捅進自己身體里還要害怕?”
“你當時是害怕呢,還是迫不及待呢?是不是自以為聯合顧恒遠將我送進監獄,從此以后就可以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了?就可以高枕無憂,徹底擺脫我這個窮鬼父親了?”蔣森再次仰起頭,發出森冷又癲狂的笑聲,倏爾又收住,“你不是問我想要什么嗎?我要你還我一刀!”
“當年你設計我捅下的那刀,今天,我要你自己親手捅進去!”
如此說著,蔣森從自己的口袋中抽出另一把早就準備好的刀,丟到顧衍面前。
“哐當——”
尖刀落地的聲音清脆又刺耳,刀面泛著森冷的寒光。
沈歲寧在那刻猛地掙扎起來,絲毫顧不上抵在自己脖間的刀,流著淚大聲喊道:“顧衍,不準!你不準聽他的話!”
而顧衍已經彎下腰,撿起落在地上的刀。抬頭,輕聲對她說:“寧寧,別怕,很快就結束了,哥哥很快就帶你回家!
話畢,他握著那把刀,沉聲和蔣森談判著:“是不是將這刀還給你,你就會放過她?”
“是。”蔣森篤定。
“我憑什么相信你?”
“除了相信我,你現在難道還有別的選擇嗎?阿恪,別試圖拖延時間,就算警察來了,我也可以立馬割破她的喉嚨,讓她和我陪葬。你跟你媽已經跟了別人,我的生活也沒什么指望了,要是死的話,拉個小姑娘陪著也不錯,但爸爸只是想讓你低頭和我認個錯而已。”
“你先將刀移開!彼f。
蔣森依言將貼在沈歲寧脖子上的刀移開一段距離。
顧衍緊盯著他的眼,臉上露出森涼笑意:“我最后再信你一次!
話音落下,他猝然將手中的刀調轉了個方向,直指著自己的腹部。
沈歲寧的雙眼猛地睜大,意識到他是要動真格,用盡全力地掙扎著,大聲喊著:“顧衍,住手!我讓你住手!你不要聽他的話!我不準你因為我再傷害自己。!”
顧衍沉默著,看著蔣森。
而后,刀尖抵進,刺穿皮肉,發出沉悶聲響,潔白襯衫洇出艷紅血跡。
“不要——”
沈歲寧聲嘶力竭地喊道,同一時刻,用被繩索縛住的身體猛力往后撞向蔣森。
蔣森沒設防,完全想不到她一個嬌嬌弱弱的小姑娘怎么會突然生出這么大的力氣,整個人都被她撞倒在地,拿著的刀也“哐當”一聲從手中掉落。
顧衍見機,一個箭步從不遠處撲過來,用身體將蔣森壓在身下,毫不猶豫地抬手沖著他的臉揮出一拳:“認錯?我有什么錯?我什么錯都沒有!”
“錯的是你!”他緊咬著牙關,臉色已經因為失血和疼痛變得蒼白,揮出的拳頭卻不留余力,一拳接一拳砸在蔣森的臉上,“你有什么資格再纏著我?有什么資格稱自己是爸爸?”
“我被你踹斷一根肋骨,連起身都不能的時候,你想過你是我爸爸嗎?我被你打得連學都上不了的時候,你想過你是我爸爸嗎?我大冬天發高燒癱在床上,你還要將我最后一床被子拿走的時候,你想過你是我爸爸嗎?”
“我只恨當年沒直接把你弄死!讓你在這么多年后還來纏著我!你怎么敢?你纏著我就算了,你怎么敢碰她?”
顧衍一手掐著蔣森的脖子,一手接連不斷地抬起,蔣森的臉色變得青紫,一句話都說不出,鮮血不斷從嘴角溢出。
與此同時,顧衍腹部的傷口也因拉扯不斷往外冒出鮮血,他卻似一無所覺,暴戾而沉默地不斷揮拳。
蔣森癱在他的身下,已經徹底成了一個無法反抗的沙包,他只是冷眼看著,不斷重復著:“你怎么敢碰她?”
沈歲寧看得心驚肉跳,再這樣下去,兩個人都得出事。
“顧衍,住手,不要打了!”
不遠處的人已經全然陷在了仇恨和憤怒中,完全聽不見她的話,揮出的拳頭依舊狠戾又決絕,似真的要將人弄死。
她不要,不要他為這樣爛人犧牲自己,不要他為這樣的爛人賠上自己的將來。
沈歲寧慌亂地掙扎著,卻奈何絲毫撼動不了身上的繩索,只能不停叫著他的名字,顧衍卻仍舊聽不見。
直到她帶著哭腔大聲喊道:“顧衍,我害怕!”
“不要再打了,我真的很害怕!”
他的動作驟然頓住,緊繃著脊背緩慢轉過身來,看向倒在地上哭泣的沈歲寧時,眼中的狠戾瞬間被無措取代,聲音艱澀地叫她:“寧寧,我……”
沈歲寧看出他眼里的恐懼和無措,流著淚輕聲道:“你過來……”
“你過來好不好?不要再打了,我們回家,我們回家……”
顧衍扭頭,看了眼地上已經奄奄一息的蔣森,而后站起身,踉蹌著到沈歲寧身旁,去給她解身上的繩子。
不知是因為情緒過激,還是傷口太疼,他整個人都抖得厲害,嘗試了好幾次才徹底解開她身上的繩子。
徹底重獲自由,沈歲寧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伸出雙手去抱住他,低聲安撫道:“我不是怕你,我是怕你會將他打死,我不想你因為他出事……”
他被她抱著,下巴緊緊低著她的腦袋,感覺剛才已經跌落谷底的心臟開始緩慢回升。很快的,又將人推開,扯下脖子上已經歪歪扭扭的領帶,將其小心又細致地纏在沈歲寧的脖子上,聲音仍舊很緊:“對不起……嚇到你了,哥哥帶你回家。”
這么說著,他攥著她的手想要站起身來。還未站直,身子狠狠晃了下,全身的重量都落在她身上。
沈歲寧忙去看他的腹部,白襯衫上的血跡已經從一個小圓擴大成了片,可他剛剛還在安慰她。
眼淚瞬間將眼前的景象模糊,她慌亂著,手足無措地伸手捂住那個出血的地方,口中喃喃:“再堅持一會兒,我們去醫院,我們去醫院……”
顧衍在這時仍舊不忘開口安慰她:“不怕,只是看著有些嚇人!
沈歲寧已經完全聽不進他的話了,一手架著他,一手緊緊捂著他的傷口,一刻不停地往門外走。
誰都沒留意到身后悄然靠近的人。
直到蔣森忽然沉痛地大喊了聲:“阿恪——”
顧衍腳步一頓,回過身去,一根粗棍從眼前掠過,他下意識地抬手擋住。
一時間,沈歲寧的驚叫聲、警笛聲、救護車聲一同響起。
他整個人都撲在沈歲寧的身上,眼前是她慌亂到極致的臉龐。他抬起手,想要碰碰她,卻又重重落下,只來得及說出兩個字——
“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