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城市里車輛遍野烏煙瘴氣,但郊外的空氣還算清新。
喬淮生下了車,抬頭看了眼療養院的大門。
雖然喬南山對外稱妻子是身體不好退居養病,可只有少數人知道。
這個養病,養的其實是精神病。
余山療養院價格高昂,風景秀麗,十幾個人護工圍著一個病人,娛樂休息護理區應有盡有,是個不錯的休養地。
但是傅蕓坐在床邊,頭發干枯,雙目無神,像一只在冬天里衰敗下去的植物。
“媽,我來看你了。”
喬淮生將帶來的香雪蘭插進瓶中:“還記得我是誰嗎?”
為了方便傅蕓回憶,喬淮生特意穿了件大學時的襯衫,窗沒關,有風掀起他的額頭,一瞬間好像又回到了五年前的時候。
“我是生生。”
喬淮生蹲下身,握了握傅蕓已經干得發皸的手:“怎么這么涼,風太大嗎?”
傅蕓不說話,直勾勾地盯著他,好半晌,才眨了一下眼睛。
“生生。”
她仿佛終于從那張臉上辨認出一點往日的痕跡,眼淚落下:“生生,生生,生生!”
“嗯,是我。”
喬淮生拍了拍她的背,柔聲哄著:“你放心,我很快就會把你接走了。”
喬淮生摸著她的頭發,傅蕓終于漸漸地安靜下來,只是抓著他的手臂:“生生,生生。”
“嗯。”
喬淮生輕應著,隨后,像是閑聊般提起:“媽,顧舟回來了。”
傅蕓的動作驀地停住,牙齒打顫,手指緊緊地抓緊喬淮生的胳膊,最后,整個人像是發冷般顫抖起來。
“秦……”
“秦……”
她牙齒打著顫,像是從喉嚨里撕扯出聲音來,好半晌,突然變得歇斯底里起來,好像是從根底遇到了勁風,拼命地撕扯著想要發出聲音:“你怎么還想著他!”
“你怎么還能想著他!”
“滾啊,給我滾啊!!!不許!不許你再想著他!”
“他已經……他已經……”
喬淮生定定地注視著傅蕓,眼前的人好像是看到了什么極為恐怖的事情,連瞳孔都瞪得極大。
“媽,”喬淮生扶住傅蕓的肩,“你說的那個他是誰?”
“是秦舟嗎?還是說……是別的人?”
“是我爸他……”
啪!
傅蕓突然抬起手,一巴掌打在了喬淮生的臉上。
“為什么!為什么你現在還要想著他!”
“他們秦家有什么好東西!”傅蕓的眼神里發出淬毒的光,“我怎么會生出你這么一個東西!”
“是啊。”
喬淮生忽然笑了:“你們怎么會生出我這么一個東西呢?”
胳膊上被抓出幾道血痕,喬淮生的笑容卻依然燦爛,顧舟當時說得對,人并不是需要愛才能活下去。
時至今日他已經不再試圖從他們身上確證什么東西,可偏偏這個時候,所有人又把之前缺失的關愛一股腦地扔給他。
“對不起對不起生生,”傅蕓眼中涌出淚水,“打疼了你吧。”
“媽媽控制不住自己,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媽媽對你不好,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
傅蕓說著要去抱他,鈴聲卻在這個時候響起來。
喬淮生按下接聽鍵,低沉的,略帶些嚴厲的聲音從聽筒中傳來:“我聽說,清江灣的項目,是縱韁拿到了?”
“嗯,爸。”
那邊嘆了口氣,聲音不大,但卻是上位者表示對下位者失望的慣用手段:“看完了你媽就回來吧。”
喬淮生掛了電話,并不訝異喬南山為什么會知道自己在這里,只是抬眸望著自從聽到這個電話之后,便全身發抖的傅蕓:“你害怕他嗎,媽?”
“你當時是怎么變成這樣的?”
真的是傭人所說的家里遭了賊受了刺激,還是……
喬淮生盯著她的眼睛:“是不是有人……”
“啊——!!!”
傅蕓突然驚恐地大叫起來,原本漂亮的變得可怖,整個人拼命地往后縮,用力地撕扯著自己的頭發。
“好了好了沒事了,”喬淮生猛地抱住她,一只手拍著傅蕓的背,“沒事了沒事了。”
“你放心。”
喬淮生注視著花瓶的那束香雪蘭,靜靜道:“那些傷害過我們的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的。”
*
帕梅拉沿著院子飛了個漂移,車子在老宅停下,喬淮生剛剛踏進去,就看到喬南山坐在家里的沙發上,正在泡茶。
見到喬淮生來,只略略看了他一眼,不打招呼,也沒有讓他坐下的意思。
這種無聲的沉默很容易給人以威壓,特別是對于一個在喬南山心中犯了錯的人來說。
喬淮生小時候他就喜歡用這招,那時候喬淮生總是小心翼翼地去討好,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什么,于是在下一次更加努力更加約束自己。
但是現在——
喬淮生大搖大擺往對面一坐,長腿交疊,自顧自拿起喬南山泡好的鳳凰單樅喝了一口,皺眉嫌棄:“爸,你這用的是陳茶吧?”
喬南山不緊不慢:“你倒是還有閑心喝茶。”
“那當然,”喬淮生笑了笑,“您不也在這喝茶呢嗎?”
“跟我學,行啊,”喬南山將那茶葉又過了一遍篩,“那你在招標之前帶著小情人跟秦舟飆車,也是跟我學的?”
喬淮生微微瞇起了眼睛。
他跟秦舟是在會所偶然遇見的,連賽車也是臨時約的,根本就沒有告訴公司里的任何人。
誰能告訴喬南山這個消息,會所老板?車行?還是說……喬南山從一開始,就派人在身邊跟著自己?
喬淮生敢肯定喬南山是故意這么說的,比起憤怒,這更像是一種威脅。
一種事情還在他掌控之中的威脅。
“是啊,我是故意跟他去飆車的。”
喬淮生說:“如果我不去,怎么知道他怎么想的呢?”
“我以為五年過去你應該成熟一點,”喬南山望著他,像望著一腳踏進感情漩渦里無可救藥的廢物,“所以呢,你知道了什么?”
“你知道秦舟為了拿下這個案子,親自跑到澳門去剁了人的三根手指,你當人家舊情難忘,可人家呢?”
“喬淮生,人家可比你狠心多了。”
喬淮生垂著眼,手指輕輕一撥,杯蓋便擦著茶盞轉了起來——知道喬南山愛喝茶,他小時候特意學的茶道,一手春風拂面把手背燙紅了幾十次,就為了能有一天能在喬南山面前得到一句夸獎。
只是現在終于有了表演的機會,觀眾和演出者卻沒有一個人在意。
“如果你跟他做不好生意,”喬南山沒有往下看一眼,他一向是眼高于頂,“我可以讓你去錦城那里好好冷靜一下。”
誰都知道錦城分公司是恒盛的一筆爛賬,把喬淮生放到那,跟發配邊疆沒什么區別了。
喬淮生倒也不急,沒人看,他就撥弄著茶盞自己玩:“你怎么知道,清江灣不是我故意讓給他的呢?”
“你說什么?”
“清江灣是被縱韁拿了不錯,可是5%的利潤,那么大一個公司,你覺得他們能賺多少錢?”
“不僅拿不到錢,”指尖輕輕搭著茶盞,喬淮生說,“而且……縱韁大半的現金流都要被拖進去。”
“這個時候,只要找一個缺口,將引線一拉,”手指一松,原本旋轉個不停的茶蓋便啪嗒落了下來,“整個縱韁都會陷入危機。”
“你是說……”喬南山擰起眉,顯然也是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竅,“可是你去哪里找個缺口?”
“縱韁想要在清江灣要建高新技術產業園,那他們的工廠和宿舍要放在哪里,要交通便利要便于監管還要保證不在市區污染環境,最好的選擇就是……”
“崇山?”
喬淮生一點頭:“崇山離市區不過兩小時的車程,地廣人稀價格便宜,縱韁剛拿下這個項目,就派人過去了。”
“但是……”喬淮生緩緩笑了下,“我半年前就得到消息,崇山那塊地下埋著的東西根本就蓋不了房子,只是那鎮長為了能賣錢,找人偽造了測評書,只等著冤大頭接手。”
半年前……
喬淮生的語氣那樣平靜,喬南山甚至很難說他是從哪一天開始布的局。
在秦舟回來之前?在他們相見時不死不休的那一刻,還是故意裝出一副不搶到清江灣不罷休的樣子,逼得秦舟不得不壓低利潤抬高價格?
他從那個時候,就想到現在的這個場面了嗎?
“就算是這樣,”喬南山給他添了一口茶,“我們能知道的事情,秦舟他們的人過去了,難道就不可能查出來?”
“他那幾個副總,都是上有老下有小,人一旦有了弱點,事情就好辦得多。”
“那秦舟呢?他可沒什么親眷吧?”
“秦舟,”喬淮生嗤笑了一聲,“從買地到出事,他都不會有機會在那里。”
“為什么?這么重要的事,秦之昭肯定會派他過去。”
喬淮生抿了一口茶,茶杯落地,斬釘截鐵:“因為我。”
人都有弱點。
秦舟當然也會有。
“不然你以為,我為什么要帶著小情人去跟他飆車?”
想起秦舟那天眉骨上滿是鮮血,望著自己的那一眼,喬淮生忍不住勾了下唇角。
“那你想怎么做?”
“該怎么做就怎么做呀,”喬淮生說,“您不是都說了,要送我去分公司嗎?”
喬南山狐疑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喬淮生卻驀地站起身,將桌上的茶盞摔到了地上。
“您因為沒有拿下清江灣大發雷霆,不僅在家里將我狠狠地打了一頓,還把我扔去了錦城自生自滅。”
喬淮生說著笑了聲:“反正,你很早就想這么做了,不是嗎?”
如果不是為了放他對付秦家,喬南山恐怕不會那么痛快地把恒盛交到他的手上。
但是,那又怎么樣呢?
喬淮生一揮手,桌上的杯子全都落在了地上,啪嗒摔得粉碎。
這是喬南山最喜歡的一套,縱使再想要裝作不在意,還不是沒忍住嘴角一抽。
結果喬淮生又是一揮手,旁邊的兩個纏絲古董花瓶也跟著落了地。
“你……”喬南山想說你做戲省點材料,卻見喬淮生彎下腰,從中撿了一塊碎瓷片,面無表情地沖著自己脖子上劃了一道。
血痕在白皙的皮膚上分外明顯,喬南山心中一震,像是此刻才第一次認識這個兒子。
“怎么回事?喬董?少爺?你們沒事吧?”
“快快快,快進去看看!”
傭人跑進來之前,喬淮生一腳踹翻了喬南山面前的茶幾,混亂的茶水沾到他們兩個人的身上,周圍全是玻璃和瓷片的碎渣,一副剛剛經過激烈纏斗的樣子。
“淮少你別難受,”管家在這里十幾年,依然像以前一樣安慰他,“喬董這次就是氣急了,你放心,我一定告訴他們不亂講話,不會把你跟喬董鬧矛盾的。”
“不,當然要說。”
喬淮生將管家遞來的紗布揮開了,好讓暗中窺伺的鏡頭能夠更好地拍到他脖頸上的傷痕。
“我就是讓他們都知道我被我爸趕出了家門。”
喬淮生微微笑了下,眼眸中是勢在必得的光:“最好是不刻意關注……也不得不知道。”